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狄希陈两头娶大 薛素姐独股吞财
这个团脐,甚么东西!又不风病,非关气迷。翁姑罔妇,夫子不妻。泼悍弥甚,凶狠穷奇。
建斋咒骂,魇镇施为。猢狲震怒,抠眼挝皮。瞽叟毁骂:淫妇歪私!且当果报,阿鼻泥犁。
狄希陈下了定礼,叫银匠薛和同打造首饰,叫裁缝刘一福裁制衣裳,叫珠花匠邸焕穿珠结翠花:各色催趱齐备,看就十月十八日卯时迎新人过门。
狄希陈望眼几穿,喜得十月天时光易过,转眼到了吉期。狄希陈公服乘马,簪花披红,童寄姐穿着大红丝麒麟通袖袍儿,素光银带,盖着文王百子锦袱,四人大轿,十二名鼓手,迎娶到寓,拜天地,吃交巡酒,撒帐,牵红,都有李奶奶合骆校尉娘子照管,凡事都也井井有条。三日前,喜得用了十二两银子买了一个丫头,十二岁,生得甚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生性又甚伶俐,伺候与寄姐使唤,取名叫是“珍珠”。
狄希陈甚是得意,以为寄姐过门,诸凡或不希罕,得这们利便丫鬟,无有不中意之理。谁知寄姐一进门来,看见珍珠,不知甚么缘故,就如仇人相见一般。就是珍珠见了寄姐,也只害怕不敢上前,只愿退后。晚间睡觉,就捻出在外间地上打铺,不许在房中宿歇。寄姐三日回门,也不带他回去,没奈何叫他端递茶水、倒马桶、铺炕叠被,寄姐别转了头,正眼也不看他。每日如此。狄希陈也不晓的是甚因繇。细问寄姐,连寄姐自己也不知所为,只是一见了他,恰象与他有素仇一般,恨不能吞他下肚里去。狄希陈虽与寄姐如鱼得水,似漆投胶,万般恩爱,难以形容,到只为这珍珠一事,放心不下。
一日,狄周从家里回来,拿了二百两银子,做的冬衣,说狄员外因调羹生了一个儿子,素姐故意在他窗外放炮仗,打狗拿鸡,要惊死那个孩子,又与调羹合气,说是孩子不是他公公骨血,是别处罗了来的;狄员外因此受气,得病不起,势甚危急,银子便是捎来,叫且不要挖选,即刻回家,好图一见,如去的稍迟,家事便不可保。有相大舅的书在此。
狄希陈看了他母舅的书信,大约与狄周所说相同。狄希陈即刻到童家与他丈母商议。童奶奶道:“天下的事再有那件大似这个的?既亲家得了重病,姐夫就该昼夜兼行;万一尚得相见,免得终天之恨。事在不疑。”即忙收拾行李,叫狄周往骡店里顾觅长骡,托丈母将寄姐合珍珠并一切带不了的衣服俱照管回去,留下了几十两银子与寄姐搅用,别的余银交寄姐收贮,等选官时好用。次早,别了寄姐,辞了童李二位奶奶,算足了房价,带了狄周、小选子、吕祥飞奔回去。
狄员外打发狄周行后,素姐时时殴作,狄员外常常发昏,请了相大舅保护狄员外,又请了相大妗子保护调羹。可可的这科相于廷中了乡试,自己家中又甚是忽忙,望狄希陈来到,巴的眼中滴血。看看的狄员外病势一日重似一日,相大舅道:“外甥又等他不到,姐夫的病又日渐加增,旧时只有外甥一人,不拘怎样罢了;如今又添了这个小外甥儿,这家事就该分令的了。如今不趁你有口气儿做了这事,万一外甥赶不到,你一口气上不来,这事后来不妥!”
谁知相大舅屋里说话,素姐逼在窗外句句听得甚真,就在窗外发作道:“我一生专恼的是这扯臭淡!俺姓狄,你姓相,怎么俺的家事用着老相来管!脱不了只俺一个儿,那里还有三窝两块!甚么是有了小外甥儿,这家事就该分令!你知道这点杂种是张三李四赵六钱七的,就认做你的外甥!他们做孩子,料你替他们垫腰来,你知道这们真!家事产业都是我的,谁敢分我一点儿!”
相大舅道:“外头发话的是谁呢?”素姐道:“是我呀!”相大舅道:“是外甥媳妇子么?怎么这们撒野!你公公说受了你的气得病不起,我还不信。你原来这们放肆!你说孩子不是你公公的,你就指出来说是谁的!”素姐道:“俺这们年小的人,还不会生个孩子,没见死不残的老头子会生孩子哩!”相大舅道:“通不是人,合他说甚么话!”素姐道:“是话也罢,不是话也罢,你只公同着写个文书给我。家事房产都是我的,不相干的人一缕线也分不出我的去!调羹叫他挟拉着杂种嫁人家,我不留他在家丢丑败坏的!我看这意思也成不的了,把各门合柜上的钥匙拿来给我!”呼呼的自己跑进狄员外房里,端皮箱、抬大拒,探着身子往床里边寻钥匙。调羹气的在暗房里怪哭,哭的孩子又没了奶,狄员外在床上气的象牛一般怪喘。相大妗子解劝调羹,相大舅解劝狄员外,恨不得把狄希陈一把手挝到跟前。街上一个打路庄板的瞎子走过。相大舅叫他进来,与狄希陈起课,说是“速喜”,时下就到。相大舅打发了瞎子的课钱。
河道军门差官与相于廷挂扁竖旗,相大舅与相大妗子又要回自家照管,又不敢放心去了,恐怕素姐毒害调羹母子。正在作难,恰好狄希陈从京来到,父子相逢,狄员外倒也喜了一喜。相大舅把狄员外合调羹母子俱交付了狄希陈,俱回自己家去。
素姐骂狄希陈道:“只说你在京里作了孽,着立枷枷杀了!你不来家,不着我破死拉活把拦着这点子家事,邪神野鬼都要分一股子哩!你知道你又得了兄弟了?一年罗一个,十年不愁就是十个!你来了好,我只在你手里情囫囵家事,有人分我一点,只合你算帐!你那前生今世的娘合你那小老子,也只在你身上替我打发的离门离户!你要留着他,你就合他过,把我休了家去!”狄希陈道:“你悄悄的罢,紧仔爹不得命哩!看爹听见生气。”素姐道:“我怕他生气,我就不说了!我正待叫他生气哩!依着我的主意,那昝只不叫他留下这祸根不好来?百当叫他桶下这羔子,恨不杀人么!”狄希陈道:“你说的是,咱慢慢商议。我依着你就是了,你也依我件儿,爹这们病重,你且是百的别要做声,有你说话的时候哩!”
狄员外床上声唤,狄希陈忙进房中。狄员外似待合狄希陈说话之意,又怕素姐偷听,将手往外指。狄希陈往外张,看素姐正在窗户台上伏着听哩。狄希陈扭了扭嘴,狄员外就缩住口没言语。狄员外虽因狄希陈已回,病觉略有转头,毕竟有了年纪的人,不禁嗑打,几场气,病势入腠理,不过挨日子而已。狄希陈通在狄员外房中宿卧,调羹也满月出了暗房,只是素姐时刻防闲,狄员外有话也不能分付。白日相大舅在房,素姐不肯离窗外一步;晚间相大舅回家,素姐就在外间睡觉。
一日,素姐茅厕解手,狄员外把小玉兰支调开,说道:“调羹母子,你看我务要保全。西房稻子囤底下,马棚后头石槽底下,有你过活的东西。”这几句话刚只说了,素姐解手回来,见狄希陈两只眼擦得红红的,叫小玉兰又没在跟前,又见调羹也在狄员外房内抹眼。素姐把狄希陈叫到外间,再三在审问:“你们背后算计甚么!好话不避人,为甚么支出小玉兰去了,您都擦眼抹泪的?你招承就罢了,不招承,我合你成不的!”
狄希陈把脚在地上跺了两跺,叫唤了两声,说道:“天爷,天爷!一个老子病的待死,连话也管着不叫说一声,要这命做甚么!你倒与我个早快性罢!”素姐道:“你看!你倒没怎么的,他反跳搭起来了!”一手将狄希陈采翻在地,拾起一个小板凳来,没头没脸的就打。亏不尽相大舅一脚跨进门来,连说:“了不的!通是反了!”他还打了好几下子。
素姐外边嚷闹,狄员外房中叫唤了几声。可怜做了一世好人,叫这恶妇送了老命,呜呼哀哉!狄希陈方狠命的挣脱了,跑到房中,合调羹与狄员外妆裹,又叫相大舅把小孩子抱到家去,寻奶子喂,防备素姐阴害。素姐且不披头变服,慌獐獐抬箱倒柜,翻银子、寻铜钱,又走到调羹房里抄没他的衣物,又要摔死他的孩儿。幸得调羹所有的东西,所生的孩子,都得空子运到相大舅家收藏,给了个“乌鸦闪蛋”。相大舅主持叫也不必闭丧,排十三日同老狄婆子一同出殡,狄员外的遗命也是如此。建斋超度,开坟出丧,诸凡都也齐整,不必细说。
出过丧,谢毕了纸,素姐立逼调羹改嫁。调羹说道:“我没的恋你这等好人。我还不改嫁了,离了你的眼睛!但我原是京师人,你既将军来,还要领军去。你着人送我回京,任我嫁人便罢;你要我嫁在这边,我至死不依!”素姐道:“我恨不得你离了这地!我情愿着人送你回去。但那孩子务必要留下与我。”调羹道:“你既说孩子不是你家种子,留他何用?你要留下孩子,我情愿把命留下与你!”素姐道:“你要抱了孩子去,我也依你。”
狄希陈又故意的与调羹合气,捻他起身。调羹使性跑到相大舅家中存住。狄希陈推了别的事故,常到相大舅家看望娃娃,说道:“爹也病的重了,不曾替这小兄弟起个名字,每日只叫他‘娃娃’。”调羹道:“已替他起有乳名,叫是‘小翅膀’,说是与你做羽翼的意思。”狄希陈将素姐晓得的庄田房屋都自己留用,但是素姐不知道的,都央相大舅父子作了明甫,都分与了小翅膀,就央相大舅与他收租照管。狄希陈自己立了主意,也要送调羹到京,叫狄周两口子护送,与了他三百两银子,把童奶奶买房子,就请童奶奶合调羹寄姐同住。“我也就要推故起身,不在家中受罪。”回来对素姐面前,只说他嫁人去讫,小翅膀就半路没了。狄周果然一一从命,连媳妇子都留在京中,只说害病死了。
狄希陈打发调羹出了门,狄周媳妇又做了“调虎离山”,所以那终日受苦是不消提起,只这一日早晚的饭食通也没人照管。素姐待做,便叫小玉兰上灶做饭,做的半生半熟,龌龊的又不下口;不待做,买些烧饼点心,嗓在自己肚里,也不管狄希陈吃饭不曾。后来小玉兰年纪到了二十多岁,不替他寻个汉子,财气的背主走了,越发“和尚死了老婆,大家没”。狄希陈竟似没有家业的穷人一般,一日三餐,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九日半在他母舅家过活,弄得家里通似孤魂坛一样孤换。雇个老婆子来做饭,不是主人嫌他,便是他嫌说人,朝来暮去,朝去暮来,也不知换了多少。铁桶这般人家,只是去了两个有福之人,来了一个作孽之种,搅乱得眼看家败人亡!
