第二十六回 作孽众生填恶贯 轻狂物类凿良心
风气淳淳不自由,中天浑噩至春秋。真诚日渐沦于伪,忠厚时侵变作偷。
父子君臣皆是幻,弟兄朋友总如仇。炎凉势利兼凌弱,谄富欺贫愧末流。
天下的风俗也只晓得是一定的厚薄,谁知要因时变坏。那薄恶的去处,就是再没有复转淳庞。且是那极敦厚之乡也就如那淋醋的一般,一淋薄如一淋。这明水镇的地方,若依了数十年先,或者不敢比得唐虞,断亦不亚西周的风景。不料那些前辈的老成渐渐的死去,那忠厚遗风渐渐的浇漓;那些浮薄轻儇的子弟渐渐生将出来,那些刻薄没良心的事体渐渐行将开去;习染成风,惯行成性,那还似旧日的半分明水!
那有势力的人家广布了鹰犬,专一四散开去钻头觅缝,打听那家有了败子,先把那败子引到家内,与他假做相知,叫他瞒了父兄,指定了产业,扣住了月分,几十分行利的数目,借些银子与他。到了临期,本利还不上来,又把那利银作了本钱,利上加利。譬如一百两的本,不消十个月,累算起来就是五百两。当初那一百两的本又没有净银子与你,带准折、带保钱、带成色,带家人抽头,极好有七十两上手。若是这一个败子只有一个势豪算计,也还好叫他专心酬应,却又有许多大户,就如地下有了一个死鸡死鸭,无数的鹞鹰在上面旋绕的一般。这是以强欺弱,硬拿威势去降人的。
又有那一等,不是败子,家里或是有所精致书房,或是有甚亭榭花园,或是有好庄院地土,那人又不肯卖,这人又要垂涎他的,只得与他结了儿女婚姻,就中取事。取得来便罢,取不来便纠合了外人发他阴事。家鬼弄那家神,钩他一个罄净!
若是有饭吃的人家,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的,也不与他论甚么辈数,也不与他论甚么高低,必定硬要把儿子与他做了女婿,好图骗他的家私。甚至于丈人也还有子,只是那舅子有些脓包,丈人死了,把丈人的家事抬个丝毫不剩,连那舅爷的媳妇都明明白白的夺来做了妾的。得做就做,得为就为,不管甚么是同类,也不晓得甚么叫是至亲。
侥幸进了个学,自己书旨也还不明,句读也还不辨,住起几间书房,贴出一个开学的招子,就要教道学生。不论甚么好歹,来的就收。自己又照管不来,大学生背小学生的书,张学生把李学生的字,也不管那书背得来背不来,仿写得好写得不好,把书上号的日子,仿上判的朱头,书上的字也不晓得与他正一正,仿上的字也不晓得与他改一改。看了一本讲章,坐在上面,把那些学生,大的小的、通的不通的,都走拢一处,把那讲章上的说话读一遍与他们听,不管人省得不省得,这便叫是讲过书了!有那做文章的,也并不晓得先与他讲讲这个题目,该断做,该顺做,该先断后顺,该议论带叙事,或两截,或门扇,怎样起,怎样提,大股怎的立意,后比怎样照管,后边怎样收束;只晓得丢个题目与你,凭他乱话,胡乱点几点,抹两抹,驴唇对不着马嘴的批两个字在上面!有那肯问的学生去问他些甚么,妆起一个模样来吆喝道:“你难道在场里也敢去问那宗师么?”这是支调之言,其实是应不出来。如今的时文纯是用五经,用苏文的;间有用秦汉《左》《史》等传的。他自己连一部《通鉴》梦也不曾梦着。学生们买部坊刻叫他选择,把些好的尽数选吊,单单把些陈腐浅近的选将出来。要起束修来,比那钱粮更紧!有那天分高的学生,自家崛起进了学,定住了数目,一二十两的要谢,应得不甚爽快,私下打了,还要递呈子。若是误投了一个先生,你就要抽头去了,就如拿逃军一般,也定要清勾你转来。除非变了脸,结了仇便罢,再不然,后来不读了书。你若还要读书,后来进了学,你只跟他读一句“赵钱孙李”,他也要诈你个肯心,再没有不成仇敌的!
间或有个把好先生,不似这等的,那学生又歪憋起来了!进了学,拜也不拜一拜,甚至撞见揖也不作一个的。后生们见了八九十岁的老人家,有得好的,不过躲了开去,笑他弯腰屈背,倒四颠三的;还有那样轻薄的东西,走到跟前,扑头撞脸,当把戏撮弄的!但那老人家里边也不照依往时个个都是那先朝法物,内中也有那等倚老卖老,老而无德的人!
那些后生们戴出那跷蹊古怪的巾帽,不知是甚么式样,甚么名色。十八九岁一个孩子,戴了一顶翠蓝绉纱嵌金线的云长巾,穿了一领鹅黄纱道袍,大红段猪嘴鞋,有时穿一领高丽纸面红杭绸里子的道袍,那道袍的身倒打只到膝盖上,那两只大袖倒拖在脚面;口里说得都不知是那里的俚言市语,也不管甚么父兄叔伯,也不管甚么舅舅外公,动不动把一个大指合那中指在人前挪一挪,口说:“哟,我儿的哥呵!”这句话相习成风。昼夜牛饮,成两三日不回家去。有不吃酒的,不管是甚么长者不长者,或一只手拧了耳朵,或使手捏住鼻子,照嘴带衣裳大碗家灌将下去。有一二老成不狂肆的,叫是怪物,扭腔支架子,弃吊了不来理的,这就唤是便宜;不然,统了人还征伐。前辈的乡绅长者,背地里开口就呼他的名字。绝不晓得甚么是亲是眷,甚么是朋友,一味只晓得叫是钱而已矣!你只有了钱,不论平日根基不根基,认得不认得,相厚得不知怎样。你要清早跌落了,那平日极至的至亲,极相厚的朋友,就是平日极受过你恩惠的,到了饭后,就不与你往来;到了日中,就不与你说话;到了日落的时候,你就与他劈头撞见,他把脸扭一扭,连揖也不与你作一个;若骑着匹马或骑了头骡子,把那个扶脸腆的高高的,又不带个眼罩,撞着你竟走!若讲甚么故人,若说甚么旧友,要拿出一个钱半升米来助他一助,梦也不消做的。你不周济他也罢,还要许多指戳,许多笑话,生出许多的诬谤。这样的衣服,这样的房子,也不管该穿不该穿,该住不该住,若有几个村钱,那庶民百姓穿了厂衣,戴了五六十两的帽套,把尚书侍郎的府第都买了住起,宠得那四条街上的娼妇都戴了金线梁冠,骑了大马,街中心撞了人竟走!
一日间,四五个乐工身上穿了绝齐整的色衣,跟了从人,往东走去。过了一歇,只见前边鼓乐喧天,抬了几个彩楼,里面许多轴帐果酒手盒。那四五个乐工都换了斩新双丝的屯绢园领,蓝绢衬摆,头上戴了没翼翅的外郎头巾,脚上穿了官长举人一样的皂靴,腰里系了举贡生员一样的儒绦,巾上簪了黄烁烁的银花,肩上披了血红的花段;后边跟了许多举人相公,叫是迎贺色长。迎到院里边演乐,厅上摆酒作贺,把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家怪异得呼天叫地,都说不惟眼里不曾看见,就是两只耳朵里也从来不曾听见有这等奇事!
一个秀才叫是麻从吾,不要说那六府里边数他第一个没有行止,只怕古今以来的歪货也只好是他第一个了!且姑举他一两件事:人说“吃了僧道一粒米,千载万代还不起”。这道士的饭是好吃他的?况是个廪膳,又说不得穷起,他却指了读书为名,走到一个张仙庙去,昼夜住将起来。先时也还跟道士吃饭。道士吃粥,他也就便随了吃粥;道士吃饼,他也随了吃饼。后来渐渐的越发作梗起来,嫌粥吃了不耐饥,定要道士再捍上几个饼;嫌光吃饼躁的慌,逼那道士再添几碗饭;后来不特吃饭,且要吃酒;不特吃饼,且要吃肉!道士应承得略略懒怠,是要拳打脚踢一顿。道士师徒两个往时出去与人家念一日经,分的那供献馍馍点心,灯斗里的粮食,师徒两个的衬钱,藏在袖里的茶饼,辛苦一日,三四日还快活不了,自从有了这麻从吾,“大风里吊了下巴,嘴也赶不上的”。起初师徒齐去赚钱还好,都去了几遭,那房里有斗把米豆,麻从吾拿了回家去与自己的老婆儿子吃了;几件衣掌,拿去当了他的;单单剩下一床棉被,又夺了盖在自己身上。致得那道士的师徒不敢一齐走出,定要留下一个看家。少了一人赚钱,反多了一人吃饭,怎生支拽得来?也受他作害了一年零三个月,那道士师徒只得“三十六计”!
麻从吾等了一日,至二更天气,不见两道士回来,好生痛恨。等到次日巳牌时分,等他回来做饭,那里有个踪影!算计弄开他的房门,凭他甚么东西且拿来换食吃在肚里。走到跟前,把那锁托了一托,豁喇一声吊在地上,原来是一把没有簧的锁皮。开进房去一看,连炕上的一领芦席都不知从几时揭得去了,口里骂道:“这两个狠牛鼻子!亏他下得这们狠,抛撇我去了!我这一日多不曾吃饭,走回家去才吃,叫老婆孩子也笑话。没奈何的,且把那个铁磬拿去换些饭吃。”走进大殿上去,往四下一看,莫说铁磬,连那面大皮鼓也都没了!
麻从吾发恨,咬得牙关剌剌价响,发咒要处置他师徒两个。过了两日,写了一张呈子,呈为拐盗事,称说:“在张仙庙读书,因托道人杨玄择并贼徒凌冲霄看守书房,供伊饭食一年有余。今月十八日,因生会课他出,玄择率徒将生铺陈衣服、古董玩器、名画手卷、书籍琴剑,盗拐无踪。伏乞尊师差人严缉追偿。”上呈赴绣江县递准,差了两个应捕,四下捉拿。倒是那两个差人有些见识,说:“这个麻相公是有名没德行的个人,啃和尚吃道士的,他有甚么铺陈衣服叫道士偷去?这样瞎头子的营生,那里去与他缉捕?”丢在一边。
麻从吾见两个差人不去拿那道士,一日跟了投文又上去禀那县官道:“生员所失的东西,不下千金,都是可舍得过的?若不急急追捕,只恐怕把许多藏书名画失落无存,不为小可。两个差人受了那两个道士的重贿,不肯拿他见官。”县官拔了一枝签,即拘原差回话。拿了两个差人来到,禀说:“他说失了许多东西,叫他开个失单,他又抵死的不肯开。没些衅隙,那里去与他缉访?”县官说:“你就当面开出单来,好叫他四处访。”麻从吾拿了一枝笔,铺了一张纸,想了半日,写道:
蓝布褥子一件,蓝布棉被一床,席枕头二个,蓝布道袍二件,白布裙二腰,青布夹袄二件,青布夹裤一腰,蓝布单裤一腰,毡袜二双,新旧鞋数双,唐巾二顶,锡香案五件,锡壶一把,锡酒壶二把,锡灯台一个,铁锅一口,铁鏊铁勺各一把,磁器一百余件,神像大小二十余轴,《灶经》一部,《三官经》一部,剑一口,铁磬一个,鼓一面,笙一攒,云锣一架。
县官把单前后看了一遍,咄的喝了一声:“怎么你失去的都是道士的物件!可恶,赶出去!原差拿原票来销了!”他又禀道:“这有个原故,容生员再禀:这张仙庙生员因在里面读书,托那两个道人在那里替我管书房,所以替他制办了这许多的衣物。他如今都拐得去了,怎是失得道士的东西?”县官道:“看来这是你在庙里作践,累得两个道士住不得,逃了。”取票上来,批了“原告自拘”四个字。“你自己去拿那两个道士来审,拿不来,行学三日一比;审虚了,候岁考时开送‘行劣’!”
这是他的一端。他凡百干出来的事都与这大同小异,不甚相远。后来歇了两年,钻干了教官,岁考发落,头一个举了德行。诧异得那合学生员,街上的百姓,通国的乡绅,面面相觑,当做件异闻传说!
这个妖物不曾殄灭得他去,又添出一个更希奇更作恶的一个秀才,叫是严列星,行状多端,说不尽这许多,也只姑举他一事:拿出那哄、赖、骗、诈四件本事,弄得人家几亩种地,他却自己一些不动工本,耕锄耩割,子种牛粮,都是拣那几家软弱的邻舍与他做佃户。他却象种公田的一般,那些人家必定要等公事毕了,然后敢治私事。若是该雨不雨,该晴不晴,或是甚么蝗虫生发,他走去那庄头上一座土地庙里,指了土地的脸,无般不识的骂到。再不就拿一张弓,挟了几枝箭,常常把那土地射一顿,射得那土地的身上七孔八穿的箭眼!
看官试想:一个神圣,原是塑在那里儆惕那些顽梗的凶民,说是你就逃了官法,绝乎逃不过那神灵。他如今连一个神灵都不歇的骂,时常的使箭射他,还有得甚么忌惮?一座关圣帝君,他虽不照那土地去作践,也便有十分的侮慢。
再其次,就是人家的管家娘子、管家、觅汉、短工这四样人。那管家娘子在那大人家拣那头一分好菜好肉吃在自己肚里,拣第二分留与自己的孩子老公,背了家主,烙火烧、捍油饼、蒸汤面、包扁食,大家吃那梯己,这不过叫是为嘴。虽是那主人家黑汗白流挣了来,自己掂斤播两的不舍得用,你却这样撒泼,也叫是罪过。这还不甚第一伤天害理。除大家吃了,还要成群合伙瞒了主人成斗成石的偷将出去卖铜钱,换酒食!你自己吃了不算,偷了不算,若在厨灶上把那东西爱惜一爱惜,这不也还免得些罪孽?却又大大的铺腾,本等下三升米就够了,却下上四五升;恐怕便宜了主人家,多多的下上米,少少的使上水,做得那粥就如干饭一般!做水饭分明是把米煮得略烂些儿好吃,又怕替主人省了,把那米刚在滚水里面绰一绰就撩将出来,口里嚼得那白水往两个口角里流。捍饼的时节,惟怕替主人省下了面,在那盛面的簸箕里头使手按了又按,哄那主人家的眼目。剩下的饮食,下次热来吃了,这又叫是积福;再不然,把与那穷人端了去,吃在人的肚里,也还是好;他却不肯,大盆的饭却在泔水瓮里!还又恐怕喂了猪,便宜了主人,都倒在阳沟里流了出去!
