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奔父命巧遇攒戟岭 避仇人深羁不染庵
话中特说陶药□之仇已死,奉旨将陶杞照原职降二级,别补任用。当日陶公得了这个消息,便打点收拾赴京候选,分付夫人道:“梅家小姐在此,你须好生照看他,待我上京时,一路寻取湛生消息。倘若不是姻缘,急忙遇不着时,到京中寻个门当户对人家,与他另配,庶几无人晓得花园之事。如今他又无父母,就如你我的亲女一般了。”又分付儿子宗潜:“你如今不必赴馆,竟在家中读书,同媳妇须要孝顺你母亲。表妹在此,亦必好好看待他,又要避些嫌疑。自己当朝夕苦攻,图个前程远大。我到彼倘遇新文宗出京,还要嘱托他青目于汝。汝须勿负吾言。”又叫留下家中童仆人等,俱各各分付了。临后请出梅小姐来,说道:“老夫奉旨赴京,小姐在此,只是有慢,必须耐心守去。”杏娘含着泪答道:“姑爹到京,在路须要保重。”一家都来拜别了陶公,陶公竟自出门。恐大路有强人阻截,便寻小路望北而行。
陶夫人送了丈夫出门,进内来又把陶公嘱咐的言语,对杏娘说了。杏娘道:“奴家承姑爹姑妈抬举,栖身于此,实出万幸,心中惟有默感而已。但姑爹所云,寻觅湛生,并门户相当之言,断难从命。奴家久已矢志空门,守贞不字,望姑妈谅之。奴家还有一言奉告,愿得姑妈房后小楼,告借一间居住,早晚可以焚香拜佛,消遣时光。未识姑妈能俯从否?”陶夫人道:’小姐既有此意,老身亦得常常与你讲诵经文,极是好事,有何不可。”即唤家人妇,把自己房后小楼,收拾起来,与小姐居住。自此,杏娘与佛奴,朝夕谈心。幸喜带得几本旧书籍,就在楼中展看起来。不料梅小姐翻书,一幅花笺落出,拾起来看,却是当日湛生紫燕诗。小姐到吃一惊,忙唤佛奴骂道:“小贱人,好大胆,前日湛生之诗,你说已还了他,如今原在旧书里面,可知都是你做出事来,引诱湛生,玷辱奴家。今日本待打你一顿,又在陶老夫人那边,说起来更觉不便。我且饶你,你快把实情说与我听。”佛奴道:“小婢那日,其实在镜台边拿那幅诗笺,交与湛生的,并无差误,不知如今怎生反在小姐书中。小婢若有一毫谎说,与日俱没,但凭小姐处治。”梅杏娘平素也是相信佛奴的,见他又赌了咒,谅彼必无不还那生之理,只不知为何却在书内,终是疑惑。又问佛奴道:“若果然还了他,这诗笺难道天上落下来的?”佛奴道:“小姐到不要屈人,古来桐叶寻婚,飞丸作合,天上落下来的姻缘,也都是有的。那生前日拿了诗笺,只管问小姐长,小姐短,痴心梦想。小婢恐怕嗔怒,所以不敢传言。今日诗笺,忽地又来了,莫非果有什么姻缘在内,鬼使神差也不可知。”梅杏娘变色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得多言。”佛奴住了口,梅小姐外面虽如此,心里原暗暗称奇想道:“与那湛生,果然有甚缘分么?为何诗笺来得这般古怪。”自此,杏娘之心稍动矣。在楼中吟成七言律一首云:
蹉予此夕思何安,憔悴多端独夜难。
皓月肯来悲顾影,金炉冷去梦惊寒。
肩衣绣幕频翻卷,手拄香腮懒卸冠。
无限幽情向谁诉?六时珠泪自空弹。
又成《望江南》一阕道:
清书永,画阁静还幽。挑罢练鸾双黛蹙,妆残玉燕九鬟愁,更苦是疑眸。楼畔眺,触景泪难留。万里桥边乡梦断,凤皇山下暮云浮,憔悴白头讴。
这是杏娘在陶家的说话,且搁过一边。再说陶公在路,行了一个月日,途中遇一同乡人,在京中回来。陶公问及他京中之事,那人细细说道:“如今进学一节,京中甚觉便宜。”陶公得了这个消息,即写一封家书,烦他寄与儿子,快快收拾进京。趁自己在彼候阙,可从容为他做地步。进了个学,便可次第做些勾当。那人接了陶公的书,路公南北,各自珍重而别。到得家中,即把陶公的书,送到他家来。公子宗潜,接得父亲手札,拆来看过,对母亲道:“爹爹书中教我进京,道是入学甚便。家中诸事,自有母亲主持,谅亦不妨。孩儿意欲即日起程,但未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既爹爹之意如此,还当速去。”宗潜便依了母亲言语,到内向妻子说明了。过了一夜,次早收拾起身。拜了母亲,别了表妹杏娘并妻子,出门径向大路而行。主仆二人,在路走了五个日头,到一处地方,正是攒戟岭。但见:
四面高山耸翠,两边古树排青。溪禽谷鸟唤行人,两两三三啼应。
景节正走之间,在牲口上一路观看景致。那晓得皂角林中,早已走出一二十个好汉,上前一把拿住了。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送了买路钱,放你过去。若说声没有,你看我手中的宝刀。”景节便哀告道:“我是双流县人氏、上京应试,路经于此。身边盘缠尚少,那里有什么送与大王,望方便则个。”那些喽罗道:“你是双流县人么?好好好,来得凑巧。前日大王分付,害了个干隔症,大小便俱不通,思得个双流县人做些汤吃,大便小便可以双双流通了。快快去见大王来说罢。”一径带了他走。景节一身冷汗,唬得个半死。到得寨中,报与寨主知得。贾龙便对湛翌王道:“好了,有个双流县人来了,先生家中消息,或有几分意思。”景节跪在阶前,贾龙未及问时,翌王见了,吃惊嚷道:“这是我妹夫,为何在此?”贾龙亦惊讶不已,一头下阶来搀起道:“这就是令妹丈么?”翌王道:“正是舍妹丈,陕西总戎陶药侯的令郎。”贾龙便请罪道:“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翌王问道:“兄为何到此?”景节道及父亲入京候阙,“途中写字,叫我到京图个进步。”说罢,也问道:“兄为何在此栖踪?岳父岳母在家中恁样念兄。”翌王道:“椿萱之想,何日思之。奈高公放我逃避之时,嘱付须在三百外潜踪。是以得遇贾义兄相留。非不欲归,实不得已耳。不知近来家父家母,可俱康健?”景节道了平安。翌王道:“吾兄出外,你家中亦觉无人。”