狄希陈把地土租了与人,叫人纳租与素姐搅用;托了丧间欠人帐目无钱可还,要粜稻子变钱。粜到囤底,支开了狄周,自己摸那底下,摸出八十封银子,每封五十,共是四千。托了事故,只说来的促急,不曾赴吏部给假,还得回去打点,收拾行装,将那四千两银都打成驮子,择日起身。素姐与汉子原无恩爱,又喜欢打发他不在跟前,便于放肆,所以也巴不能够叫他远去。临行作别,脱不了没有甚么吉利好言相送,不必烦琐。
狄希陈依旧带了狄周、吕祥、小选子一同进京。寻到翰林院门口,知道童奶奶买了房子,搬到锦衣卫街背巷子居住。寻到那里,果然一所小巧房屋,甚有里外,大有规模,使了三百六十两价银。调羹母子、童奶奶娘女、小虎哥、狄周媳妇、小珍珠,都在一处居住。小翅膀渐会说笑,吃的白胖一个娃娃。问小玉儿,说已嫁人去讫。一家热热闹闹,和和气气,倒似有个兴旺长进之机。
过了几日,狄希陈要在兵部洼儿开个小当铺,赚的利钱以供日用,赁了房屋,置了家伙,叫虎哥辞了长班,合狄周一同管铺掌柜,狄周娘子住在铺中做饭。后来虎哥娶了媳妇,也就住在店后掌管生意。狄希陈发了一千本钱,虎哥伶俐,狄周忠诚,倒也诸凡可托。
相于廷赴京会试,就在狄希陈家安歇。狄希陈推了相于廷在京,只说合他作伴,也不回家过年。第二年,相于廷中了进士,殿试二甲,授了工部主事,狄希陈指此为名,爽利在京过活,守着娘舅妗母,好不热闹。众人做成一股,单哄那个臭虫,瞒得素姐在家一些也没有风信。
当时狄员外未死,狄希陈在家,薛夫人在日,相大妗子未来任所,这几个虽也无奈他何,素姐也还嫌他碍眼,引诱他的人,如侯张两个道婆之类,自是也不便长上他门。如今这一班碍眼的冤家躲避的清清净净,他便再有甚么顾,任意所为,就如风狂的相似!不止于养活侯张两个道婆在家,引类呼朋,加周龙皋老婆,白姑子之类,阵进阵出。狄员外在日所积的粮食棉花,不止供人蚕食,还拚命的布施与人,也就十去五六。向日禁止妇女上庙的守道,与那奉行出告示的太守都已升去,所以除了在家鬼混,就在庵观寺院里边打成了战场。
正月初一日,薛如卞兄弟三人来与素姐拜节,要到狄员外夫妇喜神面前一拜。这素姐那里供甚么喜神,两个神主丢在桌下,神主簏子都拿来盛了东西,当器皿使用,把前边的客位借与一个远来的尼姑居住,将一座新盖的卷棚收拾接待同类之人。因墙尚未泥尽,将狄希陈进学纳监的贺轴都翻将转来,遮了那土墙。狄员外的喜神,也是翻转遮壁之数。起先相大妗子不曾往任上去的时节,老狄婆子神像还高阁在板上,自从相大妗子行后,连狄婆子的喜神都取来做了糊墙之纸。
二月十六日是素姐的生日,这伙狐群狗党的老婆都要来与素姐上寿。老侯荐了一棚傀儡偶戏,老张荐了一个弄猢狲的丐者以为伺候奉客之用。素姐嫌那傀儡与猢狲的衣帽俱不鲜明,俱要与他制办。将狄员外与老狄婆子的衣服尽行拆毁,都与那些木偶做了衣裳;把狄希陈的衣服都裁剪小了,都照样与那猢狲做的道袍夹袄;把狄希陈原戴的方巾都改为猢狲的巾帻,对了众人取笑,说是偶人通是狄员外狄婆子,猢狲通是狄希陈。一连演唱了数日,各与了那戏子丐者几两银钱,将傀儡中留了一个白须老者,一个半白头发的婆婆,当做了狄员外的夫妇,留下了那个活猴,当做狄希陈,俱着他穿了本人的衣帽,镇日数落着击打。
那两个偶人虽是面目肌发宛然人形,亏不尽是木头凋的,凭你打骂不能动弹;那个猢狲是个山中的野兽,岂是依你打的?素姐忘记了是猴,只道当真成了自己的老公,朝鞭暮扑,打得个猴精梭天摸地的着极。这猴精日逐将那锁项的铁链磨来磨去,渐次将断。一日又提了狄希陈的名字一边咒骂,一边毒打。那猴精把铁链尽力挣断,一跳跳在素姐肩头,啃鼻子,抠眼睛,把面孔挝得粉碎。幸得旁人再三力救,仅抠瞎了一只眼,咬落了个鼻子,不致伤命。猴精戴了半段铁锁,一跃上了房,厨房有饭,下来偷饭吃,人来又跳在屋上去了,揭了那房上的瓦片,照了素姐住房门窗镇日飞击。
龙氏因素姐受伤,自己特来看望。想是那猴精错看了,当是素姐,从房上跳在龙氏肩上,挝脸采发,又钻在腿底下,把裤子都扯的粉碎。唬的龙氏只要求死,不望求生。又亏有人救了。毕竟还寻了那原旧弄猴的花子来,方才收捕了他去。
素姐受了重伤,将养了三个多月,方才起床,弄得凹了一只眼,没了准头,露了一对鼻孔,自己照镜嫌丑,贴上了一块白绢,面上许多疤痕,往日那副标致模样,弄得一些也都没了,自己再也不悔,原是打的猴精着极,所以如此,倒恰象似当真吃了狄希陈的大亏一般,千恼万恨,不咒骂那猴精,只咒骂狄希陈,发恨要报仇泄恨。寻了一个过路的男瞎子,砍了一个桃木人,做成了狄希陈的模样,写了狄希陈壬申正月二十日亥时八字;又寻了狄希陈的头发七根,着里的衣服改做小衣,与桃人穿了,用新针七枚钉了前心,又用七枚钉了后心,又用十四枚分钉了左右眼睛,两个新丁钉了两耳,四个新丁钉了左右手脚;用黄纸朱砂书了符咒,做了一个小棺材,将桃人盛在里面,埋在狄希陈常时睡觉的床下,起了一坐小坟。叫素姐逢七自到那桃人埋的所在痛哭,自然一七便觉头昏恼闷,二七没识少魂,三七寒热往来,四七增寒发热,五七倒枕椎床,六七发昏致命,七七就要“则天必命之”!素姐依法施为,先谢了他一两纹银,许过果有效验,再替他做海青一件。素姐钦此钦遵,敬心持法,逢七哭临,专等狄希陈死信。过了尽七,方才歇住。两月之后,相旺从京中回来,以为狄希陈必定已死。谁知相旺取出狄希陈家书来,说:“狄大叔这一向甚是精神,陪着俺爷游西山碧云寺、金鱼池、高梁桥、天坛、韦公寺,镇日不在家中,吃得白胖的,甚是齐整。”
素姐不听便罢,听了,气得胀满胸膛,发恨要合那使魇镇的瞎子算帐,说他持法不灵,要倒回那一两银子,日逐在街门等候,或是有敲路庄板的经过,即便自己跑出街上以辨是否。等了几日,可可的那个瞎子自东至西,戳了明杖,大踏步走来。素姐把他叫住,哄他进了大门。那瞎子最是伶俐,料得是素姐与他打倒,站住了不肯进。素姐说他魇镇不效,瞎长瞎短的骂他,又要剥他的衣裳,准那一两银子。那瞎子故意问说;“你是谁呀?你叫我做甚么魇镇呢?”素姐说:“你妆甚么瞎忘八腔儿!你两月前头,你没替我砍桃木人,钉了针,妆在小棺材里边埋在床底下,叫我逢七上坟哭一场,到了尽七就死无疑?哄了我一两银子,还许下你领海青!他不惟不死,连些头疼脑也没有,越发吃得象肥贼似的!你这瞎砍头的!你挽起眉毛认我认!我是薛家丫头,狄家媳妇,我的钱不中骗!你有银还我的银,你没银子,你说不的脱下衣裳当着!”
瞎子道:“你待剥我的衣裳呀,你也挽起毛来擘开眼认我认!我是史先儿,名字是史尚行!我且问你,你叫魇镇谁来,你说我的法儿不效?”素姐道:“我合汉子不合,叫你镇魇俺汉子,叫你魇镇谁哩!”史尚行道:“一个丈夫也是魇镇叫他死的么?你这不是谋杀亲夫?该问凌迟的罪名哩!你倒寻着我哩!地方呀!总甲呀!这镇上没有乡约么?薛家丫头,狄家媳妇,许我一两银子,一领海青,央我行魇镇,镇魇杀他的丈夫,我不肯行这事,哄我进门来要打我,剥我的衣裳哩!地方总甲,左邻右舍听着!我史瞎子穷么穷,不合混帐老婆们干这谋杀亲夫的勾当!皇天呀!”
这史先儿直着嗓子在门里头跳着嚷叫。但是来往的都站着瞧,围了许多人。素姐到此也便软了半截,恨不的掩他的嘴闭,说道:“瞎子,不问你倒银子,你去罢,着甚么极哩!”史先道:“我去罢!你叫我干了这事,你问凌迟,我就该问斩罪哩!我不出首,这罪怎么免的?”素姐说:“我没叫你魇镇汉子。你问我讨钱,没给你,你就撒泼放刁。我不怕你!”史先说:“你没叫我魇镇汉子呀?壬申年正月二十日亥时,是那个私窠子的汉子?是那个坐崖头养万人的汉子?地方总甲,你不来么?我往县里递上首状,只怕你这镇上的地方总甲乡约保长都去不伶俐!”
这史先只是撒泼,素姐又打发他不去,只得央了张茂实的丈母老林婆子来解劝史先,那史先依旧无所不说。林婆子又再三央浼,史先说:“我今日挣的三百多钱,也把我抢去了,还有丈三尺布的一根缠带,一领新穰青布衫,都剥了拿到家去,我怎么去呀?”素姐说:“别要听他!他甚么三百钱合缠带布衫呀!”史先瞑着两个瞎眼,伸着两只手,往前扑素姐道:“没有罢呀怎么!我只合你到官儿跟前讲去!”看的人围的越发多了。林婆子在旁撺掇着,赔了史先一吊黄钱,再三劝着,方才离门而去。
这素姐明是造了弥天之恶,天地鬼神不容,遣这猢狲、瞽者相继果报。不知后来也略知儆省不曾,且看后来何如,再等下回接说。
第七十七回 馋小厮争嘴唆人 风老婆撒极上吊
莫将饭食作寻常,一盏羊羹致国亡。因下壶餐来国士,忘陈醴酒去高良。
大凡美味应当共,但遇珍羞不可藏。只为垂涎劳食指,唆人奔走又悬梁。
却说素姐做了古今的奇恶,也就犯了天下的公恶,真是“亲戚畔之”,“路人切齿”;所以狄希陈在京开当铺,娶两头大,接了调羹母子到京,与童奶奶一伙同住,众人相约只要瞒哄素姐一人。
相进士家的家人相旺,原是从幼支使大的,往狄希陈下处时常走动,都只是他一人。凡他走去,童奶奶、寄姐、调羹,便是狄希陈合虎哥,都不把他当外人相待,遇酒留饮,逢饭让吃,习以为常。
一日,相进士夫人央寄姐穿着一个珍珠头垫,相大妗子又叫调羹做着两件小衣裳,差了相旺去取。相旺跨进门去,天将晌午,调羹合小珍珠在厨房里边柴锅上烙青韭羊肉合子,弄得家前院后喷鼻的馨香,馋得相旺咕咕的咽唾沫,心里指望必定要留他吃这美味,五脏神已是张了一个大口在那里专等。不料童奶奶将调羹做完的衣服,寄姐将穿完的珠垫,各用包袱纸裹,交付相旺手内。相旺还要指望留他,故意问道:“狄奶奶不说甚么,我且回去罢?”童奶奶道:“我待留你吃饭,只怕太太家里等得紧。你且去罢,我改日留你。”把一个相旺大管家干咽了一顿唾沫,心中怀恨,便从此以后在相大妗子与相进士娘子面前时时纂捏是非。亏相大妗子只以亲情为重,不以小人之言为真,不放在肚里理论。可可的差他回山东家去,想道:“既是挑唆家里太太与奶奶不动,我乘机将狄大爷京中干的勾当尽情泄露,叫这员猛熊女将御驾亲征,叫那调羹寄姐稳坐不得龙床安稳,吃不下青韭羊肉香烘烘的合饼,岂不妙哉!”遂将狄希陈京中的细微曲折,合盘托与了素姐。
这素姐能有甚么涵养,容得这样的事?暴跳如雷,即刻就要进京,算计翻江搅海,大闹京师,狠命的央及相旺随往。相旺道:“我一则尚有许多事体未完,时下且不得就去;二则我也不敢跟狄奶奶去。狄大爷一定说是我来透漏消息,请了狄奶奶去搅乱坛场。狄大爷或者不好难为得我,我家太爷少爷一顿板子稳稳脱不去的。狄奶奶,你要去自去,去到那里,千千万万只不要说是我的多嘴。如有人疑在我的身上,狄奶奶,你务必誓也与我说个,替我洗清了才好,也不枉了我为狄奶奶一场。”
素姐听允,只得回到薛家与龙氏说这原故。龙氏若是有正经的人,劝解女儿说道:“你为人原不该把汉子赶尽杀绝,使他没有容身之处。他一个男子汉,有血性,又有银钱,又有一双大脚,山南海北的会走。你‘此处不留他,另有留他处’。你只该自悔,不要恨人。”岂不也矬矬他的歪性?谁知这龙氏自从薛教授夫妇去世。没了两个有正经的老人家时时拘管他,便使出那今来古往、天下通行、不省事、不达理、没见食面、不知香臭的小妇性子。他先骂在前头,千没天理,万没良心,“忘了结发正头之妻,另娶歪拉没根之妇,罪不可容;更兼拐了调羹同住,法不可赦。极该就去,立逼着他卖了这两个淫妇,方是斩草除根。我极该合你同去,只恨你这两个兄弟一定拦我!我叫小再冬跟了你去。”主意已定,收拾行李,托人看家,算计雇短盘头口就道。
小再冬合他两个哥哥说知。薛如卞回说:“既是主意定了,俺也不好拦你。但京中比不的咱这乡里,至尊坐着一位皇帝,以次阁老尚书侯伯御史坐着几千几万,容不的人撒野,但犯着些儿的,重是剐罪,轻是砍头。咱姐姐这个行持,再没有不弄卞的。他自作自受没的悔,难为你初世为人,陷在柳州城里,你空直着脖子叫俺两个哥,就叫到跟前,也救不的你!且是也要拍拍自己的良心,把人凌逼的到了这们个地位,人躲出去罢了,还又要寻到那里去。”再冬说:“你说的唬杀我,我不合他去罢。”薛如卞道:“你既许过同行,怎么又好改口?你只见景生情,别要跟着姐姐胡做,得瞒就瞒,得哄就哄,侮弄着他走一遭回来就罢。你要不听俺的话,别说惹出大祸来带累杀你,相觐皇见做着工部,替他表兄出气,拿了你去,呼给你顿板子,发到兵马司,把你递解还乡,你这点命儿是不消指望的了。谨慎着就是,俺也再无别话嘱咐。”再冬起初说跟他姐姐进京,甚是扬威耀武,叫两个哥这一顿,说的败兴之极;幸得人还伶俐,转想两个哥所说之言甚是有理,深以为然,择日登程,坎着一顶愁帽。
再说狄希陈在京住了一年有余,时常在兵部洼当铺里边料理生意,阴天下雨在自家下处守着寄姐顽耍,再与调羹、童奶奶闲话,三头两日看望母舅妗母,与相进士相聚,甚是快活,倒也绝无想家之心,只有得离素姐为幸。一日夜间,忽然得了一梦,梦见素姐将狄希陈所住之房做了八百两银子卖与一个刘举人去了,当时拆毁翻盖。狄希陈亲眼见他,将马棚后一个大长石槽着了许多人移在他处,将地掘了下去,方方的一个大池,池内都是雪白的元宝,刘举人叫人都运到自己家去。狄希陈与他争论,说:“房子虽卖,这银子是我父亲所埋,亲自交付与我,你如何将银掘去?你即不肯全付交还我,合你平分,也是应行的。”刘举人道:“你的妻子既将房卖与我,上上下下,尽属于我,你如何妄争?”叫家人:“了毛,送到县里去枷号这个光棍!”狄希陈说:“我是明水镇祖旧人家,我岂是光棍?我由学校援例外,钦授四川成都府经历,我的嫡亲表弟见为工部主事,我岂怕你!”转眼却不是刘举人,却是丈人薛教授在那里指点拆房。那池中元宝都是些小刺猬乱跑。尽后边跑出一只狼来,望着狄希陈扑咬。惊醒转来,恰是一梦。当即与寄姐说知。次日,又与调羹告诉。调羹道:“梦也虽不可信,但这梦也甚觉跷蹊。他这般为人,此事也是做得出的。你兄弟两人一生的过活全是仗赖这点东西,万一果似所梦,这就坑死人哩!”狄希陈道:“若果有此事,我不在家,难道一个女人在家,谁就好买这房子?”调羹道:“若论别人,果真也不好买,就买了,你也合他说的话响;若果真卖与了刘举人,这个歪憋东西,你合他缠出甚么青红皂白?你这一年半不曾回去,两个老人家的坟一定也没人拜扫,巧姐姐也没个信息,你乘此到家看看也好。若是两个老人家的喜神合神主没人供养,你搀空子请了这来也好。”狄希陈道:“刘姐,你说的有理,你就替我收拾行李,我今就合舅舅妗母相兄弟说声,看个日子就走。”果然吃过饭走到相家,说其所以。相栋宇夫妇也说该去。
狄周当铺管理不得脱身,相栋宇说:“你叫他跟去,他还知道事体,也可以与你做得帮手。当铺中,我又闲着无事,我时常替你照管。”狄希陈感戴不浅,辞了舅妗表弟,别了童奶奶、调羹、寄姐,仍带了狄周、吕祥、小选子回去。这通南北二京的大路,你过我来,你行我住,你早我晚,错过了不撞见的甚多。素姐北上,狄希陈南下,不知何处相错,竟是不曾遇着。
素姐进了顺城门,一直走到锦衣卫后洪井胡同狄希陈下处,敲开门。再冬在门外照料行李。素姐是个女人,不用人通报,一直径到后边,抬起眼来,一窝都是生人。看见素姐进去,一个个都大惊小怪起来,问说:“是那里来的?是做甚么?”素姐说:“倒问我是那里来的!我做甚么!你们都是那里来的?在这里做甚么呢?那贼割一万刀子的强人在那里?不出来么!”童奶奶道:“这古怪的紧!那里跑得这们一个风歪辣货来泼口骂人!”