这样堕业的婆娘,那天地看了已是甚怒;若是外面的汉子教道那老婆,或是老婆不听教诲,自己有些良心,这罪愆不也消除一半?却又天生天化的一对,还恐怕老婆作的业不甚,还要骂说:“扯淡的私窠子!倒包老婆!吃了你的不成?要你与他减省!你今日离了他的门,还想明日吃得着他的哩!”外面多多的盛出饭去,吃不了的,大盆倾在草里喂马。或是伺候主人吃饭,或是待客,那桌上有吊下的甚么东西,碗里有残的甚么汤饭,从不晓得拾在口里吃了,恐怕污了他的尊嘴,拿布往地下一绰!主人便叫他使手接了出去,也是拿到外边一撩!
再是那些觅汉雇与人家做活,把那饭食嫌生道冷,千方百计的作梗。该与他的工粮,定住了要那麦子绿豆,其次才是谷黍,再其次冤冤屈屈的要石把黄豆;若要搭些蜀秫黑豆在内,他说:“这样喂畜生的东西,怎么把与人吃?”不是故意打死你的牛,就是使坏你的骡马,伤损你的农器,还要纠合了佃户合你着己的家人,几石家抵盗你的粮食!
又说那些替人做短工的人,若说这数伏天气,赤日当空的时候,那有钱的富家,便多与他个把钱也不为过。只是可恨他齐了行,千方百计的勒摹!到了地里,锄不成锄,割不成割。送饭来的迟些,大家便歇了手坐在地上。饶他不做活也罢了,还在言三语四的声颡。水饭要吃那精硬的生米,两个碗扣住,逼得一点汤也没有才吃,那饭桶里面必定要剩下许多方叫是够,若是没得剩下,本等吃得够了,他说才得半饱,定要蹩你重新另做饭添,他却又狠命的也吃不去了。打发他的工钱,故意挑死挑活的个不了,好乘机使低钱换你的好钱,又要重支冒领。
再是那样手艺的匠人,有些甚么要紧生活叫他来做做,自在得他也不知怎样。“这两日怕见作活,你家又把我不当个客待”;或是“你家又不与我三顿酒吃’。投一张犁,用不得一歇工夫,成千文要钱。你若与他讲讲价钱,他就使个性子去了,任你怎样再去面他,他不勒摹你个够,还多要了钱,仍要留一个后手,叫你知道他的手段!
这是木匠如此。凡百样匠人没有一个不是如此!银匠打些生活,明白落你两钱还好,他却搀些铜在里面,叫你都成了没用东西。裁缝做件衣服,如今的尺头已是窄短的了,他又落你二尺,替你做了“神仙摆”,真是掣衿露肘;头一水穿将出去,已是绑在身上的一般,若说还复出洗,这是不消指望的了。
凡百卖的东西,都替你搀上假:极瘦的鸡,拿来杀了,用吹筒吹得胀胀的,用猪脂使槐花染黄了,挂在那鸡的屁眼外边,妆汤鸡哄人!一个山上出那一样雪白的泥土,吃在口里绝不沙涩,把来搀在面里,哄人买了去捍饼,吃在肚内,往下坠得手都解不出来!又搀面了酒曲,哄人买去,做在酒内,把人家的好米都做成酸臭白色的浓泔。
那乡宦举人的家人倚借了主人的声势在外边作恶害人,已是极可恶的。连那有几个村钱的人家,使个小厮,他也妆模作样,坐在门口,看见亲朋走过,立也不晓得立一立起;骑了头口,撞见主人的亲朋,下也不知下一下。日渐月渍,起初只是欺慢外人,后来连自己的主人也都忘怀了,使出那骄蹇凌悍的态度,看得自己身分天也似高的,主人都值不得使他一般!
当初古风的时节,一个宫保尚书的管家,连一领布道袍都不许穿;如今玄段纱罗,镶鞋云履,穿成一片,把这等一个忠厚朴茂之乡,变幻得成了这样一个所在!且是大家没贵没贱,没富没贫,没老没少,没男没女,每人都做一根小小的矮板凳,四寸见方的小夹褥子,当中留了一孔,都做这个营生!此事只好看官自悟罢了,怎好说得出口,捉了笔写在纸上?还有那大纲节目的所在,都不照管,都是叫人不忍说的,怎得叫那天地不怒,神鬼包容?只恐不止变坏民风,还要激成天变!且听下回,再看结局。
第二十七回 祸患无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机
朴茂美封疆,家给人恬汔小康。富贵不骄贫守分,徜徉,四序咸和五谷昌。
挟富有儿郎,暴殄恣睢犯不祥。孽贯满盈神鬼怒,昭彰,灾眚频仍降百殃。
——右调《南乡子》
单说这明水地方,亡论那以先的风景,只从我太祖爷到天顺爷末年,这百年之内,在上的有那秉礼尚义的君子,在下又有那奉公守法的小人,在天也就有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日子相报。只因安享富贵的久了,后边生出来的儿孙,一来也是秉赋了那浇漓的薄气,二来又离了忠厚的祖宗,耳染目濡,习就了那轻薄的态度,由刻薄而轻狂,由轻狂而恣肆,由恣肆则犯法违条,伤天害理,愈出愈奇,无所不至。以致虚空过往神祗,年月日时当直功曹,本家的司命灶君,本人的三尸六相,把这些众生的罪孽,奏闻了玉帝,致得玉帝大怒,把土神掣还了天位;谷神复位了天仓;雨师也不按了日期下雨,或先或后,或多或少;风伯也没有甚么轻飚清籁,不是摧山,就是拔木。七八月就先下了霜,十一二月还要打雷震电。往时一亩收五六石的地,收不上一两石;往时一年两收的所在,如今一季也还不得全收。若这些孽种晓得是获罪于天,大家改过祈祷,那天心仁爱,自然也便赦罪消灾。他却挺了个项颈,大家与玉皇大帝相傲,却再不寻思你这点点子浊骨凡胎,怎能傲得天过?天要处置你,只当是人去处置那蝼蚁的一般,有甚难处?谁知那天老爷还不肯就下毒手,还要屡屡的儆醒众生。
那丙辰夏里,薄薄也还收了一季麦子,此后便就一点雨也不下,直旱到六月二十以后方才下了雨,哄得人都种上了晚田。那年七月十六日立秋,若依了节气,这晚田也是可以指望得的。谁知到了八月初十日边,连下了几日秋雨,刮起西北风来,冻得人索索的颤,陨了厚厚的一阵严霜,将那地里的晚苗冻得稀烂,小米小麦渐渐涨到二两一石。
论起理来,这等连年收成,刚刚的一季没有收得,也便到不得那已甚的所在。却是这些人恃了丰年的收成,不晓得有甚么荒年,多的粮食,大铺大腾,贱贱粜了,买嘴吃,买衣穿。卒然遇了荒年,大人家有粮食的,看了这个凶荒景象,藏住了不肯将出粜;小人家又没有粮食得吃,说甚么不刮树皮、搂树叶、扫草子、掘草根?吃尽了这四样东西,遂将苫房的烂草拿来磨成了面,水调了吃在肚内,不惟充不得饥,结涩了肠胃,有十个死十个,再没有腾挪。又有得将山上出的那白土烙了饼吃下去的,也是涩住了,解不下手来,若有十个,这却只死五双。除了这两样东西吃不得了,只得将那死人的肉割了来吃,渐至于吃活人,渐至于骨肉相戕起来。这却口里不忍细说,只此微微的点过罢了。这些吃人肉怪兽,到了次年春里,发起瘟疫来,挨了门死得百不剩一,这可不是天老爷着实的儆戒人了?这人好了创疤,又不害疼,依旧照常作孽。
庚申十月天气,却好早饭时节,又没有云气,又没有雾气,似风非风,似霾非霾,晦暗得对面不见了人,待了一个时辰,方才渐渐的开朗。癸酉十二月的除夕,有二更天气,大雷霹雳,震雹狂风,雨雪交下。丙子七月初三日,预先冷了两日,忽然东北黑云骤起,冰雹如碗如拳石者,积地尺许。
一位孟参政的夫人害了个奇病,但是耳内听见打银打铁声及听有“徐”字,即举身战栗,几至于死。有一个丫头使唤了五六年,甚是喜爱,将议出嫁,问:“其人作何生理?”媒人回话:“打银。”前疾大作。
又有一个戏子,叫是刁俊朝,其妻有几分姿色,忽项中生出一瘿,初如鹅蛋,渐渐如个小柳斗一般,后来瘿里边有琴瑟笙磬之声。一日间,那瘿豁的声裂破,跳出一个猴来。那猴说道:“我是老猴精,能呼风唤雨。因与汉江鬼愁潭一个老蛟相处,结党害人,天丁将蛟诛殛,搜捕余党,所以逃匿于此。南堤空柳树中有银一锭酬谢。可吃海粉一斤,脖项如故。”刁俊朝果然到那柳树里边取出五十两一个元宝,上面凿字,系贞观七年内库之物。陆续吃完了一斤海粉,果然项脖复旧如初,一些痕记也没有。
又一个张南轩,老年来患了走阳的病,昼夜无度,也还活了三年方死,入殓的时节,通身透明,脏腑筋骨,历历可数,通是水晶一般。
那二十六回里边的麻从吾与那严列星更又希奇:麻从吾占住了张仙庙,逼得两个道士都逃走了。他却又生出一个妙法,打听得明水东南上十五里路沈黄庄有一个丁利国,自来卖豆腐为生,只有一妻,从不曾见有儿子,后来积至有数百两家私,自己置了一所小小巧巧的房子,买了一个驴儿推那豆腐的磨。因有了家私,两口人便也吃那好的;虽不穿甚么绸绢,布衣也甚齐楚。因没有子女,凡那修桥补路,爱老济贫的事,煞实肯做。虽是个卖豆腐的人,乡里中到却敬他。也有人常常的问他借银子使,他也要二三分利钱。人怜他是克苦挣来的钱,有借有还,倒从不曾有坑骗他的。
麻从吾知道这丁利国是个肯周济人的好人,打听了他卖豆腐必由的道路,他先在那林子边等着,看得丁利国将近走到,他却哀哀的痛哭,要往林子内上吊。丁利国看见,随歇住了豆腐提子,问道:“你这位相公年纪还壮盛的时候,因有甚事这等痛哭,要去寻死?”麻从吾说:“你管我不得,莫要相问。”丁利国道:“你说是甚话!便看见一个异类的禽兽将死,也要救他,何况是个人?你头上戴了方巾,一定也是个相公,岂就不问你一声?你有甚不得已的事,或者我的力量可以与你出得力也不可知。”麻从吾说:“我是绣江县学一个廪生,家里有一妻一子,单靠这禀银过活,如今又把这廪银半扣了,这一半又不能按时支给;教了几个学生,又因年荒都散了。三口人镇日忍饥不过,寻思再没别策,只得寻个自尽。”丁利国道:“亏我再三问你,不然,岂不可惜枉死了?我只道有甚难处的事,原来不过为此!你可到我沈黄庄住么?”麻从吾道:“我又没有一定的房屋,何处不可去得。”丁利国又问:“你可肯教书么?”回说:“教书是我本等的营生,怎的不肯。”丁利国道:“你又肯到我庄上,又肯教书,你这三口人过日也不甚难。”从豆腐筐内取出二百多钱递与他,“你且到家买几升米做饭吃了,待我先回去与你收拾一所书房,招几个学生,一年包你十二两束修。再要不够你搅用,我再贴补你的。”麻从吾说:“你不过是个做生意的人,怎照管得我许多?”利国道:“我既许出了口,你却不要管我。你若来时,只问做豆腐的丁善人,人都晓得。我后日做下你三个人的饭等你。”麻从吾道:“果真如此,你就是我重生父母一般,我就认你是我的爹娘。”丁利国道:“阿弥陀佛!罪过人子!我虽是子女俱无,怎消受得起?”说着,约定了,分手而别。丁利国回去,告诉了老婆子。老婆子说:“我们又没儿女,他又没有爹娘,况又是个廪膳相公,照管得他有个好处,也是我们两个的结果。”
到了后日,老婆子家里做下了饭,丁利国老早的出去卖了豆腐回家相等。只见麻从吾领了自己妻、子。三个来到家中,除了三口光身,也别再没有行李。其妻约在四十岁之外,蓬头垢面,大脚粗唇。若只论他皮相,必然是个邋遢歪人,麻布裙衫不整。其子只好七八周之内,顽皮泼性,掩口钝腮。如还依我形容,或倒是个长进孩子,补丁鞋袜伶俜。进得门来,望着丁利国两口子倒头就拜,满口的叫爹叫娘。却也丁利国两口子当真不辞,将那房子截了后半层与他住,多的与他做书房教书。人家有子弟的,丁利国都上门去绰揽来从学。出不起学钱的,丁利国都与他代出束修。许过十二两的额数,还有多余不止。丁利国时常还有帮贴。其妻其子,一个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五日吃丁家的饭。
这麻从吾倒也即如那五星内的天毛刑切一般,入了垣,也便不甚作祟。一住十年,渐渐的真象了父子一般。住到十一年上,麻从吾出了贡。丁利国教他把那所得作兴银子一分不动,买了十来亩地;其上京的盘费,京中坐监的日用,俱是丁利国拿出银子来照管;又与他的儿麻中桂娶了媳妇。
麻从吾坐完监,考中了通判。丁利国管顾得有了功劳,拚了性命,把那数十年积趱的东西差不多都填还了他。点了两卯,选了淮安府管粮通判,同了妻子四口亲人,招了两个家人合几个养娘仆妇。其一切打银带、做衣裳、买礼物、做盘缠,都是丁利国这碗死水里舀,却也当真舀得干上来了。丁利国道:“一来连年的积蓄也都使尽,二则两口子都有年纪上身,婆子也做不得豆腐,老儿也挑不动担子,幸得有了这个干儿子,靠他养老过活,也用不着那家事。”约过麻从吾挈家先去,丁利国变卖了那房子合些家伙什物,随后起身。麻从吾到了任,料得丁利国将到,预先分付了把门的人,如家中有个姓丁的夫妇来到,不许传禀。
不多几日,丁利国携了老婆,一个太爷太奶奶,岂可没个人跟随?又雇觅了一人扮了家人。既到儿子任内,岂可不穿件衣裳?又都收拾了身命。将那几两变产的银,除了用去的,刚刚的只够了去的盘缠。离淮安二十里外,寻了个客店住下,叫那跟来的人先到衙门上报知,好叫他抬出轿来迎接。
那跟去的人到了衙门口,一来是山里人家,原也不知事体;二来当真道是跟太爷的家人,走到衙门口大喝小叫。那把门的问了来历,知道是姓丁的两口子来了,把那跟的人掐了脖子往外一颡,足足的颡了够二十步远。那人说道:“你通反了!我是老爷家里跟太老爷太奶奶来的,你敢大胆放肆!”那皂隶不惟不怕,一发拿起一根哭丧棒来一顿赶打,打得那人金命水命,走头没命。
丁利国坐在店内呆等轿马人夫。店主人果道是粮厅老爷的爹娘,杀鸡买肉,奉承不了。跟的人回去学了那个光景,许多人大眼看小眼的不了。店主道:“这淮安的衙役有些撒野,见他是外路来的生人,不问个详细就发起粗来。这管家见他不逊,也就不与他慢慢的详说,就跑回来了;待小人自去自有分晓。”
那店主人恃了与衙门人熟识,走到那里问说:“今日是那位兄管门?怎么老爷的爹娘到了,住在我家,差了管家先来通报,你们却把他一顿棍赶回去,打了,这是怎说?如今太爷合太奶奶怒得紧。’我所以特来与你们解救。还不快些通报哩!”把门皂隶说道:“老爷从两三日前就分付了,说:‘只这两日,如家中有两个姓丁的男女来,不许通报。’适我问那人,果是姓丁的两口子,甚么叫是太爷太奶奶!你也不容留他,惹老爷计较不是当耍!”说得那店主败兴而归,问说:“老爷姓麻,太爷怎么又姓丁了?”丁利国道:“实不瞒你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所以认我们是他的父母。”店家听说,嗔道:“原来脚根不正。老爷预先分付过了,待你们到此,门上不许妄禀,禀了要重责革役哩!”
