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陈哥思妓哭亡师 魏氏出丧作新妇
叫皇天,怨皇天,已知不是好姻缘,今方罢却缠。
脱花钿,戴花钿,活人那得伴长眠,琵琶过别船。
——右调《长相思》
狄婆子带着狄希陈一行人众从济南府鹊华桥下处起身,路上闲话。狄周说起孙兰姬,道:“昨日我若去得再迟一步,已就不看见他了。他已是穿了衣裳,正待出来上轿哩。我迎到他亭子根前,他见我去就站住了,眼里吊泪,头上拔下这枝金簪子递给我,叫我与陈哥好生收着做思念,说合前日那一枝是一对儿。”
狄婆子说狄希陈道:“你这个扯谎的小厮!前日那枝金耳挖子,我问你,你对着我说是二两银子换的,这今日不对出谎来了?”狄希陈说:“谁扯谎来呀?我给了他二两银子,他给了我一枝耳挖,不是二两银子换的可是甚么?”狄婆子说:“你别调嘴!这府里可也没你那前世的娘子!我可也再不叫你往府里来了。我这一到家,我就叫人炸果子给你下礼,替你娶了媳妇子。你这杭杭子要不着个老婆管着,你就上天!”
狄周媳妇说:“这陈哥,怕不的大嫂也管不下他来哩。这得一位利害嫂子,象娘管爹似的,才管出个好人来哩。”狄希陈说:“他管不下我来,你替他管这罢么?”狄婆子说:“我管你爹甚么来?好叫你做证见?”狄周媳妇说:“怎么没管?只是娘管的有正经。夜来北极庙上那个穿茄花色的婆娘,情管也是个会管教汉子的魔王。”狄婆子问:“你怎么知道?”狄周媳妇说:“娘就没看见么?他在礓察子上,朝东站着,那下边请纸马的情管是他汉子,穿着穰青布衫,罗帽子,草镶鞋。那卖纸马的只顾挑钱。那老婆没吆喝道:‘你换几个好的给他罢。你看不见我这晒着哩么?’他流水给了那卖纸马的好钱,滴溜着纸马往这里飞跑。着了忙的人,没看见脚底下一块石头,绊了个翻张跟斗,把只草镶鞋摔在阳沟里。那老婆瞪着眼,骂说:‘你没带着眼么?不看着走!这鞋可怎么穿哩?恨杀我!恨杀我!’这在家里可这们一个大身量的汉子,叫他唬的只筛糠抖战。”狄婆子说:“我见来。那汉子情管是他儿。”狄周媳妇说:“这娘就没看真。那婆娘有二十二三罢了,那汉子浑身也有二十七八。——要不就是后娘;要是亲娘,可也舍不的这们降发那儿,那儿可也不依那亲娘这们降发。就是前窝里这们大儿也不依那后娘这们降发。情管只是汉子!”狄婆子说:“那汉子我没看真,情管是个脓包!好汉子也依老婆降发么?”狄周媳妇说:“倒不脓包哩。迭暴着两个眼,黑杀神似的,好不凶恶哩!正那里使低钱,惴那卖纸马的为看人,听见了媳妇子吆喝了两声,通象老鼠见了猫的一般,不由的就滩化成一堆了。”
原来这走路的道理,若是自己一两个人,心里有不如意的事,家里有放不下的人,口里没有说的话,路费带的短少,天又待中下雨,这本等是十里地,就顶二十里走。要是同走着好几个人,心里没事,家里妥贴,路费宽快,口里说着话,眼里看着景致,再走着那铺路,本等是十里,只当得五里地走。到龙山吃了饭,撒喂了头口,不到日落时分,到了明水。
狄员外家里叫人做了饭预备着,从那日西时便就在大门上走进走出,又叫两个觅汉迎将上去等。见婆子领了狄希陈来到门上,看见婆子没甚怒意,见儿子无甚愁容,方才放下了这条肚肠。
狄婆子洗了脸,换了衣裳,正待吃饭,只见薛教授婆子因亲家婆自己去寻女婿,家中也不放心,打听亲家母寻了女婿回来,自己特来看望。留住小坐,把那溺尿相遇,那李姑子说的事情,并孙兰姬叫去嫁与当铺的前后,对着薛亲家婆告诉了一遍,大家又笑又喜。又说姑子有这等的先知。坐到掌灯以后,方送薛亲家母回家。
狄员外催着狄希陈出去见他丈母,那里催得他动,只得叫人合他娘说,叫来唤他出去。娘说:“你也叫他有脸来见丈母!委实的我也替他害羞!”他丈母流水说道:“罢,罢,休要催他。我也改日见姐夫罢。”送得他丈母去了,才又从新大家吃了晚饭。
再说汪为露自从那日死后,各处去打寻小献宝,再没踪影。还亏了魏氏的父亲魏才赊了两匹白布与他做了衣裳,又讲就了二两八钱银子赊了一付枣木材板,就唤了三四个木匠合了材,单等小献宝回家入殓。直至次日晚上,他方才从城里赌输了回来。还有两个人押来取“稍”,知他老子死了,方才暂去。
小献宝有叫无泪的假哭了两声,嗔说不买杉木合材,又嗔衣服裹得不好,又嗔不着人去寻他回家,一片声发作,只问说是谁的主意,口里胡言乱语的卷骂。唬得魏氏再也不敢出声,只在旁边啼哭。
恰好魏才来到,听见他里边嚷骂,站住了脚,句句闻在耳内,一脚跨进门来,说道:“我把这个忤逆禽兽!你老子病了这两三个月,你是通不到跟前问他一声。病重了,给了你二三十两银子叫你买布妆裹,买板预备,你布也不买,板也不买,连人也不见,弄得你老子死了,连件衣裳也没得穿在身上!偏偏的这两日又热,我与你赊了这付板来,寻的匠人做了,这那见得我与你主坏了事?你在背地里骂我,降的娘母子怪哭!如今又不曾妆在里面,你嫌不好,几百几千,你另买好板就是!把这枣木材,我与他银子,留着我用!”叫人要抬到他自己家去。
这小献宝甚么是肯服善,一句句顶撞。那个魏才因彼此嚷闹,魏才又不与他这枣木材使,这晚竟又不曾入殓,胀得那死尸肚子就如个死牛一般。霜降已过了十数多日,将近要立冬的时节,忽然狂风暴雨,大雷霹雳,把个汪为露的尸骨震得烂泥一样。
次日清早,魏才领了四五个人要抬那棺材去庙里寄放,亏不尽徒弟金亮公来奔丧,知道小献宝昨晚方回,汪为露的尸首半夜里被雷震碎,合成的棺材,魏才又要抬去,魏才又告讼他这些嚷骂的话说。金亮公把小献宝着实数落了一顿,又再三向魏才面前委曲解劝,留下这口材,雇了几个土工,把那震烂的尸首收拾在那材里,看了他钉括灰布停当,做了顶三幅布的孝帐挂的材头。依了金亮公主意,教他趁热赶一七出了丧,他又再三不肯,举了五日的幡。倒也还亏魏才家四五个亲戚与几个不记仇恨只为体面的学生,还来吊孝点缀,闭了丧,要收完了秋田出殡。
这小献宝从闭丧以后,日夜出去赌钱。输了就来拷逼这个后母。魏氏听了魏才教道,一分也不肯拿出与他,只说:“我与他夫妻不久,他把我事事看做外人,银钱分文也不肯托付。单单的只交付了前日的那封银子,我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原封取与你了,以外还那里再有银子!”小献宝说:“这几年,学生送的束修,进了学送的谢礼,与人扛帮作证、受贿讲和、搀夺经纪、诈骗拿讹,匀扯来,那一日没有两数银子进门?这都不论。只是写了宗昭的假书,得过那总数的银子,难道没有五六百金?一月前那李指挥还的本利七十两,孟长子还的那五十五两,褚南峰还的那四十两,这三宗银子都是经我眼的,这都那里去了?”
魏氏道:“这三宗银子却是都经过你的眼,却是我的耳朵也不曾经过。他断气的时候,谁教你不在跟前?想是他把这银子不知寄在那里,望你不见,极得那眼象牛眼一般,只骂你杂种羔子没有造化,可惜把这银子不知迷失那里去了!你怨的我中甚么用?我如今同了你到我房中,我把随身的衣服与鞋鞋脚脚的收拾出来,另在一间房子住着,你把这原旧的卧房封锁住了。自此时就把这件事来做完。”
小献宝说:“你不知从几时就估倒干净,交给我这空房做甚么?”魏氏说:“我没的有耳报,是你肚子的蛔虫,就知道你要来逼拷我的银子?我就预先估倒了不成!我使的是我陪嫁的两个柜,你娘的两个柜,我连看也没看,连钥匙我还没见哩!倒是咱如今同着你进去看看极好。”
小献宝依允,就待进去。魏氏说:“这不好,你去请了金亮公来,咱屋里查点,叫他外头上单子,也是个明府。”小献宝果就去请了金亮公来,合他说了所以,窗外与他设了一张桌,一把椅,笔砚纸张。魏氏同小献宝进到房里,将汪为露的衣服并那两个锁着的柜都把锁来拧了,脱不了他娘的些簪棒衣裳,里边也还有两三吊钱;并房里的灯台锡盆之类,都一一叫金亮公登在单上。魏氏方把自己的衣裳首饰鞋脚之物另搬到小东屋里居住,汪家的东西尽情交付与小献宝,叫他锁了门,贴了封皮。
小献宝心里,起初也还指望要寻出些银子来,谁知一分银子也不曾寻的出。刚刚他娘的柜里有三千多钱,小献宝要拿了去做赌博的本钱,魏氏又要留着与汪为露出殡。小献宝说:“就是出殡,没的这两三千钱就够了么?头信我使了,我再另去刷刮。”魏氏说:“要靠着你另去刷刮,这殡就出不成了!且留这钱,不够,可把我几件首饰添上;再要不够,我问徒弟们家告助,高低赶五七出了这殡,看耽误下了。这钱我也不收,央金大哥收着。”
金亮公:“师娘这主的是,该把先生这殡出了。天下的事定的就么?昨日要入殓,怎么被雷把先生震的稀烂?师娘也且休要折损首饰,待我合同窗们说去,要敛不上来,师娘再花首饰不迟。听说宗光伯也只这几日回来呀,得他来更好。”魏氏家里料理,金亮公外边传帖,小献宝依旧赌钱。
过几日,宗举人从河南回到家来,听知汪为露已死,次日变了服,拿了纸锞,来到灵前吊孝,痛哭了一大场。请见了魏氏,叙说了些正经话。魏氏说:“要赶五七出殡,止有三吊多钱做主,别的要仗赖徒弟们助济。”宗举人说:“这也易处。粮食是家里有的,师娘且把三吊多钱拣要紧的置办,别的到临期待俺们处。开坟也用不多钱,脱不了有前边师娘的见成洞子。可只是先生手里有钱,可往那里去了?只在我手里刷刮了就够三四百两。”
魏氏说:“他怎么没有钱?他也为我才来,又为我年小,凡是银钱出入,拿着我当贼似的防备。瞒着我,爷儿两个估倒。昨日病重了,不知谁家,给了一封银子,从前以往就只递了这封银子到我手里。我见他着实病重了,遥地里寻了他儿来,叫他买几匹布买付板预备他。他儿还说我见神见鬼的,谁家没个病?没的病病就死么?后来不知怎么又转了念头,说我说的是。我还待把这封银子,问他声给他,他儿说:‘人已病的这们样了,还问他做甚么?’我原封没动,拿出来给了他,同着拆开秤了,二十二两。他拿了这银子一溜烟去了,布也没买,板也没买,又没处寻他。只得俺爹遥地里赊了两匹布替他做了两件衣裳,做了这点帐子,赊了这个枣木材。那几日天又倒过来热,等不见他来,又不敢入了殓,发变的满街满巷的气息。等到第二日掌上灯,从那里来了,叫唤了两声,一片声的说不去寻他,做的衣裳又不齐整,买的板又不好,只是问谁主的事。可可的俺爹来到,听见了,说了他几句,说:‘嫌材不好,脱不了还没入殓,你另买好材,把这材抬了去,留着我用!’又没入成殓。到了半夜里,促风暴雨,那雷只做了一声的响,把那尸震的稀烂。亏了清早他金大哥来员成着入了殓。一个老子病的这们样着,你可也守他守,他可也有句话嘱付你,跑的山南海北的没影子。临那断气,等不将他来,只见他极的眼象牛一般,情管待合他说甚么,如今有点子东西,不知汝唆在那里迷糊门了。”
宗举人辞了魏氏回家,金亮公拜他,商议问同窗告助的事。宗光伯说:“这先生待徒弟也感不出叫人助来。只是当咱两个敛他们罢了。师娘一个年小的女人,小献宝又当不的人数,咱两个就替他主丧,把先生这殡出了也好。要蹉跎下了,那小献宝是倚不就的;看师娘这光景也是不肯守的,——其实这们一个小献宝,可也守不的。把同窗都开出名来,厚薄在人,别要拘住了数。只是举丧的那日都要齐到,上公祭,送私礼。”算计停妥,也传知了狄宾梁。那狄宾梁把那送礼被骂、学道递呈的事对着宗光伯告诉了一遍。宗光伯说:“昨日会着金亮公,他也说来。先生已是死了,合他计较甚么?只是有厚道罢了。”相别回家。
算计到了举丧的那日,宗光伯、金亮公两个学生且先自己代出银子来代办了公祭,与了祭轴,只是空了名字,随到随填。这些徒弟们虽然名是师徒,生前那一个不受过他的毒害?比束修、比谢礼,狠似学官一般,谁是喜欢他的?只因宗昭是个举人,金亮公平日是好人,所以一呼翕应,传帖上面都打了“知”字,只等至期举行。
再说魏才自从那日与小献宝嚷闹以后,便再也不来上门,只有魏氏的弟魏运与魏氏的母亲戴氏时常往来。魏氏手里的东西,其那细软的物件都陆续与那戴氏带了回家,其那狼康的物件日逐都与魏运运了家去,有的不过是两件随身衣服留在跟前。
原来那个侯小槐因向年与汪为露争墙脚结了仇怨,怎还敢与这个老虎做得紧邻?只得把这住了三世的祖房贱价典了与人,自己远远的另买了一所房子居住,避了这个恶人开去。后来也还指了清阳沟,沟水流上他门去,作践了几番。一来也亏侯小槐会让得紧,二来也亏了他渐渐的病得恶不将来。这侯小槐可可的断了弦,正要续亲。这魏才夫妇背后与女儿商议停妥,出了丧就要嫁人。媒婆来往提说,这魏才因侯小槐为人资本,家事也好,主意定了许他。只是侯小槐被汪为露降怕了的,虽是做了鬼,也还怕他活将转来被他打脖,不敢应允。无奈被那媒婆撺掇,说得乱坠天花,便就慨然允诺了,择了个吉日,悄悄的下了些聘礼。原说算计等魏氏出过丧回到娘家,择期嫁娶。谁知这魏家机事不密,传到了小献宝的耳朵。小献宝说道:“继母待嫁,这也是留他不得,但一丝寸缕不许带去。”要收财礼银二十两,又要在汪为露坟上使猪羊大祭,方许他嫁人。谁知这些说话又有人传与魏家,未免就“八仙过海,各使神通。”