调羹在后边做甚么,没出来。童奶奶叫道:“呃!你做什么哩?不知那里来的一个侉老婆,你来看看呀!”调羹钻出头来,素姐瞎塌了个眼,又没了鼻子,风尘黑瘦的,不似了昔日的形像。调羹倒还在厮认,素姐却甚是认得调羹,开口骂道:“贼淫妇!贼歪辣骨臭肉!弄的好圈套!嫁的好人家!谁知把我的汉子霸占住了!”调羹方才知是素姐,随接口说道:“你别要撒野!我不是你家人,不受你的气了!这也奇的紧!我已嫁了人一年多了,你老远的又寻到我这里来!”
童奶奶是甚么人呀,斩斩眼知道脚底板动的主儿,已是知道是狄希陈的大娘子,但心里想说:“从来知道素姐是个标致的人,却又怎么瞎着个眼,少着个鼻子?”疑似未定,故问调羹道:“外甥,你认的他么?你合他说话?”调羹道:“这就是我前边狄家的儿媳妇儿,他不知怎么寻到我这里来了!”素姐道:“你霸占着我汉子,我怎么不来寻你?”童奶奶道:“你这位娘子别要胡说!他是我的外甥,我是他的姨娘。他从你山东来,没有投奔,就到了我家。我为他年小无靠的,劝他嫁夫着主的去了。他嫁的是个知县,往酆都县到任去了,因路远没合他同去,留下叫我养活他。没的他嫁的这汉子也是你的汉子么!他霸占你的!”
素姐道:“我的汉子是狄希陈,是个监生,从年时到京叫淫妇们霸占一年了。”童奶奶道:“这话我不醒的。”问调羹道:“你果然见甚么狄希陈来么?”调羹道:“你看么!我在京,离着山东一千里地,我见他甚么狄希陈呀!”童奶奶道:“闻名不如见面。我的外甥每日说你这些好处,原来是这们个人儿!今日出了你家门,明日就合你不相干了,你来寻不的他了!”素姐道:“俺汉子寻的小老婆寄姐呢?童银的老婆呢?”童奶奶:“你又奇了!只怕你是风了!我姓骆,俺家是锦衣卫校尉,专拿走空的人。”指着寄姐说道:“这是我的儿媳妇儿,我的儿子往卫里办事没在家。你走便走,再要在这里胡说白道,我叫了我的儿来,拿你到锦衣卫里,问你个打诈!”素姐见无对证,也就软了半截。
京中是人不叫爷不说话的所在,山东人虽是粗浊,这明水更是粗浊之乡,再冬听素姐在里边错了头脑,也便知道在外边察访。但是向了人低声下气,称呼他“爷”,然后问他,他自然有人和你说知所以。是不是穿了一领明青布大袖夹袄,缀了条粉糨白绢护领,一双长脸深跟明青布鞋,沙绿绢线锁了云头琴面,哭丧着个狨脸,走到人跟前,劈头子就是呃的一声:“这里有个狄监生在那里住?”那京师的人听见这个声嗓,诧异的就极了。有那忠厚的,还答应他一声:“不知道!”有那不忠厚的,瞪起眼来看他两眼,说:“那里来的这村杭子!只怕是个骚子,缉事的不该拿他厂卫里去么!”所以再冬空打听了半日,没打听出一点信来。
素姐叫调羹合童奶奶雌了一头冷灰,只得含羞而出,依着相旺所说的去处,寻到兵部洼开当铺的所在,只见果然一个当铺,走到跟前,正见相栋宇戴着黑绉纱方巾,穿着天蓝绉纱袄子,毡鞋绫袜,坐在里边。素姐道:“这不是相大舅?你外甥狄希陈呢?”相栋宇抬起头来看道:“你是外甥媳妇呃。你来做甚么?”素姐说:“我来寻你外甥。”相栋宇道:“你是多昝来的?外甥往家去了,你没撞见么?”素姐说:“他几时去的?我怎么没撞见呢?他的下处在那里?”相栋宇道:“他就在我宅里住,没别有下处。”素姐说:“人道他在洪井胡同娶了童银的闺女小寄姐,合调羹一堆住着。我刚才寻到那里,只见了调羹,再没见别人。那家子姓骆,又不姓童,是调羹的姨娘家。调羹嫁的是个酆都县知县,到任去了。因路远没带他去,留与他姨娘养活着哩。”相栋宇道:“这事,我通深不知道,外甥也没合我说。”
素姐问:“这当铺是谁的?”相栋宇道:“你小叔儿做着个穷部属,搅缠不来,我所以合个伙计赚些利钱,帮贴你小叔儿做官。”素姐说:“人说是你外甥开的,狄周掌柜。”相栋宇说:“人的瞎话!人见外甥日逐在铺里坐着,狄周时常往来,就说的别了。这里不是久站的,快往宅里去。”叫虎哥:“你去叫顶轿子来。”让素姐坐上,薛再冬跟着,到了相主事私宅。相主事娘子合大妗子接着。相栋宇恐怕说叉了话,抢着说了素姐来意;“先到了洪井胡同,正见了调羹,已是嫁了酆都知县,不曾随任;又到了当铺,我才雇了轿子送他回来。”相大妗子婆媳顺了相栋宇的口气说话,一味支吾他过去,又问他的眼睛因甚瞎了,又因甚没了鼻头。他不肯说是把猢狲当了狄希陈时时毒打,只说是一个弄猴的走了猴,走到他家,他去擒捉,被猴抠了眼珠,啃了鼻子。大妗子叫人与他收拾卧房,铺设床帐,叫他安歇;又安排了再冬住的所在;严谕了众人不许说出狄希陈半个字的行藏,瞒的铁桶相似。
素姐只是放心不下。再冬耸头耸脑的,这样一个海阔京城,人山人海,门也是不敢出的,没处去打听风信。素姐几番要自己再往洪井胡同看他的破绽。大妗子道:“这是官衙,岂容女人出去?你既进了这门,休想再要出去,只等你小叔儿升转才是咱们离京回去之日。”弄得个素姐就是只猛虎落在陷阱里,空只发威,不能动弹,好生难过。从素姐进衙的次日,相栋宇自己到了狄家见调羹说知此事,大家倒笑了一场,只猜不觉是那个滥嘴的泄了机关,致他自己寻到这里。
按下这头。再说狄希陈回到明水,竟到家门,清灰冷水,尘土满门,止有一家住房细户看守,甚余房屋尽行关锁。问知素姐自己上京寻找,狄希陈不胜凄凉,只得寻到崔近塘家住歇。安了行李,吃了饭,才到丈人家去,见了薛如卞兄弟,进去见了妹妹巧姐,兄妹甚是悲酸。龙氏出来相见,说道:“你京中买了房子,另娶了家小,接了调羹同住,弃吊了俺的女儿,你就再不消回来,却又回家做甚?”狄希陈再三抵赖。龙氏道:“见放着相家的小随童是个活口,你还强辩不认?你只指着你那旺跳的身子说两个誓,我就罢了。为甚么俺闺女才去,你倒回来?这不是你有心么?”薛如卞道:“没正经!家去了一个客,经年来到家,凉水不呵一口,上落这们一顿!”
薛如卞兄弟将狄希陈让到客位,再三留坐,狄希陈也没肯住下。次日置了祭品,接了巧姐同到狄员外夫妇坟上祭扫;又开进自己门去遍寻狄员外夫妇的神主喜神不见,再三寻找,狄员外的神主在一烂纸篓里,狄婆子的神主在一个箱底下垫着架箱的腿;又找寻喜神,都在卷棚内翻过来贴着土墙!狄希陈看到此等景像,也不由不良心发现,痛哭一场。狄希陈叫人收拾房屋,从新供养起来,从崔近塘家搬回行李,在家同狄周主仆四人打光棍居住;看那马棚石槽,依然如旧。狄希陈将近两年不曾回去,多叫匠人修理房舍,也日逐没有工夫,便中打听得刘举人家大兴土木,掘地拆墙,开下地去,得了一池大银,约有五千之数。狄希陈也甚是诧异,在家住了两个多月,挂念素姐在京不知如何作孽,万一与调羹、寄姐争差违碍,致出事来,大有不便,千着万着,做我不着,急急收拾行李,仍往京师。狄希陈要图安逸,从德州搭了座船由水路进发。
再说素姐嫁在狄家十有余年,无拘无束,没收没管,散诞惯了的野性。在家之时,遇着忧闷,或是南寺烧香,与甚么尼姑讲道;或是北寺拜佛,与甚么和尚参禅;手腕发痒,拿过狄希陈来打损出将;嘴唇干燥,把狄希陈骂顿消闲。如今弄在相主事宅内居住,除了那所宅子里边,外面是一步也没处去的。狄希陈又不在跟前,无人供他的打骂,好生气闷。时常在相主事娘子面前,央他在公婆和丈夫面前撺掇一声,他要到甚么隆福、承恩、双塔、白塔、香山、碧云各处寺院游玩一番,也是不枉来京一度。相主事娘子道:“一个做官的所在,岂可容女人出去串寺寻僧?成何道理!”回绝了他,不肯与他陈说。素姐道:“别的庵观寺院,你说是有甚么和尚道士,不许我去,也便犹可。我听说京城里边有一座皇姑寺,说也都是皇亲国戚家的夫人小姐在内剃度修行,内相把门,绝无男子在内,不知多少夫人侍长都到那里游玩。这个所在,难道也不许我去走一遭?这务必要你作成。你与妗子肯陪我同行,更是好事;如不肯相陪,我自己独行,事无不可。”相主事娘子又再三阻他。素姐道:“你做官的日子短,咱家里妯娌相处的日子长,你就拿出官儿娘子的脸来!你不要管他,你只替我在大舅合妗子面前尽力撺掇,相大叔面前替我圆成。”相主事娘子被他缠绕不过,只得替他在相主事面前说了前话。相主事只当戏谈,全不在意。
次日,素姐亲自见了相主事,问道:“我要到皇姑寺一看,央他婶子讲说,不知讲过不曾?”相主事道:“你见谁家见任的官放出女人上庙?咱家这们些景致,你见有绣江县知县丞的奶奶亲戚出来顽耍的没有?如闷的慌了,合娘坐着说话儿消闲,或与小婶儿看牌、下别棋、挝子儿。等狄大哥来时,把你交付给他,可任你‘皇姑寺’,‘黑姑寺’,你可去。”素姐道:“有那些闲话!你不叫我去罢,做了几日官,开口起来就是做官的人家长,做官的人家短!我知道,你又寻我使那胭脂黑墨污你那眼哩!”相主事道:“还敢说!不是为污了俺的眼,干瞎一个眼么!”素姐道:“罢,你是甚么大的们,污了您的眼就叫我瞎眼?我倒又没了鼻子,可为怎么来?”相主事道:“这又有报应。可是你前年打醮念经咒骂狄大哥合薛大哥薛妹夫的果报。你念经咒他们叫他无眼耳鼻舌身意,你只怕这耳朵合舌头身子都还不停当哩!”相主事笑着往外去。
素姐为不叫他往皇姑寺去,从此敦葫芦挣马杓发作道:“您么是为做官图名图利,吃着牢食,坐着软监就罢了;我是为甚么,犯下甚么罪来,诓我在死囚牢里,一日关着,三顿饭吃,使我不见天日?你叫我出去便罢,实要不叫我出去,我不是抹了头,一根绳子吊杀,把这点命儿交付与你,我那屈死鬼魂可也在北京城里游荡游荡。”整日发作,还只指望着相主事放他出去。谁知相主事拿定主意,只是不理,凭他撒骚放屁,只当耳边之风。
一日,合当有事,为这不放他出去,又合相主事斗了会子嘴,也就罢了,大家收拾睡觉。素姐听得人都睡静,拿了一根束腰的丝线鸾绦,悄悄的走在相主事房门外门上槛悬空自缢。亏不尽相主事要小解,脚踏上摸着没有夜壶,知是丫头忘了,不曾提进,叫起丫头开门去取。那丫头开了门,一只脚方才跨出,嗳哟的一声大喊,随说:“不好!一个人扳着门上框打滴溜哩!”相主事道:“这可古怪!是甚么人呢?”相主事娘子道:“再没别人,就是狄大嫂。”叫丫头道:“不摸摸他身上还热不热。”丫头说:“我害怕,我不敢摸呢。”
相主事夫妇都连忙起来,摸他身上还是滚热的,嗓子里正打呼卢。相主事娘子抱着往上撮,相主事叫起爹娘并那上宿的家人媳妇。喜是十四日二更天气,正有月色,看的分明。相大妗子道:“这不是没要紧么!这可是为甚么来!依着我不消救他,替陈哥除了害罢!买个材装了,送他家去!”相大舅道:“甚么话呀!快救下来,看束杀了!”相主事叫他娘子躲过,使人请薛三哥进来看着解他。使人开了宅门,从睡梦中把再冬请得进来,只问为怎么来。相栋宇道:“谁知他为甚么来!等救过他来科,你可问他是为甚么。”
两个家人娘子倒替着往上撮,一个把绳剪。虽然是救的快,也就吊的直眉竖眼的,解了套子,歇了一会,吐了几口痰,方才手之舞之的道:“扯淡!谁叫您们救下我来!”再冬问道:“姐姐,你为怎么干这们拙事?没的相大爷合相大娘有甚么难为姐姐来,你做这事?这若是救的迟了,你这不是琐碎相大哥么?你同着众人,你说说是为怎么。”素姐说:“我不为怎么,我只受不的叫我坐监!”再冬道:“阿弥陀佛!姐姐,你说的甚么话!不当家!姐姐,你待等姐夫呢,你耐着心等着。相大娘少你吃的,少你穿的?你怕见等,咱收拾往家去,相大娘也没有强拉着你的理,那里放着干这勾当?”