丁利国听了这话,气得目瞪口呆,想道:“明日是初五日,他一定到总漕军门去作揖;我走去,当街见了他,看他怎的。”过了一晚,清早起来梳洗了,雇了一只船,坐到城外,进了城,恰好府官出来,都上军门作揖。头一顶轿是太守,第二顶轿是同知,第三是麻从吾合推官的两顶轿左右并行。麻从吾穿了翠蓝六云锦绣雪白银带,因署山阳县印,拖了印绶,张了翠盖,坐了骨花明轿,好不轩昂。丁利国正要跑将过去,待扯住他的轿子,与他说话,被他先看见了,望着丁利国笑了一笑,把嘴扭了一扭。丁利国随即缩住了脚。麻从吾叫过一个快手去分付道:“那一个穿紫花道袍戴本色缄錾子巾的是我家乡的个邻舍,你问他下处在那里,叫他先回下处去,待我回衙去有处。”那人把丁利国让得回了下处。
麻从吾作揖回来,讲到衙内,合他老婆说了,要封出十两银子,打发他起身。老婆说道:“你做了几日的官,把银子当粪土一般使,这银子甚么东西,也是成十来两家送人的!”麻从吾道:“依你送他多少?”老婆说:“少是一两,至多不过二两!”麻从吾道:“也要够他盘缠回去才好。”老婆说:“是我们请他来的?管他盘缠够与不够!”两口子正在商量,恰好儿子麻中桂走到,问说:“爹娘说些甚么?”老婆道:“家里姓丁的两口子来了,你爹要送他十两银子,我说怎么把银子当粪土,主意送他二两够了。”麻中桂问说:“是那个姓丁的两口子?”老婆说:“呸!家里还有第二个姓丁的哩!”麻中桂道:“莫不是丁爷丁奶奶么?”老婆说:“可不是他!可是谁来!”麻中桂问说:“如今来在那里?怎么还不差人接进衙来?慢慢打发饭钱不迟,何必先送银子出去?”老婆道:“呸!这合你说忽哩!送二两银子与他,就打发他起身;接他进衙里来,你还打发得他去哩?”麻中桂道:“你还待要打发他那里去?他养活着咱一家子这么些年,咱还席也该养活他,下意的送二两银子,也不叫他住二日,就打发他家去,怎么来!没的做一千年官不家去见人么?”老婆说:“你看这小厮,倒好叫你做证见!他养活咱甚么来?你爹教那学,使得那口角子上焦黄的屎沫子,他顾赡咱一点儿来!”
麻中桂道:“他只怕没顾赡爹和娘,我只知道从八岁吃他的饭,穿他的衣裳,他还替娶了媳妇子。他可着实的顾赡我来!”麻从吾道:“依你怎么处罢?”麻中桂道:“依了我,接他公母两个老人家进衙来住着,好茶好饭的补报他那恩;死了,咱发送他。”老婆说:“他姓丁,咱姓麻,僧不僧,俗不俗,可是咱的甚么人?养活着他!”麻中桂道:“他姓丁,咱姓麻,咱是他甚么人?他成十一二年家养活着咱,还供备咱使银子娶老婆的!”老婆说:“我的主意定了,你们都别三心两意,七嘴八舌的乱了我的主意。快叫人封二两银子来,打发他快走!”麻从吾道:“打哩他嫌少不肯去,在外头嚷嚷刮刮的。这如今做了官,还同的那咱做没皮子光棍哩?”老婆照着麻从吾的脸哕了一口屎臭的唾沫,骂道:“见世报的老斫头的!做秀才时不怕天不怕地的,做了官倒怕起人来了!他嚷嚷刮刮的,你那夹棍板子封皮封着哩?”麻从吾道:“没的好夹他打他不成?”麻中桂呆了半晌,跺了跺脚,哭着皇天,往屋里去了。把那二两银子封了,叫了路上的那个快手,分付道:“适间在那路上看见的老头子,他姓丁,你叫他老丁,你对他说:‘我老爷到任未久,一无所入,又与军门本道同城,耳目不便。’把这二两银子与他做盘缠,叫他即忙回去。你就同那歇家,即刻打发他起了身来回话。”
那个快手寻到他的下处,说了麻从吾分付的话,同了主人家催他起身。那丁利国不由得着极,说道:“我千金的产业都净净的搅缠在他身上,几间房子也因往这里来都卖吊做了盘缠,如今这二两银子,再打发了这两日的饭钱,怎么勾得盘缠回去!”那快手合主人家岂有不怕本官上司,倒奉承你这两个外来的穷老?原道他真是太爷太奶奶,三顿饭食,鸡鱼酒肉,极其奉承。如今按了本利算钱,该银一两四钱五分,要了个足数,刚只剩五钱五分银子。夫妇抗了褥套,大哭着离了店家。快手看他走得远了,方才去回了话。虽是麻从吾干了这件刻薄事,淮安城里城外,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不晓得唾骂的。
却说丁利国夫妇来时,还有路费多余,雇了头口骑坐,又有雇的那人相伴。如今雇的那人看了这个景象,怨声聒耳。丁利国只得将那剩的五钱五分银子,又将那领紫花布道袍都与了他,叫他先自回去。丁利国刚走到宿迁,婆子的银簪银丁香也吃尽了,脚也走不动了,人着了恼,两口子前后都病倒了。主人家又要赶他出去,店主婆道:“在家投爷娘,出家投主人。他病得这等重了,赶他往那里去?万一死得不知去向,他家里有人来寻,怎样答应他?况且他说从淮安粮厅里来,这一发不好赶他别去。”店家听了老婆的好话,只得让他病在店里。过了两日,夫妇同日双双亡了。店家报了县里,差捕官来相视了,将他两件破褥卖了,买了两领大席卷了,抬到乱葬冈内埋了。剩了几分银子,买了些钱纸与他烧化。店家落得赔了两日的粥汤,又出了阴阳生洒扫的利市。
再说麻从吾从打发丁利国起身之日,儿子麻中桂恼得哭了一场,就如害了心病的一般,胡言乱语,裸体发狂。又自从丁利国夫妇死的那日,衙中器皿自动,门窗自闭自开,狗戴了麻从吾的纱帽学人走,乌鸦飞进,到他床上去叫。过了几日,饭锅里撒上狗粪,或是做饭方熟,从空中坠下砖石,把饭锅打得粉碎。两口子睡在床上,把床脚飕飕的锯断,把床塌在地下。又过了两日,这丁利国夫妇都附了,说起从前以往的事来,或骂、或咒、或大哭,除了麻中桂的夫妇,其余的人,没有一个不附了作孽的。作祟一日紧如一日。请了法官来镇,那鬼附了生人,或附在麻从吾两口子自己的身上,告诉那法官的始末根由。屡次禁制,无法可处。
又去扬州琼花观里请了一位法师来到。那丁利国夫妇的鬼魂起初也还附了人诉说。法师道:“人鬼各有分处,你有甚冤情,只合去阴司理告,怎来人世兴妖?混乱阴阳,法难轻纵!”叫:“取两个坛来!法师仗剑念咒,将令牌拍了一下,叫:“快入坛去!”只听那两个鬼号啕痛哭,进入坛内。法师用猪脬将坛口扎住,上面用朱砂书了黄纸符咒,贴了封条,叫四个人抬了两个坛到城外西北十字路中埋在地内。虽是空坛,有鬼在内,谁知那两个坛都下老实的重。走路的看了,不知是甚么物件在内。从此之后,衙内照常安静。
过了半月,下了一日多雨,这两个鬼忽然又在发作起来,比先作祟得更是利害,他说:“你下毒手,要我永世不得出见,我如何又得出来了?”问他说:“你已入在坛内,安静了半月,却是如何又得出世?”鬼说:“你那日抬了去埋,人见那坛重,只说里面有甚东西,每日有人要掘。只因有人巡视,不敢下手。昨晚下雨,巡夜的不出来,所以被人掘开,我们以得跑出。你断然还要去请那法师来制我么?我们两个如今躲在你两口子的肚里,凭我摆布,那法师也无奈我何。”只见麻从吾合他老婆的肚里扯肠子、揪心肝,疼得碰头打滚的叫唤,只哀告饶命,口里似“救月”一般,无所不许。鬼在肚里说道:“这肚里热得紧,住不得,你张开口,待我出去,你也还有几日命限,我两个且离却这里,先到猫儿窝等你两个去罢。”自此衙内又复安稳。
到了次年正月,麻从吾被漕抚参劾回籍,想那鬼说猫儿窝相等,要得回避,问那衙门人。都说:“如走旱路,离桃源二十里有个猫儿窝;如走水路,离邳州三十里有个毛儿窝。”麻从吾主意要由水路,回避那猫儿窝的所在,坐了本厅的官船。
过了邳州以北三十里上,只见丁利国夫妇站在岸上。麻从吾刚只说得一声“不好”,只见那两个鬼魂一阵旋风刮到船上。麻从吾合他老婆一齐的都自己采头发,把四个眼乌珠,一个个自己抠将出来,拿了铁火箸往自己耳内钉将进去,七窍里流血不止。麻中桂跪了哀求,鬼说:“我儿,你是好人,不难为你。你爹娘做人太毒,我奉了天符,方来见世报应。”麻从吾合老婆须臾之间同时暴死。麻中桂买棺殡殓,不消说得。扶了柩回到明水,亏不尽两个月前,使了三百七十两银子,买得人家一所房子,麻中桂就把爹娘的棺木停在正寝,建了几个醮。到清明那日,双棺出殡。麻中桂满了服,也便低低的进了学。
麻从吾做了八个月通判,倒在山阳县署了六个月印,被他刮地皮,剔骨髓,弄得有八千银子净净的回家。麻中桂买许些地土,成了个富翁,后来遭水劫的时候,也同那几家良善之人不到冲没,想必因那一点不忍负丁利国的善心所致。若论麻从吾两口子的行事,不当有子,岂得有家?可见虽说是远在儿孙,若是那儿孙能自己修身立命,天地又有别样安排。若因他父祖作恶,不论他子孙为人好歹,一味的恶报,这报应又不分明了。
再说那严列星的果报,更是希奇。且说了他两件小事,把那件古今未有的奇闻留在后回详说。他初次生了儿子,七八日屙不下屎来,胀得那小孩子的肚就如面小鼓一般,昼夜的啼哭。仔细看视,原来那孩子没有粪门。这有甚法处得?只得看他死便罢了。第二年又生了个儿子,到了七八日,又是如此。一个游方的道人教他使秤梢头戳开。依了戳将进去,登时死了。第三年又生了个儿子,粪门倒是有的,那浑身无数的血孔往外流血,就如他使箭射的那土地身上一般。这等显应,他作恶依旧作恶,不知叫是甚么省改,只等后来尽头的异报才罢。真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第二十八回 关大帝泥胎显圣 许真君撮土救人
善恶自中分,邪蹊与正路。规矩遵循合冥行,神鬼能纠护。旌阳岂木雕?壮缪非塑。彰瘅明明当面施,人自茫无据。
——右调《卜算子》
严列星有一个胞弟叫是严列宿,与严列星同居过活,长了二十一岁还不曾娶有妻室。那严列宿自己做些小买卖,农忙时月与人家做些短工,积趱了几两银子,定了一个庄户人家周基的女儿周氏,择了三月十五日娶亲过门。那明水的风俗,妇婿是要亲迎的。严列宿巴拽做了一领明青布道袍,盔了顶罗帽,买了双暑袜、镶鞋,穿着了去迎娶媳妇。到了丈人家,与他把了盏,披了一匹红布,簪了一对绒花。也借了人家一匹瘦马骑了,顶了媳妇的轿子起身。
谁知严列星那种的几亩地,牛粮子种、收割耕锄,威劫那邻舍家与他代力,这地中的钱粮万万不好叫那邻家与他代纳。但邻舍家既是不与他代纳,他难道肯自己纳粮不成?遂把朝廷这十来亩的正供钱粮阁在半空中,若是那里长支吾得过,把这宗钱粮破调了;如支吾不过,只得与他赔上。这一年,换了里长,还不曾经着他的利害,遂把他久抗不纳粮的素行开了手本递准,叫里长同了差人拘审。差人赵三说道:“这严列星是个有名的恶人,倚了秀才,官又不好打他。那一年也为不纳钱粮,差人去叫他,叫倒不曾叫得他来,反把那个差人的一根腿打折了。我是不敢惹他的。”里长说:“既是大爷准了手本,咱说不的去叫他一回再处。”赵三说:“这到那里,来回七八十里地,可是谁给咱顿饭吃,咱可好扑了去。”里长道:“这饭小事,我就管你的。”
两人走到半路,只见一个娶亲的来了。走到跟前,却是严列星的弟严列宿。赵三说:“咱定要拿他的哥做甚么?大爷又不好打他的。你敢啃他吃他不成?枉合他为冤计仇,不如拿了他的兄弟去好。”里长道:“你这倒说得有理。”赶上前,一个歹住马,一个扯住腿往下拉。严列宿认得是里长,只说:“俺哥的粮,你拿我待怎么?”里长说:“你弟兄们没曾分居,那个是你哥的?”不由分说,鹰撮脚拿得去了。
新媳妇只得自己到家,天地上拜了两拜。他嫂子给他揭了盖头,送他到了房内。到了起鼓以后,严列星指充是严列宿,走进房内。新人问说:“我在轿内看见把你捉将去了,你却怎得回来?”严列星假意说道:“你看么!咱哥种了地不纳粮,可拿了我去!我到了县里,回说不是我欠粮,我今日娶亲,从路上拿将我来。那大爷把差人打了十板,将我放的来了。将那布衫帽子都当了钱,打发了差人。”说着,替新人摘了头,脱衣裳。新人还要做假,他说:“窄鳖鳖的去处,看咱哥合嫂子听见,悄悄的睡罢!”新人不敢做声,凡百的事都惟命是听了。