看定十二月二十五日是汪为露五七的日子,那一日出殡。十九日开丧受吊。宗光伯、金亮公二人绝早的穿了孝衣,先到汪为露家奔丧,料理丧事。果然预备了一付三牲,齐整祭品,祭轴上写了祭文,空了名字。早饭以后,这些传帖上画了“知”字的门人都也换了素服,除了各自助丧的银子五钱一两,也还有二两三两的好几人。狄希陈他父亲与他封了八两银子,公分外又同众人各出祭资一星。宗昭助银六两,金亮公四两。总算不料有五十两出头的银子。宗光伯两人甚是欢喜,将祭品摆了灵前。徒弟们序齿排成了班次,学长上了香,献了酒,行了五拜礼,举哀而哭。
哀止起来,看那别人眼内都干号,独宗光伯、狄希陈两个哭得悲痛,涕泪滂沱,起来还哭得不止。小献宝出来谢了众人,魏氏又出来独谢宗、金二人,让众人前边待茶。把众人送的助丧银子,二人照帖点收,不肯交与小献宝去,恐他又拿去赌博,仍自不成了丧仪。众人说道:“宗兄哭得这等悲痛,或者为是先生成就了他的功名,想起先生有甚好处,所以悲伤。这狄贤弟辞先生的时节也还甚小,却为何也这等痛哭?我们非不欲也真哭一场,只因没这副急泪。”
宗举人道:“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徼幸的时节,蒙宗师作兴了一个秀才。先生替我私自揽了一个人,收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我又不知,又收了人的钱,又使了他一半,先生才说。我单指这银子做会试的路费,先生给了我个绝命丹。我再三央恳先生,只当借一半给我,凑着退银子还人,先生一毛不拔。我说:‘玉成学生上京,万一再有寸进,孝敬先生日子正长。’越发惹出先生不中听的话来,说:‘知道后日事体怎么?知道有你有我?我且挽到篮里是菜。’又说要合我到礼部门前棋盘街上拿了老秀才搏对我这小举人。人家嗔怒没给他说成秀才,催还银子如火似的。几亩地又卖不出去,极的只待上吊,只恨多中了一个举。后来为那写书说分上的事,按院火绷绷的待要拿问,家父又正害身上不好,顾不的,只得舍了家父往河南逃避。回想‘能几何时,而先生安在哉?’思及于此,不由人不伤感。”众人说:“宗兄原来为想这个痛哭,这也痛哭的过。”
内中有一个姓纪,名时中,极是个顽皮,说道:“宗兄的哭是感激先生有这些好处。他见鞍思马,睹物伤人,这哭的有理。这狄贤弟的哭师也更痛,小子之惑也滋甚,请无问其详,愿闻其略。”狄希陈说:“一个师死了,怎么不哭?甚么详不详,略不略的!”纪时中又戏道:“先生之死也,冠者童子之门人未有出涕者,而子独为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夫!”众人笑向狄希陈道:“他说你合先生有别的勾当,你才是这等痛哭哩。”狄希陈红了脸道:“我辞下去的时节,年纪方得十二岁,我就合先生有勾当来?我那一日早到,你在先生里间内系了裤子出来,是做甚么?”纪时中道:“这也说不通。我是几时冠巾?难道这么个大汉还有别的勾当么?”狄希陈说:“难道冠了巾就做不得勾当?我见人家女人因做勾当才戴髻哩。曾点还说冠者得五六人才好。”
纪时中拍掌笑道:“这是他自己供的,可见是童子六七人,这十二岁辞去的话说不过了!”众人说:“狄贤弟,你倒把那痛哭的心肠似宗兄一般实落说了,解了众人的疑心便罢。你不肯实说,岂但纪兄,连众人也都要疑的。”狄希陈说:“我哭也有所为。”众人齐道:“这不必说了。你却为何?”狄希陈道:“我因如今程先生恁般琐碎,想起从了汪先生五年不曾叫我背一句书,认一个字,打我一板,神仙一般散诞!因此感激先生,已是要哭了;又想起昨在府城与孙兰姬正顽得热闹,被家母自己赶到城中把我押将回来,孙兰姬被当铺里蛮子娶了家去,只待要痛哭一场,方才出气。先在府城,后来在路上,守了家母,怎么敢哭?到家一发不敢哭了。不指了哭先生还待那里哭去?”众人也不管甚么先生灵前,拍手大笑,说完走散。
凡这七日之内,建醮行香,出丧担祭,有了这宗光伯、金亮公两个倡义,这些人也所以都来尽礼。到了二十五日,宗金两个自己原有体面,又有这五十两银子,于是百凡都尽象一个丧仪,不必烦说。街坊上人多有看宗金两人分上,没奈何也有许多人与他送殡的。狄员外也还要来,狄婆子说:“被他村光棍奴才骂不够么?还有嘴脸去与他送殡!不是我看理的分上,连陈儿也不许去哩!”狄员外道:“这也说得有理。”送葬的人,有送出村去的,有送两步摸回家去的。只有这些徒弟、魏才、魏运、魏氏的母亲戴氏、妗母扶氏,同到坟头。众人只见坟上有一顶四人青轿,又有两个女人,又见有几桌祭品,又见侯小槐也穿了素衣在那坟上。宗举人对金亮公道:“这是侯小槐,因是处过紧邻,所以还来坟上致祭,这不显得先生越发是个小人了!”一边忙忙的收拾,下完了葬。侯小槐叫人抬过祭品去,行了礼,奠过了酒,小献宝谢了他。侯小槐脱了上面素服,两个妇人掇过毡包盒子,取出红衣簪饰,戴氏、扶氏叫魏氏在汪为露坟上哭了一场,拜了四拜,与他换了吉服,叫他将缟素衣裳都脱了放在坟上。
小献宝看了,呆呆的站着,一声也做不出来。那些徒弟们从葬毕,辞过了坟,各已走散。止剩得小献宝一人,待了半晌,方问道:“你是嫁与何人,也该先说与我知道。难道‘一毛不拔’,就干干的去了不成?在这坟上嫁了人去,连灵也不回,是何道理?”魏才说道:“我女儿年纪太小,在你家里,你又没个媳妇,虽是母子,体面不好看相;我家又难养活,只得嫁与侯小槐了。本该与你先说,因你要留他寸丝不许带去,所以不与你知。你说要财礼二十两,也莫说我当初原不曾收你家的财礼;就原有财礼,你儿子卖不得母亲;况我与你赊的布共银八钱四分,材板二两八钱,我都与你还了银子,这也只当是你得过财礼了。”
魏才这里与小献宝说话,戴氏们撮拥着魏氏上了轿,轿上结了彩,远处来了八个鼓手。侯小槐一干男妇跟随了家去;魏才然后也自行了。那小献宝垂头搭脑蹭到家中,却好宗金二人先在他家等候,交那同窗们助丧使剩的银子,还有十四两七钱,与了小献宝去。小献宝说他继母坟上就嫁了侯小槐去了,嗔宗金二人来得早了,没了帮手,只得听他去了。宗金二人方晓得侯小槐坟上设祭,原是为此,说道:“便是我们在那里,师母自己情愿嫁人,我们也不好上前留得他。前日已自把家资交付与你,还有甚说?只得忍气罢了。只是先生在日:凡百不留跬步地,尽教没趣在儿孙。只此送师泉下去,便是吾侪已报恩。”
第四十二回 妖狐假恶鬼行凶 乡约报村农援例
人死已灯销,无复提傀儡。多少强梁死即休,何得仍有鬼?
据屋搂人妻,疑心怀愧悔。惹得妖精报不平,累着汪生腿。
——右调《卜算子》
汪为露出殡,狄宾梁叫儿子送了八两银助丧,没有一人不在背后议论狄宾梁用财太侈。都说:“汪为露若是生前相处得好,果然教得那儿子益,这厚赠何妨?读了五六年书,一个瞎字也不曾教会,这功劳是没有的了。起先打程乐宇,叫他辱骂得不够,还在学道递呈,这等相处,还合他有甚情分?为宗光伯、金亮公两个的体面不好空了,一两银便是极厚的了。这银子是甚么东西,可轻易八两家与人!且宗光伯一个举人止得六两,金亮公这等世家止于四两。”狄宾梁说:“我粜了十二石粮食,方才凑足了这八两银子,岂是容易?但前日儿子进学,送他的那谢礼,原不应与他那许多,我一为实是怕他无赖,二为敬奉先生不嫌过厚,不料被他大骂一顿,将帖撩出门来。我既以礼待他,他这等非礼加我,我的理直,他的理屈,我所以把原礼收回。后来他使了人三番两次来说,还要那原礼回去,我只不理他。他如今既然死了,我所以借助丧的名色,还是与他那前日的谢礼。为他死了,倒不与他一般见识的,合那死人较量。”于是乡里中有那见识的人都说狄宾梁不象个村老,行事合于古人。
却说那侯小槐明明白白的墙基被他赖了去,经官断回。我如此有理的事,怕他则甚?返又怕他起来,那墙基毕竟不敢认回。直待了一年后,打了程乐宇,去呈告到官,县官想起这事,叫了侯小槐去,问知界墙不曾退还,差人押了立刻拆去厦屋,方才结了前件。这是经官断过的事,又怕他做甚?虽是合他紧邻,我“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他便敢奈得我何?这侯小槐却又没有这般胆量,急急的把自家祖屋减了贱价出典与人,典的时节还受了他许多勒摹。那典屋的人贪价贱便宜,不肯豁脱,送了他一分厚礼,他方才不出来作业,许人典了这房。
侯小槐得了典价,另往别处买了一处小房居住。后来汪为露死了,却倒将转来,逢人说起汪为露的名字来,开口就骂。媒婆说起汪为露的老婆嫁人,起初还有良心发见,惟恐汪为露的强魂还会作业,不敢应承;后来媒婆撺掇,魏才慨许,又自己转念说:“汪为露在日,恃了凶暴,又恃了徒弟人多,白白的赖我界墙,经官断了出来,还把我再三打骂;那里晓得自家的个老婆不能自保,就要嫁人!我娶了他老婆来家,足可以泄恨!”这等发心,已是不善;即使你就要娶他,必竟也还要他送葬完事,回到家中,另择吉日,使他成了礼数,辞了汪为露的坟茔,脱服从吉,有何不可?偏生要在出殡那日,坟上当了众人取了他来。就是这魏氏,你虽与他夫妻不久,即是娼妇,子弟暂嫖两夜,往往有那心意相投,死生契结的。也不知那汪为露在魏氏身上果否曾有好处。只是汪为露一个蠢胖夜叉身子,不两三个月弄得他似地狱中饿鬼一般的模样;只为要魏氏爱他少年,把那两边的白鬓,一嘴白须,镊拔得象临死的内官一般;感他这两件好处,你也不该这等恩断义绝。他那强盗般打劫来的银子,岂是当真不知去向?你抵盗了个罄尽,这也还该留点情义。怎么好只听了魏才、戴氏的主谋,扶氏、魏运的帮助,把那麻绳孝衣纸匝白髻摘脱将下来,丢在坟上;戴了扭黑的金线梁冠,穿了血红的妆花红袄,插了花钿,施了脂粉,走到坟上,号了数号,拜了两拜,临去时秋波也不转一转,洋洋得意,上了轿子,鼓乐喧天的导引而去?只怕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到了侯家,那侯小槐搂了汪为露的老婆,使了汪为露的银子,口里还一回得意,一回畅快,一回恶骂,尽使出那市嚣恶态,日日如此。这其间也还亏了魏氏,说道:“他已死了,你只管对了我这般罗唣,却是为何?你再要如此,我一索吊死,只罢耳内不听得这等厌声!”这侯小槐方才不十分絮叨。
过了几月之后,小献宝赌钱日甚,起先把宗金两人交与他的助丧银子,翻来复去,做了赌本;过了一月,渐渐的卖衣裳,卖家伙,还有几亩地也卖与了别人;止剩了那所房子,因与侯小槐紧邻,叫经纪来尽侯小槐买,原价是四十五两,因与汪为露住了几年,不曾修整,减了八两,做了三十七两。脱不了还是魏氏带来的银子兑出来买成了他的。那屋中已是一无所有,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侯小槐买了这汪为露的房子,却把那住的房屋卖出银来赎了他的原屋,与汪为露的房子通成一块,搬回来居住。因汪为露原做卧房的三间是纸糊的墙,砖铺的地,木头做的仰尘,方格子的窗牖,侯小槐随同魏氏仍在里边做房。不多两日,或是灯前,或是月下,或黄昏半夜,或风雨连朝,不是魏氏,就是侯小槐,影影绰绰,看见汪为露的形影。那明间原是停放汪为露所在,恍惚还见一个棺材停在那里,汪为露的尸首被暴雷震碎,久已没了气息,从新又发起臭来;那当面砖上宛然一个人的形迹,天晴这迹是湿的,天雨这迹是干的。
侯小槐与魏氏害怕,不敢在内居住,仍旧挪到自己的原房;把这房子只是顿放粮食,安置家伙,无事也没人过去。若是有人过来,定看见汪为露不在那当面地上躺卧,定是从房里走将出来。小胆的唬得丧胆忘魂的乱跑,倒是那大胆的踏住不动,看他的下落,他又三不知没了踪迹;所以连那粮食家伙也都不敢放在那边,腾空了屋,将那新开便门用土干坯垒塞坚固,门上贴了帖子,指人赁住。有人传了开去,说汪为露白日出见,所以没人敢来惹那恶鬼。锁了街门,久已闲空。因久没人过去,不见甚么形迹,只闻的作起声来,或猛然听的汪为露咳嗽,或是椎拍的砧声乱响,或是象几把刀剁的砧板乱鸣。魏氏每到茅厕解手,常见汪为露巴了墙头看他,再看又忽不见。
如此待了好几个月。一日,候小槐正与魏氏在那里吃饭,只见一个整砖劈面飞来打在桌上,山崩似的响了一声,幸得不曾中人,连那盛菜饭的碗也不曾打破,唬得侯小槐合魏氏魂飞魄散,从此口鼻里边连汪为露的字脚气也不敢吐的。自此以后,丢砖撩瓦、锯房梁、砍门扇,夜夜替你开了街门,夜壶底都替钻了孔洞,饭里边都撒上粪土。侯小槐不免得讨饶祷告、许愿烧钱,一毫不应。魏氏躲去娘家也还稍稍安静,只是魏氏脚步刚才进门,不知有甚么耳报,即时就发动起来。
一日,魏氏正收拾往家去,侯小槐正在那边打发他起身,只见魏氏把脸霎时间变的雪白,自己采打,叙说房帏中许多秽亵之语,学他不出口来;又责备他将银子尽数抵盗家去,一宗宗说的款项分明;说玉帝因他做人端正,封他为“天下游奕大将军”,掌管天下善恶,能知世人的过去未来之事。叫魏氏画他的形像,戴金幞头、红蟒衣、玉带,出队入队的仪从,供养在家;叫魏氏擎了他的精魄做了师婆,出往人家去降神,说休咎,方准安静饶免;将他的原屋做了供养他的佛堂;不然,还要把魏氏拿去做“天下游奕夫人”。侯小槐跪在下面祷告哀求。附了魏氏,责备侯小槐许多可恶。又说:“这明水一镇的只有狄宾梁一个君子;其次金亮公还是个好人;宗光伯凡事倒也亏他,只不该对了众人揭我这些短处。”又说:“我且暂退,限你二日画像擎神,我来到任:如违了我的钦限,决不轻饶!”
