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陈太监周全伙计 宋主事逼死商人
逢人尽说缙绅家,满口自矜夸。干了朝廷好事,只知一地胡拿。
性有刚柔,事应轻重,出自冈叉。人品须妥当,管他没有鸡巴!
——右调《朝中措》
却说陈公这内官性儿,叫童奶奶拿着一片有理无情的话,蒯着他的痒痒,就合那猫儿叫人蒯脖子的一般,呼卢呼卢的自在,夸不尽童奶奶是个好人;不惟将童七当时提回讨保,且轻轻的饶了三百两银。童七尊敬那童奶奶就似刘先生奉承诸葛孔明的一般。只是人心不足,与他老婆商议,叫他怎么再弄个法儿,连这三百两也都饶了才好。童奶奶道:“你别要这只管的不足,那内官的性儿是拿不定的,杭好杭歹,他恨你咬的牙顶儿疼。亏不尽我使了三百钱,那管门的其实是铺拉自家,可替咱说话?我绰着经儿,只望着他那痒处替他蒯。他一时自在起来,免了这三百两不叫咱赔,又宽了两个月限。你安知他过后不悔呢?三百两银,六个大元宝哩!他寻不出别的支节来,没及奈何的罢了。你再去缠他,或是过了他的限,他借着这个,翻过脸来说道:‘我倒饶了你一半,宽限了两个月,你倒不依?好!我不饶你,还要那六百两,也不准宽限,我即时就要哩!’你可怎么样的?这不过了十日多了?依我说,你先拿一百两银子。我听说佛手柑到了,你买上四个好佛手柑,再买上他一斤鲜橄榄,你送了去。你说:‘我变转了一百两银子,放着等一总里交,怕零碎放在手边使了,先送了来与老公垫手儿使。’他情管喜欢你。就还了他银子,咱还合他结个相知,还叫他往后救咱头疼脑热的。这是我的主意,你再寻思。”
童七道:“奶奶主事,没有差了的。只怕他内官性儿,见咱银子上的容易,按着要起来,可怎么处呢?”童奶奶道:“没帐。你替我买佛手柑合橄榄去。你推病别去,待我自家去。”童七道:“奶奶去情管好。我近来运退了的人,说出句话来就浊杀人的,连自家过后也悔的慌。”连忙走到福建铺里,一两八钱银买了四个五指的佛手柑,又鲜又嫩,喷鼻子的清香;一钱二分称了一斤橄榄。拿到家里,都使红灯花纸包了,叫虎哥使描金篾丝圆盒端着,自己两只袖子袖着两封银子,穿着油绿绸对衿袄儿,月白秋罗裙子,沙蓝潞绸羊皮金云头鞋儿,金线五梁冠子,青遍地锦箍儿,雇上了个驴,骑到陈公外宅。还是那日看门的人。
童奶奶走到跟前,笑容可掬,连拜了数拜,说道:“那一日得不尽爷的力量,加上美言,我合老公说了话出来,寻爷谢谢儿,就寻不见爷了。”那人道:“我刚只出来,孩子说家里叫我吃晌饭哩;我刚只吃饭回来,你就去了。”童奶奶从袖中取出一个月白绫汗巾,吊着一个白绫肚,青绸打口的合包,里边盛着四分重一付一点油的小金丁香,一付一钱一个戒指,说道:“这个汗巾儿里边有付小金丁香儿,两个银戒指,烦爷替我捎给奶奶,也见我感激爷的意思。”那看门的道:“前日受了奶奶的厚礼,没有甚么补报,又好收奶奶的?既是与家里的,我又不好替他辞,可是叫奶奶这们费心。奶奶这来是待怎么?”
童奶奶道:“我变了几两银子,待来还老公;又寻了几个佛手柑与老公进鲜。俺家里一行好好的,拿倒地就害不好,自己来不的。我怕几两银子极极的花费了,两个果子淹淹了,我说:‘等不的你好,我自家送去罢。’待叫这孩子来,怕他年小不妥当。”那看门的道:“老公在朝里,这几日且不得下来哩。奶奶,你见见太太不好么?我给你传声。”童奶奶说:“我得见太太,就是一样。”那看门的道:“奶奶,你跟进我来,你在宅门外听着我说话,你跟绰着我的口气儿合太太说。”
果然那看门的领着童奶奶进了仪门,打大厅旁过道进去,冲着大厅软壁一座大高的宅门,门外架上吊着一个黑油大桑木梆子。那看门的把那梆子梆的声敲了一下,里边一个老婆子出来问道:“说甚么?”那看门的回说:“看门的任德前见太太禀话。”老婆子道:“进来。太太正在中厅,看着人收拾花草下窖。”
作德前禀道:“童银匠的娘子儿,他不知那里打听的说太太救了他汉子的打,他敬来替太太磕头,要见太太哩。”太太道:“我在口之言,给他说声罢了,平白地替我磕甚么头?阿郎杂碎的,我见他做甚么!”任德前道:“老公前日没见他么?不阿郎杂碎的,倒好个爽利妇人,有根基的人家。这是骆校尉的妹子。”太太道:“他只怕是缠我告免银子?”任德前道:“不是价。他还拿着银子来交哩。小的说:‘老公朝里没下来,谁好收你的?你且拿了家去。’他说:‘我变换了这几两银子,家里极极的,象着了饥的鹞鹰一般,放在家里就花了。一时间银子上不来,违了限,叫老公计较,这不辜负了太太的美意么?我陆续交给太太收着,交完了,可抽保状。’”太太道:“这是个有主意有意思的女人,我当是个混帐老婆来。你叫他进来。”
任德前出去说道:“我说的话,奶奶,你听见来?你就跟着我这们说。”童奶奶答应了,不慌不忙走到正厅内,朝上站定说道:“太太请上,小的磕头。”太太说:“你来到我家是客,不磕头罢。”童奶奶道:“替太太磕破了这头,也报不了太太的恩来哩。要不是太太救着,俺娘儿们可投奔谁?太太可是活一千岁成佛作祖的阿弥陀佛!”一边说,一边吊桶似的上去下来磕了四双八拜。
太太道:“你端个小杌儿来让客坐下。”童奶奶道:“好太太呀!太太跟前敢坐,待要折罪杀呀!”太太道:“你矮坐着怕怎么?你坐着,咱娘儿们好说话。你摸在旁里只管站着,不怕我心影么?不知怎么,我乍见了你就怪喜欢的。”童奶奶忙道:“这是小的造化,投着太太的喜缘。”又朝上与太太磕头告坐,在那暖皮杌子上坐下,又说:“刚遇着才到的佛手柑,不大好,要了两个儿进与太太合老公尝新。”太太道:“新到的物儿贵的怕,你紧仔没钱哩,教你费这个事。”童奶奶道:“孩子外头端着哩,太太分付声,叫人端进来。”太太说:“既费了事,叫人端进来去。”还是刚才那个老妈妈子走到宅门内,击了一声云板,外边接着,分付道:“把客送盒儿端进来。”不多一会,外边传进盒子,端到太太面前。揭开盒盖,满屋里喷鼻清香,太太说:“好鲜果子!今年比年时到的早。不知进过万岁爷没有?收到我卧房里去。”太太合童奶奶家长里短说的不了。说到赔银之事,都顺着那任德前的口气随机应变的答应。太太甚是喜欢,叫人看饭相待。
九月将尽,正是日短的时候,不觉又是日西。童奶奶说:“这是一百两银,太太替小的且收下,待完了,抽保状出去。”太太说:“你留下,我替你交与老公就是。”童奶奶要辞家去。太太叫丫头:“端出我那竹丝小箱儿来。”丫头端出来开了,太太取了十个金豆,三十个银豆,递与童奶奶道:“这是宫里的,你拿到家里顽去。”童奶奶道:“这希奇物儿,太太赏这们些呀!”磕头不了,满口答谢,叫老妈妈送出客去。
童奶奶到家,对着童七说太太的好处。太太又对着陈公说:“童银的媳妇好个人儿,识道理,知好歹,通是个不戴帽儿的汉子,昨日来交了一百两银子,送了四枝佛手柑,一些橄榄。我赏了他几个豆儿,留他吃的饭去了。”陈公道:“我全是为他省事,我饶了他三百两银。后来我又悔的,轻易就饶他这们些。我心里算计:他要违了我的限,可我还不饶他。他怎么老早的就交了一百两?”太太道:“他合我说来,他说变换了这几两银子,依着他汉子还要留着赚换赚换,他恐怕又花了,辜负了你的恩,宁可随有随交罢。”陈公道:“好呀,这童银怎么就有这们个好媳妇儿!他要等不满限还了我的银子,我还把那些铜杭杭子赏给他,叫他拿着再哄人去。”后来果然童奶奶撺掇着,不过一月还完了陈公的三百之数。陈公果然把那六百两假货还都给了他。每次还银,都是童奶奶自己去交,渐合陈太太成了相识;看门的任德前通成了一家人一般。童奶奶时常往来,送不的一个钱东西,十来个回不住。童七常往陈公宅里见陈公磕头,献小殷勤。
童七做熟了这行生意,没的改行,坐食砸本,眼看得要把死水舀干,又兼之前后赔过了陈公的银七百余两,也就极头么花上来。后陈公赏出那铜东西来,他不胜之喜,寻思一遭,还是干那旧日的本把营生。先有这见成打就的六百两货物,从新前门外另赁了新铺,垒了炉子,安了风匣,雇了银匠,还做这乌银生意。童奶奶道:“咱做生意,只怕老公计较。他敢说:‘我收了本钱,不合他做买卖,你看他赌气还开银铺。通象咱堵他嘴的一般。咱还合他说声才好。”童七道:“咱可怎么合他说?”童奶奶道:“还得我自己进去,要是亲见了老公更好,只不知得出朝不。明日庙上你买点甚么又希奇又不大使钱的甚么东西儿,我拿着进去。”
童七果然十一月初一走到城隍庙上踅了一遭,买了一个艾虎,使了三钱银子。这艾虎出在辽东金伏海盖四卫的地方,有拳头大,通是那大虎的模样,也能作威,也能剪尾,也能呜呜的吼,好在那扁大的葫芦里头睡。一座大房,凭你摆着多少酒席,放出他来,辟的一个苍蝇星儿也没有。本地只卖的一钱银子一个。又使了三两银买了一个会说话的八哥儿,一个绝细的金漆竹笼盛着。买到家来,过了一宿,次早把这两件奇物叫虎哥拿着,童奶奶扎刮齐整,雇个了驴,骑到陈公的外宅门首。恰好这初二日是该下厂的日子,陈公早从朝里出来,顺便看了太太,才下厂去,此时正在宅里。门前伺候着无千带万的人。
童奶奶到得那里,下了驴,打发了驴钱。任德前早已看见,拨开众人,引得童奶奶竟进宅门。虎哥拿着那艾虎、八哥,在宅门外伺候。童奶奶进得宅门,正见太太倚着格子框站着;陈公在厦檐底下看着小小厮拿着两个黄雀,叫他那里含旗儿哩。童奶奶先与太太磕过头,又与陈公磕头。童奶奶道:“你看呀!男子汉有句话,要在老公上乞恩,怕老公没得下来,叫我来禀太太罢。谁知老公在宅里哩。”陈公道:“他待禀甚么?你替他说,也是一样。”
童奶奶道:“实禀太太合老公:小人的意思,好支虚架子儿,没等一个钱,就支十个钱架子,其实禁不得磕打。昨日还了老公那点东西儿,也就刷洗了个精光。看着的抱着瓢的火热,不料老公从云端里伸下手来,待提拨哩,把那些铜杭杭子赏给了。这是俺家祖辈久惯的营生,梅洗梅洗,把那旧的整治新了,拿着哄人,胡乱骗饭吃,还要在前门外寻点铺儿,开个小乌银铺。旧日的主顾,想已是哄的怕了,再哄那新头子。铺儿有了,一点家伙儿没有,还向老公乞恩,把那昝铺子里的卧柜,竖柜,板凳,赏借给使使。”陈公道:“你看这‘有钱买马,没钱置鞍’事么!有本儿开铺子,倒没有厨柜了!”