再说严列宿拿到了县里,晚堂见了官,他回说是他哥名下的钱粮,他不当家主事。官问说:“分居不曾?”里长回说:“不曾分居。”官说:“不曾分居,怎说不干你事?”抽了三枝签拿下去打,剥他的裤子,从腰里吊出一匹红布、两朵绒花出来。官问说:“是甚么东西?”他回说:“是披的花红。因今日娶亲,从路上被人拿住。”官问说:“是方去娶,却是娶过回来?”回说:“是娶了亲走到半路。”官说:“放起来!”说那里长:“你平日不去催他,适当他娶亲,你却与他个不吉利,其心可恶!”把那里长打了十板,把严列宿释放回家,限三日完粮。
严列宿因天已夜了,寻了下处,住了一夜。次早回到家中,走进房去,好好的还穿了新海青、新鞋、新帽,不是昨夜成亲的那个新郎。新人肚里明白,晓得吃了人亏,口里一字也不曾说破,只问:“还欠多少钱粮?”新郎说:“得二两五六钱方够。”新人将自己的簪环首饰拿了几件,教他丈夫即刻回去完了钱粮,不可再迟。新郎果然持了首饰,回到县里,换银纳粮。新人到一更天气,等人睡尽了,穿着得齐整,用带在自己房里吊死了。次日方知。
严列星心里明白,严列宿那里晓得这个原故,就是神仙也猜不着。请了丈人丈母来到都猜不着。一个第二日的新人新郎,又两夜不曾在家,连亲也还未成,怎就吊死?这必定是宿世的冤业。这没帐的官司就告状也告不出甚么来,徒自费钱费事,不如安静为便。打了材,念了个经,第三日起了五更抬到严家坟内葬了。
晚间,严列星与老婆赛东窗商议:“可惜新人头上带了好些首饰,身上穿了许多衣裳,埋在地里,中甚么用?我们趁这有月色的时候,掘开他的坟,把那首饰衣服脱剥了他的,也值个把银子。”老婆深以为然。
等到二更天气,两口子拿了掀锄斧头,乘着月亮,从家到那坟上,不上两箭地远。严列星使头掘,老婆使铁掀除。一时掘出材来,一顿打开材盖,掀出尸来,身上剥得精光,头上摘得罄尽,教老婆卷了先回家去。严列星还要把那尸首放在材内,依旧要掩埋好了回去。
谁知他来的那路口,有小小的一间关圣庙。那庙往日也有些灵圣,那明水镇的人几次要扩充另盖,都托梦只愿仍旧。这晚,关圣的泥身拿了周仓手内的泥刀,走出庙来,把赛东窗腰斩在那路上,把严列星在坟上也剁为两段。把材内的尸首渐渐的活将转来,递了一领青布海青与他穿了,指与他回家的道路。
新人走到半路,看见一个女人剁成两块,躺在地里,唬得往家飞奔。走到门口,门却是掩的,里边不曾关闩,一直到了自己房门叫门。新郎唬得话都说不出口,只说:“我与你素日无仇,枉做夫妻一场,亲也不曾成得,累得好苦!葬过你罢了,你鬼魂又回来作祟?”新人说:“我不是鬼,我是活人。是一个红脸的人,通似关老爷模样一般,救我活了。但我身上的衣裳寸丝也没有了,他递了领青布道袍穿在这里。他把一个人杀在坟上,一个人杀在路上,都是两半截子。我来的时候,那个红脸的人拿了把大刀,还在坟上站着哩。”新郎说:“有这等奇事!”大声的叫他哥嫂,那有人应。只得开了门,放他进来,仔细辨认,可不是活人?穿的道袍原来就是他自己的。
点起灯来,去到他哥嫂窗下叫唤,那里有个人答应。推进门去,连踪影也是没有的。心里疑道:“莫非杀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两口子不成?他却往坟上去做甚么?难道好做劫坟的勾当?”叫起两边紧邻来,又央了两个女人相伴了他的媳妇,又唤起乡约地方一同往坟上去看,把众人都还不信。走到半路,只见两半截人死在道上,肠子肝花流了一地,旁边一大卷衣裳。仔细认看,果真是他嫂嫂赛东窗,一点不差。
严列宿拾起那卷衣裳抱了,又到坟上,望见一个人怒狠狠站在那里。众人缩住了脚,不敢前进,问说:“那站着的是甚么人?”凭你怎么吆喝,那里肯答应一声。又前进了几步,仔细再看,不是人却是甚的?众人又缩住了脚,拾了一块石子,说道:“你不答应,我撩石头打中,却不要怪!”又不做声。将那石子刚刚打在身上,只听梆的一声,绝不动弹。众人说:“我们有十来个人,手里又都有兵器,他总然就是个人,难道照不过他?着一个回去再调些人来!”
谁知人也就都晓得,渐渐的又来了好几个人,都有器械,齐呐了一声喊,扑到跟前,仔细一看,却是庄头上庙里的关老爷,手内提了那把大刀,刀上血糊淋拉的,地上躺着两半截人。倒下头去细看,真真的严列星,有甚岔路?斧子掀撩在身旁,材盖材身丢在两处。众人都跪下磕了关老爷的头,严列宿要收那尸首回去。众人说:“这样异常的事,还要报官相验,尸首且不要那动,这一夜且轮流守住了。”有回去的,进到庙中,神座上果然不见了关老爷,看那周仓手内的刀却没了,也走到庙门槛内,一只手板了那门框,半截身子扑出门外,往那里张看。
乡约地方连夜挨门进城,传梆报了县官。即时催办夫马,县官亲来仔细验看,用猪羊祭了,依旧将那泥像两个人轻轻的请进庙去站在神位上边。哄动了远近的人,起盖了绝大的庙宇。那新妇周氏方将被骗的原委仔细说出,县官与挂了烈妇的牌扁。严列宿也还置了棺木,埋葬了四段臭尸。这等奇事,岂不是从洪蒙开辟以来的创见!若不是新近湖广蕲州城隍庙内的泥身鬼判白日青天都跑到街上行走,上在通报,天下皆知的事,这关圣帝君显灵,与那闻见不广的说,他也不肯相信。
只看当初那明水的居民,村里边有这样一位活活的关老爷在那里显灵显圣,这也不止于“如在其上”,明明看见坐在上边了!不止于“如在其左右”,显然立在那左右的一般!那些不忠不孝,无礼无义,没廉没耻的顽民,看了严列星与那老婆赛东窗的恶报,也当急急的改行从善,革去歪心。关老爷是个正直广大的神,岂止于不追旧恶,定然且保佑新祥。谁知那些蠢物闻见了严列星两口子这等的报应,一些也没有怕惧!伤天害理的依旧伤天害理,奸盗诈伪的越发奸盗许伪;一年狠似一年,一日狠似一日;说起“天地”两字,只当是耳边风;说到关帝、城隍、泰山、圣母,都只当对牛弹琴的一般。
当初只有一个麻从吾跷蹊古怪,后来又只一个严列星无所不为,人也只说得有数,天也报应得快人。到了这几年之后,百姓们的作孽,乡宦们的豪强,这都且不要提起;单且只说读书的学校中,如那虞际唐、尼集孔、祁伯常、张报国、吴溯流、陈骅这班禽兽,个个都伤败彝伦起来。若要一一的指说他那事款,一来污人的口舌,二来脏人的耳朵,三则也伤于雅道,四则又恐未必都是那一方的人,所以不忍暴扬出来。但这班异类,后来都报应得分毫不爽,不得不微微点缀。那些普面的妖魔鬼怪,酿得那毒气直触天门,熏戗得玉皇大帝也几乎坐不稳九霄凌虚宝殿!倒下天旨,到了勘校院普光大圣,详确议罚。
谁知这人生在世,原来不止于一饮一啄都有前定;就是烧一根柴,使一碗水,也都有一定的分数;连这清水都有神祗司管,算定你这个人,量你的福分厚薄,每日该用水几斗,或用水几升,用够就罢了,若还洒泼过了定住的额数,都是要折禄减算,罪过也非同小可。可见这人生在那有水的去处,把水看得是容易不值钱的东西,这那孟夫子也说是:“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你却不知道那水也是件至宝的东西,原该与五谷并重的,也不是普天地下都一样滔滔不竭的源流。
就是山东古称十二山河,济南如跑突、芙蓉等七十二泉。这等一个水国,河润也该十里。西南五十里内,便有一个炒米店,那周围有四五十里之内,你就掘一二万丈,一滴水泉也是没有的,往来百里,使驴骡驮运。这个所在又是通泰安的大路,春秋两季,往泰安进香的,一日成几十万人经过,到了这个地方,不要说起洗脸,就要口凉水呷呷救暑,也是绝没有的。
就是济南的合属中,如海丰、乐陵、利津、蒲台、滨州、武定,那井泉都是盐卤一般的咸苦。合伙砌了池塘,夏秋积上雨水,冬里扫上雪,开春化了冻,发得那水绿威威的浓浊,头口也在里面饮水,人也在里边汲用。有那仕宦大家,空园中放了几百只大瓮,接那夏秋的雨水,也是发得那水碧绿的青苔;血红色米粒大的跟斗虫,可以手拿。到霜降以后,那水渐渐澄清将来,另用别瓮逐瓮折澄过去,如此折澄两三遍,澄得没有一些滓渣,却用煤炭如拳头大的烧得红透,乘热投在水中,每瓮一块,将瓮口封严,其水经夏不坏,烹茶也不甚恶,做极好的清酒,交头吃这一年。
如河南路上甚么五吉、石泊、徘徊、冶陶、猛虎这几个镇店,都是砌池积水。从远处驮两桶水,到值二钱银子;饮一个头口,成五六分的要银子。冶陶有个店家婆,年纪只好二十多岁,脏得那脸就如鬼画符一般,手背与手上的泥土积得足足有寸把厚。那泥积得厚了,间或有脱下块来的,露出来的皮肤却甚是白嫩。细端详他那模样,眼耳鼻舌身,煞实的不丑。叫了他丈夫来到,问他说:“那个妇人这等龌龊,擀饼和面,做饭淘米,我们眼见,这饭怎么吃得下去?”那人说道:“这个地方,谁家是有水来洗脸的?就是等得下雨,可以接得的水,也还要接来收住,只是那地凹里收不起的,这才是大小男妇洗脸洗手的时候哩!”只得加了二分银子与他,逼住了叫他洗脸洗手,方才许他和面淘米。谁知把那脸洗将出来,有红有白,即如一朵芙蓉一般;两只胳膊,嫩如花下的莲藕,通是一个不衫不履淡妆的美人。
再如山西,象这样没水的去处比比都是。单说一个平顺县,离潞安府一百里路,离城五里外,止有浅井一孔,一日止出得五桶水,有数——县官是两桶,典史教官各一桶,便也就浑浊了。这是夏秋有雨水的时节,方得如此;若是旱天,连这数也是没有的。上面盖了井庭,四面排了栏棚,专设了一名井夫昼夜防守,严加封锁。其余的乡绅庶士休想尝尝那井泉的滋味,吃的都是那池中的雨雪。若是旱得久了,连那池中都枯竭了,只得走到黎城县地方。往来一百六十里路,大人家还有头口驮运,那小人家那得头口,只得用人去挑。不知怎样的风俗,挑水的都尽是女人。虽是那妇人,都也似牛头马面一般,却也该叫他挑水!毕竟也甚可怜。
看了这等干燥的去处,这水岂是好任意洒泼的东西?说起那明水的会仙山上数十道飞泉,两三挂水帘,龙王庙基的源头,白云湖浩渺无际,谁还顾说这水是不该作践的,作践了要罪过人子如此等念头?且是大家小户都把水引到家内,也不顾触犯了龙王,也不顾污浊了水伯,也不顾这水人家还要做饭烹茶,也不顾这水人家还要取支敬天供佛。你任意滥用罢了,甚至于男子女人有那极不该在这河渠里边洗的东西无所不洗。致得那龙王时时奏报,河伯日日声冤。水官大帝极是个解厄赦罪的神灵,也替这些作祸的男女弥缝不去,天符行来查勘,也只得直奏了天廷。所以这明水的地方,众生诸恶,同于天下,独又偏背了这一件作践泉水的罪愆。于是勘校院普光大圣会集了二十天曹,公议确报的罪案。
那二十曹官里面多有说这明水的居民敢于奢纵淫佚,是恃了那富强的豪势;那富强却是藉了这一股水利:别处夏旱,他这地方有水浇田;别处忧涝,他这地方有湖受水。蒙了水的如此大利,大家不知报功,反倒与水作起仇来,况且从古以来事体,受了他的利,再没有不被他害的,循环反覆,适当其时。
却是玉帝檄召江西南昌府铁树宫许旌阳真君放出神蛟,泻那邻郡南旺、漏泽、范旭、跑突诸泉,协济白云水吏,于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决水淹那些恶人,回奏了玉帝。那玉帝允了所奏,颁敕许真君覆勘施行,但不得玉石俱焚,株连善类。许真君接了天旨,放出慧眼的灵光,照见那明水的恶孽,俱与那天符上面说的一点不差,善人百中一二,恶者十常八九。
到了五月一日,真君扮了一个道士,云游到绣江县,渐次来到明水地方,歇在吕祖阁上,白日出来沿门化斋,夜晚回到阁上与那住持的道士张水云宿歇。那张道士是一个贪财好色、吃酒宿娼,极是个无赖的恶少,也就是地方中一个臭虫。每日家大盘撕了狗肉,提了烧酒,拾了胡饼,吃得酒醉饭饱。间或阴天下雨,真君偶然不出化斋,他就一碗稀汤水饭,也不晓得虚让一声。几番家吃醉了,言三语四,要撵真君出去,说:“我这清净仙家,岂容游方浊骨混扰玄宫!”真君也凭他罗唣,不去理他。他坐了一把醉翁椅子,仰天跷脚的坐在上面,见真君出入,身子从来不晓得欠一欠。