魏氏方渐渐醒转,还了人色,问他原故,茫然不觉,只苦通身疼痛。请了魏才、戴氏前来商议。魏才因叫他女儿擎神出马做那师婆勾当,怎肯愿意,只说:“等到三日,再作区处。他若再来,我们大家向他再三哀求,只怕他也饶恕。”坐了一歇,议论不定,戴氏领了魏氏同且回家。侯小槐觉得甚是没趣,门也不出,藏在家中。
到了三日,魏氏在娘家不敢回来,只见侯小槐厨房上面登时火起,照得满天烟火。魏氏听知,只得叫他娘跟了,跑得回来,因水方便,街坊上救得火灭,却不甚利害,刚得烧了个屋角。谢了众人回去,戴氏也还正在,只见魏氏照依前日发作起来,采鬓毛,揣腮打脸,骂:“大胆的淫妇!负义的私窠!我到说不与你一般见识,姑准你出马擎神,不惟不叫你死,还照顾你赚钱养后汉子,取你三日,你听那魏才老牛主意,不与我画神,不许你出马,如此大胆!我可也不要你出马,也不用你做夫人,我只拿了你去,贬你到十八层地狱,层层受罪,追还抵盗的银钱!”侯小槐合戴氏跪在下面只是磕头。把魏氏作践一个不住才罢,许神许愿的方才歇手。
歇不得两三日,又是一场。侯小槐情愿许他画像,叫魏氏擎他出马,拣了吉日,请了时山人来,依他画了戴金幞头、红蟒衣、玉带、皂靴,坐着八人轿,打着黄罗三檐凉伞,前后摆着队伍,择了个进神的吉日,唤了几个师婆跳神喜乐,杀了猪羊祭祀,供养他在原住的明间上面,做了红绢帐子。
这侯小槐原是个清门净户的人家,虽然擎了邪神,谁就好来他家求神问卜?他又附魏氏叫他挂出招牌,要与人家报说休咎,也只得依他挂出招牌。未免也就有问福祸的人至。这魏氏不曾做惯,也还顾那廉耻,先是没有那副口嘴,起发的人,有留几十文香钱的,也不晓得嫌低争少,凭人留下,回答的那话又甚是艰涩。又嫌魏氏不善擎神,往往作践。
大凡事体,只怕不做,不怕不会。这魏氏一遭生,两遭熟,三遭就会,四遭也就成了惯家。人有问甚么的,本等神说一句,他就附会出再三句来。有来问病的,他就说道:“这病不十分难为,阎王那里已是上过牌了。我与你去再三搭救。搭救得转,这是你的造化;若搭救不转,这也只得信命罢了。”或是来问走失,问失盗的,他说:“这拐带的人,或是这盗物的人,我都晓得,只我不肯与人为仇。你只急急往东南追寻便得;如东南不着,急往西北追寻,再没有不遇之理。若再追寻不着,不是还藏躲未动,就是逃逸无踪。看你造化。”若有问那怀孕的是男是女,他就说:“是女胎。你多与我这香钱,我与你到子孙娘娘面前说去,叫他与你转女为男。但不知他依与不依,若他果然依了,后来生了儿子,不惟你要谢那娘娘,还要另来谢我。”
凡来问甚么的,大约都是这等活络说话。有那等愚人信他哨哄,一些听他不出。传扬开去,都说是汪相公还魂显圣,做了“天下游奕大将军”,就是他媳妇魏氏擎着,有问祸福的,其应如响。又因魏氏是个少妇人,又有指了问卜,多往他家来的,一日也就有许多香钱。他额定每日要三十个白煮鸡子,一斤极酽的烧酒供献,转眼都不知何处去了。后来在魏氏跟前常常现形,有时是汪为露的形状,有时或是个皤然的老者,有时又是个嫣然的少年。后来不止于见形,渐且至于奸宿。起先也还许侯小槐走到跟前,后来他倒占住,反不许侯小槐摸一摸。
这边侯小槐发话要到城隍手里告他,又算计要央他那些徒弟们来劝他。他说:“我这‘游奕大将军’的官衔,城隍都是听我提调的,那怕你告!那徒弟们没有个长进的人,我先不怕他德来感动,又不怕他势来相挟,我理他们则甚!你倒夺了我的老婆,反要告我!”呵呵的大笑。他或有时不在,魏氏与侯小槐偷做些勾当,他回来偏生晓得,把魏氏下狠的凌虐,后来连话也不敢与侯小槐私说一声。
金亮公与宗光伯、纪时中这伙门人,听说汪为露这般灵异,约齐了同来到侯家。他对魏氏说道:“学生们要来见我,你先出去迎接他们。”金亮公等先见了魏氏,说道:“闻得先生显魂说话,特来看看先生。”魏氏引他们到神厨边去,都刚才跪下磕头,只听得神厨内说道:“有劳!有劳!前向若非诸贤弟济助,我的骨殖几乎归不成土,幸得诸贤弟的力量,还出了这等一个齐整大殡。只是那不贤之妻,把我的银子尽数都抵盗了回去,又在我坟上嫁人。玉皇说我在阳世为人公平正直,孝弟忠信,利不苟取,色不苟贪,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尊敬长上,不作非为,正要补我做个太子太师;后报说‘天下游奕大将军’缺了官,要选这等一个正人君子没有,只得把我补了这个官职,不止管南赡部洲的生死,还兼管那四大部洲的善恶。虽也威风,却只苦忙冗得紧。因与魏氏前缘未尽,时常暂在人间。”
金亮公道:“先生管摄那四大部洲的事体,有多少侍从?”他说:“掌管三千名纪善灵童,一万名纪恶童子,一百万巡察天兵。”纪时中问道:“先生这天上的衙门,是添设的,是原来有的?”他说:“从天地开辟就有这个衙门。”纪时中问说:“那个原旧的将军那里去了,却又补了先生?”他说:“那原旧的将军,玉皇怪他旷了职事,罚他下界托生去了。”
纪时中道:“先生既掌管普天下的事体,又掌管这数百万的天兵,怎不见先生暂离这里一时,只时刻与师娘缠帐?”他说:“我神通广大,眼观千万里,日赴九千坛,这法身不消行动,便能照管。”纪时中道:“先生存日见不曾有这等本事,如何死了却又有这等本事起来?”他说:“神人自是各别。既做了神,自然就有神通。”纪时中道:“既是做了神就有神通,怎么那原旧的将军便又神通不济,旷了职业,贬到下界托生?”他说:“你依旧还是这等佞嘴!我不合你皮缠。”
金亮公道:“先生说玉皇要补先生太子太师,这‘太子太师’却是怎么样的官职?”他说:“这太子太师是教太子的先生。”金亮公道:“玉皇也有太子么?”他说:“玉皇就如下边皇帝一样,怎得没有太子?如今见有三四个太子哩。”金亮公说:“皇帝的太子后来还做皇帝,这玉皇又不死,从天地开辟不知多少年代,这些太子,这却做些甚么?安放在那里?”他说:“那大太子托生下来做皇帝,其余的都托生下方来做亲王做郡王。”
宗光伯问说:“这读书的人死了去,这读过的书也还记得么?”他说:“怎不记得?若不记得,怎做得太子太师?”宗光伯问道:“如今先生读过的书,难道都还记得不成?”他说:“玉皇因我书熟,故聘我做太子太师。我若记不的了那书,那玉皇还要我做甚?”宗光伯道:“就先生在日曾讲‘鬼神之为德’这章书,讲得极透。学生因日久遗忘了。幸得先生有这等灵响,还望先生再讲一讲。”他寂然再不做声。金亮公道:“先生既不肯赐教这一章书,把‘狐狸食之’的一句讲一讲。”只见帐子里面大喝一声道:“被人看破行藏,不可再住,我去也!”突地跳下一只绝大的狐狸,冲人而去。
魏氏就如久醉方醒,把那“游奕将军”的神像扯去烧了,神厨拆毁,绢帐出洗来做了衣服里子,白日黑夜也绝不见有汪为露的影响,当面砖上也没了汪为露的形迹;也从此不听的再有甚么棒棰声、砧板响。只是那房子,侯小槐再也不复敢去居住。
安静过了几时,但这魏氏抵盗了汪为露的几百两银子回去,传将开去,一人吠影,百人吠声,说他不知得了多少。适值朝廷开了事例,叫人纳监。绣江是个大县,额定要十六个监生。县里贴了告示,招人援例,告示贴了一个多月,鬼也没个探头。若是那监生见了官府,待的也有个礼貌,见了秀才贡举,也都入得伙去,杂役差徭,可以免的,这绣江县莫说要十六个,就要一百六十个只怕也还纳不了。无奈那朝廷的事例只管要开,那下边的官府不体朝廷的德意,把那援例的人千方百计的凌辱。做个富民还可躲闪,一做了监生,到象是做了破案的强盗一样,见了不拘甚人却要怕他。凡遇地方有甚上司经过,就向他请帏屏、借桌椅、借古董、借铺盖,借的不了。借了有还,已是支不住的;说虽借,其实都是“马扁”。有上司自己拿去的,有县官留用的。上司拿剩,县官用剩,又有那工房礼房催事快手朋伙分去,一件也没的剩还与你。或遇甚么军荒马乱,通要你定住的数目出米出豆;遇着荒年,定住数叫他捐赈;遇有甚么紧急的钱粮,强要向你借贷;遇着打甚么官司,几百几千的官要诈贿赂,差人要多诈使用,又不与你留些体面,还要比平人百姓多打板子。这监生不惟遮不得风,避不得雨,且还要招风惹雨,却那个肯去做此监生?没人肯纳。户部行了布政司催这纳监的银子急如星火,只得叫那各里里长报那富家的俊秀,后来也不拘俊秀,只论有钱的便报。
但那真正有钱的大户,不是结识的人好,就是人怕他的财势,不敢报他。只是那样“二不破妈妈头”主子开了名字。若是肯使几两银子与里长,他便把你名字去吊,另报一人。直诈到临了,一个没有银子使的,方才当真报将上去,昏天黑地,那个官是肯听你辩的?追赃赎的一般,叫你讨了保,一两限不完,上了比较;再比较不完,拿来家属寄监。纳银子的时节,加二重的火耗,三四十两的要纸红。十个纳监的倒有九个监不曾纳完,卖的那房产一些没有,讨饭穷生的苦楚!
