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
美人者,天之灵秀所钟,得一已难,况倍之而复蓰之乎!暮春坐海棠花下,客持《五美缘》见示。细加详阅,窃思钱月英之纯贞、赵翠秀之纯烈、钱落霞之纯谨,守志完身,仗义除逆,俱巾帼中仅见者。至若蕙兰坚随寒士,飞英爱服将材,亦不愧美人之号。冯生何福,消受如许温柔乡也。他如林公吏治附书之,足长智识。信乎天生才子必配佳人,钟灵毓秀,天之所以成全美人也,如《五美缘》,其一也耶?
壬午谷雨前二日寄生氏
题于塔影楼之西榭
●校点说明
此书以道光间刻本为底本校点。
此书不题撰人。卷首有叙,署“壬午谷雨前二日,寄生氏题于塔影楼之西榭。”此“寄生氏”亦曾为另一部清代小说《争春园》作序,署“己卯暮春修禊日,寄生氏题于塔影楼之西偏。”今人孙楷第称“寄生氏即《五美缘》作者。”(见《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争春园”条)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也说为《争春园》撰序的寄生氏“也就是《五美缘》的作者。”不知何据。
《争春园》初刊于道光元年辛巳(1821),寄生氏序所署“己卯”当为嘉庆二十四年(1819),则寄生氏乃嘉、道间人。据此,此书叙中所署“壬午”则当为道光二年,此书初刊的时间恐即为这一年。
此书版本较多,重要的还有藏于英国博物院的道光四年楼外楼刊本(此本亦名《绣像大明传》)、藏于日本大阪府立图书馆的道光八年芸香阁刊本、藏于南京图书馆的道光二十三年慎德堂刊本等。
第一回 钱月英酬神还愿 冯子清误入桃园
词曰: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怎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然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话说这部小说故事,出在大明正德年间。自从武宗皇帝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也不在话下。单讲浙江省杭州府钱塘县,有一世宦,姓钱名铣,表字自由,官拜两广都堂之职。夫人马氏,所生一男一女,公子名林,字文山;小姐芳名月英。兄妹二人,勤心苦读诗书,学富五车,外面人皆称为才子、佳人。不幸老爷去世,夫人领了子女,扶柩回归故里,送入祖茔。公子早已入学,却不好游戏,终日在家与妹子吟诗作赋,孝敬母亲。夫人见他兄妹二人,早晚侍奉殷勤,满心欢喜,常在他兄妹前说:“我家有此才女才子,不知后来娶媳、择婿如何?”公子道:“母亲大人,婚姻之事,皆由天定。”夫人道:“虽然如此,但你妹子年已长,成为娘的日夜忧愁,放心不下,必选个才貌之人,完他终身,使我为娘的却才放心。儿呀!难道你同学中就无其人么?”钱林道:“娘亲听禀,学中只有一人,孩儿十分敬重,论才学,孩儿甘拜下风,每逢考期,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论人品,杭州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夫人闻言忙问道:“此人姓甚,名谁?门第若何?”钱林道:“论门第到也正对,他父亲做过刑部尚书,亡过多年。只有母子二人,姓冯,名旭,字子清。”夫人道:“他母亲可是做过太常寺少卿林灿之妹么?”钱林道:“正是。”夫人道:“门户相对,才貌又佳,为何不上紧央人作伐?以完为娘的心事。”公子道:“孩儿久有此意,只因他近来家业凋零,恐误妹子终身,故尔未敢禀告。”夫人道:“我儿此言差矣!古人道得好,正是:
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朝得第自然荣。”
公子道:“母亲吩咐孩儿知道。”那月英小姐在旁,听得母亲、兄长说他婚姻之事,将脸一红,起身回楼去了。耳中只听得说,冯旭是个才子。心中暗想,天下无实者多,倘若冯生名不称实,岂不误我终身大事!必须面试其才,方知真假。欲将此意禀告娘亲,兄长,怎奈我女孩儿家,羞人答答,怎好启齿。正是:
满怀心腹事,难向别人言。
不言小姐闷闷不乐。单言小姐身边有两个丫鬟,一个名叫翠秀,一个名叫落霞。二人生得容貌与小姐仿佛,却也聪明。跟随小姐拈弄纸笔,也知文墨。小姐见他伶俐,到也欢喜,故此待他二人如同姐妹,与众不同。翠秀、落霞见小姐连日闷闷不悦,自言自语,如醉如痴,觉得小姐有些心事。二人上前问道:“小姐为着何事这般光景?”小姐见问叹了一口气道:“你二人那里知我心。”就不言语了。二人道:“婢子自幼蒙夫人、小姐抬举,不以下人看待,小姐有何心事,说与婢子们知道,代小姐分忧。”小姐闻他二人之言,只得将夫人、公子商议之话,告诉一遍:“我想外边人虚名甚多,故此疑心,欲要面试其才,又不好启齿,是以不乐。”二人道:“小姐宽心,倘夫人、公子再议起小姐婚姻之事,婢子直告,要面试这姓冯的才学,然后再议便了。”小姐听了,方才放心。不觉光阴迅速,过了个月。夫人一日身体不爽,一病半月,慌得公子、小姐日夜不离左右服待。小姐各庙许愿,又在花园拜斗,保佑母亲安康。过了数月,夫人身体渐渐好了。公子、小姐见夫人好了,用心调理。不觉早又腊尽春回,到了新年景象,刚刚至初九日,乃是玉皇大帝圣诞之辰。月英小姐禀告母亲知道:“孩儿许下各庙香愿,今逢上好日期,孩儿意欲亲身赴庙酬谢,特来告禀母亲。”夫人闻言欢喜道:“我儿,一向累你兄妹二人服侍,既许下香愿,理当亲还。”遂吩咐家人,速备纸马、香烛、牲礼之类。唤了三乘轿子伺候,小姐同两个婢子,各庙烧香。不一时,小姐打扮十分齐整,带了翠秀、落霞二人上轿,往各庙还愿,后面随了许多家人。一行人众,先到了玉皇阁,小姐和两个丫环下轿,家人逐开闲人。小姐慢慢步上楼来,只见香烛贡献已经现成,小姐站立毡单礼拜上帝,转身又拜斗姥天尊,礼拜已毕。家人送上香仪,客师请小姐客堂坐下待茶,摆下果品,小姐坐了一刻,起身上轿,又望城隍山来。不一时,轿至寺内,只见山前游人如蚁,家人赶逐不开。小姐看见红烛点齐,只得将身出了轿子。那些游人,见三乘轿内走出三个美人,一哄拥挤上前争看,人人道好,个个称奇,如同月里嫦娥下降,好似西子重生。后面随着两个丫环,一般娇娆,不知谁家小姐。内中有一个书生,文质彬彬,头戴儒巾,身穿儒服,年纪只好十五六岁,生得貌比潘安,手执一柄金扇,也挤在人丛中争看。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就是钱林对母亲所说的礼部尚书之子冯旭,字子清。今日也来到城隍山游玩。不想遇见钱月英前来进香,他也不知是钱文山之妹,一见国色,神魂飘荡,痴在一边,两眼不转睛,只望着三人。小姐见人众多,慌忙礼拜神圣,上了轿,吩咐家人将各庙香烛送去,我回家向空礼拜酬谢便了。家人答应,将轿子搭了进来,请小姐上轿,那些游人一哄而至,围在轿前。事有凑巧,把一个冯旭,紧紧挤在轿前,动也不得动。那小姐正欲上轿,忽见一个少年书生品貌清奇。心中暗忖道:世上也有这般标致男子。又不好十分顾盼,匆匆上轿。家人连忙放下轿帘,轿夫抬起,如飞而去。冯旭又看翠秀、落霞二人上了轿,轿夫赶向前面,一直飞奔下山。冯旭见三个美人去了,他也不顾斯文体面,向后跟定轿子,跑下山来。满身汗透,儒巾歪斜,足下那管高低,转弯抹角,跑得喘息不定。有一个时辰,到了一处后花园门,一直遥望里面去了。只见一个老苍头说道:“那里来的?好好走出去。”四面望望无人,反手将园门关闭。冯旭低低骂道“这个老狗头,好不知趣!见咱把门关闭去了。”只得走至门首,用手将门轻轻一推,那里推得动。