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两公差愤抱不平 狄希陈代投诉状
砒霜巴豆,蛇虎妖狐,数毒恶,仍非彼类,论险阻,还是吾徒。看小小一腔方寸,多少奸谋!
恨人最是贪夫,冠虎犹吁。先自己诈收白镪,又唆人横索青蚨。那怪得当管首诉,原状刁诬?
——右调《两同心》
惠希仁将刘振白的脖锁开了,说道:“我倒看体面,不好说长道短的。你看这狄爷,他倒已而不登的起来,可是个甚么腔儿!”
却说差人与狄希陈在厅上说话,童奶奶、寄姐、调羹都在中门后暗听,知道票上单拿童氏一人,又看见叫人进去锁那堂客出来,童奶奶已是唬得抖战。寄姐看看的脸就合蜡渣似的黄,脚下一大洼水。调羹口虽不言,心里想道:“还只说他是动了兴,原来不是动兴,却是唬的溺尿!”
童奶奶等不进狄希陈来,又见他没个见识打发,叫那差人渐没体面上来,只得叫小选子请他进来,与他商议。惠希仁道:“狄奶奶没曾见面,狄爷,你又进去了,‘侯门似海’的,没处寻你。狄爷,你请出狄奶奶来,交付给俺们,凭你往那里去,俺们就不管你了。”
童奶奶听见差人叫寄姐出去方放狄希陈进来,心里焦躁,随抖了抖袖子,拉了拉衣裳,看了看鞋,不慌不忙,走出厅上,朝上站下,问道:“上边二位爷,就是公差呀?”惠希仁、单完连忙站起,说道:“俺们就是公差。”童奶奶道:“请坐。”叫人端了一把椅子,朝北坐下,说道:“童氏是小女。”指着狄希陈道:“这就是小婿。不幸把个丫头死了。一个人的病痛,这是保得住的么?害病死了,就说是人打杀?人家拿着一大捧银子买将个丫头来,必定是图好,难道是买了图打杀来?谁合他有甚么前世的冤仇不成?就是丫头有甚么不中使,也只是转卖倒曹,也没个打杀的理。就不疼别家的人,也可疼自家的银子。丫头病着,请医买药,不知费了多少钱,百样治不好,死了,又没处寻他娘老子,只得埋了。他娘老子可才领着许多的老婆汉子来到,抢东西,打家伙,把小女打了一顿好的,呼的满头满脸都是屎。说:‘也罢!实是他家死了个人,疼忍不过,别要合他一般见识,给他几个钱,叫他暖痛去。’他诓钱到手又告下来了。你又不告男人,单单的把个少妇嫩妇的告上!”
韩芦插口道:“你给我钱!你给了我多少钱?你没打杀我的女儿,你凭甚么给我钱呀?男子人实没打我的女儿,我为甚么带累着好人?察院衙门,是请他赴席哩?你老人家倒是他的母亲,论理该告上你;我还说与你不相干,只单合你女儿说话。众位爷公道评评,我是个没天理的人?”
童奶奶道:“你且休说闲话。既告准了状,差下人来了,‘官差吏差,来人不差’。这小婿混帐!你可算计该怎么款待,该怎么打发,挣头科脑,倒象待屙屎似的!叫人安桌儿,留二位爷坐,再问声二位爷,这老韩合他同坐否,要不同坐,我另待他。小女要不就该出来相见,实是叫老韩的婆子打伤了,动不的,睡着哩。二位爷上过饭,还有个薄敬,虽是穷人家,必也要措处。奉承得二位爷喜欢,可也好叫小女仗赖。二位爷请坐,我到后边撺掇饭去。”
惠希仁、单完齐口称道:“真是有智的妇人,胜似蠢劣的男子十倍!奶奶,你早出来见俺们见,合俺们说两句儿,俺们也不躁。狄爷,听说你该选府经历哩?府首领也不是闲散的官,你这个模样干不的。”单完道:“怎么干不的?就请童奶奶做幕宾,情管做的风响。童奶奶请进去罢,有甚么话,俺只合童奶奶商议,狄爷当个招头儿罢了。要是狄爷这个调儿,俺也不敢取扰。既是童奶奶分付,俺们不敢相外,扰三钟。”
说完,童奶奶方抽身进去,随后端出四碟精致果品。按酒小菜,肴馔汤饭,次第上来,极其丰洁;沽得松竹居的好酒,着实相让。原来外边说话,童奶奶已差了吕祥到菜市口买办齐备。吕祥主作,调羹助忙,所以做的甚是快当。吃的两个差人心满肚饱,刘振白合韩芦这两个帮虎吃食的,也极其餍足。
差人道:“酒饭已足。合童奶奶说声,怎么分付?”说了进去,童奶奶叫请狄希陈商议。狄希陈还怕他似前阻挡,不敢动身。惠希仁道:“俺既会过童奶奶了,狄爷只管进去无妨。”狄希陈方敢折身回去。童奶奶道:“这两个差人,咱约着送他个甚么礼儿?”狄希陈道:“我又没合人打惯官司,这样事我通来不的。该送他多少,姥姥,你主定就是了。”童奶奶道:“这拿的是妇女,要他看体面哩,少了拿不出手,每人得十五两银子给他。”狄希陈道:“姥姥见的是。咱就给他每人十五两罢。”童奶奶道:“我只问过了你,我就好打发他。你出去陪客罢。”
狄希陈仍到外面陪差人坐的。童奶奶称了二两银子,封了两封,叫吕祥故意走到客位里说道:“外边一个人要请惠爷说句话,我不认的是谁。”惠希仁道:“怎么个人?”吕祥道:“有三十多岁,穿着软屯绢道袍子。”惠希仁道:“可是谁呢?只怕是同班的朋友。待我出去看看。”惠希仁起身走,吕祥也跟了出来,把惠希仁请到个背静去处,说道:“奶奶叫多拜上二位爷;童氏出官,全要仗赖二位爷照管,别要失了体面,谢每位爷薄礼十五两。当着韩芦合老刘,不好拿出这们些来的,每位当面且先送一两。晚上些,请二位爷不叫他两个知道,请二位爷过来说话。叫廪的二位知道。”惠希仁道:“你合奶奶说:这人命事,却是批兵马司问明呈解的。韩芦递状的时节,禀的话利害,察院爷要自家审了口词,才发问哩。俺起初接了票子,指望的也不是这数儿;及至见了狄爷,俺越发指望的多了。望奶奶这们个待人,俺有话说甚么?合奶奶说,除先送一两,再每人二十两罢。姑娘出官,一切前后的事,都是俺两个管,只叫姑娘不算有德行失了一星儿体面。我知道了,你回奶奶话去。”惠希仁复身回去望着单完道:“是吴仁宇叫出咱那比较来了,你见他见去。”单完是衙门人,省得腔的,已是知道就里,说道:“哥既见过他就是了,我不消见他罢。”
吕祥回过话。童奶奶先行,小选子后边端着那一两一封的两分礼。童奶奶道:“有劳二位爷,这是个薄礼,送二位爷买瓜子炒豆儿吃。明日见官,多有仗赖。”惠希仁道:“童奶奶的高情,本等不该争,不薄我们些儿?”童奶奶道:“本该厚礼,穷人家办不起,望二位爷将就。我这就叩谢过二位爷罢。”惠希仁道:“奶奶,你只这们待人有礼,俺们本等有话,也说不出口了。”望着单完道:“单老哥,这是咱两个的勾当,你怎么说?”单完道:“凡事只在哥主,哥只说怎么样,兄弟没有不依的。”惠希仁道:“罢,罢。见了狄爷这们老实可怜人儿的,童奶奶又这们贤达,咱结识个亲戚罢。姑娘我只在童奶奶身上情,俺明日来请姑娘见官。”
彼此说通,狄希陈送出大门,拱手作别。刘振白对差人道:“我又没得款待,远送当三杯罢。”送差人往东边去了。见狄希陈已进门去讫,刘振白道:“二位爷是怎么?通不是咱算计的话了!”惠希仁道:“不好,事体决撒了。我且不合你说,俺还得安排另铺谋哩。不是可二两银就打发下来了么?”
支调了刘振白回去,惠希仁合单完说知所以。单完道:“罢了,死个丫头,也不为大事,这数也不少了。老狄是个妈妈头主子,那奶奶子是个‘遇文王施礼乐,遇桀纣动干戈’的神光棍,拿着礼来压服人,这不是咱哥儿两个,第二个人到不得他手里。惠老嫂也就算是极有本事的,我看起来还到不的他手里。”惠希仁道:“俺那个是攮包,见了他,只好递降书的罢了。到好合那单奶奶做一对的。”单完道:“说起俺那个来,只好叫他入的在门后头趴着,敢照将么!”惠希仁道:“咱顽是这们说,咱且说正经话。女人虽是个光棍老婆,也见过食面,有见识,有正经的人。这刘芳名狗攮的可恶!明白是诈他的钱,挑三活四的。他要果然每人再送咱二十两银,咱扶持他打这刘芳名老狗头一顿板子,韩芦问他个招回。”单完道:“哥说的是。委实不公道,气的人慌呢!咱且各人回家看看,买点东西抹抹奶奶们的嘴。我家里等着哥,起更时,咱往那里去。”各人分手作别。
童奶奶家里再备酒食,依数封下二十两两封银子,专等惠希仁、单完两个。至起鼓以后,惠希仁两个刚到狄家门首,正待敲门,刘振白黑影子里从他门内跑到跟前,说道:“二位爷,深更半夜又来做甚么?是待‘打背弓’呀?‘要吃烂肉,别要恼着火头’。怎么倒瞒起我来了?”惠希仁道:“来的正好。老刘实是个趣人,省我们上门上户的。走走,铺里坐坐去。察院老爷嗔俺违了限,正差人出来催拿原差哩。”刘振白道:“怪呀!这事是我作成二位的,我倒肯走了?拿我送铺呢!”惠希仁道:“我也知道你不肯走,拿你到铺里坐一夜,好挡挡差人的眼。俺这也来请童氏哩。”刘振白道:“我等着童氏同往铺里去。”单完道:“察院老爷恼的把良家妇女弄在铺里,男女混杂。俺这请他母亲陪着,不拘在俺哥儿两个家里权待一夜,明日见官回话,显的俺没敢怠缓误事。”刘振白道:“我也同往二位爷家住一宿罢。”惠希仁哕道:“混帐杭杭子!说不许男女混杂,你又待挤了去哩!别听他,拿出锁来扣上脖子,拉着走,交给铺里人,叫好生看着,走了不是顽的!”刘振白走着,呵呵的笑道:“好意思儿,倒自己弄着自己哩!这坐一宿铺,不是好笑的事么?”惠希仁合单完道:“你交下,快着来,我先坠着童氏,省的被躲了。”
单完锁刘振白去运,惠希仁敲门去。狄希陈先迎出来,童奶奶也随后出见,对小选子道:“天色晚了,快着端菜来,暖上酒。”惠希仁道:“扰的多了,天色又晚,不劳赐酒罢。”童奶奶道:“没备甚么,空坐坐儿。单爷怎么没来哩?”惠希仁道:“同已是到尊府门上,偶然有件事儿,去做些甚么,不远也就来呀。”童奶奶道:“有个薄礼,我各自封着哩,二位爷没有甚么相倍呀?”惠希仁道:“俺两人名虽异姓,实胜同胞,说起关张生气,提起管鲍打罕。只愿有钱同日使,不愿没钱各自捱。等等儿,当面同送好看。”
说话中间,单完也就敲门来到。童奶奶献过茶,摆上菜,叫人端上两封礼来,叫狄希陈每人一封递到手里。两个见那签上写是“菲仪二十两”,接在手里,颠着沉沉的,心里甚是喜欢,齐声说道:“要论起奶奶这们贤达,狄爷这们老实,不该收这个礼,就照管姑娘个妥当才是。只是衙门中人,使了顶首,买了差使,家里老婆孩儿,都指着要穿衣吃饭哩,所以全不做的情,只好一半罢了。实说,俺两个起初,每人指望三十两;后来见了狄爷,俺每人指望要五十两,后来奶奶你老人家出来,俺有话还敢对着你老人家放闲屁的?咱‘君子不羞当面’,斗胆问声,奶奶,这银子足数呢?有铅丝没有?”童奶奶道:“好二位爷,甚么话!过了河拆桥还不是好人哩,没过河就拆桥?”单完道:“奶奶说的有理。显的咱哥儿两个,倒是小人了。”童奶奶道:“二位爷请宽坐,多吃杯儿,明日来,只说声,我就打发小女出去。我也还请几位亲戚陪陪,我家去罢。”惠希仁道:“奶奶别要家去,请这里坐坐,有话合奶奶商议哩。狄爷姓林,木木的,合他说不的话。”童奶奶也没陪酒,旁边广外坐着。
惠希仁道:“收了咱的礼,咱是一家人了。实说,丫头是怎么死的?”童奶奶道:“实合二位爷说:丫头极好,又清气,又伶俐,先买丫头,后娶小女,不知甚么缘故,只合小女结不着喜缘,小女见了就生气。要说打他,我就敢说誓,实是一下儿也没打;要是衣服饭食,可是撙当他来。紧仔不中他意!端着个铜盆,豁朗的一声撩在地下,一个孩子正吃着奶,唬的半日哭不出来,把他送到空屋里锁了二日,他得空子自己吊杀了。”
惠希仁道:“死了合拿出去。他娘老子没到跟前么?”童奶奶道:“不知道他住处,天气又热,只得叫人抬出去了。刚只埋了回来,他娘老子可领着一大伙汉子老婆的来了家里,打打括括的,把小女采打了不算,呼的身上那屎,可是从没受的气都受勾了。又没个人合他说说。小婿是二位爷晓得的,又动不得,他只得请了刘振白来,做刚做柔的才打发去了。”
惠希仁道:“丫头死了没合他说,这是咱家的不是。他既来到,给他点子甚么,伍住他的嘴,也罢了。穷人意思,孩子死了,又没得点东西,旁里再有人挑挑,说甚么他不告状?这也是咱失了主意。”童奶奶道:“不瞒二位爷说,刘振白圆成着,他得了好几两银子去了。”惠希仁道:“得了银子又告,这们可恶!一定银子也不多。”童奶奶道:“二位爷是咱一家人,他得的银子,也不算少:汉子十五两,老婆十两,跟了来打的三个汉子,四个老婆,每人都是一两。这还算少么?”
