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第八十六回-第九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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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第八十六回-第九十回)


第八十六回 吕厨子回家学舌 薛素姐沿路赶船

  大凡妇人贵安详,切勿单身出外乡。虽是运逢星驿马,无非欲赶顺风樯。奸徒唆激真难近,夫婿恩情岂易忘!不是好人相搭救,几乎道士强同床。

  吕祥跟了童奶奶、骆校尉回京,骆校尉托名呈换文凭,日逐支调吕祥住在那都城热闹的所在,又离主人,又预支了工食,闲着身子,拿着银钱,看他在那棋盘街、江米巷、菜市口、御河桥一带地方里闲撞,骆校尉支吾了半个多月,料得狄希陈已是离了家里,方说凭已换出,算计打发吕祥回家。适值相大妗子因崔家小姑子出丧,要赶回家送殡,遣牌驰驿,就捎带了吕祥回家。吕祥想道:“狄希陈等文凭不到,断没有就上任之理。赍凭回去,这是他莫大的功劳。借口预支的工食,因自己在京换凭,都已盘缠食尽,这要算在主人狄希陈的身上,从新另支六两,送他几站,托些事故辞回,若不如他意,他便拿出挑唆素姐的妙着,给人个绝命金丹。算计得停停当当,铁炮相似的稳当,所以沿途游衍,绝不着忙。
  临到家十余里外,遇见了个卖糖的邻家,问他道:“你听见我主人家定在那日起身?”那卖糖的道:“狄相公起身赴任,将已半月还多。”吕祥心里着忙道:“岂有文凭不到,便可起身之理?他只离了虎口,我的妙计便无可施,岂不是虚用了一片好心?”垂首丧气,辞了相大妗子,独自回家。知道狄希陈果真行了一十六日,极的个吕祥咬唇咂嘴,不住的跺脚。见了素姐,说道:“我不曾换的凭来,怎么就等也不等,竟自去讫?一定是约在那里等我,叫我星夜赶去。快快收拾盘缠,我就好收拾行李。”素姐道:“你爷行时,不曾叫你前赶,亦不曾说在那里等你,也没说换甚么文凭。只说你在京可恶,捻出不用你了。”吕祥道:“奶奶,这说是听得谁道?爷还说回家祭祖,内外挡饯,一步也不可离我。只因我吏部里认的人多,换凭是大事,没奈何留我在京。我这如今不见拿着凭哩?我看没有凭,怎么去到任!”素姐道:“你爷儿两个说的叉股子话,我这就不省的。你拿那换的凭来我看看。”
  吕祥将凭递上。素姐接凭在手,当面拆了封皮。何尝有甚么文凭在内?刚刚只有一张空白湖广呈文。吕祥方道:“不消说,这是我不谨慎,走泄了话,弄下的圈套防备我哩!我船上的行李没替我留下么?”素姐问道:“没见说有甚么船上行李留下。您这都是干的甚么神通!”吕祥道:“这爷就不是了。不带我去罢呀,哄着我京里差不多住起一个月,盘缠够三四十两银子。我船上的行李可替我留下,怎么也带了我的去了?可是扯淡!你京里另娶不另娶,可是累我腿哩,怕我泄了陶,使人缀住我,连我的衣裳都不给了!”
  素姐道:“怎么是另娶不另娶?你说说我听。”吕祥道:“爷在京里另娶了奶奶,另立了家业,合奶奶不相干了。”素姐道:“是怎么另娶哩?真个么?是多昝的事?”吕祥道:“多昝的事?生的小叔叔,待中一生日呀。”素姐道:“瞎话呀!这一定是我来了以后的事,怎么就有勾一生日的孩子?我信不及。你说娶的怎么个人儿?”吕祥道:“白净富态,比奶奶不大风流,只比奶奶多个眼合鼻子。”素姐道:“贼砍头的!我天生的没鼻子少眼来?他强似我?你说他够多大年纪了?”吕祥道:“奶奶,你可是琐碎,你年时没都见来么?”素姐说:“捣的甚么鬼!我那里见他去?”
  吕祥道:“奶奶,你年时到京,你没先到那里?你见咱家刘姨合小爷来呀?那个半伙老婆子,是俺爷的丈母,那个年小的,就是另娶的奶奶。那童老娘没说是他儿媳妇儿么?这都是奶奶你眼见的。奶奶临出京,你没又到了那里?他锁着门。可是相太爷恐怕奶奶再去,败露了事,叫他预先把门锁了。那房子就是爷使四五百两银子买的。听说奶奶你还到了兵部洼当铺里,那当铺也是爷开的,只吃亏了相太爷外头拦着,奶奶没好进去。后头狄周媳妇合童大妗子都在铺子后头住着,另做饭吃。”
  素姐气的脸上没了血色,道象那西湖小说上画的那个骷髅相儿一般,颤多梭的,问道:“狄周是多昝另娶的媳妇呀?”吕祥道:“狄周没另娶媳妇呀!”素姐道:“那一年他两口子去送姓刘的那私窠子,狄周自家回来说他媳妇子死了。他没死么?”吕祥道:“他死了甚么媳妇子!他留下他媳妇子伺候刘姨合小爷,甚么死!他寻思一窝一块的,刘姨,小爷,童老娘,奶奶,小叔叔,都一搭里同住。”素姐道:“吕祥,你当着我叫的那童老娘合那奶奶这们亲哩!”吕祥道:“你看!谁不赶着他叫老娘合奶奶,只我叫哩么!”素姐问说:“人都赶着他叫奶奶,可赶着我叫甚么呢?”吕祥道:“也没听见人叫奶奶甚么。总然是撩在脑门后头去了,还叫甚么呢?除的家倒还是爷提掇提掇叫声‘那昝姓薛的’,或说‘那姓薛的歪私窠子’,别也没人提掇。”素姐又问:“如今那伙私窠子们呢?”
  吕祥要甚狄希陈的罪过,不说调羹和童奶奶都还在家,只说:“如今写了两只大官船,兵部里讨的火牌勘合,一家子都往任上去了。丫头、家人和家人媳妇子,也有三四十口人哩。”素姐道:“他可怎么又替我做的袍,打的带,张的蓝伞,可是怎么呢?”吕祥道:“奶奶,伶俐的是你,你却又糊涂了!家里放着老爷老奶奶的祖坟,爷做官,没的不到家祭祭祖?既然要回家住几日,不买点子甚么哄哄奶奶,爷也得利亮起身么?”素姐道:“他既一家子都去罢,可又怎么下狠的只待缠了我去呢?”吕祥道:“奶奶,你问爷的心里是真是假。这是‘反将计’,奶奶也不知道了?”
  素姐道:“你且消停说罢,我这会子待中气破肚子呀!我可有甚么拘魂召将的方法,拿了这伙子人来,叫我剁搭一顿,出出我这口气!那忘恩负义的贱杂种羔子,不消说,我啃他一万口肉!狄周这翻江祭海的,拧成股子哄我,我还多啃他几口!情管爷儿们新近持了卧单,教打伙子就穿靴。吕祥,你算记算记,他去了这半个多月,咱还赶的上他不?”吕祥道:“怎么赶不上?我等不赶了去取我的行李,找我的工食么?”素姐道:“我算记妥着,我也待去哩!”吕祥道:“这有甚么难算计的事?咱不消顺着河崖上去,咱一直的起旱,径到济宁,问个信儿,他的船要过去了,咱往前赶;要是船还没到,咱倒迎来。脱不了他有勘合,逢驿支领口粮廪给。只往驿里打听,就知是过去没过去了。”素姐道:“咱拿出主意来,即时就走。你拣两个快骡喂上,我收拾收拾,咱即时起身。你只扶持着叫我赶上,你的衣裳工食,都在我身上!”
  吕祥道:“还有一说:我来家把爷的机密事泄漏了,我又跟奶奶赶了去,奶奶合爷合起气来,爷不敢寻奶奶,只寻起我来,我可怎么禁的?”素姐说:“我只一到,先把你的行李合你的工食打发的你来了,我再合他们算帐不迟。”吕祥道:“这还得合那头老娘说声,跟个女人才好。”素姐道:“说走就走,不消和他说,除惹的他弟兄们死声淘气的,带着个老婆,还坠脚哩。你快喂头口,快吃饭,咱今日还赶王舍店宿,明日赶炒米店。你看咱拴上甲马似的走的风响。”
  素姐就只随身衣服,腰里扁着几两银子,拿着个被囊。备了两个骡,合吕祥一个人骑着一个。刚只三日,到了济宁,寻了下处,走到天仙闸上,问了闸夫,知道狄希陈合郭总兵的两只座船,从五日前支了廪给过闸南去,将次可到淮安。素姐心忙,也没得在马头所在观玩景致,柴家老店秤买胭脂;吃了些饭,喂了头口,合吕祥从旱路径奔淮安驿里打听。又说是五日前两只座船,支了人夫廪给,都已应付南行。素姐这追赶兴头,也未免渐渐的懒散;又见那黄河一望无际,焦黄的泥水,山大的浪头,掀天泼地而来,又未免有十来分害怕。对吕祥道:“河水凶险,差了五六日路,看来是赶他不上,也只得是凭天报应他罢。你去打听那里有甚河神庙宇,我要到庙里烧纸许愿,保护他遭风遇浪,折舵翻船,蹄子忘八一齐的喂了丈二长的鲇鱼!”
  吕祥走去问人,说是东门里就是金龙四大王的行宫,今日正有人祭赛还愿的时候,唱戏乐神,好不热闹。吕祥回了素姐的话。素姐甚是喜欢,一来要许愿心,二来就观祭赛;买了纸马金银,吕祥提了,跟着寻到金龙大王庙里。素姐在神前亲手拈香,叫吕祥宝炉化纸,素姐倒身下拜,口里祷告:“上面坐着三位河神老爷:一位是金龙四大王;那两边两位,我也不知是姓张姓李。弟子山东济南府绣江县明水镇住,原籍河南人,姓薛,名唤素姐,嫁与忘恩负义,狗肺狼心,蛆心搅肚,没仁没义,狠似庞涓,恶似秦桧,名字叫狄希陈,小名小陈哥,为正头妻。弟子与他养娘奉爹,当家把业,早起晚眠,身上挪衣,口里攒食,叫他成了家业,熬出官来。他偷到京师,另娶了老婆,带着新老婆的丈母合他老子撇下的亲娘,坐着船往四川赴任,丢下弟子在家。弟子赶了他这一路,赶的人困马乏,百当没得赶上。河神老爷有灵有圣,百叫百应,叫这伙子强人,翻了船,落了水,做了鱼鳖蟹的口粮,弟子专来替三位河神老爷重挂袍,杀白鸡白羊祭赛。要是扯了谎,还不上愿心,把弟子那个好眼滴了!”
  那日正当有人唱戏还愿,真是人山人海。因还不曾开戏,人都闲在那里,都围了殿门听素姐祷祝。有得说:“狄希陈可恶,不该停妻娶妻。”有得说:“狄希陈虽然薄幸,为妻的也不该对着神灵咒的这般刻毒。”有得说:“这老婆瞎着个眼,少着个鼻子,嘴象朴刀似的,也断不是个贤惠的好人。看他敢对着河神老爷这们咒骂汉子,家里在汉子身上,岂有好的理?不另娶个,撩他在家里待怎么?这只是我没做大王老爷,要是我做着大王老爷呵,我拿的叫他见神见鬼的通说!”素姐也只妆不曾听见,凭这些人的议论。
  将次近午,众人祭赛过了,会首呈上戏单,阄了一本《鱼篮记》。素姐因庙中唱戏,算计要看这半日,回到下处,明日起身回家。叫吕祥问住持的道士赁了一根杌凳,好踹了观看。背脊靠了殿檐的牌栅,脸朝了南面的戏楼,甚是个相意好看的所在。吕祥站在凳旁伺候。
  再说这河神的出处,居中坐的那一位,正是金龙四大王,传说原是金家的兀术四太子。左边坐的叫是柳将军,原是个船上的水手;因他在世为人耿直,不作非为,不诬谤好人,所以死后玉皇叫他做了河神。右边坐的叫是杨将军,说就是杨六郎的后身。这三位神灵,大凡官府致祭,也还都用猪羊;若是民间祭祀,大者用羊,小者用白毛雄鸡。浇奠都用烧酒,每祭都要用戏。
  正在唱戏中间,这三位尊神之内,或是金龙大王,或是柳将军,或是杨将军,或是柳将军与杨将军两位,或是连金龙大王,都在队里附在那或是看戏的人,或是戏子,或是本庙的住持,或是还愿的祭主身上,拿了根杠子,沿场舞弄,不歇口用白碗呷那烧酒。问他甚么休咎,随口答应,都也不爽。直至戏罢送神,那被附的人倒在地上,出一通身冷汗,昏去许久,方才省转。问他所以,他一些也不能省说。
  这日正唱到包龙图审问蟹精的时节,素姐就象着了风一般,腾身一跃,跳上戏台,手绰了一根大棍,左旋右转,口里呷着烧酒。人有问甚么事体,随口就应。自己说是柳将军,数说素姐平生的过恶,人人切齿。说金龙四大王与杨将军都替他说分上,央柳将军别与妇人一般见识。柳将军说他设心太毒,咒骂亲夫,不肯轻恕。这话都从素姐口中说出。
  吕祥见素姐被神灵拿倒,在那戏台底下跪了磕头,替素姐百般讨饶。求了半日,不见饶恕,心里想到:“预支了半年六两工食,做了一领缸青道袍,一件蓝布夹袄,一件伹青坐马,一腰绰蓝布夹裤,通共搅计了四两多银。如今带在船上去了,只当是不曾骗得银子的一般。手中银钱,又都浪费已尽,回家怎生过得?不如趁这个时候,回到下处,备上两个骡子,带了他的被囊,或者还有带的路费在内,走到他州外府。两个骡至贱也卖三十两银,用四五两娶一个老婆,别的做了本钱,做个生意,岂不人财两得?谅他一个女人能那里去兴词告状?时不可失,财不可舍!”走回下处,还从容吃了饭,喂了生口,打了饭钱,备了行李。主人家倒也问他那位堂客的去向,他说:“堂客是我的浑家,在大王庙看戏未来,要从庙中起身。”主人也就信以为实。吕祥骑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加上一鞭,欠了欠屁股,把那唐诗套上两句:
  一骑红尘厨子笑,无人知是“贝戎”来。
  素姐在那台上吃烧酒,舞木棍,口里胡说白道。只等唱完了《鱼篮》整戏,又找了一出《十面埋伏》,《千里独行》,《五关斩将》,然后烧纸送神。素姐方才退神歇手。幸喜女人禁得摆弄,昏了不多一会,也便就省了转来。一个眼东看西看,走下台来,南寻北寻,那得还有吕祥的踪影!旁人对他说那神附的光景,与他自己口内说的那从来的过恶,素姐一些不曾记得。吕祥不见,又不记得原寻的下处是甚地方,天色渐渐晚来,算计没处投奔。旁边看的人,也都渐次散去。亏不尽内中有一个好人,有名唤是韦美。这韦美详细问了他的来历,说道:“你且在这里殿檐底下坐了等等,或者跟你的那人就来寻找也是有的。若傍晚不来,这是拐了你行李头口走了。我且回家去看看,将晚我还来看你。若跟你的人毕竟不来,这是逃走无疑。这城里侧近有个尼姑庵,我且送你到那里存歇,再做区处。”
  素姐在殿檐底下呆呆的坐着傻等,看着那日头往西边一步步的低去。及至收了日色,推上月轮,那住持说道:“跟你的人如今不来,这是有好几分逃走的意思。韦施主又不见走来,娘子也就该算计那里投奔。天气太晚,不当稳便。”素姐一个草上飞的怪物,到了这个田地,也便束手无策,说道:“刚才那位姓韦的善人,说这侧近有个尼姑庵;不然,烦你送我到那边去,我自然知谢你。”住持道:“我是一个道士,怎好领着个堂客往尼姑庵去?岂不起人的议论?”素姐道:“你先走两步,前边引我,到那尼姑庵门口站往,我自己敲门进去。”住持道:“我也却使不得。你在这庙里被神附了说话,不知经了几千的眼目。我在前走,你在后跟,掩得住谁的口嘴?”素姐说:“这天色渐渐晚了,你又不肯送我尼姑庵去,我自己又不认的路径,没奈何,这庙中有甚么清净的闲房借我一间,暂住一夜,明日再寻去向。”住持道:“房倒尽有,又没有铺盖,又没有床凳,怎么宿得?就只我的房里窗下是个暖炕,上面是张凉床。一男一女同房宿歇,成个甚么嫌疑?让自己住了,我又没处存站。你还是请出外去。自己另寻妥当去处。”
  素姐疑迟作难的时候,只见韦美提着一个大篾丝灯笼,跟了个十一二岁丫头,忙忙的来到,问说:“那个堂客去了不曾?”素姐道:“跟我的人,等不将来,正苦没有投奔。”韦美道:“快请出来,跟了我去。”住持道:“韦施主,你领那里去向,说个明白。万一有人寻找,别说是我的庙里不见了妇人,体面不好。”韦美瞪了眼骂道:“牛鼻子贼道!没处去,留在你的庙里罢?有人来找寻的,你领他去寻我便是!”韦美提了灯笼在前,素姐居中,丫头随后,转湾抹角,行不多远,来到一个去处:

  高耸耸一围粉壁,窄小小两扇朱门。几株松对种门旁,半园竹直穿墙外。金铺敲响,小尼雏问是何人;玉烛挑明,老居士称为我侬。慨然让将进去,且看说出甚来。

  老尼姑迎到廊下,让到方丈献茶。素姐低头不语。韦美将那从头彻尾的根由说得详细,不必烦琐。说:“素姐是有根茎人家,丈夫见在成都到任。他的山东省会,去我们淮安不远。你可将他寄养在此,我着人找捉那逃拐的家人,再做道理。捉他不着,我差人到他家里报信,自然有人来接他。非是不留他到我家去住,他虽然少了鼻子眼睛,也还是个少妇,不当稳便。他身边有无盘费,不必管他,我着人送菜米来,供他日用,不过依赖你们合他做伴而已。你们若嫌没人与他做饭,我就留这个带来的使女,在此伏事做饭亦可。”老尼道:“一个人的饭食,能吃的多少?施主也不消送米,也不消留人伏事。放心叫他只管住着,只等得人来接他为止。”
  韦美辞谢了老尼,带了使女回去。老尼因看韦美的分上,十分相待。叫人炒的面筋豆腐,蒸的稻米干饭,当晚饱餐了一顿。老尼就让他到自己卧房,同榻而睡。素姐跟了候、张两个道婆,吃斋念佛,讲道看经,说因果,讲古记,合老尼通着脚,讲颂了半夜,方才睡熟。次早起来,素姐洗过了面,要梳栊梳头。老尼道:“这件物事倒少,怎生是好?”只得叫小尼走到韦美家里,借了一副梳栊前来。素姐梳洗完毕,在佛前叩了首,口里喃喃喏喏的念诵。据小尼听得,都是咒骂人的言词,学与老尼。那老尼将疑将信,便也不甚快活,却也仍旧款待。
  却说韦美凭着素姐说的那含含糊糊的下处,体问将去。排门挨次,查问到一个姓姚的人家,叫是姚曲周,说:“昨日曾有一个,这人瞎只眼,小一个鼻头,合一个鬼头蛤蟆眼油脂腻耐的个汉子,下到我家,拴下头口,放下了两个被套,忙忙的饭也不吃,都出去,说是往城内金龙四大王庙里还愿去了。待了许久,妇人不见回来,只有那男子来到,吃完饭,喂饱了头口,打发了我的饭钱,然后备了头口要走。我问他:‘那位堂客怎么不见?’他说:‘那是我的浑家,贪了在大王庙看戏,叫我来备了骡子,到那里就他起身。’”韦美道:“那是甚么夫妇,原是主母家人。昨日到大王庙还愿,那妇人被柳将军附在身上,在那里闹场。这个人乘空来到你家,拐了骡子,逃走去了。妇人没了归落,我只得送他到尼姑庵,住在那里。”姚曲周道:“这却费嘴。我因你韦大爷你自己来,我不好瞒你,一五一十实对你说了。若这妇人告起状来。’牵连着我,衙门受累费钱,且又误了生意,这怎生了得?”韦美说:“我既然照管他在尼姑庵里,我自然叫他不必告状,断也不叫连累着你。”姚曲周道:“若韦大爷耽待,我便知感不尽了!”狠命苦留韦美吃酒。
  韦美辞了他来,走到尼姑庵内,寻着素姐,说:“曾寻着了你昨日的主人,原来是姚曲周家。他说你是他的妻子,在庙里合看戏文,叫他回去吃饭喂骡,牵了头口,就着你庙里起身。看来这是欺你是个孤身妇女,独脚螃蟹,自己不能行动,拐了骡子远方走开去了。你耐心且在这庵中住着,等我转往各处,替你打听个下落,设法送你回去。”素姐道:“若得如此,恩有重报,我与你认义了兄妹。”韦美道:“何消认义,我自家的姊妹也多得狠在那里。只因你流落他乡,没有投奔,既是遇着了我,落难的人,我怎好不照管你的!”说完,合老尼、素姐作别了家去。即时叫人送了一斗白米,十斤麦面,一瓶酱,一瓶醋,一瓶淮安吃的豆油,一大盒干菜、豆、酱瓜、酱茄之类,一百买小菜的铜钱,两担木柴,叫人送到庵中。老尼一一的收讫。素姐住在尼姑庵内,一日三餐,倒也安稳。老尼又叫他甚么打坐参禅,礼佛拜忏,却又容易过的光阴。韦美各处替他打听,只没有真实的信音,将近半月期程。后来吕祥不知可曾打听得着,素姐有无回家,这回不能说尽,再听下回接说。