一日,把那椅子掇在当门,背了吕祖的神像,坐在上面鼾鼾的睡着。真君要出去化斋,他把那殿门挡得缝也没有。真君叹息说道:“‘指佛穿衣,赖佛吃饭’;你单靠了纯阳,住这样干净凉爽的所在,享用十方。这样的布施,怎就忍得把屁股朝了他面前,这般的亵渎?我待要教训他一番,一则他的死期不远,二则我却为甚管那纯阳的人?”踌蹰了半会,真君从他的旁首擦出去了。
真君每日化了斋,或到人家门上诵经一卷,或到市上卖药一回。卖的那丸药,就在那面前地下的泥土取些起来,吐些唾沫和泥,人岂有信他是仙丹的理?不惟不买他的药,见他这等,连斋也都不肯化与他。一个人慌张张从真君面前走过。真君说道:“汉子,你住下!你的娘子产难,别人是没有药的;你把我这一丸药急急拿回去,使温水送下。这药还在儿手中带出,却要取来还我。”那人大惊:“娘子生产不下,看着要死,他却如何晓得?但这泥丸如何得有效验?他既未卜先知,或者有些效验也不可知。”持了药跑得回去。那娘子正在那里碰头打滚,他倒了一些温水,把那药送了下去,即时肚里响了两声,开了产门,易易的生下一个白胖的小厮,左手里握了他那一丸药。那人喜得暴跳,拿了这药,忙到他卖药的所在,真君还在那里坐着。这人千恩万谢,传扬开去。
人偏是这样羊性,你若一个说好,大家都说起好来;若一个说是不好,大家也齐说不好。这泥丸催产原也希奇,那人又更神其说,围拢了无数的人,乱要买将起来。真君说道:“你们且不要留钱,只管把药取去,照症对了引子吃下。我这药也全要遇那缘法:若有缘的吃下去,就如拿手把那病抓了的一般;你若是没有缘的,吃也没用。所以你们吃下药,有效验的,送钱还我不迟。”那些有病吃药的,果如真君所说,有吃下即好的,有吃了没帐的,果然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从此后真君卖药大行,当了人,旋和泥,旋搓药。卖药的钱,也有舍与贫人的,或遇甚么生物买来放了的。忽然后来不卖了丸药,卖起散药来。那散药也不是甚么地黄、白术、甘草、茯苓合的,也是那地中的干土,随抓随卖。拿去治病,那效验的,与丸药的功用一般。
到了七月七日,真君说道:“我与你们众人缘法尽了,初十日我就要回我家山去。趁我在此,要药的快些来要!不止治病,即遇有甚么劫难的时候,你把我这药来界在门限外边,就如泰山一般的安稳。”只是那些读书的半瓶醋,别的事体一些理也不省,偏到这个去处,他却要信起理来,说道:“世间那得有这等事来!成几两子买了参蓍金石,按了佐使君臣,修合咀丸散,拿去治那病症,还是一些不效,如今地下的泥土,当面和了哄人,成几百几千的骗钱!又说什么劫难的时候,把药界在门前,可以逃难。如此妖言惑众,可恶那地方总甲容留这等妖人在此惑世诬民!”大家诽谤。只是那些愚民百姓信从得紧,每人成两三服的买去,每服多不过两三茶匙。从初七卖到初九日晚上,真君也不曾回到吕祖阁去,霎时不见了踪影。那些百姓,买得药的,有得至诚收藏的,也有当顽当耍,虽然要了来家,丢在一边的。
却说那吕祖阁的住持张道士见真君夜晚了不来,喜得说:“这个野道足足得搅乱了我两个月零四日,此时不来,想是别处去了。待我看看他的睡处还有遗下的甚么东西没有。”叫徒弟陈鹤翔持了烛,自己跟了,看得一些也没有甚么别物,只他睡觉的屋里山墙上面写有四句诗,细看那墨迹淋漓,还未曾干。那首诗道:
箨冠芒履致翩翩,来往鄱阳路八千。不说铁官当日事,恐人识得是神仙。
那张水云合陈鹤翔见了,不胜诧异,只是不晓得那诗中义理,不知说得是甚,但只心里也知道不是个野道士,必定是个神仙。两月来许多傲慢于他,自己也甚是过意不去。懊悔了一歇,收拾睡了。从此睡去,有分教张水云:不做仙宫调鹤客,改为水府守鲛人。且看下回消缴。
第二十九回 冯夷神受符放水 六甲将按部巡堤
洪波浩渺,滔滔若塞外九河;矗浪奔腾,滚滚似巴中三峡。建瓴之势依然,瀑布之形允若。隋杨柳刚露青梢,佛浮图止留白顶。
广厦变为鱼鳖国,妇男填塞鲛宫;高堂转做水晶乡,老稚漂流海藏。总教神禹再随刊,还得八年于外;即使白圭重筑堰,也应四海为邻。
却说那年节气极早,六月二十头就立了秋,也就渐次风凉了。到了七月初旬,反又热将起来,热得比那中伏天气更是难过。七月初九这一日,晴得万里无云,一轮烈日如火镜一般;申牌时候,只见西北上一片乌云接了日头下去,渐渐的乌云涌将起来,顷刻间风雨骤来,雷电交作。那急雨就如倾盆注溜一般,下了二个时辰不止,街上的水滔滔滚滚,汹涌得如江河一般。
看看这水已是要流进人家门里,人家里面的水又泄不出去,多有想起真君那药,曾说遇有劫难,叫界在门限外边可以逃躲,急急寻将出来。也有果然依法奉行的;也有解开是个空包,里边没有药的;也有着了忙,连纸包不见了的;也有不以为事忘记了的。
那雨愈下愈大,下到初十日子时,那雨紧了一阵,打得那霹雳震天的响,电光就如白昼一般,山上震了几声,洪水如山崩海倒,飞奔下来,平地上水头有两丈的高。只是将真君灵药界了门限的,那水比别家的门面还高几尺,却如有甚么重堤高堰铁壁铜墙挡住了的一般;其余那些人家浑如大锅里下扁食的一般。一村十万余人家禁不得一阵雨水,十分里面足足的去了七分。
那会仙山白鹤观的个道士苏步虚,上在后面道藏楼上,从电光中看见无数的神将,都骑了奇形怪状的鸟兽,在那波涛巨浪之内,一出一入,东指西画,齐喊说道:“照了天符册籍,逐门淹没,不得脱漏取罪。”后面又随有许多戎装天将,都乘了龙马,也齐喊说:“丁甲神将,用心查看,但有真君的堤堰及真君亲到过的人家都要仔细防护,毋得缺坏,有违法旨!”到了天明,四望无际,那里还有平日的人家,向时的茅屋?尸骸随波上下,不可计数。
到了次日,那水才渐渐的消去。那夜有逃在树上的,有躲在楼上的;看见那电光中神灵的模样,叫喊的说话,都与那道士苏步虚说的丝毫无异。那三分存剩的人家,不惟房屋一些不动,就是囤放的粮食一些也不曾着水,器皿一件也不曾冲去,人口大小完全。彼此推想他的为人,都有件把好处。
却说那些被水淹死的人总然都是一死,那死的千态万状,种种不一。吕祖阁那个住持道士张水云,那一日等真君不见回去,煞实是喜了个够。因见了那壁上的诗,又不觉的愧悔了一番。因那晚暴热得异样,叫了徒弟陈鹤翔将那张醉翁椅子抬到阁下大殿当中檐下,跣剥得精光,四脚拉叉睡在上面。须臾,雷雨发作起来,陈鹤翔不见师父动静,只待打了把伞走到面前,才把他叫得醒来。谁想那两脚两手,连身子都长在那椅子上的一般,休想要移动分毫。他的身躯又重,陈鹤翔的身躯又小,又是一把夯做的榆木粗椅,那里动得?张水云只是叫苦。雨又下得越大起来。陈鹤翔也没奈何可处,只得将自己那把雨伞递与他手内,叫他拿了遮盖,自己冒了雨又跑到阁上去了。雨又下得异样,师父又有如此的奇事,难道又睡了的不成?后来发水的时候,那陈鹤翔只见一个黄巾力士说道:“这个道人不在死数内的,如何却在这里等死?”又有一个力士说道:“奉吕纯阳祖师法旨着他添在劫内,见有仙符为据。”那个黄巾力士说:“既有仙符,当另册开报。”陈鹤翔见他带椅带人逐浪随波荡漾而去。后来水消下去,那张水云的尸首还好好的躺在那椅上,阁在一株大白杨顶尖头上,人又上不去取得下来;集了无数的鹞鹰老鸦,啄吃了三四日,然后被风吹得下来,依旧还粘在椅上。陈鹤翔只得掘了个大坑,连那椅子埋了。
虞际唐、尼集孔都与他亲嫂抱成一处;张报国与他叔母,吴溯流与他的亲妹,也是对面合抱拢来。幸得不是骤然发水,那样暴雨震雷,山崩地裂,所以人人都不敢睡觉,身上都穿得衣裳。
那祁伯常三年前做了一梦,梦见到他一个久死的姑娘家里,正在那里与他姑娘坐了白话,只见从外面一个丑恶的判官走了进来,口里说道:“是那里来的这样生野人气?”祁伯常的姑娘迎将出去,回说:“是侄儿在此。”那判官说:“该早令我知。被他看了本形,是何道理?”躲进一间房内。待了一顿饭的时候,只见一个戴乌纱唐巾,穿翠蓝绉纱道袍,朱鞋绫袜,一个极美的少年。他姑娘说道:“这就是你的姑夫,你可拜见。”美少年道:“不知贤侄下顾,致将丑形相犯,使贤侄有百日之灾;我自保护,不致贤侄伤生。”一面叫人备酒相款。待茶之间,一个虞候般的人禀说:“有西司判爷暂请会议。”美少年辞说:“贤侄与姑娘且坐,顷刻即回。”
祁伯常因乘隙闲步,进入一座书房,明窗净几,琴书古玩,旁列一架,架上俱大簿册籍。祁伯常偶抽一本揭视,俱是世人注死的名字。揭到第二叶上,明明白白的上面写“祁伯常”三字,细注:“由制科官按察司,禄三品,寿七十八岁,妻某氏,一人偕老,子三人。”祁伯常看见,喜不自胜,又看有前件二事,下注:“某年月日,用字作纸,被风吹入厕坑,削官二级;某年月日,诬谤某人闺门是非,削官三级;某年月日,因教书误人子弟,削官三级;某年月日,出继伯父,因伯死,图产归宗,官禄削尽;某年月日,通奸胞姊,致姊家败人亡,夺算五纪,于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与姊祁氏合死于水。”那时己酉七月,算到辛亥七月,整还有三年。他把通奸胞姊的实情隐匿了不说,只说:“我适才到了姑夫书房,因见一本册上注定侄儿在上,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该死于水。岂有姑娘在上,姑夫见掌生死簿子,不能与自己侄儿挽回?”苦死哀求。姑娘说道:“稍停等你姑夫吃酒中间,我慢慢与你央说。”
停了片时,那美少年回来,与祁伯常安坐递盏。酒至数巡,祁伯常自知死期将到,还有甚么心绪,只是闷闷无聊。少年说道:“适才贤侄见了欢喜乐笑,怎么如今愁容可掬?只怕到我书房,曾见甚么来?”姑娘说道:“侄儿果真到你的书房,见那簿上有他的名字,注他到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该死于水,所以忧愁,要央你与他挽回生命哩。”少年说道:“这个所在是我的秘密室,偶然因贤侄在此,忙迫忘记了锁门,如何便轻自窥视?这是会同功曹,奉了天旨,知会了地藏菩萨,牒转了南北二斗星君,方才注簿施行,怎么挪移?”祁伯常跪了,苦死哀求。姑娘又说:“你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簿子,难道自家的一个侄儿也不能照管一照管?却要甚么亲戚!你是不图相见罢了,我却有何面孔见得娘家的人?”少年说:“你且莫要烦恼,待我再去查他的食品还有多少,再作商议。”少年回来说道:“幸得还有处法:那官禄是久已削净,不必提起了;你还有七百只田鸡不曾吃尽,你从此忌了田鸡,这食品不尽,也还好稍延。”却原来祁伯常素性酷好那田鸡,成十朝半月没有肉吃,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个田鸡的时候,就是揭借了钱债,买一斤半斤,或煎或炒,买半壶烧酒,吃在肚里才罢。这是他生平的食性。
那时醒了转来,这梦的前后记得一些也不差,从此以后果然忌了不吃田鸡;虽是在人家席上有田鸡做肴品的,街头有田鸡卖的,馋得谷谷叫,咽唾沫,只是忌了不敢吃。他时刻只想着辛亥的七月初十日子时的劫数。待了一年,一日,在朋友家赴席,席上炒得极好的田鸡,喷香的气味钻进他鼻孔内去,他的主意到也定了不肯吃,可恨他肚里馋虫狠命劝他破了这戒。他被这些馋虫苦劝不过,只得依他吃了,从这一日以后,无日不吃,要补那一年不吃的缺数,心里想道:“梦中之事未必可信。况姑娘早死,见有姑夫活在此间,难道阴司里又嫁了别的不成?”虽是这等自解,那辛亥的死期时刻不敢忘记。
光阴易过,转眼到了那年六月尽边,祁伯常真是挨一刻似一夏的难过。到了七月初八日,越发内心着慌,心里想道:“注我该死于水,我第一不要过那桥,但是湖边、溪边、河边、井边,且把脚步做忌这几日,再不然,我先期走上会仙山顶紫阳庵秦伯猷书房,和他伴住两日,过了这日期。总数就是怀山襄陵,必定也还露个山顶,难道有这样大水没了山顶不成?”