惠希仁道:“这事气杀人!断个‘埋葬’,也不过十两三钱。诈了人家这们些钱,还不满心呀!”单完道:“情管刘振白管了这造子事,狄爷合童奶奶没致谢他致谢,所以才挑唆他告状,这事再没走滚。”童奶奶道:“他先得了咱的银子,才替咱讲事哩。”惠希仁问道:“怎么个诈法?诈了多少?”童奶奶道:“抬出材去,他拦着不叫走,口里说着刁话。材抬出门外,又回不来了,足足的叫他诈了四十两。还替抬材的四个花子诈了八两哩。”
惠希仁道:“这没天理的狗弟子孩儿!这就可恶的紧了!韩芦诈钱告状,都是他挑唆的。他合我们说的话,可恶多着哩!这弟子孩儿不饶他!你们在俺两个身上,情管你们打上风官司,叫这狗骨头吃场好亏!‘要人钱财,与人消灾’哩;要了人这们些钱,还替人家挑事!我们刚才到这里,他还要诈我们哩。刚才单老哥可是把他拴在铺里去了,谁想这一拴倒拴着了,明日不消来了。我们在察院门口专候着狄爷到那里,替狄奶奶递张诉状,就诉上是他挑唆韩芦告状,说他诈过银子多少两。不怕他!察院老爷极喜人说实话的。”
童奶奶道:“这诉状可叫谁写?”单完道:“别的没有,要写状子的多。一个赵哑子写的极好,得五钱银给他。狄爷,你早些去,我合你寻他。你要自己去,他见你村村的,多问你要钱。”童奶奶道:“这状还得小女自己递么?”惠希仁道:“姑娘且不消出去,叫狄爷递上就罢了。明日递了诉状,后日准出来,大后日出了票,咱次日就合他见,早完下事来伶俐。天也忒晚了,有灯笼借个我们去罢。”童奶奶道:“夜深凉快,二位爷多请钟儿,我叫人点灯笼送二位爷去。”单完道:“罢,我们自己走好。都是同路,省得管家自己回来不好走。这两日好不夜紧哩。”各人分手相别。
狄希陈到家,笑道:“天,天!俺明水人还嫌我刁钻古怪,来到北京城,显的我是傻子了。天下有这们个傻子?你们公道说说。”童奶奶道:“不傻也有些呆呆的。咱且商量个光景,倒也是有人照管了,只是衙门里边官的心性,一时的喜怒,咱怎么拿得定?姑娘又没见过官,怎么说的过这两个光棍?别要叫孩子吃了亏,疼杀我不打紧,你还要做官,只怕体面不好看呀!放着他相大爷这们个名进士,见做着部属,他不为嫂子,可也为他哥呀。他没的好问咱要钱?极该央他央,求他出个字儿。咱有这个墙壁,合他见官,可也胆壮些;要不,这肚里先害了怕,话还说的我溜哩么?”
狄希陈道:“姥姥,你叫我不拘使多少银子,我也依,你指与我,叫我不拘寻谁的分上,我也依,我可不能求俺这个兄弟。我实怕他合大妗子笑话。敢说:‘你为家里的不贤会,专替你招灾惹祸的,你躲到京里来另寻贤德的过好日子;如今贤会的越发逼的丫头吊杀了。’我受不的他这笑话。”
寄姐道:“罢么,我妈!你好似这们等的!自作自受!谁叫我逼死他前世的娘来!他有不恨我的,肯替我寻分上?叫他使了这们些银子,他还疼不过哩,又叫他再寻分上使钱?不妨事,我也想来:丫头是自家吊杀的,我又没动手打杀他。就说我打杀了他,可也得捡出伤来,才好叫我替他偿命。要捡不出伤来,破着拶一拶,再不,再撺一二百撺,浑深也饶了我。我只当发了个昏,遭了个劫。昨日生小京哥,差一点儿没疼过去了,我只当又生个孩子。使过他的钱,一个一个的记着,我了了官司,我往芦沟桥窝子上搭个棚,舍上我的身子,零碎挣了来还他,料着我也还挣了钱来。只怕我还勾了他的,我还报报娘的恩哩。”
童奶奶道:“罢,怪丫头!污邪了胡说的甚么!”寄姐道:“我见我的妈这们求他,我要这们赌赌气呢!”童奶奶道:“别胡说!这也不是甚么赌气的话。好人有做这个的么?”狄希陈道:“一个丫头生生的逼杀了,受气使钱,我哼也没敢哼声,姥姥叫央他相大叔,我说的,他合大妗子笑话,咱另寻分上,这有甚么伤着你来?就说出这们的话!”寄姐又待言语,童奶奶喝道:“罢,都不许再说闲话!三四更天了,快些睡觉,早起来。他姑爷还要往察院前写状递上哩。”方才各人闭口收拾。
刚只合了眼,童奶奶合调羹已先起来,点上灯。调羹包的扁食,通开炉子,炖滚了水,等狄希陈梳洗完了才下。打发狄希陈吃完了饭,汗巾里包着银子,小选子跟着,夹着小帽,青衣裳,安排诉状,走到南城察院门口,寻了一会,只见惠希仁合单完远远的走来作揖谢扰,不必细说。惠希仁道:“单老哥,你陪狄爷去写状罢,我还做些别的。递状时还等我到,好大家照管照管狄爷。”
单完同狄希陈专寻赵哑子,只见赵哑子住的所在,同单完合狄希陈寻到他家。赵哑子正在门前闲站,望着单完领着个戴巾的来到,晓得是央他写状。但狄希陈见赵哑子相貌不扬,心里想道:“难道这样人,心中果有甚么识见,写得出甚么动人的状来?是写的不好,岂不误了正事?”把单完悄地的拉到门外,问道:“这人果然写得状好?不致误事才好。”单完道:“这是我从小同窗的兄弟,原是大有根基的子孙,说起来,当今皇帝都还合他有亲。饱饱的一肚才学,顺天府考了几遍童生,只是命运不好,百当没得进学。若论他本事,命运好时,连举人进士也都中了,还在这里写状哩!因他肚里有些本事,所以朋友们赠了他一只《西江月》。我念与你听,你就见得我话不虚传。待我念来:
广读“赵钱孙李”,多描“天地玄黄”。一篇文字两三行,情愿弃儒写状。铺纸惯能说谎,挥毫便是刁言。常常激怒问词官,拿责代书廿板。
狄希陈道:“这便极好,无刁不成状哩!能放刁撒谎,这官司便就赢他。”二人翻身进内,各在板登上坐下。单完道:“这是山东狄爷,是吏部候选府经历,央你写张诉状。你用心给他写写,不可潦草了。狄爷,你说与他情节。”狄希陈道:“在下原籍大明国南赡部洲山东等处承宣布政使司济南府绣江县人;家住离城四十里明水镇;家父姓狄,名宗羽,号宾梁;先母相氏,就是现任工部主事相于廷的姑娘。……”单完截住话问道:“这狄爷不合相爷是姑表兄弟么?”狄希陈道:“他是舅舅之子,我是姑姑之儿,正是姑表,实不相欺。”单完道:“亏了俺没敢放肆,原来合狄爷另有叙处哩。天渐晚了,察院待击二点呀,狄爷,你长话短说,叫他快写状罢。”狄希陈道:“不说个来历明白,这状怎么写?”单完道:“写状不用这个,待我替你说罢。赵兄弟,你老实听着:狄爷来京听选,娶的是咱京里的女儿。一个十五岁丫头,为没给他做衣裳赌气的,这四月十七日吊杀了。一个邻舍家刘芳名,欺他是外处人,诈了他四十两,抬材的诈了八两,丫头的娘子诈了二十五两,领来的汉子老婆诈了七两,打发了事。刘芳名说这块肉没骨头,好尽着啃,挑唆丫头的老子韩芦不告男人,单告狄奶奶童氏一个;刘芳名就做证见。或是童氏自己诉,或是狄爷出名诉,你见的透,该怎么样就是。”
赵哑子道:“这没叉路,劈头诉着刘芳名,说他诈财无餍,挑唆韩芦单告女人,因察院爷不拘妇女,所以不告上男人,好叫女人出官,尽力诈骗。就是本夫出名代诉,写上诈去银子数目。”狄希陈道:“虽是他诈了银去,只怕问官说是行财,不大稳便?”赵哑子道:“这位察院爷只喜人说实话,这上头不大追求你。情管我这状递上去,只是叫他吃了亏就是。狄爷,你要三两银子谢我。”单完道:“察院待中上堂,你快着写罢。先给你五钱银,官司果然赢了,我保着叫狄爷再给你二两。官司若平和,没帐,就只这五钱拱手。”
赵哑子铺开格眼,研墨操笔,不加思索,往上就写。刚才写完,察院三声云板,冲堂开门。惠希仁忙忙的跑来问说:“状写完不曾?”单完道:“方才写了,只没得读一遍,不知说的不曾?”赵哑子道:“没帐,快赶上递罢!我写字自来不差,差了我管!”狄希陈换了青衣,单完、惠希仁拥簇着,跟进投文牌去。
“一纸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官断十条路,输赢何似,胜败难期。专听下回再说。
第八十二回 童寄姐丧婢经官 刘振白失银走妾
为人知足,梦稳神清。无烦恼,菜根多味;少争竟,茅屋安宁。直睡到三竿红日,与世无营。
口贪心攫搏如鹰,溪壑难盈。四十金,肚肠无厌;一夹棍,神鬼多灵。子拐妾奔仍卖屋,三十才丁。
——右调《两同心》
狄希陈跟了投文,将状沓在桌上,跪在丹墀,听候逐个点名发放。点到狄希陈跟前,察院看那状上写道:
告状人狄希陈,年三十一岁,山东人,告为朋诈事:陈在京候选,有十四岁使女,因嗔不与伊更换夏衣,于本月十二日暗缢身死。恶邻刘芳名,欺陈异乡孤弱,诈银四十两,唆使使女父韩芦等诈银二十五两,抬材人诈银八两。贪心无餍,唆韩芦单告陈妾童氏,希再诈财。伏乞察院老爷详状施行。
察院看了状,道:“你这是诉状,准了,出去。”狄希陈准出状去,单完对惠希仁道:“亏了咱哥儿两个都没敢难为狄爷,原来是工部相爷的表兄!”惠希仁道:“原来如此!前日表兄陆好善往芦沟桥上送的,就是狄爷的夫人狄奶奶么?”狄希陈道:“那就是房下。原来陆长班是惠爷的表兄哩?”惠希仁道:“相爷合察院爷是同门同年,察院爷没曾散馆的时节,没有一日不在一处的。就是如今也时常往来,书柬没有两三日不来往的。这事怎么不则相爷要个字儿?”狄希陈道:“我料着也是有理没帐的事,又去搅扰一番?合他见见罢了。”惠希仁道:“察院爷凡事虽甚精明,倒也从来没有屈了官司事;但只有个字儿恃着,稳当些。狄爷,你回家合童奶奶商议,没有多了的。我们等诉状票子出来,再合狄爷说去。”大家作别走散。
正好陆好善从庙上替相主事买了十二个椅垫,雇了一个人抗了走来,撞见惠希仁、单完两个,作揖叙了寒温。惠希仁问道:“相爷有一位表兄狄希陈,是么?”陆好善道:“果是至亲。贤弟,你怎么认的?”惠希仁道:“有件事在我们察院里,正是我合单老哥的首尾。因看相爷合哥的分上,绝没敢难为他,凭他送了我们十来两银子,俺争也没敢争。刚才撺掇着他递过诉状去了。”陆好善道:“甚么事情?我通没听见说,就是相爷也没见提起。嗔道这们几日通没见往宅里去。为的是甚么事儿?”惠希仁道:“家里吊杀了个丫头,那丫头的老子告着哩。”陆好善道:“没要紧的!既是吊杀了个丫头,悄悄的追点子甚么给他娘老子罢了,叫他告甚么!”惠希仁道:“追点子甚么!诈了八九十两银子了,还告状哩!”陆好善道:“这事情管有人挑唆?”惠希仁道:“哥就神猜!可不是个紧邻刘芳名唆的怎么!诈了四十两银还不足哩!”陆好善道:“再有这人没良心!你只被他欺负下来了,他待有个收煞哩!”说完,拱手散去。
到了相主事宅内,相主事正陪客待茶。送出客去回来,陆好善交了椅垫,相主事道:“从正月里叫你买几个椅垫子使,这待中五月了,还坐着这杭杭子做甚么?拿到后边去罢。”陆好善道:“狄大爷这向没来么?”相主事道:“正是呢。他这们几日通没到宅里,有甚么事么?”陆好善道:“爷没闻的呀?小的风闻得一似吊杀了个丫头,被丫头的老子在南城察院里告着哩!”相主事道:“我通不晓的。这也古怪,为甚么倒瞒着我呢?”相主事回到宅里,对着父母道:“怪道狄大哥这们几日不来,原来家里吊杀了个丫头,叫人诈了许多银子,还被丫头的老子告在南城察院里。”相栋宇道:“你看这不是怪孩子!有事可该来商议,怎么越发不上门了!”相大妗子道:“他的小见识,我知道,家里遭着这们个母大虫,为受不的躲到这里,听说寻的这个,在那一个的头上垒窝儿。他家没有第二个丫头,就是小珍珠,情管不知有甚么撕挠帐,家反宅乱的把个丫头吊杀了,怕咱笑话他,没敢对咱说。这不是傻孩子,有瞒得人的?快使人请了他来,去!”相主事即时差了相旺前去,正见狄希陈递了诉状,正从南城来家,走的通身是汗,坐着吃冰拔的窝儿白酒。童奶奶合调羹没颜落色的坐着,寄姐在旁里也谷都着嘴奶小京哥。
童奶奶见了相旺,问相太太、大爷、大奶奶安,相旺也回问了起居,又道:“太爷太太问狄大爷这向甚么事忙,通没到宅里?请就过去说甚么哩。”狄希陈道:“这向有件小事,穷忙没得去。你多拜上太爷、太太合你爷,我过两日,就到那里。”相旺道:“太爷合俺爷听见狄大爷有点事儿,才叫我来请狄大爷快着过去,趁早儿商议哩。”狄希陈道:“你爷知道我有点甚么事儿,叫你请我?”相旺道:“知道狄大爷家吊杀了丫头,叫他老子告着哩。”狄希陈道:“你爷这也就是钻天!我没工夫合他说去,他从那里就知道了?”