景节道:“近来有一舍表妹在家,与家母令妹作伴,稍不寂寞。”翌王道:“令表妹是何人?”景节道:“舍表妹即与兄同患难者也。”翌王惊讶道:“的是何人?休得取笑。”景节道:“怎敢取笑,他先令尊叫梅如玉,是小弟的母舅。小姐叫做醒名花,现今住在舍下,亦躲那狗低头之祸。”翌王道:“原来如此,不知令表妹安否?”景节便把小姐在楼念佛看经,细细述来。翌王称羡不已。又晓得狗低头还不肯放下他,心中更添一段愁肠。所幸者父母在家清吉,小姐在陶家安身,暗暗私自欢喜。当下贾龙在坐中,听他二人说罢,道:“天下有这样奇事,又有恁般巧事,苦苦的二人在此相会。”景节又拉了翌王,到一边低低说道:“兄今可趁水推船,辞了那人,同小弟到京,见了家严,共图上进,切不可再有逗留。但那人跟前,亦不可说是小弟之意。”翌王道:“自然,小弟正欲相商,不意兄言甚合愚意。”二人重又入坐,说了些闲话,景节便向贾龙告别。怎当得他再四恳留道:“且宽住几日,小可们送先生起程。”景节苦辞不获,只得过了一夜。明日又欲起身,这番留不住,即备酒送行。席间,景节看那贾龙,一貌堂堂,便把言语说他道:“小生仰窥老丈,器宇不凡,身兼武艺,何不立身朝庙,轰轰烈烈,建些功业,名垂不朽,而愿为此屈身丧节之事乎?”贾龙便称谢道:“多承先生指教。即令舅先生,亦常谕及。小可因为匪人所陷,失身于此。忽欲弃邪归正,奈一时无便可乘。故此苟延性命,亦觉老大徒伤。”景节道:“容小子到京,对家尊说来。若遇便时,当为老丈作招安计。”贾龙道:“多感先生,只是再住一两日方妙。景节又道:“小子今日必欲告辞了。”翌王亦对贾龙道:“小子在此,荷蒙老丈覆庇,心感不尽。但今日亦欲同舍妹丈到京,候敝亲家一候。犬马之报,当在后日。”贾龙沉吟半晌道:“此处果非久屈大贤之所,但相聚一时,不忍遽言别耳。若湛兄决意要行,须再同令妹丈过了今晚,容小可与二位开怀畅饮一番,更领些教益。明日当一齐送二位起程,庶不负小可当日苦苦相留之意。”翌王道:“盛意难违,勉当从命。”起身向庭前略步,看些闲景。忽见隔院榴花甚开,触着花字,又想起醒名花小姐来,遂吟诗一首道:
榴火燃天出垣墙,怀人迢递隔羊肠。
今朝洒尽关山泪,不为三闾泣楚湘。
景节亦成一首道:
烟涨斜塘榴已芳,家家细雨报梅黄。
多君意气情何限?几对蒲觞话断肠。
二人吟罢,翌王忽想起范道人之言道:“‘见榴流行。’恰值我心中要离此地,那榴花又开,第二句又验了。那云侣岂不是个真仙。”一并述与景节知道,景节亦深以为奇。说罢,又同入席。贾龙便教堂下大吹大擂,好不热闹,直饮到各人酩酊而罢。到了次早,翌王等收拾行李,辞了贾君要别。贾龙道:“二兄果然决意要行?”说了这一句,眼中流下泪来。分付取出白银五十两,鲜衣二套,送与翌王、景节道:“二兄在路,小心保重。到京有甚机会,千乞带挈小可则个。”二人道:“多蒙饮食教诲之恩,已难图报。又辱厚赐,使人何以克当。”再三推却,怎当得他必定要二人受。二人只得收了,一径下山,洒泪而别。又叫几个喽罗,送到二十里之外。
不题翌王、景节走路之事,再说梅杏芳小姐。见姑爹表兄俱已出门,自己足不下楼,与佛奴相怜依守。或遇姑妈嫂嫂来,闲谈一时半刻,不然只把书史佛经之类消遣。自从那日见了湛生的诗笺,佛奴又从旁以天缘打动,小姐未免触景兴怀,吟一绝句道:
雨送愁苗烟系思,花开怯看好花枝。
阶前添得王孙草,一纵闲情练晴时。
不题杏娘吟诗之事,只说翌王、景节二人。离了万安屯,竟唤个船,从长江顺流而下。不几日过了汉口,早到芜湖钞关上,便打点起旱,从河南大路进京。当下还足船钱,起发行李上岸。来到饭店中,吃了些东西,二人便道:“总是明日起身,此时天色尚早,我们到外边闲步一回,有何不可。”两人齐出了店门,随意玩耍观看。此一去,分教:
尼庵翻作迷楼记,贞士施为荡子身。
那芜湖关口,是天下第一个大码头,真是十三省人烟凑集的去处。当下二人各处游玩,那里看得到许多好处。翌王对景节道:“热闹处有甚么趣,不如拣那幽僻去处,略玩片刻,倒可开怀散闷。”景节道:“晓得那里是幽僻所在?”翌王把手指道:“进此小巷,怕不有好处?”二人遂转弯抹角,曲曲折折,果然一步有趣一步。翌王道:“端不负我二人来意。”
再向西走了几步,回头不见了景节。翌王心中忖道:“他必是小解落后,想也就赶来的。”自己只顾望前而走,看见一小小黑煤刷的门墙两扇,黄竹小门,匾额上有不染庵三个贴金大字,早知是一所庵院去处。不意行走半日,腿下略有些酸,就在门槛上坐地,等那做妹丈的走来。等了一会,杳然不见。站起身两边张望,亦并无影响。那晓得陶景节正是小解落后,赶上前来,早已不见了阿舅。也是数该如此,他竟一直追去,并不想转一个弯儿。若转一弯时,湛翌王便现现的在那里。
不说景节寻觅翌王,只说翌王不见来了景节,心下想道:“我在这里玩,他在那边耍,两下寻不见,少不得大家到饭店中会的。”又想道:“这庵里面的光景,到有些意思。”竟移步而前,进了山门,到正殿之上,拜了佛。正在闲看,只见东首一门开处,有两个小尼望外一张,就笑嘻嘻的关了门进去,翌王方晓得是个尼庵。停一回儿,又有两个开门出来。一个年纪约有三十左右,面庞十分标致,体态亦甚妖娆。翌王见了,倒也动几分火。那一个即是先前出来的小尼。翌王仔细再看,亦觉风流可爱。那大尼移步前来,向翌王问讯道:“相公从何处到此?”翌王道:“适在近处游玩,偶进宝庵一步,惊动师父不当。”大尼道:“相公说那里话,请里面坐待茶则个。”翌王谢道:“不消了。”大尼便殷勤致敬,决意固请。翌王只得同了他进得这门。见里面小庭之中,花卉争妍,三间一带小轩,盖得精致幽雅。大尼道:“这是接待那些女施主的所在。”翌王便暗笑道:“正不知接待那男施主的所在在那里?”又进一重门,另是一座小殿,殿中供着千手观音的圣像。从此而进,便是法堂。堂中排列那钟鼓鱼磬经忏,中间挂着几尊佛像,两边有八把小木金漆的交椅。大尼便让翌王坐于客位,自己主位陪坐,叫小尼进茶。