从初八日吃了早饭,坐了顶爬山虎小轿,走上山去,到了秦伯猷书房。秦伯猷笑道:“你一定是来我这山顶躲水灾了。你住在这里,且看甚么大水没过山来。”同秦伯猷过了一夜。次早,秦伯猷家使一个小厮说:“学里师爷奉县里委了修志,请相公急去商议。门子见在家中等候。”秦伯猷对祁伯常说:“你来得甚好,且好与我管管书房。这庵里的道士下山去看他妹子去了,米面柴火,也都还够这几日用的哩。”秦伯猷作了别,慢慢的步下山来,同了门子备了头口,往城中学里去了。祁伯常住在庵内,甚为得计。
初九日,掌灯时候!下得大雨,与山下一些无异。谁知那洪水正是从这山顶上发源,到了初十日子时,那紫阳庵上就如天河泻下来的一般,连人带屋,通似顺流中飘木叶,那有止住的时候。别人被水冲去,还是平水冲激罢了;这祁伯常从山上冲下,夹石带人,不惟被水,更兼那石头磕撞得骨碎肉糜,搁在一枝枣树枝上。秦伯猷那日宿在城内,一些也无恙。
又说那个陈骅,初九日上城去与他丈人做生日,媳妇也同了他去。那丈人家因人客不齐,上得座甚晚。他吃酒不上三钟,就要起席。丈人舅子再三的留他不住,定要起身。进去别他的丈母,那丈母又自苦留。媳妇也说:“家中没有别事,天色又将晚了,又西晒炎热得紧,你又不曾吃得甚么,你可在此宿过了夜,明日我与你同回,岂不甚便?”谁知他心里正要乘他娘子不在,要赶回去与他一个父妾上阵相战,所以抵死要回家去。离家还有十里之外,天色又就黑了,打了头口飞跑,还有五六里路;冒了大雨,赶到家中。也亏他这等迅雷猛雨的时候,还两下里鸣金擂鼓大杀了一场,方才罢战息兵。海龙王怕他两个又动刀兵,双双的请到水晶宫里,治办了太羹玄酒,与他两个讲和。因水晶宫里快活,两个就在那里长住了,不肯回家。
再说那狄员外。真君自五月初五日到了明水,先到狄家门上坐了化斋,适值狄员外从里边出来,问说:“师傅从那里来的?我这里从不曾见你。”真君道:“贫道在江西南昌府许真君铁树宫里修行,闻贵处会仙山白云湖的胜景,特云游到此,造府敬化一斋。”狄员外忙教人进去备斋管待,问说:“师傅还是就行,还要久住?”真君说:“天气炎热,且住过夏再看。”狄员外又问:“在何处作寓?”真君说:“今暂投吕仙阁内。”狄员外说:“那吕仙阁的住持张道人,他容不得人,只怕管待不周,你不能在那边久住。既是方上的师傅,必定会甚么仙术了?”真君说:“从不晓得甚么仙术,只是募化斋饭充饥。再则不按甚么真方,但只卖些假药,度日济贫而已。”狄员外笑说:“师傅,你自己说是假药,必定就是妙药。倒是那自己夸说灵丹的,那药倒未必真哩。”
叙话之间,狄周出来问说:“斋已完备,在那边吃?”狄员外叫摆在客次里边。真君说:“就搬到外面,反觉方便些。游方野人,不可招呼进内。”狄员外说:“这街上不是待客的所在。游方的人正是远客,不可怠慢。虽仓卒不成个斋供,还是到客次请坐。”真君随了狄员外进去,让了坐。端上斋来,四碟小菜、一碗炒豆腐、一碗黄瓜调面筋、一碗熟白菜、一碗拌黄瓜、一碟薄饼、小米绿豆水饭,一双箸。狄员外道:“再取一双箸来,待我陪了师傅吃罢。”
狄周背后唧哝说:“没见这个大官人,不拘甚人就招他进来,就陪了他吃饭!如今又同不得往时的年成,多少强盗都是扮了僧道,先往人家哄出主人家来,拿住了,打劫的哩!”真君说:“蒙员外赐斋,还是搬到外面待贫道自己用罢。员外请自尊重,不劳相陪。管家恐怕有强盗妆扮了僧道哄执主人,却虑得有理。”狄员外道:“不要理他!师傅请坐。”又心里想说:“我一步不曾相离,狄周是何处说他甚来?”狄周又添了饭来,狄员外说:“你在那里说师傅甚来?师傅计较你哩!”狄周说道:“我并不曾说师傅甚的。”真君笑道:“你再要说甚么,我还叫大蜂子螫你那边的嘴哩。”狄周笑道:“原来是师傅的法术!大官人说陪了吃饭,我悄悄的自己说道:‘官人不拘甚人就招进他来,就陪了吃饭!如今又不是往日的好年成,多扮了僧道,先往人家哄出主人家来,拿住了,打劫的哩!’刚刚说得,一个小小土蜂照这右嘴角上螫了一口,飞了。”狄员外道:“你在那里说的?”狄周道:“我在厨房门口说的。”狄员外道:“厨房离这里差不多有一箭地,我一些不知,偏师傅知道,这不是异事么?蜂果然螫了嘴角,怎不见有甚红肿?”真君道:“螫好人不过意思罢了,有甚红肿。你近前来,我爽利教你连那微微微的麻痒都好了罢。”使手在他右嘴角上一抹,果然那麻痒也立刻止了。狄周在后边,对了狄员外的娘子夸说不了,说道:“必定是个神仙。”
狄员外的娘子自从生了女儿巧姐以后,坐了凉地,患了个白带下的痼病,寒了肚子,年来就不坐了胎气,一条裤子穿不上两三日就是涂了一裤裆糨子的一般,夏月且甚是腥臭,肚里想说:“这等异人,必定有甚海上仙方。”口里只不好对狄周说得。
真君吃完了饭,从地上撮了一捻的土,吐了一些唾沫,丸了绿豆粒大的三丸药,袖中取出一片纸来包了。临去,谢过斋,将那药递与狄员外道:“女施主要问你得药,不曾说得,可使黄酒送下即愈。”狄员外收了,谢说:“师傅若要用斋时候,只管下顾。那张水云是指他不得的。这街上的居民也没有甚么肯供斋饭的。”送出大门去了。
狄员外回到后面向娘子说:“你要问道人讨药,不曾说得。道人如今留下药了,叫使黄酒送下。但不知你要治甚么病的?”娘子道:“我还有甚么第二件病来?这是我心举了一举意,他怎么就便晓得?”解开包看,那药如绿豆大,金箔为衣,异香喷鼻。狄员外道:“这又奇了!我亲见他把地上的土捻在手心内,吐了一滴唾沫合了,搓成三丸粗糙的泥丸,如何变成了这样的金丹?”热了酒送在肚里,觉得满肚中发热,小便下了许多白白的粘物,从此除了病根。从这一日以后,真君也自己常来,狄员外也常常请他来吃斋,大大小小,背地里也没个唤他是道士,都称为神仙。
一日,棉花地里带的青豆将熟,叫狄周去看了人,拣那熟的先剪了来家。狄周领了人,不管生熟,一概叫人割了来家。狄员外说道:“这一半生的都尽数割来,这是骰了,不成用的。”狄周强辩道:“原只说叫我割豆,又不曾说道,把那熟的先割,生的且留在那边。浑浑帐帐的说不明白,倒还要怨人!”狄员外道:“这何消用人说得?你难道自己不带眼睛?”狄周口里不言,心里骂道:“这样浑帐杭杭子!明日等有强盗进门割杀的时候,我若向前救一救也不是人!就是错割了这几根豆,便有甚么大事,只管琐碎不了!”一边心里咒念,一边往处走了出来。只见三不知在那心坎叮了一下,虽然不十分疼,也便觉得甚痛,解开布衫来,只见小指顶大一个蝎子,抖在地上,赶去要使脚来蹋他,那蝎子已钻进壁缝去了。狄周喃喃呐呐的道:“这不是真晦气!为了几根豆子,被人琐碎一顿,还造化低的不够,又被蝎子螫了一口;可恨又不曾蹋死他,叫他又爬得去了!”
次日,狄员外叫他请真君来家吃斋。看见狄周,真君笑道:“昨日蝎子螫得也有些痛么?”狄周方省得昨日的蝎子又是神仙的手段,随口应说:“甚是疼得难忍!”真君笑说:“这样疼顾下边的主人,以后心里边再不要起那不好念头咒骂他!”从袖里摸出两个蝎子来:一个大的,约有三寸余长;一个小的,只有小指顶大。真君笑说:“这样小蝎子没有甚么疼,只是这大蝎子叮人一口,才是要死哩!”说着,又把那大小两个蝎子取在袖里去了,与狄周说笑着,到了家。
狄员外正陪了真君吃斋,薛教授走到客次,与真君合狄员外都叙了礼,也让薛教授坐了吃斋。薛教授口里吃饭,心里想说:“这个道人常在狄亲家宅上,缘何再不到我家里?我明日也备一斋邀他家去。”就要开口,又心里想道:“且不要冒失,等我再想家中有甚么东西。”忽然想道:“没有大米,小米又不好待客,早些家去叫人去籴几升大米来。”吃了斋,要辞了起身,问说:“师傅明早无事,候过寒家一斋。”真君说道:“贫道明早即去领斋,只是施主千万不要去籴稻米,贫道又不用,施主又要坏一双鞋,可惜了的。”薛教授笑道:“师傅必是神仙!家中果然没了大米,我这回去,正要去籴大米奉敬哩!”走回家去,原要自己管了店,叫薛三槐去买米,不料铺中围了许多人在那里买布,天又看看的晚了,只得拿了几十文钱,叫冬哥提着篮,跟了到米店去籴了五升稻米回来。走到一家门首,一个妇人拿了一把铁掀,除了一泡孩子的屎,从门里撩将出来,不端不正,可可的撩在薛教授只鞋上。次早,真君同着狄员外来到薛教授家,看见薛教授,笑说:“施主不信贫道的言语,必定污了一只好鞋。用米泔洗去,也还看不出的。”后边使米泔洗了,果然一些也没有痕迹。此后也常到薛家去。
一日,寻见薛教授,要问薛教授化两匹蓝布做道袍。薛教授道:“这等暑天,那棉布怎么穿得?待一两日,新货到了,送师傅两匹蓝夏布做道衣,还凉快些。”真君说:“夏布虽是目下图他凉快,天冷了就用他不着。棉布虽是目下热些,天凉时甚得他济。”薛教授道:“等那天凉的时节,我再送师傅棉布不难。”过了两日,果然夏货到了,薛教授拣了两匹极好的腰机送到染店染了蓝,叫裁缝做成了道袍,送与真君。次日,自己来谢,又留他吃了饭。过了几日,又问薛教授化了一件布衫,一件单裤。薛教授又一一备完送去。
到了七月初九日,又到薛教授家,先说要回山去,特来辞谢,还要化三两银子作路费。薛教授一些也不作难,留了斋,封了三两银子,又送了一双蒲鞋、五百铜钱,还说:“许过师傅两匹蓝棉布不曾送得。”真君吃完了斋,只是端详了薛教授,长吁短叹的不动,又说:“贫道受了施主的许多布施,分别在即,贫道略通相法,凡家中的人都请出来待贫道概相一相。”薛教授果把两个婆子四个儿女俱叫到跟前。真君从头看过,都只点了点头,要了一张黄纸裁成了小方,用笔画了几笔,教众人各将一张戴在头上,惟独不与素姐。薛教授说:“小女也求一符。”真君说:“惟独令爱不消戴得。”收了银物作别。
到了狄员外家,也说即日要行,又说:“薛施主一个极好的人,可惜除了他的令爱,合家都该遭难,只在刻下。”狄员外留真君吃了斋,也送出五两银子鞋袜布匹之类。真君说:“我孑然云水,无处可用,不要累我的行李。”
送了真君出门,狄员外走到薛教授家里说了来意,薛教授也告诉了戴符相面的事。狄员外别了回家,薛教授收拾箱子,只见与真君做道袍的夏布合做布衫的一匹白棉布、做单裤的一匹蓝棉布、一双蒲鞋、三两银子、五百铜钱,好好都在箱内;又有一个帖子写道:
莫惧莫惧,天兵管顾;大难来时,合家上树!