童奶奶道:“这天热,旺官儿,你也到前头厅上脱了衣裳,吃碗冰拔白酒,凉快会子,可合你狄大爷同走。”待了一会,打发相旺吃了酒饭;因他是好争嘴的人,敬意买的点心熟食,让他饱餐。吃毕,同狄希陈到了相主事宅内,见了母舅妗子合相主事已毕,你问我对,说了前后始末根由,不必再为详叙。
相主事道:“李年兄合我极厚的同年,不问我要个字儿给他,冒冒失失的就合人打官司,这事当顽的哩!”留狄希陈吃午饭,许过临审的先一日与他出书。狄希陈辞了回家,说知所以。
寄姐那几日虽然嘴里挺硬,心里也十分害怕。一个女人被人独名告着,拿出见官,强着说,破着捱一拶,捱一百撺,捱二百撺,那莹白嫩嫩的细指头,使那大粗的檀木棍子,用绳子杀将拢来,使木板子东一下,西一下,撺这一二百下子,说不怕,毕竟是咬牙瞪眼的瞎话!听见相主事要出书与察院,口里支着架子,说:“有理的帐,我希罕他的那书么?”不由的鼻子揸呀揸的,嘴裂呀裂的,心里喜欢,口里止不住只是待笑。倒是童奶奶说道:“你胡说甚么哩!你求也没求他求,他请将你去,要给你出书,你不希罕他!你要不是至亲,你不得一百两银,你寻的出这分上来么?”寄姐方才回嗔作喜,说道:“我说是这们说,谁就当真的说不希罕来?”调羹道:“我是这们个直性子,希罕就说希罕,不是这们心口不一的。”
再说惠希仁、单完次日领出狄希陈诉状的票来,上面首名就是刘振白,其次才是韩芦、韩辉、戴氏这一班人。先到狄希陈家与狄希陈票子看了,二人分头去拿一干人犯。都已叫齐,伺候投文听审。
再说刘振白从那日起更天气被单完送到铺里,原来城上的差人走到本管地方,那些铺里的总甲火夫,就是小鬼见了阎罗大王,也没有这等怕惧。只因单完分付了一声,说道:“要紧人犯,好生看守,走了不当顽耍!”所以这铺里总甲,分付花子们,把这刘振白短短的一根铁索,一头扣在脖项,一头锁在个大大的石墩;又怕他使手拧开逃走了开去,将手也使铁靠子靠住,丝毫不能动转。四月将尽的天气,正是那虼蚤臭虫盛行的时候,不免的供备这些东西的食用。在铺里锁到次日,不见家中有一个人出头,只得央了一个坐铺的花子到家里说知。
谁知这刘振白不止在那亲戚朋友街坊邻舍身上嘴尖薄舌,作歹使低,人人痛恨;就在自己老婆儿子身上,没有一点情义,都是那人干不的来的刻薄营生。那日晚上,家中止知他在自己门口探望狄家的动静,等了更许,不见他进去。他儿子刘敏出来打听,只见门是开的,父亲刘振白不知去向。次日早晨,方知被差人吊在铺里。刘敏跑到那里,看见刘振白象猢狲拔橛一样,锁在一块石上。刘敏问道:“这是为何被人吊在铺里?”刘振白道:“你看!昨日我见狄家的小厮使手势,把差人支到外头,递了话进来,狄家送了一两银子,争也没争就罢了。我道他一定有话说,后晌必定偷来讲话。我说我等着他。到起鼓以后,果不然两个差人来了,叫我撞个满怀。他老羞成怒的,倒把我拴在铺里,这不好笑?你到家快送饭我吃,再弄点子甚么给这铺里人,好央他松放我松放儿。”刘敏应允回家。
这刘敏原来是刘振白嫡妻所生,年二十三岁,素性原不是个成材。又兼刘振白那乔腔歪性,只知道自己,余外也不晓得有甚么父母妻子,动不起生棰实砸,逐日尽是不缺。要说甚么衣服饮食之类,十分没有一二分到的妻子身上。后来又搭识了个来历不明的歪妇,做了七大八小。新来乍到,这刘振白“饿眼见了瓜皮,就当一景”,掀上掇下,把嫡妻越发不希罕了。
这嫡妻一来也是命限该尽,往日恁般折挫,偏不生气害病;晦气将到身上,偏偏的生起气来。谁知这世上倒是甚么枪刀棍棒来到身上,躲得过更好;躲不过,捱他下子,到还也不致伤人。原来这言不的语不得的暗气,比那枪刀棍棒万分利害。所以周瑜顶天立地,官拜大都督,掌管千百万狼虎雄兵,禁不得孔明三场大气,气得个身长九尺,腰大十围的身躯,直挺挺的躺在那头大尾小四方木头匣内。这刘振白的长夫人,一个混帐老婆而已,能有多大气候?禁不起几场屈气,也就跟了周都督往阴司去了。
这刘敏虽生在这寡恩少义的老子手内,有一个知疼着热的亲娘,母子二人相偎相靠,你惜我怜,还好过得日子。自从母亲病死,那十来岁的孩子,自己会得甚么料理,还亏不尽有个外婆娘舅勉强照管,不致堕折身死,长成了个大人。
这刘振白素性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与人也没有久长好的,占护的那个婆娘不过香亮了几日,渐渐的也就作践起来,打骂有余,衣食不足。是你正经的妻子,他没奈何,任了命受你折磨罢了。这等放野鹁鸽的东西,他原是图你的好,跟了你来,你这们待他,他岂有忠心待你?所以也是离心离德的,只恨牢笼之内,无计脱身。
刘敏从铺里出来,心里想道:“父子之恩,不该断绝。只是父亲不慈,致我亲娘气死,又把我不以为子,如今趁他吊在铺里,不如把他诈来的四十两银子拿了,逃到外州远府,自苦自挣,且教他老光棍过自在日子!”主意已定,回家说道:“父亲从昨日后晌被差人吊在南城第三铺内,至今不曾吃饭,叫姨娘快些做了饭,再拿五钱银子,着姨娘自己送去,着我在家快些写状赶察院晚堂投上,好救父亲出来。”
那婆娘信以为真,即忙做的老米干饭,煎的豆腐,炒的白菜,都使盆罐盛了;又将那四十两内称了五钱银,一同拿到铺内。刘振白道:“怎么刘敏不来,你自己来到这里?”回说:“他在家里写状,要赶察院晚堂投递,救你出铺哩!”刘振白还道当真,心里也还喜了一喜。吃完饭,把五钱银子发与了铺里的众人。那婆娘回到家门,只见街门使铁锁锁住,只道刘敏出外做甚,可以就回,单单的提了盆罐,站着呆等。等不见来,站得两腿酸疼,那见有甚么刘敏的踪影!等了个不耐心烦,问对门开肥皂铺的尼旦道:“你老人家没见俺家大相公往那里去了?”尼旦回说:“我见他背着个褥套,抗着把伞,忙忙的往东去了。我见他走的忙,也没问他那去。”那婆娘心里有些着忙,端开门,只见钥匙丢在门内。进到家中,见箱柜翻成一堆,四十两银子没了影响,被褥铺盖,道袍雨伞,俱已无存。知是刘敏用计拐去,慌獐獐仍回铺里,对刘振白说知所以。
刘振白是甚么主儿?听见,带着锁,抱着石墩子,离地跳有三尺高,怪骂:“蹄子歪辣骨奴才!臭淫妇!没廉耻!来我跟前献勤,不在家里看守着,被他拐的财物走了!我好容易挣的东西!这坐铺是怎么来?明日见官,吉凶还不可保,你就轻意贴了你孤老!臭淫妇!还不快着遥地里寻去,还夹着臭扶站着哩!你要寻不着他,你就不消见我,你也就跟了你娘的汉子去罢!还合你过甚么日子!”
那婆娘身子一边往家走,心里想道:“这刘敏又没个老婆系恋,老子又没点恩义在他身上,吃碗饭还骂的狗血喷了头,这是不消说。拿着银子跑了,他倒脱了虎口,过他好日子去了。这海大的京城,八十条大街,七千多胡同,叫我那里寻他?寻他不着,待老砍头的出来,我也断是活不成的!”再三寻思,没有别法,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认识的也还有人,那里过不的日子,恋着这没情义老狗攮的!”回到家,把几件银簪银棒,几件布绢衣裳,吊数黄钱,卷了卷,夹在胳肢窝里,仍旧锁上大门,脚下腾空,不知去向。
惠希仁两个齐完了诉状的人同狄希陈刘振白先走,寄姐坐着两人轿子,童奶奶合他娘家亲戚邻舍人陪着。相主事也差了相旺到察院前看打官司。待的不多一会,察院打点开门,狄希陈一干犯证跟进投文,差人搭上票子,旁边书办,一一点过名去。点到童氏跟前,有只《黄莺儿》,单道童氏的模样
之子好红颜,翠眉峰,柳叶弯。乌绫帕罩云鬟暗。春纤笋鲜,金莲藕尖,轻盈盈移步公堂畔。怕多般,呼名娇应,嘴息布青衫。
察院将一干人犯个个点过名去,见一人不少,本等原是爽快人物,又因接了相同年的来书,也不等挂牌,也不拘晚堂听审,头一个叫刘芳名,问道:“童氏的丫头,是因甚死的?”刘芳名道:“小的是他紧邻,早晚只听见童氏打那丫头。四月十二日,见他家买进棺材去,待了一会,装上,抬了出来葬埋。丫头的父母到童氏家哭叫,童氏着人叫过小的去劝他散了,所以告状牵上小的作证。”察院问道:“你是童氏的左邻,还是右邻?”刘芳名道:“小的是右邻。”察院道:“为甚不告两邻作证,止告你一人?”刘芳名没得说。察院道:“下边跪。”叫:“韩芦,你有甚说?”韩芦道:“小的女儿,卖与狄希陈为义女,今年十六岁了。狄希陈因女儿生有姿色,日逐求奸,小的女儿贞烈不从。这狄希陈的妻童氏,恨他不从,日夜殴打,活活把小的女儿打死,不令小的知道,尸首都不知下落了。”察院道:“他去奸你女儿,你女儿不从,做妇人的倒不喜他,倒打死他?既是女儿被他打死,你且不告官,你且诈财?”韩芦:“小的听见女儿被他打死,同了妻去看,没见尸首,小的两口子哭了一场,回家告状,并不敢诈钱。说小的诈财,谁是证见?”察院道:“奴才!还敢强嘴!你是十五两,你的妻戴氏十两,你带去的三个男子,四个妇人,每人一两。刘芳名亲手交付与你。刘芳名证得这等明白,你还抵赖!取夹棍上来!”韩芦道:“小的实说,实有这银子。他人命行财,小的收了他银子,才好告状。小的原封未动,见放在家里。”
察院分付:“且饶你夹,下边跪!”叫刘芳名上来:“你这奴才,这等可恶!人家的丫头死了,你欺生诈他四十两银,还与挑事,叫他的父母到跟前,又共诈银三十二两,还又唆他告状,叫他单告一个妇人,好大家诈他的钱!”刘芳名道:“小的诈他一个钱,滴了眼珠子,死绝一家人口!小的也没叫他父母告状,他父母也没有诈他的钱。只因狄希陈叫小的到跟前劝了他劝,故此告上小的作证。”察院道:“奴才强辩!韩芦自己招得分明,你还抵赖?夹起来!”