童奶奶道:“可说甚么来!要分外再有个钱,可敢还来缠老公哩?除了这老公赏的首饰,精手摩诃萨的,有个低钱么?不敢望多,只再得一百两银接着手就好了,那得有来?”陈公说:“我听说你那住的房儿小小可可的,到也精致,卖了,使不的么?”童奶奶道:“还说哩!他可不每日只待卖那房子,说:‘为甚么拿着银碗讨饭吃?’小的说他:‘这房儿是老公看顾咱的,是你祖父分给咱的呀。老公看顾你一场,你合我里头住,就合爷娘分给孩儿们的屋业。孩儿们守着,爷娘心里喜欢;孩儿守不住,卖得去了,虽是分倒给你的,爷娘心里喜欢么?你诸务的没了,单只这两间房,驴粪球儿且外面光着。你再把这几间房卖了,咱可倒街卧巷的?咱处作自受的罢了,可叫人说:你看那陈公的伙计童银一家儿卖了房讨吃哩。人问:‘那个陈公?是见今坐东厂的陈公哩?这可是替老公妆幌子哩么?’”陈公道:“你说的是呀。他要不这们十分的狠,坏了生意,我也不收了本钱来。他作孽罢了,难为带累你这好人合他过苦日子。——也罢,我借一百两银子给你,算你向我借的。你一年只给我十两银子的利钱,别落他的手。赚的钱,你吃,你穿,也别要管他。你赚的好了,你可慢慢的陆续抽本钱还我。那铺子里的厨柜没有了,连铺子都一齐赁了与人。我另有,我叫人寻给你,你叫人来抬去使。”
童奶奶一边磕头道:“小的就这里先谢了太太合老公罢。”起来又道:“得了个艾虎儿合个八哥儿来进与太太合老公看,在外头哩。”陈公道:“那里的艾虎儿呀?夏里我这们叫人寻没寻着。你是那里的八哥儿?会说话么?”童奶奶道:“胡乱也说上来了。”陈公道:“好呀!快叫人取进来!”童奶奶道:“八哥,你问太太安。”那八哥果然道:“太太安!”童奶奶又道:“八哥,你问老公安。”那八哥果然就问:“老公安!”童奶奶道:“八哥,你问太太老公千岁。”那八哥果然说道:“太太老公千岁!”陈公甚喜,说道:“你也是个能人,那里寻着这宝贝儿孝顺我哩?”陈公叫人把艾虎合八哥用心收着,让童奶奶到炕房暖和,好生待饭;又合太太说:“就把他先还的那一百两借与媳妇儿去,也不消问他要甚么文约儿。”又分付人查厨柜与他使。又分付人拿饭给跟的人吃。分派已毕,老公吃完饭,下厂去讫。
童奶奶合太太数黄道黑,直至再吃了晌饭,方才辞了太太,领了一百两银,骑着驴子,打着得胜鼓,奏凯而回,对童七讲说详细。童七大喜,说道:“天爷哟!那庙里没有屈死的鬼?人开口起来说银匠是贼,象奶奶这个,刘六、刘七合齐彦明也不要你,恐怕你贼过界去了!”童奶奶笑道:“你叫别人也贼么?我偏着是银匠老婆才这们贼哩!”童七道:“咱实得百十两银接接手才好哩;要不,也就捉襟露肘了。咱明日就着人抬卧柜合厨去。”两口子欢天喜地,看就十一月十一日新开铺面。
时人大约势利,见他又领了陈公的本钱仍开银铺,都来与他把盏暖铺,依旧兴头。但时运退动的,人就似日头没有从新又晌午的理,只有渐渐的黑将下去。况且他那精铜的物件,那个不带着两只眼睛,闻的童七大名,就害头疼,那个还敢来合他交易?所以常是好几日不得发市。那北京城甚么去处?真是米珠煤玉的所在,禁的伙计闲着吃饭,铺面包着要钱?这童爷童奶奶见这光景不大得好,也不免有些心焦,不大自在。
这童七的老子童一品与老陈公合下半世的伙计,童七又与小陈公合了上半世的伙计,打着陈公的旗号,人都说他是陈公的伙计,谁敢惹他?甚么门单伙夫牌头小甲,没有敢扳他半个字。他过着这“靠大树草不沾霜”的日子,那晓的以外的光景?后来人都知道陈公收了本钱,先是那铺面招牌檐前的布幌都不敢写了“陈”字,“野鸡戴着皮帽,还充得甚么鹰”?所以那凡百的杂犯差徭,别人不能免的,都也不肯饶他。支惯了架子的人,忝着个脂大肚,穿着彻底的绸帛,开着银铺,虚名在外,尖尖的报了个“象房草豆商人”。这在诸商之中,还算最为轻省,造化好的,还能赚钱。预先领出官银,成百成千的放在家里开铺营运;赚的利钱,就够了置办草料,净落下他的本钱。把银子从春夏的时候,有那要钱使的庄家,把银子散与他用了,算住了草是几分一百斤,豆是几钱一石,等秋间草豆下来的时候,平卖十个,只算他三双,这先有四分花利。与那管草豆的官儿通同作弊,哄骗朝廷:本等只直六钱领价,开他一两。所以这草豆商人从来不称苦累。但要自己有些本事,以外还有帮手。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这都是童七所不能的。当初若自知分量,这不是累人的差役,自己告辞,包是辞得脱的;即不然,再叫童奶奶去央央陈公合广西司说说,也不是难的。他听了人的话,都说:“这差不怕,是极好的,人还求之不得哩。”就把那前边所说之话哄的他心花乱开,痴心妄想,要从此一天富贵。
谁知这造化将要低来的时候,凡事不由你计较。先是户部里没有了银子,不惟不能预支,按季要你代发;代发去的又不能如数补还,那象是甚么东西?房子大的这样蠢货,他是肯忍饿的?象奴按了日子,一五一十的在那管草料的官支领;管草料的官准了领状,如数问商人要。这商人却推与何人?若是那真正大富的人家,虽把自己的银钱垫发,也还好贱买贵交,事也凑手。这童七翻调只是一个,童奶奶虽是个能人,这时节也就“张天师着鬼迷,无法可使”,只得在贩子手里“食店回葱”,见买见交。一遇阴天下雨,贩子不上城来,便就没处可买。象奴围住了门前乱嚷乱骂,一面好几十文钱央他吃酒买饭,求他个且不做声;一面东跑西奔往别处铺子里回买。连那铜行的生意绝无指望,先把家中首饰,童奶奶的走珠箍儿,半铜半银的禁步七事,坠领挑排簪环戒指,赔在那几只象的肚里,显也不显一显;渐至于吃了童爷童奶奶的衣裳,又吃了一切器皿;以至于无物可吃,只得吃了那所房子。
童奶奶因没钱买点东西,不好空了手时常去陈公宅里。陈太太见他意思冷落,也就日远日疏;又闻知他跌落了日子,就叫人来催讨他的本钱。象奴又逼;陈家的毛食又催;误了草料,被那管草料的官节次打了几遭;方才再三苦缠,哀辞告退。这又不是审差的时候,却再挪移与谁?
一日,又该支给草料的时节,家中上下打量,一无所有。稍停,象奴又来逼命。没钱求告,又没草料与他,必定又要禀官,再要责打,如何受得?幸而不曾领了钱粮,倒翻赔垫了千把银子,也累不着妻子;写了一张冤状,揣在怀里,袖子一根捆毡包的大带,不等象奴来到,预先走出外边躲藏。
待不多时,象奴果然来到,只说童七躲在家中,跳着嚷骂。将晚,没有草料,象在那里嗷嗷待哺,象奴只得回去禀那本官,差了三四个人,分头捉拿商人童七,在他那两间房内,到处搜寻,只无踪影。还道他深夜必定回来,等了半夜,那有童七的影儿?谁知这童七怀着状,袖着绳,悄悄的走到那管象房草料户部河南司主事宋平函私宅门首,两脚登空,一魂不返。黎明时节,本宅还不曾开门,总甲往城上打卯,由门前经过,看见了这希奇之物,叫了当铺小甲,本宅四邻,眼同公看。从怀中取出冤状,方知是草料商人童有茔因无力赔垫,被宋主事逼打难受,只得求了自尽。赔了一千三百的银子,并无领过官银,叫他妻子与他伸冤理枉。
总甲同了众人叫开了宋主事的大门,说知所以,传进宅内。宋主事正在那里与一个爱妾行房,受了一惊,后来阳痿,不能再举,至于无子。这分外的事不必细说。宋主事连忙即起来梳洗完毕,要取怀揣的冤状进看。总甲不肯发与,赏了总甲一两银子,叫书办抄了进去。宋主事一面差人报了南城察院,一面急急的上了本。旨意下部查究。堂上覆了本,议将宋主事降三级,调外用。尸着尸亲领埋。吊了前后四天,才从宋主事的门上解卸下来。童奶奶合虎哥寄姐并骆校尉家的男妇都穿了孝,每日在宋主事的门前大哭、烧纸、奠酒、招魂。宋主事情愿与他买棺装裹,建醮念经,伍弄着出了殡。
童奶奶还亏陈太太看常,再三与陈公说了,叫且别要逼他的银子,时常还赏他的东西。虎哥已长成十五岁,出条了个好小厮。后来央了陈公,送与一个住陈公房子的福建人新进士做了个小长班,甚是得所。进士观了政,选了户部主事,接次管差,虎哥极蒙看顾。所以童奶奶天无绝人之路,也还不至于十分狼狈。但后来过的日子,虎哥合寄姐的行藏,都不知怎么结果,且听后回再说。
第七十二回 狄员外自造生坟 薛素姐伙游远庙
自古贞娘,守定闺房,共篝灯,禁步中堂。操持井臼,缉补衣裳。无违夫子,成列女,始流芳。
谁知妖妇,不驯野性,闹穰穰,举止飞扬。狐群狗伴,串寺烧香。玷门败祖,遭戮辱,受惊惶。
——右调《行香子》
狄老婆子亡后,停厝在家,未曾出殡。狄宾梁在祖坟应葬的穴内,择了上吉的日时,鸠了匠人,造生坟,每日自己出到坟上,看了一切匠人兴作。那亲戚朋友都拿了盒酒,去陪伴他管工;又携了酒肉犒劳那些夫匠,络绎不绝,直待的工完后止。
一日坟已造完,众亲朋又都出了分金,要与狄员外庆贺寿圹。狄员外恳辞不住,在坟上搭棚摆酒,款待宾客。又背净所在另搭一棚,安顿家下女人,好理料厨子置办品肴。调羹,狄周媳妇合几个丫头,还合住房子能干妇人,又请了相大妗子也到棚里照管。外边请了相栋宇、相于廷、崔近塘、薛如卞、薛如兼、薛再冬都来陪客。
那日棚内约有三十桌酒席不止,真也是极忙的时候。那日恰好是三月初三,离明水镇十里外有个玉皇宫,每年旧例都有会场,也有醮事。这些野猩猩妇人,没有不到那里去的。既是妇人都去,那些虚花浮浪子弟,更是不必说起。这素姐若也略略的省些人事,知道公公这日大摆喜酒,不相干的还都倩他来助忙料理,你是个长房媳妇,岂可视如膜外,若罔闻知?老侯两个道婆只来说得一声,就如黄狗抢烧饼一样,也不管绊倒跌了狗牙,跟着飞跑。
相大妗子到了棚内,他眼四下一瞧,问道:“外甥媳妇没来么?怎么没见他呀?”调羹倒也要与他遮盖,葫芦提答应过去。但这等希奇古怪的事,瞒的住谁?你一嘴,我一舌,终日讲论的都是这事。偏生这一日又弄出一件事来:
这侯张两个道婆伙内,有一个程氏,原是卖棺材程思仁的女儿,叫是程大姐。其母孙氏。这孙氏少年时节有好几分的颜色,即四十以后还是个可共的半老佳人,身上做的是那不明不白的勾当,口里说的是那正大光明的言语。依着他辣燥性气,真是人看也不敢看他一眼,莫说敢勾引他。街里上人认透了他的行径,都替他起了个绰号,叫是“熟鸭子”。这程大姐渐渐长成,熟鸭子的勾当瞒的别人,怎瞒得过女儿?况这女儿生性是个不良之人。母亲既是“好者”,他就“甚焉者矣”。或是抽他母亲的头儿,或是自家另吃独食,大有风声。只怕那熟鸭子又臭又硬,是个泼恶的凶人,没人敢理论他。
这程大姐自小许与一个魏三封做媳妇。魏三封虽是个小人家儿子,长到十九岁,出落了一表人材,白白胖胖,大大长长,十八岁上中了武举第二名,军门取在标下听用。因程大小姐小他四岁,魏三封到了十九方才毕姻。程大姐虽然只得十五,却也是长大身材,人物着实的标致,倒也真是郎才女貌。谁知合卺之夕,这程大姐把上下衣裳牢牢系了无结,紧紧拴扣坚牢。略略惹他一惹,流水使手推开,啼啼哭哭个不止。絮烦到了半夜,魏三封使起猛性,一把搂在怀中,采断了衣带,剥了裤子,露出那个所以然的物事,朝了灯一看,有甚么相干是个处子!已是东一扇、西一扇,成了个旷荡门户,不知经了多少和尚出入!魏三封怒从心起,一手采翻,拳撞脚踢,口咬牙嘶,把个程大姐打得象杀猪相似的叫唤。
惊起魏三封的母亲老魏,来到房门口敲门,问道:“这半夜三更,你因甚打人家孩子?花枝一般的美人,倒也亏你下得毒手!”魏三封暂住了打,去开门放他母亲进房。程大姐得空,扯了一条裤子围在下面。魏三封一手顿将下来,叫他母亲看:“有这般烂货!”老魏看道:“才得十四五的妮子,如何就这们等的!你也不必打他,你只叫他招得明白,赶五更没人行时候,送他回去便休。”魏三封又逼拷招来。程大姐受打不过,把在家与母亲“八仙过海,各使神通”的本事,从头至尾,一一供招,许多秽亵之言,不堪写在纸上。
老魏同魏三封开了他的箱柜,凡是魏家下去的东西尽情留下,凡是他家赔来的物件,一件也不留。五更天气,同了程大姐送到他家门上,一片声的敲门。老程婆子孙氏也料得魏三封已有武举头巾戴了,又要这顶绿头巾做甚;又恃女儿甚有姿色,只怕将错就错的也不可知。寻了尺把白杭细绢,拿了一只雄鸡,把大针在那鸡冠上狠掇,掇的那鸡冠就如程大姐的那东西一般稀烂,挤出血来,滴在白绢上面,假妆是程大姐的破身喜红,教程大姐藏在身边,头两夜断不可依从,待两三夜后,等他吃醉的时节,然后依他;断然要把两只腿紧紧夹拢,不可拍开,把那绢子垫在臀下。画定计策施行。谁知魏三封是干柴烈火,如何肯依?他的圈套眼见得败露。
孙氏虽然授与了女儿的方略,这夜晚也甚不放心,两个眼跳成一块,浑身的肉颤成一堆。及至五更听得大门打得凶狠,心知是这事发作,战抖成一块,叫程思仁起去开了街门。只见程大姐蓬头燥脑,穿了一条红裤,穿了一件青布衫,带上系了那块鸡冠血染的白绢,反绑了手。魏三封自己拿了根棍子,一步一下,打送到他门前,把他赔的两个柜,一张抽斗桌,一个衣架、盆架之类,几件粗细衣裳,都堆放在大门口,魏三封在门前跳着,无般不识样的毒骂。孙氏起先还强说道:“贼枉口拔舌的小强人!你自恃是个武举,嫌俺木匠玷辱了你,又争没有赔嫁!你诬枉清白女儿,我天明合你当官讲话,使稳婆验看分明!俺才交十五的个幼女,连东西南北也还不晓得,你屈枉他这个营生!”
那时天气渐次将明的时候,魏三封在街上骂,走路的站住,围拢了看,四邻八舍都立在各人的门口听。孙氏昧了心,照着魏三封强嘴。魏三封自恃着一个武举,又在军门听用,又有几分本事,理又甚正,岂还容你强辩,出其不意,走向前,一把手去将孙氏翻倒地,照着那不该捱打的去处只管使脚乱踢。
孙氏起初泼骂,后只叫:“魏爷,有话你讲就是。你下狠打我,成得甚事?列位高邻只管袖手看,不肯来拉他把儿?叫他把我一顿打杀,没的不怕展污了街么?”这些邻舍方才渐渐的走将上来,将魏三封扯的扯,拉的拉,再三苦劝。魏三封道:“只叫他叫出那烂桃小科子来,剥了裤子,劈拉开腿,叫列位看个分明,我才饶他!”众人道:“俺虽是没看的明白,俺也听的明白。”又对孙氏道:“你自己不长进罢了,你原不该又把闺女这们等的。他‘庙里猪头是有主的’。你不流水的认不是,还挺着脖子合人强哩!那邻舍事不干己,你没等的有人说说,你撒泼骂人!‘茅厕里石头,又臭又硬’,人不合你一般见识罢了,这魏大哥是正头香主,指望着娶过媳妇去侍奉婆婆,生儿种女,当家理纪,不知那等的指望;及至见了这们破茬,但得已,肯送了来么?你还长三丈,阔八尺,照着他。若是别人不知道的,你可合他昧着心强。他是面试的主儿,你不流水央及他,要经了官,孩子们禁的甚么刑法,没等的套上拶子,下头就拉拉尿,口里就招不迭的哩!”孙氏道:“好列位们呀!俺有这事没这事,也瞒的过列位么?”众人道:“罢呀怎么!他既是屈了这好人了,凭你合他怎么罢,俺也不管了!”