再冬只管数说,不提防素姐飕的一声,劈脸一个巴掌,括辣辣通像似打了一个霹雳,把个再冬打得头晕了勾半宿。素姐骂道:“小砍头的!你也待学你那两个哥的短命,管着我哩!人家拿着当贼囚似的防备,门也不叫我出出!别的寺院说有和尚哩,道士哩,不叫去,罢么!一个皇姑寺,脱不了都是些尼僧,连把门的都是内官子,掐了我块肉去了?连这也不叫我去看看!我再三苦央,只是不依,我要这命待怎么!我把这点子命交付给了他,我那鬼魂,你可也禁不住我,可也凭着我悠悠荡荡的在京城里顽几日才托生呀!你就有这们些瓜儿多子儿少的念诵我!”再冬道:“姐姐,你倒不消哩,好便好,不好,我消不得一两银子,雇上短盘,这们长天,消不得五日,我撩下你,我自己跑到家里!”众人行说行劝,扶素姐归了卧房,拨了两个家人媳妇伺候看守。相大舅合相主事各人夫妇都回房宿歇。不知后来若何结局,曾否放素姐出去游玩,再看下回,便知端的。
第七十八回 陆好善害怕赔钱 宁承古诈财捱打
愿与好人相遇,诸般有趣。一时间急难之中,倚作善神救护。
倒运伴随恶妪,强留下处。奔驰看景又赔钱,钱有数,愁无数。
——右调《一落索》
却说素姐得人解救,扶进卧房,次日害胸膈胀闷,脖项生疼,不曾起来梳洗,也不曾吃饭,足足睡了一日。相主事娘子时时进去看他。相大妗子也进房看望,说道:“你原是风流活动的人,把你关闭在衙舍里面,怎怪你害闷着急。外甥回家,只怕有事羁绊,又且不能就回。我与你小叔子商议,不然且送你回家,你可散心消闷。万一屈处出你病来,好意翻成恶意,也叫外甥后来抱怨。”素姐道:“若大妗子肯果真送我回家,真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就在枕上把头覆将转来,在枕上一连点了几点,说道:“我这里就与妗子磕头相谢,妗子千万不可食言。”
相大妗子果然再三撺掇,与素姐扎括衣裳,收拾行李,雇了四名夫,买了两人小轿,做了油布重围,拨了一个家人倪奇同着再冬护送,择日起身。送行致赆,这些套数不必细说。素姐辞别出门,相主事又差了一名长班陆好善送到芦沟桥上回话。
素姐刚出得门,自己在轿中说道:“每日把我关闭在衙,叫我通是个‘瘸和尚说法,能说不能行。’如今既是放我出门,由得我自己主张,由不得别人阻挠。我要寻一个主人家暂住两日,务要到皇姑寺一游。你如今且抬我到洪井胡同调羹那里一看,再到下处。”倪奇合陆好善道:“老爷临行不曾分付叫狄奶奶又另寻下处,只说叫小的们一直伺候狄奶奶到家,还说叫陆长班跟送到芦沟桥上,伺候得起过身,当日回话。不敢叫狄奶奶住下。且皇姑寺是宫里太后娘娘的香火院,不着皇亲国戚大老爷家的宅眷,寻常人是轻易进不去的。就是大老爷家奶奶,也还有个节令,除了正月元旦,十五元宵,二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三月三王母蟠桃会,四月八浴佛,十八碧霞元君生日,七月十五中元,十月十五下元,十一月冬至,腊八日施粥:这几日才是放人烧香的日子。不是这节令,就是大老爷宅眷,有甚么还愿挂袍、许幡进灯的善事,问司礼监讨了小票,行给把门的太监,才放进去哩。十来岁的小厮,通也不许跟到里面,好不严紧。这又不是节令,狄奶奶,且不看罢。”
素姐在轿子里发躁,说道:“我主意已定,你就是我的娘老子,你也拗不过我!你倒不如顺着道儿撺掇,叫我看玩一回,咱死心塌地的走路。陆长班知不道我的性子,倪奇你是知道的。您必欲阻拦,我只是交命给你!俺家也还有两个不长进的秀才兄弟,问你们讨起命了!”倪奇与陆长班面面相看。陆好善道:“这只在管家主张,我是不敢主的。”倪奇说:“狄奶奶必欲住下,且不就得,我只得回家且禀过再处。”素姐说:“你只敢去!你要往家一步儿,我拔下钗子来,照着嗓根头子扎杀在轿里,说是你两个欺心。”倪奇道:“狄奶奶,你忒也琐碎!待我回去禀个明白,任凭狄奶奶往那里去,俺跟着,使了小的们盘缠么?”素姐说:“这算琐碎么?你惹起我的性子来,我还琐碎哩!”陆好善说倪奇道:“罢呀!看的见,狄奶奶也是不依说的,依着狄奶奶罢。这城里也没有方便下人的去处,倪管家,你跟着狄奶奶往洪井胡同去,我先到俺家收拾收拾,请狄奶奶到我那里屈处三日罢,好叫俺老奶奶子陪着走动。”倪奇道:“狄奶奶,这们着罢?”素姐道:“你们只肯叫我住下,可凭你抬我那里去。”倪奇道:“洪井胡同谁家去?我可不认的。”再冬道:“我知道,你跟着我走。”转湾抹角,走到前日那个调羹住的所在,只见双门紧闭,上加铁锁,紧贴锦衣卫封条,无处可问,败兴而回。
原来相大舅料得素姐毕竟还有这一撞,恐怕露出马脚,预先透信与他,叫他都暂回骆有莪家且避,所以无人在家。折回轿来,竟往陆长班家去。陆好善住在草帽胡同,也是自己买的房子。只见:
临街过道,三间向北厅房;里面中门,一座朝南住室。厨屋与茅厕相对,厢方同佛阁为邻。布帘画丹凤鸣阳,粉壁挂八仙过海。前行五十多岁的魔母,应是好善的尊堂;后跟三十年纪的妖娆,莫非长班的令阃。盐木樨,点过绍兴茶;折瓜钱,忙买蓟州酒。狄奶奶倒也家怀,不嫌亵渎;陆夫人兼之和气,甚喜光临。
素姐到了陆好善的门首,陆好善的母亲媳妇,欢天喜地,让到后边,把再冬、倪奇让过客位,杀鸡秤肉,做饭买酒,极其款待,不必细说。
素姐说起要往皇姑寺去,正苦不是节令,无门可入。恰好陆好善门旁住着一个铜匠,姓支名一骥,一片声叫起屈来,与人相打。陆好善只道是抬素姐的轿夫彼此嚷闹,出门看去,却原来是定府虞候伊世行采着支一骥打。这伊世行从小与陆好善是同窗兄弟,一向相知。陆好善扯住伊世行的手道:“伊老哥,为甚么生气?别要动手,看小弟分上罢。一定是失误了甚么生活呀?”伊世行也就放了支一骥,与陆好善相唤,随告诉道:“老太太的大轿上四个铜环,放在大厅里,不知甚么不值钱贼狗攮的倒偷了三个去。与了他六钱银子,又与了他三分酒钱,叫他配上三个轿环,足足的整三个月了,每日诓着我跑。哥,你说咱府里到这草帽胡同,来回就是十四五里地,那昝还是十来日一遭,五六日一遭,这几日叫我一日一遭,光驴钱使了多少?昨日发神赌咒的许着今日有,哄的我来,越发躲的家去不出来了。这恼不杀人么!”
陆好善说:“支一骥,你真是可恶!不成人的狗攮的!收了银子三个多月,不给人家配出来,诓着人老远的来回跑,不打你打狗么!打下子还敢叫冤屈哩!伊老哥,看小弟分上,限他三日叫他配出来,再要扯谎,伊老哥,你打了他不算,我捻了他不给他房住。专常惹的人打骂,咱房东也不成体面。”伊世行道:“要是迟的三日,小弟也不着极。后日早辰,太太合恭顺吴太太待往皇姑寺挂幡去哩,没有轿坐,发放了小弟一顿好的。我为甚么才扇了他两巴掌来?我说太太且坐坐别的轿罢,太太又嫌别的轿坐不惯哩。新做的绢轿围,单等着钉环哩,你就一本一利倒银子还我,我也是不依的。你只连夜赶出来便罢,不然,我带到你兵马司去!”支一骥道:“我合你有仇么?家里放着现成的铜,我打给你,误不了你,明日晌午钉,后日叫太太坐就是了。”伊世行说:“你就快打,我这里守着你,我也且不家去。”
陆好善道:“伊老哥往小弟家里坐去,叫他生炉子化铜。”伊世行说:“不好,我要转转儿,他溜的没了影子,这才是‘脖子里割瘿袋’,杀人的勾当哩。”陆好善道:“这也要防备他。”随进家去,取出茶来,在铜铺里与伊世行吃了,又说:“哥别往那去,小弟叫家里备着素饭哩。”伊世行再三辞谢。
说话中间,陆好善把伊世行拉到铺子外头,悄悄的问道:“太太真个后日往皇姑寺去呀?”伊世行道:“可不是真怎么!是合吴太太许的幡,也是日夜催赶的完了,后日准要去哩。已差人合寺里说去了。哥有甚么分付?”陆好善道:“有事仗赖,哥来的极好,天使其便。相爷的姑表嫂子从山东来,只待往皇姑寺看看。相爷不叫他去,他恼的上了一吊,如今打发他往家去,他撒极不走,只待去走走才罢。如今见在小弟家里住着哩,哥看怎么样的带挈他进去看看,完了这件事也罢。”
伊世行想了一想,说:“这事不难,禀声太太,带他去看看就是了。”陆好善道:“他衣服又不甚齐整,又没女人们跟随,又不知怎么没有鼻子,头怪脑的,见了太太,叫太太重了不是,轻了不是的,不好相处。”伊世行道:“要不叫他混了进去,叫他不要言语。太太见了,只说他是吴府的人;吴太太见他,只说俺府里的人。谁待查考点名哩?众人磕头,可叫他也混在里头爬下磕个头溜在一边子去。万一查问,我在旁招架着。”陆好善道:“这就极好;我就谢哥的玉成!不知明日二位太太甚么时侯起身?”伊世行道:“要去,明日早些往府门口卖饼折的铺子里等着,等太太轿出来,您可跟着走。脱不了吴太太是到俺府里取齐哩。”
二人商议已定。陆好善到家,对素姐道:“狄奶奶不晓得这皇姑寺的法度,差不多的人进不去。如今寻了个方法,可是叫狄奶奶屈尊些哩。”素姐道:“你只有方法叫我进去,任凭叫我做甚么,我都依着。”陆好善道:“刚才外边叫冤屈的是咱住房子的铜匠,误了定府轿环,叫伊世行打了两下子。定府徐太太合恭顺侯吴太太后日往皇姑寺挂幡,狄奶奶不嫌亵渎,混在管家娘子队里进去看看罢。却要小心才好,弄出来,不当顽的!”陆好善的娘合媳妇子道:“狄奶奶乍大了,小不下去,必定弄出来。俺娘儿两个没奈何,陪他走一遭去。”陆好善依允。
次早起来梳妆吃饭,素姐换了北京髻,借了陆好善娘子的蒲绿素纱衫子,雇了三匹马,包了一日的钱,骑到徐国公门首卖饼折的铺内。伊世行已着了人在那里照管。等了不多一会,吴太太已到。又等了一会,只见徐太太合吴太太两顶福建骨花大轿,重福绢金边轿围,敞着轿帘。二位太太俱穿着天蓝实地纱通袖宫袍,雪白的雕花玉带;前边开着棕棍。后边抗着大红柄金掌扇;跟着丫头家人媳妇并虞候管家小厮拐子头,共有七八十个,都骑马跟随。陆好善同倪奇、小再冬直等两府随从过尽,方才扶素姐合陆家婆媳上了马,搀入伙内,跟了同行。转街过巷,相去皇姑寺不远,望见:
朱红一派雕墙,回绕青松掩映,翠绿千层华屋,周遭紫气氤氲。狮子石镇玄门,兽面金铺绣户。禁宫阉尹,轮出司阍;光禄重臣,迭来掌膳。香烟细细,丝丝透越珠帘;花影重重,朵朵飞扬画槛。莲花座上,高擎丈六金身;贝叶堂中,娇美三千粉黛。个个皆陈妙常道行,灌花调鹤,那知蚤晚参禅;人人是鱼玄机行藏,斗草闻莺,罔识晨昏念佛。满身纱罗段绢包缠,镇日酒肉鸡鱼豢养。惹得环佩朝来,千乘宝车珠箔卷;轮蹄晚去,万条银烛碧纱笼。名为清净道场,真是繁华世界!