这明水镇的里长乡约诈来诈去,诈到侯小槐的跟前。这侯小槐得了横财的名望,传布四邻,诈到二十两银不肯住手,坚执要五十两方罢。这侯小槐那里这一时便有这五十两见成银子?这乡约见他啬吝,又素知他欺软怕硬,可以降的动他,单单的把他名字报到县中。差了快手,拿了红票,捉他去上纳监生。
来到侯小槐家,杀鸡置酒,款待差人,临行送了三两纹银,许他投状告辞。侯小槐忙了手脚,拿了几两银子进城,到县门口寻人写了辩状,说他世代务农,眼中不识一字,祖遗地上不上四十亩,无力援例。又先到事例房科打点停当。次日投文,递了辩豁的状子。
县官看了状子,点名唤他上去。他说:“小人是个种田的农夫,一个十字也画不上来;乡约有仇,报小人上来。”县官说:“乡约报你别的事情,这是合你有仇;如今报你纳监,往斯文路上引你,你纳了监就可以戴儒巾、着圆领,见了府县院道都是作揖,唤大宗师,这往青云路上引你,怎是乡约合你有仇?”候小槐说:“小人可以认得个‘瞎’字,好戴那头巾,穿那圆领,如今一字不识,似盲牛一般,怎么做得监生?”县官说:“因你不识一字,所以报你纳监,若是认几个字,就该报你做农民了。”侯小槐又说:“小人只有四十亩地,赤历可查。这四十亩地卖不上一百两银子,小人拿什么纳监?”县官说:“谁叫你卖地?你把你媳妇抵盗汪为露的银子纳监还使不尽哩!快出去凑银完纳!纳完了银子,我还与你挂旗扁;若抗拒延捱,打了你自己,还拿你家属送监!”叫原差押下去讨保。
侯小槐还待要辩,旁边皂隶一顿赶喝出来。他乡间的人,离城四十里路,城中那有熟人保他?差人只得押了出乡,如狼似虎,吃酒饭、诈银子,这都不算,还受许多作践。毕竟还亏了魏才是个别里的乡约,再三央挽那公差容他措手;又与他算计使了六十两银子,寻了县公相处的一个山人说了分上。亏了县官做主,那乡约只得罢了。
魏才与他说道:“才收了原票,那原报的乡约还有许多话,说道:那个狗攘的,原要啃你一大块肉,不能遂愿,只得报了官,只指望叫你倾家荡产,你如今又寻分上免了。他仇恨愈深,这眼下就要举报农民。这监生不止于倾家,若是被他报了农民,就要管库、管仓、管支应、管下程、管铺设、管中火。若赔了,倾家不算,徒罪充军,这是再没有走滚。你趁这个空,火速的刷括三十多两银子,跑到布政司里纳了司吏,就可以免纳农民。”
侯小槐听说,又向魏氏抠索出三十多两银子,同了魏才来到省城布政司里递了援例状子,三八日收了银,首领行头,正数二十两,明加四两;吏房诸凡使用,去了五两;行文本县取结,乡约里排、该房书吏,去了四两;心红去了五两;来往路费,做屯绢大摆,皂靴儒绦,去了二两多;通共也费了四十多银子。那魏氏盗去的银子留给了魏才一百多两,其余带来的也是有数的光景,添着买房子、画神像、还愿、跳神、求分上、纳外郎:差不多那汤里得来的东西将次也就水里去净了。单只落了一个老婆,又被假汪为露的鬼魂睡了个心满意足。可见凡事俱有天算,不在人谋。辗转相还,急须从中割断。
第四十三回 提牢书办火烧监 大辟囚姬蝉脱壳
做官第一是精详,吃紧监牢要紧防。岂止虎犀能出柙?应知驴马惯溜缰。
押衙道士茅山药,处士仙人海上方。而今更有金蝉计,暗欲偷桃李代疆。
再说小珍哥从那未嫁晁源之先,在戏班中做正旦的时节,凡是晁源定戏,送戏钱,叫了来家照管饮食,都是晁住经手;所以那全班女子弟,连珍哥倒有一大半是与晁住有首尾的。晁源在京中坐监的时节,瞒了爹娘,偷把他住在下处,偏生留那晁住在那里看守,自己却到通州衙内久住;及至珍哥入到监中,自己又往通州随任,又留下晁住两口子在家照管珍哥。那时节晁源见在,禁卒刑房没有一个不受他的重贿。一个捕官柘典史,又是他的护法喜神。小珍哥名虽是个囚妇,在监里一些不受苦楚。晁住爽利把媳妇做了“影身草”,指称在里面服事珍哥,这晁住也就好在里面连夜住宿。那大丫头小柳青、小丫头小夏景,年纪也都不小,都大家一伙子持了卧单,教那禁子牢头人人都要■丽狗尾。只得着晁源的赏赉,不便下手。至于那刑房书手张瑞风,时时刻刻的要勾引上手,也只恐晁源手段利害,柘典史扯淡防闲;所以落的叫晁住享用独分东西。及到晁源随了爹娘从任上回家,那监中禁子人等,典史该房,又都送一番重贿;所以只有来奉承的,那有扯淡管闲事的?
虽是晁源在家,这晁住的姻缘依然不断。晁源往雍山收麦,带了晁住的老婆出到庄上,恋了小鸦的妻子两三个月,就似与晁住兑换了的一样。这晁住出入监中,无所不至。后来晁源被小鸦儿杀了,小珍哥也就没了香主,晁夫人说道:“他自作自受的罢了,怎么把两个没罪的丫头同被监禁?且小柳青十八九的大妮子了,在你那边也甚是不便。”都尽数唤了出来。晁夫人见两个丫头凸了一个大屁股,高了两个大奶胖,好生气恼,连忙都与他寻了汉子,打发出门。禁住了晁住再也不许进到监中,两口子都撵到乡里管庄。叫珍哥监内雇一个囚妇伏事,每月支与五十斤麦面、一斗大米、三斗小米、十驴柴火、四百五十文买菜钱。家中凡遇有甚么事情,那点心嗄饭,送的不在数内,也冬夏与他添补衣裳。
却说那刑房书手张瑞风,起先那县官叫他往监里提牢,就是“牵瘸驴上窟窿桥”的一样,推故告假、攀扯轮班,再三着极;听得晁源死了,两个丫头俱已唤回家去,晁住也久不进监,柘典史又升了仓官离任,他却道指了提牢名色宿在监中,在珍哥面前作威作福,要把来上柙吊拷,说:“晁相公在日,四时八节的与我送礼,又柘四爷屡屡托我看顾,凡事从宽罢了;今晁相公不在,四爷已升,这许多时,谁见个礼的模样!”那禁子们做刚做柔的解劝说到:“张师傅,你是刑房掌案,这满监的囚犯俱是你掌着生死簿子,你高抬些手,这就是与人的活路;你老人家不肯抬起手来,你叫人三更死,俺们也不敢留到四更。但只是你老人家那里不是积福?一来咱也还看晁相公的分上,他活时没有错待了咱;二来留着他,往后张师傅进来宿监,除的家替张师傅缀带子,补补丁,张师傅闷了,可合张师傅说话儿,他屋里热茶热水,又都方便。”张瑞风道:“我且看你们的分上,姑且宽着他再看。”降了一顿去,也降得小珍哥擦眼抹泪的哭。
那雇着伏事的囚妇说道:“你哭他怎么?你就听不出那禁子的话来?这是他给你的下马威,好叫你依他,省得到了跟前扭手扭脚的。”珍哥说:“什么话?我是个傻瓜,听不出甚么来。”那囚妇说道:“是待合你睡觉!什么话!什么话!你没的真个心昏么?”珍哥说:“就待合我睡觉,可也好讲,这们降发人,还有甚么兴头子合他睡觉?这们强人似的,也睡不出甚么好来。”囚妇说:“这倒不论哩。他谁没这们降?他只得了手就好了。俺们都不是样子么?”珍哥说:“瞎话!我怎么就知不到他合你们睡觉哩?”囚妇说:“那起初进来,身上也还干净,模样也还看的;如今作索象鬼似的,他还理你哩!”珍哥说:“那么这们没情的人,我理他么?”囚妇说:“你可比不得俺。你吃着好的,穿着好的,住着这们干净去处,齐整床铺,他还摸不着的哩。”珍哥说:“本事何如?”囚妇说:“这有二年没经着了。要是那二年前的本事,也够你招架的哩。”
只见掌灯以后,一个禁子走到珍哥门上讨火,那囚妇递火与他,他与那囚妇悄悄的插插两句去了。囚妇自到小厨屋炕了睡觉去了,就假睡等他叫下睡觉,梦寐之中也还不知反门。囚妇因禁子递了脚线,不曾闩上外门。人多睡得静了,张瑞凤下边止穿了一条裤,上边穿了一个小褂,悄悄的推了推门,见门是开的。他走进门来,反把门来闩了,走到珍哥床边,月光之下,看见珍哥白羊似的,脱得精光,侧着身,拳着一只腿,伸着一只腿,睡得烂熟。张瑞风把他身上抚摩了一会,又使手往他那所以然处挖了一顿,也还不省。他方脱了衣裳上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待了许久,珍哥方才醒来,说道:“再没有别人,我猜就是张师傅。”张瑞风说:“你倒也神猜。”珍哥使起架势,两个在白沟河大战一场。
天将明的时候,张瑞风方才到他提牢厅上。众禁子们有提壶酒的、煮两个鸡子的,都拿去与张瑞风扶头,都说:“张师傅,喜你好个杭货么?”张瑞风道:“实是仗赖。该领工食,我早早的撺掇,一分常例也不要。”清早,那囚妇见着珍哥问说:“我的话也还不差么?”珍哥点头儿没言语。
这张瑞风从此以后,凡遇值宿,即与珍哥相通,论该别人上宿,他每次情愿替人。原来这提牢人役奸淫囚妇,若犯出来,是该问死罪的。所以别的同房也还知道畏法,虽也都有这个歹心,只是不敢行这歹事。只有他为了色就不顾命,放胆胡做,不止一日。
十月初一日,晁夫人生日。小珍哥替晁夫人做了一双寿鞋,叫人送了出来。晁夫人看了,倒也换惶了一会。到了午后,晁夫人叫晁凤媳妇拾了一大盒馍馍、一大盒杂样的果子,又八大碗嘎饭、一只熟鸡、半边熟猪头、大瓶陈酒,叫人送与珍哥。因晁夫人生日,所以晁住夫妇都从庄上进来与晁夫人磕头;听见要送东西进去,他借了这个便差,要进监去看珍哥一面,也不与晁夫人说知,竟自挑得去了。
见了珍哥,这晁住“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情;那知珍哥弃旧迎新,绝无往日之意。不疼不热的话说了几句,把那送的嘎饭拣了两碗,暖了壶酒,让晁住吃了。没及奈何,那晁住乜乜踅踅的不肯动身,只得三薄两点,打发了打发,指望叫晁住去了,好叫人去约了张瑞风来同享东道。谁知这晁住还要想那旧梦,要在里边过夜。
这珍哥厌常喜新的心性,看了这晁住,就如芒刺在背的一般,催他说道:“你趁早快些出去!如今比不得往时,有钱送人,有势降人。自从官人没了,就如那出了气的尿泡一般,还有谁理?那典史常来下监,刑房也不时来查夜,好不严紧!你在这里,万一叫他查出,甚不稳便,碍了你的路,我又吃了亏。你且暂出去罢。你今日一定也且不往庄去,你明日再来看我不迟。”那个雇的囚妇也解得珍哥的意思,在旁委曲的撺掇。
这晁住假酒三分醉的罗唣那个囚妇一边口里说道:“我知道你们有了别人,反多着我哩!要吃烂肉,只怕也不可恼着火头!我把这狗脸放下来,‘和尚死老婆,咱大家没’!”一边把那囚妇,撮着胸脯的衣裳,往珍哥床上一推。那囚妇只道是打他,怪叫起来。这晁住把那囚妇裤子剥将下来,如此这般,那囚妇方才闭了口嘴,只自家说道:“怨不得别人,该这私窠子!没要紧的多嘴,就一顿杀也不亏!”他口里自己骂,身子自己攧。晁住一边捣巢,一边说道“你还敢多嘴多舌的么?”
这晁住心里只说把这件来买住了那囚妇的口,便就可以住下。不想他在房里合那囚妇估捣,小珍哥走出门外与禁子递了局。那日本不该张瑞风值夜,只因有些进来的肴馔,要他来吃,又要驱遣晁住出去,待不多时,只听得张瑞风汹汹而来。晁住迎将出去,说道:“张师傅,拜揖。这向张师傅好么?”
这张瑞风平日与晁住你兄我弟,极其相厚,这日见了晁住,把脸扬得大高的。晁住作揖,他把手略兜了一兜,说道:“这天是多咱了,你还在这里不出去?”麻犯着那些禁子道:“这如今同不的常时,大爷不是常时的大爷,四爷也不是常时的四爷了,你们还放闲人来做什么?你们再要不听,我明日回封,就禀到大爷手里。”禁子们说:“张师傅,别要计较,俺们叫他出去,再不放他来就是了。”往外就撵。珍哥来到跟前,故意说道:“今日是俺婆婆生日,叫他送了几碗菜来与我。要没事的,他来这里做什么?什么好过日子的去处,他恋着哩!叫他去罢,你撵他怎么?”张瑞风说:“你也别要多嘴!送菜给你,外头没放着小方门么?为什么放入进来?”
晁住说:“呃!张师傅,你怎么来?你睁开眼看看,是我呀!”张瑞风睁起眼来道:“我眼花么!我连晁源家里倒包奴才也不认的了?叫我睁起眼来哩!”晁住说:“你骂我罢了,你提名抖姓的叫晁源待怎么?那晁源的银子一五一十的送你的不是了?你做刑房,也许你霸占着囚犯老婆么?你没的绝了人的牢食不成!”张瑞风说:“你见我霸占了那个囚犯老婆?这杂种忘八羔子,合他说甚么!替我把他上了丑镣送到柙上,明日合他大爷上讲话!你这禁子们都是合他通同!这不大爷才退了?我也等不到明日,你们要不上他在柙里,我如今就往衙门口传梆禀去!”
八个禁子做好做歹的劝着,打发晁住出去。张瑞风对着众人笑道:“好个札手的人!刚才不是咱,这们些人也撵不动他。”流水的点了风,封锁了监门,房里点上灯,暖了酒,热了菜,与张瑞风和睦消饮。把那半边猪头、四十个馒头,倒了许多酒,与了那八个禁子。合张瑞风吃剩的东西酒饭,叫那雇的囚妇拿到邻房与那别的囚妇同吃。
珍哥因说:“晁住不识好歹,只是怕见出去,躁的人心里不知怎么样的。我见你这们降他,我可又心里不忍的慌了。”张瑞风道:“你没的家说!你倒吃着碟子看着碗的罢了,这一个槽上,也拴的两个叫驴么?那贼狗头情管抽了个头儿去了!”珍哥笑说:“他倒没抽着我的头儿,倒把老张婆子的头儿抽了下子去了。”
张瑞风问说:“是怎么?”珍哥说:“我说叫他出去罢,咱如今同不得常时,又没了钱,又没了势,官儿又严紧,专常的下监来查。老张婆子见我说他,也旁边帮着我说。他凶神似的跑了来,撮着他胸前的衣裳。我说是怎么?没的是待打他?把他一推,推在我那床沿上,倒了裤就干。”张瑞风笑说:“老张婆子说什么?”珍哥说:“老张婆子自家骂自家说:‘该这淡嘴的私窠子!杀那淡嘴的私窠子也不亏!’”张瑞风呱呱的大笑。那囚妇说:“还笑哩?不是为你吃人家这们一顿亏么!”张瑞风说:“哟,你听这话呀,呀!怎么得你每日为我吃这们顿亏才好哩!”张瑞风又问珍哥:“他两个干事,你在那里来?”珍哥说:“我可得了这空出来吊兵哩么!”说笑了一会,与珍哥睡了。
再说晁住到了家中,因珍哥嗄了情,吃了张瑞风的凌辱,对着晁夫人学舌道:“刚才奶奶叫人送什么与珍姨去了,没有人去。我就:‘我走荡去罢。’到了那里,通成不得了,里头乱多着哩!合那刑房张瑞风明铺夜盖的皮缠,敢是那刑房不进去,就合那禁子们鬼混,通身不成道理!”晁夫人问:“你听见谁说?你才进去见来么?”晁住说:“谁没说?只是不好对着奶奶学那话。使匙儿撩的起来么?我正待出来,撞见张瑞风正进去。我说:‘我且站站,看他怎么样着。’他说我看他哩,降了我个眼红,待把我送到柙上。他倒说我是什么人,进来做什么。叫我说:‘怎么不许家里人送饭么?叫我说,你别欺了心!你看看《大明律》!提牢的奸了囚妇,该什么罪哩’我待合他禀大爷,他才央及了我一顿,出来了。珍姨也央及我,叫我千万别合奶奶说。”晁夫人长吁了口气,说道:“挺着脚子去了,还留下这们个祸害,可怎么处!”