倒是程思仁逼在门里,口里气也不出,身子也没敢探探,见众人要走了开去,只得出来,说道:“列位在上,休要合这老婆一般见识,看我在下没敢在列位欺心,务必仗赖替俺处处。”众人又方才站住,说道:“你教俺怎么替你处?你说说你自己的主意是怎么样的。”程思仁道:“任凭魏姐夫分付甚么,我没有敢违悖的,尽着我的力量奉承。只是留下我的闺女。我还有几两棺材本儿哩,我替魏姐夫另寻一个标致的妾服侍魏姐夫。”孙氏骂道:“没的放那老砍头的臭屁!俺闺女臭了么?瘸呀?瞎了呀?再贴给一个!有这们个闺女,我怕没人要么?俺闺女养汉来!没帐!浑是问不的死罪!”
众人倒呵呵大笑起来,问魏三封:“魏哥,你的主意何如?”魏三封道:“我也不合他到官,我只拿出小科子来叫列位看看明白,我再把这老私科子踢给他顿脚,把这几件家伙放把火烧了,随那小私科子怎么样去!”众人道:“老程,你那主意成不的。魏大哥,你听俺众人一言,看甚么看?想他这娘儿两个也羞不着他甚么。摇旗打鼓的,魏大哥,你的体面也没有甚么好。‘好鞋不蹈臭屎’,你撩给他,凭他去罢。这没有叫你立字给他的理。叫他立个字给你,你拿着另娶清门净户人家的闺女去。这家子凭他,不许题你魏家一个字儿。这家伙也不消要他的,值几个钱的东西?烧了烟扛扛的,叫人大惊小怪。况又风大,火火烛烛的不便。”
孙氏道:“罢呀怎么!我就立字给他。只不许说俺闺女有别的甚么事,只说是嫌俺闺女没赔送,两口子不和,情愿退回另嫁。”众人道:“就只你伶俐!魏大哥这们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倒是个傻瓜!你立这们个帖儿,倒拴缚着他,给他个不应罪的帽子坎着!”众人推着魏三封道:“魏大哥,你家去,叫他写了帖儿送上门去,如你的意,你就依他;不如你的意,你不准他的就是。俺也就不管他了,臭哄哄的在这里做甚么!”
魏三封也就随机应变,听众人劝得回来,好生气闷。这众人里面,推出二位年高有德公正官贾秉公合李云庵替他代书了伏罪愿退的文约,送与了魏三封收执。两下开交,彼此嫁娶各不相干。文书上面写道:
立退约,程思仁。因结发,本姓孙。生一女,十五春,今嫁与,魏三封。昨日晚,方过门。嫌破罐,不成亲。来打倒,怒生嗔。踢丈母,打媒人。谋和处,仗高邻。情愿退,免公庭。凭另娶,选高门。人有话,嘴生疔。立文约,作证盟。
魏三封收了约,另娶了亲,不与程大姐相干。这程大姐怕的是魏三封要打倒,今已打过倒,这块闷痞已经割过;再怕的是百众皆知,坏了体面,不好说嘴降人,如今已是人所皆知,不消顾忌,倒好从心所欲,不必掩掩藏藏。母女争妍,好生快活。这些街邻光棍,不怕他还似往常臭硬撒泼,踹狗尾,拿鹅头,往上平走。这旧居住不稳宝殿,搬到两隅头路南赁了房子居住。程思仁仍开材铺,孙氏、程大姐各卖鳖鸡,弄得那条街上渐又不安稳上来。这行生意毕竟有些低歹,两老口撺掇程大姐择主嫁人。
适值有一个外郎周龙皋丧了隅,要娶继室。这周龙皋的前妻潘氏,原是做经纪潘瘸子的女儿,人材也算得个丑货,为人也算得起个不贤良。房中使着个丫头,又小又丑,他只说周龙皋合他有帐,整日捶楚,陆续也不知打过了几万。谁知他还满了这些棒债,偶然一日就不禁打起来,打不多百把,便把两只眼来一瞪,两只腿来一伸,跟了个无常飞跑去了!
潘氏见得丫头死了,丢在家中一孔井里,泡了半日,又捞将起来,用绳挂在磨屋里面,说他自己吊死的。丫头的爹娘哥嫂赶了一阵,打家伙,骂主人。周龙皋禀了捕衙,拿去每人三十竹板,差了总甲乡约立刻领埋回话,一条人命化在水中!谁知人不敢奈何他的,那天老爷偏生放他不过。这潘氏行走坐卧,一饮一食,这丫头刻刻跟在面前。跟了不上一个月,这潘氏不为一些因由,好好的自己缢死,撇了一个大儿子周九万,年十七岁;两个小孩子,一个叫是雨哥,一个叫是星哥,都才十岁上下。
周龙皋出了殡,恨潘氏丑陋不贤,幸而早死,赌气发恨,不论门当户对,只要寻一个人物俊俏的续弦。媒婆也上门上户说了许多,周龙皋都相看得不中意。周龙皋道:“我见两隅头卖棺材的铺里一个极标致的女人,年纪约二十以下;一个有年纪些的妇人,也好模样。你只替我寻的象那个人儿,我才称心。”媒婆道:“周大叔,你如不嫌,你娶了他何如?俺也正替他踩看着主儿哩。”周龙皋道:“怎么?莫非是个寡妇?”媒婆道:“周大叔,你难道不晓得这人么?要好与你老人家科,俺从八秋儿来全你说了。”周龙皋道:“我就不知道哩。你说是谁?”媒婆道:“这是程木匠的闺女,魏武举娶了去,嫌破茬,送回来的,在娘家住了两三年,不知怎么算计,又待嫁人家哩。论人倒标致,脸象斧子苗花儿似的,可是两点点脚;要不,你老人家娶了他也罢。”周龙皋道:“呵!原来是他!我每日听见人说,谁知就在这眼皮子底下。人家没娶唱的么?他要肯嫁,我就娶,这有何伤?”媒婆说:“这就不难。俺去说,情管就肯。”
周龙皋打发媒婆吃了些酒饭,催去说这门亲事。媒婆到了那里,说得周龙皋家富贵无比,满柜的金银,整箱的罗段,僮仆林立,婢女成行,进门就做主母。“周龙皋又甚是好性,前边那位娘子丑的象八怪似的,周大叔看着眼里拨不出来,要得你这们个人儿,只好手心里擎着,还怕吊出来哩。”程氏问说:“不知有多大年纪?”媒婆道:“过年才交二十八,属狗儿的。这十一月初三是他的生日,每年家,咱这县衙里爷们都十来与他贺寿,好不为人哩。已是两考,这眼下就要上京。浑深待不的几个月就选出官儿来,你就穿袍系带,是奶奶了。”
孙氏道:“有撒下的孩子么?只怕没本事扎刮呀。”媒婆道:“有孩子都大了,大哥今年十七,小的两个都十来岁了,都不淘气。”孙氏道:“呵!这十七的大儿,也是他十一岁上得的呀!”媒婆道:“你看我错说了。这大哥哥可是他大爷生的,没娘没老子,在他叔手里从小养活,赶着周大叔就叫爹叫娘的,这年根子底下也就娶亲哩。”孙氏道:“是他亲哥的儿么?”媒婆道:“可不是亲弟兄两个?只吊了周大叔哩。”孙氏道:“他既有哥,他怎么又是周大叔?不是周二叔么?”媒婆道:“爷哟,你怎么这们好拿错?”孙氏道:“实合你说:俺闺女只他自家养活的娇,散诞逍遥的惯,到了这大主子家,深宅大院的,外头的进不去,里头的出不来,奶奶做不成,把个命来鳖杀了哩。咱别要扳大头子,还是一班一辈的人家,咱好展瓜。”媒婆道:“狗!人家大,脱不了也是个外郎,甚么乡宦家么?有规矩!”孙氏道:“咱长话短说,俺不扳大头子。有十七八的儿,必定有四五十了。俺花枝儿似的人,不嫁老头子。”
程大姐道:“这不在口说!我没的是黄花闺女么?我待嫁,我要亲自仔细相相,我怕他么!”媒婆道:“这说的是。你叫他本人当面锣、对面鼓的,大家彼此相相极好。老头子好不雄赳的哩!别说年小的,只怕你这半伙子婆娘还照不住他哩!我是领过他大教的!他前边的那位娘子,是俺娘家嫂子说的媒。后来我接着往他家走,周大叔为人极喜洽,见了人好合人顽,我也没理论他。一日,咱西街上一个裁缝家不见了个鸡。裁缝老婆乔声怪气的骂哩:‘偷鸡的叫驴子鸡巴入你妈!叫骆驼鸡巴入你妈!我还不叫驴子合骆驼入哩,我只叫周龙皋使鸡巴入!’叫我说:‘怎么!俺周大叔倒利害起骆驼合驴子了!’裁缝婆子说:‘怎么你就没听见人说周赛驴么?’那一日,我又到了他那里,周大婶子往娘家去了,他又搂吼着我顽。我可心里想着那老婆的话。我说‘拿我试他试,看怎么样看。’皇天,你见了,你也唬一跳!叫我提上裤夺门的就跑。他的性子发了,依你跑么?吃了他顿好亏,可是到如今忘不了的!这颜神镇烧的磁夜壶,通没有他使得的!”
程大姐红着个脸,问道:“是怎么?”媒婆道:“夜壶嘴子小,放不下去么!”程大姐道:“这也是个杭杭子,谁惹他呀!”媒婆道:“你看发韶么?我来说媒,可说这话,可是没寻思,失了言。”程大姐道:“这有何妨?我这个倒也不惧,我嫁他。你约个日子请他过来,俺两个当面相。你的话也都听不的。”媒婆道:“明日人家娶亲,必定是个好日子,就是明日不好么?”孙氏合程大姐俱应允了。媒婆回周龙皋的一面之辞,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午后,周龙皋换了一身新衣,同了媒婆,竟到程木匠家内。恰好程木匠替人家合材出去,不在家内。孙氏合程大姐将周龙皋接入里面,看得周龙皋:
头戴倭段龙王帽,身穿京土地袍。脚登宽绰绰毡鞋,腿绑窄溜溜绒袜。寡骨脸上落腮胡,长疱疱冒东坡丰致;鹰嘴鼻尖腾蛇口,尖缩缩赛卢杞心田。年当半百之期,产有中人之具。
周龙皋看那孙氏的形状:
面中傅粉,紫膛色的胸膛;嘴上涂朱,白玉般的牙齿。鼓澎彭一个脸弹,全不似半老佳人;饱撑撑两只奶膀,还竟是少年女子。虽是一双跷脚,也还不大半篮;应知两片骚扶,或者妙同五绝。见景生情,眉眼俱能说话;随机应变,笑谈尽是撩人。
又看那程大姐怎生打扮,何等人材,有甚年纪。只见他:
松花秃袖单衫,杏子大襟夹袄。连裙绰约,软农农莹白秋罗;绣履轻盈,短窄窄猩红春段。云鬟紧束红绒,脑背后悬五梁珠髻;雪面不施白粉,耳朵垂贯八宝金环。腰肢不住常摇,好似迎风弱柳;颈骨尽时皆颤,浑如坠雨残荷。十指春纤时掠鬓,两池秋水屡观鞋。开言喷一道香风,举步无片丝俗气。生就风尘妙选,苏小小不数当年;习来桑濮行藏,关盼盼有惭此日。
三人相见已毕,上下坐定。媒婆往后面端了茶来。吃茶已过,孙氏问道:“娘子是多昝没了?闺子丑陋,只怕做不起续娘子哩。你今年旬几十了?”周龙皋道:“我今年四十五岁,房中再没有人,专娶令爱过门为正,不知肯俯就不?”孙氏道:“大闺女二十五岁哩。要闺女不嫌,可就好。我也主不的他的事。”程大姐道:“要嫁人家,也不论老少,只要有缘法。”彼此你一言,我一语,男贪女貌,女慕男财,一个留恋着不肯动身,一个拴缚不肯放走。
将已日西时分,孙氏料得女儿心里勾当,把预备下的酒菜,搬在桌上,暖了酒,让周龙皋坐。周龙皋道:“还没见喜事成与不成,就先叨扰?”孙氏道:“看来这事没有不成的。姐夫贵客,只是不该亵渎,看长罢了。”周龙皋坐了客位,孙氏、程大姐打横相陪。媒婆端菜斟酒,来往走动。周龙皋不知真醉假醉,靠在倚背上打呼卢。
天色又渐渐的黑了,足有起更天气。媒婆将周龙皋摇撼醒来,说道:“天已老昝晚了,你不吃酒,留下定礼,咱往家去罢。”周龙皋道:“你先去罢。我醉得动不得了,再在椅子上打个盹儿好走。”媒婆道:“你可同着我留下定钱。”周龙皋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两方首帕、两股钗子、四个戒指、一对宝簪,递与媒婆手内。媒婆转递与孙氏道:“请收下定礼,以后我就不敢合你你我的了。你就是程老娘,你闺女就是周大婶子了。我待家去哩,我明日到周大叔宅里去讨娶的日子罢。”孙氏道:“你稍待一会。”随往屋里取了二百黄钱递与媒婆道:“权当薄礼,等闺女娶时再谢。”
媒婆收得先行,周龙皋仍靠了椅子坐着。程大姐道:“他酒醉去不的了,你收拾个铺留他睡罢。”孙氏道:“另收拾什么铺,就叫他往你屋里睡罢。你待脱不了是他的人哩。”
程大姐就先往房里收拾铺盖齐整,周龙皋方才醒转,说道:“有酒筛来,我爽利再吃他两钟好睡觉。”孙氏将酒斟在一个大钟之内,周龙皋从袖中不知摸索了点子甚么杭杭子,填在口里,使酒送下,还装着醉。孙氏合程大姐扶到房中,娘女两个替他解衣摘网,放他在床上被内。周龙皋见孙氏出去,从新起来把程大姐搂在怀中。以至吹灯以后的事体,可以意会,不屑细说。清早起来,你欢我喜,择了个吉日娶过门去。
这周龙皋年近五十,守了一个丑妇,又兼悍妒,那从见有甚么美色佳人。后来潘氏不惟妒丑,又且衰老。过了这等半生,一旦得了这等一个美人,年纪不上二十,人材可居上等,阅人颇多,久谙风花雪月之事,把一个中年老头子,弄得精空一个虚壳。刚得两年,周龙皋得了伤寒病症,调养出了汗,已以好了八分,谁知这程大姐甚不老成,晚间床上乜乜泄泄的致得周龙皋不能把持,翻了原病。程大姐不瞅不采,儿子们又不知好歹,不知几时死去。到了晚间,程氏进房,方才晓得。