冯旭无奈,绕着墙边走了一会,无法可入。只见对过矮矮门首,有一个老妇人坐在门首,冯旭连忙走过来,叫声:“老婆婆,小生借问一声,对过花园可是李相公家的么?”那婆婆摇头道:“不是,不是!”冯旭又道:“可是张相公家的么?”婆子又摇头道:“不是,不是!”冯旭道:“却是谁家的呢?”婆子道:“相公请坐,待老身慢慢告诉与你听。”冯旭真个坐下,婆子道:“对过花园乃钱府的,这钱老爷在日,做过两广都堂,如今只有夫人、相公、小姐三人,并无别个。”冯旭暗道,原来就是钱文山的花园。又故意问道:“他家公子与那家结亲?”婆子道:“尚未联姻。”冯旭又道:“他家小姐自然是与过人家的了?”婆子道:“小姐今年方交一十六岁,亦未受聘。”冯旭口中应道:“原来如此。”心中暗喜道:年交一十六岁,也不为小了。婆子道:“说起这位小姐,婚姻却难,他家夫人要选才貌出众,又要门户相当,夫人方允。”冯旭道:“却是为此,这也该的,但不知他家小姐可知文墨?”那婆子道:“好个可知文墨,通杭州那个不知他是闺中才子,常与他哥哥吟诗作赋,连公子还要让他一筹哩!”冯旭道:“你老人家如何尽知他府中事?”婆子笑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就是这位小姐的乳娘。我姓赵,因年纪大了,自己要在家里同儿子过活。如今时常还去他家,听我要去就去,要来就来,一切事所以晓得。”二人谈了一会,天气渐渐晚了。婆子道:“老身要弄饭去了,恐儿子回来要饭吃,未得陪你谈了,你请回罢!”冯旭听了婆子这番言语,心中甚是欢喜,钱小姐竟是个才貌双全的。倘能与我为妻,也不枉为人一世。起身复又走到对过花园门首,看看园门紧闭。又站了一会,想道:天色已晚,我只是痴呆呆的站在这里,就站到明日也无益处。不如且回,明日起早些来,倘有机缘,也未可知。即移步转身才走了十几步,忽听得园门咿呀一响,冯旭即忙回头看时,园门已开,有个老苍头手中拿着把酒壶,走出来,带了园门,竟自去了。原来这个老儿,每晚瞒着夫人出来打酒吃。冯旭见了,忙忙走来,不论好歹,推开园门,竟自进去,仍然将门推上,一直往里就走不题。且言苍头取酒来,推门进来,回身关好,取锁锁了,提酒往自己房里吃去了。单讲冯旭在花园里东张西望,不见一人。他就放大了胆,朝里直走,到了丹桂厅上坐下,定定神想道:我好无礼,怎么黑夜里走到人家花园中来,倘被人看见如何应答?文山兄知道,体面何存?想罢立起身来,我且出去,竟奔园门打点回去。却说月英自进香回来,到夫人前禀道:“今日进香好不热闹,孩儿见人众多,只到玉皇阁、城隍庙山上,余着安僮送香烛前去,孩儿先回来了。”夫人答道:“正该如此。”就在前面吃过夜饭,又说了些闲话。夫人吩咐:“我儿就此回楼睡罢。”小姐起身,叫翠秀、落霞掌灯。翠秀道:“今晚风大,不好点烛。”取了个灯笼点起,照着小姐回楼不题。且言冯旭来到园门,见门上拴了大闩又锁了,那里还得开来,冯旭惊道:“这事怎好,不想一时就拴锁了园门。愈想愈怕,无法可使。他是个读书君子,又比不得那种可以撬门扭锁的小人,只得又回身步到丹桂厅坐下,等候天明出去。正在自悔之时,忽听一派莺声燕语,嘻笑而来,灯光渐近。冯旭吓得觅处藏身,往来无路,暗道:若被人撞见,如何答话,权在山石背后躲避一回,但不知曾撞着人来捉住,认奸认贼。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赠金扇冯旭得意 拜天地翠秀许婚