大尼先启问翌王道:“相公仙乡何处?尊姓大名?乞赐见示。”翌王答道:“小生西蜀人氏,姓湛,名国瑛,表字翌王。敢问仙姑法号?”那大尼又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素齿,低低答道:“贫尼贱号了空,是荒庵住持。”翌王道:“宝庵共有几位?”了空道:“还有愚徒四人。一名本空,一名本亮,一名本悟。”把手指着下位坐的那小尼道:“他叫做本白,是贫尼新剃度的。那几个都在后边学诵经文哩。”翌王听了,道声难得。然一心想,到饭店寻会妹夫要紧,便立起身,叫声:“仙姑,小生告别了。”了空道:“敝庵后边,还有些小景致,倘蒙相公不弃,一发随喜随喜,实为幸甚。”翌王只欲告别,怎当得了空决意固留,必要到内赏玩,又只得随了他,进得一小角门,弯弯曲曲,约摸又过了七八重小门,到得里面,正是一所小楼,收拾得齐整非凡,比外边光景,便觉大不相同。内壁挂的,都是名人手迹,几上列着古今画卷,宣炉内一缕名香,瓷壶中泡得苦茗,鲜花几枝,斜插在胆瓶之内。敷说不尽其中幽雅,有一篇叙述女尼卧室的妙处:
欲识女祗园,一片白云迷曲径。要寻真净界,数弯流水护禅心。优婆夷其中栖止,比丘尼由此修焚。璎珞绕琉璃,灯燃不夜;旃坛飞,香散长春。梦锁禅关,不管帘前花落;心澄趺座,漫留槛外莺啼。一榻挂鲛绡,光华夺目;半床披蜀锦,璀璨迷眸。五色霞衣,斜搭珊瑚架上;千花云衲,长垂琥珀珠边。月语彻纱窗,香云缭绕;梵音飘绣盖,瑞雨缤纷。优昙开不落之花,胆瓶清供;琪树结长生之果,心地真诠。四壁净无埃,摩登女陷阿难于精舍;半龛长抱月,陈仙姑挑必正于空门。
湛生见此种景致,心中暗想道:“这班狡尼,倒享得好清福。”忽见小尼又送茶来,了空又陪了一巡。少停,桌上列着十数品点心,请翌王享用。翌王一心要出去,见天色晚了,便连连告辞。未知淇生果能即出尼庵否?只看下回,便见端的。
第六回 慈航渡惯作陷人坑 连理枝阴谋劫妹计
再说湛翌王,向了空连连告辞,一心要去。只见那了空道:“小庵有幸,得蒙仙郎下顾,恐此处且不比天台,路遇就轻□□□刘阮,相公莫要急去罢。”翌王着急道:“适有一舍亲同来,客店里去会着了他,明日再来领教何如?”了空道:“既来之,则安之。如要去时,也但凭你,贫尼倒不敢强留。翌王立起身来,各处寻个出路。只见墙垣高大,门户重重,就插翅也飞不出去。不觉眼中流下泪来道:“我湛国瑛恁般命蹇,那晓得倒在此处了结我性命。”竟放声大哭。那些尼姑,忍不住都笑起来,劝道:“相公不须着恼,暂请宽住数日,自当送你出去。若只是这般,你哭也无益。”便叫小尼道:“拿好酒来,与湛相公解闷。”翌王又对了空道:“小生住在此间,谅亦不害。但是舍亲欲同往京师,不见了我,必然各处找寻。小生住在此几日,他必然等我几日,不肯舍我而去。如此可不误了他的正务,叫我怎生放心得下。”少顷酒到,桌上添几色荤菜,请翌王饮酒。翌王此时,那里有心吃酒。怎当得那些淫尼,撒娇撒痴,互相打诨。翌王眼中见了这般,心里想道:“焦躁也不相干,只得与他们随方逐圆。”乃道:“既蒙仙姑雅爱,小生怎敢不受抬举。但过了今晚,即容小生出去,索性回了舍亲,等他独自去罢。如此两下相安,小生仍旧到天台,决不失信。”了空道:“自当从命,相公且开怀放饮,莫辜负此良辰。”猜拳行令,你一杯我一盏,先灌得翌王已有六七分酒意,便一齐收拾,簇拥翌王上床,做起阳台故事。有调《黄莺儿》为证:
五个秃雌光,逞威风,战一阳。孤军冲突禅床上。莺声细扬,口脂嫩香,按轮番,搅乱真空相。恣颠狂,眼■胧处,几度唤仙郎。几度唤仙郎,俏觑乖,会弄腔。花心点得魂飘荡。西方那方,禅房洞房,这风流尽足超尘障。任襄王一更一换,日影上纱窗。
翌王到得天明起身,梳洗已过,又向了空苦求要去,了空执意不肯道:“你且宽心住着,直待我天缘了日,方许送归凡世。”翌王听了,又苦又恼道:“若果如此,我命休矣。”又忽想起范云侣皂囊:“他教我遇急难之时开看,如今还有两个未开。”便趁着众尼不在,把那第二个皂囊拆来一看,只见亦是十数个细字道:
此地姻缘,一岁周时可脱。
便目瞪口呆,半晌流泪道:“仙翁,仙翁,你既晓得这般,怎么不设个法儿救我。一岁周时,难道要住在此一年,岂不活活坑死人么。”又看那可脱二字,还像不致丧身伤命的。只是我在此羁留,那醒名花小姐不知何处漂泊。一念及此,教我怎过时光。况且又累自己□□□□□□□着教他心上难过,若还住饭店中,□□□□□□□□□□□翌王此时,分明乱箭攒心。
且不说翌王之苦,但说当晚陶景节,寻不见了湛大舅,到饭店中问时,又无些影响。直等到点灯时候,只不见回来,心中焦躁着急。挨至天明,又上大街、穿小巷,无一处不寻到,仍然影迹无踪,只得再回至店中,吃了些饭,叫店家主人讨过笔砚,写起招帖,遍满芜湖关上贴去,回来又在店中宿了。如此一连寻了半个多月,只是没有下落。心中想道:“难道被人谋害了?身边又并无财物,难道那里醉酒,掉在河内淹死了?客边又无人请他。难道诺大年纪被人拐去了?难道是入冷辟寺院之中,撞破了奸僧隐事,被他算计了?他是乖巧伶俐之人,怎得如此?又闻如今世情不好,尼庵中常常私匿那标致男子,只可进,不可出,难道也落这个道了不成?若是如此,他却受用了。”心中甚无主意。正摸不着,客路已误了许多日子,满胸愁闷,便题诗一首道:
萍水惊相失,孤踪思独烦。
浪寻空客路,迷问阻机源。
梦策燕云马,愁啼蜀道猿。
旅魂悲久滞,顾影暗无言。