两边皂隶狼虎一般跑将上来,采将下去,鹰拿寒雀一般,不由分说,套上夹棍,十二名皂隶两边背起,把个刘芳名恨不得把他娘养汉爹做贼的事情都要说将出来。遂把那起先诈银四十两,见狄希陈软弱可欺,悔恨诈得银子不多,随心生一计,叫了他父母来,诈了他银子三十二两,他父母谢了他五两。又教他告状,若告上男子,因老爷每次状上妇女免拘,不拘妇女,不能多诈银子,所以单告一个女人,叫他无可释脱:这是实情。
察院一一写了口词,放了夹棍,叫上韩芦同刘芳名,每人三十个头号大板;又叫上应士前、应向才、韩辉,每人十五。又叫童氏上去发放道:“怎么一个丫头,你凌逼他叫他吊死?这等悍恶可恶!拿拶子拶起!”唬的童氏那平日间的硬嘴不知往那里去了,口里不叫老爷,只叫:“亲妈救我!”察院也明白是唬他一唬,说道:“本等该拶,还该一百敲,姑且饶你!”分付:“狄希陈、童氏开释宁家;刘芳名、韩芦、韩辉、应士前、应向才带到南城兵马司,听票追赃;其余的妇人四口,姑放回家,一应纸罪俱免。”原差将一干人犯,带付南城兵马司,当官取了收管回话。
兵马司将一干人都收了监。候至次日早堂,察院行下一张票去,上面写道:
南城察院为打死人命事,仰南城兵马司官吏照票事理。即将发去后开犯人韩芦等吓诈赃银,勒限照数追完,依时值籴米,交本城粥厂煮粥赈饥。将追过银数,籴过米石,限五日内同本厂案收,一同具由报院毋迟。计开:韩芦夫妇共诈银二十五两,刘芳名诈银四十两,韩辉诈银一两,应士前诈银一两,应向才诈银一两。又妇人四口,各诈银一两,着落各妇亲属名下追。
兵马司蒙票遵行,将韩芦等提出追比。韩芦的二十五两,用去的不多,除谢了刘芳名五两,还剩下十八两银子在家。戴氏遍向那篦头修脚的主顾奶奶家,你五钱,我一两,登时凑足了二十五两,倒还有几两多余,被兵马勒了加二的火耗,扯了个直帐。韩辉一班妇女,其银不多,都已纳完,各准讨保在外。惟这刘振白儿子拐银逃走,小老婆又背主私奔,家中再没有别人,死煞坐在监中呆等,那得有鬼来探头。三日一比,比了两限。兵马道:“你既家下无人,叫人押他出去,讨一个的当保人保他出去,叫他自己变产完官。”差人押他到家,街门锁闭。将门掇开进去,止剩得些破碎衣裳,粗造家伙。尽数卖了,值不上四五两银。住的到是自己的几间房子,也还值五六十两不止,贴了招子出卖。
但这刘振白刁歪低泼,人有偶然撞见他的,若不打个醋炭,便要头疼脑热,谁敢合他成得交易?一个侄儿,叫是刘光宇,倒是顺天府学的秀才,刘振白平日待他,即如仇敌一样,在一个皇亲家教书,推了不知,望也不来望他一望。差人押了几日,寻不出保人,变不出产业,只得带回见官。兵马也无可奈何,仍着落原差带出他来措处。家中留下的破碎物件,日逐卖了来的,只好同差人吃饭,也还不够,那得攒下上官。差人极了,只得教他将左右对门的邻舍告在兵马司里,强他买房。
刘振白果然递了状。及至准出状来,左邻就是狄希陈。为狄希陈的事,所以追他的赃,岂可又叫狄希陈买他的房子?况又知道狄希陈是工部相主事的表兄,相主事新经管了街道,正是兵马的本官上司,兵马还敢惹他?他的右邻是个南人,见做中城察院书办,又是兵马的亲临上司。对门是个锦衣卫指挥,虽是军政空闲在家,倒也没有势焰,但兵马司也是不敢惹他的。差人持了官票,连这三家的门上脚影也不敢到,将票缴了。
兵马怒道:“这等可恨!朦蔽着叫我准出状去,出票拘人。幸得差人伶俐,暗自销了原票。万一将票被他们看见,名字出在票上,差人拘唤,我这官儿,休想还做得成!这分明是做弄我的主意!”将那押了讨保的差人,合刘芳名每人十五板,再限五日不完,连原差解院。没奈遍央了合城的牙子,情愿减价成交。“若是惧怯我的素行,不妨当官交价,文契着兵马用了印,我便歪憋,也没处使。”
恰好三边总督提塘报房,一向都是赁房居住,时常搬移,甚是不便。新到的提塘官,是个宁夏中卫的指挥,在总督上递了呈子,说:“报房一向赁房,搬移不便,岁费房价,零算无几,总算不赀,合无将旷兵月粮内动支银两,于北京相应处所买房一处,修葺坚固,不惟提塘发报得有常居,所费赁钱,足当买价,凡系本部院差人进京,即在此房安寓,省又另寻下处,以致泄漏军机。”
总督深以为然,交了二百两,准他来京随便置买。经纪说合,作了五十八两官价,买做报房。及至立契交价,刘振白再三倒褪,只求打脱。指挥使性不买,说道:“我又不曾短少他的银子,没得他的甚么便宜,为甚么强买他的?”差人发躁道:“你房子卖不出去,连累我上了比较;幸得有人出了你足心足意的价钱,你又变卦不卖;这明白是支吾调谎,我被你贻累,直到几时?”带去司里回话。
差人将那房子有人出到五十八两,已是平等足价,他临期又变卦不卖,这明白是支吾延捱。兵马着恼,差人押到书房,勒他写了文契,使了本司的方印钤盖,差人交与指挥。那指挥收了文约,兑了五十八两足色官银,差了一个家人亲到兵马司当官交到刘振白手内。兵马兑了他四十四两赃银,剩的十四两交还他自己收去。差人交铺,暂候听详。押到外面,他放声哭道:“这房若是卖与别人,我要白使他几两银子,这房还要白赖他回来。如今做了总督的官房,只好罢休了!”方知他临期变卦,原来是这个主意。兵马将银籴了米,运到粥厂,回了察院,文书批允释放。
狄希陈谢了相主事出书赢了官司,又齐整摆了两席酒,封了两封各五两席仪,请惠希仁、单完两个,谢他衙门照管。
刘振白将剩的十四两银子,被原差要了二两,雇人叫招子找寻逃走的婆娘,又四散访缉那拐银的儿子。火上弄冰,不禁几日,弄得精空,连饭也没有得吃。气那四十两银买米煮粥,倒叫别人吃去,自却忍饥。看银包内还有一钱九分凿口剩下,抖成一处,买了一张粥票,一日两餐吃粥。
这刘振白诈了狄希陈四十两银,数也不少;若是他父母来打抢,你替他调停劝解,安于无事;就再挑唆他父母,又诈了许多银去,从此歇手,岂不是心满意足的营生?却要贪心无厌,用出毒计,唆他告状,不知还要诈他多少才罢!谁知天理不容,鬼神不愤;人财两空,故有尽失;察院夹打,兵马比限。可见:万事劝人休计较,一生俱是命安排。
第八十三回 费三千援纳中书 降一级调出外用
人生饮啄,冥冥神鬼安排着,招不即来辞不脱,簿中注定,点点无容错。
成都府里为莲幕,明明此说由河伯。谁许夤缘求好爵,徒劳心计,空委三千壑。
——右调《醉落魄》
狄希陈完了刘振白官司,使了许多银子,受了无数狨气,也便晓得这北京城里,不是容易住的地方。起过复,要赴部听选。他守制的时候,正是守选点卯之时,点到起复,倒成了个资深年久,头一个便该选他。只恐果如幼年那水神的言语,选到四川成都府去,七八千里远路,过川江、下三峡,好生害怕。央了相知到吏部房里察问,知此番大选有七个府经历缺,除了山东二缺不选本省,还有南直常州,浙江金华,北直河间、真定,河南南阳,都是附近美缺。狄希陈心内喜道:“这五个缺,无论地方美恶,只是不往四川成都府去,便是造化。”
那日正去吏部点卯,恰好骆校尉从湖广出差回来,带了些湖广人事,来望童奶奶合狄希陈;问知狄希陈点卯选官,正待开口说话,只见狄希陈从吏部点卯回来,叙礼留坐,整酒款待。吃酒中间,骆校尉道:“依我在下的愚见,狄姑夫,你不该选这个官。这府经历不是你做的。你富家子弟,自在惯的性儿,你在明水镇上住着,人仰着头往上看你,你又不欠私债,你又早纳官粮,关门高坐,谁敢使气儿吹你?你做了这首领官,上边放着个知府、同知、通判、推官,都是你的婆婆,日合你守着鼻子抹着腮的,你都要仰着脸看他四位上司。你就都能奉承得好,四位上司,你拿得定都是好性儿?三位合你好,只一位合你话不来,就要受他的气!
“你住的那衙舍,一个首领的去处,有甚么宽快所在!且不是紧挨着军厅,就是紧靠着刑厅,你敢高声说句话呀,你敢放声咳嗽声?你要不先伍着人的嘴,先不敢打个人,还怕那板子响哩。
“家里做秀才,做监生,任他尚书阁老,只是打躬作揖,叫太宗师。你做了首领,就要叫人老爷,就要替人磕头,起来连个揖还不叫你作哩。堂上合刑厅但有些儿不自在,把笔略掉掉儿,就开坏了考语,巡抚巡按考察,大不好看的事都有了。这是那没日子过的人,别管他体面不体面,做上只个官,低三下四,求几个差委,撰几两银子养家。你姑夫要只个官,可是图名,可是图利?要是图名,这低三下四,没有甚么名;要是图利,你姑夫是少银子人家?
“就刚才你姑夫说的这几个缺,北直隶还近,别的也都老远的。我替你姑夫算计,你既不图利,只是为名,可你加纳个京官做。你要舍的银子,爽利加他中书,体面也好,银带篼锟补子,写拳头大的帖子拜人,题了钦差出去,凭他巡抚巡按都是平处。你到绣江县去,数你头一位见任京官。况如今又开了新例,中书许加太仆少卿,你爽利再加撩给他几两银子,加了卿衔,金带黄伞,骑马开棍,这比经历何如?你要十分舍不得钱,少使几两,加纳个甚么光禄署丞、鸿胪序班,也还强是首领。只是这两行难选,且打点不到,仍要转出外头去做县丞主簿;不如这中书,纳完银就题授了,且又不外转。
“别的纳粟中书,也还怕人不大作兴,你姑夫见放着相大爷在京,相大爷的三百名同年都是姑夫的相知,别说别的,你只穿着锦绣,夹着鞍笼,拖着牙牌穗子,逐日合这伙子拜往赴席,好看不好看?相大爷名望又高,将来不是调吏部,定是调兵部,深深俸儿,就可以转得京堂,京中也有日子住哩。这不又有这等好靠山?这京官汤汤儿就遇着恩典,迤封两代,去世的亲家公亲家母都受七品的封。要肯把本身的恩典移封了爷爷奶奶,这就是三世恩荣。你有的是银子,你山里多的是石头,或在镇上,或是城里,青云里起的牌坊,盖的两座,这也不枉了驰驰名。我说的是呀不是,你姑夫再想!”
骆校尉这一席话,把个狄希陈说得心花顿开,挝耳挠腮的乱跳,恨不得一会子就把个中书加到身上。童奶奶说到援纳京官,省得把寄姐远到外任,煞老实的撺掇。狄希陈又合他娘舅表弟商议。这骆校尉的言语,未尝不可;料狄希陈的家事,又是做得起的。所以虽不能极口的赞成,也并不曾明白的拦阻。狄希陈遂定主意,不往吏部听选,打了通状,一派专纳中书,将年前驮来的四千两头,倾囊倒箧,恰好搅缠了个不多不少。纳完了银子,出了库收,咨回吏部,当日具稿画题。不三日,奉了旨意,授了武英殿中书舍人。
一伙报喜的京花子,约有二三十人,一齐赶将来家,嚷作一块,说:“狄爷是平步青云,天来大的喜事,快每人且先挂一匹大红云,再赏喜钱!”又嚷道:“叫快摆桌席,快叫戏子款待!”嗔狄希陈家不疾忙答应,打门窗,拷椅子,回喜变嗔,泼口大骂。唬得狄希陈越发不敢出头。众人见狄希陈不出拢帐,越发作起恶来,骂的管骂,打家伙管打家伙。又选出几个最无赖的泼皮,脱了衣裳,摘了网巾,披撒了头发,使磁瓦勒破了头皮,流得满面是血,躺卧正厅当中,声声只叫唤:“狄中书家打杀报喜的人了!”街上几千人围着门看。
童奶奶叫小选子去请骆校尉来打发他们。他知道是差人调兵,把个中门紧紧的拦住,莫说一个小选子,就是十个小选子也飞不出去。童奶奶先封出五两银来。他道轻薄,没有体面,更觉打凶,开口要千两,实价定要八百两,再看人情,五百两是再不容少的了。“如不依此数,内中选一个没家业无有挂恋的,死在你家,除抢了家事,还合你打人命官司。”童奶奶添到五十两,四匹红尺头,自己出来央他,他一发越扶越醉起来。内中有做刚的,做柔的,讲到每人十两,二十七个共做二百七十两;内中两个为首的叫是“大将”,每将各偏十两,共二百九十两。狄希陈不肯出这许多,众人必欲要这些数目,依旧打嚷。
正是举家束手无策的时候,恰好不前不后,相主事喝道而来。看见门口围了许多人,听见一片声嚷骂,下了马,进到厅上。二三十个凶徒,正在那里作恶。原来工部管街道的司官,合五城都属他所管,逐铺的总甲,接替迎送。相主事问道:“这是些甚么人?因甚如此?”这些光棍还不晓得相主事新管了街道,也不晓得是个甲科部属,只说也是资郎混帐官儿,佯佯不采,还说:“皇帝还不打报喜的哩!尚书阁老六科十三道老爷,十载寒窗,十四篇文字,这般辛苦挣得官来,我们去报个喜,还成几百两赏我们。你不动动手儿得了这般美官,拿出五六十两银子来赏人?我们就报个‘凤仪韶舞’,他也谢我们几十两银子;难道你连个‘凤仪韶舞’也不如了?”
相主事问长班:“甚么叫做‘凤仪韶舞’?”长班禀道:“是本司院里的乐官。”相主事怒道:“只样可恶!与我把住大门,不许放出一个人去!着人叫本地方总甲来!”众光棍道:“你老人家少要替人生气,看气着你老人家身子,值钱多着哩!瞎了银子,可没人赔你老人家的,不可惜了?”又有的说:“呵!把着大门哩!你就作揖唱喏,杀鸡扯嗉儿的,待央及的我们出去哩!”长班见光棍们放肆,喝道:“作死的狗囚们!睁开狗眼看,这是街道工部相爷!花子们作甚么死哩!”
光棍们听见这话,大眼看小眼,挽起头发,坎上帽子,披上布衫,就待往外跑。大门倒扣,怎么出得去?相主事道:“叫众人过来!”这些光棍不知起初的旺气都往那里去了,齐齐跪下一院子,磕头没命,也不叫老人家休要生气,只说老爷将就饶命。相主事道:“你这伙光棍都该打死!我罪不加众,你把为首的举出来,我饶你众人;不然,我都发到兵马司去,每人三十板,四个人一面连枷,枷号二月示众!”众举出一个为首的,叫是帅先行。相主事道:“你这伙许多人,为首的不止一个。再举一个,饶你众人。”你推我赖,又举了一个,叫是古会。
相主事正发放着,恰好总甲已到。相主事道:“地方容这些光棍作恶,用你总甲是做甚的!把这两个为首的帅先行、古会,带到南城兵马司,交付寄监,听候发票究问。其余协从,赶出去!”这些花子跪在地下,爷爷伯伯的叫唤,捣的那狗头澎澎的响,只叫:“狄爷可怜见,出来替小的们说说儿!小的们都是些滴了眼珠子的瞎子们,狄爷不的合小的们一般见识。狄爷这是喜事,后来还要入阁加宫保哩!”
童奶奶也下狠的撺掇狄希陈出来,望着相主事替他们讨饶,免发到兵马司去,赏他十来两银子做个开手,放他们去罢。狄希陈方才出到厅上。众花子迎着狄希陈,只是磕头央及。狄希陈到厅作了揖。相主事道:“狄大哥,你这事也奇,为甚么叫这些花子奴才胡言乱语的骂着,也不着个人合我说去?这不是我自己来,这奴才们待肯善哩?”狄希陈道:“可恶多着哩!他拦着门,可也容人出得去,可合你说呀!论放肆可恶,处他是极该的;但这小人无知,饶他罢。”相主事道:“这是甚么话!他连我还放肆起来,不是长班吆喝住,他还不知有多少屁放哩!报“凤仪韶舞”,也赏几十两,没的不如“凤仪韶舞”么?’说我‘不要替人生气,看气坏了身子,瞎了钱,没人赔你。’象这样话,不气人么?不枷杀两个,这奴才们也不怕。”众人齐道:“小的该死,只望老爷饶狗命罢!”