自周龙皋死后,这程氏拿出在娘家的旧性,无所不为。周九万不惟不能防闲,且更助纣为虐。这玉皇宫打会,这程氏正在里边逐队。素姐跟了这一伙人致出甚么好事!这程大姐因去上庙,惹出一件事来,自己受了凌辱,别人被了株连。其说甚么,些须几句,不能说尽,还得一回敷衍。
第七十三回 众妇女合群上庙 诸恶少结党拦桥
容窗绣户金闺里,天付娇娃住。任狂且恶少敢相陵,有紧紧深闺护。
冶妖绮服招摇去,若得群凶聚。摧花毁玉采香云,赤剥不存裙与裤。
——右调《探春令》
程大姐自到周龙皋家,倚娇作势,折毒孩子,打骂丫头,无恶不作。及至周龙皋死后,放松了周九万,不惟不与为仇,反且修起好来,只是合那两哥作对。遇庙烧香,逢寺拜佛,合煽了一群淫妇,就如走草的母狗一般。大约十遭素姐也有九遭在内。为头把脑,都是这侯张两个盗。这些招僧串寺的婆娘,本来的骨格不好,又乘汉子没有正经,干出甚么好事?但虽是瞒了汉子作孽,毕竟也还惧怕那汉子三分。程大姐就如没了王的蜜蜂,不怕猫的老鼠相似,还有甚么忌惮?“有夫从夫,无夫从子。”又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看那周家长子的嘴巴骨头,自己先坐着一屁股臭屎,还敢说那继母的过失?小雨哥、小星哥已是被他降破胆的,得他出去一日,稍得安静十二个时辰,又是不管闲帐的人。潘氏遗下的衣裳金珠首饰,尽已足用,两年来又无时无日不置办增添,叫他打扮得娇模嫩样,四处招摇,逢人结拜姊妹,到处俱认亲邻,丑声四扬,不可尽述。
有一个伊秀才,名字唤作伊明,娘子是吴松江的女儿,嫁来时,有小屋一所与女儿伴作妆奁。伊秀才随将此房出赁与人,月讨赁钱,以为娘子针线使用。这伊秀才娘子是本镇一个坐第二把金交椅的副元帅。家里放着家人小厮,偏不叫他经管,只着落在伊秀才娘子身上,问他比较房钱。这伊秀才又是个极柔懦的好人,在那佃房居住的人家,不肯恶言泼语,伤犯那些众人,宁可自己受那细君的鸟气。每月初一,正该交纳房钱的日子,伊秀才娘子都是亲身按临,以便催督。伊秀才因自己不时要来,一时刮风下雨,无处存站,遂将北房一座留了尽东的一间,以为伊秀才的行馆。原来凡遇初一,该伊秀才纳闷之日,正是这伙婆娘作乐之时。
一日,伊秀才正在那间屋内坐等房钱。天将傍午的时节,只见一个住房的婆子同着一个盛妆美貌的女人从庙上烧香回转,开进北房西两间门去。天气暄热,那两个女人都脱了上盖衣裳,穿上了小衫单裤,任意取凉。又听见似有男子笑声。因是篱笆夹的界墙,伊秀才悄地挖了一孔,暗自张看,原来是个男子,不是别人,却是本县的一个探马,认得他的面貌,不知他的姓名。搂抱了那个美妇着实亲热绸缪。那个住房的堂客也在旁边嬉笑起来。亲抱了一会,脱下那美妇的裤来,那汉子也精赤了身体,在一把圈椅上面,两下大逞威风。那探马倒象似知道隔壁有人,不敢十分放肆。倒是那美妇肆无忌惮,旁若无人,欢声如雷,淫哇彻耳。探马悄悄说道:“伊相公在那间房里,止隔得一层篱笆,叫他听见,不当稳便。你不要这等高声!”那美妇吆喝说道:“伊相公不是俺汉子,管不得咱弯弯帐!我管把那相公活活浪杀!”又唤道:“伊相公,你听见俺入扶不曾?你浪呀不浪?”探马那里伍得他的口闭。伊秀才道:“我浪得很!可怎么处?”美妇道:“你浪得很,快往家去,搂着相公娘子,也象入我的一般,入他一顿,就不浪了。”羞得个伊相公无可奈何,笑了一会,只得锁上门家去。
过了几日,伊秀才到了文会里,说起这事。一个刘有源说道:“这再没有别人,定是周龙皋的婆子,程木匠的闺女程大姐。”伊秀才道:“周九万是个体面的人,岂有叫他母亲在外干这样败家坏门的事儿不成!”众人俱说道:“周九万还算得好人。”刘有源道:“周九万是甚么好人?他就先自己败伦,谁是知不道的!这个你就算是希罕;他明白就往人家去陪酒留宿,通合娼妇一般。咱后日的公酒,不然,咱去叫他来,合他顽一日也可。”伊明道:“这要果然,到也极妙!只是怎好就去叫他哩?”刘有源道:“封三钱银子,预告送与程婆子收了,老程婆子就与咱接了送来。留他过夜,他就肯住下;不留他过夜,还送到老程婆子家里。常时周九万因他不回家去,也还查考他的去向,近来因他媳妇儿与程大姐时常合气,所以巴不能够他不回家来。”众会友道:“我们每人再把分资加上三分,与他三钱银子,接他来,合他吃一日酒,晚间就陪陈恭度宿了。”
果然当日刘有源垫发了三钱银子,用小套封了,送与程婆子收讫,约定后日接程大姐陪酒过宿。老程婆子收了定钱,许过就去。刘有源还把老程婆子抽了个头儿。老程婆子还取笑道:“这三钱银子算闺女的,还是算我的哩?”刘有源道:“你娘儿两个都算。”老程婆子笑道:“说是这般说,还算闺女的罢了,我这两片老淹扶也不值钱了!”刘有源回来,会友都还未曾散去,说知此事,大家还笑了一会。
到了后日,刘有源使人牵了头口,着人往程婆子家里把程大姐接到席间。穿着鲜淡裙衫,不多几枝珠翠,妖娆袅娜,通是一个妙绝的名唱。不惟惯唱吴歌,更且善于昆曲;不惟色相绝伦,更且酒豪出众。常言:
席上若有一点红,斗稍之器饮千钟;座中若无红一点,江海之量不几盏。
这一席酒大家欢畅,人人鼓舞,吃得杯盘如狗舔的一般,瓶盎似漏去的一样,大家尽兴而散。陈恭度同程大姐回到自己书房,收拾床铺睡觉。这些污秽之话,不必烦言厌听。只得陈恭度虽是个秀才,其人生得村壮雄猛,年纪三十岁以下,在妇人行中大有强敌之名,致得那妇人们千人吐骂,万人憎嫌。他自己夸嘴说:“一夜能力御十女,使那十个团脐个个称臣纳贡,稽首投降。”他有一妻一妾,也因受不得他的罗唣,相继劳病身亡。所以陈恭度鳏旷了将半年,都也晓得程大姐被窝里伸手,床铺上拿人,是个有名的浪货。这陈恭度的汉子,真是铜盆铁帚,天生的美对。谁知第二日这陈恭度淹头搭脑,前偃后合,疲困眼湿,打呵欠,害磕睡,两个眼睛吊在半崖,青黄了个面孔,把那雄赳赳的威风不知消靡到那里去了。众会友都去与他扶头,见了他这个模样,大家俱笑起来。他说:“我从来不怕人,今日在程大姐手里递了降书降表,以后可为不得人了。”程大姐笑道:“你比那喂哝咂血的脓包,你也还成个汉子。只是在我老程手里支不得架子罢了。”众人道:“这程大姐若不着陈恭度,也管不饱;这陈恭度若不着程大姐,也没人降的怕。”程大姐道:“他何常管我饱来?只点了点心罢了。”
内中有一郝尼仁道:“气死我!这陈恭度不济,叫他这等说嘴,灭了咱好汉的威风!你使几文钱把你的扶拿到铁匠铺里多加些炉火,放上些纯钢,咱两个着一阵,看谁败谁赢!咱赌点甚么?”程大姐道:“我也不加炉火,不使上钢,出上我这两片不济事的扶,不止你郝尼仁一个,除陈恭度是递了降书的不消上数,你其余的这十来个人,一个一个的齐来,我要战败了你几个,我只吃了一个的亏,也算我输!我家里有姑绒袄子,扬缎潞绸袄子,凭郝尼仁拣一领受心爱的穿。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的战败了,你众人也攒下领袄子的钱出来治一个大大的东道,咱众人顽一整日。谁要赖,谁就是儿是孙子!”众人道:“你要输了,俺不要袄子,咱言定都是四两银子。为甚么把袄子叫郝尼仁自家受用,咱可冷雌雌的扯淡!”程大姐道:“也罢,只不许赖了。”
郝尼仁扯着程大姐往里间就走。程大姐道:“咱不消往里去,你闩上大门,咱就当面同着众人干,看谁告饶就算输。”郝尼仁道:“真个呀?”程大姐道:“不是真个,难道哄你不成!”郝尼仁拉过一把圈椅靠了窗墙,合程大姐两个披挂上马。这两员猛将,从不曾吃早饭的时节战起,一冲一摸一往一来,直战到已牌时候。郝尼仁“哎哟”了一声就往后退。程大姐把身子就往前纵了一纵,把郝尼仁的腰往自己怀里搂了一搂,把自己的腿紧紧鳔了几鳔,把臀侧着郝尼仁偎了几偎。郝尼仁道:“实有本事,我怕你罢了!”程大姐那里肯放,说道:“你要我饶你,你可叫我亲娘,说不长进的儿再不说嘴,娘饶了儿罢!”郝尼仁果然依着说了。程大姐还批出一只饱满莹白的奶来,扳倒郝尼仁的头,将奶头放他口内,说道:“乖儿子去的多了,吃娘的些奶补养补养。”
郝尼仁退去。程大姐道:“战败了我这顶天立地的大儿了,别的混帐儿们挨次着上来么?”这些人知道郝尼仁是一员虎将,往时马到成功,再没有输败的事,兼之使一根浑钢又大又长的铁棍打人,一上手就是几千,不知经了多少女将,跟斗翻不出他的掌来。如今一败涂地,先有了一个馁心;又看了这般大战,又动了一个慕心;还没等上阵交锋,一个个都做了“齐东的外甥”,只叫道:“娘舅救命!”程大姐呵呵大笑,说道:“何如?再不敢说嘴了?你们待要拿出银来吃东道哩,还是叫我亲娘,都与我做儿子哩?”众人道:“这说不的,咱明日就齐分子,后日就吃。”果然践约,不必烦言。
看官!你道这般一个滥桃淫货,他的行径,那个不知?明水一镇的人倒有一半是他的孤老。他却在女人面前撇清撩厥,倒比那真正良人更是乔腔作怪。
那三月三日玉皇庙会,真是人山人海,拥挤不透的时节,可也是男女混杂,不分良贱的所在。但俱是那些游手好闲的光棍,与那些无拘无束的婆娘,结队出没;可也再没有那知书达礼的君子合那秉礼守义的妇人到那个所在去的理。每年这会,男子人撩斗妇女,也有被妇女的男人采打吃亏了的,也有或是光棍势众,把妇人受了辱的,也尽多这“打了牙往自己肚里咽”的事。玉皇庙门前一座通仙桥,这烧香的人没有不从这桥上经过的。这些少年光棍,成群打伙,或立在桥的两头,或立在桥的中段,凡有妇人走来,眼里看,手里指,口里评率,无所不至。人势众大,只好装聋作哑,你敢向那一个说话?
这一日有一个军门大厅刘佐公子,叫是刘超蔡,带领了二三十个家丁,也下到明水看会,同了无数的游闲子弟,立在桥中,但是有过来的妇女,哄的一声,打一个圈,围将拢来。若是丑老村妪,不过经经眼,便也散开放去。若是内中有分把姿色的,紧紧圈将住了,一个说道梳得好光头,有的说缠的好小脚,有的说粉搽得太多,有的说使得太少,或褒贬甚么嘴宽,或议论甚么臀大,指触个不了。那婆娘们也只好敢怒不敢言。
看来看去,恰好正是老侯老张这两个盗婆领了一大群婆客,手舞足蹈的从远远走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侯张两个的素行,这是“右仰知悉”,谁不知道?岂有大家娘子,宦门妇女,有与他两个合队之理!既与他合伙,必定就是些狐群狗党的东西,不端不正。内中一个素姐,年纪不上三十,衣服甚是鲜明,相貌着实标致,行动大是风流,精光陆离,神采外露,已是叫人捉摸不定,疑贱疑娼,又疑是混帐乡宦家的宠妾,或者是糊突举人家的爱姬。人空口垂涎,也还不敢冒失下手。又钻出一个妖精程大姐来,梳了一个耀眼争光的间,扭黑的头发,后边扯了一个大长的雁尾,顶上扎了一个大高的凤头,使那血红的绒绳缚住;戴了一顶指顶大珠穿的髻,横关了两枝金玉古折大簪;右边簪了一枝珠玉妆就的翠花,左边一枝赤金拔丝的丹桂;身穿出炉银春罗衫子,白春罗洒线连裙,大红高底又小又窄的弓鞋;扯了偏袖;从那里与素姐亲了香户,袅袅娜娜,象白牡丹一般冉冉而来。
走到桥中,这围住看的光棍虽与素姐面生,却尽与程大姐相熟,都说:“程大姐,你来烧香哩?这一位却是那里的美人?怎么有这样天生一对?”众人哄的声都跟定了他走。素姐见得势头汹汹,倒有几分害怕,凭这些人的嘴舌,倒也忍气吞声。谁知道程大姐忘了自己的身分,又要在众人面前支瞎架子,立住骂道:“那里的撒野村囚!一个良家的妇女烧香,你敢用言调戏!少那狗毛!”众人都道:“世界反了!养汉的婆娘也敢骂哩!”程大姐到此田地,还不见机,又骂道:“好撒野奴才!你看谁是养汉婆娘?”众人也还不敢卒然动手,彼此相看,说道:“这不是程木匠的闺女程大姐么?”众人道:“不是他是谁!”众人道:“好欺心的奴才!敢如此大胆!打那奴才!了奴才的鬓!”