次日,晁住两口子依旧庄上去了。晁夫人叫人送十月的米粮等物与珍哥,又叫晁凤进去,合他说:“叫他好生安分,不要替死的妆幌子,我还诸物的照管他。这不我又替他做着冬衣裳哩?我可为什么来?千万只为着死的!他既不为死的,我因何的为他?我就从此一粒米、一根柴火、一绺线,也休想我管他,凭他里头合人过去罢!叫他也不消对人说是晁源的小老婆。他要好么好,再不好,我等巡按来审录,我锥上一张状,还送了他哩!你合他说去,休要吊下话。”
晁凤跟着米面进去,把晁夫人的话一句句都说了。珍哥道:“这再没有别人,这是晁住那砍头的瞎话!奶奶可也查访查访,就听他的说话?他夜来到了这里,我为奶奶差了他来,我流水的叫张婆子暖了壶酒,就把那菜——我没动着,拾了两碗,还拾的点心,打发的他吃了。我说:‘你吃了可早些出去回奶奶的话,看奶奶家里不放心。’他乜乜屑屑的不动弹。他看着我说:‘珍姨,我有句话合你说:大爷已是死了,你已是出不去了,你还守那什么贞节哩?这监门口也盖不得那贞节牌坊。象我这们个汉子,也辱没不了你什么。’叫我说:‘你这话通是反了!我就守你爷一日,也是你个小主人家,你就这们欺心?’他就待下手强奸我,叫我吆喝说:‘奴才欺心,待强奸主人家哩!’禁子听说,才跑了来说他。他什么是怕?禁子去请了刑房来到,做刚做柔的才劝的他去了。他说:‘我叫你由他,只许你养刑房、养禁子,不许你养我么!’晁凤,你是明白的人。别说我不肯养汉,我处心待与咱晁家争口气!叫人说:‘你看多少人家名门大族的娘子,汉子方伸了腿就走作了。这晁源的小老婆虽是唱的,又问了死罪,你看他这们正气!’我务必要争这口气!我就不长进,浪的慌了,待要养汉,这里头这汉可怎么养?在那里养?外头守着鼻子摸着腮的都是人,我住的这点去处子连腚也掉不过来,这老张婆子影不离灯的一般,又不是外头宽快去处,支了他那里去?没的好说:‘老张,你且出去,我待养汉哩。”又没的当着人就养?可也详个情,就信他的话?你也把我这话就合奶奶说,我这里过的是甚么日子哩?若奶奶不听人的话,照常的照管我,也在奶奶。万一我还得出去到咱家,我伏事奶奶二年,也是我在晁家一场。若奶奶信人的话,不照管我,我恋什么哩?一条绳子吊杀!”说着,便放声的大哭。晁凤说:“奶奶也待信不信的,所以叫我来嘱付珍姨。若奶奶信的真了,如今也就不送供备来了。这如今替珍姨染着绵绸合绢做冬衣。珍姨的话,我到家合奶奶说。珍姨,你也要自己拿出主意来,象刚才说的那话才是。”
晁凤辞了珍哥,回了晁夫人的话。晁夫人问说:“你看那意思,可是他两个的话,那个是真?”晁凤道:“人心隔肚皮的,这怎么定的?”依着珍姨的话,像似有理的。据着晁住昨日说的,又象是有理似的。”晁夫人说:“拿饭养活你们,通似世人一般,肯打听点信儿!要是晁住这贼狗头实是欺心,我也不饶他!”晁凤说:“这晁住从珍姨来到咱家,这欺心不欺心,倒知不真;只是珍姨没到咱家时,可一象那班里几个老婆,他没有一个不挂拉上的。”晁夫人问说:“那老婆们都偏要要他,是待怎么?”晁凤道:“那咱叫戏、送戏钱、拿东西与他们吃,都是他手里讨缺,敢不依他么?”晁夫人道:“我昨日原没差他,他可钻了进去,这们可恶!”
再说一日冬至,县官拜过牌,往东昌与知府贺冬,留着待饭,晚上没回县来。典史又是一过路运粮把总请在衙门里吃酒。天有一鼓时候,霎时监内火起。人去报了典史,那典史策马回县,进了大门,报说女监失火。典史进入监内,正见刑房书办张瑞风两截子在那里章章徨徨的督人救火。幸得是西北风往东南刮,是空去处,不曾延烧。典史问:“是怎么起火?”都回说:“是珍哥房内火扑了门,不曾救出,不知是怎么起火。”不一时,将那珍哥住房烧成灰烬。火灭了,掀开火内,烧死一个妇人,用席遮盖。次日,县官回来,递了失火呈子,把张瑞风打了十五板,禁子每人都是二十,委典史验了尸,准家属领埋。
晁书听见这信,回去与晁夫人说了。晁夫人连吊了几点眼泪,说道:“也罢!也罢!死了也完了这殷子帐!只是死得苦些。”当即叫晁凤:“你到监里看看,该怎么算计,咱好铺排。”晁凤进到监内,寻着值日的禁子,说道:“这娘娘子起头进来,俺可也得了他的好处,临了就给了俺这们个结果。”晁凤问说:“他是怎么起的火来?”禁子说:“他关着门,火起就扑了门,人又进去救不的,谁知他是怎么起的?”晁凤揭开席子看了一看,也认不出一点甚么来,只象个炭将军似的躺在那里。晁凤长吁了口气,说道:“这么个画生般的人,弄成这们个模样!”托禁子:“好生看着,我到家拿衣裳来装裹他。”
晁凤来家回话,晁夫人连夜给他赶的白梭布裤,白梭布着身的布衫、小袄、大衫、白梭布裙、膝裤包头,无一不备。封了五钱银子,叫囚妇们与他穿衣裳。叫晁凤也只在旁边看着,不必到跟前。又封出三两二钱银子与禁子们八个暖痛,叫把尸从天秤出来,别要从那牢门里拉。再捎床被去裹着好秤。又叫晁书用二十两银买了一副沙木,叫人在真空寺合材,就把尸抬到那寺里入殓,借法严的房停泊,就央法严领斋念经,若法严没有房,智虚家也罢。各自分投去了。
晁凤拿着衣裳到了监里,先把那三两二钱银子给了禁子,那禁子感激不尽,事事用心。又与了囚妇们五钱银子,果然与他七手八脚的穿了衣裳。外面使红被紧紧裹住,用布条缚了,用了桔槔秤出墙来。那些囚妇都送到墙下说:“这些年,自有他进监,都吃他的残茶剩饭,不曾受的饥饿。”都也痛哭。
晁凤叫人把尸板门抬了送到真空寺,借的法严闲房。晁梁也还持了服到跟前看着入了殓。次日请了十二位和尚与他建醮。停了三日,用三两银买了一亩五分地给他出殡葬了。晁夫人说是断了这条祸根,虽是惨伤之中,又是欢喜。三日,又叫晁书去他坟上烧纸,按节令也都差人与他上坟。
从古至今,这人死了的,从没有个再活之理。但这等妖精怪物,或与寻常的凡人不同,或者再待几年,重新出世,波及无辜,也不可知。再听后回,且看怎生结果。正是:
好人不长寿,祸害几千年。再说还魂日,应知话更长。
第四十四回 梦换心方成恶妇 听撒帐早是痴郎
才子佳人都十七,并蒂芙蓉,着露娇如滴。相携素手花前立,教人莫状丹青笔。
出水鸳鸯相比翼,玉女金童,烛影摇红色。名悬金榜欢何极?相提只愿偕琴瑟。
——右调《蝶恋花》
古人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使其气血充足,然后行其人道,所以古人往往多寿。但古人生在淳庞之世,未凋未凿之时,物诱不牵,情窦不起,这一定的婚娶之期所以行得将去。如今处在这轻儇泄越的世界,生出来的都是些刁钻古怪的人才,这些男女,偏那爱亲敬长的良知与世俱没,偏是这些情欲之窍,十一二岁的时节,都无所不知,便要成精作怪。
即狄希陈,母亲管的也算严紧,年纪刚才一十六岁,见了孙兰姬便怎么知道就慕少艾,生出许多计策,钻头觅缝的私通?他母亲自己往府城寻他的初念,原是乍闻了这个信,心中发恨,算计赶到下处,带他连那妓者采拔一顿,与他做个没体面,使他也再不好往那妓者家去,使那妓者也便再不招他。及至过了一夜,又走了一百里路,又因丈夫再三的嘱咐,那发恨的心肠十分去了七分,那疼爱他的心肠七分倒添了三分。若使走到下处,或是狄希陈桀骜不驯,或是那妓者虎背熊腰、年纪长大、撅嘴拌唇、撩牙扮齿、黄毛大脚,再若昂昂不采,这又不免“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怎禁乍时到了,先一个狄希陈唬的鬼也相似,躲躲藏藏,先叫那做娘的可怜而不可怒;一个十六七岁的美女,娇娇滴滴的迎将出来,喜笑花生的连忙与他接衣裳、解眼罩、问安请坐、行礼磕头,这一副笑脸,那严婆的辣手怎忍下的在他脸上?所以不惟不恶,且越可爱起来。又亏不尽适遇一个姑子来到,说:“前世已定的姻缘,割他不断;往后将断的姻缘,留挽不牢。”狄婆子于是把罪发恶的排遣,尽数丢开,算道:“爽利留他两日,等我上完了庙,送他二三两银子,好好送他回去,带了儿子归家,倘或处得过激,孩子生性恼出病来,悔就晚了。”
谁知那姑子说得一些不爽,第二日轻轻省省,不用推辞,自然走散。狄希陈饶是这等开交,还怀了一肚皮怨气,借了哭汪为露的名头,叫唤了个不住。这样作业的孩子,你定要叫他三十而娶,这十四年里头,不知作出多少业来!这古礼怎生依的?于是他母亲拿定主意,择在十一月过聘,过年二月十六日完婚。唤了银匠在家中打造首饰,即托薛教授买货的家人往临清顺买尺头等物。自己喂蚕织的绢,发与染坊染着;自己麦子磨的白面、蜂窝里割的蜜、芝麻打的香油,叫厨子炸喜果;到府城里买的桂圆,羊群里拣了两只牝牡大羊;鹅、鸭、鸡、鸽,都是乡中自有;唤了乐人鼓手,于十一月初十日备了一个齐整大聘。
管家狄周、媒婆老田,押了礼送到薛家。管待了狄周、老田的酒饭,赏了每人一千钱、一匹大红布。回了两只银镶碗、两双银镶箸、一面银打的庚牌、四副绣枕、四双男鞋、四双女鞋;狄希陈的一顶儒巾、一匹青线绢、一匹蓝线绢、一根儒绦、一双皂鞋、一双绒袜、一部《五经旁训》、一部《四书大全》、两封湖笔、两匣徽墨、一对龙尾砚、几样果品,打发回礼来家。两家各往各门亲戚分送喜果。
次日,薛教授亲到狄家来谢,说:“费这许多厚礼,后日我与令爱过聘,怎么照样回得起?”狄宾梁料他要自己来谢,预先叫家中备下肴馔,留他款待。从此狄家每日料理娶亲勾当,嫌那东边一座北房低小,拆了另盖,糊墙铺地,极其齐整。薛家也叫匠人彩漆装奁,打造首饰,裁制衣裳,旋刮锡器。
时光易过,转眼就是明年。霎时交了二月初十日,狄婆子自去上头,先送了两只活鸡、两尾鲜鱼、一方猪肉、一方羊肉、四盘果子、两尊酒。薛家叫了厨子,置酒相候。狄婆子吃过茶,坐了一会,到了吉时,请素姐出去,穿着大红装花吉服、官绿装花绣裙,环佩七事,恍如仙女临凡。见了婆婆的礼,面向东南,朝了喜神的方位,坐在一只水桶上面。狄婆子把他脸上十字缴了两钱,上了髻,戴了排环首饰,又与婆婆四双八拜行礼。
狄婆子看了他那模样,好不温柔雅致、娇媚妖娆,心中暗自欢喜,想道:“这媳妇的标致不在孙兰姬之下,这陈儿的野心定是束缚住了。只是李姑子说这媳妇要改变心肠,夫妇不睦,忤逆公婆,这话我确然信他不过。那里有这等的美人会这等的歪憋?”薛婆子殷勤让酒,他那心里且碌碌动寻思这个。薛婆子道:“亲家,我见你那意思倒不是怪我,一象心中有甚么事的一般。”狄婆子笑道:“亲家,你怎么就看出我来?我心中实是想着件事来。”薛婆子道:“亲家想甚么事?对着我说说。”狄婆子道:“对着亲家说不得的事。”薛婆子取笑道:“说不得的事,情管就不是好事。亲家且吃酒,有事黑夜做就是了,不消预先的想。”
两亲家笑了一会,狄婆子要请小亲家婆相会。薛婆子说:“他看着人做菜待亲家哩。等亲家临行,叫他出来相见。”薛家叫了两个女瞎子,一个谢先,一个张先,各人唱了几套喜曲。狄婆子吃过了汤饭,赏赐两个女先并厨子一应下人。
薛婆子说:“闺女有几件不堪的妆奁,有张粗造的床,十五日先送到府上。”狄婆子道:“那日有几位客下顾?好伺候。”薛婆子道:“这里别再没有门亲戚,又不好单着,只是里头央连亲家婆,合我是两个;外头也只得央连亲家公,同他爹也是两个。”狄婆子说:“哥哥们闲着做甚么?不叫他同去走走?二位大哥哥叫他外边随着二位亲家翁,三哥叫他跟着亲家在后头。一个姐姐的大喜,都叫他们顽糙子去。”