狄希陈受了童奶奶的指教,下狠的替他们求宽。相主事也要将错就错的做个开手,说道:“姑饶发问。”众人就如拾了几万黄金,也没有如此欢喜,先替相主事,后替狄希陈磕了千八百个头,念了八万四千声佛,往外就走。狄希陈道:“众人且站住。”家里取出十两银子来,叫这花子们买酒吃。众光棍身子不动,口里说道:“好狄爷!这个小的们断不敢领!狗还知道衔环结草哩,小的们连个狗也不如了!狄爷别要费心。”相主事笑道:“油嘴奴才!刚才说你不如‘凤仪韶舞’,如今他又不如狗了!”后边封出银来,光棍们半推半就的接到手内,谢了相主事、狄希陈,欢声如雷而散。
相主事别了回去,狄希陈忙着做员领,定朝冠、幞头、纱帽,打银带,做皮靴,买玎锦绶,做执事伞扇。与寄姐做通袖袍,打光银带,穿珠翠凤冠,买节节高霞佩。收了个投充的拜帖书办,四名长班。中书科出了礼仪到任的告示,大门首贴不许坐卧喧哗的条示,内府中书科的大红纸靛花印的封条,鸿胪寺报了名,谢恩见朝,然后到任。
恰好六七个裁缝将那许多吉服锦绣并寄姐的衣裳都已做完交进,银带凤冠等物,俱各赶完。正要逐件试过,恰好骆校尉来到。吃过了茶,骆校尉见旁边放着许多做完的衣服,问道:“衣服都成了?试过不曾?趁着裁缝在外头,试的不可体,好叫他收拾。”谁知正合着狄希陈的尊意,欣然先要把圆领穿了。骆校尉道:“这穿冠服都有一定的先后,你是不是没穿靴,没戴官帽,先穿红圆领,这通似末上开场的一般。你以后先穿上靴,方戴官帽,然后才穿圆领。你可记着,别要差了,叫人笑话。”
狄希陈将圆领逐套试完,自己先脱了靴,摘了官帽,然后才脱圆领。骆校尉笑道:“这个做官的人可是好笑,怎么不脱圆领,就先脱靴,摘官帽的呀?”狄希陈道:“你说先穿靴,次戴纱帽,才穿圆领。这怎么又不是了?”骆校尉道:“我说穿是这们等的,没的脱也是这们等的来?你可先脱了圆领,拿巾来换了官帽,临了才脱靴。你就没见相大爷怎么穿么?”狄希陈道:“我只见他那带,一个囫囵圈子,我心里想:这个怎么弄在腰里?没的从头上往下套?没的从脚底下往腰上束?我只是看那带,谁还有心看他怎么穿衣裳来!我见长班,把那带不知怎么捏一捏儿就开了,挂在腰里;又不知怎么捏捏儿又囫囵了。我看了好些时,我才知道这带的道理哩。”骆校尉道:“你既是不大晓的,你爽利不要手之舞之的。脱不了有四个长班,你凭那长班替你穿。这还没甚么琐碎,那穿朝服祭服还琐碎哩。”童奶奶道:“哥可是聪明。咱家倒也没有甚么做官的,哥凡事都晓得。”骆校尉道:“咱家虽没有做官的,我可见的多。这锦衣卫堂上一年至少也见他千百伙子。”
狄希陈笑道:“一个人吃川炒鸡,说极中吃。旁里一个小厮插口说道:‘鸡里炒上几十个栗子黄儿,还更中吃哩。’那人问说:‘你吃来么?’小厮道:‘我听见俺哥说。’问:‘你哥吃来么?”说:‘俺哥跟外郎。’问:‘外郎吃来么?’说:‘外郎听见官说中吃来。’”骆校尉把脸弄的通红,说道:“我倒说你是好,你姑夫倒砌起我来了。”狄希陈道:“你说是看见官儿这们穿,我说个笑话儿,怎么就是砌你?”寄姐道:“罢!人见来还好哩,还强起你连见也没见!”狄希陈道:“哥儿,你漫墩嘴呀。凤冠霞帔,通袖袍带,你还没试试哩。你别要也倒穿了可。”寄姐道:“浑是不象你,情管倒穿不了!”狄希陈道:“且别赌说。我见人上轿,都是脸朝外,倒退着进去。我没见有回头朝里钻进去,转磨磨的。”寄姐道:不干你事!我不合人一样,待是这们转转过来,怎么样呀?”狄希陈道:“是,是。你说的有理。这天待中黑呀,舅来了这们一日,你快着撺掇拿酒来吃罢。”寄姐方才回到厨房,叫人安桌摆菜,请骆校尉吃酒。狄希陈照席,童奶奶、寄姐两头打横。吃到起更天气,骆校尉要起身回去,狄希陈合童奶奶再三相留。骆校尉道:“这天也老昝晚的,我的酒也够了,姑夫要起五更进朝谢恩哩,早些歇息,五更好早起来。这向圣上坐的朝早,宁只早去些,在朝房里等会儿不差。”骆校尉固辞了回去。
这狄希陈从平地乍上了青天,寄姐想一想也就是七品京官的娘子,童奶奶也就是中书的丈母,大家心里都是着了喜的人;且是调羹在厨房里管待骆校尉,忙乱了半日,没得来同吃三钟酒;于是重整杯盘,再办家宴,吃一个合家欢乐。小钟不已,换了大钟。这们些年,也从来常常吃酒,没有这一遭喜欢快乐的狠。正是酒落欢肠,大家沉醉。直吃到三更将尽,方才打散。酒色两个字,看来是拆不开的,一定狄希陈合寄姐睡在床上,乘着酒兴,断是又贺了贺喜。酒醉乏了的人,放倒头一觉睡去,那里还管得进朝谢恩,两个且往栩栩园捉蝴蝶耍子去了。若是童奶奶合调羹睡得轻醒,也好叫他们一声,都又是醉了酒,落了夜的人,都跟了往栩栩园顽耍。吕祥、小选子,里边主人家吃酒不睡,这下人岂有先睡的理?脱不了也是等到三四更天。主人家合家吃酒,这下人是肯干吊着下巴等的?小选子也会走到后面,成大瓶的酒,成碗的下饭,偷将出来,任意攮颡。及至收拾睡倒,也便做了陈抟的兄弟“陈扁”。
交了五更,四个长班齐来敲门。那狄希陈的两片门扉,比那细柳营的壁门结实的多着哩,打到五更三点,敲肿了四个人的八只手不算,还敲碎了砖头瓦片一堆。小选子从睡梦里棱棱挣挣的起来,揉着眼替长班开了门。长班嚷道:“怎么来,就睡的这们死?不好!天待中明了,快请爷进朝!”一边备马,一边点灯笼,从新又打中门。及至叫醒了人,开了门,梳洗完毕,东方已大明了。长班只是跺脚,口里只说:“怎么处!这可了不得!”及至搀拥狄希陈上了马,打着飞跑,走到长安街上,那大众已是散朝出来。
狄希陈道:“这误了进朝,明日补朝也不妨么?”长班道:“好爷呀,说的是甚么话!快寻人写本,上本认罪!要是爷的阴骘好,得罚半年几个月的俸儿,这就够了。这不消去了,请爷回去罢!”即忙到中书科里,叫了写本的来,只推五更进朝起早,马眼叉,跌伤了腿,误了谢恩,认罪求宽。书办照依写完了本,次早由会极门上去。
原来鸿胪寺当日已同科道面纠过了。将狄希陈的本上批了严旨,姑着降一级,调外任用。奉了旨意,一家方才垂头丧气,都悔晚上吃酒,原是乐极生悲。相栋宇、相主事虽也着恼,还也不说甚么。倒是骆校尉来到,怨妹子,恼外甥,自己打脸咒骂,说道:“我可有酒癖,可是有馋癖!一个人五更里待进朝起早,我可敦着屁股■童血条子不动,这羞恼不杀人么!我这多嘴扶养的,没要紧下老实的撺掇他援例,叫人丢这们几千银子,这可怎么处!”
狄希陈象折了脖抢骨似的,搭拉着头不言语。童奶奶道:“干哥甚么事,哥这们着极!哥叫援纳京官,这没的不是好,难道是害人来不成!哥没等起更,老早的去了,这有哥甚么不是!哥去了,家里从新又吃,可就吃的没正经了。待中交四更才睡觉,睡倒可就起不来了。”骆校尉道:“他姑夫两口儿罢了,年少不知好歹。姑娘,你是个极有正经有主意的人,可怎么也这么等的?”童奶奶道:“你可说甚么!禁的‘神差鬼使造化低’么?”
狄希陈道:“这事我不依。难道骗了我这们些银子,一日官不叫我做的理!说不的倒出银子给我!”骆校尉鼻子里嗤了一声,说道:“你倒好性儿!朝廷做着你的老子,他也不依你这话!”童奶奶问道:“这降一级调外任,不知还降个甚么官儿?”骆校尉道:“从七降正八,县丞府经历,按察司照磨。”狄希陈道:“要得降个县丞,倒也还好。我见那昝俺县里一个臧主簿来给我持扁,那意思儿也威武。这县丞不比主簿还大么?”
骆校尉道:“我说你没本事做府经历,你又有本事做县丞哩!这县丞受的气比府经历还不同哩:这磕头叫人老爷,是不消说的;遇着个长厚的堂官,还许你喘口气儿,要遇着个歪憋刻薄的东西,把往衙里去的角门封锁的严严实实的,三指大的帖儿,到不得你跟前,你买根菜,都要从他跟前验过,闲的你口臭牙黄,一个低钱不见。端午,中秋,重阳,冬至,年节,元宵,孩儿生日,娘满月,按着数儿收你的礼。你要送的礼不齐整,好么,只给你个苦差,解胖袄,解京边,解颜料,叫你冒险赔钱。再要不好,再坏你的考语,轻则戒饬,升王官,再好还是赶逐离任。再要没天理,拿问追脏。你好歹降个按察照磨做去,三司首领,体面也就好了:先不磕头叫老爷,这是头一件好处;合府官可以平处,委署州县印儿;堂官大了,他也就不大琐碎人;为自家衙门体面,也不肯叫首领官吃了亏的;十分苦差,到不了身上;穿了豸补,系着印绶,束着白鱼骨带,且假妆御史唬人。”狄希陈道:“这意思儿好呀!一似我干得的。但不知如何就可以得的?”骆校尉道:“这有何难?放着相大爷一个名进士,磕头碰脑,满路都是同年,这有甚么难处!”
于是狄希拿定主意,要降按察司照磨。与相主事商议,相主事慨然应允,寻了路头,有了十分可就之机。察有河南按察司的个照磨见缺,说妥要将狄希陈降补。及到临期,忽然钻出一个势力比狄希陈的更大,本事比狄希陈的更强,轻轻的把一个讲定的缺,文选司顾不得相主事的情面,降补了一个建言的给事去了。又察有贵州的一个见缺,要将狄希陈降补。亏不尽相主事再三央恳,说他是北人,贵州路太遥远,不能前去。又过了几日,降补的官,不敢十分迟得,也不曾与相主事商议,忽然邸报后面写道:
“吏部一本,为缺官事:成都府缺经历,推未任武英殿中书舍人狄希陈降补。奉圣旨‘是’。”
相主事见了这报,又惊又异,差相旺来与狄希陈说知。狄希陈乍闻也未免懊恼,想到那幼小年幼淹在那水中的时节,水里的神灵已豫先注定他是四川成都府经历。因是个朝廷命官,神灵倒也还肯保佑他。过了这许多年岁,费了许多机关,用了这几千银子,印板一般没腾挪,还是那水神许定的官职,注就的地方。所以狄希陈只是叹了口冷气,细细回想起来,到也免了着恼。如今断了妄想,死心蹋地打点四川成都上任。仍要赴朝谢恩。
至期,一夜不曾稳睡,略略睡着,就象有人推醒他的一般。就是寄姐、童奶奶、调羹,都象有根棍棒支开了两只眼睛的相似。外边吕祥、小选子,刚刚交过四更,就来敲门催起。到朝门下,等了个不耐心烦,方才谢恩已毕,回到下处。伺候领凭。
从新改换八品服色;退了那四名长班合那拜帖书办;另做了成都府的执事;又得延请个幕宾先生。算计童奶奶合调羹,或是随任,或是留京,兵部洼的当铺怎生收拾,这都要个妥当,方可远行。又要打听往四川的路程,或是旱路,或是水路;要算计回家祭祖,又虑寄姐没处着落,且怕素姐坚意同行,不能择脱;待要不回山东,径往任所,家中的产业,却也要料理个安稳。况且一个爷娘的坟墓,怎好不别而行?
狄希陈一些也自己算计不通,低了个头,倒背了个手,走过东走过西的不住。寄姐裂着嘴笑他。童奶奶道:“这姑娘真是孩子气!一个心焦着极的人,你可笑他?虽说这远去,预先是神灵许过的。去了那些银子,这一定也是个定数。但是弄的手里空空的,这们远路,带着家眷走,可也要好些盘缠哩。这都不是焦心的事么,你可还笑他!”狄希陈道:“佛爷,佛爷!人不知道,只是我合你老人家说的上话来,你老人家但只开口就是投机的。”童奶奶道:“虽这们说,你焦的中甚用?焦出病来,才是苦恼哩!车到没恶路,天老爷自然给人铺排。既是叫咱往那们远去,自然送到咱地头。你且放宽了心,等我替你算计,情管也算计不差甚么。”但不知这个女军师如何算计,果否不差,只听下回再说。
第八十四回 童奶奶指授方略 骆舅舅举荐幕宾
笑彼乡生,目不识丁。援例坐监,乍到北京,诸事不解,一味村行。若非丈母,心地聪明。指与正路,说透人情。
几乎躁死,极吊眼眼。幕宾重客,不肯躬迎。呼来就见,如待编氓。这般村汉,玷辱冠缨。缴还纱帽,依旧深耕。
童奶奶说狄希陈道:“你一个男子人,如今又戴上纱帽在做官哩,一点事儿铺排不开,我可怎么放心,叫你两口儿这们远去?你愁没盘缠,我替你算计,家里也还刷括出四五百银子来。问相太爷要五百两,这不有一千两的数儿?你一切衣裳,是都有的,不消别做,买上二十匹尺头拿着。别样的小礼,买上两枝牙笏,四束牙箸,四副牙梳,四个牙仙;仙鹤,獬豸,麒麟,斗牛补子,每样两副;混帐犀带,买上一围;倒是刘鹤家的好合香带,多买上几条,这送上司希罕。象甚么洒线桌帏,坐褥,帐子,绣被,绣袍,绣裙,绣背心,敞衣,湖镜,铜炉,铜花觚,湖绸,湖绵,眉公布,松江尺绫,湖笔,徽墨,苏州金扇,徽州白铜锁,篾丝拜匣,南京绉纱:这总里开出个单子来,都到南京买。如今兴的是你山东的山茧绸,拣真的买十来匹,留着送堂官合刑厅;犀杯也得买上四只;叫香匠做他两料安息香,两料黄香饼子。这就够了,多了也不好拿。领绢也往南首里买去。北京买着纱罗凉靴,天坛里的鞋,这不当头的大礼小礼都也差不多了?你到南京,再买上好玉簪,玉结,玉扣,软翠花,羊皮金,添搭在小礼里头,叫那奶奶们喜欢。
“你把当铺里的本钱,拨五百两给相太爷,抵还他借的那五百银子。当铺有了相太爷的五百本钱,这不就合相太爷是伙计了?有了相太爷在内照管,咱这铺子就可以照当的,叫狄管家合小大哥开着。他刘姐也不消拖拉着个孩子过江过海的跟了你去。当铺撰的利钱儿,俺娘儿们家里做伴儿过着,你一个做官的人,不时少不了人上京,有甚么使用,捎甚么东西,有个铺儿,撰着活变钱,也甚方便。
“既是狄管家两口儿不跟了你去,有家小的家人,还得寻两房,使几两银子买个全灶,配给吕祥做了媳妇,到衙里好做饭吃,就是摆个酒儿也方便,你知道八九千以外的食性是怎么样的?再买个十一二的丫头子房屋里指使。没的你两口子在屋里,清早后晌,好叫媳妇子们进去的?