薛教授见了这等神奇古怪,确定是神仙。即是神仙他说有灾难,且在眼下,却猜不着是甚么的劫数。
薛教授收拾停当,又自到狄家告诉留布留银并那帖子上的说话。狄员外道:“天机不肯预泄。即说有天兵管顾,又教合家上树,想就是有甚祸患也是解救得的。”送别薛教授家去。
后边发水的时节,那狄员外家里,除了下的雨,那山上发的水,一些也不曾流得进去。薛教授见那雨大得紧,晓得是要发水了,大家扎缚衣裳,寻了梯子,一等水到,合家都爬在院子内那株大槐树上。果然到了子时,一片声外边嚷说:“大水发了!”薛教授登了梯子,爬在树上,恍惚都似有人在下边往上撮拥的一般。在那树上看见许多神将,都说:“这是薛振家里,除了女儿素姐,其余全家都该溺死。赶下水去了不曾?”树下有许多神将说道:“奉许旌阳真君法旨,全家俱免,差得我等在此防护。”那上边的神将问说:“有甚凭据?”树下的神将回说:“见有真君亲笔敕令,不得有违。”那上面的神将方才往别处去了。
狄希陈时常往他母姨家去,成两三日在那里贪顽不回家来,那日可可的又在那里,发水的时节,同了他母姨的一家人口到了水中。狄希陈扯了一只箱环,水里冲荡。只见一个戴黄巾骑鱼的喊道:“不要淹死了成都府经历!快快找寻!”又有一个戴金冠骑龙的回说:“不知混在何处去,那里找寻?看来也不是甚么大禄位的人,死了也没甚查考。”戴黄巾的人说道:“这却了不得!那一年湖广沙市里放火,烧死了一个巴水驿的驿丞,火德星君都罚了俸。我们这六丁神到如今还有两个坐天牢不曾放出哩!”可可的狄希陈扳了箱环,氽到面前。又一个神灵喊道:“有了!有了!这不是他么?送到他家去。”狄希陈依旧扯了那只箱环,氽到一株树叉里,连箱阁住。天明时节,狄周上在看家楼上,四外张看,见那外面的水比自己的屋檐还高起数尺,又见门前树梢上面挂住了一只箱子,一个孩子扯住箱环不放,细看就是狄希陈。狄周喊说:“陈官有了!在门前树上哩!”狄员外也上楼去看望,果然是狄希陈,只是且没法救他下来。喊说与他,叫他牢固扯住箱子,不可放手。到了午后,水消去了,方才救得下来,学说那些神灵救护的原委。
可见人的生死都有大数。一个成都府经历便有神祗指引。其薛教授的住房器皿,店里的布匹,冲得一些也没有存下。明白听得神灵说道:“薛振全家都该溺死,赶下水去了不曾?”别的神明回说道:“奉许旌阳真君法旨,全家免死。”说见奉真君亲笔符验。原来道人是许真君托化。若那时薛教授把他当个寻常游方的野道,呼喝傲慢了他,那真君一定也不肯尽力搭救。所以说那君子要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这正是:
凡人不可貌相,尘埃中都有英雄。
第三十回 计氏托姑求度脱 宝光遇鬼报冤仇
求死非难,何必伤寒?伐性斧日夜追欢。
酒池沉溺,误却加餐。更兼暴怒,多计算,少安眠。
病骨难痊,死者谁旋?卧床头长梦黄泉。
时光有限,无计延年。还骑劣马,服毒药,打秋千。
——右调《行香子》
再说晁源的娘子计氏,从那一年受屈吊死了,到如今不觉又是十二个年头。原来那好死的鬼魂随死随即托生去了。若是那样投河跳井服毒悬梁的,内中又有分别?
若是那样忠臣,或是有甚么贼寇围了城,望那救兵不到,看看的城要破了;或是已被贼人拿住,逼勒了要他投降,他却不肯顺从,乘空或是投河跳井,或是上吊抹头,这样的男子,不惟托生,还要用他为神。那伍子胥不是使牛皮裹了撩在江里死的?屈原也是自己赴江淹死,一个做了江神,一个做了河伯。那于忠肃合岳鹏举都不是被人砍了头的?一个做了都城隍,一个做了伽蓝菩萨。就是文文山丞相,元朝极要拜他为相,他抗节不屈,住在一间楼上,饮食便溺都不走下楼来,只是叫杀了他罢。那元朝毕竟傲他不过,只得依了他的心志,绑到市上杀了。死后他为了神,做了山东布政司的土地。一年间,有一位方伯久任不升,又因一个爱子生了个眼瘤,意思要请告回去。请了一个术士扶鸾,焚诵了符咒,请得仙来降了坛,自写是本司土地宋丞相文天祥,详悉写出自己许多履历,与史上也不甚相远;叫方伯不要请告,不出一月之内,即转本省巡抚,又写了一个治眼瘤的方。果然歇不得几日,山东巡抚升了南京兵部尚书,方伯就顶了巡抚坐位;依了他方修合成汤药,煎来洗眼,不两日,那眼瘤通长好了。再说那张巡、许远都是自刎了头寻死,都做了神灵。若是那关老爷,这是人所皆知,更不必絮烦说得。
如那妇人中,守节为重,性命为轻,惟恐落在人手,污了身体,或割或吊,或投崖,或赴井。立志要完名全节。如岳家的银瓶小姐,父兄被那奸贼秦桧诬枉杀了,恐怕还要连累家属,赴井而亡。那时小姐才得一十三岁,上帝怜他的节孝,册封了青城山主夫人。一个夏侯氏,是曹文叔的妻,成亲不上两年,曹文叔害病死了。夏侯氏的亲叔说他年小,又没有儿子,守满了孝,要他改嫁,他哭了一昼夜,蒙被而卧,不见他起来,揭被一看,他将刀刺死在内,上帝封了礼宗夫人,协同天仙圣母主管泰山。一个王贞妇,临海县人,被贼拿住,过青风岭,他乘间投崖而死,上帝册封为青风山夫人。
象这样的男子妇人,虽然死于非命,却那英风正气比那死于正命的更自不同。上天尊重他的品行,所以不必往那阎王跟前托生人世,竟自超凡入圣,为佛为神。就如朝廷破格用人一般,不必中举中进士,竟与他做个给事中;也不必甚么中行评博,外边的推知,留部考选,只论他有好文章做出来,就补了四衙门清华之职的一般。
若是有那一等的泼皮的光棍,无赖的凶人,动不起拿了那不值钱的狗命图赖人家,本等是妆虎吓人,不料神鬼不容,弄假成真:原是假意抹头,无意中便就抹死;假意上吊,无意中便就缢死;跳河跳井,原是望人拯救,不意救得起来,已是灌进水去,自己救不转来了。
那等悍妻泼妾、泼妇悍姑,或与婆婆合气,或与丈夫反目,或是妯娌们言错语差,或是姑嫂们竞短争长,或因偏护孩子,或因讲说舌头,打街骂巷,恶舍闹邻。那一等假要死的,原是要人害怕,往后再不敢惹他,好凭他上天入地的作恶,通似没有王子的蜜蜂一般,又与那没有猫管的老鼠相似。就是那一等真个寻死的,也不过自恃了有强兄恶父,狠弟凶儿,借了他的人命为由,好去打他的家私,毁他的房屋,尸场中好锥子扎他,打官司耗散他的财物。怀了此等念头,所以犯了鬼神之怒。
凡有这等死去的鬼魂,不许他托生为人,常常叫他做鬼。如吊死的脖子拖了那根送命的绳,自刎的血糊般搭拉着个头,投崖的拖拉着少七没八的骨拾,跳河跳井的自己抱着个瓮大的肚子行动不得,在那阴司里不见天日,只除有了替代,方许托生,且还不知托生得好与不好。若是没有替代,这是整几辈子不得出世!
却说那计氏虽是晁源弃旧怜新的,情也难忍。但人家的寡妇没了汉子,难道都要死了不成?我也只当晁源死了守寡的一样!人家寡妇,没倚没靠,没柴没米,都也还要苦守。计氏不少饭吃,不少衣穿;不久婆婆回来,又有得倚靠。观其有人回家,婆婆叫人寄银子、寄金珠、寄首饰尺头与你,可见又是疼爱媳妇的婆婆。就是小珍哥合晁源谤说你通奸和尚道士,要写休书,又被你嚷到街上对了街邻骂了个不亦乐乎,分晰得甚是明白;人人都晓得是珍哥的狡计,个个都说晁源的薄情;就是晁源也自知理亏,躲在门后边象缩头的死鳖一般;那珍哥也软做一块,顶得门铁桶一般;也就可以不死。只图要那珍哥偿命,不顾了先自轻生。若不是遇见了李佥宪、褚四府这样执法的好官,单即靠了武城县那个长搭背疮的胡大爷,不惟你这命没人偿你的,还几乎弄一顿板子,放在你爷爷哥哥的臀上。珍哥虽然说是问了抵偿,也还好好的监里快活,没见有甚难为他。
只是计氏在那阴司中悠悠荡荡,不得托生。若是有晁源的时候,他还放僻邪侈,作孽非为。有了这等主人,自然就有这等的一般辅佐。既是有了如此的主仆,自然家堂香火都换了凶神,变成乖气,生出异事。你那鬼在家里,便好倚草附木,作浪兴波,使他做个替身,即好托生去了。如今却是这等一个有道理有正经有仁义的一位晁夫人当了家事。小主人虽是个孩子,又是一个高僧转世。当初那些投充的狐群狗党,有见没了雄势自己辞了去的,有拐了房钱租钱逃走了的,又有如高升、曲进才、董重吃醉打了秀才逐出去的,也有晁夫人好好打发回家的,剩下的几个都是奉公守法的人。几个丫鬟养娘都是晁夫人着己的亲随。春莺,晁夫人看他就如自己亲生女子。那里有个与你做得替身的?况且家宅六神都换了一班吉星善曜,守护得家中铁桶一般,这计氏的阴灵,可怜何日是出头的日子!想是别再没有方法,只得托梦与那婆婆,求广做道场,仗佛超度。
一夜,晁夫人睡去,梦见计氏穿了天蓝段大袖衫子,白罗地洒线连裙,光头净面,只是项上拖了一根红带,望着晁夫人四双八拜,说他想家得紧,要晁夫人送他回去。晁夫人醒来,也只当是寻常的夜梦,丢过一边。过了几日,又梦见计氏还穿了那套衣裳,说他十二年不得家去,又等不出替身,明说叫晁夫人与他超度。晁夫人道:“他死去一十二年,我那年在通州的时节,曾央香岩寺长老选了高僧替他诵了一千卷救苦难的《观世音经》。难道他不曾托生,还在家里?这六月初八日是他的忌辰,待我自己到坟上嘱赞他一番,再看如何。”
到了忌日,晁夫人叫了人备了祭品,自己坐了轿,跟了家人媳妇,到坟上化了纸。晁夫人还是着实痛哭一场,嘱说:“你两次托梦,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家参详,又不知你待要如何。你如果不曾托生,还在家里,你待要如何,今日晚夜你明明白白托梦与我,我好依了你行,不得仍旧含糊。所以你的忌日,我特来与你烧纸。”晁夫人焚了纸,奠过了酒,一个旋风,只管跟了晁夫人转个不了。
晁夫人回了家,夜间果又梦见计氏,还是穿前日的衣裳,谢晁夫人与他上坟烧纸,说他这十二年,时刻还在那门楼底下等守,“要寻一个替身相代,来往出入的人都是有着实的旺气,我又不敢近他;略有些晦气的,我刚要上前,那宅神又拦阻,不许我动手。我只得央那宅神,诉我的冤苦,求他容我寻个替代,好去出世。他说:‘你不消寻人相替,你只消央你的婆婆。你婆婆曾在通州香岩寺里念了一千卷《救苦观音经》,虽然举意是为你合那狐仙念的,不曾明说,没有疏文达到佛前,如今那一千卷经还悬在那边;若或是《金刚经》,或是《莲花经》,再得二千五百卷;连你应分的这五百卷《观音经》,通共三千卷;念完了,你便好托生。’”说完,又再三的拜谢。晁夫人从梦中哭醒,记得真切,醒来对着丫头们说了一会。到黎明起来,拣了六月十三日央真空寺智虚长老拣选二十四众有德行的真僧,建三昼夜道场,不用别样经,止诵《金刚法华经》二千卷。《观音经》五百卷,连前次通州诵的共一千卷,三部真经共是三千卷,超度自缢身亡儿媳计氏。先送二两银子做写法,差了晁书前去。
晁书见了智虚和尚,回说:“银子送到了。他说在那里建醮,写大奶奶的生时八字合死的日子合领斋的名字,他好填榜写疏。”晁夫人道:“你看我混帐,我都没想到这里!我只记的他生日是二月十一日,不知甚么时,记不真了。你还得请声你计舅来问他。主斋就是你二叔。就在寺里打醮,咱叫三个厨子去那里做斋。”晁书道:“奶奶不得自己到那里去看着些儿?”晁夫人道:“要你们是做甚么的?叫我往那寺里去!你跟着二叔再合计舅去罢。”
晁书去将计巴拉请得来到,见了。晁夫人说道:“你妹妹还不曾托生,连次托梦叫我超度他,我已定了这十三日做个三昼夜道场。我就忘了他生的时辰。”计巴拉说:“他是二月十一日卯时生。”晁夫人道:“到那日仗赖你将着小和尚到那里领斋,就合他说罢,省得又写造帖子。”计巴拉问说:“是在那里念经?不在家里么?”晁夫人道:“日子忒久了,家里不便,就着在寺里罢。”留计巴拉吃了晌饭,辞了晁夫人去了。晁夫人叫人打单买菜,磨面蒸馍馍,伺候十三日打醮。