薛如兼光着个头,站站着往前,戴着顶方巾,穿了一领紫花布道袍,出来见他丈母。狄婆子甚是喜悦,拜匣内预备的一方月白丝绸汗巾,一个洒线合包,内中盛着五钱银子,送与薛如兼做拜见。薛婆子道:“你专常的见,专常的叫你娘费礼,这遭不收罢。”薛如兼也没虚让一让,沉沉的接将过来,放在袖内,朝上又与丈母作了两揖。他娘笑道:“好脱气的小厮,你倒忒也不做假哩!”狄婆子说:“是别人么?作假!”薛婆子送出狄婆子回来,素姐又与他爹娘合他生母从头行礼。薛婆子说:“再待四五日就往人家去,回来就是客了。”
倏忽又是十五,狄家门上结了彩,里外摆下酒席。外头请了相栋宇、相于廷合狄婆子的妹夫崔近塘四个相陪,里边请的相栋宇婆子、崔近塘婆子。外头叫的是四个小唱,里头叫的还是张先、谢先。完备,伺候铺床。
这薛家也从清早门上吊了彩,摆设妆奁,虽也不十分齐整,但是那老教官的力量,也就叫是“竭力无余”的了。将近傍午,叫了许多人,抬了桌子,前边鼓乐引导。家人薛三省、薛三槐压礼。老田夹着一匹红布,吃的憨憨的跟着送到狄宅。狄家也照依款待,照礼单点查了一应奁具,收到房中,赏赐了来人。
连举人娘子合薛婆子两顶轿子先到,狄婆子迎到里面,见过礼,让过了茶。狄希陈出来见丈母,巧姐出来见婆婆,又都见了连亲家母,相婆子崔婆子都相见过了。薛婆子合连婆子都往狄希陈屋里与他铺床摆设。外边薛教授、连春元、薛如卞、薛如兼四位已到,狄宾梁领着狄希陈,同着相栋宇父子、崔近塘,迎接进去,安坐献茶,递酒赴度。鼓乐和鸣,歌讴迭唱;觥筹交错,肴馔丰腴。虽是新亲,都原旧友,开怀畅乐,尽兴而归。
送了客去,狄家又送催妆食盒一盘、粉一盘、面一盘、猪肉一盘、簪髻盖袱;一套过门的礼衣,先送到薛宅,看就十六日卯时过门。狄家的“娶女客”是相栋宇的婆子;四对灯笼、二个披红童子、十二名鼓手、十二名乐人,都伺候临时听用;扎刮了齐整喜轿,结彩挂红,极其鲜艳;与狄希陈做的青线绢圆领、蓝线绢衬摆,打的银花、买的红,备了鞍马,打点亲迎。
却说十五日晚上,薛教授夫妇从狄家铺床回来,叫人置了一桌酒,要合家大小同女儿团坐一会,说起狄宾梁良善务本,象那还杨春的银,送汪为露的助丧,种种的好事,这都是人所难能的,“狄亲家婆虽是有些辣躁,却是个正经的妇人,不是那等没道理的歪憋。女婿虽是气宇殊欠沉潜,文理也大欠通顺,但也年纪还小,尽有变化的时候。狄亲家房中又没有七大八小,膝下又没有三窝两块,只有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家年纪也都是望七的时候,你过门去,第一要夫妻和睦,这便叫是孝顺。你小两口儿和和气气的似兄妹一般,那翁姑看了,自是喜欢。每日早起,光梳头、净洗面,催着女婿早往书房读书,使那父母宽心,便是做媳妇的孝顺。虽是公婆在上,百凡的也该替公婆照管。小姑的衣裳鞋脚,婆婆有了年纪,你都该照管他的。况且又是你的弟妇,不是别人,你大他小,千万不要合他合气。翁婆有甚言语,务要顺受,不可当面使性,背后■国哝,这都是极罪过的事。
“女婿叫是夫主,就合凡人仰仗天的一般,是做女人的终身倚靠。做丈夫的十分宠爱,那做女人的拿出十分的敬重;两好相合,这等夫妻便是终身到老,再没有那参商的事体。我与母亲便是样子。若是恃了丈夫的恩爱,依了自己的心性,逞了自己的骄嗔,那男子的性格有甚么正经,变了脸就没有体面,一连几次,把心渐渐的就冷了,就是丈夫外边有些胡做,这是做男子的常事。只怕夫妻的情义不深,若夫妻的情义既深,凭他有甚么外遇,被他摇夺不去的。
“往往男子们有那弃妻宠妾的,也都是那做女人们的量窄心偏激出来的,岂是那做男人的没个良心?岂不知有个嫡庶无奈的做大的容不得人,终日里把那妾来打骂,再也没个休止。就是那不相干的邻舍家听了也是厌烦,何况是他妾,难道没些疼爱?况且又不光止打骂那妾,毕竟也还把自己丈夫牵扯在里头;也还不止于牵扯丈夫,还要把那家中使数的人都说他欺心、胆大、抱粗腿、惯炎凉。满河的鱼,一网打尽,家反宅乱。既是象了凶神,汉子自然回避,大的屋里没了投奔,自然投奔到小的屋里去了。大的见他往小的屋里去了,越发的日远日疏;小的见他不往大的屋里去,越发日亲日近。那做丈夫的先时还是赌气,中间也还自己不安,后来老羞变成了怒,习为当得的一般。若做大老婆的再往前赶,越发成了寇仇。
“所以那会做女人的,拿出那道理来束缚那丈夫,那丈夫自然心服;若倚了泼悍,那丈夫岂是不会泼悍的么?你还不晓的那林大舅就是你娘的弟,娶了你后来这个妗母,拿着当天神一般敬重。怕这个妗母说,那怕你外婆,只好生气罢了,也形容不出那些小收心的形状。如此待了这们几年,你妗母陪嫁的一个丫头,叫是小荷香,你大舅就合他偷上了。待了几时,你大妗子打听出来,其实与他做了妾也可,或是嫁了他出去也可,又不与他,又不嫁他,无休无歇的对了他打那丫头,打得手酸了口骂,骂一声‘臭窠子’,就带上一声‘贼忘八’!致的你大舅赔礼告饶,烧香设誓。甚么是肯罢兵!象酗酒的凶徒一般,越扶越醉。你外婆劝劝,连把外婆也顶撞起来。叫你大舅指着顶撞婆婆为名说:‘罢!罢!为甚么因这丫头致得你冲撞娘?我寻个人来把丫头赏了他去,省得你这们作闹!’谁知他另收拾了一所房子,里头收拾的齐齐整整,买了的丫头小厮,家人媳妇,调了个湾子,把小荷香弄到那里,上上头,彻底换了绸帛。乡里的米面柴火只往那里供备,通不往家中送;家中的器皿什物陆续往那头搬运,成几日不来到家。你妗子合他嚷,他说:‘你不许我要丫头罢了,没的也不许我嫖么?’家里人都晓的,只为他性气不好,没一个人敢合他说。后来人都知道他另有个家,那亲戚朋友们都往那里寻他,通也没人再往这里傍影。你大妗子的兄弟叫你大舅大酒大肉的只给他一条腿,不合你妗子一条腿。
“后来你妗子自己打听出来,赶到那里,你大舅把小荷香藏在一边,说:‘我实是怕你,我情愿打光棍躲出你来了!为娘在上,收拾了这个去处,还没完哩;等收拾完了,请娘来这里住,离了你的眼,省的受你的气,被你顶触。我可也再不寻甚么老婆,你只当是死了汉子的寡妇,我只当是没有你的一般!咱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你妗母说:‘咱为甚么?我只是为这丫头报气他不过;既是丫头没在这里,咱还是咱,咱同的世人么?’你大舅说:“哟,这话么!说那世人,你比仇人还狠哩!请!请!你爱这个去处,我同娘还往那里住去。’你妗母说:‘你不家去罢了,好似我不放娘来的一般。’你大舅说:‘我待怎么?要是光我,可我死活受你的。我全是为只有一个娘,怕被你气杀了,叫娘躲了你出来。你不放?你不放,咱同着官儿讲,看谁是谁不是!’他可其自数黄道黑道的哭。叫那邻舍家听了,把他那哭的话采将出来,编了一个《黄莺儿》:
好个狠天杀!数强人,不似他!狼心狗肺真忘八!为着那歪辣,弃了俺结发!你当初说的是甚么话?恼杀咱将头砍吊,碗口大巴拉!
“你大舅凭他哭,只不理他。他待了会子,又只得往那头去了。后来他越发红了眼,到如今合你妗母如世人一般!可也有报应,宠的那小荷香上头铺脸,叫他象降贼的一般,打了牙,肚里咽。”
薛婆子说:“这天够老昝晚的了,叫闺女睡会子好起来,改日说罢。”打发素姐睡了。
一家子俱还没睡觉,各自忙乱,只见素姐从睡梦中高声怪叫,唬得薛婆子流水跑进去。他跳起来,只往他娘的怀里钻,只说是:“唬杀我了!”怪哭的不止。他娘说:“我儿,你是怎么?你是做梦哩,你醒醒儿就好了。”醒了一大会子,才说的出话来。
他娘说:“我儿,你梦见什么来?唬的我这们着。”素姐说:“我梦见一个人,象凶神似的,一只手提着个心,一只手拿着把刀,望着我说:‘你明日待往他家去呀,用不着这好心了,还换给你这心去。’把我胸膛割开,换了我的心去了。”薛婆子说:“梦凶是吉,好梦。我儿,别害怕!”乱轰着,也就鸡叫,人便都没睡觉,替他梳头插戴、穿衣裳,伺候待女婿的酒席,又伺候娶女客的茶饭,又请连春元的夫人来做“送女客”。
百凡事务,足足忙到五更。只见外边鼓乐到门,薛教授即忙戴了二尺高够伛头的纱帽,穿了粉红色编裂缝的一领屯绢圆领、一条骨镶的玳瑁带、水耳皂靴,出去大门外接了女婿到家。
酒过五巡,肴陈三道,吉辰已到,请催新人上舆。狄希陈簪花挂红,乘马前导,素姐彩轿紧随,连夫人合相栋宇娘子二轿随后;薛如卞、薛如兼都公服乘马,送他姐姐。
新人到门,狄家门上挂彩、地下铺毡。新人到了香案前面,狄婆子用箸揭挑了盖头。那六亲八眷,左右对门,来了多少妇人观看。只见素姐:
柳叶眉弯弯两道,杏子眼炯炯双眸。适短适长体段,不肥不瘦身材。彩罗袱下,烟笼一朵芙蓉;锦绣裙边,地涌两勾莲瓣。若使雄风不露,争夸洛浦明妃;如能英气终藏,尽道河洲淑女。那宾相在旁赞着礼,狄希陈与素姐拜了天地,牵了红,引进洞房。宾相赞教坐床合卺,又赞狄希陈拜床公床母。素姐看那宾相:
年纪五十之上,短短的竖着几茎黄须;身躯六尺之间,粗粗的张着一双黑手。老人巾插戴绒花,外郎袍拖悬红布。把贼眼上下偷瞧,用狗口高低喝唱。才子闺房之内,原不应非族相参;士女卧室之中,岂可叫野人轻到?
素姐看了这个形状,厌的一肚闷气,只是不好说得。只见那宾相手里拿了个盒底,里面盛了五谷、栗子、枣儿、荔枝、圆眼,口里念道:
阴阳肇位,二仪开天地之机;内外乘时,两姓启夫妻之义。凤凰且协于雌雄,麒麟占吉于牝牡。兹者:狄郎凤卜,得淑女于河洲;薛姐莺詹,配才人于璧府。庆天缘之凑合,喜月老之奇逢。夫妇登床,宾相撒帐。
将手连果子带五谷抓了满满的一把往东一撒,说道:
撒帐东,新人齐捧合欢钟。才子佳人乘酒力,大家今夜好降龙。念毕,又抓了果子五谷往南一撒,说道:
撒帐南,从今翠被不生寒。春罗几点桃花雨,携向灯前仔细看。念毕,又将果子五谷居中撒,说道:
撒帐中,管教新妇脚朝空。含苞未惯风和雨,且到巫山第一峰。念毕,又将五谷果子往西一撒,念道:
撒帐西,窈窈淑女出香闺。厮守万年谐白发,狼行狈负不相离。念毕,又把五谷果子往北一撒,念道:
撒帐北,名花自是开金谷。宾人休得枉垂涎,刺猬想吃天鹅肉。念毕,又把五谷果子往上撒,念道:
撒帐上,新人莫得妆模样。晚间上得合欢床,老僧就把钟来撞。念毕,又把五谷果子往下撒,念道:
撒帐下,新人整顿鲛绡帕。须臾待得雨云收,武陵一树桃花谢。
那宾相这些撒帐诗,狄希陈那里懂得,倒也凭他胡念罢了。只是那相于廷听了,掩了嘴只是笑。薛如卞听了,气得那脸上红了白,白了红的,只是不好当面发作,勉强的含忍。
原来素姐虽不认的字,那诗中义理到也解得出来,心中甚是恼闷,听他念到“撒帐北”那诗底下那两句,甚是不平,就要思量发作起来,赶他出去;又想道:“既是撒到北了,这也就是完事,可以不言。”谁知他又撒帐上下的不了,愈觉取笑起来。素姐怕他还有甚么念将出来,再忍不住,将薛三省娘子跋地瞅了一眼骂道:“你们耳躲不聋,任凭叫这个野牛在我房里胡说白道的,是何道理!替我掐了那野牛的脖子,撵他出去!”薛三省媳妇道:“好姐姐,你从几时来家里要句高声言语也没有,如今做新媳妇,是怎么来这们等的?”