景节思量,坐此无益,只得对店家道:“我们两人到此,一个是我的妻兄,不意前日上街玩耍,竟走失路头。寻了半个多月,并无踪影,这是主人家真知灼见的。我又上京性急,今日只得要起身了。倘早晚来时,烦与他说明,教他快快赶上来。他的随身行李,都放在这里。”那店家便嚷起来道:“你那客官,说得好自在话儿。来时一双,去时一个,这干系谁敢担得,还是住在这里,寻见了他,同去的好。倘盘缠少时,我便让你些饭钱,倒也使得。”景节道:“老丈有所不知,他是我至戚,难道有甚的歪意在内。我巴不得他来一同走路,这是没奈何如此。”店家道:“我晓得你们是什么亲,什么眷,来时两个,去时还他一双。这不是我们不行方便,故意勒*!你。若决意要去,我也难好留你, 只同你到官府那里,说个明白,弄个照儿与我,后来不要累及我店家,那时由你去便了。”景节被他说得顿口无言,倒是旁边的人劝道:“我们看那位客官,也不像个歹人,或者果是至戚,一时同来走失了。今已事出无奈,寻又寻不着,等又等不及,故此只得要去,量无别事。如今我们众人保他,后来倘有累你处,都是我们料理。”店主道:“果然如此,众位莫要一时高兴,后来有事就不认帐。”众人道:“我们一言既出,难道肯悔赖么。若不放心,写个纸儿留在你处。”那时众人就请景节,合同立了一张保票。当下景节买了几斤黄酒,两盘鱼肉,请了众人并店家,致谢一番,又叮嘱一番,即时起身出门,望着北京大路而行。路上单身独自,带来家人陶大,在万安屯经过时节,已失散不知去向了。故此与翌王作伴同行,极是凑巧,不意又值此分散,心上好不气苦。幸喜得路上太平,早宿晏行,到得京中,此是后话。
再说湛翌王在尼庵之中,朝云暮雨,与一班狡尼,轮流行乐,心里甚是难过。幸喜这些尼姑,不是只顾取乐,不管人死活的。每日清晨,等他起身,便有那龙眼汤、人参汤、腰子鸡子汤、茯苓白术糕,并那地黄六味丸膏,调养他身子。了空又实心怜爱,一日对湛生道:“我与郎君,天缘人凑,得以相聚于此,非是必欲拘留你,因人心难测,倘容你去后,那时反弄我等出乖露丑。故此忍心害理,勒你在此,莫要怪我。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郎君心下还是何如?”翌王便抚其背道:“承你相待如此,我非木石,岂不恋恋。但为双亲景属桑榆,朝夕虽有我弟侍奉,此中到底缺然。且有万千心事未谐,夫人的兄仇未报。前者实欲上京图取功名,那时或可遂我生平诸愿。今蒙仙卿谬爱,曲意相留,正不知此生作何究竟。”言罢,泪如雨下。了空亦流泪道:“不是我狠心,大约数该如此。郎君且耐着性儿,图个机会。”小尼辈又来劝翌王,饮酒消遣。
这番话,且搁过一边,再说那梅富春,当时一连几次,到高知县处讨取湛生缘故,怎当得高公只把禁子张旺,虚张声势,并不着意追捉。浑帐回了他几次,他也没奈何高公。又晓得妹子杏芳逃走不见,“莫非即同那人一起走了?那人越牢之故,或是那贱人的智谋?就是奸情一段,高知县主不提起,或者倒是那贱人的手脚,也未可知。”便叫家人等,各处挨风缉寻,并无影响。忽一日,那臭老鼠王乙,走来说道:“大爷,令妹小姐有着落了。”狗低头忙问道:“在何处?”王乙道:“正是:
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
他竟在姑妈那里,安眠善食。”富春道:“是便是了,陶家那老天杀的,平日不合于我,他性子又不比别的,难以轻惹,这怎么处?”王乙道:“大爷还不知么,陶老儿已到京久了,小陶也去了,虑他怎的。”狗低头听见这话,便手舞足蹈的道:“你何不早说,使我忧疑半日。”却又顿住了口。王乙道:“大爷还想甚么?”狗低头道:“倘他选了官回来,那时晓得我又难为自己妹子,人在他家中的,必然不肯干休。”王乙道:“且到那时再处。小姐不过是他的内侄女,难道做哥哥的倒做不得主。倘有后言,竟把恶水浇他便了。十分不好在老者面上用工夫,只说他儿子要谋占表妹为妾,看他怎样回你的话。”狗低头便拍手大笑道:“妙妙。”正所谓:
诸葛全无用,陈平总不如。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原来狗低头意思,道他母亲在日,把妹子如同掌上之珍,不惟分给他花园田地,自然还有些金珠细软,一向心怀不良。及至母亲死后,妹子又守定规矩,无隙可乘。也是事非偶然,那日俞甲、王乙来报了一个小后生,在花园中窥看小姐,他正中下怀,即叫多少凶徒们,到园中捉住湛生,把他陷奸陷盗,送官治罪。满拟妹子所有的东西,一鼓而擒,还把他着实出丑一番,卖到远处为娼,又有一注大财。怎奈湛生越牢逃走,妹子又知风远避。当时只拿得田园家伙之类,那些细软,都是妹子带去了。故此一向不肯放下,各处寻觅。今番王乙报与他消息,便商量去抢杏娘,劫其所有之物。说说笑笑,欢喜不迭。谁知吉人天相,果然不差,若杏娘身子坐在陶家,没一个传报他消息,却不是:
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苦苦的两人商议说话的时节,被老家人梅盛偷听了这些说话,他便一口气跑到陶家,见了陶夫人,忙问道:“小姐在那里?”他的祸事又到了。”老夫人慌请杏娘出来,问梅盛道:“怎的我祸事又到?”梅盛便一五一十,把他们的言语,细说与小姐知道。杏娘便如天打的一般,那里说得出半句话。还亏佛奴有些胆量,便道:“小姐莫要如此,如今作速再到一处躲避为上。”杏娘哭道:“走到那里去好?不如原死了罢。若是走了,必然遗累姑妈。”陶夫人道:“只要你有处走开,我同阿嫂在此,谅亦无害。难道不见了你,拿了我去不成。”佛奴催促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理。此事自与夫人不相干,目今莫要管有处躲没处躲,且把身子走远一步,慢慢商量。”杏娘无奈,只得叫佛奴扶了,走出后门,也不及好好别过夫人表嫂,竟一路狼狈而走。