呼喝了一声,许多人蜂拥将来;更兼刘超蔡的那二十个家丁,愈加凶暴。只便宜了那丑陋蓝缕的婆娘,没人去理论,多有走得脱的;其余但是略有半分姿色,或是穿戴的齐整,尽被把衣裳剥得罄净,最是素姐与程大姐吃亏得很,连两只裹脚一双绣鞋也不曾留与他,头发拔了一半,打了个七死八活。众人方才一轰散去,闪出许多精赤的妇人。也还亏不尽有烧香的妇女围成了个圈子,你脱件衣裳,我解件布裙,粗粗的遮盖了身体;又雇了人分头叫往各家报信,叫拿衣服鞋脚来迎。
狄希陈合狄员外正在坟上陪客吃酒,汤饭也还不曾上完,只见一个人慌张张跑到棚内,东西探望,只问:“狄相公哩?”狄希陈也不觉的变了颜色,问道:“你说甚么?”那人道:“你是狄相公呀?相公娘子到了通仙桥上,被光棍们打了个臭死,把衣裳剥了个精光,裹脚合鞋都没了。快拿了衣裳裹脚鞋接他去!快走!不像模样多着哩!我且不要赏钱,改日来要罢。”
这人也不及回避,当了席上许多客人高声通说,人所皆知。事不关心的人,视如膜外。头一个狄员外,薛如卞、薛如兼、薛再冬、相栋宇、相于廷、崔近塘只是跺脚。狄希陈魂不附体,走头没路的瞎撞。狄员外道:“你还撞甚么哩?快收拾衣裳,背个头口,拿着眼罩子,叫狄周媳妇子跟着快去哩!”又把自己的鞋指了两指,说道:“想着,休忘了!”狄希陈就走。薛如卞把他两兄弟点了点头,都出席装合狄希陈说话,长吁短叹的去了。相于廷也乘空逃了席。狄员外合相栋宇、崔近塘强打精神,陪客劝酒。
狄希陈走到那里,只见那些赤膊的老婆,衣不遮体,团做一堆,幸喜无数老婆围得牢密,央及那男子人不得到前。狄希陈领着狄周娘子,拿着衣裳,寻到跟前。只见素姐披着一条蓝布裙子,蹲在地下,狄希陈递衣裳鞋脚过去,顺便把狄希陈扯将过去,在右胳膊上尽力一口,把核桃大的一块肉咬的半联半落。疼得狄希陈只在地上打滚。众女人都着实诧异,问说:“咬他是何缘故?”素姐说:“我来上庙,他自然该跟了我来,却在家贪图嘴头子食,恋着不肯跟我,叫我吃这等大亏!”狄周媳妇袖中掏出一条绵绸汗巾,把狄希陈的胳膊咬下的那块肉按在上面,地下挝了一把细土,掩在血上,紧紧使汗巾扎住。素姐骂道:“没见献浅的臭老婆!不来打发我穿衣裳,且乱轰他哩!”
素姐穿衣缠脚,别家也有渐渐来接的,或是汉子,或是儿子。那儿子自是不敢做声。凡是丈夫,没有不骂说:‘臭淫妇!贼歪辣!整日上庙烧香,百当烧的这等才罢!你到就替我吊杀,没的活着还好见人不成!”素姐替那些妇人说道:“怎么来就该吊杀?养了汉么?要你们男人做甚么!不该跟着同来,都折了腿么?”那人们问说:“这位大嫂是谁家的?”人说:“这是狄员外的儿妇,狄相公的娘子。”人说:“这们大人家儿女,也跟着人胡走!我要做了狄相公,打不杀他,也打他个八分死!”又有人道:“狄相公倒没打他八分死,狄相公被他咬的待死的火势哩!那桥栏干底下坐着挨哼的不是么?”说着,素姐穿着已完,戴了眼罩,骑了骡子,狄希陈一只手托着胳膊,往家行走。
坟上的众客虽也事不关心,毕竟满堂不乐,也都老早的散了。狄员外看着人收拾回家,又羞又恼,只是叹气;又见狄希陈把只胳膊肿得大粗,知是素姐咬的,皇天爷娘的大哭,说:“俺家祖宗没有杀人放火,俺两口子又没坑人陷人,怎么老天爷这们狠报!我的人,你倒伸了腿,佯长不管去了,撇下叫我活受!你惹下这们羞人的事,还敢把汉子咬得这们等的!小陈子,你要不休了他去,我情知死了,离了他的眼罢!”素姐道:“你休叫唤,待休就休,快着写休书,难一难的不是人养的!我紧仔待做寡妇没法儿哩!我就回家去。写了休书,快着叫人送与我来,我家里洗了手等着!”把箱柜锁了,衣架上的衣服旧鞋脚手都收拾在一个厨里,上了锁,叫小玉兰跟着,又对狄希陈道:“是我咬了你一口,你不死便罢,你要死了,叫你老子告上状,我替你偿命!”一边说,一边走回家去。
龙氏看见素姐形容狼狈,丰采顿消,说道:“你去上庙,不该叫你女婿跟着?怎么冒冒失失的自家就去?你女婿折了腿,是害汗病的家里坐着?”素姐道:“你看么!我咬了他下子,老獾儿叨的还嗔我咬了他儿,说我惹下羞人的事了,要写休书休我哩!”龙氏道:“真个么!”素姐道:“可不是真个怎么?说他儿不休我,他就活不成,要离了我的眼哩。我先来了。我说:‘我到家等着休书罢,叫我佯长的来了。”
薛如卞合薛如兼都在各人房里没出来,龙氏道:“呃!你弟兄两个做甚么哩,不出来看看?你姐姐休回来了。”薛如卞在屋里答应说:“休回来,咱当造化低养活着他。我摘网子,不好出去了。”龙氏又跑到薛如兼窗下说道:“呃!第三的,你姐姐休回家来了,你还不出来看看哩?”薛如兼道:“为甚么休回来?可也有个因由。”龙氏道:“就是为他上庙。他倒不着他儿跟他跟儿,吃了人这们亏,倒说你姐姐惹下了羞人的事,又嗔你姐姐咬了他儿一下子,立断着要休。你姐姐来家等着休书哩。”薛如兼道:“果真如此,俺丈人合俺大舅子还有点人气儿;要是瞎话,也只好戴着鬼脸儿走罢了!”
龙氏骂道:“好贼小砍头的!你姐姐做了贼,养了汉来?他就待休了!吃亏的没的只他一个?就只他辱没了人?也不过是被人打了几下子,抢了几件衣裳去了,又没吃了人别的亏,就那里放着休!我没本事处置你哥罢了,我没的连你也没本事处治?你就替我合你丈人合你姐夫说话,你还递呈子呈着那光棍,我便罢了;你要似你哥缩着头,我不依!当初原是换亲,他既休了你姐姐,你也就把你媳妇儿休了!”薛如兼道:“俺媳妇儿又没跟着人上庙,叫光棍剥脱的上下没绺丝儿,又没咬下我肉来,没有该休的事!”龙氏道:“我那管该不该,我心里待叫你休哩!”薛如兼道:“休不休,也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这是俺爹俺娘与我娶的,他替爹合娘持了六年服,送的两个老人家入了土,又不打汉子、降妯娌,有功无罪的人,休不的了!”龙氏道:“好货呀!不着你们,俺娘儿两个就不消过日子罢!我甚么十八儿的么!不敢见人呀!我自己合狄老头子说三句话去!”叫薛三省娘子跟着。
薛三省娘子道:“好俺姐!这天多昝了,你往那里去呀?狄大爷象佛儿似的,叫他一个不合你理论,我看你可怎么出来?听我说,你别要去,等明日叫俺二位哥哥们到那里问声,别冒失了。”龙氏道:“你可没的说!我有儿么?你姐姐也没有兄弟。脱不了只俺娘儿两个寡妇呃!我不去叫两个哥哩!”望着薛三省娘子合薛三槐娘子多索了两多索,说道:“你二位好嫂子,好姐姐,不拘谁劳动一位跟我跟儿。你要拦我,这一夜就鳖杀我了。”薛三省娘子朝着薛如卞的窗户问说:“大哥,怎么样着?去呀不?”薛如卞道:“任凭!待去就去,不待去就别去。脱不了俺是死了的!”
龙氏一把手扯着薛三省媳妇,就往外走,径到狄员外家。那时太平景象,虽是掌灯的时节,大门未闭。龙氏径到狄员外住房窗下,问说:“狄亲家家里哩?我说句话。”狄员外问说:“是谁哩?”调羹往外来看了看,说:“我也不认的是谁。”龙氏道:“我是小春哥他们母亲。”调羹趣到跟前,望着薛三省娘子看道:“原来是你!请到明间里坐。”
龙氏道:“说亲家主着,叫女婿休俺闺女,是真个呀?问亲家:俺闺女犯的甚么该休的罪?亲家说说,叫我知道,我领了休书去。”狄员外在房里应道:“要我说你闺女该休的罪过,就不尽!说不尽!如今说到天明,从天明再说到黑,也是说不了的!从今日休了,也是迟的!只是看那去世的两位亲家情分,动不的这事。刚才也只是气上来,说说罢了。”龙氏道:“怎么说说就罢呀?待做就做,才是好汉哩!见放着我,又看去世的情分哩!”狄员外道:“黑了,你家去罢。你算不得人呀!”
龙氏就等撒泼。薛三省娘子道:“狄大爷满口的说没这事,你只管往前赶,我是待往家去哩!”就待往外跑。龙氏才合薛三省娘子雌没答样的往家去了。见了素姐怎样说话,后来怎般回去,这事如何结束,再看后回接续。
第七十四回 明太守不准歪状 悍婆娘捏念活经
兄弟同枝夫并穴,赤绠紫荆相结。恩义俱关切,今古不渝如石铁。
性惰顿与人相别,棠棣藁砧皆绝。噱斩仍腰弊,咒念弟夫双泯灭。
——右调《惜分飞》
龙氏从狄家回去,扬扬得意说道:“你们没人肯合我去,我怎么自家也能合他说了话来!”薛如卞弟兄两个都在各人房内,依旧不曾出来。素姐问说:“你去曾见谁来?说些甚话?”龙氏道:“我一到大门,人就乱往里传说:‘薛奶奶到了。’你家那老调,一手拉着裙子,连忙跑着接我,说:‘薛大娘坐轿来么?是步行了来的?’流水往里让我,就叫人擦桌子,摆果菜,要留我坐。叫我也没理他。我问:‘狄亲家呢?你叫他出来,我合他说三句话。’你公躲在里间,甚么是敢出头!只说:‘天黑了,不敢见罢。有甚么话,请凭分付。’又叫老调,‘快替你薛大娘行礼留坐。’我说:‘小女作下甚事,要写书休他?我敬来问其详细。’你公公说:‘亲家听何人所言,这个岂有此理!亲家是甚等之人,我敢兴这等的欺心?令小女他是想家之心,回家走走,不待住,就请回来。’我说:‘既没敢有这事,我且去罢。’你公公又叫调羹死气白赖拉着,甚么是肯放!只说:‘薛大娘上门怪人?略饮三杯,足见敬意。’叫我也没理他来了。”素姐说:“好汉子就休!怎么又不敢休了!我明日就去,我看他怎么样着!”
薛如卞娘子悄悄的将薛三省媳妇叫到屋里问道:“他说的都是真个么?”薛三省媳妇道:“你听他哩!有点影儿么?到了里头,狄大爷在里间里没出来。刘姐到门外头还不认的,见了我才知道是他。他说:‘俺闺女犯的甚么该休的罪,亲家说的我知道,我就领了休书去。’狄大爷说:‘你待叫我说你闺女该休的罪过?说不尽,说不尽!从如今说到天明,从天明又说到黑,也说不了的!从今日休了,也是迟了的!只是看去世的两位亲家分上,叫人碍手。刚才也只是气上来,说说罢了。’龙姐说:‘见放着我,又看去世的情分呢!’狄大爷说:‘黑了,你家去罢。你当不的人呀!’雌搭了一顿,不瞅不睬的来了。那头刘姐连拜也没拜,送也没送。叫我说:‘你不去,我待去哩!’他才跟着我来了哩。”连氏道:“该,该!直等的叫人这们轻慢才罢了!”那时天已二鼓,各人都收拾安歇。
次早,那侯张两个道婆打听得素姐见在娘家,老鼠般一溜溜到龙氏房里。龙氏尚梳洗未完;素姐尚睡觉未起,在床嗳哟嗳哟的捱哼。侯张两个道:“你觉好了?身上没大怎么疼呀?可是你这娇生惯养的,吃这砍头的们这们一场亏!咱商量这事怎么处,没的咱就罢了?”素姐道:“可怎么样着处他呢?”侯张两个说:“象咱这们势力人家还没法儿处,叫以下的人就不街上走了!这头放着两位响丁当的秀才兄弟,那头放着狄相公这们一位贡生,锥上两张呈子,治不出他带把儿的心来哩!如今咱这县里大爷吃亏不肯打光棍,叫相公们往府里呈他去。如今周小外郎合秦省祭、逯快手、磨皮匠都往府里递呈子合状去了,咱吃这们一场亏,鼻子星儿不出点气,也见不的人,往后没的还好出去么!”
素姐说:“这头俺两个兄弟已都死了,这是不消想的;那头看我那好出气的汉子哩,递呈子呈人!”侯张两个道:“这头二位相公,你说他都死了是怎说?”龙氏接口道:“一个姐姐叫人采打得这们等的,回到家来,两个兄弟没出来探探头儿,问声是怎么。背地后里已是恨说辱没了他,这不合死了的一般?一个女婿,媳妇儿往远处庙里烧香,你要是个吃人奶的,你不该跟他跟儿?昨日要是有他跟着,那光棍们敢么?不肯跟了媳妇儿去,可在坟上替他老子陪客哩。那亲家那老不省事,单这一日好请客么!你既知道儿媳妇待去上庙,你改日请迟了甚么!我听见人说,昨日他妗子在坟里棚里,还扯那臭扶淡,说闺女不该出去上庙,该在家里替他公公助忙哩。”
侯张两个道:“这可是不省事的话!谁家公公请客教儿媳妇助忙来!”老侯说:“俺那昝过的日子,你不晓的,张嫂子是知道的。再有俺公公好客么?没有一日不两三伙留吃酒的,都是俺婆婆管,忙的那白沫子汗,我坐在屋里,头也不伸一伸儿。”老张说:“我那昝也是如此。待往那去,装扮上就去,凭他塌下天来我也不管他,径走。他不说还好,他要邦邦两句闲话,我爽利两三宿不回家来!”素姐问道:“你两三宿的不回家,可在那里?”老张道:“咱是汉子?怕没处去么?脱不了咱是女人;那昝我又年小,又不大十分丑,那里着不的我?寻好几日家还找不着我的影哩。”
素姐说:“您都是前生修的,良公善婆,汉子好性儿,娘家又有人做主,那象我不气长?我要似两三日不来家,不消公公汉子说话,还不够两个兄弟嘴舌的哩。第三的兄弟,他到望着我亲,偏偏的是个白丁,行动在他两个哥手里讨缺,可又是‘燕公老儿下西洋’!”侯张两个道:“你再算计,依着我不该饶他。你要不治他个淹心,以后就再不消出去;你要出去,除非披上领甲。”龙氏道:“披上领甲是待怎么?”素姐说:“俺傻娘!娘不披上甲,怕人指破了脊梁呀!”侯张两个说完,要待辞回去;龙氏杀狠的留着,赶的杂面汤,定的小菜,炒的豆腐,煎的凉粉,吃完才去。
龙氏送的侯张两个出门,扬声说道:“呃!二位薛相公躲在屋里瞅蛋哩么?别说是个一奶同胞的姐姐,就是同院子住的人叫人辱没了这们一顿,您也探出头来问声儿。您就一个人守着个老婆,门也不出一步,连老婆也不叫出出头儿?您大嫂罢么,是举人家的小姐。小巧姐,你也是小姐么?你就不为大姑儿,可也是你嫂子呀。”巧姐在屋里应道:“我替俺哥哥那胳膊还疼不过来,且有功夫为嫂子哩!”