第八十七回 童寄姐撒泼投河 权奶奶争风吃醋

  劝君休得娶京婆,贞静无闻悍性多。满口只图叨酒肉,浑身惟爱着绫罗。
  争风撒泼捐廉耻,反目行凶犯诮河。权媪戴姬童寄姐,三人歪憋不差多。

  狄希陈从沧州别了童寄姐,到家祭祖,原约过少则五日,多则十日,便可回来上船。童寄姐合郭总兵的两只座船到了临清,在浮桥口湾住。郭总兵日逐会通家,拜相识,赴席请人,忙了几日;寄姐单单的住在船上。起初郭总兵有事,寄姐也还不甚心焦。后来郭总兵公事完了,日逐过寄姐的船来问信,那里等的狄希陈来到!一连等了十四日,方才回到船上,买丫头,雇家人,又足足耽搁了两日,方才开船起行。因违了寄姐的限期,寄姐已是逐日鸡借狗不是的寻闹,说狄希陈恋着家里那瞎老婆,故意不肯起身,叫寄姐住在船上,孤清冷落,如呆老婆等汉一般。许过捎羊羔酒、响皮肉与寄姐尝,又忘记不曾捎到。怕人说是争嘴,口里不好说出,心里只是暗恼,指了别的为由,只骂狄希陈是狗叨了脑子的忘八。说那寄姐的不贤良处,也就跟的素姐七七八八的了。
  一路行来,过淮安,过杨州,过高邮,仪真大马头所在,只要设个小酌,请郭总兵、周景杨过船来坐坐,回他的屡次席,只因恼着了当家小老妈官,动也不敢动,口也不敢开。喜得顺风顺水,不觉得到了南京。歇住了船,约了郭总兵、周景杨,同进城去置买那一切的礼物。住了两日,各色置买完备,然后开船起行。
  寄姐将那买来送礼的物件,尽拣好的,如洒线袍裙,绣衾锦帐,玉簪玉花之类,上色鲜明尺头,满满的拣了两大皮箱。狄希陈心里想道:“凭他收起,临时要用,自然取他出来。”谁知他住在船上没得事做,将那配袍的绣裙,一条一条的剪将开来,嵌上皮金,缝完打摺,钉带上腰;整匹尺头都裁成了大小衣服;玉花都妆成了翠叶,穿了珠子;上好的玉簪,都自己戴起。狄希陈心里想:“苦哉,苦哉!你若早说如此,我在南京尚可添买。哄得我离了南京,将这有数礼物,都把我剪裁坏了,我却再往那里去买?这一到成都,堂上三厅,这样四分礼,却在那里摆布?”满腔愁苦,口里又不敢说得,只是暗恼。
  一日,寄姐又将一匹大红六云丝裁了一件秃袖衫,剩的裁了一腰夹裤。狄希陈忍不住道:“这匹大红云,用了九两多银子买的,是要送上司头一件的表礼,可惜如此小用!没了送上司的礼物,如何措手?况我在北京又与你做的衣裳不少,却把这整尺头都裁吊了!”寄姐把那不贤惠臭脸一放放将下来,气的象猪肝颜色一样,骂道:“臭贼!不长进的忘八!你没本事挣件衣服给老婆穿,就不消揽下老婆!你既揽下老婆,不叫穿件衣裳,难道光着屁股走么?你是那混账不值钱的老婆生的,不害羞;我是好人家儿女,知道羞耻,要穿件衣裳,要戴点子首饰!你既不肯教老婆打扮,我光着屁股走就是了,羞你娘的臭脸!”一面口里村卷,一面将那做的衣裳扯的粉碎,把那玉簪玉花都敲成烂酱往河里乱撩,骂道:“咱大家不得!没见食面淫妇生的!”
  狄希陈虽是被薛素姐打骂惯的,到了寄姐这个田地,未免也有些血性上来,说道:“你毁坏我这许多礼物,都小事,你开口只骂我的娘,我的娘又没惹你,你又没见他的面,你只管骂他怎的!你家里没放着娘么?”寄姐道:“俺母是好人家儿子,骨头尊重,生的好儿好女,不似你娘生你这们杭杭子!合我妈使天平兑兑,比你娘沉重多着哩!”狄希陈道:“我没见银匠贼老婆骨头尊重!俺娘生我这们七八品官的儿女,生个女儿是秀才娘子;不照依银匠贼老婆生的儿子,雇与我管铺子,生的丫头子,卖与我做小妇奴才!你看我这杭杭子!我清早到任,我只赶晌午,我差皂隶快手,把满城的银匠都拿到衙门来,每人二十板,刺‘窃’‘盗’字,问徒罪,打的那些银匠奴才们,只望着我叫老爷饶命!我再下下狠,把银匠的老婆,银匠的丫头子,都拿到衙门来,拶的尿屎一齐屙!”
  寄姐性子象生菩萨似的,岂容狄希陈揭着短骂这们一顿?扯着狄希陈就挝脸碰头,揪巾子,扯衣裳,拉着齐跳黄河,口里喊叫道:“前船、后船、梢公、外水、拦头、把舵,众人都一齐听着!山东狄希陈跑到京里赁俺房住,见我标致,半夜把我的爹杀了,把娘也杀了,图我的家财,霸占了我的身子,京里的缉事的严,住不了,买了假凭,往七八千里去做假官哩!他昨日往家去,嗔他家里的老婆留他,他把家里的老婆杀了,逃走来了!他私雕假印,用的是假勘合!你是甚么杭杭子,奉那里差,打着廪给,拨着人夫的走路?我是证见,列位爷们替我到官跟前出首出首,只当救我的狗命!我既是泄露了他的天机,他没有饶我的,不是推我在河里,就是使绳子勒杀我,他狠多着哩!我的一个丫头,他强奸他不依,一顿绳子勒的半死不活的,使棺材妆了出去,叫邻舍家知道了,拿讹头,告到察院衙门,带累的拿出我去见官!这是我跟你一场,你封赠我的!”
  狄希陈道:“阿弥陀佛!神灵听着哩!”寄姐骂道:“贼昧心的忘八!我屈着你甚么来,你念佛叫神灵的?我穿你件子衣裳,你那偏心忘八,就疼的慌了;只许你家中的老婆,你买这们些衣服尺头珠翠宝石,给他就罢了!我还明眉大眼高梁鼻相趁的穿,你家里那老婆,瞎着个臭扶眼,少着个鼻子,两个大窟窿,看到颡根头子,搽着个莹白的脸,抹着个通红的唇,裂到两耳根,不象个庙里的鬼哩!那里放着买这们些东西给他!那里放着守他这们一向才来!人说‘和尚死老婆大家没’‘,我合那小妇臭浪蹄子,姑子死和尚,也是大家没!”
  狄希陈道:“你说我杀了他逃出来了,怎么我又偏疼起他来了昵?”寄姐道:“我不许你强嘴!我待怎么说,就怎么说,只是由的我!我只是不合你过,你齐这里住下船,写休书给我,差人送的我家去就罢了!咱‘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你做你那贼官去!有我这们个老婆,愁嫁不出你这们个杭杭子来么!孩子我也不带了去。要不,我抱着孩子扯着你,咱娘儿三个一齐的滚到黄河里头就罢了!”狄希陈道:“呀,呀!这不扯淡!你待跳黄河,你自家跳呀,你又抱着孩子,拉着我呢!我合孩子的命贵,不跳黄河。你命不值钱,动不动就跳河跳井的!”寄姐越发撒起泼来,把孩子一把揣在怀里,拿了根丝绸汗巾子,束了束腰,一手扭着狄希陈的衣领,就往舱外头钻。狄希陈一边往后挣,一边从怀里夺孩子。
  张朴茂的媳妇子,新寻的家人伊留雷媳妇子,新寻的丫头小河汉、小涉淇,四个人齐齐的拉着寄姐不叫跳河。唬得小京哥乔叫唤往怀里钻。寄姐怪骂道:“臭浪淫妇们!谁希罕你们拉我?我跳了河,忘八淫妇们过自在日子倒不好么?”张朴茂老婆道:“奶奶,你消消气罢。两口子合气,是人间的常事,那里放着就要跳河?”寄姐骂道:“没志气的淫妇浪声!我是你么!叫人这们揭挑着骂,还腆着扶脸活呀!”张朴茂媳妇道:“奶奶,你骂我也罢。‘相骂没好口,相打没好手’,只许你百声叶气的骂俺爷么?”望着伊留雷媳妇子说:“你去叫一个划着小船,赶赶头里郭总爷的座船,叫他等等儿,请过权奶奶合戴奶奶来劝劝咱家奶奶。河跳不成,别要气的没了奶,饿着叔叔不是玩的!”伊留雷老婆就使了他汉子,划着那小船,赶了郭总兵的船去。
  原来这一日不知是个甚么日子,合该是牛魔王的夫人翠微宫主九子魔母合地杀星顾大嫂、孙二娘这班女将当直。郭总兵的管家卜向礼,远远的望见伊留雷划船赶来,走出船头上等看。伊留雷赶到跟前,卜向礼问道:“你来得这们凶凶的是做甚么?”伊留雷道:“奶奶合爷合气,只待抱着小相公拉着爷往河里跳,家里四五个人劝拉不住的,请权奶奶合戴奶奶过船去劝劝俺奶奶哩。”卜向礼摇着手,道:“俺这里正待请狄奶奶来劝权奶奶合戴奶奶哩。”伊留雷道:“是怎么?”卜向礼道:“你把小船拴在船梢上,你上来自己听不的么?”
  伊留雷起初来的心忙,也便听而不闻。及至卜向礼说了这句,原来郭总兵船上也嚷成一片。只听得一个说道:“没廉耻的臭小妇!你拍拍你那良心,从在船上这一个多月了,汉子在我床上睡了几遭?怎么你是女人,别人是石人木人么?你年小,别人是七八十的老婆子么?你就把占得牢牢的!你捞了稠的去了,可也让点稀汤儿给别人呵口!没良心的淫妇!打捞的这们净!”
  伊留雷悄悄的问卜向礼道:“这说话的是那一位?”卜向礼说:“这是权奶奶。”又听得戴奶奶说道:“真是不知谁没廉耻,不知谁没良心!我咒也敢合你赌个。我从小儿不好吃独食,买个钱的瓜子炒豆儿,我也高低都分个遍。不说你货物儿不济,揽不下主顾,只怨别人呢!这不他本人见在?我那一遭没催着他往你那里去?他本人怕往你那里去,我拿猪毛绳子套了交给你去不成?这是甚么营生,也敢张着口合人说呀?碜不杀人么?”
  权奶奶道:“我又没霸占汉子,我到摆!西瓦厂墙底下的淫妇才碜哩!”又听郭总兵说道:“你两个不要嚷了,这是我的不是,原因戴家的床上宽些,睡的不甚窄狭,所以在戴家的床上多睡了几夜。这倒其实空睡的日子多,实际的日子少。在权家床上虽是睡的日子少,夜夜都是实际的。况且我们做大将的人,全要养精蓄锐,才统领的三军,难道把些精神力气都用到你们妇人身上?桅舱里面住的是周相公,——周相公是自己的通家,相处也年久了,这也便罢。却也还有家人家丁合船上一干人等,听了成甚道理?这也还好说是自己船上的人。狄友苏的船紧紧的跟在后面,他也娶的是京师妇人,好不安静,何尝象你两个这等合气!”
  权奶奶道:“你别要支你那臭嘴!怪道你做官不济!为甚么一个挂印总兵,被人捻的往家来了?管着大小三军,够几千几万人,全要一个至公至道才服的人。你心里喜的,你就偏向他;你心里不喜的,你就吝他,这也成个做大将的人么?我床窄,睡不开你,把你挤下床去了几遭?你合他空睡,你当着河神指着你那肉身子赌个咒!你合我有实际来?你也指着肉身子设个誓!你那借花献佛虚撮脚儿的营生,我不知道么?你北京城打听去!权家的丫头都伶俐,不叫人哄呀!”
  戴奶奶道:“你既知道是个‘借花献佛’,虚撮脚儿,你爽俐别要希罕,为甚么又没廉没耻的这们争?”权奶奶道:“你看这蹄子淫妇说话没道理!我争进野汉子哩,没廉耻?”戴奶奶道:“就是自己的汉子,把这件事说在口里丢不下,廉耻也欠!”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争骂不了。
  郭总兵道:“我在广西做挂印总兵,一声号令出去,那百万官兵神钦鬼服,那一个再有敢违令的?还要不时穿耳游营,割级枭首。怎么这样两个臭婆娘便就束缚不住他!”叫小厮:“把我的铺盖,卷到桅舱里,合周相公同榻,再不与这个两个臭婆娘睡!闲出他白醭来!”郭总兵使性竟抽身往隔壁舱来,合周相公告诉白话。这权、戴二位奶奶见主人公不在跟前,你不愤我,我不愤你,从新又合气起来。郭总兵道:“看起来倒还是那广西的苗子易治,这京师的妇人比苗子更撒野,我们男子人又不好十分行得去。”叫过小厮党童来,说道:“分付厨上安排酒菜,差一个人划了小船到后边狄爷船上,请过狄奶奶来与二位奶奶和解和解。”党童道:“不消另又差人,狄爷的伊管家来在这里许久了,烦他顺便请声就是。”郭总兵问道:“他来此何干?适间两个嚷闹,都被他听见,成甚道理!你叫他来,我自己问他。”
  党童将伊留雷叫到跟前,郭总兵问道:“你几时到船上的?来此何事?”伊留雷道:“我家奶奶与爷合气,只要抱了小相公扯了爷同跳黄河,家里两个家人媳妇,两个丫头,八只手都扯他不住,敬来请二位奶奶过去劝劝。不料二位奶奶也在这里合气,小的就不敢再开口得。”郭总兵合周景杨两个都拍手大笑。郭将军道:“我还要央你回去,请你家奶奶来我船上,劝劝我家这两个人,谁想你家奶奶也在那里嚷闹。你回去与你爷说,叫你爷快快的与奶奶赔礼。我一个大将军八面威风的人也还耐他们不过,只得递了降书。你爷是个书生,叫他就快些输服了罢。”周景杨道:“这目下就到九江了,我破费些甚么,治两个东道,外边我们三人,里边他们堂客三人。我们虽不好与他们当面和解,与他们三个遥劝一劝;你们二公各人再背后随便赔礼。到那快活的时节,都只不要忘了我老周。”
  伊留雷辞了郭总兵,周相公,仍旧划了船回去。寄姐还在那里撒泼不止,张朴茂的老婆抱着京哥怪哭,寄姐坐在船板上海骂。狄希陈起先那些昂气都不知敛藏那里去了,只是满口告饶,认说自己不是,原不该还口回骂。“你只看京哥分上,不要合我一般见识。你撩在水里的衣裳,打毁的玉器,我都一件件的赔还,半点也不敢短少。”
  寄姐说道:“你这没心眼的忘八,狠多着哩!我是故意的待作贱你,你晓的么?你到南京,上船去买东西,你那鼻子口里也出点气儿问我声:‘这是南京地面,我待进城买甚么去哩,你待要甚么不?’问也不问声,撅撅屁股,佯长去了。我说虽是没问我,一定也替我买些甚么呀。谁知道买了两日,提起这件来,是送堂上的,提起那件来,是送刑厅的。我难道连个堂上合刑厅也不如了?”
  狄希陈道:“我心里也想来,不是着他大舅主张着纳甚么中书,丢这们些银子,弄的手里醮醮的,我有不替你买得么?我可又想我北京替你做的衣裳,可也够你穿的,到了衙门里头,又没处走,咱做官撰了钱再做也不迟。”寄姐说:“你没钱也罢,你只替我买一件儿,或是穿的,或是戴的,难道这点银子儿也腾挪不出来?这个也别提,使二三两银子哩,你从家里钉了丁子一般,住这们一向,跑了来到船上,你把那羊羔酒捎上两瓶,也只使了你一钱六分银;把那响皮肉秤上二斤,算着使了一钱,难道你这二钱多银子的家当也没了?可也是你一点敬我的心。”
  狄希陈道:“这天是多昝?羊羔酒陈的过不的夏,新的又没做;这响皮肉也拿的这们远么?”寄姐道:“我的哥儿!你哄老娘,是你吃的盐比老娘多!老娘见的事比你广!你揭挑说我爹是银匠,可说我那银匠爹是老公公家的伙计。羊羔酒可说放的过夏;响皮肉五荒六月里还好放几日撕挠不了,这八九月天气拿不的了?”狄希陈道:“千言百语,一总的是我不是。你只大人不见小人的过!”
  狄希陈满口的赔礼,小寄姐不肯放松一句,只是饶过不说跳河。两家人媳妇劝道:“奶奶罢呀,‘杀人不过头点地’,爷这们认了不是,也就该将就了。只管这们等,到几时是个休歇?”寄姐此时火气也渐觉退去,撒泼的不甚凶狠,劝着奶了奶孩子,挽了挽头,只是使性子没肯吃饭。又劝说:“这一日没吃下些饭去,可那里有奶给孩子吃呢?”千央万及的,又将错就错,吃了四五碗蝴蝶面,晚上也还合狄希陈同床睡了。
  按下这头。再说那壁郭大将军合周相公说了半日话,掌灯以后,周相公撺掇着还过官舱那边去了。到了权奶奶床前,正待摘网巾,脱衣裳,上床宿卧,权奶奶道:“你待怎么?快别要汗鳖似的,夹着狗屁股替我臭走!以后我这床边儿上也不许你傍傍,不敢欺,咱是咬折钉子的老婆。咱就万年没有汉子,浪一浪儿狗扶,不是人养的!”郭总兵道:“‘此处不留人,更有留人处’。这可与我不相干。我来,你赶我出去,可再不许说闲话了。”一面说,一面走到戴奶奶床前。
  戴奶奶骂道:“你就快别要汗邪,离门离户的快走!怎么来!人脸上没有肉,可也有四两豆腐!难道叫人这们可子碜拉拉的争,我又好留你的?我就浪的荒了,使手歪也不要你!你只拣着那浪淫妇的去处去,替他杀浪!我害羞!”郭总兵怒道:“可恶那里;凭我要在那里睡,便在那里睡!”就待脱袜上床。戴奶奶道:“推你不出去,死乞白赖的塞在人床上!明日只别要惹人的11声颡气的,我不饶你!”权奶奶怒道:“谁是11声颡气?我本等不要汉子,我赌气偏要合汉子睡两夜!你饶得了便宜,你还拿发着人!不许在他床上睡,过我这床上来!”郭总兵道:“我既只走来了,还敢回去傍的床边哩?”权奶奶道:“你不过来么?”郭总兵道:“是遵你的命,不过去了。”戴奶奶道:“如今这们可怜人拉拉的央及人睡觉,头里别要这们十分的拉硬弓怎么!”
  权奶奶雄赳赳跑将来说道:“你待去就去,你待来,我偏不叫你合他睡!”拉着郭总兵死嘬。戴奶奶道:“刚才我本等不等留他,我如今可偏要留他哩!”也拉着郭总兵死嘬。一个拉着郭总兵左胳膊,一个扯着郭总兵右胳膊,一个往东拉,一个往西拉,两个老婆把个郭总兵拉的象五车子争的一般。
  那官舱与后舵相邻,只隔得一层板壁,纸糊的不甚严密,露有簪脚粗的一条大缝,灯光之下,被那梢婆张看的分明。看是两个扯着郭总兵的手,分头争拽,梢婆在板壁那边叫道:“二位奶奶消停,放缓着!一个做武将的人,全靠着两根手臂拉弓搭箭的,你拉脱了他的骨节,你们倚靠了那个过日子呢?”权、戴二人听见梢婆说话,略略都松了一松手。郭总兵秃着头,趿着鞋,跑到隔壁舱里,也不敢来官舱里要枕头铺盖,说说笑笑,与周相公同床睡,枕了个牛皮跨箱睡了。
  周相公道:“今晚倒也权过了一宵,这也不是长法。狄友苏的尊宠,此时亦不知安静了不曾。我明日办个小东,替这三位奶奶做个‘和事老人’。”郭总兵道:“你怎样和事?他们又不曾在一处相闹,你的东道却办在那个船上?我与你算计不通。你办了东道,或在我们自己船上,狄友苏的老妈不肯过来;或是办在狄友苏船上,我们的两个又不肯过去,这不反又增一番的淘气?”周景杨道:“我自有道理。不拘摆在那厢,叫他三个只听得一声说请,走来不迭。既在一处吃酒,难道不交口的不成?定然说话。难道日里说了话,夜来又好变脸?狄友苏娘子既要出来赴席,也一定要老公撺掇,彼此商量,才好出门。这岂不是和劝?”郭总兵道:“怎好叫你费钞?仗你出名,我出银子。”周景杨道:“我出了一遭东道,怕你合狄友苏两个不两次回席?两边的堂客也不好白吃我的,也是回席两遭。闷闷坐的在这船上,岂不是消闲解闷之方?”郭总兵道:“这也有理。你便为起首来!”
  座船将次到了九江,周景杨开了一个鸡鱼酒肉的大单,称了一两五钱银子,差了管家卜向礼上岸照单置办,叫厨子安排两桌酒。叫卜向礼先对权奶奶道:“这彭蠡湖内有座大姑山,是天下名胜第一个所在,上面极齐整的庙宇,不可错过,这也是千载奇逢。周相公办了一桌酒在上面,要请二位奶奶同狄奶奶都到上面游玩一番。”权奶奶道:“周相公在客边,为甚么费事?多拜上周相公,若是戴奶奶不去,我就去;若戴奶奶去时,我便不好去得。只多上覆周相公罢。”卜向礼又将周相公的话说与戴奶奶,那戴奶奶推推就就的腔调,合权奶奶再没二样。看来臭肘一肘,临时都是“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的主顾。
  晚间泊船,又差卜向礼与狄希陈说知。外面说话,寄姐舱里听得甚真,心里极其喜悦。把两个家人媳妇喜的挝耳挠腮。狄希陈道:“管家略坐片时,我到里边说知了,回你的话。”狄希陈进到舱内,对寄姐说道:“今晚可到得到九江,这彭蠡湖中,有一座大姑山,天下有名的胜景,周相公办下东道,请你合二位郭奶奶同到上面看看。这也是凡人不容易到的。”寄姐妆着绷脸鼻子,又忍不住待笑,口里强着说道:“看我过的那好日子哩,去游山玩水!多拜上他,我不去呀。”狄希陈道:“他是个客边,费了事请咱,怎好不去的?这船里闷了这一向,你只当上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寄姐道:“我不去,怎么呀!吃了人的,可也回回席。我为的人么?”狄希陈道:“你别管他,你只管上山,我管回席。替你回的不齐整了,凭你合我算帐。”寄姐忍着笑道:“我不去呀!”二位管家娘子狠命的撺掇说道:“周相公是个客,费心请奶奶去游山,奶奶不去,倒象似怕回席的一般。怎么不去?爷回说明日去就是了,可只顾的根问!”狄希陈出去对着卜向礼道:“多拜上周相公:明日就去。只是扰周相公,心里不安。”寄姐里面说道:“管家,别听他说,我不去呀。我身上有件衣裳呀,头上有根簪子呀?倒象似跟人的丫头似的!”卜向礼说:“狄奶奶说不去,我说这们回了周相公的话,省的又雇轿子。”寄姐听说,恐怕当真的打脱了,再就没敢做声。
  卜向礼回了周相公的话。船到大姑山下,泊住了船,叫人上山收拾两处坛场,雇了十来乘山轿,临期分头邀请。狄希陈乘着这个机会,在寄姐面前献殷勤,攀说话,穿衣插戴,极其奉承。“严婆不打笑面”,寄姐到此地位,有好几分准了和息的光景。
  再说权、戴两人拿腔作势,心上恨不得一时飞上山去,口里故意拿班,指望郭总兵也要似狄希陈这般央及。谁知郭总兵才做到挂印元帅,还不曾到那怕老婆的都元帅的田地,说道:“待去的,快些收拾就去;不待去的,在船上看守。两个都待去,都快些收拾;如都不待去,都在船上看守。我同周相公、狄友苏上山游玩一番,及早还要开船走路。”权奶奶道:“我本等不待去的,只怕负了周相公的美意,勉强走一遭去。”戴奶奶道:“我也怕负了周相公美意,只得去走一遭。若不是周相公体面,只怕八个大金刚还抬不动我哩!”
  二人将次穿着完备,约同了寄姐,都是家常淡服,平素浅妆,搭扶手,安跳板,登上岸上。三人见完了礼,问了动定,依次上了肩舆,抬到山上。郭总兵、周景杨、狄希陈也随后步了上去。果然是座名山,许多景致,观之不足,玩之有余。寄姐开言,权、戴二人也不由接话:起初绷脸,渐渐开颜。
  看景已完,酒肴交上,内外吃到日转斜阳,方才收尊散席,前后下山,各人回自己船上。只因遣兴陶情以后,彼此怒气潜消,不止狄希陈与寄姐和好如初,权奶奶与戴奶奶也暂时歇气,轮流荐枕,挨次铺床。凡到甚么马头热闹所在,寄姐、戴奶奶、权奶奶、郭总兵、狄希陈次第回席。幸得一路无言,不致翻唇撅嘴。此系沿途光景。至于别项事情,再听下回接说。