话分两头,且说梅富春,当下与众人商议定了,大排酒席,三四十人,极欢畅饮。到得三更尽四更初天气,各各整备停当,火绳火把,木棍铁尺,竟如一伙大盗。到得陶家门首,前后守把定了,便乒乒乓乓打进里面,唬得陶夫人及媳妇慧姑,并一家老小,俱在睡梦中惊起,在黑暗里乱撞乱跑,躲避不迭。那班人一径打到里面,各处搜寻,早已不见了梅小姐。齐声嚷道“不好了,孤儿又走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便把陶家家中东西,劫个罄空,即一哄而散。到得众人散后,那陶家家人还不敢出头。又停回,不见了声息,方才出来,探头宿脑。看看夫人大娘房中,打得雪片一般,正不知夫人大娘还躲在那里。及至夫人与慧姑出来看时,早已劫去许多金宝细软等物,陶夫人便放声大哭道:“谁知好端端坐在家中,祸从天降。”不说陶夫人伤哭之事,要知狗低头一班,此去还得干净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假扮盗自投法网 真仗义暂寄娇娥
话说狗低头,同了一班平日朋比为奸的无赖,打到陶家,不见了妹子杏娘,便趁势抢了些东西,寻旧路回家。那晓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当时秋尽冬初天气,凡各府州县监牢内,有那十恶不赦的重囚,例于此时处决。是日,双流县知县高捷,接得圣旨到来,开读过了,即把处决有名的几个斩犯,到了五更时分,绑到十字街坊行刑。当下高公带了一二十名精勇家丁,又点起民壮守兵,共有五六十人,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一路鸣锣击鼓。刽子手押了人犯,吆吆喝喝而来,恰撞见了狗低头那一伙人。官兵看见,认是劫法场的,大家一齐动手,轮枪放箭,早已杀伤了几个。其余无路可逃,俱被拿住,并不曾走脱一个。及至决完囚犯,把这起人带至县堂,高公仍教守兵人等,密密的排列护卫,逐一叫来,每人先打三十大板,打到狗低头,便大叫道:“高年兄,我是梅富春,难道也把我打。”高公听了,快教掌嘴,直等打完,才问道:“你们好大胆,清平世界,禁城之内,就如此猖獗。若在深山旷野之所,一发了你不得。快快招来,免得再受苦楚。”那些人个个打得七死八活,那里分说得出半句。单有狗低头,皂隶行杖时,便有那班相知的衙蠹抬架,分外打得轻些,故此还挣扎得起,便一步步扒上堂去道:“犯弟就是梅富春。”高公大喝道:“*9,什么犯弟,教把夹棍伺候。”狗低头听见讨夹棍,唬得死去复苏,半晌又叫道:“只求大人看先父分上,轻恕了犯人,生死俱感。”高公道:“你既知梅恩师之子,乃是清白世裔,平素为非作歹,无所不至。今又犯了这个大法,你明火执仗而来,不是替人劫法场,就是劫库劫牢。恩师在天之灵,恨不得我一棒敲死你。若此番轻放,可不是得罪我恩师了。”狗低头再欲分辩,早被高公喝下去,叫余犯人等,一一细问,实招得如此如此:“尽是梅大爷主使,并不干小的们事。”狗低头又扒上来禀道:“陶家是犯人的至戚,自古说是亲不为盗,在犯人身上还该轻恕些。”高公道:“你可晓得,如今是盗不为亲了。且俟陶家报过失盗情由,再行审问。”都教上了刑具,押入重囚牢内,按下不题。
再说陶夫人家中,直等狗低头一班去后,方才叫起地邻来,已是无及了。那些地邻都说道:“强盗虽去,夫人可教人写起状子朱单,我们当替夫人出力,同到县里报官追捕。”陶夫人一头哭一头道:“若是强人打劫,倒也易处。如今明明是那人做的勾当,教我怎生用法。若不去告,外人反有议论,相公回来又道我无主意。若是告时,还是说出那人好,还是不说出来好?心中并无主意。”到得天明,外边沸沸扬扬,传将进来道:“昨夜的强盗,都被县官亲自拿获了。”夫人听见,疑惑未真。只见一连十数人,尽是众口同词。陶夫人便对众人说道:“如今强盗既已败露,便写一张状纸,只求官府存案缉拿的意思,看官府如何处置?”众人一齐道:“夫人所见不差,竟如此便了。”便央近处市馆先生,写一呈状道:
抱告官属陶旺具告,为实陈被盗颠末,恳赐电情追剿事:义父陶总兵,于今年四月间,赴京候选。义兄陶景节,亦于五月内,省亲去讫。不意今月二十九日,四更时分,突遭大盗一伙,三四十人,青红其面,明火执仗,杀入内室。旺等梦中惊骇,潜避得脱。衣饰细软,罄劫一空,不知去向,地邻张大李二等证。切思被盗杀劫,地方大变。不得不据实陈明,伏乞天台,立着应捕人役,严缉群盗,追赃正律,实为恩便。上告本县正堂老爷施行。
年 月 日具。
陶夫人又教众人念了一遍,即叫家人陶旺,同了地邻等,到县首告。恰好高知县正坐早堂,收陶家状词,便调出狗低头一起复审,个个仍推在梅富春身上。高公道:“所犯皆同,首从有别。梅富春宦门之子,虽素行不轨,难道这样利害,他也不知。况陶家是他至戚,怎肯就起此歹念。都是你们这班泼贼,助纣为虐,撺掇他,酿成此事,还要推干。”叫把王乙、俞甲一齐夹起来。王乙等熬痛不过,只得招来,放了夹棍,各重责三十板。梅富春虽是陶家至戚,然被惑倡首,罪与王乙等同,俱应杖一百,流三千里。马四、牛五等,俱杖八十,流二千里。便当堂判下审单道:
审得梅富春,宦裔之不自好者也。赋性凶暴,立心狠毒。恃先人之荫,不为善而喜作恶。逞夜郎之威,专害人而图利己。兼以犬豕为朋,故心愈狠,而手足如同草疥。杀妹于前;豺狼是伍,故性愈凶而骨肉视若仇仇,劫姑于后。数其罪,不啻弥天,书其愆,曷胜罄竹。惟是杀妹者,妹远踪而事可寝;劫姑也,姑挺身而恶遂昭。按慈律例,倡首法宜加等。鉴彼苦衷,涉亲情或可原,三千里外,劳肢体以冀自新;一百杖中,重鞭笞而励改恶。马四、牛五略处减等;王乙、俞甲并宜从重。恶等当亦俯首无辞,问心有愧者矣。
高公判了审单,即叫备文,连招申详各上司定夺。不题。