词曰: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栋,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话说冯旭见有人来,慌慌张张走到假山背后躲避,不题。且说小姐和翠秀、落霞三人打从假山石旁经过,冯旭见灯到了面前,抬头观看,只见前面一个小丫环,手提一个灯笼,后随两个美人,心中大喜,便欲走出相会,或者小姐怜我一片真心,面订婚姻,也未可知。主意定了,正欲移步,心中回想,若小女子家叫喊起来,惊动人心,钱兄知道,体面何存。我且躲在假山背后,听他说些甚么言语。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且言翠秀提灯在前,叫道:“小姐今日城隍山上好些游人,内中有个少年书生挤在轿前好个人品,小姐可曾看见么?”那落霞接口道:“好个标致秀才,他那两个眼睛,只望着小姐。”翠秀道:“不知此生才学如何?我家小姐若配得此人,也不枉人生在世。”落霞道:“看他那般品貌,腹中自然不差。”翠秀道:“若果然如此,可算得才貌双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称赞。小姐只不言语。此日是正月初九日,残雪未消,那日间花园内,被鸦雀在地打食走得满地脚迹,小姐便叫:“你二人终日拈弄笔墨,因夫人去年病体沉重,我没工夫考你二人,今日见景生情,我有一对在此,你二人可对来。”二人道:“不知小姐所出何对?婢子等必然对不出来。”小姐道:“偶然看见此景,满地鸦脚迹,借此出对随口道:
雪地鸦翻,好似乱洒梨花墨数点。”
翠秀、落霞二人一时对答不出。那在假山后面人听得明白,欲要代他二人对来,一一想不出来,事有凑巧,忽听得空中伊呀一声,冯旭抬头一看,见三四十个宾鸿,分为三路,从北向南飞去。他一时间便高声对道:
霞天雁过,犹如醉书红锦字三行。
当下翠秀、落霞二人听见,叫道:“有贼!有贼!”只吓得冯旭战战兢兢不敢作声,转是小姐听得对句确当,声音清亮说道:“你二人不必惊慌,据我看来,并非是贼,你们将灯笼照看,看是何人?”二人答应,心中不得不怕,战兢兢提着灯笼,口中只是吆吆喝喝:“看你若是贼速速跑去罢了,要不是贼快快出来。”冯旭听见心中想道,都是女子,我就出去料然不妨。放大了胆,竟自走出月光之中,摇摇摆摆手中执着一把金扇,一方班古镌的碧玉图章。这玉器乃是他祖父传流之珍,此宝价值千金,他并不知其价;扣在扇上,忙忙走出来,看见翠秀、落霞,深深一揖道:“小生拜揖。”二人将灯笼提起一照,不是别人,就是日间在城隍山遇见那个标致书生,又惊又喜,故意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大胆,半夜更深却在我家花园之内,说得明白放你出去,如有一句谎话,登时叫喊起来,惊动家人拿住,当贼送官,严刑拷打,那时就要叫苦哩!”冯旭打一躬道:“二位姐姐请息怒,待小生直告。小生姓冯,名旭,字子清。杭州那个不知是个才子。”二人道:“住了!你既是个才子,可认得我家大相公么?”冯旭见问笑嘻嘻道:“怎么不认的,你家大相公钱兄与小生朝夕会文,又是同案好友。”二人道:“既是与我家相公相好,因何躲在我家花园内,且是黑夜之间,却是为何?”冯旭道:“有个原故,今在城隍山游玩遇见你家小姐进香,小生不知是那家小姐,故尔跟寻到此,细访方知是钱兄令妹,看见园门开着,因此走进游玩,不想园门下锁不得出去,只得躲在山子石边,坐守天明,好出花园。不意小姐出对子与二位姐姐对,小生斗胆对了一句,惊动小姐同二位姐姐,此系真言,不敢说谎,望二位姐姐恕罪,转达小姐恕小生不知之罪。”那钱月英见冯旭出来,连忙回避在丹桂厅上,一句句都听得明白,方知就是哥哥与母亲所说之人。今日间见其容貌,方才又听见对句,确是个才貌双全,早已打动少年爱嫦娥的心事,便在厅上叫道:“翠秀、落霞快来!”二人忙至厅上小姐面前,把冯旭的话告诉一遍。小姐道:“既是相公的好友,可快跟我进去取钥匙前来开了园门,送他出去。”二人答应晓得,翠秀向落霞道:“妹妹,你随小姐回楼,取了锁匙快来,我在此等候。”落霞应允,随着小姐到了楼中,来取锁匙,原来园门锁匙小姐经管,每日放在后楼。这且不表。再言冯旭见四下无人,走至翠秀身边,忙忙又一躬道:“姐姐,小生拜揖。”