第八十八回 薛素姐送回明水 吕厨子配死高邮

  狠命追船急若梭,追着意待如何?神灵不愤起风波,托身附话,作怪兴魔,被拐一双骡。
  便宜得处莫夸多,逆旅扬州雉入罗。歪心犹自不消磨,告官下毒,重犯金科,牢洞把尸拖。

                      ——右调《青玉案》

  薛素姐住在尼姑庵内,把那骂公婆打汉子的恶性都收藏没有用处。韦美按日供柴,计时送米;恐怕吃了秃老婆的小菜,还不时送钱买办。素姐吃了韦美家的茶饭,却与老姑子浆洗衣裳,与小姑子制造僧履,淘米做饭,洗碗擦锅,好生勤力。只说做和尚的个个贪狠,原来这做姑子的女人,没了两根头发,那贪婪狠毒,便也与和尚一般。这个庵里的老尼,从天上掉下这个女人,吃了别人家的饭,安安静静倒心伏计的与你做活,却该十分庆幸才是。他却要师徒几个都指靠了素姐身上,要韦美供备米粮,自家的米缸豆瓮,整日开也不开。起先送来的米一斗可吃八日,渐至斗米只吃了三日。韦美也略略查考,老尼道:“这位女善人,起初时节,想也是心绪不佳,吃饭不动;如今渐渐的怀抱开了,吃了不饱,饱了就饥。韦施主,你为人为彻,这也是收束不住的事了。”
  依了韦美的念头,有钱的人家,多费了几斗米,倒也不放在心上,禁不得那浑家日逐在耳边咭咭聒聒,疑起心来。更兼韦美沿地里打听那吕祥的踪迹,没有下落。走到姑子庵内,对素姐说道:“你在此住了这将近两月,拐骡的又寻找不着,天气又将冬至数九的时候,你家下又没有寻到这边。我要备些路费,差个女人送你回去,不知你心下如何?”素姐道:“若肯送我回去,又着个女人作伴,感恩非浅!我身边还有带得盘缠,算起来也还够到得家里,只仰仗差人雇头口便好。”
  老尼道:“你家中又没了公婆,丈夫又见在远处做官,瞎子迷了路,你在家中也是闲。这等寒冷天气,男子人脚下缠了七八尺的裹脚,绒袜,棉鞋,羊皮外套,还冷得象‘良姜’一般靴底厚的脸皮,还要带上个棉罩,呵的口气,结成大片的琉璃。你吹弹得破的薄脸,不足三寸的金莲,你禁得这般折挫?下在店家,板门指宽的大缝,窗楞纸也不糊,或是冷炕,或是冰床,你带的铺盖又不甚温厚,你受得这般苦恼?依我好劝,只是过了年,交了三月,你再回去不迟。饭食是不消计论,若韦施主供送不便,小庵中四方施主的斋供,也不少这女菩萨的一碗稀粥。”
  韦美道:“我要送狄大娘回去,是完我一场的事,岂吝惜这吃的升斗之米?若说路上寒冷,这狄大娘您自己主意,我便不好强你。”素姐道:“思家心切,寒冷我也顾他不得。路上辛苦,到底是免不得的。丈夫虽不在家,尚有家事用人料理。韦恩人,你还做主送我回去。”韦美道:“既是主意已定,我连忙收拾打点便是。”
  老尼见留素姐不住,年节即来,没有了人做活,没有供米,好生不喜,背地仍十分苦留。说天冷唬他不住,又说路上满路的响马,劫了行李还要吃人,女人年少标致的捉去压寨,丑老的或是杀了煮吃,或是拿去做活受苦,大约都是此等话头。幸得素姐狠似响马的人,那里还怕甚么响马,一心只是回家。韦美买了一个被套做了一副细布铺陈,做了棉裤、棉袄、背心、布裙之类,农隙之际,将自己的空闲头口拨了两个,差了一个觅汉宋一成,雇了一个伴婆隋氏,当日家里办了一桌荤素酒菜,请素姐同老尼到家送行起身。
  原来这韦美的娘子,是一个绝色的佳人,平素极爱洁净。见了素姐少了个鼻子,扭黑的两个大窟窿,身子陪坐,把个头别转一边,就是低了不看。勉强陪了一会,止不住往外飞跑。刚到门,呼的一声,呕吐了一地,头眩恶心不住。扶进卧房睡下。素姐吃完起身,韦美的娘子也不曾出送,止有韦美合老尼送上头口。风餐水宿,不日到了明水。一路平安,无有话说。
  只是素姐那日自家中起身,并不曾说与一个人知道。住房的人,只见吕祥回家,当时不多一会,素姐和吕祥都不知去向,遥地里被人无所不猜,再没有想到是赶狄希陈的船只。龙氏家中求神问卜,抽签打卦。薛如卞弟兄两个,又不肯四下出招子找寻。每日娘儿们家反宅乱。
  那日素姐忽然到了家,跟着宋一成合伴婆隋氏,衣裳不整,面带风尘,脚沾黄土。龙氏听见素姐回家,飞风跑来相抱而哭,方知道是赶船不上,吕祥拐了骡,将身流落尼庵,幸得遇着好人,差人送回。家内着实款待那宋一成合隋氏,留住了三四日,每人与了二两盘缠,又每人是二两犒赏。轧了一百斤绵绒,四匹自织绵绸,四十根大花布手巾,着了一个觅汉鲍恩,回去谢韦美看顾。素姐回到家中,两脚踹了实地,刻刻时时,心心念念,算计不出个法来把狄希陈拉到面前,口咬牙撕一顿,泄泄他的恨气。
  再说吕祥自从那日撇下素姐,凭他在戏场上与河神作闹,他且回到店家吃的酒醉饭饱,屁股骑着坐骡,手里牵着看骡,一直径到扬州城里,寻了店家宿下。说他是个贩骡马的客人,赶了一群骡马,约有三十匹头口,来到离淮安三十里外,撞见山上的一伙大王,尽行劫去,被他苦死央及,拣了三头不济的骡子还他。因没盘费,在淮安金龙大王庙里卖掉了一头骒骡,今止剩得两个,要寻主顾发脱。连住了几日,因他说得价钱不对,凡来看的,都讲不上来,去了。
  一日,这吕祥合该晦气,淮安府军厅里人,来了两个下关子的公差,同在一个下处,见了两个牙行,领了两个人看骡,吕祥在傍说价。一个六岁口的黑骟骡,说了五十两银;一个八岁口的黄儿骡,说了二十五两。那经纪把吕祥看了两眼,说道:“这骡情管不是你的;不然,你怎么说的都是没捆的价钱?”那两个差人也在傍边观看,问说:“你这位客人,是何方人氏,来此卖骡?”吕祥道:“我是山东兖州府人,姓吴,久惯贩头口生理。这淮扬一带,我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住在这里。”差人道:“你说淮扬是你久住之地,总漕军门前衙门是在那厢?漂母祠韩信的钓台、琼花楼、迷楼、竹西亭都在甚么所在?”
  吕祥道:“你真是个没趣的朋友!你们是闲人,到处里游山问水的顽耍。俺只做生意的人,‘针头削铁’,有闲空工夫?吃着主人家的贵饭,住着主人家贵房,放着生意不做,且去上甚么钓台,游甚么迷楼去?”差人道:“你说久在淮扬,咱且不要题那淮安,你且说你扬州的旧主人家是谁?”吕祥道:“这就是我的熟主人家。”差人问那主人,店家也只得含糊答应。差人道:“你这主人家,别要把祸揽在身上。这人不巧。”吕祥骂道:“贱瞎眼的狗头!我那里放着不巧?我不巧,我偷你娘的扶来了!”差人道:“你那里放着不巧?一似在淮安府金龙大王庙做过不巧来。你是跟那瞎一个眼少鼻子妇人的人,那妇人被金龙大王附在身上,你乘空拐了骡子逃在这里,你还强嘴?”
  吕祥听见这话,恨不得再生出几个口来合人折辨。怎禁的贼人胆虚,一双眼先不肯与他做主,毛稍稍,七大八小起来。其次那脸上颜色,又不合他一心,一会红,一会白,一会焦黄将去。再其次他那舌头,又不与他一溜,搅粘住了,分辨不出一句爽利话来。差人道:“你那瞎眼的妇人如今现在尼姑庵内住着,告了状,四散拿你。我们两个正是淮安军捕衙门的番当,缉了你这两多个月,你却逃在这里!”腰里掏出麻绳,登时把吕祥五花绑起,要带去空庙里拷打,哄动了满街人。
  地方巡视人役传布了,本处的番手走来店内,见淮安差人将吕祥捆绑,问道:“你二位是何衙门的差役,缉到这里?”淮安差人说道:“只人是跟一个山东妇人来的。那日金龙大王庙里有人还愿,那妇人在庙烧纸,站住了看戏,被大王附在身上,在那里闹场。他回到下处,把那妇人的的行李骡子拐带来了。那妇人幸得遇了个好人,送在个尼姑庵里寄住,告了状,正在严限缉拿,他却躲在此处。”扬州捕快道:“二位取出海捕的批文来看。”淮安差人道:“批文留在家里,不曾带来。”扬州捕快道:“你既没批文,怎就擅拿平人做贼?这是假充公差!拿绳来吊起!”
  那吕祥跪在那扬州差人的面前,哭道:“二位爷爷就是我的救命星君!不是二位爷爷作主,我这孤身单客,有冤何处去诉!”扬州差人道:“你且消停,我方略了这两个,再与你说话。”一边取出铁索,要拴那两个公差。淮安差人道:“我奉淮安军捕衙门来扬州府关子关人,你敢锁我!你后日再不必到我淮安!我约同了合衙门兄弟,你们但有到那里的,见一个打一个,见十个打十个!”扬州差人道:“你的公文下了不曾?有甚么船票么?”淮安差人取出船票来看,说:“关文已经投过,单等领人。”扬州差人道:“原来真是公门兄弟,我们实是不知,千万恕罪!二位老兄此来原是下关,没有领批拿贼。既是我们地方缉获,让我们拿他罢,二位兄回去,只在淮安本衙门,也泯没不得二位老兄的功绩。我们同去拷问他便是。”带了吕祥,拴了店主人,牵了两头骡子,都到一座空庙里边。
  吕祥还待支吾强辨,扬州番役把吕祥的衣服剥脱干净,馄饨捆起,一根绳拴在树的半中腰里,铁棍皮鞭,诸刑咸备,不忍细说。打了个不数。这吕祥只得把那跟狄希陈到京听选,恼恨不与他全灶为妻,挑唆素姐赶船,被河神附在身上,乘空拐骡逃走,一一招得明白。带去江都县见捕官,夹打了一顿,录了口词,呈在堂上,又夹打了一顿,将骡子发在马厂寄喂。吕祥送监,关行绣江县查问,查得吕祥招承的说话,一些也不差,回了关文。江都县将吕祥取出监来画供,问了三年刺配,呈详本府,转详解道。那每处夹打,说也惨人,不必烦琐。允了详,定发高邮州孟城驿摆站。详下本县,叫了乐工,把吕祥那左小臂上大大深深的刺了两个“窃盗”字样,起了文书,抄了招稿,打了二十个送行竹板,佥了长解,押发前行,交付了驿官,打发到驿的收管。
  原来这徒夫新到了驿里,先送了驿书驿卒牢头禁卒常例,这下边先通了关节,然后才送那驿官的旧例。礼送得厚的,连那杀威棒也可以不打,连那铁索也可以不带,连那冷饭也可以不讨,任他赁房居住,出入自由,还可告了假回家走动。遇着查盘官点闸,驿丞雇了人替他代点。这是第一等的囚徒。若是常例不缺,驿丞的旧例不少,只是那为数不多,又没有甚么势要的书启相托,这便些微打几下接风棍棒,上了铁索,许他总网巾,打伞络,讨饭糊口。这是第二等的囚徒。若是年少精壮,膂力刚强,拈的轻,掇的重,拖得坯,打得墙,狠命的当一个短工觅汉,与那驿丞做活,这也还不十分叫他受苦。这是那第三等的囚徒。若是那一些礼物不送,又没有甚么青目书礼相托,又不会替驿丞做甚么重大的活,这是不消说起,起初见面定是足足的三十个杀威大板,发在那黑暗的地狱里边,饭不许你讨碗吃在肚里,要死了伶俐,阎王偏生不来拘;要逃了出去,先不曾学得甚么土遁水遁的神通。真是与鬼不差,与人相异!这是那第四第五第六等的囚徒。
  这吕祥先在京师,凡是替狄希陈买办东西,狠命克落。喜得狄希陈不大会得算帐,两三年里边,他也“钟徐丘”了好几两银。但这样人得了这样利,原得的不难,看得也便容易,这手挝来,那手撒去,也不大有甚么攒积。就是狄希陈临行,他虽然挟制预支了六两工食,做了三两多的衣服,剩下的,在京里住了一个多月;又算回家,狄希陈怕他唆拨,必定仍还与他银子,所以都一汤的大铺大腾地用了。来到家就跟了素姐赶船。素姐乖滑,将那大块多的银子,扁在自己腰间,不过将那日逐使的那零星银子,交他使用。及至到了淮安,所余也是有数的。到了扬州,指了两个骡,算计要卖许多银两,主人家只管赊与他饮吃。后来犯事到官,腰里也还有七八钱银未使,被应捕搜得去了,两个骡子变价入官了。在监里的时候,讨那囚犯们的残汤卤醋救饿充饥,仅不得死。发配在路,长解耽着干系,怕他死了,讨不得收管,煞要费事,只得每日些微买碗粥汤叫他挨命。交付了驿官,他却再那里有个板滓送甚么常例?打的那棒疮烂见了骨头,要讨个铜钱买个膏药,也是可怜见没有的!这不消说得,稳稳的是第六等囚徒,就是这吕祥一个。