再说梅小姐,当夜在陶夫人家中,得了消息,同佛奴背着包囊,黑暗中望街坊乱闯。挨出城门,走不上一里路,前面阻着一条大河,并无船只可渡。向佛奴哭道:“不如向此清流,捐躯殒命,倒是长策。”佛奴又极力解劝。忽见对港内,摇出小小渔船来。佛奴忙把手招道:“摇渔船的,烦你摆个渡。”那船上人听得,便拢过岸来道:“二位娘子,要过河么?”佛奴道:“正是,劳动老人家渡我们过河,送你酒钱。”便扶了小姐,下得船来。老头儿看见杏娘,不住流泪。便问道:“小娘子为何如此,莫非有甚苦楚事么?说与老汉,或者替你消得愁,解得闷,也不可知。”佛奴代小姐把前后事情,略略告诉一番。那老者道:“阿弥陀佛,世上有这样狠人。但如今娘子们想到那里安身去?”佛奴道:“正是走投无路的苦哩。”那老者道:“我倒想着一处,可以安得身,躲得难的。但未知二位娘子意下如何?”佛奴道:“若是果然,烦老人家试说与我知道。”老者道:“此去七八里,离城共有十里路,地名上湾村,正通着此河。村上不多几家人家,极是幽僻。过东去更冷静些,有一尼庵,庵中有两个老尼居住,况且地方冷落,并无游人来往。娘子们想一想,若是住得,老汉便送你们去,不要什么酒钱。”常言道:
为人处处行方便,福也增来寿也增。
佛奴道:“那有劳而不酬之理,如此快送我们去便了。”老者答应,棹动小船,不多时早已摇到。便弯住船,撺了跳板,佛奴请小姐道:“事已如此,请小姐宽心到庵内去,暂避几时。凡事有小婢在此,切莫忧坏了身子。”那老者引路,佛奴送小姐,刚刚上得岸来,只见几间草房之内,闪出几个大汉来,问道:“你这两个女子,是那里来的?”佛奴、杏娘唬得半死。正是:
才躲得霹雳,又撞着雷公。
渔船上老者,唬得在地上乱滚。那些人又问时,佛奴只得担着惊惶答道:“我们主婢二人,城中逃难来的。”内一人道:“清平世界,躲什么难?你且说个细来,我自有分晓。你们不要害怕,我们不是什么歹人,伤你命劫你财的。”那老者便在地上爬起来乱拜道:“如此极好。”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佛奴把前后始末说与他们听了。那人问道:“你家小姐可是叫做醒名花?”佛奴道:“正是。”那人便笑道:“原来就是湛大哥思想的。请起来,可晓得小可们么?小可叫做贾龙,在攒戟岭上聚义,今年四五月间,湛翌王大哥,在我寨中住了五十多天,后来又有一个陶景节,是他的妹夫,也来同住几日,两人一齐上北京去了。我们如今正这里左近,要寻访梅富春来,与湛大哥出口气。今早两个弟兄出城,已晓得他所为之事,不道又在小姐面上做工夫,自害自己的性命,我们倒不与他计较了。如今小姐要往何处躲难?令兄既已自败,料无第二个与你作对,不如就在此小庵之内暂住几日。等待湛大哥消息到来,小可们与你定夺便了。”杏娘吓了一吓,听过这番话,只是开不得口。心上想道:“怎么湛生与陶表兄,俱逗留这样去处。又说思想我,又说等待他消息,替我定夺,言语甚是可疑。又叫我住在尼庵中,我想他们既是强盗,岂有好意。倘又做出事来,那时总是一死。”便回身向河内要跳。佛奴又一把抱住,贾龙道:“想小姐疑我们是歹意,反欲如此,岂不倒害了小姐。”便设起誓来道:“贾龙若半点歪念,教我身首异处,死于非命。”杏娘听到此处,方才回念道:“或者世上原有几个好人,难道尽如我哥哥梅富春的。”贾龙又道:“这庵内有我兄弟的姨娘在此出家,只我兄弟常来省亲,此外并无人来往。今若小姐住此,连我兄弟也不来了,直等湛大哥功名成就,超拔了我们,那时同来拜见。”杏娘见是真诚,只得应允。贾龙道:“且住,容我们叫住持出来,先与他说明了才好。”当下贾龙的结义兄弟,叫做蔡大能,走到里边,请了自己的姨娘来到,杏娘佛奴俱相见过了。贾龙把小姐欲借住庵中的一段话,说与他知道。又取出白银二十两,代为小姐薪水之费。吩咐道:“烦老娘好生看待则个。”说罢,竟同众人一径去了。有诗一首赞贾龙道:
弃掷黄金贮阿娇,堂堂不愧绿林豪。
岸然挥手出庵去,肝胆于今属此曹。
那渔船上老者,也得了些赏赐,佛奴向他叮嘱,不可泄漏。老者点头答应而去。杏娘到得庵内,老尼便请拜佛。杏娘道:“奴家在死里逃生过来,自谓皆是前世业因,如今愿拜为弟子,朝夕念诵些经文,修个来世,望师父勿拒。”那老尼道:“小姐差矣,你是贵室娇娃,怎想做这勾当。日后还要受五花封诰,如今暂时藏形敛迹于此,等老尼服侍你几时,耐心守去,莫要悲伤坏了身子。就是你方才遇着好人,也是吉人天相。”杏娘道:“正要请问,这两个真个什么样人?”老尼道:“那姓蔡的,是我外甥。姓贾的,便是同结义的。他们虽在绿林中,却也仗义好施。前日在此打听什么狗低头,要寻着他来结果性命。道是为人极狠,要把亲妹子卖良为贱。又寻个衅端,把一个好人竟说与妹子通奸,捏他强盗,也要害他性命。幸喜得逃走到他们山上,住了几时,方送上北京去了。昨日住在城中,今早来说,那狗什么自己又犯盗情事体,被官府监在牢中。正在要起身上山,恰遇见了小姐们来到,又做了一桩好事。”杏娘听了这番话,方才放心,心中感激那贾龙不尽。
休题杏娘投庵之事,再说那陶景节,当时在芜湖关上寻了湛翌王半个多月,不见下落,到那日被店家勒了众人保票,方得脱身往北。一路餐风宿水,到得京中,寻个客寓住了脚,即到兵部衙门前,贴了晓字,问父亲陶药侯消息。又到四川会同馆中去问,人道三四日前,来了一次,这几日并不见来。正说话间,恰好陶公从外走进来。看见了儿子,不胜之喜,即教搬了行李,竟到前门上,西河沿五斗斋寓所。陶公再细问家中之事,景节先告过母亲平安无事,然后说及自己出门,在攒戟岭遇见阿舅湛翌王,两人正好作伴而来,不意到了芜湖关上,一同街坊游玩,竟走失了的话,细细述过了一遍。陶公听了,便呆了半晌道:“那里说起,大舅子这样命运乖蹇。我意欲把你表妹梅小姐与他议婚,此事只索罢了。”便跌脚长叹几声。景节又说及万安屯贾龙的义气道:“倘父亲有处提拔他,也是方便之事。”陶公道:“且从容相机而行,慢慢商议未迟。”家人外边报进道:“新任江南芜湖钞开户部全爷来拜。”必要面会的,陶公便对儿子道:“你阿舅消息,只在那人身上。”
原来这全主事,也是成都府人,甲科出身,名叫希旦,号汝玉,与陶公有一脉表亲,新授得此职。即日要出京,晓得陶公在此,故来拜别。陶公出去迎他到内,拜见入坐,道过寒暄。闲话中,便把湛翌王事,嘱托一番。那全公一一牢记在心。吃过两通茶,即别去了。陶公随到他寓所回拜,送些程仪之类,亦即别过。