那宾相也甚没意思,丢下盒底,往外就飞跑,说道:“好!俺妈!我宾相做到老了,没见这们一位烈燥的性子!’薛如卞说:“你别要多话!你那些诗,这也是在新人面前说的么?我慢慢的合你算帐!”宾相说:“好薛相公!我说咱是读书人家,敢把那陈年古代的旧话来搪塞不成?我费了二三日的整工夫,从新都编了新诗来这里撒帐,好图个主顾,谁知倒惹出不是来了。薛相公,你这眼下不娶连小姐哩?我可也再不另做新诗,我只念那旧的就是。——再不,薛相公,你就自己做。”
正说着,只见狄希陈坐完了帐,出来陪他舅子。那宾相吃完酒饭未去,仍把刚才那些话又对了狄希陈辨白。相于廷笑,薛如卞恼,狄宾梁合薛如兼不理论。狄希陈说:“这也罢了。你那诗上倒也都是些实话,没伤犯着什么,怎么该计较?”相于廷听了,笑的前仰后合;薛如卞气的把狄希陈看了两眼。狄宾梁封了五钱银子,送的宾相去了,方才递酒行礼,让如卞兄弟上坐。家中也摆上酒款待连春元夫人。
薛家随即送了早饭来到,要就着连夫人在此就充了一次送饭的女客。连夫人叫人把那送来的饭,一桌摆在新人房内,一桌送到上房与公婆同用。连夫人叫人请狄希陈进房吃饭,彼此认生,俱不肯吃。连夫人又再三让他,他只是不用。素姐说:“他吃的那成!这饭难道臭了?叫人收了去罢!”连夫人笑说:“你先不吃,怎么请狄姐夫吃哩?我回去,薛亲家自己来送晌饭,您就吃了。”一边辞了回去。
狄婆子再三谢他有劳,送了上轿回来。薛家两个舅子也起席回去,进房来辞素姐,说道:“姐姐,俺两个家去罢。”素姐说:“没的你也嫁了他罢?不回去!”雌的薛如卞兄弟两个一头灰,往外跑。狄宾梁赶着每位送了一柄真金蜀扇、一枚桂花香牌、一个月白秋罗汗巾、一个白玉巾结,送出大门;看上了马回家,收拾叫狄希陈去薛家谢亲,一对果盒,用彩楼罩着,一副桌面、五方定肉,用食盒抬了,先用鼓乐导引,后面狄希陈衣巾乘马,送到丈人家里。薛教授仍旧穿了那套行头,接进客舍。
狄希陈见过了礼,拜了祖先,上席饮酒。薛夫人一边自己押了食盒来与女儿送午饭,相见了狄婆子,吃完茶,进到女儿房内,悄悄的说道:“你家中的那温克都往那里去了?谁家一个没折至的新媳妇就开口骂人,雌答女婿?这是你爹那半夜教道你的?快别如此!看婆婆女婿说什么!”素姐说:“狗!他家有‘长锅’呼吃了我罢!我不知怎么,由不的我只是生气哩!”薛夫人道:“诌孩子!那里的气?快别要胡说!后晌女婿进屋里来,顺条顺理的,头上抹下,要取吉利。”素姐说:“后晌我老早的关了门,不叫进房里来!他要敲门打户的,惹的我不耐烦了,我开了门,爽俐打几下子给他!”薛夫人道:“胡说的甚么!看人听见!快来吃饭罢。”他守着他娘吃了两个馒头、一碗大米水饭。
薛夫人还没回去,狄希陈已是谢过了亲回家。回送了一匹红段、一对银花、一顶方巾、一件银红巴家绢道袍、一双毡鞋、一双绫袜、一部《文章正宗》、一部《汉书》、两封湖笔、两匣徽墨、一对歙砚、两副枕顶、男鞋两双、妇鞋两双,将这些回礼收到家中。狄婆子再三谢了薛夫人的重礼,狄希陈也到房里见了丈母,说了几句闲话,辞别家去。
不多一时,又早黄昏时候,差了薛三省娘子送的晚饭,让着狄希陈吃了两个火烧、一碗水饭,摸摸了造子出去了。薛三省娘子让素姐吃饭。素姐说:“我黑了不吃饭,你明早煮两个鸡子我吃罢。”薛三省娘子又悄悄对他说道:“娘叫我悄悄的对姐姐说,叫你后晌和姐夫好好的睡觉,别要扭手扭脚的!头一日,取个和美的意思。你要听说,咱娘明日早来替你送饭,要姐姐不听说,明日咱娘也不来了,三日可也不来接你。”素姐说:“哟!我是鼓楼上小雀?唬杀了我?”薛三省娘子说:“我是正经话,姐姐,你别当顽耍的。俺待家里去哩。”素姐说:“你去罢,叫娘来看我。”
那狄希陈眼巴巴的看那天,只愿黑了,好洞房花烛夜,巫峡雨云期。但不知佳期果如愿否?只看下回分解,再看其详。
第四十五回 薛素姐酒醉疏防 狄希陈乘机取鼎
情知宿恨非良伴,配作夫妻,业报才无限。阃政好教严似茧,烦苛束湿无条款。
时有香温和玉软,雨云方罢,放下鸠荼脸。痴汉猩醪挥不断,枭娘厌道丁生眼。
——右调《蝶恋花》
却说素姐打发了薛三省娘子家去,渐至掌灯时节,狄希陈还在他娘屋里。他娘说:“这天老昝晚的了,你往屋里去合媳妇做伴去罢。”狄希陈都都摸摸的怕见去,他娘又催了他两遍,他说:“我不知怎么,只见了他,身上渗渗的。”他娘说:“你既见了他渗渗的,你往屋里去,就且好生睡觉,别要就生生的惹他。你听我说,去罢。”
狄希陈方才回自己房来,推那房门,门是闩的。狄希陈推门,不听得里边动静。狄希陈着实推叫,那陪嫁来丫头小玉兰问说:“姑夫在外头推门叫唤哩,咱开了门放他进来罢。”素姐说:“你仔敢开!放他进来了,我合你算帐!”
狄希陈听说,越发把那门推幌起来。狄婆子听见,从房里出来,问说:“这深更半夜,你爹在那房里守着近近的,你不进屋里去,在这天井里跳挞甚么?”狄希陈说:“他把房门闩了,不放我进去哩。”狄婆子走到跟前,叫小玉兰:“你过来开了门,放进你姑夫去。这深更半夜的,你关了他外头是怎么说?”小玉兰说:“我待开,俺姑不许我开哩。”狄婆子说:“我在这里哩!你过来开开!由他!”
那小玉兰才待过来开门,素姐跑下床来把小玉兰一巴掌打到傍边,他依旧又往床上去了。狄婆子说:“他既不放进你去,你就往我屋里睡去。这孩子可不有些攮业?怎么一个头一日就闩了门不叫女婿进去?我从来也没见这们事!你听着我说,过来开开门。”那素姐甚么是理!声也不做,给了婆婆个大没意思,只得叫了儿子往自己外间睡觉了。
狄婆子到了自家房内,对着丈夫说道:“这媳妇儿有些不调贴,别要叫那姑子说着了。可这是怎么说,把门闩得紧紧的?我这们外头站着叫他,里头什么是理!”狄员外说:“家里娇养惯的孩子,知不道好歹,随他罢。”
狄婆子女人见识,说这个成亲的吉日,两口子不在一处,恐有不利市的一般,又走到他那边去,指望叫他开门。谁知狄婆子合狄希陈刚刚转背,他叫小玉兰连那院落的门都关了。狄婆子又只得自己回来,长吁了两口气,吹灯睡了。
到了次日清早,薛三槐的娘子提了一锡罐脸水送来,走到他那院里,只见院子的门尚未开,叫了两声,没人答应。薛三槐娘子恐怕冷了脸水,带罐提到厨房,与他温暖。狄周娘子把那晚上关门,不放陈哥进去,娘自己来说两次,他里边不应,又打丫头,嗔他开门,前前后后告诉了薛三槐娘子。
薛三槐娘子说:“昨日娘怕他这们等的,已是叫薛三省媳妇着实的嘱咐了他。必欲还是这们,这是怎么?不叫狄大娘心里不自在么?我还只说姐夫在屋里,这昝晚还没起来哩,原来是如此!狄大爷合狄大娘起来了没?”狄周媳妇道:“等到如今哩!夜猫子似的,从八秋儿梳了头,爹待中往坡里看着耕回地来。娘待中也络出两个‘越子’来了。
薛三槐娘子惊讶道:“好俺小姐!婆婆梳了头这一日,还关着门哩!待我叫他去。”跑到他那门前,又怕狄婆子听见,不敢大叫他。又是那十五黑夜没得睡觉,又净悄悄的没人骚扰,睡熟不醒,睡梦中听得是薛三槐媳妇声音,睡梦中唤起小玉兰出来开了门。
薛三槐娘子骂小玉兰道:“小臭肉!你不老早的请起姑来,你倒扯头的睡!”进去见素姐才挠着头,慢条斯理的缠脚,说道:“好俺姐姐,你家里的那勤力往那里去了?你撵出姐夫去,你可睡到如今还不起来?狄大娘梳完了头,已是络出两个‘越子’来了,咱娘也就来了。”素姐说:“怎么?来赶集哩么?直这们五更!”薛三槐媳妇说:“这是五更?待中大饭时了!”说着,只见外头说道:“薛大娘到了。”狄婆子接住,送到素姐门口,站住了,让薛夫人自己到素姐房中。见素姐还挠着头,没缠了脚,心里也还道是合女婿同在房中。
薛夫人把薛三槐娘子数说:“叫你先来了这们一日,你可不催着你姐姐起来。如今还没下床,怪道你狄大娘门口就站住了!躁煞我!这是怎么说!”薛三槐娘子说:“我来到,这天井里的门关得紧紧的。我只说姐夫还睡着哩,没敢大叫。我到了厨屋里,狄周媳妇告诉说:‘昨日后晌,姐姐把姐夫撵出去了,关着门,自家睡哩。’我问:‘狄大爷合狄大娘哩?’他说:‘爹往坡里待中看着耕回地来,娘待中络出两个越子来了。’叫我慌了,才去叫门,又怕乔声怪气的教狄大娘听见。这小玉兰甚么是肯开!”薛夫人把手指着小玉兰骂了两句。
薛夫人问说:“狄周媳妇怎么对着你说姐姐撵出姐夫去?”薛三槐娘子道:“他说姐姐只后晌就把屋门关了,狄大娘催着姐夫来屋里,姐夫推叫不开门。狄大娘听见了,自己也来叫,姐姐只是不答应。狄大娘叫小玉兰开门,小玉兰才待去开,姐姐又打了他一巴掌。狄大娘又叫了遭子,见只是不开,只得叫了姐夫往狄大娘屋里去了。狄大娘又复回身来叫门。越发把这天井的也关了。”
薛夫人发躁说:“好闺女!好闺女!我自己合你说了,恐怕你不依,又叫薛三省媳妇来嘱咐你。必欲不依,我可有甚么颜面见亲家合姐夫哩!”叫薛三槐娘子:“你去看轿!我也不好在这里的,趁着没见你姐夫,我家去罢!”薛三槐娘子道:“怕怎么的?姐姐年小,不知好歹,娘教道他。使性子往家去,没的就是了么?”薛夫人道:“你辩的是混话!人家娶一个媳妇儿进门,不知指望怎么喜欢哩。这头一日,就叫个婆婆努着嘴,女婿撅着唇,这是甚么道理?”