翠秀欠身还了个万福道:“相公方才见过礼了,为何又作揖?”冯旭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请问姐姐芳名。”翠秀道:“妾身父母姓赵,名唤翠秀,前跟小姐回楼去的名唤落霞,他的父母姓孙,小姐芳名月英,你可知道么?”冯旭连声道:“小生谨记,但小生今日到此原为婚姻,不能当面一言以定终身,岂不辜负小生一片真心,还求姐姐设个法儿引小姐面前一见,以表小生诚恳,不知姐姐可用情否?”翠秀道:“我家夫人好不严谨,小姐乃闺阁千金,怎能轻易得见外,又是黑夜,岂不令人谈笑,劝相公将此念头息了罢!至婚姻大事,必须央媒说合,那时明媒正娶,才是君子。”冯旭听了翠秀之言道:“姐姐说得有理,不知小生与小姐缘分何如?仗姐姐大力周全,小生无物相谢,有柄粗扇聊表进见寸心。”说毕将手中金扇递与翠秀。翠秀道:“妾身并无寸进之功,怎好收相公之谢。”冯旭道:“姐姐不收是不肯代小生出力了。”翠秀道:“我若不收使相公疑心,只得权且收下。”伸手接了,藏在身边,便道:“冯相公我先报个喜信与你,我家相公前日与夫人面议,要将小姐与你,你今回去,作速央媒求亲,夫人公子必允。”冯旭听了此言,不觉手舞足蹈,喜出望外道:“倘若如此三生有幸,不知姐姐可伴小姐同来否?”翠秀笑道:“我们两个服侍小姐寸步不离,怎么不随同来。”冯旭闻言满心欢喜道:“叫小生一时消受得起三位美人,正是:
知情语是针和线,就此引出是非来。
冯旭与翠秀说了一会,不见落霞到来,月色渐亮,自古道:
灯前观美女,月下看佳人。
越看越爱,那里按纳得住心猿意马,走到身边双手抱住。翠秀作色道:“妾认君子是个诚实之人,原来是一个狂徒,既读孔圣之书,难道就不知些礼法么?我虽然是个婢子,不是下流苟合之奴。高声叫狂生还不放手。”一夕话说得冯旭哑口无言,将手一松叫道:“姐姐言之有理,小生一时痴呆,万望姐姐恕罪。小生还有一言奉告,前蒙姐姐垂爱,见许终身,趁此月光之下,对天盟誓,以表真心,不知姐姐肯否?”翠秀道:“你今速速回去央人说合,对甚么天,盟甚么誓!”冯旭见他口软,将翠秀身子一把扯住,就半推半就二人双双跪下,同拜天地,冯旭盟誓道:“我若负了赵氏姐姐,前程不利。”翠秀道:“愿相公转祸呈祥,妾若负了相公。叫妾身不逢好死。”正是: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二人誓毕,立起身来,冯旭恭恭敬敬站着不动。只见落霞取了锁匙来到。叫声姐姐快送冯相公出去。冯旭无奈只得同着二人到了园门,开了锁,下了闩,开了门,冯旭走出转身朝着二人,作了一揖,“小姐姻事,还要仗二位姐姐大力扶持。”二人也不回言,咕咚一声将园门紧紧关上。这正是:
东边出日西边雨,莫道无情却有情。
不言翠秀、落霞二人上楼。且言冯旭痴呆站了一会,不见动静,方才移步,趁着月光回来。心中暗想,明日央人说媒,不知央那一个与钱兄说合。一头打算,一头走,左思右想抬头一看,已过自家门首,只得走回数步,用手扣门。里面老苍头答应,连忙开门,看见冯旭道:“相公你到那里去的,太太着老奴各处找寻,张相公家、李相公家,无一处不找到,老太太好不着急。相公你那里去的,此刻才回来。”冯旭道:“太太为何着急,着你寻找?”苍头道:“今日舅老爷到了。”冯旭道:“舅老爷在那里?”苍头道:“现在后堂同太太用晚饭。”冯旭听了,直奔后堂而来,见他母亲与舅舅吃饭。
不知他舅舅姓甚名谁,来此何干,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游西湖林璋遇故 卖宝剑马云逢凶
词曰:
别馆寒砧,孤城画阁。一片秋声人寥廓,东飞燕子海边归,南来鹤向沙头落。楚台风、病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礼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醒时,酒阑后,思量着。