要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便见。
第八回 持大节立功鲸浪 设奇谋显智莲坛
话中再表一段,说那湛悦江,自亲家陶药侯报知儿子避祸缘由,与夫人张氏忧闷不已,以后各处探听,全无音信。此时已是仲冬天气,一日对第二个儿子国琳道:“你哥哥久无音耗,未知生死若何?我与汝母,年近桑榆,所赖者惟汝兄弟二人。不意你哥哥无妄受殃,岂非家门不幸。我意欲叫你到北京陶亲家那里去,一者问候亲家,便可看你妹夫。二者即求亲家,在京中替你寻个门路,图些出身。三者一路上便可访问哥哥消息。只愁你年纪幼小,不晓得出路的光景,必得个亲友合伴而行,我方能放心。近日闻得府中全汝玉,选了江南芜湖钞关主事,差人到家迎接家眷上任。除非只做作贺,兼送他家小起程,备些礼物过去,即求其带一带你到芜湖。他们京中上下人甚多,再寻一人搭你到陶亲家那里去,岂非十全之美。”当下商议已定,就与夫人收拾些礼物,叫一个老苍头,送到全家,并求儿子附便的说话,不题。
再说陶药侯在京候补,应得个参将之职,一时尚无缺空,还要守等日子。先与北京忠义前卫的指挥使陶飞九通了谱,把宗潜冒了籍贯,认了嫡亲侄儿,竟入了顺天府学。到得次年正月下旬,闻得邸报说,江西鄱阳湖内,巨寇赤眼郜长彪,甚是猖獗,几处官兵,莫敢抵敌。前任湖口参将赵有诚,率兵与战,竟为所败。当时朝议,拟将陶杞顶补此职,随即奉旨给付文■,勒限刻日离京,两月到任,清剿湖寇,量功升赏。陶公即面阙谢了恩,并别过一班同僚同年,挈了儿子宗潜,打点赴任。
不题陶公得官之事,且说钞关主事全汝玉,到任之后,即差时缉牌,着了夜不收应捕人后,各处挨访。又仰芜湖县官,遍境寻缉,并无湛翌王下落。一日家眷到了,家人先报说:“双流县湛老爷二公子,附舟在此,要到京候陶老爷的。”全公道:“既如此,快请进署来。”湛辅廷便入内见了全公,行个子侄之礼,把湛公书送上看了。全公随问及湛公起居,辅廷谦谢。又对全公道:“必求老年伯俯推夙谊,俾小侄寻见家兄,同见得家严之面,则湛氏祖先,亦衔感无尽,岂独愚父子铭心刻骨而已。”全公道:“老侄有所不知令兄缘故。老夫前在京中,遭受舍亲陶药老嘱托,说在此地失散。到任以来,即仰县中并本衙衙役,各处访问。怎奈杳无下落。况药老已出京赴任江西,老侄此去,料必无益于事。不如且住在此间,等令亲家到来,问他消息,他一路南下,必为令兄留意。”辅廷道:“足感云谊,但怎好打搅老伯。”全公道:“通家世谊,老侄怎么说这种话。”自此,辅廷竟住在全公署中。不题。
再说梅杏芳小姐,自那日渔船送到小庵,遇着贾龙等几个义人,嘱托了住持,在内避难之后,每日看了湛生紫燕诗,不觉长吁短叹,时时形之歌咏。一日,仲冬天气,大雪霏霏,又时景兴怀,咏雪诗两绝道:
其一
千山一夜老峨嵋,万树梅花冻玉玑。
僵卧画楼吟未稳,凄情何处说相思。
其二
独抱寒衾卧画楼,袁安曾占旧风流。
知音肯买山阴棹,纸帐梅花梦可酬。
吟罢,遂呵冻录于飞霞笺上,仍与佛奴拥着火炉,细细道及前事,竟泪流不止,佛奴忙以言解劝。吃过夜膳,杏娘便凄凄切切的,勉强去睡。方才着枕,竟似梦非梦,见一金甲神人对他说道:“梅杏芳起来,听吾神分付。汝与湛国瑛,应有姻缘之分。他十五个月灾悔,今已过其半,待脱了欲阱之难,便同你姑夫陶杞,共建平贼之功。尚有数日虚惊,幸有吾神等相救,不致大害。后当骤居显职,汝为一品夫人。如今在此,身子珍重,切莫忧坏了。汝记着,吾当去也。”杏娘醒来,乃是一梦。到得天明,以梦中言语,细细说与佛奴知道。佛奴道:“前日那诗笺来得奇异,我说必是姻缘有分,鬼神所使。如今小姐果得此梦,梦神恐怕小姐忧烦意,先示天机。小姐如今亦该耐心,专等湛相公发迹,以为终身之托。”杏娘此时,默默无言,方信与湛生果有须夙缘。便题一绝云:
分明记得梦中情,为我愁怀日已深。
更把梦时情事忖,几番揣度恐非真。
不说小姐庵中之事,且说陶公出京赴任。路经芜湖,先有塘报的报与户部全公知道,便差人来迎接。到得关上,陶公刚要上岸来拜,那全公的马,早已先到船边。陶公父子,迎到船中拜见。两下叙过寒温,茶罢,全公即邀陶公父子入署,陶公亦便回拜全公。那时二人并马,到得全公署中。叙礼过,全公便道及湛悦江第二公子亦在此间,随请出来见了陶公父子。陶公先问自己家中事体,辅廷道:“小侄出门以前,老伯母及舍妹,俱各平安。还有一事,容再细禀。”陶公要紧知其细,就坐近问道:“舍下还有什么事体?”辅廷即将狗低头打抢一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陶公听了,恨声不绝。全公又向陶公说及:“到任以来,无时不挨访令亲湛大哥消息,怎奈音信杳然。”陶公作谢,须臾演戏留酒,宾主四人,极欢而饮。席半,陶公起身,全公同到自己书房中闲谈。陶公把桌上书卷翻看,内有一本小说,乃是邵十洲故事,名叫《玉楼春》,看到十洲在尼庵留迹一节,便触着念头,对全公道:“莫非湛翌王也做了这故事?”全公道:“小弟亦时常想及,但有何法到得那样去处搜寻?”陶公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小弟倒想得一策在此,但未知行得否?”全公问道:“有何计策?”陶公道:“除非如此如此,或者有几分意思。”全公道:“容即依计而行。老亲台须宽留两日,等此一有些着落,然后驰赴贵任未迟。”陶公又问及湖寇缘故,全公道:“那寇甚是猖獗,即敝地亦朝夕提防,恐他一苇飞来,为害不浅。亲台此去,计将安出?”陶公道:“小弟自揣庸才,正恐负朝廷付托至意。奉命以来,思得一二贤材,共图尽忠报国。奈一时未得其人,所以日夜焦思,寝食未遑。”全公道:“亲台还当效古人故事,出榜招募,庶几或遇贤能。”陶公点头道:“是。”全公再邀入席,宾主谈心,直饮到天明方散。