适传狄婆子走到,笑说:“亲家,我到没努着嘴,你女婿实有些撅着唇,大清早起来,不知往那里去了。亲家请外边坐,这里教孩子梳头。”薛婆子道:“这们样的孩子,我自家悄悄的合他说了,又叫了薛三省媳妇子来嘱咐他,他必欲不依大的们说。你家里那声说声应的,不是你来?情管是你爹不该教道那二三更来。亲家请便,待我打发他梳完头出去。”狄婆子又暂且去了。
素姐梳完头,换了衣裳。薛夫人道:“这们个玉天仙似的人,怎么只不听说!”收拾了桌子,摆上饭,叫人去请狄希陈进房吃饭。寻到他园子里头,他正看着人摭椿芽。人一连请了两遍,他也没理。第三遍又使人请,说薛大娘等着哩。狄希陈说:“怎么?俺家是花子么?没有碗饭吃,单等着吃他的碗饭!我是他甚么人?我吃他的饭!你说俺家有饭,不吃他的饭!”随即看着人提着椿芽回到家里,也没进他媳妇房去,竟到了他娘屋里要合他爹一处吃饭。
他娘说:“你丈母在屋里摆着饭等着你哩,你往屋里合你媳妇儿吃去。”狄希陈说:“我是他甚么人?连屋里也不叫我进去,我吃他的饭哩!他破着今日再送两顿饭,我这叫花子可没的再有指望了!”狄婆子说:“你媳妇儿关你在外头,没的是你丈母教他关你在外头来,你恼你丈母?”狄希陈说:“我不该恼丈母,他不该教道他么?快快的别教巧妹妹往他屋里去,学上了不贤惠不好!”狄婆子道:“我倒教道你来,你听么?”狄希陈说:“娘教道我,甚么我没听来?我正好好的在府里住着,娘只去,我没等的娘张口,我就跟着娘来了,还等怎么才是听说哩?好不好,我到府里递上张呈子,把那当铺里秦蛮子呈着,我还夺回孙兰姬来哩!”狄婆子说:“我教这孩子们笑杀了!你就递呈子去罢。”这狄希陈百当不曾进房吃饭。
薛婆子也甚是不好意思,看着素姐吃了两碗面,雌没答样的家去了,对着薛教授道:“你没事的那后晌教道,教道的孩子这们样的!”把那撵女婿、拒婆婆、不起早,对着薛教授告诉。薛教授长吁了两口气,说道:“他前日黑夜那个梦,我极心影。他如今似变化了的一般,这不是着人换了心去么?这合他做闺女通是两个人了!”薛教授的妾龙氏说道:“怕怎么?谁家的坐家闺女起初就怎么样的来?再待几日,熟滑下来,只怕你留他住下,他还不住下哩。”
晌午送饭,薛婆子也没自己去,差了薛三槐娘子送去。狄希陈依旧不曾进房去吃。后晌又叫薛三省娘子送去晚饭,狄希陈又不肯进去。薛三省娘子说:“姐夫在那里哩?待我自家请他去。”素姐说:“你不好!我不要他,你要了他罢!”薛三省娘子说:“姐姐,你只再说,我就要他,怎么辱没了人么?”听见说狄希陈在葡萄架底下石凳上坐着,他跑到那里,说道:“姐夫,姐姐请你吃饭去哩。”狄希陈说:“俺家里有饭。我吃过饭了。看又叫人撵出来,不好看的。”薛三省娘子道:“姐夫,你听我说,你进去吃了饭,坐着,别要出来,他好掐出你来么?”又悄悄的说道:“又是独院落,关上天井的门,黑夜可凭着你摆划,可也没人替的他。”
狄希陈心里想道:“这倒也是个高见。”将计就计的跟了薛三省娘子进房。谁知素姐见了狄希陈进去,那屁股坐在床上,就如生根一般,甚么是肯下来!狄希陈等他不来同吃,心里有了那薛三省娘子的锦囊,想道:“他便一顿不吃饭,也就饿不坏人。我且吃饱,有力气可以制人。他且不吃饭,没气力,教他招不住。”正是得计,把饭吃得饱饱的,叫薛三省娘子收了家伙回去。
薛三省娘子道:“姐姐,我家去哩,你可休再似夜来,我赶五更就来接你。”素姐点了点头,见狄希陈坐着不动,知道他是不肯出去的主意。住了一会,听见狄婆子屋里关的门响。素姐说:“你去关了天井门罢,你还坐着怎么?”狄希陈只道他是真意,果然出去关门。素姐等他前脚出去,就跑下床来,自己把房门闩上,又合小玉兰抬过一张桌子把门紧紧顶住。狄希陈把那门先使手推,后用脚踢,又用砖石打那窗户。
狄婆子听见,又只得开门出来问说:“陈儿,你待怎么?”狄希陈说:“他哄我出来关门,他又把房门闩了!”狄婆子说:“这真也是个怪孩子了,那里有这们样的事!小玉兰,你快着来开门!我明日不起你的皮!”没见动静,又说:“小玉兰,你不开门么?”小玉兰说:“俺姑这里搂着我不叫我开哩!”狄婆子说:“这也就琐碎少有的事!陈儿,你还往我屋里睡去罢。他明日情管就合我熟化了。”狄希陈仗着他娘的力量,还待要踢门。狄婆子说:“这半夜三更的,不成道理。你跟着我那屋里去罢。”狄希陈只得跟着他娘去了。
到了五更,薛三省娘子果然就来接他,叫开门,知道狄希陈又没在屋里睡觉。问小玉兰,知道是诓他出去关了门,没教他进来。狄大娘还自己来到叫门,素姐搂着小玉兰不许他去与狄大娘开门。薛三省娘子恼的沉着脸,怂恿着。素姐没梳头,踅着首帕,小玉兰跟着,待往家去。
依着素姐,要锁上房门,薛三省娘子说:“家里放着姐夫,你可锁门哩!”走到狄婆子窗户底下,说道:“狄大娘,我接了姐姐家去哩,屋门没锁,叫人看门。”狄婆子说:“我知道了,你们去罢。住会有几位客来送他?我好预备。”薛三省娘子说:“脱不了是俺娘合连大娘二位,再那里还有别人?”狄婆子答应:“知道了。”叫起狄希陈来,往他屋里去看家。待不多一会,也就收拾将明,公母两个都起来收拾待客。
却说素姐回家,薛婆子知道他又把女婿撵在门外,婆婆叫门不理,着实的数落着说他,他说:“我不知怎么,见了他,我那心里的气不知从那里来,恨不的一口吃了他的火势!”薛婆子说:“你可是为他那些生气?”素姐说“我自家也不知道是为甚么恼他。这如今说起他来,你看我这肚子气得像鼓似的。”薛婆子说:“人生一世,还再有好似那两口子的么?你以后拿出主意来,见了他,亲亲热热的,只是别要生气。”
素姐开了脸,越发标致的异样,连举人娘子来到看见,喜得荒了,心里想说,自己闺女老姐那赶上他的模样?薛教授外面备了酒席,邀请女婿。狄希陈使性子,叫他爹娘降发着来了,心里不大喜欢,吃了没多大会就辞往家去。薛夫人、连夫人送了素姐回去。狄宅请的他妗母相栋宇娘子、姨娘崔近塘娘子、张先、谢先,正在家唱着吃酒。素姐也在席上坐着,正喜笑的,只看见狄希陈来到,把那脸来一沉。众人看着,都也诧异的极了。
狄希陈从头作过了揖,回到自己房内静坐。只见薛三省娘子端着个小盒,提着一尊烧酒送到屋里。狄希陈说:“这是甚么?”薛三省娘子说:“是鸡蛋合烧酒,姐姐待吃的。”狄希陈说:“他吃酒么?”薛三省娘子说:“可是这们古怪的事,常时只喝一口黄酒就醉得不知怎样的,这烧酒是闻也不闻。他虎辣八的,从前日只待吃烧酒合白鸡蛋哩,没好送给他吃。他今日到家,吃了够六七个煮的鸡子,喝了够两碗烧酒,还待吃,怕他醉了。他吃了没试没试的。姐夫,你今日可别叫他再哄出去关了门。凭他怎么样的,你只是别动。你先铺个铺,早先另睡,让己他那床,哄他睡了,等各处都关上门,没人听见,你可动手。没的你这们个小伙子就治不犯他?你打哩!得空子撞着这们个美人,你就没治处治他罢?”
狄希陈说:“怎么处治?叫我动甚么手?我知不道甚么,这里又没人来,你教给我试试。”薛三省娘子说:“府里孙兰姬没教给你?等着我教哩!”狄希陈说:“只怕各人有各人的本事,那本事有不同可哩。”薛三省娘子道:“本事都是一样,没有不同的。”狄希陈起来说道:“你来教我教试试。”薛三省娘子说:“你等着,我看看人来教给你。”哄的狄希陈坐着,他一溜烟去了。
狄希陈等他不来,只见小玉兰进屋里来,狄希陈说:“你叫了薛三省娘子来,把你姑的这些衣裳替他叠叠。”玉兰见了他说道:“省嫂子,姑夫叫你去替姑叠叠衣裳哩。”薛三省娘子道:“你先对姑夫说去,你说:‘他那里看人哩,看了人就来叠。’”混混着天待中黑上来,薛、连二位夫人又到了素姐屋里,大家又劝说了他一会,方才去了。接次着他姨娘妗母也都起身,又打发了两个女先家去,外头乱哄。
狄希陈在屋里摘了巾,脱了道袍子。素姐想道:“这意思,可哄不出他去了。”正寻思计策,要脱离他开去,明见他把那张吃饭桌端在那抽斗桌边,帮成一处;开了箱,拿出一副铺盖,下面铺了一床毡,床上掇了一个枕头,把那尊烧酒倒了一茶钟,冷吃在肚里,脱了袜子,脱了裤,脱了衫袄,钻在桌上睡了。素姐见无计可施,喜得他不来缠帐,也便罢了,只得关了门,换了鞋脚,穿了小衣裳。
收拾停当,那月色正照南窗。狄希陈假做睡着,渐渐的打起鼾睡来,其实眯缝了一双眼看他。只见素姐只道狄希陈果真睡着,叫玉兰拿过那尊烧酒,剥着鸡子,喝茶钟酒,吃个鸡蛋,吃的甚是甜美,吃完了那一尊酒,方才和衣钻进被去睡,不多时,鼾鼾的睡着去了。
狄希陈又等了一会,见他睡得更浓,还恐怕他是假妆,扬说道:“这桌上冷,我等要床上睡去。”一谷碌坐起来,也不见他动弹,走下桌来,披了个小袄,趿了鞋,走到床边,闻得满床酒香,他把手伸进被去,在他身上,浑身上下,无不摸到,就如那温暖的香玉一般。他悄悄的上了床,把被子轻轻的揭了,慢慢的拨他仰面睡着,与他解了裤带,渐渐的褪了下来,把两只白腿阁在自己的肩上;所以然处多加了那要紧开路的东西,认就了门,猛力往里一闯,直进无余。
素姐梦中醒转,心里晓得着了人手,那身子醉的那里动得?狄希陈见他不能扎挣,放心大战。素姐说:“我自不小心,被你算计了,你只是慢些,我醒来还好将就;你若不肯轻放,我起来也断不饶你。”狄希陈说:“你若后来与我亲热,我这遭便慢慢的施为;你若依旧还是这般生冷,我如今还要加力起来。”一边说,一边直冲直进,甚是勇猛,素姐再三求饶,他方才慢慢的彻了大兵,使那游兵巡徼。直待素姐安定了阵势,方才又两下交兵,毕竟后来把狄希陈战败方歇。两个睡在床上,都如芒刺在背的一般,翻来覆去,再睡不熟。狄希陈仍来桌上睡了,素姐就不曾穿衣,又复睡去。
狄希陈打了个盹起来,又走到床上,又从梦中把素姐干了一下。只见素姐醒来,比初次略略的有些温柔,不似前番倔强。事完,又仍各自睡觉,狄希陈方才称心遂意。清早起来,狄希陈看着素姐笑,素姐瞅了狄希陈两眼,说道:“往后要合我说知,才许如此。再要睡梦里罗唣人,我还撵出你去!”
小玉兰往厨屋里舀洗面水,狄周媳妇问说:“你姑娘合姑夫一处睡来?”玉兰说:“俺姑夫在桌子上睡,没在床上去。”狄周媳妇又问说:“你就没看见怎么样的么?”玉兰说:“我见来,俺姑可吃大亏了!待我送下水,我可对着你说。”连忙的端进水去,等着素姐洗了脸,又端出盆来与狄希陈舀进水去。
小玉兰出到厨房,对着狄周媳妇,将那夜间干的勾当告讼的一些不差。狄周媳妇说:“他两个干事,你在那里来?看的这们真?”玉兰说:“那月亮照得屋里合白日的一般,叫我妆睡着了。我可看着,看姑夫慢慢的起来,摸到床上去了。”狄周媳妇问说:“你姑就没醒么?”玉兰说:“待了老大一会子才醒。”狄周媳妇问说:“醒了怎么样着?他说害疼来没?”玉兰说:“我没听的他说害疼,他就只说:‘慢拉!慢拉!消停着!……我就没那好!”狄周媳妇问说:“弄了多大一会子?”玉兰说:“弄了够一大会子,姑夫又回到桌上睡了一造子,又到床上又弄,比那头一遭弄得还久。”狄周媳妇问说:“你见你姑夫的赍子来?没够多大?有毛没毛?”玉兰说:“我怎么没见?他后晌没脱裤么?”玉兰使手比着,也有四五寸长,也有个小鸡蛋粗。狄周媳妇问说:“你没的一宿也没睡觉么?单单的看着他?”玉兰说:“我后晌见姑夫那挺硬的赍子,我这心里痒痒刷刷的,睡不着。看着弄俺姑,我越发这心里不知是怎么样的,只发热。”狄周媳妇问说:“热的流水来没?”玉兰说:“一大些水,这腿上精湿的。”狄周媳妇说:“你多大点子人,知道浪!你实指望叫你姑夫也你一下子才好!”玉兰说:“是实得我下子才好。”狄周媳妇说:“小浪货!像你刚才比的这们大小,一下子还杀你哩!”玉兰说:“怎么没有杀俺姑哩?”狄周媳妇说:“你姑多大?你多大了?”
正说着,狄婆子来到厨房,小玉兰跑的去了。狄婆子问说:“你笑甚么?”狄周媳妇说:“陈哥今日黑夜得了手了!”狄婆子道:“是小玉兰说来?”狄周媳妇把玉兰的话一字不遗对着狄婆子学说。狄婆子道:“这丫头,这们可恶!后晌叫出他外头来睡。你可也好问他?那孩子知道甚么,叫他再休对着人胡说三道的。”
再说薛夫人因素姐跷蹊作怪,又大吃烧酒鸡蛋,心中甚是牵挂,叫了薛三省娘子来,说道:“你梳上头看看姐姐去,看他今日黑夜作怪来没。”薛三省娘子来到薛家,因知狄希陈在房里,没就进去。先到厨房内与狄周媳妇拜了拜,问说:“夜来姐夫往屋里睡来?”狄周媳妇笑说:“你该叫着个拘盆钉碗的来才好。”薛三省媳妇笑说:“怎么?姐姐的家伙没的破了?”狄周媳妇笑说:“打了两下子,有个没打破的么?”薛三省媳妇笑说:“可不知是怎么就依了?”狄周媳妇说:“他两个在两下里睡,大嫂就没提防,吃了那烧酒醉了。陈哥可悄悄的到他床上,替他脱了裤,抗起腿来。依着小玉兰说,弄得四杭多着哩!扯了一大会子才醒。醒是醒了,那身上醉的还动弹不的。”薛三省媳妇笑道:“敢子也就顾不得疼了。”狄周媳妇说:“一声的只叫:‘慢拉!慢拉!’一定是疼。”薛三省媳妇说:“俺小哥不知取了喜不曾?”狄周媳妇说:“谁知道?我倒没问小玉兰哩。”薛三省媳妇说:“我来了这一会子,情管也梳上头了,待我进屋里去罢。”
素姐问说:“你来做甚么哩?”薛三省娘子说:“娘怕姐姐还作业,不放心,叫我来看看哩。”一边把素姐的被抖了一抖,三折起来,又刷那绿段褥子,说道:“呀!怎么这门些血在上头?”素姐红了脸,说道:“罢么!替我叠在里头!”薛三省娘子说:“姐姐,可娘给你的那个哩?放着不使,这可怎么收着哩?”薛三省娘子叠着铺盖,适值狄婆子进来。薛三省娘子把那褥子又抖将开来,说道:“狄大娘,你看俺姐姐展污的褥子这们等的!”狄婆子看着,笑说:“罢呀怎么!你还替他叠起来。”留下薛三省娘子吃了饭,可可的老田也来打听要喜钱。狄婆子赏了薛三省娘子合老田每人二百钱、三尺红布、一条五柳堂织的大手巾。
薛三省娘子谢了回去,把素姐成亲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把那褥子我都与狄大娘看了。狄大娘喜欢,赏了我二百钱、这布合手巾。老田也到了那里,也赏的合我一样。姐夫见了我,不是那夜来的脸了,满脸的带着那笑。”薛婆子说:“你赶日西些再去走遭,叫你姐姐把小玉兰挪到厨屋里睡去,这们可恶!”薛三省娘子说:“不消去了。狄大娘说,后晌待叫他外头睡哩。”龙氏道:“我说的是甚么话!这也消替他愁么?往后他女婿只怕待往外边睡觉,他还不依哩。”薛夫人方才放了这根肠子。但不知后来何如,且再看后回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