两顶大轿将到寺门,震天震地的四声喝起,本寺住持老尼,率领着一伙小尼迎接。谁知那二位夫人虽是称呼太太,年纪都还在少艾之间。徐太太当中戴一尊赤金拔丝观音,右边偏戴一朵指顶大西洋珠翠叶嵌的宝花。吴太太当中戴一枝赤金拔丝丹凤口衔四颗明珠宝结,右戴一枝映红宝石妆的绛桃。各使扇遮护前行。丫鬟仆妇黑鸦鸦的跟了一阵。素姐合陆家婆媳搀在里面,就如大海洒沙一般,那里有处分别?随了两家太太登楼上阁,串殿游廊,走东过西,至南抵北,无不周历。素姐心满意足,喜不自胜。
游玩已遍,上边管待二位贵人,下边也是一般的服事。茶果水陆具陈,汤饭荤素兼备。众人上坐,素姐三人也在席中;众人举箸,素姐三人也便动口。不费半文布施,不用一分饭钱,饱看了希奇齐整的景致,享用了丰洁甘美的羹汤,这也就是素姐的一生奇遇。
吃完了斋供,二位太太换了便服,辞了佛爷,别了众位师傅,仍自上轿回府。素姐三人落在尽后,随到分路所在,撇了众人回到陆家,甚是感激陆长班的美意。
陆长班家中叫了女厨,预先置了酒度,候素姐寺里回来,要与素姐送行,好打发他明日走路。素姐赴席中间,全无起身之意,说:“明日还要到高梁桥一看,回来起身,一总重谢。”陆好善倒也素知本官的心性,倪奇也知道主人的规矩,着实撺掇他起身。谁知素姐主意拿定,不肯就行。又兼陆好善的母亲妻子帮虎吃食,狐假虎威,陪看皇姑寺,煞实有趣,也要素姐再走一遭。陆好善心知不可,但是母亲的意思还好违背,也奉了老婆的内旨,还敢不钦此钦遵?这却没有两个太太带军,有人管待,这却要自己“乃积乃仓,乃裹糇粮”,才好“爰方启行”。连忙打肉杀鸡,沽酒做菜,定蒸饼,买火烧,预先雇了一顶肩舆,两匹营马,以为次日游玩之用。
清早起来,尚未梳洗完备,只见相主事见陆好善第三日不去回话,心里着疑,差了家人宁承古来陆长班家察问。看见倪奇尚在未行,又知素姐住在陆长班家内,宁承古道:“了不得!您也不要命哩!爷的法度,你们不晓的么!叫你送狄奶奶家去,叫你送到陆长班家里来了!陆好善,你忒也大胆!你通反了!分付叫你送到芦沟桥,当日还等着你回话,你是甚么人家,把爷的嫂子抬到家来,成三四日家住着!你命是盐换的么?”
宁承古一面发放,一面就走。陆好善合倪奇尽力的把宁承古再三的苦死央回,说道:“老爷的法度,俺们是不晓得的?狄奶奶不肯走,要看皇姑寺,说声不好去,就要交命寻死撒泼的,这是好惹的么?如今又待往高梁桥去哩。宁管家,你是个明白人,我让到家里,还没人晓得的;要在个客店里住下,摇旗打鼓的好么?你瞒上不瞒下的,你就不为我,你可也为你同僚倪管家呀。没的俺两个合你有仇么?你回老爷话,只说那一日就出城去了。陆好善送走,还没回来。芦沟桥有他个母舅在那面,只怕撞见了,留他住两日,也是有的。千万仗赖!我这里替管家磕头!你进去见见狄奶奶,我另有处。”
宁承古跟着陆好善进去见了素姐。没及开言,素姐说道:“这是你爷见陆长班不回话,差你来查考捻我哩?可说我没出来,由的你爷;我出了你爷的门,由的我,由不得你爷了!没的你爷在京里做官,不叫京里有路行人罢?你到家替我拜上,你说我去还早哩!住半年也不止,三月也不止,没盘缠了你爷的,叫他休大扯淡!”宁承古道:“狄奶奶,你要不是俺爷的亲戚,可是你老人家半年三个月的住着,干俺甚事?你老人家是俺爷的表嫂,却在俺爷的个长班家里住着,俺爷可甚么体面,怎么见那长班呢?”素姐骂道:“咄!臭奴才!替我快走,别寻我你那贼毛!我吃他一日饭,还他一日饭钱,累不着你家的腿!”陆好善道:“狄奶奶息怒,还好合管家说,仗赖管家瞒过还好;要合老爷说了,小的担不起。这是狄奶奶补报小的么?宁管家,你只看俺两个薄面,好歹替俺遮盖。这是二两银子,宁管家,你沽一壶吃罢,你只当积了福。狄奶奶,你就收拾行李,高梁桥是往芦沟桥的顺路,你一过就看了,省的又往返五六十里路。”
陆好善再三央及宁承古,即时雇了轿夫,打发素姐上了轿。素姐再三叮咛说:“务必要由高梁桥经过,不可错了路头。”陆好善与轿夫打了通儿,只从顺成张翼门正路行走。抬到一座庙前,陆好善道:“住下轿。狄奶奶要进去看看哩。”素姐问说:“这就是高梁桥么?怎么不大齐整,灰头土脸的呢?”陆好善道:“狄奶奶说的甚么话!有名的高梁桥,这们齐整,还说不齐整哩!”素姐果然下了轿子,进去看了一遭。和尚送了一钟茶,素姐给了二钱香钱,出来上轿,说道:“你可不早说?没甚么好看,也不齐整。亏了是顺路,不然,这不叫我瞎跑这遭子。”
不说素姐被宁承古察问一番,虽然硬着嘴强,毕竟也觉得没趣,从看了假高梁桥,一头钻在轿里,逼直的到了芦沟桥。陆好善辞了回来。再说宁承古从陆好善家回去,得了陆好善二两银,满口替他遮瞒,说道:“我到了那里,关着门,只是打不开。打了半日,陆长班的娘出来开门,问他陆长班在那里,这几日不往宅里去。他娘说:“从前日往宅里来就没回去,听见人说差他送甚么狄奶奶往芦沟桥去了。那里是他舅舅家,只怕留他住两日。’”相主事也就罢了,再没搜求。
过了几日,长班房伙你一嘴,我一舌,说:“陆好善大胆。把狄奶奶留在家里住了三四日,耍皇姑寺、高梁桥,沿地里风。宁管家去查,才慌了,再三央及宁管家别说,才打发狄奶奶走了。听的还送了二两银子与了宁管家哩。”长班既在那里萋歃,管家们岂有不知道的?打伙子背地里数说,拿宁承古的讹头。这宁承古若是个知进退的人,与那同僚们好讲,再劈出一半来做个东道,堵住了众人的嗓根头子,这事也就罢休。他却恶人先要做,大骂纂舌头的,血沥沥咒这管家们。既然打伙子合起气来,这些管家们的令正,谁是不知道的,七嘴八舌,动起老婆舌头。禀知了相主事的娘子,对着相主事说了。
相主事大怒,当时将宁承古唤到跟前,审了口辞,说的倒也都是些实话,按倒地下,足足打了二十大敲,发恨要将陆长班责革。相大妗子道:“你也别要十分怪人。你那表嫂的性子,你难道不晓得的?他的主意定了,连公公婆婆都不认的主儿,他听倪奇合陆长班的话么?你发放他几句罢了,休要打他,也别革他。他替咱管待亲戚,有甚么不是么?”相主事说:“娘不知道他心里可恶,他这是堵我的嘴哩。”
正说话中间,传说已将陆长班叫到。相主事出到厅上,说道:“我叫你送狄奶奶到芦沟桥上就来回话,没分付叫抬到你家去成三四日住着!我衙里出去个男人也使不的,别说是个女人!你这样欺心可恶!”陆长班只是磕头禀道:“京城里一两一石米,八分一斤肉,钱半银子一只鸡,酒是贵的,小的图是甚么,让到小的家里住着?那日从宅里出去,就只是不肯走,叫寻下处住下。小的合倪管家只略拦了一句,轿里就撒泼,拔下钗子就往嗓子里扎,要交命与小的两个。倪管家说:‘既狄奶奶要住下,我回家禀声爷去。’狄奶奶说:‘你只前脚去,我随后就死。’小的说:‘下在客店里不便,不然,让到小的家里去,有小的寡妇娘母子可以相陪。房儿也还宽快。’住了二日,小的撺掇着叫小的母亲媳妇儿伺候到皇姑寺走了走。他次日又不肯起身,又待往高梁桥去,回来才走。小的说:‘高梁桥是往南的正路,狄奶奶走着就看了,省的又回来往返。’正倒着沫,宁承古来到。没等宁管家开口,那一顿泼骂,骂的宁管家只干瞪眼。小的说:‘宁管家,你回宅也不消对着爷学,省的爷心里不自在。你只说起身去了罢。’谁知狄奶奶这们个利害性子,好难招架呀!”相主事道:“他临行,倪奇打发你饭钱来没?”陆好善道:“小的只打发的狄奶奶离门离户的去了,这就念佛,敢要饭钱哩!”相主事道:“你那几日也约着搅计了多少银子?”陆好善道:“敢仔也费了够五六两银子。”相主事道:“为甚么费了钱又叫我不自在?”陆好善道:“费几两银子希罕么?只苦打发不动哩!”相主事问道:“他还说甚么来?”陆好善道:“倒没说甚么,就只问小的母亲合媳妇儿:‘说是你狄爷在京里娶了童银的女儿小寄姐,买的丫头,养活了他丈母一家子,见在洪井胡同住着?’小的母亲说道:‘只听的儿子说狄爷在相爷宅里居住,没听见有这话。狄奶奶休听人的言语,只怕人说的不真。’狄奶奶道:‘这话是相旺回家去亲口对着我说,有不实的么?’”相主事分付陆好善起去;又说:“宁承古我已打了二十板了。”
相主事回到后边,对了父母告诉说:“素姐此番进京,因小随童回去对着他泄了机关,所以叫他来作践了这们一顿。溯本穷源,别人可恕,这小随童恨人!”相大妗子道:“要果然是他泄露,这忘八羔子也就万分可恶!临起身,我还再三叮咛嘱付他,叫他别对你狄奶奶说一个字的闲话,叫他知道一点风信都是你,合你算帐!他还说:‘狄奶奶的性子,我岂不知道?我合狄大爷有仇么?’百当还合他说了,叫他来京里像风狗似的咬了一阵去了。”旁边一个丫头小红梅说道:“再没别人,就是他说的。那日太太合奶奶叫他去取做的小衣裳合珠垫子,回来撅着嘴说:‘罢呀怎么!每遭拿着老米饭,豆腐汤,死气百辣的揣人,锅里烙着韭黄羊肉合子,喷鼻子香,馋的人口水往下直淌,他没割舍的给我一个儿尝尝!只别叫我往山东去!我要去时,没本事挑唆了狄奶奶来叫他做一出‘李奎大闹师师府’也不算好汉!俺还说他:‘你这们争嘴,不害羞么?’他说:‘君子争礼,小人争嘴。情上恼人呢!’”相大妗子道:“等这馋狗头来,我合他说话!”
过了几日,狄希陈、吕祥、狄周、小选子、相旺都从河路到了张家湾,都径到了相主事家内,方知素姐已经雇了轿,差了倪奇由旱路送他回家,所以不曾与狄希陈相遇。相妗子又说素姐先到洪井胡同,寄姐合调羹不肯相认,混混了造子,来了;又撞到当铺,又怎么待往皇姑寺,没得去,上吊撒泼。又问狄希陈道:“你在家没打听出来是谁合他说的?”狄希陈望着相旺拱一拱手道:“是老随照顾我的。”相大妗子道:“好,好!相旺,你自家讨分晓!你不是害你狄大爷,你明是做弄你爷的官哩!”当时留狄希陈吃饭。狄周料理着往洪井胡同送运行李。狄希陈吃完饭,辞了相栋宇夫妇家去。
这相旺争嘴学舌,相主事紧仔算计,待要打他,只为他从家里才来,没好就打。一日,合一个小小厮司花夺喷壶,恼了,把个小司花打的鼻青眼肿,嚷到相主事跟前,追论前事,二罪并举,三十个板子,把腿打的劈拉着待了好几日。童奶奶后来知道,从新称羊肉,买韭菜,烙了一大些肉合子,叫了他去,管了他一个饱。他也妆呆不折本,案着绝不作假,攮嗓了个够。
狄希陈两次来往,都不曾遇着素姐这个凶神,倒象是时来运转。但只好事不长,乐极生变。后又不知甚么事故,且看下回衍说。
第七十九回 希陈误认武陵源 寄姐大闹葡萄架
酒后夜归更漏改,倦眼不分明。绿云骛髻是珍珍,乘间可相亲。
只道好花今得采,着肉手方伸。谁知是假竟非真,百口罪难分。
——右调《武陵春》
太凡世上各样的器皿,诸般的头畜,一花一草之微,或水或山之处,与人都有一定的缘法,丝毫着不得勉强,容不得人力。即如宋朝有一个邵尧夫,道号康节先生,精于数学,卜筮起课,无不奇中,后来征验,就如眼见的一般。一日,这康节先生在门前闲看,恰好有他的外甥宋承庠走过,作了揖,康节让他家坐。宋承庠道:“横街口骨董店内卖着一柄匕首,与他讲定了三钱银子,外甥急去买他,且不得闲坐。”康节沉吟了一歇,说道:“这匕首,其实不买也得;于你没有甚么好处,买他何干?”
宋承庠不听他母舅言语,使三钱银子买了回来,送与康节观看。花梨木鞘,白铜事件,打磨的果真精致。宋承庠道:“舅舅叫我不要买他,一定是起过数了。舅舅与我说知,我好堤备。”康节道:“匕首虽微,大数已定,岂能堤备?我写在这里,你等着匕首有甚话说,你来取看。”宋承庠白话了一会,也就去了。
过了一向,宋承庠特地走来,寻着邵康节,说道:“前日买的那匕首,忽然不知去向,想是应该数尽了。”康节叫小童从书笈中寻出一幅字来,上面写道:
某年月日宋某用三钱银,大小若干件,买匕首一把;某月某日某时用修左指甲,将中指割破流血;某年月日用剔水中丞蝇粪,致水中丞坠地跌碎;某年月日将《檀弓》一本裁坏,以致补砌;某月日时用剔牙垢,割破嘴唇下片;某年月日被人盗卖与周六秀才,得钱二百文。宜子孙。
再说一个杨司徒奉差回家,撞见两个回子,赶了百十只肥牛,往北京汤锅里送。牛群中有个才齐口的犍牛,突然跑到杨司徒轿前,跪着不起。杨司徒住了轿,叫过两个回子问他所以,说:“此牛牙口尚小,且又精壮,原何把他买去,做了杀才?”回子说道:“此牛是阜城一个富户家大孛牛生的,因他一应庄农之事俱不肯做,又会抵人,作了六两八钱银卖他到汤锅上去。”杨司徒道:“看他能跑到我轿前跪下,分明是要我救他。我与你八两银,买他到我庄上去罢。”回子也便慨然依了。
杨司徒将牛交付了随从的人,夜间买草料喂养,日间牵了他随行。到了家中,发与管庄人役,叫他好生养活调理,叫他耕田布种。谁知此牛旧性一些不改,喂他的时候,他把别的牛,东一头,西一头,抵触开去,有草有料,他独自享用。你要叫他耕一垄的地,布一升的种,打一打场,或是拽拽空车,他就半步也不肯挪动。打得他极了,他便照了人来头碰角抵,往往的伤人。管庄的禀知了杨司徒。一日,杨司徒因别事出到庄上,忽然想起这个牛来,叫人把他牵到跟前。杨司徒道:“你这个孽畜,如此可恶!回子买你到汤锅上去,你在我轿前央我,加上利钱赎了你来,你使我八两银子,空吃我这许多时草豆,一星活儿不肯替做,我该白养活你不成?”叫人:“替我牵去,叫他做活!再如此可恶,第一次打二百鞭;再不改,三百鞭;再要不必改,打五百鞭;打五百鞭不改,剥皮杀吃!”