  你说没有钱使,又没有分上,或者小心下气些儿,也还有人可怜你。他却矮着一葫霸子毛尾,多梭的一双眼睛,不可人意的一副歪脸,他眼里还没有那个驿丞。那驿丞问道:“据那抄来的招上,你也就是极可恶的人。这是真也不真?”吕祥道:“我知道么?说我是真就是真,说不真就不真。”驿丞道:“你这话是我的么?”吕祥道:“我这们话儿,在北京城里不知答应多少大老爷们哩,偏老爷你又嫌我答应的不好哩!”驿丞道:“京里大老爷们依你这们答应,我官儿小,偏不依你这们答应!真就说真,说不真就说不真,你待说不说的呢?拿下去,使大板子着实打!”吕祥道:“老爷且别打,迟了甚么来?”驿丞道:“快些打了罢!我性子急,慢甚么慢!”吕祥道:“只怕打了揭不下来呀!”驿丞道:“揭不下来,叫他烂在腿上!”不由他调嘴,尖尖的三十大敲,敲来敲去,敲的个吕祥的嘴稀软不硬叫老爷,口里屎滚尿流。打完,叫人拖在重囚牢里,白日加靠,夜晚上匣,不许松放。
  他对了那些牢头禁子说道:“我也不是无名少姓,我也不是真正偷骡。龙图阁大学士吕蒙正是我的大爷,侄儿是举人。我家里也有二三千金的产业。只是这一时‘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深坑被犬欺’!你只留我口气儿,你们的便宜。我昨日遇着俺家里人往淮上卖麴的,捎信到家去了,待不的一个月,情管就有人来。那时我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喜欢也在你们,后悔也在你们!”
  说得那驿卒们欲信不可,不信不能,背后说道:“天下事都不可知,看他在本官面前大意拉拉的,一定是有些根基的物件。万一叫他死了,官的嘴翻来覆去,有甚么正经,没人的说话便罢,有人说话,往我们身上一推。告状要起人来,这也不同小可!他既说家里人到,有恩的报恩,我们遭着这样的刁恶的人,也不消十分的拘禁,轮流的每日给他几碗吃,等到一月两月没有人来,再做话说。”所以吕祥虽是被驿丞打了三十,倒也还不受以下人的大亏。
  但这些禁卒怎的每日供他的饭食,做好做歹的在驿丞面前周旋,将他上了锁,脚上带了脚镣,放他出街讨饭。他这个傲气,别人讨两碗,偏他一碗也讨不出来,常是一两日水米不得沾牙。兼之低心憋赖,在那同锁的囚徒里面,一味咬群,众人合了一股,大家作贱。若不是有个救星,这个狗命,料想也是难逃。谁想这等歪人,遭了这等颠沛,他那死期不到,自然钻出一个救命老官。
  旧驿丞推升了扬州府的仓官,新来的驿丞姓李,山东滨州人,择了吉日,一般也出了张条红纸到任的启示,升堂画卯,头一班一个驿书参见,第二班几个马夫,第三班就是徒夫。众徒夫磕过一头,吕祥又另自磕头。李驿丞问道:“这个徒夫,系我山东人说话。”吕祥道:“小的是济南府绣江县人。”李驿丞道:“原来是同府的人。你犯了什么事,问这里徒罪?”吕祥没的回话。众徒夫说道:“他来这里做贼,刺了字,所以问的是这里徒夫。”李驿丞道:“为犯别事还可,这刺字的贼徒,可容不得情!”吕祥道:“小的虽是刺字,通是屈情,那里有点实情气儿?小的是个数一数二的厨子,觅给明水狄监生家里做活。狄监生选了四川成都府经历,先来家里祭祖,留下小的在京里领凭。小的领了凭回来,狄监生等不的,去了,把小的行李工钱俱没留下。狄监生的娘子合小的往前赶船,赶到淮安没赶上,没的小的的工钱行李不要么?赶了他两个骡,还没得卖出去,叫扬州府的番子手拿住,屈打成招,说我是贼。爷详情,这就是贼吗?”李驿丞笑道:“这是拐带,那是甚么贼。你且去,看我有处。”众人带着锁,依旧讨饭去了。
  这李驿丞单身上任,不曾带得家小,止跟着两个家人,紧到年跟底下,把一个会做饭上厨的家人病倒,那高邮孟城驿的驿丞,虽是散曹,颇有交际,新年有来拜节的客,多有该留他坐的,卒急寻不着个会上灶的。这吕祥乘这个机会,便做了毛遂官人,对了那一个不病的家人说道:“闻说那一位管家极能做菜,如今有了贵恙,没人服侍老爷。我在下不才,这把刀的手段,也没有人比下我去的。我不惟会做饭,我且能会摆酒。我不止于会摆酒,凡一应这些拖炉油炸,我无所不会,李爷何不将我开了锁镣,把我当一个内里人使唤?本乡本土的人,不胜似使这边的生头?你若是说得李爷依了,凡厨下头一分好东西,我先敬了你,其次才孝敬李爷。”
  家人应允,来对李驿丞说了。李驿丞道:“他前日自己说是个数一数二的有名的厨子,我也想着要用他;我但见他贼模贼样,是个凶恶不好的人,我所以不曾言语。”家人道:“他是咱同府的人,隔咱不足一百多路,他敢半点欺心,我赶到他家火底下,拿了那驴合他娘!咱如今年下见没人指使,怕他怎么?放他出来,叫他洗括洗括,当铺里查件旧棉袄旧棉裤叫他穿上,再买顶帽子,买双鞋给他。”驿丞道:“没见他怎么等的,这先使两数多银子哩。”家人道:“他要好,叫他穿着替咱做活,他要可恶不老实,呼顿板子,给他剥了衣裳,还叫他去做那徒夫。他说会炸果子,这年下正愁没甚么给人送秋风礼哩,这乌菱、荸荠、柑橘之类,都是他这里有的,咱炸些咱家里的东西送人,人看着希罕。”李驿丞道:“也罢。你合他说妥着,讲开一年给他两数银子制衣裳,这眼下给他扎括的衣帽算上钱。”家人将言都对吕祥说了,吕祥喜不自胜。即时叫人替他开了锁镣,跟着家人见了李驿丞,又将前后的言语申说了一遍。许他一年给他一两二钱工食,吕祥也不敢争竞。果然与他从头至尾换了衣帽鞋袜,专在厨房做饭。新年媳妇,也未免有三日之勤。
  将次到了十二月中旬天气,李驿丞要叫他炸果送礼。开单秤的香油、糖蜜、芝麻、白面,各色材料俱全。定了十二月十六日开手。他果然做了七八样的果品,虽也不是那上等精致的东西,也都还搪塞得过。与人送礼,自家摆桌,“老婆当军”,充数而已。到了年下,叫李驿丞开了一个大半单,买了许多鸡、鱼、藕、笋、腐皮、面筋之类,一顿割切起来,把菠菜捣烂拧出汁来,染的绿豆腐皮,红曲染红豆腐皮,靛花染蓝豆腐,棉胭脂染粉红豆腐皮,鸡蛋摊的黄煎饼,做的假肉,假鸡,假猪肠,假牌骨、假鸡蛋,假鹅头,弄了许多跷蹊古怪的物件。那个李驿丞生在滨州涝洼地面,又住在穷乡远村的所在,乍见了这等奇怪的东西,不呵叱他一顿,逼他丢掉一边,倒着实的称起他好来。把个吕祥喜得就如做了几篇得意的文字一样,满脸带着那笑。
  正月新年有来拜节的客人,多有不必留坐的,这李驿丞因要卖弄他的希奇肴品,狠了命款留。那高邮的人物,生在一个今古繁华所在,又是河路马头,不知见过了多少食面,一乍见了这个奇物,筷子也不敢近他一近。李驿丞又再三的话让,说是他家的小价的妙手。吕祥见李驿丞作兴他的手段,便就十分作起势来。天是“王大”,你就做了“王二”,把两个正经管家,反倒欺侮起来,开口就骂,行动就嚷,说管家是个真奴才,他是央倩的人客。那年扬州荒旱,米是极贵的价钱,他成斗的趱起盆头米来换酒换肉,日逐受用,只瞒得一个李驿丞不知。家人外边得点甚么常例,他乔做家公,挟制了要去分使。
  高邮州的吏目,敛解钱粮上京,缺官巡捕,这孟城驿的旧驿丞姓陈,虽升了大使,不曾到任,候缺空闲。府堂上求了戏子分上,替他讨来高邮代捕。到任以后,吏目驿丞,原也不相上下,可以交际往来。又兼陈大使原是这驿里的旧令尹,所以李驿丞合他相处,下帖请他,叫吕祥用心做菜,不可苟简。这吕祥心怀不善,记恨初来时节被他三十板之仇,想要乘机报复,偷空出去买了几钱砒霜,凡是陈驿丞的汤饭之内,都加了砒霜细末。幸得不甚多,不致暴发。待了片时,陈驿丞肚内渐渐发作起来,起初溃乱,后来搅痛,只得辞席回去。李驿丞见他病势凶恶,也就不敢固留。
  陈驿丞到得衙内,唇口发青,十指扭黑,知是中了毒药。喜得名胜之地,多有良医,请入来诊视脉息,知是中了砒霜毒,即时杀了活羊,取了热血灌下,又绞粪清灌去,方才吐出恶物,幸得不死。陈驿丞疑是李驿丞要谋他的巡捕,所以下此毒手。病了几日起来,州堂上递了呈子,指名呈李驿丞,说他谋害人命。州官准了呈子,差人拘审。李驿丞指天画地,血沥沥的发咒。陈驿丞道:“我与你同桌而坐,同器而食,如何偏我中毒?这不是你的手脚,更是何人?”州官问道:“那日酒肴,是甚么人摆的?”这李驿丞忽然想悟,禀道:“实禀老爷:驿丞的两个家人,那个会上灶的家人病倒,没有做饭,徒夫中一个吕祥,原是个厨子,又是驿丞同府的人,是吕祥做的。”陈驿丞道:“据了此说,便与李驿丞无干。这吕祥配发到驿,大使因他是个凶恶贼徒,照例打了他三十板。定是他怀恨报仇。”
  州官拔了一枝签,差人即时将吕祥拿到。他也自知事不可掩,脸都没了人色。州官问说:“药陈驿丞的毒药是谁下的?”吕祥平素刁佞,到这时,也便支吾不来。套上夹棍,不上五六十敲,从头至尾,招得与陈驿丞所说的半点不差。夹棍上又敲了一百,重责了四十大板,发驿再徒三年。将李驿丞问了一分米,因他不应擅役徒夫。李驿丞也就从此绝了照管。吕祥将养好了,仍旧带了锁镣,街上讨饭。恨李驿丞捻他出来,对人面前发恨,称言务要报仇。
  一日,淮安府推官查盘按临,审录囚犯,点到吕祥跟前。吕祥禀说:“李驿丞卖法纵徒,雇他上灶做饭,讲过每年十二两工食,欠下不与,因要工钱触怒,以此昼夜凌虐,命在须臾。”李驿丞站在傍边,等他禀完了话,过去跪下,把从前这以往的实话,对查盘官禀了个明白。推官大怒,分付:“这等恶人,还要留他在世?驿官,带出去自己处死,不消回话!”驿官谢了推官,领他到驿,发在牢内,禁住人不许与他饭吃。他还想那起初有人轮流管他吃用,不以为意,佯长跟了下狱。谁知此番奉了推官意旨,又兼他恶贯满盈,阎王催符来至,禁不得三四日,断了茶水,把一条绝歪的狗命,顷刻呜呼。报了州官,将尸从牢洞里拖将出去,拉到万人坑边,猪拖狗嚼,蝇蚋咕嘬。这是那作恶的下场,完了个畜生的话本。再有别人,另看下回结束。

第八十九回 薛素姐谤夫造反 顾大嫂代众降魔

  红颜慢认是吾妻,狡毒有希奇。万狠莫堪比拟,豺虎合蜂蛇。
  诬叛逆,谎兴师,耸刁词。官非明断,证不公平,九族诛夷。

                      ——右调《诉衷情》

  再说薛素姐从淮安吃了一场大亏回来,头一个恨狄希陈,这是要食肉寝皮,其仇是不可解的;其次就恨狄周,恨他回家,不该做成一路哄他;再其次又恨相大妗子不说狄希陈在京另娶,及至他自己到京,禁住了人,不许半星透露,都是相大妗子的主谋。日夜寻思,都要一个个从头报复。但狄希陈远在七八千里之外,狄周送狄希陈上了船,仍回北京管当,素姐不曾知道,只说都往四川去了,这目下怎能报复得着?心里想着:“‘义不主财,慈不主兵’。必定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怕他远在万里,可以报我之仇,泄我之恨。”夜间千思万转,定了这个主意,起了个五更,叫了个觅汉跟着头口,一直径到绣江城内县门口,寻了店房住下,访了一个极会写状的讼师,合他说道:“我要在县里递张首状,央你写得详细,我送你一两纹银。”讼师说:“你且将情节说来,看系何事,我好与你写。”
  素姐说:“我是薛氏,嫁与监生狄希陈为妻。狄希陈不安本分,合家人狄周,每日谋反,久在京师潜住,又娶了一个红罗女为妻,剪草为马,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移斗换星,驾云喷雾,无所不为。昨日狄希陈领着这红罗女一班反贼,都往四川成都府调兵,妆着假官,使着假勘合,回家邀我同去。我怕带累,没肯许他。这是要十灭九族的事,我待出首免罪哩。”讼师道:“这事别当顽耍,有实据才好。这要问出谎来,你不消说是诬告加三等,还要拿写状子的打哩!且问证见是谁?”素姐道:“我是他的老婆,再有我知的真么?汉子谋反,老婆出首,这也还另要见证么?”
  讼师本等不敢与他写这大状,只图他那许的一两银子,不是等闲赚的,大了胆与他写道:

  告状人薛氏,年三十七岁,本县人,告为出首免罪事:氏夫狄希陈,从幼不良,无所不为,假称坐监为名,潜住京师,另娶妖妇红罗女童氏为妻,演习邪教,剪草为马,撒豆成兵,谋为不轨。本年八月内,假充职官,伪造勘合,带领妖妇童氏,妖徒狄周,前往四川调兵,强氏同行入教。氏恐株连,不敢同往。似此反贼作乱,若不预先出首,恐被连累,后悔难追。伏乞行文剿捕,免氏并坐。上告本县老爷详状施行。被告狄希陈、狄周、童氏。

  县官看状,说道:“他既潜住京师,做这些歹事,怎么往八九千里外四川去调兵?你这状一定另有个主意,不是实情!”县官看了状尾的代书名字,照名差人拘来,问道:“你怎么与这妇人写如此谎状呢?”代书道:“据小的看来,其实是谎。但他自己的妻子出首,又是谋反的事情,小的怎敢与他格住不写?”县官道:“你这也虑的是。”叫薛氏:“你有主人家么?”素姐说:“县门口郜家下。”县官差人唤了主家来到,把这个妇人保下去,好生看守伺候。准状拘审,分付该房,出了信票,差了快手,拘那狄希陈的左右两邻,乡约地保,赴县察究。差人持票下乡,左邻陈实,右邻石巨,乡约杜其思,保长宫直,一干人都已叫齐,差人缴票回话。晚堂听审,县官坐了堂,这就是头一起,先叫陈实,次叫石巨,再次叫杜其思,又次叫宫直。
  县官问道:“怎么你明水地方有此等兴妖作怪谋反的人,两邻不举,乡约保长不报?这是怎么说?”陈实头一个开口禀道:“昨日老爷差人下乡拘唤小的们,见票上的朱语,是出首免罪事,打听差人说是薛氏出首他丈夫谋反。老爷问作反的人,一定是狄监生狄希陈么?”县官道:“就是。”陈实道:“这不止小的一人:这石巨是右邻,杜其思是乡约,宫直是保长,你众人都公道回老爷的话,狄希陈果真作反来?”众人齐道:“这狄希陈是个监生,他父亲是狄宗羽,老爷县里有名的良民,死过才三年多了,止有这狄希陈一个儿子,也是个老实人,自来没听见他兴妖作怪,又会谋反。”素姐道:“他不会兴妖作怪,没曾谋反?你们都是合他一伙的人,肯对着老爷说实话么!他昨日往四川调兵回到家里,你们那一个没合他往来通气呀?”县官道:“他往四川去做甚么?”众人道:“他新选了四川成都府经历,他去到任,何尝是调甚么兵!”
  县官叫门子取过新《缙绅》来,看得成都府经历狄希陈,号友苏,山东绣江县人,准贡。县官又问:“这妇人告这一张状,他的主意却是为何?”陈实道:“这妇人的父原是个教官,两个兄弟,多是有名的好秀才。偏他至不贤惠,殴公骂婆,打邻毁舍,降汉子比仇人不同,致的丈夫逃在京里,住了这三年多。闻的另娶了一个妾姓童。昨日选了官,回家祭祖,住了半个月去了。后来一个跟狄监生的厨子吕祥,不知怎么过了舌。合吕祥去赶狄监生,赶到淮安没有赶上,被吕祥把骡子都拐去了,前日扬州府江都县没行关子到老爷县里查么?”县官想道:“就是他?你们再说。”
  众人又说道:“想是没有赶上,所以递这状,指望老爷动文书提他回来的意思。”县官道:“良家妇女,怎么鼻子都没有的?我那边凡有私奔的妇人,被人捉回,方割了鼻子哩。”众人道:“老爷说这鼻子的事,其话又长前年他的丈夫不在家内,他买了一个猴,将他丈夫的巾帽衣裳,都必改把与那猴子,妆成他的丈夫,将那猴日夜的椎打,把猴打得极了,拧断了铁锁,跑到肩上,先抠了眼,后咬了鼻子。”
  再说素姐来县告状,又不曾对人说知。龙氏差了薛三省媳妇,送了一盒点心与素姐吃,只见素姐中门封锁。问那外面住房的人,都说:“不知去向,风闻得象是往城里递状告人去了。”薛三省媳妇回家,对龙氏说知。龙氏料得薛如卞、薛如兼断是使不动的,只得差了薛再冬,叫他扁着吊数钱,寻到城内陪他姐姐。走到四十里,寻到县前,正见素姐在一家下客的门口凳上坐了看街。
  再冬备问详细,方知是出首狄希陈谋反,状已准过,差人拘唤两邻约保去了。差人拘齐了人,投文见官。这再冬若是一个有识见达时务的人,料得姐姐告这般刁状,躲得远远的,还恐怕寻将你来;他却挽扶了素姐,跪在月台下底下听审。听得乡约众人禀说被猴抠眼咬鼻子的事,他下边高声说道:“你们众人又不是他家的家人觅汉,你们怎么知得这等真?”县官问道:“下面说话的是甚么人?”乡约禀道:“是薛氏的弟。”县官说:“采上来!”说道:“我心里疑惑,人世间那里有此等的妇人,做这样违条犯法的事?原来是你这奴才拨唆主使!状上又没你的名字,你擅入我的衙门,箝制乡约,这等大胆!选大板上来!”拔了六枝签,分付着实重打。霎时把个小再冬打的皮开肉绽。
  薛素姐下面叫屈声冤,只叫:“南无观音菩萨!本县城隍!泰山圣母!别要屈了好人!”县官大怒,叫人拿上来,一拶一百敲,将再冬枷号一个月示众,将素姐放拶赶出。薛素姐因手指拶烂,肿痛难忍,不能回家;又因再冬被责枷号,没人照管,只得仍在店家歇住,雇了一个人回家说信。龙氏放声哭叫,强逼薛如卞兄弟,恳央县官释放薛再冬的枷号。
  薛如卞兄弟到此地位,明知理亏,但只是义不容辞,怎忍坐视,即刻起身赴县,寻着了素姐。又去寻看再冬,焦黄一个龌龊脸,蓬着个头,稀烂的一只腿,枷在县前。枷上左边一条告示,上写着:“枷号唆使亲姊诬告本夫谋反犯人薛再冬示众”。右边一张封条,上写“绣江县某日封”。上面一张横示:“枷号一个月满放”。看见那薛如卞兄弟来到,裂着个瓢大的嘴怪哭,只说:“二位哥哥救我!”薛如卞说:“何如?我的话你再不听!你前年跟了姐姐往北京去,我那样的嘱付你来?这诬告人谋反,是甚么事,你直脖子往里钻,这可甚么救你?家里有这们争气姐姐,俺躲着还不得一半。‘晏公老儿下西洋’,也救得人么?”再冬道:“这两日只怪恶心,饭通吃不下去。二位哥哥若不早救,这死只在目下。”薛如卞、薛如兼寻了别的下处,晚间着了人看管再冬。次早,兄弟两个戴了儒巾,也没敢穿公服,止穿了青衣,具了一个禀帖,跟了投公文的进去,投上禀帖,听候点名发落。县官读禀帖道:

  本县儒学廪膳生员薛如卞,附学生员薛如兼,禀为认罪乞恩事。胞姐薛氏不遵家训,诬告本夫;胞弟薛如衡擅入公门,搀越禀话,俱罪不可文。蒙老父师如天之度,仅以薄惩,薛氏赶逐免究,如衡枷号示众。在老父师三尺之法不可原,在卞等一气之情不忍恝。冒昧乞恩,谬希开网。伏乞老父师怜宥施行!

  县官看完,吩咐唤二薛生上来:“薛氏是亲姐么?”薛如卞答道:“是。”县官道:“做秀才的人,况且又是名士,齐家是第一义,怎么任他这等胡做,劝也不劝他一声?这还可以借口说是女兄,又经出嫁;至于薛再冬是二生的弟,这是可以管束的,怎么也放他出来胡做?”薛如卞一言不答,只是痛哭流涕。县官也晓得他的苦情,叫人抬进薛再冬的枷来。县官道:“我本待枷你一月,待你棒疮渐好,再打三十板放你。如今你两兄与你求饶,姑且宽恕,以后再要主使薛氏出来越理犯分,定是不饶!出去改过!”
  发落完毕,回到下处。薛如卞兄弟从又换了衣巾,进去谢了县官,同了素姐、再冬回家。素姐两手肿烂,左手扯不得缰绳,右手拿不得鞭子,抄了手,就如骑木驴的一般。回到家内,龙氏前来看望,一个爱女,拶得稀烂的八个指头,一个爱儿,打得流脓沥血的两条大腿,扯着碰头打滚的叫唤。
  薛如卞道:“姐姐在上,兄弟在下,俺弟兄两个腆着脸受那县官数说,声也没敢回他一声,全全的救出来了。事体可一而不可再。往后相这等的状,姐姐千万不可再告。就姐姐要告这样状,兄弟,你千万的阻拦,千万别要撺掇。县堂上吩咐的话,姐姐不曾经听见,兄弟,你是听见的。你如不怕,俺两个是再不能救你的了。”再冬道:“姐姐告上状,差人来叫两邻乡约,我才寻到县里。干我甚事?说我挑唆姐姐告状!”薛如卞道:“差人来叫两邻乡约,也叫你不来曾?你跟进衙门,还搀言接语的禀话,你还要强嘴哩!”龙氏道:“多亏了大爷二爷的分上,救出我的儿合女来,我这里磕头谢罢!念话的够了,望大爷二爷将就!”把薛如卞、薛如兼拆辣的一溜烟飞跑。
  素姐扎煞两只烂手,挠着个筐大的头,骑着左邻陈实的门大骂,说:“我又没使‘长锅’呼吃你娘,呼吃了你老子,抱着你家孩子掩在井里!那用你对着瞎眼的贼官,证说我这们些嚼舌根的话,叫我吃这们顿亏!”上至三代宗亲,下至孙男弟女,无不恶口凉舌,脏言秽语的骂。骂得个陈实火性发了,又按捺去,按捺了,又发将上来。这其间,若只有一个不贤之妻在旁挑一挑,愁那灾祸不起?谁知这陈实的妻赵氏,虽是个小人家女儿,素性柔和,又极贤惠。见陈实性起,再三委曲劝道:“我们与这样恶妇为邻,就是老天爷叫我不幸!好好的,官差人叫了咱去,要不实说,致官计较;说了实话,他岂有喜咱之理?他这不贤惠泼恶的名声,人所皆知,受了他骂,何足为辱?胜了他,那里便见得刚强?男不与女斗,天下皆然。你走将出去,难道好合他同打同骂不成?且你与狄大哥父子交往的非止一日,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你依着我说,将街门紧紧的顶上,凭他怎么骂,只当耳边风。叫他骂的牙酸口困,他自然的夹着屁股走。等狄大哥后日回来,你见了他,那样的光彩?他见了你,自然羞的没处躲。你要出去合他男女混杂斗一斗口,别要说狄大哥回来不好相见,就是旁人也说你不是。”陈实道:“你说得也是。只是他越扶越醉的,我气他不过!”赵氏道:“他就合心疯了的一样。为甚么好人合疯老婆一般见识?”陈实果然听了赵氏的言语,紧闭街门,饱饱的吃了他一肚的村卷。素姐骂来骂去,陈实只不出头,自也觉得没有兴趣,遂又骂到右邻石巨门口。
  只石巨的媳妇张氏,天生也是个不贤惠的妇人,邻居街坊躲着他,他还要寻上门去的主顾,他依你在他门首乔声怪气的恶骂?素姐骂陈实的时候,他听见,说道:“这是狄家那个少鼻没眼的老婆骂陈家哩。骂了陈家,情管就来我家门首嚷骂。”寻了一个三号不大不小不粗不细的棒槌,放在手下,准备若来毁骂,算计要将素姐一把采倒,屁股坐着头,从腰至腿,从腿至腰,着实请他一顿。他要上吊,合他同时伸头;他待跳河,合他同时伸腿。算计停当,专待素姐降临。听见素姐在陈实门首嚷骂,陈实不肯出头,这张氏气得脖子青筋暴流,合大腿一般粗细。不消一回,素姐骂到自己门前。张氏卷了卷袖,紧了紧裙,手提溜着个棒槌,往外就跑。谁知道这张氏虽不贤惠,却石巨甚有主意,将张氏双手抱住,说道:“哎呀!俺男子汉没有火性,你老婆家到有火性了!这狄家的疯老婆,是个人么?你趁的合他照!这们样的疯狗,躲着他还怕不得干净。那院里陈嫂子比你矮,陈哥比你弱么?要是中合他照,陈嫂子肯抄着手,陈哥肯关着门?凡事忍一忍就能消了百祸。你气头子上棱两棒槌,万一棱杀了,你与他偿命,我与他偿命?你与他偿命,我没了老婆;我与他偿了命,你没了汉子。咱为甚么?他骂了陈家,又骂咱家;他骂了咱,情管还骂杜其思合宫直家去哩。宫直合杜其思罢了,只怕宫直的老婆可不是个饶人的货。叫他两个去照一帐,咱可卖个哈哈笑儿。”张氏道:“你这就是不长进脓包话!叫人骑着门子骂,说关着门子别理他,叫人听着,你可是贼呀,你可是忘八呢?”石巨道:“贼也罢,忘八也罢,咱且眼下没祸。可想着那一年生不下孩子来,他公公狄大叔午夜里打着火把,沿坡里替你寻药,你也不该合他一般见识。”张氏听说这话,方消了气,拿了棒槌回进家去,纳了丈夫的劝解。
  素姐又骂了个心满意足,收拾了骂本,骂到乡约杜其思门上。见一连骂了两家,没有人敢出来照将,扬扬得意,越发骂的十分厉害,百分可碜,人说不出来的,他骂出来;人想不到的事,他情想的到。把个杜其思骂的极头麻化的,出来合他分解,被素姐不由分说,往怀里钻了一钻,一只手着杜其思的胡子,一只手往杜其思脸上巴掌就如雨点般下。口里骂着“贼忘八,贼强人”,喊叫:“杜乡约打良人家妇人哩!我叫俺两个秀才兄弟呈着你!列位街邻,仗赖往俺家里叫声人去!”一边骂,一边采打。幸得两手拶的稀烂,采打的不大得害。
  杜乡约口里说道:“你看狄大嫂!你不知礼罢了,难道我做乡约的人也不知礼?谁好打你?俺可也看狄大哥看那头的二位薛相公的体面,没有人肯打狄大嫂的理。狄大嫂,你放手,休这等的。我合狄大哥父子往来,我长起狄大哥好几岁,我还是大伯人家哩。”素姐骂道:“你是人家的鸡巴大伯!撩子大伯!我那扶大伯!你证着叫官拶我这们一顿,把我的心疼的兄弟枷号着打这顿板子,你还是大伯哩!”杜乡约道:“你看狄大嫂糊涂!狄大哥本等没有谋反,我没的昧着良心说他谋反,叫他十灭九族了罢?你薛三哥是为他自己多说,拿上去打了枷号的。你下头别要声冤叫屈,官也不肯拶你。这该我甚么事?”
  素姐那里肯听,还使巴掌崩星般往杜其思的脸上打。围着看的众人不忿,齐声说道:“这位嫂子也甚是不通!杜乡约就有甚么不是,你骂他不回口,打了他不回手,这也就该罢了!你赶尽杀绝的,他是你的儿么?他只好看着狄相公合二位薛相公分上罢,要不一路申,申到县里,怕没有第二顿么!”素姐放了杜其思,就待照着众人。杜其思得空子跑到家里,顶上门,还有甚么樊哙撞得开哩!众人见杜其思关进门去,都各走散。单只剩了一个素姐骂了几句,只得没揪没睬,骂到保长宫直门口。
  却好宫直往捕衙点卯,不在家中。宫直的老婆顾氏,绰号叫是“蛇太君”,极高的个身量,极肥极大的个身材,极大的两只小脚,胳膊有汉子的腿粗,十个指头有小孩子的胳膊大。每常挑着一担水,或时抗着六斗七斗粮食,就如当顽的一般。专常借人家磨使,他两扇磨一齐掇着径走。素姐在他门上骂了一会,这顾氏不慌不忙,从家中走将出来,看了一看,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狄大嫂!为甚事这们发怒?”素姐道:“你那汉子贼强人!贼忘八!昧心丁!血汗病!证着叫官拶我这们一顿!我要合他对命!”顾氏一面说道:“原来如此。这怎么怪的狄大嫂撒极。请狄大嫂进我家坐,我替狄大嫂磕头赔礼。”一手攥着素姐右手,着力一捏,捏的素姐疼杀猪的般叫唤,使左手招了一招。顾氏乘着手势放了右手,接过左手紧紧往里捏拢,疼的素姐在地上打滚。
  顾氏道:“狄大嫂,你可有些虚火!让你家坐,倒不好来,就这们叫唤?”素姐住了骂,说道:“你好让呀!人的两只拶烂了的手,你使力气攥人的。”顾氏道:“我实不知狄大嫂是拶了的手,我就捏着手往家里让,谁知狄大嫂这们害疼。狄大嫂,你伸出手来,我是看看。”素姐不知是哄,伸出右手。顾氏接在手,故意看道:“可不拶得烂烂的!但我刚才并没肯着实捏。”学着道:“我就只这们捏捏儿,没的就这们疼?”又捏的素姐只待打滚。
  顾氏道:“狄大嫂,你不济呀,做不得女中豪杰。软脓咂血也成的么?你伸出左手来我看看。”素姐说:“你还待捏我么?我不听你呀。”就待抽身回去。顾氏道:“没有上门怪人的理。我高低让狄大嫂到家吃钟茶儿。”伸进两个指头,抠出素姐一根胳膊来,攥着往家里走。素姐被他拉的就似狗含着个尿脬相似,那里一点儿流连。拉到家里,同在一根凳上坐着,拉着素姐的手,假妆亲热,带说带数落,带说闲话,带叙家常,只托是无心,掉过来一捏,转过来一捏。素姐待抽身回去,那里抽动分毫。素姐道:“宫嫂子,我知道你的本事,我家去罢。”顾氏道:“狄大嫂,你不再坐坐?”素姐苦辞,顾氏扯着素姐的手往外送。送到街上,临放手,又着实捏了一下。素姐叫唤了一顿,方才去讫。口中喃喃喏喏的骂私窠骂淫妇不绝。
  顾氏一面说道:“狄大嫂,这是还不释然,再回来待我陪礼。”往前就赶。素姐跑不防备绊了一交,把一只鞋跌吊一边,素姐爬起来,也没敢拾鞋,光着脚托拉脚绳,一溜烟飞跑。顾氏提溜着素姐的鞋往前赶,口里说道:“狄大嫂,你住下,我拾了鞋送给你哩。”素姐甚么是敢住下,跑到家,顶上门,头也不出。顾氏又将素姐的一只鞋挑着回家。喜的前街后巷的人拍掌大笑。
  素姐此日没敢出来,次早走到相大妗子家,相大妗子还没起来。他跪在宅门底下,只叫:“相太太可怜见,还我的汉子来!大家哄他在京,替他另娶老婆,瞒着我,不叫我知道,把汉子打发的没有去向,到的致的俺不成人家。相太太杀了我了!”相大妗子听知,说道:“这老婆风了,媳妇子们,还不快些让他进来哩!”管家娘子,丫头养娘,出来了一大群,好劝歹劝,甚么是肯起来,口里只放刁撒泼,说瞒他另娶,养活着调羹母子,都是相大妗子主意。相大妗子也就睡不稳那龙床,起来穿上衣服,没缠脚,没梳头,出来让他进去,着实分辨。素姐越扶越醉,口里无所不说。相大妗子无可奈何,只得凭他在外作践,关了宅门进去。素姐直琐碎到午后才去。
  及至次日清早,素姐仍到相家作践,再三央他不住,相大妗差人去合薛如卞兄弟说,央来劝他姐姐回去。薛如卞兄弟是顾体面的人,料得即来解劝,也定无济于事,婉谢不肯前来。又只得凭他作践了半日,直到日西才去。以为他此后也便不好再来,谁知次早黎明天气,又来照旧嚷骂。相大妗子发极,自己走到中门,说道:“你也没理的紧!你汉子娶妾不娶妾,别说我是他妗子,我就是他娘,他‘儿大不由娘’,我也管不住的他,你怎么来作践我?我看外甥合姐夫姐姐分上,不合你一般见识。你连上门来骂我三日,我七八十的老婆子,你倒会欺侮我!你既不识的我是你的妗子,我也就不认的你是我外甥媳妇。谁家有外甥媳妇三四日上门骂妗子的礼?丫头媳妇子们,拿着棒槌鞭子都出来替我打这泼妇!只别打他的头,只打他身上。”
  相妗子分付未完,豺狗阵跑出一群妇女,或执马鞭,或执短棍,或执棒槌,约有十五六个。素姐见势不好,折身夺门就跑。那些妇女就赶,拖的拖,拽的拽。素姐方才慌说:“好嫂子!好姐姐!我与你们无仇无恨,您积福放我去罢!”内中做好做歹,放他出门,结了此局。后来不知何状,再看下回。