龙氏道:“你兄弟两个别要使铁箍子箍着头,谁保的住自家就没点事儿。”薛如卞在屋里应道:“别的事只怕保不住,要是叫人在当街剥脱了精光采打,这可以保的没有这事。”龙氏道:“有这事也罢,没这事也罢,你弟兄两个请出来,我有话合你们商议。”
薛如卞方出到天井,薛如兼见他哥已出来,也便跨出门槛。龙氏道:“是你姐姐也较干的差了点儿,您就这们看的下去呀?昨日那吃了亏的女人们,有汉子的是汉子,没汉子的是娘家人们,都往府里告状去了。放着您这们两位大相公家,就没本事替姐姐出出气呀?”薛如卞道:“这怎么出的气呀?年小的女人不守闺门,每日家上庙烧香,如今守道行文,禁的好不利害哩,说凡系女人上庙,本夫合娘家都一体连坐。且又跟着娼妇同走,叫人看着,还有甚么青红皂白,可不打打谁?”龙氏道:“罢,小孩儿家枉口拔舌,吃斋念佛的道友们,说是娼妇哩!你见谁是娼妇呀?”薛如卞道:“谁是娼妇!周龙皋的老婆,唐皮的嫂子,还待教他怎么娼呀?要没有这两人在内,那光棍们也还不敢动手。俺如今藏着,还怕人提名抖搜姓的,还敢出去照着人哩!”
素姐在房中睡着,句句听得真切,高声说道:“我刚才没说么?我没有兄弟!我的兄弟害汗病、长瘤子、血山崩、天疱疮,都死绝了!你又没要紧叫出他两个来,叫他撒骚放屁数落着揭挑这们一顿!可说你家里要没有生我的人,我可说永世千年的不上你那门!你那里做着朝官宰相,我羞了你纱帽展翅儿!我不希罕您递呈,夹着臭腚快走!”薛如卞高声答应:“是!”还回房中去讫。
龙氏叫天叫地的怪哭,素姐吆喝道:“待怎么呀?没要紧的嚎丧!等他两个砍头的死了可再哭,迟了甚么!”一谷碌跳起床来,叫玉兰舀水洗脸,梳完头,也没吃饭,领着小玉兰回家。巧姐的随房小铜雀进去说道:“俺大妗子家去了。”薛如兼道:“家去罢呀怎么!俺弟兄们且利亮利亮。”巧姐道:“你好公道心肠!你弟兄们利亮,这一去,俺哥可一定的受罪哩!受了你弟兄两个的一肚子气,必定都出到俺哥身上。”
却说素姐进到房中,狄希陈挠着个头,肿的只胳膊大粗的,倒在床上哼哼。素姐说:“这不是甚么伤筋动骨的大病,别要妆那忘八腔儿!你就是赖着我,也是枉费了你的狗心!没有叫我替你偿命的理!你与我好好儿的梳了头,替我往府里递呈子去。你要不把那伙子强人杀的呈的叫他每人打一百板,夹十夹棍,顶一千杠子,你就不消回来见我,你就缕缕道道的去了!”狄希陈道:“你气我胳膊可怜见的,怎么抬的起来?我得往前头走走,只头晕恶心,动的一步儿么!”素姐说:“你头晕恶心是攮嗓的多了,没的干胳膊事么?你是好人,听我说,你要替我出了气来,咱可好生过日子,你也不是我的汉子,你就是我的亲哥儿弟兄。我给你些银子拿着,你就寻着那赵杏川,叫他替你治治疮。”
狄希陈道:“我这胳膊疼得发昏致命的,怎么去的?你叫薛大哥递不的么?”素姐骂道:“贼忘八羔子!他要肯递,我希罕你么!”狄希陈道:“他怎么就不肯递?等我合他说去。”素姐道:“你只敢去合他说!你肯递就递,你如必欲不去,我自己往府里告状。咱可讲开:我要告了状回来,你可再休想见我,咱可成了世人罢。”狄希陈道:“你管他怎么呀?你只管俺三个人有一个替你递呈子报仇罢呀怎么?”素姐道:“我只待叫你出去递呈子,不希罕小春哥!他已是死了,我没有价兄弟了!”
恰好相于廷来看望,狄希陈让他到卧房坐的。素姐也在跟前。相于廷看问了狄希陈,又问素姐道:“嫂子,人说你打得动不得了,你这不还好好的么?又说把头发合四鬓都尽了,这顶上不还有头发么?人又说把小衣裳子合裹脚鞋都剥的没了,你这不还穿着好好的衣裳哩?”素姐骂道:“罢么,小砍头的!这们枉口拔舌!我怎么来,就叫人这们等的!”
狄希陈道:“相贤弟,你把家里那大马鞍子借我骑到府里。”相于廷问说:“你待往府里做甚么?你这胳膊这们疼,怎么骑的头口?又扯不得辔头,又拿不的鞭子。”狄希陈道:“我说去不的,你嫂子只叫我去递呈子,呈着那些光棍们。”相于廷道:“好哥呀!你亏了合我说声!你要去告个折腰状怕丑丢不尽么?还不‘打了牙往肚子咽’哩!守道行了文书,叫凡有妇女上庙烧香的,受了凌辱,除不准理,还要把本夫合娘家的一体问罪!女人当官货卖,男人问革前程。你躲着还不得一半,尚要撞他网里去?”素姐说:“没的家放屁!谁养了汉来?当官货卖!问革前程!说起来,他家老婆就不上庙?要是递呈子,敢仔别说是上庙,只说是往娘家去。”相于廷道:“就只你有嘴,别人没嘴么?狄大哥,你听不听在你,你紧仔胳膊疼哩,你这监生前程遮不的风,蔽不得雨,别要再惹的官打顿板子,胳膊合腿一齐疼,你才难受哩!”素姐骂道:“小砍头的!没的家臭声!他紧仔怕见去哩,你又唬虎他!”相于廷道:“这倒是大实话,不是唬虎哩。”
相于廷去后,狄希陈都都抹抹的怕见走。素姐催了他几遍,见他不肯动弹,发起恶来骂道:“死囚忘八羔子!我只当是你死了!你与我快走!你就永世千年别要进我的门槛儿!你要只进一进来,跌折双腿,叫强人割一万块子,吊在湖里泡的胖胀了,喂了鱼鳖虾蟹,生布心疔,瘟病一辈子!我自家往府里,你睁着扶眼看我有本事告状不!我告回状来,我叫十二个和尚,十二个道士,对着替你合小春子小冬子念倒头经,超度你三个的亡灵!贼没仁义的忘八羔子!”一边收拾了行李,拿着盘缠。
龙氏在家寻死撒泼,强着薛三槐两口子跟着他同到了济南府门口,寻了个客店住下。次早,寻着了个写状的赵先儿商量写状。素姐合他说是三月初三日回娘家去,行在通仙桥上,被不知名一伙恶棍打抢首饰,剥脱衣裳,把丈夫的胳膊打伤,命在垂危。赵先依他口气,替他写了格眼状词。写道:
告状人狄门薛氏,年二十又零着四,为光棍打抢大事:三月三,因回家去。通仙桥,光棍无数。走上前,将奴围住。抢簪环,吊了髻。夺衣裳,剥去裙裤。赤着脚,不能行步。辱良家,成何法度?乞正法,多差应捕。本府老爷详状施行。
素姐跟了投文牌,手里执着状递将上去。太守将状看了一遍,又把素姐仔细观看,问道:“这状是谁与你写的?”素姐道:“是这衙门前一个赵先儿写的。”太守拔了一枝签,叫人拿赵先来见,问道:“这薛氏的状是你写的么?”赵先道:“是小人写的。”太守一面拔下四枝签,叫打二十;一面说道:“这等可恶!状自有一定的体式,你割裂了,这般胡说,戏弄本府!”赵先禀道:“小人是个武秀才,因无营运,要得写状度日;又想若与别人的状词写成一样,不见出众,所在另成一体。又想中式的时文,也有一定的体式,如今割裂变幻,一科不同一科,偏中得主司的尊意;所以小人把这状词的格式也变他一变。那知道老爷不好新奇,只爱那古板。望老爷姑饶一次,以后照旧写作便是。”
太守说:“既是个武生,姑且饶打,革退代书,不许再与人家写状!——赶了出去!”随将素姐叫将上去,问道:“你丈夫是甚么人?”素姐说:“是个监生。”太守道:“你丈夫因何不告,叫你这少妇出官?”素姐说:“丈夫被光棍咬伤了胳膊,出来告不的状。”太守又问:“你娘家有甚么人?”素姐说:“有三个兄弟。”太守问:“都做甚么事?”素姐说:“两个秀才,一个白丁。”太守道:“怎么你三个兄弟又都不出来替你告?”素姐道:“那两个秀才兄弟可恶多着哩!他还说我玷辱他。我被光棍辱了,他还畅快哩!”
太守道:“你那日出来做甚,被光棍打得着?”素姐说:“我回娘家去来。”太守道:“我记得那通仙桥在玉皇庙前,那三月初三是玉皇庙的大会。人众拥挤的时候,你这少妇为甚不由别路?你倒是上庙烧香,这还是行好,其情可恕;你若是真回娘家去,这就可恶了!”素姐随说:“我实是上庙烧香,被光棍打了,不是回娘家去。”太守道:“你虽是上庙烧香,你又可恶!你是少妇,该结了伙伴才去,你的人众,光棍自然不敢打你。你为甚么自己一个便去?”素姐说:“同去的人多多着哩,侯师傅、张师傅、周嫂子、秦嫂子、唐嫂子,一大些人哩。”
太守道:“那些光棍,为何不打众人,偏只打你?”素姐道:“都被打来。那一个没打?我说的这几个,打的更利害些。”太守道:“那侯师傅与张师傅是两个和尚,是道士呢?”素姐道:“是两位吃斋念佛的女人。”太守道:“你这小小年纪,不守闺门,跟了人串寺寻僧,本等该奉守道的通行,拶你一拶,敲一百敲,再拿出你丈夫来问罪才是。姑念你丈夫是个监生,两个兄弟是秀才,饶你拶,快回家去。以后再要出门,犯到我手里,重处不饶!我还要行文到绣江县去处那两个为首的妖妇,拿那庙里的住持。”两边的皂隶一顿喝掇了出去。雌了一头灰,同了薛三槐夫妇败兴而反,也没面目回到狄家,一直经奔龙氏房内,没好拉气,喝神断鬼。一家除了龙氏助纣为虐,别人也都不去理他。
过得两日,果然济南府行下一张牌来,严禁妇女上庙,要将侯张二道婆拿解究问,合家逃躲无踪。绣江县勒了严限,问地方要人。那禁止烧香的告示都是以薛氏为由。告示写道:
济南府为严禁妇女入庙烧香,以正风俗,以杜衅端事:照得男女有别,内外宜防。所有佛刹神祠,乃僧道修焚之所;缁秃黄冠,举世比之淫魔色鬼。见有妇人,不啻如蝇集血,若蚁聚膻。所以贞姬良妇,匿迹惟恐不深,韬影尚虞不远。近有无耻妇人,不守闺门,呼朋引类,投师受戒,出入空门,致有狄监生妻薛氏在玉皇庙通仙桥上被群棍劫夺簪珥,褫剥去衣。此本妇自供如此,其中受辱隐情,尚有不忍言者。除行绣江县务擒凶棍以正罪名,再拿侯氏张氏倡邪惑众之妇外,合行再申严禁。自示之后,凡系良人妻妾,务须洗涤肺肠,恪遵阃教。再有仍前出外浪游,致生事变,本庙住持,与夫母两族家长连本妇遵照守道通行一体究罪施行,决无姑息。自悔噬脐。须至示者。
这告示贴在本镇闹集之所与各庙寺之门,都将薛氏金榜名标。不特狄薛两家甚无颜面,就是素姐也自觉没有兴头,只恨丈夫兄弟不肯与他出头泄愤,恨得誓不俱生。住了几日,要回家去,出到门前布铺里面,取出二两银子递与薛三省,问他要三匹斩噱孝布,三匹期服顺昌。薛三省惊讶问道:“这不吉之物,姐姐,你要他何用?”素姐道:“你只与我便是,你管他则甚?我要糊裱围屏。”
薛三省只得照数与了他去。他叫玉兰拿了,回到自己房内。狄希陈还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叫唤。素姐说道:“我与你讲过的言语,说过的咒誓,我是死了汉子的寡妇,我这不买了孝布与你持服哩!你快快出去!你要稍一挨迟,我一顿桃棍,只当是打你的鬼魂!”
狄希陈还挨着不动,素姐跑到跟前,揪着头发,往床底下一拉,把个狄希陈拉的四铺子着他,哼的一声,象倒了堵墙的一般;又待拾起个小板凳来砍打。狄希陈才往外一溜烟走了。素姐还往外赶,门槛子绊了一交,也跌了个臭死,把半边身子通跌的动弹不得。
狄希陈慌的挠着头,自家往荣太医家取了两帖顺气和血汤来,自己煎了,走进房,自己先尝了一口,递到素姐手中,说:“你这身上不自在,我就象没有主儿的一般。我取了这药,是我亲手煎的,你勉强着吃几口儿。”素姐从床上爬起来坐着,把药接在手内,照着狄希陈的脸带碗带药猛力摔将过去,淋了一脸药水,着磁瓦子把脸砍了好几道口子流血,带骂连打,把狄希陈赶的“兔子就似他儿”。
素姐将息的身子渐好起来,将两样孝布裁了两件孝袍,两条孝裙。玉兰缝直缝,素姐杀袍袖,打裙褶,一时将两套孝衣做起。又与了玉兰几十文钱,叫薛三槐秤一斤麻打了一根粗绳,一根细绳,把那孝衣孝裙都套着穿在身上,袖了几两银子,走到莲华庵寻着白姑子。白姑子问说:“贵人少会呀!持是那个的服?”素姐说:“俺汉子合两个兄弟都死了,你也不看我看去。我自己来,你还推知不道,特故问我哩。”白姑子一连望了几声,说道:“我实是不知。我但知点信儿,我难道折了腿不成,就不去吊孝么?怎么来这们年小的三位相公,可可的都一齐没了!甚么病来?”素姐说:“都是汗病后,又心上长出疔疮,连住子都死了!”