分付已完,这牛顺驯而去。那日正在打场,将他套上碌轴,他也不似往时踢跳,跟了别的牛沿场行走。觅汉去禀知了杨司徒。司徒叹道:“畜类尚听人的好话,能感动他的良心,可见那不知好歹,丧了良心的人,比畜类还是不如的!”这牛从此以后,耕地,他就领;拉车,他就当辕;打场,他就领头帮:足足的做了十年好活,然后善终。司徒公子叫人把他用苇席卷而埋之。
再说天下的名山名水,与你有缘,就相隔几千百里,你就没有甚么顺便,结社合队,也去看了他来。若与你没有缘法,你就在他跟前一遭一遭的走过,不是风雨,就是晚夜;不是心忙,就是身病;千方百计,通似有甚么鬼神阻挠。所以说:一饮一食,莫非前定。
睹这样琐碎事情都还有缘法相凑,何况人为万物之灵!合群聚首,若没有缘法,一刻也是相聚不得的。往往有乍然相见,便就合伙不来,这不消说起,通是没有缘法的了。便就是有缘法的,那缘法尽了,往时的情义尽付东流,还要变成了仇怨。弥子瑕与卫灵公两个,名虽叫是君臣,恩爱过于夫妇。弥子瑕吃剩的个残桃递与卫灵公吃,不说他的亵渎,说你爱君得紧,一个桃儿好吃,自己也不肯吃了,毕竟要留与君吃。国家的法度:朝廷坐的御车,任凭甚么人,但有僭分坐的,法当砍了两脚。一夜,弥子瑕在朝宿歇,半夜里知他母亲暴病,他自己的车子不在,将灵公坐的御车竟自坐到家去。法司奏知灵公,说他矫驾君车,法当刖足。灵公说:“他只为母亲有病回看心忙,连犯法危身也是不暇顾的,真真孝子,不可以常法论他。”后来弥子瑕有了年纪,生了胡须,尽了缘法,灵公见了他就如“芒刺在背”一般,恨不得一时致他死地,追论不该把残桃献君,又不应擅坐朝廷的车辆可见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婢仆,无一不要缘法。
却说童家寄姐从小儿与狄希陈在一处,原为情意相投,后才结了夫妇,你恩我爱,也可以称得和好。寄姐在北京妇人之中,性格也还不甚悍戾。不知怎生原故,只一见了丫头小珍珠,就是合他有世仇一样,幸得还不十分打骂。至于衣穿饮食,绝不照管,只当个臭屎相待。童奶奶见女儿不喜欢这个丫头,便也随风倒舵,不为照管;又看得这丫头明眉大眼,白净齐整,惟恐狄希陈看在眼里,扯臭淡与他女儿吃醋。调羹虽然是个好人,一个正经主人家看似眼中丁一般,旁人“添的言添不的钱”,中得甚用?狄希陈倒甚是惜玉怜香,惟恐小珍珠食不得饱,衣不得暖,饥寒忧郁,成了疾病。但主人公多在外少在里,那里管得这许多详细;且是惧怕寄姐疑心迁怒,不过是背地里偷伴温存,当了寄姐,任那小珍珠少饭无衣,寒餐冷宿,口也是不敢开的。寄姐与狄希陈两个也算极其恩爱的,只为这个丫头,狄希陈心里时时暗恼,几次要发脱了他,又怕寄姐说是赌气,只得忍气吞声。寄姐又为这个丫头,时刻不肯放松,开口就带着刺,只说狄希陈背后合他有帐,骂淫妇长,就带着忘八的短;说忘八臭,必定也就说淫妇的脏。
北京近边的地方,天气比南方倍加寒冷,十月将尽,也就是别处的数九天寒,一家大小人口,没有一个不穿了棉袄棉裤,还都在那煤炉热炕的所在。惟独小珍珠一人连夹袄也没有一领,两个半新不旧的布衫,一条将破未破的单裤,幸得他不象别的偎侬孩子,冻得缩头抹脖的。狄希陈看不上眼,合童奶奶说道:“天也极冷了,小珍珠还没有棉衣裳哩。”童奶奶道:“我也看拉不上,冻的赤赤哈哈的。合寄姐说了几次,他又不雌不雄。”
正说着,恰好寄姐走到跟前。童奶奶道:“你看寻点子棉衣裳,叫这孩子穿上。刚才他姑爷说来。”寄姐道:“一家子说,只多我穿着个袄,我要把我这袄脱了,就百没话说的了!”走进房去,把自家一件鹦哥绿潞绸棉袄,一件油绿绫机背心,一条紫绫绵裤,都一齐脱将下来,提溜到狄希陈跟前,说道:“这是我的,脱下来了,你给他穿去!”唬的狄希陈面如土色,失了人形。倒亏童奶奶说道:“你与他棉衣也只在你,你不与他也只在你,谁管你做甚么!你就这们等!”寄姐道:“我没为怎么,我实不害冷。这一会子家里实是没有甚么;有指布呀,有斤棉花呢?你就有布有棉花的,这一时间也做不出来。我要不脱下来叫他穿上,冻着他心上人,我穿着也不安!赌不信,要是我没棉衣裳,他待中就推看不见了!”狄希陈道:“你别要这们刁骂人。休说是咱的一个丫头,就是一个合咱不相干的人,见他这十一月的天气还穿着两个单布衫,咱心里也动个不忍的念头。没的我合他有甚么皮缠纸裹的帐么?你开口只拴缚着人。”寄姐道:“你说他没有棉衣裳,我流水的脱下棉袄棉裤来,双手递到你跟前,叫你给他穿去,我也只好这们着罢了。你还待叫我怎么!”朝着小珍珠,跪倒在地,连忙磕头,口里说道:“珍姐姐!珍姑娘!珍奶奶!珍太太!小寄姐不识高低,没替珍太太做出棉袄棉裤,自家就先周扎上了,我的不是!珍太太!狄太爷!可怜不见的饶了我,不似数落贼的一般罢!你家里放着一个又标致,又齐整,又明眉大眼,又高梁鼻相的个正头妻,这里又有一个描不成画不就的个小娘子,狗揽三堆屎,你又寻将我来是待怎么?你不如趁早休了我去,我趁着这年小还有人寻,你守着那前世今生的娘可过!”童奶奶吆喝道:“别这样没要紧的拌嘴拌舌,夫妻们伤了和气!我还有个旧主腰子,且叫他穿着,另买了布来,慢慢的与他另做不迟。”寄姐道:“我不依他穿人的旧主腰子!我也不依另做!只是叫他穿我的棉裤棉袄!只这一弄衣裳,叫我穿,他就不消穿!叫他穿,我就不消穿!没有再做的理!这十冬腊月,上下没绺丝儿的不知够多少哩!似这有两个布衫的冻不杀,不劳你闲操心!”
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合了一场好气。往时虽也常常反目,还不已甚;自此之后,寄姐便也改了心性,减了恩情,但是寻趁小珍珠,必定要连带着狄希陈骂成一块。白日里发起性来,狄希陈也还有处躲避;只是睡在一头,刁闲嘴,狄希陈便无处逃躲,每每被寄姐把个身上挝的一道一道的血口。
十月已过,渐次到了冬至,小珍珠依旧还是两个布衫,一条单裤,害冷躲在厨房。寄姐又碎嘴碎舌的毒骂,狄希陈看了小珍珠这个寒鸡模样,本等也是不忍;又兼有实实的几分疼爱,心如刀割一般,心生一计,差了小选子悄悄的把小珍珠的母亲叫了他来。狄希陈要与他说话。
再说小珍珠的老子姓韩名芦,是东城兵马司的挂搭皂隶;母亲戴氏,是个女篦头的,有几分夏姬的颜色,又有几分卫灵公夫人的行止。韩芦侵使了兵马的纸赎银子,追比得紧,只得卖了女儿赔补。小选子寻着戴氏,见了狄希陈,说了些闲话。狄希陈与他说道:“你的女儿不知因甚缘故,只与他主母没有缘法。虽也不曾打他,但是如今这等严寒,还不与他棉裤棉袄。我略说说,便就合我合气。你可别说是我叫你,你只说是你自己来,看见他没有棉衣,你可慢慢的说几句。我悄地与你银子,做了棉衣送来,只说是你自家做的。”
戴氏领略了言语,狄希陈与了他二两银子,故意躲过别处,不在家中。戴氏将银子买了一盒香芋,一盒荸荠,前来看望,见了寄姐合童奶奶、调羹人等。小珍珠从厨房出来,缩着脖子,端着肩膀,紧紧的抄着胳膊,冻的个脸紫紫的,眼里吊泪。戴氏道:“你怎么来,这们个腔儿?为甚么不穿棉袄棉裤?是妆俏哩么?”小珍珠不曾言语。童奶奶道:“这向穷忙的不知是甚么。空买了棉花合布,日常没点功夫替他做出来,他自己又动不的手。”戴氏道:“既是有了棉花合布,这做是不难的,我破二日工夫,拿到家里,与他做了送来罢。”寄姐道:“哄你哩!也没棉花!也没有布!我处心不与他棉裤棉袄的穿,叫他冻冻,我心里喜欢!”戴氏道:“好奶奶,说的是甚么话!因为家里穷,怕冻饿着孩子,一来娘老子使银子,二来叫孩子图饱暖。要是这数九的天还穿着单布衫子、破单裤,叫他在家受罢,又投托大人家待怎么?孩子做下甚么不是,管教是管教,要冻出孩子病来,我已是割吊了的肉,奶奶,你不疼自家的钱么?”寄姐道:“你说的正是!我不疼钱,你倒疼割吊的肉么!”寄姐说着,佯长进屋里去了。
童奶奶收拾的酒饭让戴氏吃。戴氏道:“看着孩子受罪的一般,甚么是吃得下的。我不吃这酒饭,我流水家去看他老子,别处操兑弄点子袄来,且叫这孩子穿着再挨!”童奶奶把他那空盒子回了他一盒白老米,一盒腌菜,又与了他六十文成化钱。戴氏也一点儿没收,拿着空盒子,丧着脸,撅着嘴去了。
戴氏到了家,把银子交与韩芦,走到估衣铺内,用四钱五分银买了一件明青布夹袄,三钱二分银买了一条绰蓝布夹裤,四钱八分银子称了三斤棉花,四钱五分银买了一匹油绿梭布,四钱八分银买了一匹平机白布,做了一件主腰,一件背搭,夹袄夹裤从新拆洗,絮了棉套。制做停当,使包袱包着,戴氏自己挟了,来到狄希陈下处,叫小珍珠从头穿着。
童奶奶合调羹看了这一弄衣服,约也费银二两有余,岂是一个穷皂隶家拿得出来的,也都明白晓得是狄希陈的手脚。但愿瞒得过寄姐,便也罢了。但寄姐这个狐狸精,透风就过,是叫人哄骗得的?寄姐冷笑了一回,说道:“好方便人家!不费措处,容易拿出这们些衣裳来!既是拿出这许多衣裳来的人家,就不该又卖了女儿;叫人信不及!这哄吃屎的孩子哄不过,来哄我老人家!你捣的是那里鬼儿?”戴氏扯脖子带脸通红的说道;“混话的!买了人家孩子来,数九的天不与棉衣裳穿,我看拉不上,努筋拔力的替他做了衣裳,不自家讨愧,还说长道短的哩!我破着这个丫头,叫他活也在你,叫他死也在你!你只叫他有口气儿,我百没话说;要是折堕杀了,察院没开着门么!朝里没悬着鼓么!我自然也有话讲。我卖出的孩子,难说叫我管衣裳!这衣裳通共使了二两四五钱银子,说不得要照着数儿还我;要不给我,咱到街上与人讲讲!”寄姐的性气岂是叫人数落发作的人?你言我语,彼此相强。童奶奶合调羹做刚做柔的解劝,叫戴氏且去,说:“俺家的丫头自然没有叫你管衣裳的理,等狄爷回来,叫他照数还你的银子。”戴氏也便将错就错的去了。
狄希陈后晌回来,寄姐合他嚷骂碰头,说道:“你待替你娘做甚么龙袍凤袄,我又没曾拦你,为甚么弄神弄鬼做了衣裳叫淫妇的妈拿了来,骂我这们一顿!我知道你这囚牢忘八合小淫妇蹄子有了帐,待气杀我哩。狠强人!眼里有疔疮,拿着我放不在心上!我把小蹄子的臭扶使热火箸通的穿了,再使麻线缝着!我叫这杂意杂情的忘八死心塌地没的指望!”屈的狄希陈指天画地,血沥沥的赌咒,又要把珍珠的棉袄衣裳剥脱下来。调羹是他降怕了的,不敢言语。还是童奶奶说道:“罢么,姑娘,你年小不知好歹,这北京城里无故的折堕杀了丫头,是当顽的哩!你没见他妈是个刁头老婆么?”寄姐道:“没帐!活打杀了小蹄子淫妇,我替他偿命,累不杀您旁人的腿事!”童奶奶道:“累不杀旁人腿事,你替人偿命!他狄姑夫少了个娘子,我没了闺女,怎么不干俺事呀!”寄姐道:“罢么!不劳你扯淡!普天地下,我没见丈母替女婿争风的!”童奶奶骂道:“没的家小妇臭声!看拉不上!我倒好意的说说,惹出你这们臭屁来了!我就洗着眼儿看你,你只别要到明日裂着大口的叫妈妈!你还不知道京城的利害哩!”调羹再三劝解,方才大家歇了嘴,不曾言语。
从此寄姐与小珍珠倍加做对,没事骂三场,半饥半饿,不与饱饭,时时刻刻防闲狄希陈合他有帐。若论狄希陈的心里,见了小珍珠这个风流俊俏的模样,就是无双小姐说王仙客的一般,“恁般折挫,丰韵未全消”,却也实安着一点苟且之心。只是寄姐这般防备,如此寻衅,总有此心,也不过“赖象嗑瓜子,眼饱肚中饥”,却从那里下手?所以恃着没有实事,便敢嘴硬,指着肉身子说誓。只是寄姐不肯信他。
一日,三月十六,相栋宇的生日,狄希陈庆寿赴席,寄姐料得且不能早回。等到起更以后,等别人都睡了觉,寄姐照依小珍珠梳了一个骛髻,带着坠子,换了一件毛青布衫,等得狄希陈外面敲门,寄姐走到厨房门槛上,背着月亮,低着头坐着门槛打盹。狄希陈走到跟前,看见穿着青,打着骛髻,只道当真就是珍珠,悄悄的蹲将倒去,脸对着脸偎了一偎,一边问道:“娘睡了不曾?”一边将手伸在怀内摸他的奶头,又往裤腰里伸下手去摸了一摸,说道:“了不的!你叫谁弄的这们稀烂,又长了这们些毛?”寄姐咄的一声,口里说道:“我叫小陈哥弄的稀烂来!贼瞎眼的臭忘八!你可赖不去了!你每日说那昧心誓,你再说个誓么!”拉着狄希陈的道袍袖子,使手在狄希陈脸上东一巴掌,西一巴掌,打的个狄希陈没有地缝可钻。
寄姐手里打着,口里叫骂,惊动了童奶奶、小调羹都从新穿上衣裳,起来解劝。寄姐告诉着数说。童奶奶笑道:“你也可忒刁钻!但是听他姑夫的口气,还象似没帐的一般,半夜三更,你只管打他待怎么?”再三拉巴着,寄姐才放了手没打。及至狄希陈进了房,睡倒觉,寄姐仍把狄希陈蒯脊梁,挝胸膛,纽大腿里子,使针扎胳膊,口咬奶膀,诸般刑罚,舞旋了一夜。把小珍珠锁在尽后边一间空房之内,每日只递与他两碗稀饭,尿屎都在房里屙溺,作贱的三分似人,七分似鬼。把狄希陈的阳物,每日将自己戴的根寿字簪子,当了图书,用墨抹了,印在阳物上。每日清早使印,临晚睡觉,仔细验明,不致磨擦,方才安静无事;如磨擦吊了,必定非刑拷打。渐渐的把个寄姐性格变成了个素姐的行藏。狄希陈受了苦恼,也就不减在素姐手里一般。