第九十回 善女人死后登仙 纯孝子病中得药

  从古钟灵多不偶,闺闱却有高贤。懿徽罄竹不胜传。诸祥皆毕集,五福赐从天。
  寿迈古今臻大耋,仅让舜有华年。承欢孝子且翩翩。倚庐成毁瘠,丹药寄神仙。

                    ——右调《临江仙》

  常言道:“年年防俭,夜夜防贼。”这两句话,虽是寻常俗语,却是居家要紧的至言。且说这“年年防俭”:做庄家的人,恃着年岁收成,打得盆盆盒盒的粮食,看得成了粪土一般,不放在眼内,大费大用,都要出在这粮食身上。地方官又不行常平之法,偏是好年成,人越肯费,粮食又偏不值钱。一石细米,一石白麦,粜不上五六钱银;蜀秫、荞麦、黄黑豆、杂粮,不上二三钱一石。粜十数石的粮食,济不得一件正事。若是有远见的人,减使少用,将那粮食囤放收藏,遇有荒年饥岁,拿出来粜卖那贵的价钱,人人如此,家家若是,岂不是富庶之邦?这个弊病,江北之地,多有如此。所以北边地方不必连年荒去,只猛然间一年不收,百姓便就慌手慌脚,掘草根,刮草皮,人类相食,无所不至。
  如今要说这晁夫人的结果,且没工夫说那别处的光景,单只说那武城县的收成。自从成化爷登基以后,真是太平有象,五谷丰登,家给人足,一连十余年都是丰收年岁。但天地运数有治有乱,有泰有否,当不得君王有道。成化爷是个仁圣之君,所以治多乱少,泰盛否衰。直到十四年上,年前十二月内一连三场大雪。从来说,“腊雪培元气”,把麦根培植得根牢蒂固。到了正月,又是三场时雪。《月令广义》里边说道:“正月见三白,田公笑。”交过清明,麦苗长得一尺有余,甚是茂盛。雨雪及时,地上滋润。春耕完毕,棉花、蜀秫、谷、黍、稷、稻,都按时布种,雇人锄田。交过四月,打到人腰的麦苗,一虎口长的麦穗。农书说道:“谷三千,麦六十,便是十分的收成。”这成化十四年的麦子,一穗中连粒带屑,足足的七十有余。这些庄农人户,看得麦子眼底下即有十二分收成,惟恐怕陈粮压掉了囤底,撑倒了仓墙,尽数搬将出去,减价成交,单等收那新麦。
  谁知到了四月二十前后,麦有七八分将熟的光景,可可的甲子日下起雨来,整日的无夜无明,倾盆如注,一连七八日不住点;刚得住,住不多一时,从新又下。农家说道:“撺火秀麦也要雨,拖泥秀谷也要晒。”可因淫雨不晴,将四乡的麦子连秸带穗弄得稀烂,臭不可当;蜀秫、棉花、黍、稷、谷、稻之类,着水浸得如浮萍蕴草。夏麦不收,秋禾绝望,富者十室九空,贫者挨门忍饥,典当衣裳,出卖儿女。看得成了个奇荒极歉的年岁,百姓们成群合伙,递了灾伤呈状。
  县官惟怕府道呈报上去,两院据实代题,钱粮停了征,米麦改了折,县官便没得伍弄,捺住了呈子,只是不与申报;钱粮米麦,照旧勒了限,五日一比,比不上的,拶子夹棍一齐上。人不依好,这等的荒年,禁不起官法如炉,千方百计的损折,都将本年的粮银完足十分之数。又有本年分的漕米四千三百石,若有为民的县官,将这样灾伤申报上去,央两院题本,改了折色,百姓也还可存济。但是改折了,却问何人去要铺仓的常例?问那个要解剩的余米?所以只是按着葫芦抠子。百姓们当不起官的比较,宁可忍饥饿死,不敢拖欠官粮。但是完得粮的,毕竟还是喘得气的人;有那一样只愿死不愿活的真穷汉,连皮骨也都没了,他那里还有甚么漕米与你?起先比较里长催头,后来点拿花户,拿将出去,打顿板子。两三个人连枷枷将出来,棒疮举发,又没有饭吃,十个定死五双。满眼里看见的,不是戴枷的花户,就是拖锁的良民;不是烂腿的里长,就是枷死的残骸。
  晁梁在家庭之内,与晁夫人说起这惨凄的情状,母子两人,着实动念算计,要将这催不完的粮米,替这些穷人包了。但不知所欠多少,惟恐欠得太多,力量来不得,不能成其美事。着人到户房里查了所欠的实数,还有一千三百石未完。喜得力量还可支持,遂命晁梁次早即往县里递了一张呈子,呈道:

  本县儒学廪膳生员晁梁,呈为愿代完纳所欠漕米,以存孑遗事:窃照本县今岁水灾,亘古所无。穷民素无积贮,输纳丁粮之后,业已皮尽髓枯,所欠漕米,实难输纳。今细查欠数,尚少一千三百石有零。梁奉母命,节减家口饔飧,搜括累年藏贮,愿代穷民以完正额,伏乞尊师释缧绁而宽敲比。切感上呈。

  原来这晁梁在诸生之内,绝不出入衙门,干预公事;四时八节,与县官交际的常仪都是极重的厚礼,所以得为县官尊礼之人。那日晁梁在仪门候见,听事吏即时传禀。县官致意:“请在宾馆暂坐,候堂事一完,便出相见。”果然停不多时,县官出到宾馆迎待。也不曾叫晁梁行礼,长揖让坐。晁梁禀出替百姓完粮的缘故,县官又喜又惊,看了呈子,着实奖美,问道:“百姓们所欠的粮米不知的数多少?”晁梁道:“尚有一千三百石。”县官道:“兄既自认代完,可以几日完得?”晁梁道:“百姓们先前还有糠草子得吃,今并糠米比草子都尽,不惟皮毛无存,就是几根白骨,也支不住了。若再比他们的粮米,不是作乱,定都是填了沟壑。门生奉老母之命,不得已极力搜括,为武城存下几个孑遗。这还要费力搜括,乞限二十日可完。”县官道:“二十日也不为久。既承教,学生就将美意出示晓谕,停了比较。但不可出延于二十日之外,致粮道提下米来,把这极场大的美事,劳而无功。若米完了,学生必要申报上司,务求两院题本钦奖,倘明年收成,还叫百姓照数偿还。”晁梁道:“门生母子的本意,也不望求知于上司,也不望求偿于百姓;只望桑梓苟安,便是人己两利。”县官奖许不已,吃了两道茶,送出回家。县官即刻分付户房出示晓谕。告示写道:

  武城县为愿代完纳所欠漕米以存孑遗事:照得本县夏遭淫雨,岁罹奇荒。本县为斯民父母,血气犹存,眼光具在,非不知吾民颠连已甚,皮骨不存,无奈下情不能上达,正供难以捐除,体恤有心,点金无术,致不得不勒限严比,忍用桁杨。今有儒学廪膳生员晁梁,具呈前事,呈称:‘本县今岁水灾,亘古所无。穷民素无积贮,输纳丁粮之后,业已皮尽髓枯,所欠漕米,实难输纳。今细查欠数,尚少一千三百石有零。梁奉母命,节减家口饔飧,搜括累年藏贮,愿代穷民以完正额。乞要释缧绁而宽敲比,等情到县。据此义举,合亟行晓谕,为此示仰催头花户人等悉知:既有晁生为尔等代输粮米,此后免行赴比,倘尔民良心不死,明岁收成,照数还补,以无负本生好义之美。特示。