白姑子合冰轮倒也不甚疼那薛家的兄弟,想起狄希陈那建醮干过的勾当,甚是换惶,倒放声哭了一阵。因素姐没点眼泪,两个姑子才没了兴头。素姐取出银子递到白姑子手内,说:“这是六两白银。你与我请十二位女僧,超度丈夫狄希陈,兄弟薛如卞、薛如兼,合在一处荐拔。这是我的个体己道场,所以不好请你家去,就于明日在这庵里建起。扬幡挂榜,上边要写的明白。”白姑子只道是当真,连夜请尼姑写缗扎,办斋供,脚不停地的,师徒两个足足的忙了一夜。素姐也没往家去,就在庵里宿了。
次早,十二位尼姑都一齐到了莲华庵里,写榜的写榜,铺坛的铺坛,念经的念经,吹打的吹打,扬出榜去,上面明明白白真真正正写着:
狄门薛氏荐拔亡夫狄希陈,亡弟薛如卞薛如兼,俱因汗病疔疮,相继身死,早叫超生。
薛素姐身穿重孝,手执魂幡,不止佛前参拜,且跟着姑子街上行香。恰好薛家兄弟两个合相于廷,还有位会友,望客回来,劈头撞见素姐这般行径,薛家兄弟合相于廷因有众会友在内,佯为不识。众会友幸还不认得是他,大家混过去了。众会友别去,止剩了薛相三人,大家惊诧,不知所以,都说:“魂幡上的字样不曾看得分明,却不知超度何人?”再三都揣摩不着。薛如卞道:“趁他在外行香,我们走到莲华庵去,便知端的。”
将近庵门,高高悬着两首幡幢,一张文榜,上面标着三位尊名。薛如卞兄弟倒也不甚着恼,只是叹异了声。转身回来,却好遇着素姐行香已毕。白姑子在前面领醮,看见薛家兄弟立在街旁,唬得毛骨悚然,魂不附体。回入庵中,众人齐说:“刚才薛家二位相公合相斋长俱在街上,这是甚么原故!”素姐道:“我怎并不看见?这一定因我荐度,你们建醮虔诚,他两个的魂灵回来受享。”白姑子合众人都道:“果是如此,这等显灵!”大家倍自用心,不敢怠慢。晚上醮事已完,素姐陪了众姑子荤酒谢奖,完毕方回。后来白姑子知道是素姐故意咒骂,自己到薛家对了他兄弟二人指天画地,说是实不知情,薛如卞也绝不与他计较。
从古至今,悍妻恶妇凌逼汉子,败坏娘家的门风,从未有这般希奇古怪之事。只怕后来更要愈出愈奇,且看下回怎说。
第七十五回 狄希陈奉文赴监 薛素姐咒骂饯行
大抵人情乐唱随,冤家遇合喜分离。未闻石上三生笑,止见房中镇日椎。
不信鸳鸯能结颈,直嫌士女有齐眉。最是伤情将远别,一篇咒骂送行诗。
素姐替狄希陈、薛如卞、薛如兼建了超拔道场回去,悍性一些不改,只是那旺气叫那些光棍打去了一半,从此在家中大小身上,倒也没工夫十分寻趁,专心致志只在狄希陈身上用工。狄希陈被他赶逐出去,咒骂得不敢入门,只在书房宿歇。天气渐渐的暄热,自己逍遥独处,反甚是快活,所以那被咬的创臂也都好了。
过了端午,那明水原是湖滨低湿的所在,最多的是蚊虫,若是没有蚊帐,叮咬的甚是难当,终夜休想合眼。就是小玉兰的床上,也有一顶夏布帐幔。这狄希陈既是革退了的丈夫,其实不许复入房门,也便罢了;他却又要从新收用,说道:这房中的蚊子无人可咬,以致他着极受饿,钻进帐去咬他,又把小玉兰也被蚊虫咬坏。叫狄希陈仍到房中睡觉,做那蚊虫的饭食,不惟不许他挂吊帐子,且把他的手扇尽行收起,咬得狄希陈身上就如生疥癞相似。这狄希陈从五月喂起,直到七月初旬,整整两月,也便作践得不象了人的模样。
谁知人心如此算计,天意另有安排。那年成化爷登极改元,择在八月上下幸学,凡二千里内的监生,不论举贡俊秀,俱要行文到监。文书行到县里,县官频催起身。礼房到了明水,狄员外管待了他的酒饭,又送了五钱银子,打发礼房去讫,急忙与他收拾行装,凑办路费,择了七月十二日起身,不必细说。
素姐只恨将狄希陈放了生去,便宜了这个仇人,苦了这些蚊子没了血食,甚是不喜,恶口凉舌,无般不咒。起身之时,狄希陈进房辞他媳妇。素姐道:“你若行到路上,撞见响马强人,他要割你一万刀子,割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下,你也切不可扎挣!走到甚么深沟大涧的所在,忙跑几步,好失了脚掉得下去,好跌得烂酱如泥,免得半死辣活,受苦受罪!若走到悬崖峭壁底下,你却慢慢行走,等他崩坠下来,压你在内,省的又买箔卷你!要过江过河,你务必人合马挤在一个船上,叫头口踢跳起来,好叫你翻江祭海!寻主人家拣那破房烂屋住,好塌下来,砸得扁扁的!我听见那昝爹说,京里人家多有叫臭煤薰杀了的,你务必买些臭煤烧;又说街两旁都是无底的臭沟,专常掉下人去,直等淘阳沟才捞出臭骨拾来,你千万与那淹死鬼做了替身,也是你的阴骘:这几件你务必拣一件做了来,早超度了我,你又好早脱生。”
素姐坐在一把椅上,逐件分付。狄希陈低着头,搭趿着眼,侧着耳朵,端端正正的听。狄周媳妇在旁听的不耐心烦,说道:“大嫂,你怎么来!他合你有那辈子冤仇,下意的这们咒他!你也不怕虚空过往神灵听见么?”又说狄希陈道:“他也咒的够了,你不去罢?还等着咒么?”素姐才说:“你去,你去!你只拣着相应的死就好!”狄希陈才敢与素姐作了两个揖,抽身出去。狄周媳妇道:“没帐,只管去。人叫人死,人不死;天叫人死,人才死哩。”
狄希陈辞了父亲,仍带了狄周,又新雇了个厨子吕祥、小厮小选子,主仆四人,骑骡向京进发。那时虽是太平年景,道不拾遗,山崖不崩,江河不溢,人无疾病,可保无虞。只是起身之时,未免被素姐咒得利害,煞也有些心惊。谁知狄周媳妇说得一些不差,平风静浪,毫无阻滞,一直进了沙锅门国子监东路北童七的旧居。其门景房舍,宛然如旧,门上贴着国子监的封条,壁上悬着禁止喧哗的条示。狄周下了头口,问那把门的人,说是国子监助教王爷的私宅,赁的是邓公家的房。问童七的去向,那把门人说才搬来不多两月,不认得有甚童七。问了几家古老街坊,才知童七乌银铺倒了灶,报了草商被累,自缢身死;小虎哥做了户部司官的长班;寄姐还不曾许聘与人;家事只可过日;见在翰林院门口西去第五六家路南居住,门口有个卖枣儿火烧的,便是他家。
狄周谢了那说信的邻翁,复上了头口,竟往翰林院门口奔来。走到那西边第六门卖火烧的铺子,正待要问,只见一个妇人,身穿旧罗褂子,下穿旧白罗裙,高底砂绿潞绸鞋儿,年可四十光景,站在门口商量着买豆腐干儿。狄周认道:“这不是童奶奶么?好意思儿,一寻一个着!”童奶奶道:“狄管家呀,爷合大相公呢?”狄周道:“俺爷在家里没来,只俺大哥来了,头口上不是么?”又使手招狄希陈道:“请下来,这就是童奶奶。”狄希陈即忙下了生口,走到跟前,让进里边,彼此叙说数年不见之情,与夫家长里短,谁在谁亡;吃茶洗面,好不亲热。寄姐长成了个大大的盘头闺女,也出来与狄希陈相见。
狄希陈见童奶奶住着一座三间房,东里间童奶奶合寄姑娘住,西里间虎哥住着。眼下又要娶亲,小小一个院子,东边一间小房,打着煤炉,是做饭的去处。狄希陈见得没处可住,就要起身往别处去。童奶奶道:“你且卸了行李,权且住下,等小大哥晚上回来,叫他在这近便处寻个方便去处,咱娘儿们清早后晌也好说话儿,缝补浆洗衣裳也方便。”狄希陈果然卸了行李,打发了骡夫,与了他三钱银子的折饭。童奶奶袖了几百钱,溜到外头央卖火烧老子的儿小麻子买的金猪蹄,华猪头,薏酒,豆腐,鲜芹菜,拾的火烧,做的绿豆老米水饭,留狄希陈们吃。
狄周已在外边另寻下处,就在翰林院里边一个长班家的官房。小小的三间,两明一暗,收拾糊括的甚是干净;里间朝窗户一个磨砖火炕;窗下一张着木金漆文兀,一把高背方椅,一个水磨衣袈;明间当中,一张黑漆退光桌,四把金漆方椅;上面挂着一幅仇十洲画的“曹大家史图”;一个中门,一个独院,房西头一间厨房,东头一个茅厕,甚是清雅。问那房主,就是翰林院堂上的长班,姓李,号明宇,这房是他讨的官地铺盖的,后边是他的住房。那日李明宇不在,只有李明宇的婆子李奶奶在家。双生两个小厮才够四五岁。李奶奶约有二十六七年纪,好不家怀,就出来合狄周答话,一团和气。说了一两一月的房钱,连一应家伙在内。狄周也没违他的言语,就留了一月的房钱,一钱茶钱。回来,狄希陈正合童奶奶坐着吃饭。
狄周说:“已寻有了下处。”童奶奶惟恐他寻的远了,不大喜欢,说:“看呀!我说等俺小大哥回来合你寻近着些的,你可自家寻在那里了?”狄周说:“我肯寻的远了么?就是在翰林院里李家的房子。”童奶奶道:“这好,这好!这情管是李明宇家。他的娘子是我的妹妹哩。要是那里,倒也来往方便。”
狄周吃完了饭,合吕祥、小选子往那里搬行李。及赶狄周回去,李奶奶叫人房门里外都挂了帘子,厨房炉子生了火,炕上铺了席,瓮里倒了水,碗盏家伙无一不备。收拾停当,请狄希陈过去,李奶奶迎出来,陪着吃茶,问了来历。狄希陈说起童奶奶来,李奶奶说是他认义的姐姐,小虎哥是他的外甥。有这段姻缘,更觉亲热。
待不多时,虎哥来拜,戴着明素凉帽,软屯绢道袍,镶鞋净袜,一个极俊的小伙。与狄希陈叙了寒温,又见过了他姨娘李奶奶,说狄希陈前次原住他家房子,是山东的富家,父子为人甚是忠厚。李奶奶越发敬重。李明宇晚上回来,相见拜往,不必细说。
次日,狄希陈赴礼部投过文,见过了祭酒司业及六堂师长,打开行李,送了童奶奶两匹绵绸、一匹纺丝白绢、二斤棉花线、两双绒裤腿子;送了李明宇一双绒袜、二双绒膝裤、四条手巾、一斤棉线。李明宇也是个四海朋友,李奶奶原是京师女人,待人亲热。狄希陈离了那夜叉,有了旺气,宾主也甚是相处得来。第三日童奶奶送了一方肉,两只汤鸡,两盒点心来看。狄希陈叫狄周添买了许多果品,请李奶奶合童奶奶同坐。日西时分,李明宇、虎哥都各回家,都寻做一处,吃了一更多酒。后来李明宇家摆饭,童奶奶留坐,狄希陈回席,每次都是这几个人。
狄希陈在家里守着素姐,真如抱虎而眠,这就是他脱离火池地狱的时节。八月初七日,伺候圣驾幸过了学,奉圣旨颁下恩典,许侍班监生超选一级。狄希陈也要赴吏部考官,投了卷子,考定府经历行头。那年明水镇发水的时候,都听见水中神灵说他是成都府经历;府分尚然未定,这经历既是不差,这成都府将来必定不爽,想:“这家中受那素姐万分折挫,秦桧、曹操在地狱里受不得的苦都已受过,不如使几千两银子挖了选,若果是四川成都,离山东有好几千里地,撇他在家,另娶一房家小,买两个丫头,寻两房家人媳妇,竟往任所,岂不是拔宅飞升的快活?童奶奶虽是个女人,甚是有些见识,为人谋事极肯尽心。先年调羹的事,管的甚是妥当,不免将我的真心吐露与他,合他商确个妥当。”
一日阴雨无事,狄希陈叫吕祥办了酒菜,做山东的面饭,请过童奶奶与李奶奶来闲话。吃酒中间,狄希陈言来语去,把家中从前受罪的营生,一一告诉。童奶奶叹惜换惶。李奶奶只说是狄希陈造言枉谤,说:“天下古今,断无此事!极恶穷奇,必不忍为!”童奶奶道:“妹妹,你乍合狄大叔相处,知的不真。狄大叔虽是今日才告讼咱,这事我从那一遍就知道了。咱的管家合尤厨长都合我说来,说美女似的一个人,只这们个性子哩。狄大叔,你算计的也不差,一个男子汉娶妻买妾是图生儿长女,过好日子,要象这们等的,这天长地久的日子怎么捱!没的把个命儿呜呼了哩!狄爷还壮实么?得他老人家高年长命,替你管着家,你就该做这个。”狄希陈道:“家不家我也不管;浮财我是久已不希罕的,舍了的物;地土房子没的怕他抬了去不成?待一千年也是我的。好便好,不然,我爽利舍了家,把爹也接了任上去,把家丢给他,凭他怎么铺腾。”童奶奶道:“这也无不可的。狄大叔自己主意。”李奶奶道:“我只信不及,谁家媳妇儿有这们凌逼男子的来!”狄希陈说:“李奶奶,你不信么?”露出左胳膊来,说道:“看看!这是镰刀砍的,差一点没丧了命!”又露出右胳膊来:“再看看!这是咬的!二位奶奶,你叫了俺那管家狄周合小选子,你背地里问他。我昨日家里起身,与其作揖,辞他,他也想的到,把那七十二般的恶死,没有一件儿不咒到我身上的。”李奶奶道:“情管你也不守法度,一定在外边养女吊妇的。”童奶奶道:“没的家说!一个男子汉,养女吊妇也是常事,就该这们下狠的凌逼么?这是前生的冤业,今生里撞成一搭了。”吃酒说话,直到掌灯的时节,各自散了。