调羹心中不忍,对童奶奶道:“俺大哥家中田连阡陌,米麦盈仓,广厦高堂,呼奴使婢,那样的日子都舍得吊了不顾,抛家弃业,离乡背井,来到这里住着,无非只是受不得家里的苦楚,所以另寻了咱家的姐姐,图过自在日子。如今又象家里一般朝打暮骂,叫他一日十二个时辰,没一个时辰的自在,汉子们的心肠,你留恋着还怕他有走滚哩,再这们逼拷他,听怕他着了极。”童奶奶倒也说调羹的言语为是,背地里劝那女儿。寄姐回道;“似这们杂情的汉子,有不如无!我这们花朵似的个人,愁没有汉子要我?还要打发他乡里住去哩!”果然就与狄希陈日夜缠帐,把个狄希陈缠得日减夜消,缩腮尖嘴,看看不似人形。
谁知狄希陈五行有救,寄姐经信两月不行,头晕恶心,口干舌涩,眼困神疲,手酸脚软,怕明喜暗,好睡懒行。望见大米干饭,腌菜汤,水煎肉,穿炒鸡,白面饼,枣儿,栗子,核桃,好酒,就是他的性命;见了小米粥,素茶,黑面饼,粗茶淡饭,就是他的仇人。又想吃甜酸的果品。狄希陈寻到刑部街上,买了密梅奉敬。听见人说四川出的蜜唧,福建的蝌蚪汤,平阴的全蝎,湖广的蕲蛇,霍山的竹狸,苏州的河豚,大同的黄鼠,固始的鹅,莱阳的鸡,天津的螃蟹,高邮的鸭蛋,云南的象鼻子,交趾的狮子腿,宝鸡县的凤肉,登州的孩儿鱼,无般不想着吃。狄希陈去寻这些东西,跑的披头散发,投奔无门,寻得来便是造化,寻不着就是遭瘟。虽是也甚琐碎,却也把狄希陈放松了一步。
童奶奶合调羹因寄姐害病,出不得房门,瞒了他把小珍珠开了锁,照常吃饭穿衣,收在童奶奶房里宿歇。不惟小珍珠感激,狄希陈也甚是顶戴。但只时光易过,寄姐这活病,不久就要好来。不知小珍珠后来若何结果,再看后回接说。
第八十回 童寄姐报冤前世 小珍珠偿命今生
前生作孽易,今生受罪难。携灯如影不离般。如要分明因果,廿年间。
主母非真相,丫头是假缘。冤家凑合岂容宽?直教丝毛不爽,也投缳。
——右调《南柯子》
却说寄姐害了这个活病,只喜吃嘴,再出不得门,足足的到了十个月,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厮,方才病能脱体。满月出房,知道童奶奶放了珍珠,不惟与狄希陈合气,合小珍珠为仇,且更与母亲童奶奶絮叨。把个小珍珠琐碎的只愿寻死,不望求活;只待吐屎,不愿吃饭。
一日,寄姐合调羹闲话,说起小珍珠来。调羹说道:“你的心性,算是极好。就是这丫头身上,你不过是口里的寻衅,你也从无开手打他。这也是人家难有的事。但是把人致的疲了。丫头有甚么不是,你倒是量着他的罪过,打他几下子就丢开手,照常的支使他。你却赌气的又不指使,又不打他,你只骂骂刮刮,显的是你琐碎;顿断他的衣食,又显的是你不是。你可听我的言语,以后别要这等。况且丫头也不敢在你身上大胆,我看他见了你,合小鬼见了阎王的一般。”寄姐道:“这事真也古怪。我那一日见了他,其实他又没有甚么不是,我不知怎么见了他,我那气不知从那里来,通象合我有几世的冤仇一般。听见说给他衣裳穿,给他饭吃,我就生气。见他冻饿着,我才喜欢。几遭家发了恨待要打他,到了跟前,只是怕见动手。我想来必定前世里合他有甚么仇隙。每次过后,也知道自己追悔;到了其间,通身繇不得我。合他为冤计仇,通似神差鬼使的一样。就是他主人家,俺从小儿在一堆,偏他说句话,我只是中听;见他个影儿,我喜他标致。人嫌他汗气,我闻的是香;人说他乜箸,我说是温柔。要不是心意相投的,我嫁他么?如今也不知怎么,他只开口,我只嫌说的不中听;他只来到跟前,我就嫌他可厌。他就带着香袋子,我闻的就合踩了屎的一样。来到那涎眼的,恨不得打他一顿巴掌。”调羹道:“既是自己知道这们等的,就要改了。这改常是不好,就是没了缘法,也是不好。”
寄姐正好好的合调羹说话,怀里奶着孩子,小珍珠端着一铜盆水,不端不正走到面前,猛然见了寄姐,打了个寒噤,身子酥了一酥,两只手软了一软,连盆带水吊在地下,把寄姐的膝裤,高底鞋,裙子,着水弄的精湿;铜盆豁浪的一声,把个孩子唬的吐了奶,跳了一跳,半日哭不出来。寄姐那副好脸当时不知收在何处,那一副急性狠心取出来甚是快当,叫喊道:“不好,唬杀孩子了!又不是你们的妈!又不是你们的奶奶!我好好的锁他在房,三茶六饭供养他罢了,趁着我害病,大家献浅,请他出来,叫他使低心,用毒计,唬杀孩子,愁我不死么!”一只手把珍珠拉着,依旧送在后边空房之内,将门带上,使了吊扣了,回来取了一把铁锁锁住,自己监了厨房,革了饭食。调羹、童奶奶得空偷把两碗饭送进与他。若关得紧,便就好几日没有饭吃。童奶奶合调羹明白知道小珍珠不能逃命,只是不敢在他手里说得分上。
一日,将午的时候,寄姐不在面前,童奶奶袖了几个杠子火烧,要从窗缝送进与他,唤了几声不见答应。童奶奶着了忙,走到前头,说道:“姑娘,拿钥匙来给我!丫头象有话说了,我们看看去。”寄姐道:“话说不话说,我怕他么!”童奶奶自己走进房去,用强取了钥匙,同着调羹开了锁,门里边是闩的,再推不开。二人将门掇下,弄开了门闩。这小珍珠用自己的裹脚,拧成绳子,在门背后上上吊挂身死。摸他身上,如水冰般冷,手脚挺硬。童奶奶只叫:“罢了!这小奶奶可弄下事来!却怎样的处!”童奶奶合调羹慌做一团。寄姐佯然不睬。
童奶奶差了小选子,跑到兵部洼当铺里,叫了狄希陈回家。狄希陈知是珍珠吊死,忙了手脚,计无所出,只是走投没路。寄姐喝道:“没算计的忘八!空顶着一顶扶巾子,有点知量么!这吊杀丫头,也是人间常事,唬答得这们等的!拿领席来卷上,铺里叫两个花子来拉巴出去就是了。不消摇旗打鼓的!”狄希陈道:“你说也是呀,只怕他娘老子说话,可怎么处?”寄姐道:“咱又没打杀他的人,脱不是害病死的,给他二两银子烧痛钱丢开手。他要兴词告状,你可再合他相大爷商议。再不,把这两间房卖了,另搬到背净去处住着,他还没处寻咱哩。”
狄希陈道:“你主的都也不差。但这们个大丫头死了,使领席卷着,从咱这门里抬出去,街坊上看着也不好意思的。万一后来他娘老子知道,也疼忍不过。咱那时没丢了钱,使几钱银买个薄皮材与他装罢么。”寄姐道:“凭你几百两要买沙板合材,我也不管!”狄希陈听见这话,就打倒褪。童奶奶合调羹齐声说道:“席卷不成模样,还得使二两银子买个材来装他装好看。”从当铺里叫了狄周回来,拿着银子走到棺材铺里,使了二两七钱银,买了一口松板棺材,雇了四个人扛了回家。
一个间壁紧邻留守后卫当军的刘振白,从来妒人有,笑人无,街坊邻人没有一个是应上他心的。邪着一个眼,黑麻着一个脸弹子,尖嘴薄舌的说人长短,纂人是非,挑唆人合气。狄周买了材来,可可的这个低物,站在门口称豆芽菜。看见这件东西,问狄周道:“你家买这个东西,是那个用的?”狄周回说:“一个丫头害病死了,要发送他出去。”刘振白又问道:“这丫头是山东带来的么?”狄周道:“就是这京里人。”刘振白道:“丫头既死,该与他父母说知,省得后来说话,带累街坊不便。”狄周道:“这丫头没有父母的。”刘振白道:“害的是甚么病?医人是谁?曾有人调治他不曾?”狄周道:“害的是干血劳,吃汪太医药,只是不效,必竟医治不好,死了。”刘振白道:“那时曾见韩芦的老婆拿着两个盒子,就是来看他女儿,不就是这个丫头么?”狄周沉吟了一会,方才说道:“韩芦的女儿,他已是赎回家去。这死的另是一个,不是韩芦女儿。”狄周一边说道,一边也就进家去了。
从来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狄周虽是极力的支调,怎能瞒得住人?刘振白又绰号叫做“钻天”,岂是依你哄的?细微曲折,都被他打听明白;心生一计,走到狄希陈门里,唤出狄周来与他说道:“我有一事央你,仗赖你在狄大爷面前与我好生玉成。有几张极便宜米票,得银十两,就可买他到手,下月领米,可有五六两便宜。望狄大爷借用一时,下月领出米来,狄大爷除了十两本钱,多余的利息,我与狄大爷平分。”狄周道:“论街坊情分,休说十两,若有时,就是二十两何妨?但一时手内无钱,目下起复,就该选官,手里空乏,一个钱也没有。可可的造化低,把个丫头又死了!调理,取药,买材,雇人,请阴阳洒扫,都是拿衣服首饰当的。”
刘振白道:“你进去替我说声。万一狄大爷合我相厚,借给我也未可知的。”狄周道:“说是我没有不说的;但有钱没钱,我是知道的。”刘振白道:“你别管有无,你合狄大爷说,借十两银子给我,好多着哩,便宜的不可言。没有零碎的,把收住的整封动十两也罢;再不,把当铺里撰的利钱动十两给我也可;一半银子一半钱也罢;就光是钱也好。你圆成出来,我重谢你。”狄周道:“你请厅房坐着,待我说去。若有,你也不消谢我;没时,你也别要抱怨。”刘振白道:“你说去,情管有。我拇量着不好回我的。”
狄周进去,将刘振白的来意言语,一一说了。狄陈正是心焦的时候,那里想到别处的事情,说道:“混帐!没要紧!我认得他是谁,问我借银子!你说与他,你说自家正少银子使,没处借哩!”狄周就待回话,童奶奶道:“你且住。这人的来意不好。这不是借银子,这是来拿讹头,要诈几两银子的意思。你要不与他,他就有话说了。”狄希陈听说,挣挣的还没言语。寄姐道:“我打杀人了?来拿讹头!我不怕他!舅舅是锦衣卫校尉,姑表小叔儿见做着工部主事,我怕他么?随他怎么着我,我不怕!你说与他去。”调羹道:“狄周,你合他休这们,你只好好回他。你说:‘一个紧邻,要有时,极该借的;一时手里无钱,你千万的休怪。”
狄周依着调羹的言语,又加上了些委曲,回了刘振白的话。刘振白冷笑了一声,说道:“天下的事料不定哩!我说再没有不借与我的,谁想就不借给我哩!管家,你再进去说声,没有十两就是八两,何如?再没有,六两,五两,何如?有时,你送给我去,我也再不好上门来了。”佯长抽身出去。
狄周回了话。狄希陈也没有在意里,且忙着小珍珠入殓,钉了材盖,雇了四个人,两条穿心杠子,叫他抬出彰义门外义冢内葬埋。狄周跟着棺材,抬出大门。刘振白在前拦阻,说道:“你这抬材的花子,你得了他几个钱,往枯井里跳?这是兵马司韩皂隶的女儿,他妈妈是个女待诏,专一替大老爷家太太奶奶篦头修脚,搂腰收生。活活的打杀了,不叫他娘老子知道,偷抬出去埋了,叫他告起状来,你这四个花子躲在一边去了,可拿着俺紧邻受累。你还快快的把这材来抬进去,待他娘老子没有话说,再抬出来埋也不迟。”那花子见他这等说得利害,沉沉的把口棺材歇下肩,放在大门外面。刘振白道:“这凶器也不是放在当街上的,城上察院爷早晚这是必由之路,看见时,狄大爷也不便。还抬到里头去放着。”狄周道:“这是甚么东西,抬出来了,又好抬进去的?”狄希陈悄悄的合狄同说道:“刚才姥姥倒也说来,他果然是拿讹头。你合他说,咱与他十两银子罢。”
狄周把刘振白拉到没人的所在,合他说道:“远亲不如近邻,你倒凡百事肯遮庇,倒出头的说话?刚才借银,实是没有,不是不借你。如今转向别人借十两银子给你,仗赖你把这件事完全出去。后来他娘老子有甚话说,也还要仗赖你哩。”刘振白道:“我不是为不借银子。借与我是情,不借与我是本分,要为这个,就成了嫌疑,通是个小人,还算得是君子么?狗也不是人养的了!亏了你也没借给我。谁知十两不勾,还得二十两哩。我还有个小德行,这二十两银子也还有人借给,不劳狄大爷费心。”狄周道:“二十两也是小事,都在我。你只玉成了俺的事,银子不打紧,我就合主人家说去。”刘振白道:“你早肯替我说说好来,只迟了点子。”狄周将刘振白十两不肯,变脸要二十两的话说了一遍。狄希陈道:“咱说的么?既是惹下祸了,只得拿了银子受苦,我到家称给他去。”
狄希陈到家称银,寄姐见白豁豁的五两四锭,问是那里用的。狄希陈将刘振白拦住材不叫走,十两不依,又加十两的事,对寄姐说了。寄姐不听便罢,听了,遏不住的怒气,跑到大门上嚷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家的丫头害病死了,拿讹头诈人家银子,贼没廉耻的强人!他叫走罢,不叫走,狄周,你替我请了舅爷来,见做着锦衣卫校尉,专缉访拿讹头的。一个亲外甥叫人成几十两诈了银子去,再怎么见人!再到相大爷那里叫几个长班来合他说话!”