  晁梁回家,将递呈代米的事,回了母亲晁夫人的话。晁夫人甚是喜欢,即时传各庄的管家进城,按了积贮的多寡,以谷碾米,以完官粮。管庄人仰体晁夫人的美意,不敢怠慢,前后十二日之期,尽将一千三百十四石五斗八升之米,陆续交完。县官差人押运赴了水次,放了收头宁家。县官择日要亲到晁家,与晁夫人合晁梁挂扁。
  那日正是十月初一,晁夫人的寿辰。县官具了彩亭门扁,县官率了佐贰典史,都穿了吉服,亲到晁家,与晁夫人挂了一面绿地金字“菩萨后身”门扁,又与晁梁挂了一面粉地青书“孝义纯儒”门扁。晁梁设酒款待,因赴乡饮,不得久坐。这武城县各里的里老收头,排年什季,感激晁夫人母子的恩德,攒了分资,成群打伙散在各庙里,请了僧尼道士,都与晁夫人做寿生道场,保护他务活一百二十年纪。晁夫人又将城中每年常平出入的米谷发出来平粜济民,又叫各庄上将那漕米碾下的细糠,运进城来,舍与那籴不起米的贫户。
  胡无翳每年凡遇晁夫人的生日,都来庆寿。这一年冬间,百姓们不惟遇此荒年,且又兼多杂病。胡无翳这几年来潜心医道,成了个极好的名医;晁夫人留他在真空寺久住几时,发出三十两银,央胡无翳到临清买地头生药,合了丸散,要舍药救人,胡无翳应允住下。也是胡无翳手段高明,又是这些病人应有救星,手到病除,一百个人吃了药,到有九十九个好的。到了次年开春,农事将动,晁夫人又借与他们牛粮子种,劝他们复业归农。
  这武城县官,福建人,姓柯名以善,本等不是个循良。怎禁得本治行有这等一个岁星,救苦难的菩萨,所以将那行过的歪事,未免有几分愧心,未行的善念,也有几分感动。深悔如此荒年,将百姓下狠的敲比;将晁夫人历年行过的善事,目下代民完纳漕米,平粜济民,舍药疗病,做文书申报了合干上司。那上司们因连岁饥荒,富家宦室拥了钱谷,把两扇牢门实逼逼的关紧,不要说眼看那百姓们饿死,就是平日莫逆的朋友,也没有肯周济分文;不要说那朋友,就是父族母族妻族的至亲,看他饿得丝丝凉气,冻得嗤嗤哈哈的,休想与他半升米一绺丝的周济。上司厌恶这等薄恶的风俗,一闻有这样一个积德累仁的女范文正公,怎有心里不景仰的?大家歌舞作兴起来,要劝化众人尚义,撺掇两院会稿具题,把晁夫人母子历年的救荒善事,奏上一本。成化爷批了温旨下部议覆。
  那部里房科,就是那承行的司官,也都指望晁梁去打点,方肯与他覆,好请给恩典。岂知这晁夫人的母子不过是行自己的阴德,原不图闻达的人。等了个把月,不见动静,把红本高高的阁在一个所在放着。想成化爷是那样的英明皇帝,知道天下有这等的好人,抚按如此举荐,也是心中时刻放不下的事,等那覆本上来,竟没了消耗,忽半夜里一个严旨,批将下来。那司官胆大,还不把放在心里,迟了两三日,方才淡括括的覆将上去。成化爷大怒,不依部覆,内首批出说:

  郑氏救荒活众,古义士有所不能;晁梁能承顺母志,孝义可风。郑氏进原阶三级,给与三品诰命;晁梁特授文华殿中书舍人,支俸管事。刻部迟延不覆,显有需索情弊,姑不深求,堂上官罚俸三个月,司官革职为民。并承行吏书,刑部把了问。

  京花子们知了这个信,星夜来到武城县报喜。晁夫人都款待打发去了。不多几日,果然吏部咨行抚院,着起送晁梁赴京授官,兼领晁夫人的诰命。武城县奉了帖文,亲自到晁梁家劝驾。晁梁具呈本县,呈称:

  本县儒学廪膳生员晁梁,呈为辞免本身恩遇以安愚分,以便侍奉衰母事:窃生谬叨圣恩,以奉母赈荒代粮一事,给母三品诰命,授生文华殿中书舍人,支俸管事。此诚千载奇逢,人生希遘,求且不能,宁敢矫情陈免?但生实有本怀,敢据情陈恳:生母诰封宜人郑氏,今年享寿一百四岁;生腹中失怙,四十年来,朝夕在母膝下,昼夜伴食,夜则侍寝。岁考乡试,生母不忍令生独往,每每偕生以行。今因母年纪高大,行路艰难,于是甘谢功名,三次不赴科考。今着生赴京受职,一百四岁之老母在堂,偕往则老人之筋力未能,独行则游子心胆立碎。于是万万不敢祗承恩命。啜菽饮水,舞彩承欢,享圣天子舜日尧天,过于轩冕。恳乞尊师曲体人情,善为辞脱。至于老母蒙恩纶诰,此奉旷荡皇恩,维风劝世之典,容专差生男生员晁冠赴京候领。为此具呈,须至呈者。

  柯知县无奈他着实坚辞,只得据了他的原呈,具文申报。两院亦再四劝驾,不久与他具本回覆,奉了温旨,许他养母终身赴京受职。晁冠带了得用的家人,赍了许多银子,送了撰文的礼币与写诰轴中书的常礼,打点一应该用的使费,等至九月里,用了宝,连夜赶回,要在十月初一日趁晁夫人寿旦迎接诰命。
  却说晁夫人一百零四岁的寿辰,兴旺人家,那个不来趋奉。又恭逢这般盛典,不要说有整齐酒席款待,就是空来看看,也是平生罕见的奇逢。于是沾亲带故,平日受过赈济,平粜过米粮,城里城外的士民百姓,十分中到来九分九厘。原起有备下的酒席,只因来得人客太多,不能周备,只得把肴菜合成一处,每人一器,两个馒头,一大杯茶,聊且走散,另卜了日子治酒请谢。
  晁梁自己题了本,求自动工本,为母建百岁余龄牌坊。奉了旨,雇人兴工盖造。县官亦亲自上梁,也有许多亲朋作贺。这一日,晁夫人甚是喜欢,正是三月三日不暖不寒的天气,客去以后,还与春莺、晁梁夫妇、孙子晁冠闲坐叙话,交了二更,方才就寝。晁夫人睡去,梦见月光皎洁,如同白昼一般,街门旌旗鼓吹,羽盖幡幢导引着一位戴金冠朝衣的一位天神,手捧黄袱包裹的敕书,至门下马,进堂朝南正立,叫晁夫人设香案,换衣接诏。晁夫人排完了香案,换了朝衣,跪于香案之前。天神宣诏,声音极其清亮,读的是文章说话,晁夫人不甚省记,止记诏书说道:“福府洞天之主,必需积仁累德之人。尔郑氏善行难名,懿修莫状,是用特简尔为峄山山主”云云。天神宣诏已毕,与晁夫人作驾行礼,请晁夫人自定赴职之期。晁夫人信口许他三月十五日子时辞世。晁夫人仍同了晁梁,送那天神出门上马,看那天神随着仪从,腾空向东南而去。
  晁夫人得此异梦,醒来正是五更。晁梁四十余年,依旧在晁夫人里间作房。晁夫人醒时,晁梁亦从梦中魇醒。晁夫人将晁梁叫起,立在床前,告诉他梦中这事。晁梁道:“儿刚才所做之梦,与娘梦见的一字无差。因梦往佛阁上安放天诏,一脚踏在空里,所以惊醒。”晁夫人道:“既是咱娘儿两个同梦,此事必然是真。我既许过他三月十五日子时辞世,这不过十来日的光景,你可凡事料理,不可临期无备,一时卒忙卒急了。”
  晁梁合姜氏也都哭了。晁夫人道:“怪带孩子气!我活了一百单五岁,古往今来,普天地下,谁有似我的?你两口儿还哭,是待叫我做彭祖么?”晁梁道:“俺的心里敢仔指望叫娘做彭祖才好。”晁夫人道:“你哥虽是我的长子,淘气长孽,我六十岁没过个舒摊日子。自从得了你,后来你又娶了媳妇,我倒散诞逍遥的,过了这四五十年。这要你哥在,他凡事都拦着,只知道剥削别人的,他也不叫我行这些好事。你两口儿又孝顺,又凡事的安当,我也没有话嘱咐你们,常平籴粜的事,千万别要住了。你看这们些年,天老爷保护着咱,那一年不救活几万人,又没跌落下原旧的本钱去?小琏哥两口儿好看他,你孤身没有帮手,叫他替你做个羽翼,也是咱晁家的后代,况且他又是个秀才,好合你做伴读书。万一后来同住不好的,好割好散,别要叫他过不得日子。陈师娘是个苦人儿,既养活着他,休叫人下觑他,别叫他不得所。指望你再生个儿,过给你哥,你偏偏的不肯生。停在乡里这们多年,也不是事,替我出殡,带他出去罢。就是我,也别停的久了,多不过五七,且坟是停当的,开开就好葬的了。”
  晁夫人欢欢喜喜的嘱咐,晁梁合媳妇、春莺哭哭啼啼的听闻。说话未了,天已渐明,晁夫人还打了个盹,方才起来。也没等晁梁料理,叫人将打就的杉木寿器抬到手边,用水布擦洗干净;做就的妆老衣服,吊上绳晒了一晒,里外衣带俱验看坚固;看着叫人做白绫孝幔,白布帏;又叫人买的平机孝布,叫了四五个裁缝,七手八脚忙做孝衣;叫绳匠打绳做荣冠,将一切丧仪都收拾得甚是齐备。街上不论亲戚朋友,但闻得晁夫人预备后事,就如他的娘老子将死一般,亲朋都来看望,不识认的,都来探听。晁夫人又不头痛脑热,又不耳聋眼花,光梳头,净洗面,照常的接待人客,陪茶陪饭,喜喜笑笑,那象一个将要不好的人!人都还说:“‘春三月,不圆梦。’春梦有甚么准成?”
  晁梁请了僧道,在各庙里诵经建醮,祈佛保安,又忏佛求神,愿夫妻儿子各减十年阳寿,保佑母亲再活三十年;又许下桥破就修,路洼就补,逢荒就赈,遇生就放,穿单吃素,念佛烧香:无所不许。从做梦日起,昼夜象那失奶的孩子一般,不住声唉哼,饭也不吃,黑瘦的似鬼一般。晁夫人道:“晁氏门中,上自祖宗,下至儿孙,都是你一个人继祖承祧的。你是个读书人,不明理,不往明白大处想,这们糊涂?天诏叫我做峄山山神,这是往好处去,倒不喜欢,还要烦恼?”强逼着晁梁吃了两碗稀粥。
  光阴迅速,转了转眼,已是三月十四日。但是亲朋,都来与晁夫人诀别。晁夫人都有好话相慰,又将箱柜里的衣服首饰酌量着都分散与人留做思念。及至日落,几个族里的妇人合女儿尹三嫂,守候晁夫人升仙,其余的作了别渐都散去。晁夫人在静室中沐浴更衣,欣然坐等。
  这三月十四日晚上,星月交辉,风清气爽。收拾了灵床,挂了孝帐,交过三更,晁夫人移在灵床端坐。果然东南上一阵阵香气袭人,仙乐逼耳,晁夫人闭上眼,坐化而逝。合家大小放声举哀。
  晁夫人生前分付,叫他死后还把身子睡倒床上,不要说是坐化煽惑凡人,也不叫僧道建醮超度。晁梁都一一遵行。晁梁不忍,直待三日入殓,颜色如生,香气经久不散四日成服,阖城大小,男男女女,老老幼幼,都换上素服,罢了市都来哭临。城里城外,大小庵观寺院,成群合伙,瞒了晁梁,都替晁夫人建醮超度。县官做祭帐,率领了佐贰学官,都来与晁夫人祭奠。
  晁梁请了乡宦陪候,要备酒相等,满城寻觅,要买几片猪肉,几只鸡鹅,那里有处去买!问其原故,是为晁夫人去世,屠户罢市,不肯杀猪。县中七八日没有投文告状的人。县官申报了病故命妇的文书,两院三司,守巡两道,府堂三厅,府属十八州县,都来与晁夫人烧纸上祭。
  晁梁只知道在家奔丧,那知外面合城的百姓,都攒了钱,举出三四个公直老人为了领袖,买了人家一所空屋,四周筑起墙来,门口建了精致的一座牌坊,内中建了五间正殿,东西各三间配房,正殿两头各建了道房两间,厨房锅灶俱各完全,殿中做了朱红佛龛,供桌香案,塑了晁夫人的生像,凤冠霞帔,通是天神一般。求了彭状元阁老的碑文,匾书“救世活民晁淑人祠”。剩的钞子,在闹市口买了几间店屋,每月可得赁价一两五钱,去临清访了两位有德行的尼僧,来与晁夫人奉祀香火。乡民布施的粮米吃用不尽,店房的赁价,与这两个尼僧置买小菜。本县乡宦奶奶们舍施袍服的,舍施幡幢的,舍施案衣的,……本县两个富商:一个李照,舍了一床万喜大红宫锦帐幔;一个高瞻,舍了两根高大船桅,竖作旗竿,悬挂了二十四幅金黄布旗。墙周围种了榆树,门前两旁甬路夹道,都种了松柏。也是晁夫人阴灵保护,许多树都极茂盛,没有一株枯焦干槁了的。
  晁梁举了十三日丧,暂时停闭,收拾出丧诸事,又要坟上盖创庐墓的房舍,又要雍山庄上与晁源发丧。哀毁的人,又兼了劳苦,看看骨瘦如柴,饮食减少,咳嗽吐痰,渐渐不起。择就了五月初一出丧,日子渐渐的近了,晁梁愈病愈极,愈极愈病。请了两个太医调理,不过是庸医而已,那里会治得好人?
  四月初八日,晁夫人的祠堂落成开光,为首的乡民,来请晁梁到那里瞻礼,晁梁方才知道乡里们有这盖祠堂的事。勉强着了巾帻,出来与乡耆相见;又只得扶了病,到祠堂行礼。及至到了那边,看得金碧辉煌,十分壮丽,心里又痛又感,一面叩谢众人,一面号啕痛哭,呕了两声,吐了一洼鲜血,便觉昏沉。家人扶在驴上,搀他回去。将到家里,望见一个道人,长须白面,年可四十上下,在他大门左边坐着个棕团,看见晁梁将到,端然不动。晁梁见那道人坐在门下,不好骑了驴子竟进大门,慌忙下了头口,望着道人说:“师傅稳便,不敢奉揖罢。想是待要化斋,请进里面奉屈。”道士道:“贫道不为化斋,知道施主是孝子,特来送药。”晁梁听说,更加起敬,固请入内款留。道士从葫芦内取出丸药三粒,如豌豆大,碧绿的颜色,“作三次用东流活水送下。”
  晁梁接药在手,再三让他进去。道人说:“尚有一位道友在那厢,不好撒他独自守候。”晁梁一面说道:“既是师傅道友,何妨请来同吃素斋?”一面伸了头向东望。回转头来,不见道人去向,方知道士不是凡人。依法服药之后,精神日增,病势日减。夜梦见晁夫人平常梳洗,说道:“我老人家的好话不听,无益之悲,致成大病。不是我央孙真人送药救治,如何是了?”再三嘱咐,叫他以后保重。晁梁醒来,方知道士果是神仙,原来是母亲的显应。耸动得人越发尊奉那个祠堂。
  晁梁遵了遗命,自己在城内与母亲奔丧,使儿子晁冠往雍山庄上为哥哥晁源出殡。晁夫人行了一生好事,活了差不多舜帝的年纪,方才结局。不知晁梁将来若何作为,再看后回分解。

不详   文章录入:旨卿    责任编辑:旨卿 更新时间:2008/2/4 0:11:02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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