话说冯旭来到后堂,看见母舅深深见礼。看官,你道他舅舅姓甚,名谁?姓林,名璋,字正国,乃是一个举人,住在金华府,进京会试,顺便前来看看妹子。林璋看见外甥生成美貌,好不欢喜。太太向前问道:“我儿今日往何处去的,你舅舅来时我叫苍头四去找寻,你不在,为何此刻方归?”冯旭道:“孩儿今日遇见几个同学朋友,拉去游湖回来晚了。”当时就在横头坐下,陪舅舅吃酒,酒席之上林璋问他才学,冯旭对答如流。林璋满口称赞,回太太道:“外甥将来必夺元魁,也不枉忠臣之后。”太太道:“我儿方才说是游湖去的,罢罢你舅舅到来,也同舅舅观观景致。”冯旭答应了,彼时又说些闲话,不觉漏下三更,各自安寝,一宿无话。次日,冯旭忙叫苍头去叫船,到五柳园定席,又请钱林来陪舅舅。不一时钱林到来,冯旭连忙迎接,邀至书房与林璋见礼,分宾坐下。林璋问冯旭道:“此位长兄尊姓大名?”冯旭道:“此位姓钱,名林,字文山,是甥男同案好友,今特请来陪舅舅的。”林璋听说钱林,拱拱手道:“久仰久仰!”钱林口称:“年伯、小侄与冯兄同案,请问年伯合甫?”林璋道:“贱字正国。”叙毕起身,一路出门慢慢步出涌金门外,到了湖上,苍头预先在船看见,迎请登舟,艄子开船,游赏一会,端的好个所在。只见来的来,去的去,游人不绝,笙歌聒耳。正是:
十里西湖跨六桥,一株柳树一株桃。
林璋满口称赞道:“话不虚传,果然好景致。”旁午到了五柳园。这些船俱各泊下,那些游人弃舟登岸,都到园中吃酒吃饭。此馆乃是杭州第一名园,一切各样酒席肴馔俱全,器皿精洁,园中花草十分茂盛,真是八节长春之景,四时不卸之花。城中乡宦游人,皆是头一天定席,园门前有五颗大柳,借以为名。凡来游玩俱在此定席,来来往往,十分热闹。苍头向冯旭道:“我们的席定在梅亭上面。”三人步上亭来,林璋举目观看,四面粉墙,俱是名公题咏诗赋。细细看去,竟有做的好的,也有胡言的,梅亭上面,只有四张桌子,先有一席有客坐了。苍头道:“这一桌是我们定的。”林璋、钱林、冯旭三人坐下,还有二席是别家定的,客尚未至。酒保忙来抹桌,献上茶来,摆下小菜。然后送上酒来,三人传杯弄盏,酒保慢慢上菜,忽然亭外有一英雄头戴服巾,身穿元缎箭衣,腰中束一条鸾带,足登粉底皂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年纪不过二十以上,走来到处寻桌子。林璋看见,走将上来叫道:“汤相公请坐。”那人一听此言,忙道:“原来是老伯在此。”抢行一步,上亭来施礼,又同钱林、冯旭施礼,林璋就请他坐。各各通名道姓。原来此位汤彪,本是金华府人氏,他父亲名英,现任金陵总制,在父亲任上过了年,回去拜他母亲的节,打从杭州经过。今日也来游玩,遇见林璋是同乡之人,林璋问道:“公子为何在此?有失远迎。”汤彪道:“因在家父任上过了新年,如今回家拜节,偶尔顺便游赏到此,请问老伯为何在此?”林璋道:“试期将近,由此赴都会试,舍甥邀我一游。”话毕四人饮酒甚乐。正是: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
按下四人饮酒不题。再说五柳园外有一英雄,身高丈二,膀阔三挺,头带一顶顺风倒瓦楞帽,身穿一件白布箭衣。说起这件箭衣,身穿到穿得又串,兜米兜不得半升,腰束牛皮槌带,足登鼓子皮靴,面如海兽,项下一部胡须,犹如钢针一般。此人乃江西南安府人氏,姓马名云,有个绰号,叫做火弹子。他有张弓,百发百中,打在人身上就着了,故有此名。昔日一人一骑,曾在紫金山为寇,劫了皇上八十三万帑银。那些官兵,那里是他的对手,一枝枪挑得纷纷落马,人人奔命,个个逃生。今日落魄缺了路费,手执一把宝剑,路过杭州到湖上卖剑,口中叫一声卖剑,这一声犹如轰雷一般,那些看的人见他这般异样,都来争看。