计巴拉到了十三日黎明,领着儿子小闰哥来就小和尚。晁夫人叫人往书房里师傅跟前与小和尚给了三日假,托括穿着细葛布道袍、凉鞋、暑袜,叫晁凤、李成名跟着,同了计巴拉合小闰哥三个到真空寺去。那和尚们将已到齐,都穿了袈裟,将待上坛。三个斋主到了,拈香参佛,又与众僧见过了礼。和尚登坛宣咒,动起响器,旋即摆了六桌果子茶饼,请和尚吃茶过了,写了文疏。上写:
南赡部洲大明国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武城县真空寺秉教法事沙门,窃念人生若梦,石火以同光;时日如沤,镜花而并采。使非寿考永终,谓是夭亡非命。兹者:本县富有村无忧里五图一甲晁门计氏,生于永乐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卯时,享年二十九岁。因妾诬奸,义动不平之气;愤夫休逐,谋甘自尺之心;于景泰三年六月初八日失记的时自经身故。诚恐沉沦夜海,未出人天;久绝明期,尚羁鬼道。是据同母孝兄计奇策、夫家孝弟晁梁、孝侄计书香,延请本寺禅僧二十四众,启建超度道场三昼夜,虔诵《法华金刚经》》各一千卷,《观音救苦经》合景泰三年九月二十八日通州香岩寺诵过五百卷,共一千卷,合力投诚,仰干洪造。锡振鬼门关,出慈航则接引;幡迎佛子国,将舍利以依皈。永离鬼趣之因,急就人间之乐。如牒奉行。
计巴拉、小和尚同晁书、晁凤、李成名五个人轮流监守。那些和尚果也至至诚诚的讽诵真经。一日三顿上斋,两次茶饼,还有亲眷家去点茶的,管待得那些和尚屁滚尿流,喜不自胜。到了第三日午后,三样宝经将次念完,收拾了新手巾、新梳笼、新簸箕苕帚,伺候“破狱”的用;又说要搭金桥银桥,起发了一匹黄绢,一匹白绢;还要“撇钹”,又起发了六尺新布;又三日要了三个灯斗;又蒸了大大的米斛面斛,准备大放施食。这半日挤了人山人海,满满的一寺看做法事。
不期这等一个极好的道场,已是完成九分九厘的时候,却生出一件事来:那一个登坛放施食的和尚,法名叫宝光,原是北京隆福寺住持长老,在少师姚广孝手下做小沙弥,甚是驯谨。姚少师甚是喜他。少师请了名师,教他儒释道三教之书。那宝光前世必定是个宿儒老学,转辈今世为僧,凭你甚么三坟五典,内外典章,凡经他目,无不通晓。谁知人的才气全要有德量的担承,若是没有这样德量担承,这个单“才”字就与那贝字旁的“财”字一样,会作祟害人的。
这宝光恃了自己的才,又倚了姚少师的势,那目中那里还看见有甚么翰林科道,国戚勋臣。又忘记自己是个和尚,吃起珍羞百味,穿起锦绣绫罗,渐渐蓄起姬妾,放纵淫荡,绝不怕有甚么僧行佛戒、国法王章。姚少师明知他后来不得善终,只是溺受了,不忍说破。得罪的那些当道大僚,人人切齿、个个伤心,只碍了姚少师的体面,不好下手。后来姚少师死了,他那惯成的心性,怎么卒急变得过来?被那科道衙门将那年来作过的恶行,又说娶妻蓄妾,污浊佛地,交章论劾,都说该立付市曹,布告天下。上将本去,仁宗皇帝说道:“据他不过是个和尚,容他作这等的恶贯,两衙门缄口不言,直待国师去世方才射那死虎,科道的风力何居?宝光姑不深究,削了职,追了度牒,发回原籍,还俗为民,妻妾听其完聚。”起先那些官员个个都要候了旨意下来,致他于死,后见圣恩宽宥,经过圣上处分,反不动手他了。
宝光得了赦诏,领了妻妾,卷了金珠,戴了巾帻,骡驮车载,张家湾上了船,回他常州府原籍去做富翁。一路行去,说那神仙也没有他的快活。谁知天理不容,船过了宿迁,入了黄河,卒然大风括将出来,船家把捉不住,顷刻间把那船帮做了船底,除了宝光水中遇着一个水手揪得上来,其余妻妾资财,休想有半分存剩。宝光哇出一肚子水,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上半生的富贵,只当做了个春梦。穿了精湿的衣裳,垂头丧气,走了四五里路,一座龙王庙里,问那住持的和尚要了些火烘焙衣裳,又搬出饭来与他吃了。才经逃出难来,心里也还象做梦的一般,晚间就在那庙中睡了,梦见师傅姚少师与他说:“你那害身的财色,我都与你断送了,只还有文才不除,终是杀身之剑!你将那枝彩笔纳付与我,你可仍旧为僧,且逃数年性命。”宝光从口中吐出一枝笔来,五色鲜妍,许多光焰,姚少师纳入袖中。
宝光醒来,却是一梦,寻思:“师傅叫我还做和尚,我如今单孑只身,资斧皆罄,虽欲不做和尚也不可得。”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心里焦道:“这等愁闷的心肠,不知不觉象死的一般,睡熟去了,还好过得;如今青醒白醒,这万箭攒心,怎生消遣?待我做诗一首,使那心里不想了别的事情,一定也就睡着。”主意要做一首排律,方写得尽这半世行藏。想来想去,一字也道不出来,钻出一句,都是那臭气薰人的说话,自己想道:“我往时立写万言,如今便一句也做不出口?排律既然不能,做首律诗。”左推右敲,那得一句。五言的改做七字,七字的减做五言。有了出句,无了对句。又想:“律诗既又不成,聊且口号首绝句志闷。”谁想绝句更绝是没有的。不料那管彩笔被姚少师取将去了,便是如此。可见那江淹才尽,不是虚言。他又想:“南方风俗嚣薄,我这样落拓回去,素日甚有一个骄惰的虚名,那个寺里肯容我住下?二来我也没有面目见那江东。不如仍回北去,看有甚么僻静的寺院可以容身的,聊且苟延度日。”沿了河岸,遇寺求斋,遇庙借宿。游了个把月,到这武城县真空寺来。
这真空寺原是有名的道场,建在运河岸上,往来的布施,养活了百十多僧。宝光到了寺中,见了智虚长老,拨了房屋,与他居住。他虽是没了那枝彩笔,毕竟见过大光景的人,况且又是个南僧,到底比那真空寺的和尚强十万八千倍,所以但凡有甚疏榜,都是他拟撰,也都是他书写,都另有个道理,不比寻常乱话。凡是做法事、破狱、放斛,都是他主行。
那日刚刚放完了施食,忽然脱了形,自己附话起来,说他叫是惠达,是虎丘寺和尚,云游到京,下在隆福寺里,有一串一百单八颗红玛瑙念珠,宝光强要他的。惠达因这串念珠是他师祖传留,不肯与他,惠达也就不好在他寺里,移到白塔寺里安歇。宝光嘱付了厂卫说他妖僧潜住京师,诬他妖术惑众,把他非刑拷死,仍得了他那一串玛瑙的念珠。寻了他十数多年,方才从这里经过,来领施食,得遇着他。自己捻了拳头,捣眼睛、棰鼻子,登时七窍流血。合棚僧众都跪了与他祷祝,许做道场超度。他说:“杀人者死,以命填命,再无别说!”顷刻把一个宝光师傅升了天,把这样一个极好的醮事,临了被那一个歪和尚弄得没有光彩。
晁书先跟了小和尚回家,对着晁夫人一一的学说不了。待了一会,晁凤合李成名才看着人收拾了合用的家伙来家,计巴拉也来谢晁夫人超度他的妹妹。留他吃饭,不肯住下。晁夫人叫人收拾了一大盒麻花馓子,又一大盒点心,叫人跟了润哥家去,叫他零碎好吃,都打发的去了。
晁夫人对着春莺还合媳妇子们说道:“叫我费了这们一场的事,也不知果然度脱了没有?怎么得他有灵有圣的,还托个梦叫我知道才好。”晁书娘子说道:“观其大婶诸般灵圣,情管来托梦叫奶奶知道。”那是六月十五日后晌,晁夫人说:“咱早些收拾睡罢。这人们也都磨了这几昼夜,都也乏了。”又合小和尚说:“你明日多睡造子起来,你可在家里歇息一日,后日往书房去罢。”各人收拾睡了。
晁夫人夜间梦见计氏还穿的是那一套衣裳,扎括得标标致致,只项中没有了那条红带,来望着晁夫人磕头,说他前世是个狐狸,托生了人家的丫头,因他不肯作践残茶剩饭,桌上合地下有吊下的饭粒饼花子都拾在口里吃了,所以这辈子托生又高了一等,与人家做正经娘子。性气不好,凌虐丈夫,转世还该托生狐狸。因念了三千卷宝经超度,仍得托生女身,在北京平子门里,打乌银的童七家的女儿,长至十八岁,仍配晁源为妾。晁夫人道:“我做三昼夜道场,超度不得你托生个男身,还托生了个女子,又还要做妾!要不你再消停托生,待我再替你诵几卷经,务必托生个富贵男子。”计氏说:“这托生女身,已是再加不上去了。若诵了经,只管往好处去,那有钱的人请几千几百的僧,诵几千万卷宝经,甚么地位托生不了去?这就没有甚么善恶了。”晁夫人又问:“你为甚么又替晁源为妾?”计氏说:“我若不替他做妾,我合他这辈子的冤仇可往那里去报?”晁夫人说:“你何不替他做妻?单等做了妾才报得仇么?”计氏说:“他已有被他射死的那狐精与他为妻了。”晁夫人问说:“狐精既是被他射死,如何到要与他为妻?”计氏说:“做了他的妻室,才好下手报仇,叫他没处逃,没处躲,言语不得,哭笑不得;经不得官,动不得府;白日黑夜,风流活受;这仇才报的茁实!叫他大拿的打了牙往自家肚子里咽哩!”晁夫人梦中想道:“我那苦命的娇儿,只说你死便罢了,谁知你转辈子去还要受这两个人的大亏哩!”从梦中痛哭醒来,春莺合丫头们都也醒了。
晁夫人对着一一的告诉了,冤冤屈屈的不大自在。清早梳了头,只见计巴拉来到,见晁夫人,问说:“晁大娘黑夜没做甚么梦?”晁夫人说:“做的梦蹊跷多着哩!”计巴拉说:“曾梦见俺妹妹不曾?”晁夫人说:“梦见的就是你妹妹,可这里再说甚么跷蹊哩?”计巴拉道:“俺妹妹没说他往北京平子门打乌银的童七家里托生?”晁夫人说:“这又古怪,你也做梦来么?”计巴拉一五一十告诉他做的那梦,合晁夫人梦的一点儿不差,大家都诧异的极了。
计巴拉又替他爹爹上复晁夫人,谢替他女儿做斋超度,又不得自家来谢。晁夫人问说:“亲家这些时较好些么?”计巴拉说:“好甚么!那些时扶着个杌子还动的,如今连床也下不来了。昨日黑夜也梦见俺妹妹,醒过来哭了一场,越发动不得,看来也只是等日子的勾当!”晁夫人说:“为天忒热,你豫备豫备,只当替亲家冲冲喜。”计巴拉说:“也算计寻下副板,偏这紧溜子里没了钱。”晁夫人说:“咱家里还有你妹夫当下的几副板哩。你不嫌不好,拣一副去豫备亲家也罢。”计巴拉说:“这到极好!我看凑处出银子来,再来合晁大娘说。”晁夫人说“你看!你要有银子,就不消说了。正说这会子且没银子的话,恐怕天热,一时怕来不及。”
计巴拉作谢不尽,只说怎么的好意思。晁夫人说:“你这会子没钱,咱家见放着板,这有甚么不好意思?你要有银子,凭你三百两二百两别处买去,我也不好把这浑质木头亵渎亲家,这是咱迁就一步的话。”计巴拉说:“这几副板我都见来,也都不相上下,我就有钱,也只好使十来两银子买副板罢了,咱家这们的木头,我还买不起哩。既是晁大娘有这们好意,叫人不拘抬一副来就好。”晁夫人说:“既是与亲家寿木,还得你自家经经眼才好。”叫人拿黄历来看,说:“今日就是个极好的黄道日子,你趁着这里就着拣出来叫人抬了去省事。”
晁夫人叫晁凤同了计巴拉开了库房。计巴拉从那一年计氏死的时节,这几副木头都是他看过的,好歹记得极真,进去手到擒来,拣了一副独帮独底两块整堵头,雇了十来个人抬得去了。计巴拉进去磕了晁夫人的头,谢了回去。
晁凤说:“这副板是大爷在日使了二十一两银子当的,说平值四五十两银子哩。新近晁住从乡里来还说了造子,奶奶就轻意的给了他。”晁夫人说:“我也不是拿着东西胡乱给人的。那咱你爷往京里去选官,他曾卖了老计奶奶一顶珠冠,十八两银子,他没留下一分,都给爷使了。我感他这情,寻思着补复他补复。”晁凤说:“这们些年,俺爷做着官,只怕也回他过了。”晁夫人说:“我倒不知道,回复他个屁来!这们些年,他何尝提个字儿?显的咱倒成了小人!”晁凤说:“要是这们,咱也就有些不是。”晁夫人道:“有些不是,你可是倒好了。”计老头得了这板,不惟济了大用,在那枕头上与晁夫人不知念够了几千几万的阿弥陀佛。可见:负义男儿真狗彘,知恩女子胜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