“家里他姓薛的奶奶,依着我说,不消叫他去。我倒不是为我家的姑娘。我家的姑娘,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主儿,我怕他降下他去不成?可是他舅舅说的:你那官衙里头窄鳖鳖的,一定不是合堂上就合那厅里邻着,逐日炒炒闹闹,打打括括的,那会儿你‘豆腐掉到灰窝里,吹不的,打不的’。你这不好不从家里过去的理,你替他薛奶奶也打条带儿,做身通袖袍儿;买两把珠子,穿两枝挑牌;替他打几件其么花儿;再买上几匹他心爱的尺头;玉簪、玉结,这们小物件也买上几件。这也见的来京里住了这二三年,选了官回去的意思。
“你可别说不合他去,你也别说怎么路远,怎么难走,你满口只是说待合他去。他说起路远来,你说:‘路那里远,不上二千里地。’他说路上难走,你说:‘一些也不难走,你待走旱路就坐上轿,你待走水路就坐上船。’你说:‘我要不是自己敬来接你,我就从京里上任,近着好些路哩。’你可叫吕祥合小选子在他跟前说,那路够一万里远,怎么险,怎么难走,川江的水怎么利害,栈道底下没底的深涧,失了脚掉下去,待半月十日到不的底哩!你可又合小厮们打热椎合气,嗔他多嘴。他自然疑心,就不合你去了。你只带着吕祥、小选子、狄周。还得送你到家,再带着些随身的行李。别的人合多的行李都不消到家。这们远路,断乎莫有起旱的事,必径是雇船。张家湾上了船,你从河西浒也罢,沧州也罢,你可起旱到家。叫船或是临清,或是济宁,泊住等你。狄周送你上了船回来。我替你算计的,这也何如?”狄希陈道:“天,天!你老人家早替我铺排铺排,我也不消这们纳闷。这就象刊板儿似的,一点儿也不消再算计,就是这们等行!”
狄希陈叫童奶奶念着,他可写。仔细开出单来,该北京买的买了,该南京买的东西,下边注一“南”字。照了单先替薛素姐打带做袍,并其余的一拢物件。再其次叫媒婆寻家人两口子,买全灶,买使女。还叫了周嫂儿、马嫂儿来,四出找寻。领了一个两口子,带着个四五岁的女儿。那汉子黄白净细了,约有二十七八年纪,说是山东临清州人,名字叫是张朴茂。其妻扭黑的头发,白胖的俊脸,只是一双扁呼呼的大脚,娘家姓罗;女儿也是伶俐乖巧的个孩子,因是初三有新月时候生的,所以叫是勾姐。因受不的家里后娘屈气,使性子来京里投亲,不想亲戚又没投着,流落在京,情愿自己卖身。作了三两身价,写了文契。狄希陈也没叫改姓,就收做了家人。“新来媳妇三日勤”,看着两口子倒也罢了。
次日两个媒婆又领了个十二岁的丫头来到,那丫头才留了头,者大瓜留着个顶搭,焦黄稀棱挣几根头发,扎着够枣儿大的个薄揪,新留的短发,通似六七月的栗蓬,颜色也合栗蓬一样;荞面颜色的脸儿,洼塌着鼻子,扁扁的个大嘴,两个支蒙灯碗耳朵;脚喜的还不甚大,刚只有半截稍瓜长短。穿着领借的青布衫,梭罗着地,一条借的红绢裙子,系在胳肢窝里。
两个媒人合他的娘母子,外头跟着他爹。周嫂儿叫了那丫头替童奶奶磕头。那丫头把身子扭了扭,不肯磕头。他娘说道:“这孩子从小儿养活的娇,可是说的象朵花儿似的,培养了这们大,说不的着了极,只待割舍罢了。”童奶奶道:“这孩子不好,我嫌丑。你还拣俊些的领了来。”寄姐道:“丑俊到也别管他,待要看娘子哩,要俊的?丑的才是家中宝哩。”他娘道:“这孩儿,不当家,那里放着丑!这要生在大人家,搽胭抹粉儿的,再穿上绸棉衣裳,戴上编地锦云髻儿,这不象个画生儿哩?”寄姐说:“好画生儿!年下画了来,贴在门上。你说多少钱?我好还你。”他娘说:“价钱有几等说哩:带出去合不带出不同;或留在房里用,或大了嫁出去,又另一说。”
童奶奶说寄姐道:“俺小姑娘,你待怎么,只是要他?叫他说的割碜杀我了!”寄姐道:“我妈,你管我怎么!丑不丑在我!你没听说俊的惹烦恼么?你说卖的实价儿,别要管我,我只是要。”他娘道:“这孩子今年十二了,你一岁给我一两五钱银子罢。”寄姐道:“你汗鳖了,说这们些!”他娘道:“好奶奶,这十八两银子说的多么?应城伯家要这孩子做通房,情愿出我二十五两银。我不合那大勋臣们打结交。周嫂儿合马嫂儿,你没见么?”
周嫂儿道:“这里偏着不做房里的,你说十八两也忒多了点子。你就擦头皮儿来。”童奶奶道:“擦头皮儿得二两银子。”寄姐道:“二两他也不肯。就给你四两。俺是京里人家,这待往任上去哩,做完了官就回来。这二位老奶奶还在家里不去,这是不带出去的。这房里只我自己一个,还闲得腥气哩。不用他做通房,使他到十七八,嫁出他去。就是这们个价儿,你卖不卖凭你。实说,我喜你这孩子丑,衬不下我去,我才要他哩。要是描眉画眼的鬼伶精儿,我不要他呀!”他娘道:“我看奶奶善静,不论钱,只管替孩子寻好主儿。奶奶,你看我容易,给六两罢,我让奶奶十二两银。”
媒婆说着,做五两银讲说停妥。叫他老子外头寻人定立文契,家里先管待媒婆合丫头娘儿们吃饭。还没吃了,丫头的老子也没写成文书,拍搭着那中门,只说:“领出孩子罢,我不卖了!”两个媒婆慌忙出去,说道:“这们好良善人家,给你的银子又不少,你变了卦,是为怎么?”他老子道:“好良善人家!你这媒婆们的嘴,顺着屁股扯谎,有个半边字的实话么!亏我外头去寻人写文书;要不,这不生生的把个孩子填到火坑里来了!”寄姐道:“快叫他领了去!不卖就罢,有这们些扶声嗓气的!‘王妈妈背厢儿’,快替我离门离户的!”
两个媒婆对他娘说道:“你老头子不知外头听了谁说的话,这们等的。这是我们几十年的主顾。俺们住锦衣卫骆爷房子的,这是骆爷的妹子,俺们叫‘姑奶奶’哩。这狄奶奶是姑奶奶的女儿,我们叫‘姑娘’,为狄爷做了官,我们才叫‘狄奶奶’。这狄奶奶,俺们看生看长的,真是个蚂蚁儿也不肯捻杀了;蝎子螫着他老人家,还不肯害了他性命,叫人使箸夹到街上放了;虱子臭虫,成捧家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知道捻杀个儿么?”寄姐吆喝道:“罢!老婆子没的浪声,我怎么来,就有成捧的臭虫虱子咬我?又咒骂叫蝎子螫我!叫他领着丫头夹着屁股臭走!我路上拣着好的买!”他娘领着那丫头,两个媒婆也跟了出去。寄姐道:“两个媒婆妈妈子还没吃了饭哩,打发他出去,回来把饭吃伶俐了去。”
周、马两嫂儿送他出去,待了老大会子,回来说道:“你说这人扯淡的嘴不恼人么!他寻人写文书去,不知甚么烂舌根的,说咱家里怎么歪憋,怎么利害,丫头买到家里,没等长大就要收用,丫头不依,老婆汉子齐打,紧紧儿就使绳子勒杀,勒的半死不活的,钉在材里就埋。娘老子来哭场,做美儿送到察院里打个臭死,歪捏卷儿还赖说许了银子,追的人卖房卖地,妻零子散的哩!”童奶奶道:“这不可恶,屈死人么!他说是谁说的?这只该合他对个明白;要不,往后来怎么再买丫头?他见我使的小玉儿,我全铺全盖的陪送他出去,这是谁家肯的?你两个刚才就该根问他个的实。你说:‘你听的谁说来?咱合他对去。’对出谎来,打他那嘴!”
周嫂儿道:“俺两个可是没再三的问他?他秦贼似的肯说么!只说:‘给我一千两银子,我只不卖死孩子怎么!’可是气的俺没那好屎臭的唾沫,老婆汉子一个人哕了他一脸。俺说:‘你既不卖给他孩子,你可别诓他的饭吃!’他说:‘已是写文书讲就了,谁知道俺那忘八听人的话来?”寄姐道:“咱这左近一定有低人,看来买丫头买灶上的,他必定还破你。已后往那头舅爷家说去,我叫那低狗攮的没处去使低去!”周嫂儿两个道:“这好,俺有相应的,往那头说去;说停当了,俺自己还不来哩,只叫舅爷家使人来说。我叫那歪砍半边头的只做梦罢了!”童奶奶叫人把那饭从新热了热,让他两个吃完,嘱付两个上紧寻人。“你狄爷的凭限窄逐,还要打家里祭过祖去,这起身也急。辛苦些儿,说不的多给你点子媒钱,就有你的。”两个媒婆作辞谢扰而去。
到了次日午后,只见骆校尉家差了个小厮林莺儿来到,说:“周嫂儿说了个灶上的,倒也相应,请过姑奶奶去商议哩。”童奶奶连忙收拾了身上,雇了个驴,一溜风回到娘家。骆校尉接着,让到家里,问说:“姑娘还待买个灶上的哩?”童奶奶道:“孩子千乡百里的去,你知道那里的水土食性是怎么样的?不寻个人做饭给他两口儿吃么?”骆校尉道:“这丫头可那里着落他哩?没的放在外甥房里?”童奶奶道:“算计配给吕祥儿罢。”骆校尉道:“我只知道有个吕祥儿,我还不知道这吕祥儿是他狄姑夫的甚么人。”童奶奶道:“是个厨子。那昝他不跟着个尤聪么?敢仔是尤聪着雷劈了,别寻了这吕祥儿,一年是三两银子的工食雇的。如今咱家有人做饭,这些时通当个自家小厮支使哩。”
骆校尉道:“姑娘,你凡事主意都好,你这件事替他狄姑夫主张的不好。买一个全灶,至少也得廿多两银子。他又不是咱家里人,使这们些银子替他寻个媳妇,你合他怎么算?”童奶奶道:“我叫他另立张文书,坐他的工食,坐满了咱家的财礼银子,媳妇儿就属他的;坐不满银子,还是咱的人。好不好,提溜着腿子卖他娘!汉子可恶,捻出汉子去,留下老婆。”骆校尉道:“你姑娘这事不好,还另算计,别要冒失了。我相那人不是个良才,矬着个扌霸子,两个贼眼斩呀斩的。那里一个好人的眼底下一边长着一左毛?口里放肆,眼里没人,这人还不该带了他去,只怕还坏他狄姑夫的事哩。说寻丫头给他做媳妇儿,他晓得不晓得?”
童奶奶道:“这是俺娘儿们背地里商量的话,没人合他说。”骆校尉道:“要是他不晓的,爽利不消干这事。我听说昨日买的那个媳妇儿,也做上饭来了,他狄姑夫到家,可本乡本地的再寻个两口子家,也尽够用了。吕祥儿带去也得,不带去也得。”童奶奶道:“一人不敌二人智,哥说的有理。咱回了他,且不寻罢。”童奶奶坐了会子,吃了饭,走到口儿上,骑了个驴回家去了。将骆校尉的话对寄姐、狄希陈说了,止了不寻全灶。
这吕祥虽是正经主人家没合他当面说明,家里商量,窗外有耳,自然有人透漏与他知道。见寝了这事,大失所望,作孽要辞了狄希陈回去。狄希陈怕他到家再象相旺似的,挑唆素姐出马,这事就要被他搅乱的稀烂,只得再三的留他。他说:“我家放着父母兄弟,我不千乡万里的跟着远去。”见狄希陈留他,他说:“必欲叫我跟去,一月给我一两银子,算上闰月,先支半年的与我,我好收拾衣裳。”狄希陈道:“就是路远,难道从三两就长到十二两么?给你六两银罢。”吕祥不肯。童奶奶道:“八九千里地跟了去,十二两也不多,给他也罢。”吕祥道:“童奶奶可知道人的艰苦。要不是路远,我也不争。”就鹰撮脚跟住狄希陈,当时支了六两文银,买的缸青做道袍,并一切夹袄鞋袜之类;常对了小选子合张朴茂面前发作,说道:“寻全灶与我做媳妇儿,不知怎么算计,变了卦,不给寻了。我看着这一家子的刀把子儿,都是我手里揝着哩!我只到家透出一点风信儿来,我叫到任去的到不成任,做奶奶的做不成奶奶!咱把天来翻他一翻!”