陶公父子回船,全公不等开关,便坐了早堂,差役即取十数肩小轿伺候,叫自己家人妇女等,分付道:“着你们到各处尼庵中,要探取湛相公的消息。只说为公子保安,代夫人进香,便在那些庵中细细觅着。凡有门户墙壁可疑之处,便问他要看。你们须小心在意,不得有误。”又叫几名家丁,几个得力衙健领路,护卫家人妇女等,众人依计出了衙门。不道湛翌王此时,灾星该退,欲债该完,应过范道人一年之期。那些人恰是有谁引路的,一径先到不染庵来。尼姑们知得户部老爷差人进香,慌出山门迎接。一干人进得庵来,在大殿上拈了香,住持了空,便留家人妇女等后边茶点。他们受了主人之命,有事在心,那里顾什么口腹,便一个个东挨西缉,转弯抹角,众男人亦远远紧随,直到着后边一处。家人妇女等又要进去,那些尼姑便止住道:“这是贫尼等卧房,大娘们不必进去罢。”他们看见不容进去,愈加疑惑,便道:“就是师父的卧房,我们同是女眷家,进去玩玩料也不妨。”立定主意,竟用强打将进去,唬得那些尼姑,个个面色如土,你我遮遮掩掩,不意床下一双男鞋,不及收拾,早被众人看见,即拿住问道:“你们干得好事,这是那里来的好东西?”众尼支吾,家人妇女等那里听他。外边的男人,听得里边嚷闹,一拥而入。看见拿获男鞋,便把几个尼姑拴了,向内挨搜。到床背后,众人看来,似有壁衣的光景。打开看时,倒把众人一唬,端然一个男人在内。湛翌王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有出头之日,惊的是不知这一起人那里来的。众人便问道:“你姓什么?几时来得这里,好好说与我们知道。”翌王把上项情由,细细告诉。那些人道:“如此说来,就是湛相公了。我们老爷,为了相公,费多少心机。如今好了,快请去相见老爷。”翌王不知就里,问道:“你家老爷是谁?众位莫不是取笑我么?”众人道:“怎敢,我们就是户部全老爷那里。老爷是相公至亲,昨日又有一位陶老爷来拜,现留在内衙玩哩。”翌王会意,便欢喜道:“原来如此。”众人要把众尼带了,一同去见全公。翌王道:“既承老爷的好意,救拔了我。然我在此间,并未受一些苦楚,那些尼姑,烦大叔们不必带去罢。等我见过你们老爷,替他说个方便,省得出乖露丑。大叔们的酬谢,都在我身上。”众人道:“湛相公分付,怎敢不依,只是太便宜了他。”就一齐放手。翌王又悄悄安慰了空道:“我见全公时,自然替你们说情,断不叫你们受累。”了空道:“如此极好,但相公方才许了众人东西,可带了几两银子去使费。”翌王道:“既有银子,就在这里送与他们。”了空便忙忙的取出一包碎银,约有三十多两。翌王接来,即时分与众人道:“有累你们,权为一茶之敬。”众人都欢喜不尽,便催促翌王起身。翌王别过了空众尼,自己悄悄杂在众人之中,进了衙门。全公一见,欢喜不胜,对陶公道:“果不出亲台所料。”便同药侯父子并其弟辅廷,一齐迎到后堂。翌王便各各拜谢过了。辅廷见了哥哥,相抱而哭道:“不意与哥哥在此相会,爹爹母亲好不思念。”翌王亦问知其来意。景节过来说道:“记得那日失散,岂意今日仍在这里相逢。”陶公道:“这俱出全亲台一片婆心,不然老侄怎能脱得个陷阱也。”翌王道声是,便重与全公作揖奉谢。又说道:“那些尼姑,还求老年伯发落。”全公道:“如今尼姑现在何处?可曾带来么?”翌王道:“不曾带来。小侄虽陷身于彼,原是命数该然,周年以来,并未受一些苦恼,小侄斗胆,还求老年伯方便。”全公便笑道:“既吾兄如此留情,老夫岂有不从之理。”便分付家人并衙役道:“湛相公不欲张扬庵内之事,你们在外,不许说长论短。倘有故违,查出重究。”众人多声喏而退。当下全公又备酒席,一则与湛翌王称贺,二则又与陶公乔梓谈心。当时有诗为证:
骨肉萍逢意气真,清醑银烛话前因。
今宵不染慈航渡,少却风流一个人。
此时宾主共是五人入席,怜翌王心中挂着杏娘小姐。因辅廷与哥哥说明了梅小姐不知下落一段,故此愈添烦恼。全公见翌王嘿嘿纳闷,便说道:“老侄何故忧烦?即日有喜事到了。老夫晓得,老侄为了醒名花梅小姐,受此大累。闻得梅小姐椿萱俱失,即如陶亲台令爱一般,老夫意欲释从前之波累,谐百岁之良缘。一则全梅小姐终身,二则续老侄姻娅。只待药老平定湖寇,寻着了小姐,那时告假荣归,便为老侄执柯矣。”翌王逊谢道:“多蒙老年伯用心,小侄敢不从命。但愚弟兄二人,明日先要告别,归见老父母一面,再来奉候。犬马之报,尚容后图。”陶公接口道:“老夫赴任剿寇,朝夕正乏人商议军情。二位老侄,才兼文武,韬略素优,岂可遽弃老夫而去。虽亲翁亲母处,果然该早早安慰,只消老夫与老侄辈,共修一封书信,遣人驰报,未知二位台意如何?”翌王半晌道:“如此谨依老伯所谕便了。但侄辈庸愚,在老伯左右,亦恐无补于事。”景节忽然道:“几乎失记了,今日用人之际,那万安屯贾姓者,乃翌王兄所深知,若爹爹以义相招,他必解甲而来。”翌王道:“此人若来,癣疥小寇,何足惧哉。”陶公便问道:“那贾人有何本事?”翌王细细道:“他武艺高强,更有一腔义气。”陶公听了,便不胜之喜道:“既如此,明日打发人报到家中,回来便带一封书与他,教他先助我剿平湖寇,那时保奏朝廷,实授官职。”翌王道:“老伯急欲上任,一到时便要用人,那人必定早来为上,还是叫人先送书与他,然后到家,使其收拾停当,那时回来,恰好同他一齐起身。”陶公道:“所见良是。”竟连夜修书。翌王与景节,亦另具手扎,总函端整。
到了次早,差人取付盘缠,分付说话,打发星飞前去不题。这早,全公又备早饭,与陶公等四人送行。陶公道:“小弟王事在身,赴任心忙,只得同湛氏二贤侄,暂别一时。倘得仗朝廷洪福,湖寇束手来归,则小弟叨荣多矣。”全公道:“亲台此去,自然旋唱凯音,恩赐指日可待。”门外急报:“湖口参府第三批接老爷的到了。”陶公即令其进来见过,问了些地方事务,湖寇消息,便发与批回去讫。一面收拾上船,大吹大擂,竟向江西进发。不题。要知破寇端的,俟看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