次日,又与童奶奶商量,定了主意,挖年选官,差狄周到家还得捎百数银子使用。狄周行后,狄希陈又央童奶奶替他寻妾。童奶奶仍旧叫了寻调羹的周嫂儿马嫂儿与狄希陈四下拣选。谁知这们一个京城,要一个十全妥当的人儿也是不容易有的。不是家里父母不良,就是兄弟凶恶,或是女人本人不好。看来看去,百不中意。每次相看,都央了童奶奶袖着拜钱合两个媒婆骑着驴子,串街道,走胡同,一去就是半日。狄希陈合寄姐坐在炕上看牌,下别棋耍子。玉儿也长成了个大妮子,虎背熊腰的也不丑,站在跟前看牌,说着,三个斗嘴雌牙。狄希陈也常给小玉儿钱,门口买炒栗子合炒豆儿大家吃。或叫他到玉河桥买熟食酒菜。出去一大会子,丢寄姐仗合狄希陈在家,常常童奶奶相人回来,街门不关,一直径进到房中,不见玉儿,只见寄姐合狄希陈好好的坐着顽耍。他两个也不着意,童奶奶也不疑心。问玉儿去向,回说差出买甚东西。买的回来,大家同吃。
一日,童奶奶又去相人,寄姐合狄希陈掷骰赌钱,成对的是赢,成单的是输,把狄希陈袖着的几十文钱,赢得净净的。狄希陈说:“我输净了,你借与我几十文,我再合你掷。”寄姐说:“哟!你甚么有德行的人,我借给你!咱不赢钱,我合你赢打瓜子。我输了,给你一个钱;你输了,打你一瓜子。”狄希陈说道:“我为甚么?你输了就给个钱,我输了就捱打呀!咱都赢瓜子。”寄姐仗着手段高强,应道:“罢呀怎么!”一连掷了几个对,把狄希的胳膊,寄姐一只手扯着,一只手伸着两个指头打。狄希陈掷了一对么红,喜的狄希陈怪跳,说道:“我可也报报仇儿!”寄姐捏着袖子,拳着胳膊,甚么是肯伸出手来。狄希陈胳肢他的脖子,拉他的胳膊。只是不肯叫打,说:“你再掷一对么红,我就叫你打。”狄希陈说:“也罢呀怎么!”一掷又是一对么红。寄姐忙说:“我不依,你不依!”拿着骰子举了一举,口里默念了几句,递与狄希陈说道:“你要再掷一对四红,我可叫你打了罢。”
狄希陈也把骰子举了一举,口里高声念道:“老天爷,我合寄妹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掷就是一对四红!”寄姐红着脸道:“甚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呀?”狄希陈道:“只许你念诵,不许我念诵罢?”一边掷下,端端正正掷出一对四红。寄姐与狄希陈俱甚喜欢。寄姐道:“我不赖你的,可叫你打下子罢。”伸出白藕般的手臂,带着乌银镯子。狄希陈接在手中,说道:“怪不得不叫打!我也舍不的打呢!”放在脸上蹭了几蹭,说道:“割舍不的打,咬下子罢?”放在口里,印了一印。
狄希陈一边奚落,一边把手往寄姐袖子里一伸,掏出一个桃红汗巾,吊着一个乌银脂盒,一个鸳鸯小合包,里边盛着香茶。狄希陈说:“我没打你,你把这胭脂盒子与合包给了我罢?”寄姐道:“人的东西儿,给了你罢呢!我也掏你的袖子,看有甚么,我也要!”狄希陈伸着袖子,说道:“你掏!你掏!我又没甚么可取。”寄姐道:“谁说呀?掏出来,都是我的。”伸进手去,摸着一个汗巾,寄姐在他胳膊上扭了一下,说道:“我把你这谎皮匠……你说没有,这是甚么呀?”拉出来一个月白绉纱汗巾,包着一包银子。
寄姐把自己的汗巾撩到狄希陈怀里,说道:“咱就换了。”狄希陈道:“咱就换了,不许反悔。”寄姐说:“我只要汗巾,不要这包着的杭杭子。”解开汗巾结子,取出那包银来,约有八九两重,丢在狄希陈袖上。狄希陈仍把那封银子还丢在寄姐怀里,说道:“咱讲过的话:换了,换了。你光要汗巾,不要这杭杭子?你倒好性儿。我娶了你罢?”寄姐说:“你这们好性儿,我嫁了你罢呀!我只是光要汗巾子,不要这个!”狄希陈说:“我只是叫你要,不许你不要呢。”正翻缠着,童奶奶来到家里,问说:“你兄妹两个斗甚么嘴哩?”寄姐道:“我赢了他的汗巾子,他待把银子都撩给我,我希罕他的么!”童奶奶呃了一声,也没理论。
过了两日,二位媒人又有一家相应的,去到狄希陈下处商议。狄希陈说道:“我一来也拣人材,我二来也要缘法。我自家倒选中了一门可意的,只怕你两个没本事说。”两个媒人道:“你要说那差不多的人,俺怎么就没本事说?你要说那大主子,他不给人家做‘七大八’,俺敢仔没本事说。”狄希陈道:“你放着眼皮子底下一门好亲戚,他不消打听我,我不消相看他,你们不点上紧儿,可遥地里瞎跑。没的我这们个人,做不的个女婿么?”
周嫂儿伶俐,马嫂儿还懵懂,说:“是谁家?我们倒不晓的。”周嫂儿道:“狄大爷说的,情管就是寄姑娘。俺见童奶奶说得话撅撅的,拣人家,挑女婿的,俺倒没理论到这上头哩。”马嫂儿道:“哎!你就没的家说!他肯替人做小,他也不肯叫你带到山东去。”狄希陈道:“要只为这两件,都不必虑。我虽是家里有,拿着我就是仇人,我岂止舍了他,我还连家都舍了哩!我是另娶的妻,我何尝是娶妾?怕我带了家去,我家里恋着什么?我这不家里取银子去了?挖了选,选出官来,我从京中上任,我是爷,他就是奶奶。要是寄姑娘给了我,我还请了童奶奶都到任上替我当家理纪的。我又没有母亲,甚么是丈母?就是我的亲娘一样。我就不做官,我在京里置产业,做生意,丁仔要往家里火炕内闯么?我就做官不赚钱,那家里的银钱也够我过的。你去合童奶奶商议,依与不依,你就来回我的话。”周嫂儿道:“管他依不依,咱合他说声去。他就不依,没的有打罪骂罪么?丁仔缘法凑巧,也是不可知的事。咱去来。”
二人走到童奶奶家。童奶奶问说:“狄大叔在家里哩?多昝相去?”周嫂子道:“嗔道诓着瞎走道儿;相了这们些日相不中,原来他肚子里另有主意!”童奶奶道:“甚么主意?是待等等家里人来,探探家里的口气,又怕家里不给银子?”周嫂儿道:“倒都不为这个。”凑在童奶奶耳边说道:“他只待替你老人家做门贵客哩。”童奶奶道:“他两个从小儿哥哥妹妹的,好做这个?他家里见放着正头妻,咱家的姑娘给人家做妾不成!且是他回山东去了,倒没的想杀我罢了哩!”
周嫂儿见童奶奶拒绝的不大利害,都是些活络口气,随即将狄希陈的话说加上了许多文彩,添上一大些枝叶,把个童奶奶说的“石人点头”,那童寄姐“游鱼出听”。随问寄姐道:“姑娘,你听见来?这是你终身之事,又没了你爹爹,你兄弟又小,我终是个女人家,拿不定主意,说不的要你自己几分主张。你狄哥哥又不是别人,咱说面子话呀,可就说可,不可就说不可,别要叫他心猿意马的。”
寄姐道:“这事怎么在的我?只在妈的主意。要说从小儿在一搭里相处,倒也你知我见的,省的两下里打听。总之,这事只在妈的主意定了,我自己也主不的,兄弟也主不的。”童奶奶道:“咱等你兄弟来家,合他商议商议,再叫他往前门关老爷庙里求枝签再看看。”寄姐道:“合兄弟商议倒是该的;放着活人呢,可去求那泥塑的神哩!”童奶奶道:“你两个且消停这半日,等俺小大哥儿来家合他商议了,再看怎么样的。”两个道:“他盼得眼里滴血的火势,俺且到那里合他说声,再等回话。”童奶奶道:“这也是。你要不先到那里,只别把话说的太实了。”
两个媒人回到狄希陈下处,劈头子道:“我说这事难讲么,你只不信哩。俺想有个诀窍儿,只怕有二分意思。只是做这们费手的媒,狄大爷,你待赏多少钱哩?”狄希陈道:“我要得合寄姑娘做了两口子,我疼甚么钱,该使一个的,我就给你两个。你们别要小气呀。”周嫂儿道:“是了,舍着俺两个的皮脸替狄大爷做去,紧子冬里愁着没有棉裤袄合煤烧哩。”狄希陈道:“你放心,做成了,情管叫你二位暖和。”又叫吕祥:“你收拾酒饭,给两个媒妈妈子吃。”吃完辞别,约明早回话。狄希陈无时不在童家,这要做女婿的时节倒不好去的。这一夜,狄希陈翻来覆去不曾合眼,专听好音。
次早,两个媒婆齐到童家讨问下落。童奶奶合寄姐已是自己定了十分主意,说合虎哥商量不过意思而已。媒人一到,童奶奶慨然应允,又说:“凡有话说,请过狄大爷来,自己当面酌议,从小守大的,同不的乍生子新女婿。凡百往减省处做,不要妄费了钱,留着叫他两口儿过日子。”留两个吃了早饭。
狄希陈巴着南墙望信,只见两个吃得红馥馥的脸弹子,欢天喜地而来,说他两个费了多少唇舌,童奶奶作了多少腔势,方有了几分光景。又学童奶奶说道:“你合狄大叔说,往时不相干来往罢了,如今既讲亲事,嫌疑之际,倒不便自己上门了,有甚话,只叫你来传罢。”狄希陈喜的跳高三尺,先与了周嫂儿马嫂儿一两喜钱。“皇历上明日就是上吉良辰,先下一个定礼,至于过聘;或是制办,或是折干,你二位讨个明示。娶的日子,我另央人选择。”两个媒婆道:“这事俺们已是问明白了。童奶奶说来,虽是日子累了,还有亲戚们,务必图个体面好看,插戴、下茶、衣服、头面、茶果、财礼都要齐整,别要苟简了,叫亲戚街里上笑话。”狄希陈说:“我山东的规矩与北京不同,我不晓的该怎么样着。狄周又往家里去了,这里通没人手,只怕忙不过来。”周嫂儿道:“没人使,倒不消愁的,俺两个的老头子合俺那儿们好几个人哩,怕没人使么?”狄希陈道:“这都在不的我,你还合童奶奶那头商议去。”
这两个媒人走到童家,说:“狄希陈甚是喜欢,说姑奶奶玉成了这事,他永世千年也是忘不了的。明日就下个定礼,下茶过聘,首饰衣服该怎么着,任凭姑奶奶分付了去,务必要尚齐整,别要叫亲戚们笑话。”童奶奶道:“我合姑娘商议来,他在客边又没人支使,下甚么茶?脱不了只他老老家合他舅舅、舅母,有谁笑话?咱住着窄逼逼的点房子,下了茶来也没处盛;衣裳首饰际续随时制办,也不在这一时,只叫他做两套妆新的上盖衣服,簪环戒指,再得几件小巧花儿,拣近着些的吉日,娶过那边去,或过三日,或过对月,再看或是一处住,或是两下里,叫他别要费那没要紧的事。”周嫂儿道:“姑奶奶,这话我都对着姑夫说来,他只说是要齐整好看,别要疼钱。”童奶奶道:“也是个不听说的该子;他见不的我么,只传言送语的?你请了他来,我自家合他说。”周嫂儿道:“哎哟!我那样的请他来,他说:‘常时罢了,谁家没过门的新女婿,好上门上户?’”童奶奶道:“光着屁股看大的娃娃,又支起女婿架子来了!你别要管他,我住会儿自家合他说去。”也与了周嫂儿两个四钱银子,管待了酒饭,打发的去了。
童奶奶收拾了身上,自到狄希陈下处,从外头说着道:“狄大叔,呃!你说是新女婿不往我家去了,只叫人传言送语的好么?”狄希陈道:“周嫂儿学童奶奶说:‘既是女婿,同不的往时,要避些嫌疑,不可再往那头去了。’”童奶奶道:“你说,这是甚么嘴,这们可恶!我还合他说:你在客边又没人手,脱不了是你两口儿的日子,你成精作怪的下甚么茶?过甚么聘?买两套目下妆新的衣裳,换几件小巧花儿簪环戒指,拣近些日子,你两口儿团圆了罢,没要紧那钱待怎么?”狄希陈道:“我也说没人手,又不知道咱京里的规矩,我说都折过去了。也是周嫂说:‘童奶奶不依,务要齐整好看,怕亲戚笑话。’”童奶奶道:“你说那里有影儿?这们两头架话哩!你往后但是他的话,别要听他。凡事只往省处做,以后也不消只管与他钱,等姑娘过了门,给他几钱银子喜钱罢了。”
狄希陈道:“明日送个定礼过去,再看日子送个些微聘礼合姑娘的衣服之类。”童奶奶道:“这要是我常时的日子,我一分财钱也是不要的;如今的日子不成话说了,又在儿手里过活,打发女儿出门,也得几两银子使;如今的年成又荒荒的,说不的硬话,只得把财钱也要收几两用;只是搅缠出女儿来就罢了,没的好指着女儿嫌钱使呀?多也不过二十两够了。衣裳如今时下就冷了,你或者买套秋罗,再买套丝,里边小衣括裳,我陪上几件,克能着过了门,慢慢的你们可拣着心爱的做。”狄希陈打发童奶奶去了,锁上房门,小选子跟着,走到东江米巷临清店内,买了一连头机银花喜字首帕,又到安福胡同换了一对钗子,一对宝簪,四个戒指,一副手镯,又定了薛银匠到下处打造首饰。
次日,周嫂儿老早的合马嫂儿都到了狄希陈下处,等送定礼。使大红毡包盛着,小选子拿了,同两个媒人一同送到童家。童奶奶收了定礼,管待了小选子合媒酒饭,又回了定礼,赏了喜钱,又合周嫂儿对了扯的舌头。回来上复了狄希陈。后来怎生过聘,何日娶寄姐过门,狄希陈曾否选官,俱在下回,此说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