小选子合张朴茂的媳妇到后边对着童奶奶合调羹说了。童奶奶道:“亏了倒底男人的见识眼力比妇人强。他舅爷说他不是好人,果真不是好人。差一点儿没吃了他的亏。但只算计的这个法儿,也毒得紧,这到叫人难防备哩!”后来童奶奶对了骆校尉告讼,骆校尉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道:“一些也没帐!你们如今且都依随着他,临期我自然叫他学不的嘴,弄不的手段。”此在后回,这且不消早说。
一日,骆校尉到了狄希陈家,小林莺拿着个青布表蓝杭绸里子的帽套囊子。骆校尉接过帽囊取出一顶貂皮帽套,又大又冠冕,大厚的毛,连鸭蛋也藏住了,一团宝色的紫貂,拿在手里抖了一抖,两只手挣着,自己先迎面看了一看,问狄希陈道:“姑夫,你看这顶帽套何如?”狄希陈道:“好齐整帽套!我京里也看够了几千百顶,就只见了兵部职方司老吴的一顶帽套齐整,也还不照这个前后一样,他那后边就不如迎面的。”
骆校尉道:“穷舅没甚么奉敬,贺礼赆仪,都只是这顶帽套。姑夫留着自己用,千万的别给了人。我实合你说:你留着自己戴,凭他谁的比不下你的去;你要给人,叫人看出破绽来,一个低钱不值。你说这帽套前后都一样,你说老吴的帽套后头不如前面的,这你就是认得货的了。老吴的帽套,是三个整皮子拣一个好的做了迎面,那两旁合后边的自然就差些了。这帽套可是拣那当脊梁骨上一色的皮毛,零碎攒够了,合了缝做成的,怎么得前后不一样?这拼凑的,你就是吕洞宾、韩湘子也认不出来,谁不说是顶一等的好帽套!你要给人,叫人看出来,一个屁也不值了。这不容易,这是好几年的工夫哩。姑夫,你到明日叫人做帽套呵,你可防备毛毛匠,别要叫他把好材料偷了去。这帽套,你姑夫至少也算我一斤银子的人事哩。”狄希陈道:“我没一点什么儿孝敬大舅,怎好收这们重礼,多谢!我自有补报。”
骆校尉又问:“一切事体,都收拾了不曾?”狄希陈说:“事体都也有了眉眼。昨日给了凭科里四两银子,央他凭上多限发两个月。还没得往张家湾写船去哩。大舅,你要没勾当,拿几两银子腾挪点工夫替我跑一遭去。”骆校尉道:“你这得个座船儿才好。使几两银子买勘合儿,路上好走。有竟到四川的船,更方便些;没有竟去的,雇到南京再雇也好。”狄希陈道:“这雇船的事,央了大舅应承去了,只当这件事也算完了。要紧的,待请个人儿,还寻不着哩。”骆校尉道:“这到是难处的事。怎么说呢?你要是甚么大官,衙门事多,有来路,费二三百两请一个大来历的去。你这首领衙门,事也看得见,来路是看得见的。要是银子少了,请出甚么好的来?提起笔拿搦不出去,这倒不如不请了。怎么得肚里又有勾当,价儿不大多的,这们个人才好。也只是嫌路远哩。”
狄希陈道:“说不的这一件事也仗赖大舅替我做了罢。”骆校尉道:“这事该央央相大爷。他有甚么相处的妥当人儿,举荐个儿就好。我就打听有了人,那人的肚子里的深浅,我也不知道甚么。这北京城里头上顶着一顶方巾,身上穿着一领绢片子,夸得自家的本事通天彻地,倒吊了两三日,要点墨水儿也没有哩!我想起一个人来,他不知还在京里没,我寻他一寻去。要是这人肯去,倒是个极好的人。”狄希陈问道:“这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骆校尉道:“等我寻着他,合他说了,待他肯去,再与你说不迟。要是寻不见他,或是他不肯去,留着气力暖肚子不好,空说了这长话做甚么?留骆校尉吃了酒饭,要辞了去,寻访这人。
原来这人姓周名希震,字景杨,湖广道州人,一向同一个同乡郭威相处。郭威中了武进士,从守备做起,直做到广西征蛮挂印总兵,都是这周景杨做入幕之客,相处得一心一意,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苗子作乱,郭大将军失了一点点的机儿,两广总督是个文官大臣,有人庇护,脱然就了事,单单的把郭大将军逮了进京。郭大将军要辞谢了周景杨回去。周景杨说道:“许多年来,与人共了富贵安乐,到了颠沛流离的时节,中路掉臂而去,这也就不成个须眉男子。况且他是武将,若离了我这文人,孤身到京,要个人与他做辨本揭帖,都是没有人的。”于是连便道也不回家,跟随了郭大将军一直进京。郭大将军发在锦衣卫勘问,得了本揭,做得义正辞严,理直气壮,仅仅问了“遣戍”。奉旨允了部招,正还不曾定卫。后来刑部上本将郭大将军定了四川成都卫军,拘佥起解。郭大将军心里极是难舍,怎好又烦他远往蜀中?且是一个遣戍的所在,那里还措得修仪谢他?这周景杨又要抵死合他作伴,说:“你虽是遣戍,你那大将的体面自在,借了巡抚衙门效用些时,便可起用。这必须还得用我商议才好,我何忍不全始终?”所以都彼此主意不定的时候。原来郭大将军每在锦衣卫审讯的时候,骆校尉见这周景杨竭力的周旋,后来问知是他的幕客,着实钦服他的义气,与接谈叙话,成了相知,于是要举荐了他同狄希陈去。打听得他住在湖广道州会馆,敬意寻到他的下处。事该凑巧,可可的遇见他在家中。骆校尉圈圈套套说到跟前,他老老实实说了详细,慨然应允,绝没有扯一把,推一把的套辞。
骆校尉道:“既蒙俯就,将修仪见教个明白数目。”周景杨道:“我相随了郭大将军约有一二十年,得他的馆谷,家中也有了几亩薄田,倒不必有内顾,只够我外边一年用的罢了。大家外边浓几年,令亲升转,舍亲也或是遇赦,或是起用的时候了。”骆校尉道:“这是周爷往大处看,不争束修厚薄的意思了哩。周爷也得见教个数儿。”周景杨问道:“令亲家里便与不便哩?”骆校尉道:“往时便来;如今先丢了这一股援中书的银子,手里也就空了。”周景杨道:“我专意原是为陪舍亲,令亲倒是捎带的,八十也可,六十也可,便再五十也得,这随他便罢了。若是有我在内照顾,多撰几两银子,倒也是不难的。”
又问道:“令亲在山东城里住,乡里住?”骆校尉道:“舍亲居乡住,说那乡的地名叫是明水,说也是山明水秀的所在。”周景杨道:“山水既秀胜,必定人也是灵秀的;不然,若是寻常乡里人家,便要有村气。人一村了,便就不可相处。令亲是秀才援例,还是俊秀援例?”骆校尉道:“舍亲原是府学生员援的例。如今管街道的工部主事相爷就是舍亲的表弟。”周景杨道:“既蒙下顾,小弟就是这等许了;但要说过,到成都,令亲凡事,小弟一一不敢推辞,却要许我不时到舍亲那边住的。但得令亲与舍亲同行得更妙。令亲想定是带家眷的,还是水路,还是旱路?”骆校尉道:“舍亲带有家眷,算定要从水路去,但还不曾写船。”周景杨道:“我劝舍亲必定也还带房家眷,或是附在令亲船上,或是各自雇船,我们再另商议。”骆校尉道:“舍亲冒了个富家子弟,从不曾出外,小弟极愁他,放心不下。今得周爷这们开心见诚,久在江湖走的,况且又有郭爷结了相知,小弟就放心得下了。小弟暂别,同了舍亲,另择吉日,专来拜求。”
辞去,回了狄希陈的话,将周景杨的来历始末,说的那些话,并定的束修数儿,都一一说了。狄希陈倒也喜欢,只说到那八十两束修的去处,打了一个迟局,说道:“俺那乡里程先生这们好秀才,教着我合表弟相觐皇,两个妻弟,一年只四十两银子。别说教书使气力,只受我那气,也四十两银子,也就不容易的。这就比程先生多两倍子哩。且是程先生四十两束修,俺三家子出。这止我一个人出哩。”骆校尉道:“怪道他问你乡里住,城里住,是秀才援例,是白丁援例,恐怕你村!你果就不在行了。你还使四十两束修请程先生去罢怎么!相大爷怎么也不请程先生,又另使二百两银子请幕宾哩?”狄希陈道:“我是在口之言,既大舅许过他这些,咱就给他这些罢。叫他多昝来,我看他看是怎么个人,咱好留他的。”骆校尉道:“你姑夫这话梆下道儿去了!一个幕宾先生,你叫他来看看!你当是在乡里雇觅汉哩?你去合相大爷商议,该怎么待,你就依着行罢。我如今也没工夫,等下回与你再议。”
第八十五回 狄经历脱身赴任 薛素姐被赚留家
年来躲在京师住,惟恐冤家觅聚。刻刻耽忧惧,祷词只愿无相遇。
锦囊着着都成趣,最喜阳牵阴却拒。机深难省悟,飘然另合鸳鸯去。
——右调《惜分飞》
狄希陈送了骆校尉回来,对着童奶奶众人说道:“这大舅真是韶道,雇个主文代笔的人,就许他这们些银子。我说叫他来我看看,说了我一顿村,又说我不在杭。”童奶奶道:“你呀,我同着你大舅不好白拉你的。我虽不是甚么官宦人家的妇女,我心里一象明白的。这做文官的幕宾先生,一定也就合那行兵的军师一样,凡事都要合他商议,都要替你主持哩。人没说是三请诸葛亮哩?请一遭还不算,必然请他三遭,他才出来哩!你叫他来你看看罢,你当是昨日买张朴茂哩!你嗔他许的银子多了,他没说那人也没丁住你要八十两?六十两也罢,五十两也罢,他是这们说。你尊师重友的,你自然也不好十分少了。我想这里,你该择一个好日,写一个全柬拜帖,下一个全柬请帖,定住那一日请,得设两席酒儿,当面得送五六两聘礼,有尺头放上一对儿,再着上两样鞋、袜,越发好看些。同着你大舅去拜请。你大舅陪酒,叫他坐个独席儿,你合大舅两个坐张桌儿也罢了。还得叫两个小唱,席间还得说几句套话,说该扮个戏儿奉请,敝寓窄狭,且又图净扮好领教。临行先几日,还得预先给他二十两银子,好叫他收拾行李。这都看我说的是呀不是,你再到那头合相太爷说说,看是这们等的不是。你就去罢。这日子近了,这不眼看就待领凭呀?”催着狄希陈到了相主事家,说了些打点起身的正经话。相主事道:“你是首领官,堂上是有不时批词的,你不得请个代笔的人儿?大哥你自己来的?这要出了名打发堂官喜欢,凡有差季,或署州县印,都是有的。你要头上抹下弄上两件子去丢了,你这就干不得了。”狄希陈道:“倒也寻了个人,正是为这个来合贤弟商议哩。”相主事问:“是那里人?肚儿里可不知来的来不的?你这也不用那十分大好的,得个‘半瓶醋’儿就罢了。讲了一年多少束修?是谁圆成的?”
狄希陈道:’是骆有莪举荐的。湖广甚么道州人。他开口说八十两也罢,就是六十五十也罢。骆有莪主张说叫别要违他的,就给他八十。”相主事道:“这人可不知一向在那里?曾做过这个没有?可也不知怎么个人儿,好相处不好?”狄希陈道:“我还没见他哩。我说叫了他来,我先看他看,骆有莪合家里都说我村,说我该先拜他,下请柬,摆独席酒儿,还送他五六两银子聘礼,还得对尺头鞋袜之类,预先得给他二十两银子,好叫他收拾行李。我这来合贤弟商议,该怎么行?”相主事道:“这都是谁主的?”狄希陈:“这都是他童奶奶说的。我信不及,特来请教。”相主事道:“这主持的极妥当,一点不差,就照着这么行。”狄希陈道:“我只嫌这八十两忒多。他既说五十两也罢,咱就给他五十两何如?”相主事道:“只怕好物不贱,贱物不好呀。你还没说他一向曾在那里?”
狄希陈道:“他一向是广西郭总兵的幕宾。郭总兵拿了,他陪了郭总兵来京。新近郭总兵不问了成都卫的军么?”相主事道:“郭总兵就是郭威呀?一连两个本,合投各衙门的揭贴,做的好多着哩,不紧不慢,辨得总督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没奈何叫他辨了个军罪。没的郭威这本,就是他做的?他要做出这本来,这是个‘大八丈’,只怕不肯五六十两银子跟了你这们远去!他姓甚么,叫甚么名字?”
狄希陈道:“骆有莪说来,我记的不大真了。叫是甚么周甚么杨。”相主事道:“不消说就是他,是周景杨,名字是周希震。他希慕那杨震,所以就是景杨。他的字是四知。他可为甚么这们减价成交,跟了你八九千里地方去?”狄希陈道:“他说专一是为陪郭总兵,合我去倒是捎带的。”相主事道:“这就是。我心里就明白了。八十两就别少了他的,当天神似的敬他。你说我怎么知道他?俺那房师转了京堂,秦年兄为首管事,那帐词做的极好,他说是他的个乡亲周景杨做的,说是郭总兵的幕宾。他有刻的诗儿,我所以知道他的名字,又知道他的字是四知。这人我也会他会儿。”狄希陈道:“亏不尽来合贤弟商议,差一点儿没慢待了他!等我请过了他,我将着他来会贤弟。”相主事道:“甚么话!大哥的西宾,我也是该加敬的,别说是个名士。我竭诚拜他,我也还专席请他。”后来相主事果然一一践言,不必细说。狄希陈听了相主事言语,方才心悦诚服,不敢使那三家村的村性,成了礼文,送了聘贽。
再说骆有莪问狄希陈要了十两银子,叫吕祥跟随到了张家湾,投了写船的店家,连郭总兵合狄希陈共写了两只四川回头座船。因郭总兵带有广西总兵府自己的勘合,填写夫马,船家希图揽带私货,支领禀给,船价不过意思而已。每只做了五两船钱。狄希陈先省了这百金开外的路费,便是周景杨“开宗明义章”功劳;且路上有何等的风力好走。将船妥当了回来,狄希陈合郭大将军甚是欢喜。狄希陈方知周景杨实该尊敬,不该是叫他来参见的人。又别摆酒专请郭大将军,周景杨作陪,也请相主事与席。因先请周景杨不曾用戏,童奶奶主意也只叫了两个小唱侑觞。郭大将军在京娶了两房家小:一位姓权,称为权奶奶;一位姓戴,称为戴奶奶。也有买的丫头。寄姐也都齐整摆酒,预先请来相会。权奶奶也都回席,彼此来往。内里先自成了通家,外边何愁不成至契?择了八月十二日,两家一齐开船。那些起身光景,具赆送行,都不必烦琐。
再说吕祥虽是如了他的意思,增了工食,且又预支了半年,他心里毕竟不曾满足,只恨不曾与他娶得全灶为妻,在人面前发恨:跟回家去白使半年的工价,还要将京中的事体务必合盘托出,挑唆素姐与他出这口怨气。骆有莪合童奶奶都送到船上,灯下吃酒中间,骆校尉说道:“第一文凭要紧,多使油纸包封,不可错失。我一向只听得说,也不曾见那文凭怎么模样,姑夫,你取出来咱看一看。”狄希陈开了一只拜匣,将凭取出,递到骆校尉手中。骆校尉暗在桌下,把狄希陈轻轻踢了一下,狄希陈会了意思。骆校尉将凭展开一看,读了一遍。读到“成都府推官狄希陈”,问道:“姑夫,你是经历,怎么又是推官,这不错了么?”狄希陈故意吃了一惊,说道:“可不错了!这怎么处?那日领出来,我只见有我名字,我就罢了,就没看见这官衔。我想官员到任,全赁的是这凭。这文凭既写上是推官,我就执着这文凭去到推官的任,他部里肯认错么?”骆校尉道:“姑夫,你说的通是红头野人!这是他凭科里书办一时间落笔错了,写了推官,你去到推官任!那推官除了进士,其次才是举人,也有监生做的么?但是他那里见有一推官做着,你去到他的任,推官做不成,经历还弄成个假的。姑夫真是大造化!怎么神差鬼使的,我就要凭看看,看出差来了。别说是到了那里,你就走少半路儿,看出差来,也是进退两难的。”
狄希陈说:“如今也就难处了。咱已上了船,就是郭总爷他也不肯等咱。”骆校尉道:“这倒不难。姑夫,你只管走着,留下凭,我合他说去,这说不的要递呈子另换。你到家祭祖,不还得待几日?及至那昝,这凭也换出来了,赶到家正好,也没误了你走路。”狄希陈道:“这也罢,只得又烦劳大舅的。咱留下狄周,换了凭叫他赶了去。”
骆校尉道:“狄周干不的,他知道吏部门是朝那些开的?管了这几年当,越发成了个乡瓜子了。还是吕祥去的。他在京师住的久,跟着你吏部里点卯听选,谁不认的他!先是他的嘴又乖滑,开口叫人爷,人有话谁不合他说句。留下吕祥罢。”狄希陈道:“可是我到家祭祖,炸饯盘摆酒,炸飞蜜果子,都要用着他哩。把个中用的人留下了?”骆校尉道:“你姑夫只这们躁人,凡事可也权个轻重。领凭到是小事,炸飞蜜果子倒要紧了!”童奶奶道:“你大舅说的是。中用的人拣着往要紧处做。留下吕祥跟了俺们回去,叫他换了凭再赶。”
次日五鼓,船上作了神福,点鼓开船。童奶奶合寄姐洒泪而别。骆校尉辞了狄希陈,仍到郭大将军、周景杨船上,再三嘱托,然后带了吕祥仍回京中。吕祥的一切衣服行李,都已放在船上,就只拿了一个被囊回京去。骆校尉回去,次日,故意说去凭科换凭,将吕祥养在家内,也常到相家走动。相主事也只道是当真。
狄希陈合郭大将军两只座船,顺风顺水,不十日,到了沧州,约就郭将军合周景杨在临清等候。郭大将军因临清相知甚多,也得留连数日,却也两便。狄希陈雇了轿夫,狄周、小选子、张朴雇了生口,带着随身的行李,由河间武定竟到明水。
狄周先一程来到家里。素姐没在家中,正合一大些道友,在张师傅家会茶。狄周寻到那里,说狄希陈“钦降了成都府经历,衣锦还乡,坟上祭祖,专自己回来迎接大嫂一同赴任,共享荣华。替大嫂打的银带,做的大红出水麒麟通袖袍,穿的大珍珠挑牌。还替大嫂买了许多鲜明尺头,叫大嫂好拣着自己做衣裳穿。又替大嫂买的福建大轿,做的翠蓝丝绸官伞。俺大哥也就随后到了,请大嫂流水回去开了门,好叫人打扫。”
素姐听见狄周这一场热嘴,也不免的喜欢,口里也还骂着道:“我只说你爷们歪折踝子骨,害汗病都死在京里了!你们又来了!”一边骂着,不由的抬起屁股,辞了师友,他在前走,狄周后跟,回家开门。狄周叫了觅汉,家前院后的打扫。素姐还问道:“你大哥真个替我买了这么些东西么?”狄周道:“这不大哥眼看就到了,我敢扯谎不成?”素姐又问道:“怎么我往京里去寻你爷儿们,你爷儿们躲出我来,及至我回来寻你,你又躲了我进去,合我掉龙尾儿似的,挑唆你相大哥送在我软监里,监起我两三个月?不是我撒极,如今待中监死我呀!”