刘振白句句听知。狄希陈将银子递与狄周,叫他瞒了寄姐,交与刘振白。刘振白道:“刚才二十两倒也勾了,如今又添上锦衣卫校尉合工部的长班使用,还得二十两,通共得四十两才勾哩。”一边走着,自对那花子说道:“你好生这里守着!你要把材挪动一步儿,你这四个人死也没处死哩!狄管家事忙不得去,我去替狄管家请几个锦衣卫真正缉事的校尉来。”说着往东去了。狄希陈忙叫狄周将刘振白赶上,再三央他回来,许他三十两银子。刘振白道:“四十两不多,趁早些儿好;要再待会子,再打出甚么叉来,又添的多了,疼的慌。”狄希陈道:“银子是人挣的,你休叫家里知道,跑到当铺里取二十两来,狠一下子给了罢。”
狄周跑到当铺取了二十两银子,连家里的,共是四十两,密密的交付。刘振白收了,说道:“狄大爷,你休要害怕,这银子我必定还你,实不是骗你的。花子们,抬着快走!我仔细查实,实是害病死的,没有别的违碍,埋葬了由他。有人说话,有我老刘哩!”花子道:“你老人家头里说的这们利害,俺每人得了他二钱银子的钱,俺担得起这利害么?俺去再问声铺里总甲来不迟。”刘振白道:“问什么总甲地方的!快抬着走!我主着,每人再给你三钱银子,凑着五钱数儿,便宜你们。”花子道:“这事要犯了,察院里板子不是顽的!二十板送了命,五钱银子还勾不得买卷哩!”花子再三勒摹,刘振白又着实的说合,四个花子足足的共诈到八两文银。那先的八钱铜钱不算,分外加了酒饭,方才将材抬出城去葬了。
回来叫阴阳生正在洒扫。却说韩芦两口子,不知那里打听得知,领着叔叔、大爷,姑娘、妗子,奔到狄希陈家,碰头打滚,撒泼骂人。戴氏拉着寄姐拾头挝脸,淫妇歪拉的臭骂,拿着黄烘烘的人屎,洒了寄姐一头一脸。童奶奶合调羹躲在房里,使桌子顶了门,狄希陈躲在街上,央了刘振白进去解劝。韩芦的男妇正待打门窗,砸家伙,抢东西。刘振白吆喝道:“了不的!那里这们红头发野人,敢在京城里撒野!亏你是兵马司皂隶,还不知道法度!有理的事,你讲;要讲不来,放着衙门你告;那里放着你打抢!我的儿子是这铺的总甲,没在家里;要是儿子在时,拿你吊在铺里!察院恼的是打抢,你还不住了手哩!”韩芦一干男妇方才束住不敢动手,扯着刘振白手,告诉小寄姐折堕他的女儿:“冬天不与棉衣,每日不与饭吃,锁在空房,如今活活打死,将尸首都不见了。”一边哭,一边说,实也惨人。
刘振白道:“你说的或者也是实话。但俺当着总甲,又是紧邻,俺实实不知道怎么样折堕。你就到官,脱不得了也只问俺紧邻,俺也只从公实说。就是打杀也罢,折堕杀也罢,主人家有偿命的理么?我对别人说不信,你在兵马司里,这事也见得多,有偿命的没有?你听我说,上道来讲,中间无人事不成。依着我说,叫他给你些甚么儿,忍了疼丢开手。这事又告不出甚么来,你又是官身,旷上几日役儿,官儿不自在,你又少撰了钱。吃烧饼还要赔唾沫,你合人打官司,就不使个钱儿?老韩,你公母两个想我的话说的是也不是?”
韩芦道:“你老人家说的也是。依你可怎么讲?”刘振白道:“我主着叫狄大爷给你两口儿十两银,这分外的人,每人五钱。你心下如何?”韩芦还没得开口,戴氏跳着哭道:“与我一百两,一千两,我也不依!我一个欢龙活虎花枝似的个女儿,生生的打杀了,给我几两银子罢,死过去也没脸见我的女儿!没志气的忘八!你就快别要应承!你要没本事替女儿报仇,我舍着命,合这蹄子小妇拚了命!”韩芦道:“女儿叫人打死了,没的我不痛么?可也要人讲。我看这位老爷子也是年高有德的人,你两句浊语丧的去了。你就撞倒南墙罢!”戴氏道:“贼忘八!你就请讲!你就拿着女儿卖钱使,我连你都告上!”又照着韩芦的胸膛拾头。韩芦妆着相打的模样,悄地里把戴氏胳膊上捏了一下,戴氏省了腔,渐渐的退下神去。
韩芦道:“这位爷高姓?”刘振白道:“我姓刘。”韩芦道:“刘老爷好意,看讲的来讲不来;咱各自散了,干正经营生去。”刘振白道:“你家奶奶子这们等性气,咱可怎么讲?”韩芦道:“这到不理他。咱是男子人,倒叫老婆拘管着,还成个汉子么?”戴氏道:汉子!女儿是汉子生的么?你只前手接了银子,我后手告着你!”韩芦道:“有我做着主儿,那怕你告一千张状,还拶出你的尿来哩!”
那跟的一个韩辉,是韩芦的叔伯兄弟;一个应士前,是韩芦娘舅;一个应向才,是韩芦的表弟,应士前的儿;还有三个老婆,都是胡姑假姨之类。这班人听见刘振白许说每人与他五钱银,所以也都只愿讲和,不愿告状,都大家劝那戴氏。戴氏随机应变,说道:“要讲和息,我自己就要十两。俺汉子合众人,我都不管。”刘振白道:“你只有这个活落口气,我就好替你讲了。韩大嫂,我主给你五两,你看我分上何如?”戴氏道:“我不告状,不告蹄子淫妇出官,这就是看了刘爷的分上,少我一分也不依!”刘振白笑道:“少一分不依,只怕少一钱少一两也就罢了。”戴氏道:“倒别这们说。试试看我依不依。”
刘振白讲到其间,两下添减,讲定与韩芦十五两,戴氏足足的十两,分文不少。韩辉一伙男妇,每人一两。狄希陈唬破胆的人,只望没事,再不疼银。寄姐也收英风,藏了猛气,没了那一段的泼恶,也只指望使几钱银子按捺了这件事。轻轻易易的照数打发了银子,大家还好好的作揖走散。
过了三日,寄姐见珍珠已死,他的父母又都没有话说,以为太平无事,拔了眼中钉,且足快活,重整精神,再添泼悍,寻衅调羹、童奶奶,嗔他那日不极力上前,以致戴氏采发呼屎,泼口辱骂。正在琐碎,小选子进来,说道:“小珍珠老子领着两个穿青的请爷说话哩。”狄希陈倒还是“林大哥木木的”,童奶奶听见,随说:“不好!吃了忘八淫妇的亏,又告下来了!这是来拿人的!”狄希陈道:“这事怎处?我躲着不见他罢。”童奶奶道:“你一个汉子家不堵挡,没的叫他拿出老婆去罢?你出去见他,看是那里的状。一定是察院批兵马司,这事也容易销缴。”狄希陈道:“他得咱这们些银子,哄着咱又告下状来。我必定补状追他的银子还咱。”童奶奶道:“这是咱吃他的亏了,只好‘打牙肚里咽’罢了。他说给银子,咱还不敢认哩。人命行财,这就了不的。弄假成真,当顽的哩!”狄希陈道:“我乍到京里,不知衙门规矩,该怎么打发?骆大舅又差出去了,只得还请过刘振白来,好叫在里边处处。”童奶奶道:“这说的也是。他得过咱这们些银子,又没干妥咱的事,他这遭也定是尽心。”
韩芦合差人见狄希陈半日不出去,在外边作威作势的嚷道:“俺到看体面,不好竟进去的。你到不瞅不睬的,把我们半日不理,丢在外边!”狄希陈一面叫人去请刘振白,一面出去相见。那差人作揖让坐,不必细说。坐首位的差人道:“这就是狄爷呀?”狄希陈应道:“不敢。”差人道:“童氏是狄爷甚么人?”狄希陈道:“这童氏也就是房下。”差人说道:“狄爷会顽。房下就是房下,怎么说也就是?这个‘也’字不混的人慌么?”狄希陈道:“是房下。二位老哥有甚见教?”差人道:“察院老爷要会会令正奶奶,差小弟二人敬来专请。”狄希陈道:“察院老爷怎么知道房下?为甚么要合房下相会?”差人道:“是这位老韩在察院老爷保举上奶奶贤惠慈善,所以察院老爷说道:‘这南城地方有这们等的堂客,怎么不合他会会?叫书房快写帖儿请去。’”狄希陈道:“有察院老爷的帖儿么?”差人道:“有帖儿,我取给狄爷看。”即去袜幻内取出一个牌夹,夹内取出一个连四纸蓝靛花印的边栏。上面写道:
南城察院为打死人命事,仰役即拿犯妇童氏,干证刘芳名,同原告韩芦,即日赴院亲审毋迟。年月日。差惠希仁、单完。限次日销。
狄希陈见了宪牌,方知察院拿人,呆呆的坐着。差人道:“奶奶在里边哩?俺们还自己请去。”
正说话,刘振白来到。差人惠希仁道:“还是老刘忠厚,没等俺们上门去请,自己就来了。”刘振白故意问道:“二位是那衙门公差?不得认的。”单完接口道:“是一点点子察院衙门的小衙役儿,奉察院爷的柬帖,来请狄奶奶。怕没人伺候狄奶奶,叫你老人家跟跟狄奶奶哩。刘芳名是尊讳呀?”刘振白道:“这可是没要紧,怎么又带上我呢?只怕是重名的。”惠希仁道:“尊号是振白不是?要是就不差了。”刘振白道:“你看这造化低么?好好的又带上我呢!察院衙门当顽的,出生入死的所在!这是怎么说?”
韩芦道:“刘爷休怪。你既做着个紧邻,每日敲打孩子,逃不过你老人家眼目,借重你老人家到跟前,公道证证儿。刘爷没的合我有仇呀,合这狄奶奶有仇呢?万物只是个公道。冤有头,债有主,狄爷倒是个当家人,我怎么不告狄爷呢?童奶奶倒是狄奶奶的母亲,我怎么也没告他呢?可要天理,他二位实没打我女儿。狄奶奶下狠的打时,他二位还着实的劝哩。刘爷,你要偏向了狄爷,俺女儿在鬼门上也不饶你。你偏向了我,狄爷罢了,那狄奶奶不是好惹的。”刘振白道:“可说甚么呢?只沾着狄奶奶的点气儿,我只是发昏。那日硬抬着材要埋,我做着个紧邻,耽着干系,我说:‘消停,还是他娘老子到跟前,这事才妥。’狄爷倒没言语,狄奶奶骂成一片,光棍长,光棍短,说我诈钱,一声的叫请做锦衣卫校尉的舅爷,又叫人唤相爷家长班,缉访我到厂里去。这可何如?没等动弹,就请紧邻了。”
惠希仁道:“老刘,闲话少讲,有话留着到四角台上说去。请狄奶奶出来,齐在个去处,屈尊狄奶奶这一宿儿,明日好打到,挂牌听审。”刘振白道:“二位请到舍下,根菜壶酒,敬一敬儿。这里吊得牙高高的,看得见的事。做官的人拔不动他,还是咱这光棍做的朋友。”惠希仁合单完齐道:“混话!甚底根菜壶酒合你做朋友哩!拿出锁来,先把这刘芳名锁起来,合他顽甚么顽!进去拴出童氏来!”
单完从腰里掏出铁锁,往刘振白脖子里一丢,圪登的一声,用锁锁住。刘振白道:“我不过是个证见,正犯没见影儿,倒先锁着我呢!阎王拿人,那牛头马面也还容人烧钱纸,泼浆水儿。怎么二位爷就这们执法?狄爷也还年幼,自小儿读书,没大经过事体,又是山东乡里人家,乍来到京师,见了二位爷,他实害怕。二位爷见他不言不语的,倒象谅他大意的一般。二位爷开了我的锁,留点空儿与我,好叫我与狄爷商议商议怎么个道理,接待二位爷。没的二位爷赌个气空跑这遭罢?图个清名,等行取么?我脱不过是个证见,料的没有大罪;我也有房屋地土,浑深走不了我。你把狄大爷交给我合老韩守着,走了,只问我要。叫老韩到家叫了他妈妈子来,里边守着狄奶奶。他也浑深不会土遁的。这皮缠了半日,各人也肚子饿了,我待让到家去,没有这理,谁家倒吃起证见的来了。老韩又是个原告苦主。说不的,狄大爷,你叫家下快着备饭,管待二位爷,咱再商议。批发二位爷个欢喜,咱明日大家可去投文听审去。”差人也便放了刘振白的锁。
但不知如何款待,如何打发欢喜,怎么见官,寄姐果否吃亏,其话甚长,还得一回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