狄周道:“这大嫂可是屈杀人!大哥在京里,听见咱家里人去说大嫂坏了个眼,又少了个鼻子,恼的俺大哥四五日吃不下饭去,看看至死。俺们劝着,说:‘你恼也不中用,快着回去自己看看,是真是假,你可再恼不迟。’大哥说:‘你说的是。’没等收拾完行李,雇了短盘驴子,连夜往家来了。及至到了家,清灰冷火的锁着门,问了声,说大嫂往京里去了。可是哭的俺大哥言不的,语不的。那头薛老娘还刁骂俺大哥,说京里娶下小了。极的俺大哥甚么誓不说,连忙上了上坟,插补插补了屋,说:‘咱可往京里就你大嫂去。’丢盔撩甲的跑到京里,进的门去,劈头子撞见大舅,问了声,说大嫂又回来了。又问了声大舅:‘你外甥媳妇儿真个坏了个眼?’大舅说:‘也没大坏,只是吊了个眼珠子,弄的个眼眶鄙塌拉的。’又问:‘少了个鼻子?’大舅说:‘也没少了个鼻子,那鼻梁还是全全的,只是鼻子头儿没了,露着两个指顶大一点小窟窿儿。’俺大哥拍着屁股哭哩:‘可罢了我这画生儿的人了!’大舅说:‘外甥,你好不通呀!我抠了你媳妇儿的眼,啃了你媳妇儿的鼻子来?你对着我哭!两三个月没见舅合妗子,礼也不行一个,且哭你画生儿的人哩。’”
素姐说:“我还问你件事:姓刘的娘儿两个,您爷儿们弄神弄鬼发付在谁家哩?”狄周道:“大舅说大嫂曾见他来。我踪着道儿寻着看他看,再那里有影儿。大妗子说:情管是你大嫂扯谎诈咱哩,别要理他!”素姐道:“我听见说相旺到京,为他对着我学舌,你相大哥打他来?”狄周道:“诓着大嫂老远的来回跑,不打他打谁呀?”素姐道:“大哥大妗子没说我上吊?”狄周道:“说来么。这岂有不说的理?”素姐问:“怎么说来?你学学我听。”狄周道:“这一定没有甚么好话,学他待怎么!”素姐道:“不好的话也罢,你只是学学我听。”狄周道:“甚么话呀?脱不了说‘不贤惠,搅家不良!自家家里作不了的孽,跑这们远近来人家作孽哩’!依着大妗子说:‘别要救了下来,除了这祸根罢!’相大哥说:‘为甚么搅下这堆臭屎!拿掀除的离门离户的好!’”素姐道:“这气不杀人!人好容易到京,出来看看儿,只是把拦着,不放出来,我不吊杀罢?活八十,待杀肉吃哩么!”狄周道:“有饭没有?我吃些,还要迎回大哥去哩。今日不消等,看来是明日到。”素姐因狄周许的他快活,也因狄希陈久别乍回,未免有情,也曾叫人发面做馍馍,秤肉杀鸡,泡米做饭。
及至次日午转,狄希陈坐着大轿,打着三檐蓝伞,穿着天蓝实地纱金补行衣,本色厢边经带,甚是轩昂齐整。到了家中,与素姐行礼。素姐见了,不由的将喜容渐渐消去,怒气勃勃生来,津津乎四六句儿骂将出来,将那察考狄周事体,一桩桩一件件从头勘问。幸得狄周对答的说话,预先迎着,都对狄希陈说了,所以狄希陈回的话,都与狄周一些不差。还没得勘问了,崔近塘、薛家兄弟随即来拜,亲友也就络绎不绝。看看日落西山,掌灯就寝,一宿夜景不必絮烦。
次早梳洗完毕,狄希陈将京中替素姐制办的衣妆袍带,珠翠首饰,冬夏尺头,满满的托了四大绒包。素姐乍然见了,把嘴裂了一裂,把牙雌了一雌,随即放下那脸,说道:“你看你咬的我这鼻子,抠的我这眼!我可称的穿这衣服,戴这头面?我想起来,合你万世沉冤!”唬得个狄希陈口呆眼瞪,不知他那话是那里根由。
狄希陈一面收拾祭祖,一面收拾南行,口口声声只说是要合素姐同往。素姐也忽然要去,忽然中止。当不的狄希陈说不尽那路上的风光,任中的荣耀,路远不上二千,计日止消半月,哄的个素姐定了八九分的主意要行。狄希陈心里忖道:“童奶奶的锦囊,素日是百发百中,休得这一遭使不着了!”小选子吵着要棉衣裳。素姐道:“说不上二千地,半个月就到了,九月天往南首里走,那里放着就吵着要棉衣裳?你是待拿着压沉哩么?”小选子道:“谁说只二千里地,走半个月呀?差不多够一万里地,今年还到不的哩!可不走半个月怎么!”素姐道:“你那里的胡说!你爷说的倒不真了?”小选子道:“俺爷说的不真,我说的真呀!俺爷是怕奶奶不去,哄奶奶哩。八千里怪难走的路哩!走水路就是川江,那江有个边儿呀,有个底儿呀!那船还要打山洞里,点着火把走,七八百里地,那船缉着头往下下,这叫是三峡。象这们三个去处哩。起旱就是栈道,蹋步,几万丈的高山,下头看不见底的深涧,山腰里凿了窟窿,插了橛子,挡上板,人合马都要打上头走哩。这们样的路是八百里。”素姐骂道:“攮瞎咒小扶养的!你又没到,你怎么就知的这们真?”小选子道:“我没到,我可听见人说来呀!”素姐又问:“你听谁说?”选子道:“谁没说呀?京里说的善么,奶奶,你待不走哩么?”素姐道:“哎!好低心的忘八羔子!哄着我去,是待安着甚么心哩!小选子,你叫了狄周来!”选子将狄周唤到,素姐问道:“这到那里够多少路呀?”狄周道:“也够八九千里。”素姐又问:“是水路,是旱路?”狄周道:也走旱路,也走水路。”素姐说:“我从小儿听说有八百连云栈是那里?”狄周道:“这就是往那里去的路上。大嫂,你待不往那走哩么?”素姐恨道:“亏了这小厮!这不是跟了这低心的忘八羔子去,到那没人烟地面,不知安着甚么心算计我哩!”
狄希陈拜客回家,素姐千刀万剐咒骂,口咬牙嘶的作践,只逼拷叫他说出是甚么心来。狄希陈道:“你再打听打听,休听那忘八羔子们的瞎话。”素姐说:“真是该骂那淘瞎话使低心的忘八羔子!”狄希陈道:“他们又没走过,不过是听人的瞎话,耳朵里就冒出脚来了。你问那走过那路的,看是不是。”素姐又未免将信将疑,也且放过一边,把那八分去的主意翻将转来,成了八分不去的主意了。
狄希陈紧着完备了祭品,坟上搭了席布大棚,摆了酒席,央了本镇上几个秀才充做礼生,以便祭祖行礼。却说素姐从替狄家做了这们几年媳妇,从不曾到坟上参祖先,公婆出丧,都推托害病,不曾送葬。这番因有了这一弄齐整行头,不由的也欣然要去。梳了光头,戴了满头珠翠,雪白大圆的珠子挑牌,拔丝金凤衔着,搽着杭州宫粉,用水红绢糊着那猴咬的鼻窟窿,内衬松花色秋罗大袖衫,外穿大红绉纱麒麟袍,雪白的素板银带,裙腰里挂着七事合包,下穿百蝶绣罗裙,花膝裤,高底鞋。看了后面,依旧是个袅袅娜娜的个佳人;只是看了前面,未免是个没鼻子少眼睛的个鬼怪。猴坐上一顶骨花大轿,张上一把三檐翠伞,前呼后拥到坟上,也只得各坟上拜了几拜。然后狄希陈冠冕红袍,象牙白带,礼生前导,一柄洒金掌扇遮在后边。礼生唱了“就位,鞠躬,兴,伏。”礼毕,然后回到棚内,谢那陪祭诸宾,盛设款待。
素姐女客棚内,崔家三姨已经去世,除了他薛家亲眷,便都是那一班吃斋念佛的道婆,每人抗了两个肩膀,两合大嘴,都在那里虎咽狼食。侯、张两位师傅,自从收了素姐这位高徒,因他上边没有公婆拘管,下边不怕丈夫约束,所以氵于济的这两个婆娘米麦盈仓,衣裳满柜,要厨房就送稻草,夹箔幢就是秫秸,怕冷炕欺了师傅的骚扶,成驴白炭,整车的木柴,往“惜薪司”上纳钱粮的一般,轮流两家供备。听见素姐要往四川随任,两人愁的就如倒了钱树一般,只苦没有个计策可以攀辕卧辙,在栅内因说起蜀道艰难,素姐有个害怕不去之意,这侯、张两个更附会得万分利害,说他两位:“曾到峨眉烧香,过那山峡,坏了船,几乎落在那没有底的江中。过那八百里连云栈,析了木橛,塌了挡板,不亏观音菩萨,把我们两个使手心托住,在空飘摇,十朝半月,有个倒底的时候么!其实这去处,但得已,不该跟了去。看是甚么显宦哩么,住着个窄鳖鳖的首领衙里,叫你腰还伸不开哩。你告讼俺说,在京里闷的上吊,你这只了抹头罢。你修得已是将到好处,再得二三年工夫,就到成佛作祖的地位;要是撩下了,这前工尽弃,倒恼杀俺了!”素姐说:“我也想来,已是待要不去,俺那个又说的路上怎么好走,走不上半个月就到,不过甚么江,也没有栈道。怕他哄我,我正要问声二位师傅,谁知二位师傅都是走过的。不知二位师傅那昝走了几多日子?”侯、张两个道:“日子走的到也不多,从正月初一日起身往那里走,到了来年六月十八日俺才来到家。还闰着个月,来回就只走了一年零七个月。”
素姐道:“好贼蛆心搅肚的忘八羔子!使这们低心,待哄了我去,要断送我的残生!”侯、张两个道:“他也没有甚么恶意,不过说往远处去,打不的光棍,用着你合他做伴儿。”素姐说:“师傅,你不知道,这天杀的有话说!那年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空野去处自家一个行走,忽然烟尘扛天,回头看了看,只见无数的人马,架着鹰,牵着狗,拈弓搭箭望着我捻了来。叫我放开腿就跑,看看被他捻上,叫我爬倒地,手脚齐走。前头可是隔着一条大江,那江翻天揭地的浪头,后头人马又追的紧了,上头一大些鹰踅着。叫我极了,没了去路,铺腾的往江里一跳,唬得醒了,出了一身瓢浇的冷汗。我曾对他说了说,他心里想着,听说这路上有江,他待算计应我的梦。我跟前又没个着己的人,有人都是他一条腿的。他抛我到江里,赌着我娘家有替我出气的兄弟哩!这明白因我修道虔诚,神灵指引,起先拿梦儆我,如今又得二位师傅开导,真是‘皇天不负好心人’!可见人只是该要学好!”
薛大官娘子连氏,薛二官娘子巧姐,还有那正经的女人,端端正正,嘿嘿无言,静听这一班邪人的胡说。散席回家,素姐恼恨狄希陈设心谋害,又是旧性复萌,日近日疏,整日寻事打嚷。幸得狄希陈白日周旋人事,晚间赴席饯行,幸的无甚工夫领他的盛爱。他既然坚意不去,这就如遇了郊天大赦一般,还不及早鳌鱼脱钓,更待何时?且又怕吕祥来到,作浪兴波,那时要去不能。所以也卒忙急撩甲丢盔,前去赴任。不知吕祥回来,素姐又是如何举动。此回已尽,再听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