只见那边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位公子,不上十七八岁,头带一顶片玉巾,身穿一件银红洒花直摆,足登朱履,手拿着名公诗扇,一步步摇奔五柳园来。后面一人头戴鸭嘴方巾,身穿元缎直摆,足登方头靴子,手拿一柄方头扇子,后跟十来个家丁,齐进园门。那些人看见许多人围着,不知做甚的事的,他也来看,早见一个异样汉子,手捧一把宝剑,上插着草标。公子知道是卖剑的,走至马云面前伸手接过宝剑,抽出鞘来略略照了一眼,只见宝光射目。那公子到也识货,随将剑入鞘,问道:“汉子你这宝剑是卖的么?”马云道:“是卖的。”公子随将宝剑递与家丁,也不问他价钱,竟摇摇摆摆走进园去了。那梅亭上一席,就是这个公子所定,家丁看主人到了,连忙迎接。钱林、冯旭看见叫道:“兄长就此间坐罢。”那公子连忙拱手道:“兄长俱在此,失敬了。”连忙见礼。冯旭就请他坐下,那戴鸭嘴巾的也笑嘻嘻作了揖,就在横头坐下来,各各通名道姓。看官,你道这位公子是谁。此人乃是当朝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之子花文芳,与冯旭、钱林同案,倚着父势无所不为,专放私债,滚剥小民,霸夺人家田地,强占人家妻女。外面的人,闻名丧胆,见影亡魂。那戴鸭嘴巾的是花文芳一个蔑片,姓魏,名临川,有个绰号叫做魏大刀,难道他会舞大刀不成,不是这个讲究,因他一笔会写刁词,包写包告,百发百中,故人将他一管笔,比刀还狠些,故叫做魏大刀。林璋听说花荣玉之子,心中好不烦恼,原来是他对头的儿子,想我兄长被这奸贼害了性命,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反与仇人之子共席,欲要起身先回,怎奈又有汤彪在席,只得勉强坐了。花文芳那里晓得这般曲折,见是冯旭舅舅,又是进京会试举人,口内老伯长,老伯短,殷勤奉酒。怎当得魏临川那张篾片嘴儿,见花文芳如此敬酒,他就分外奉承。六人在此饮酒。林璋此际无奈,又不好起身回船,只得眼观花文芳出言吐语,不像个读书之人,尽是一派胡言云月之话,说了一会,并没半句正经话。林璋暗想:不知那个瞎眼宗师竟将这个畜生进了学。原来当日花文芳进学有个原故,那个宗师出京,花太师亲自嘱咐道:“若到杭州务将小犬进个学的案首。”宗师屈不过花太师情面,只得答应。到了杭州考毕,将花文芳卷子一看,可发一笑,却都是些狗屁胡语,欲待不进,怎好回京见花太师之面,无奈只得取了冯旭的案首,钱林第二,勉强取花文芳第三名。不表他们在梅亭饮酒,单说马云在园外等了半日,不见那位公子出来,心中好不焦躁道:“宝剑尚未说价,怎么不见出来?哄咱等了许久,腹中又饥饿。”花文芳一个家丁刚刚走来听见马云口中言语,那个家丁口中叫道:“俺公子与众位老爷饮酒,你的宝剑,俺公子要了你的,今日回去,明日到相府领赏便了。”那马云听了这般言语,那里按耐得住,“甚么公子,这等放肆,敢拿咱的宝剑。”家丁道:“汉子你站稳了,听我说明,恐怕吓倒了你。我家太师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宰相,你知道么?”马云听了那人言语,一把无明火高有三千丈,大骂道:“快叫那狗娘养的好好送还咱的宝剑,万事皆休。若迟误了,咱就打进园去,将他狗娘养的抓将出来,叫他试试咱的皮槌。”那家丁怒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不知死活,我家公子那个不知道,若得罪了他,轻者送官究治,重则置于死地。”马云喝道:“便打了这狗娘养的,看他把咱怎样摆布。”家丁道:“除非你吃了熊心狗胆,也不敢如此放肆。”马云此时,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冲天,一声大喝道:“你这个狗娘养的,先试咱的拳头。”说着说着,早有一拳打来,那个家丁“嗳哎”一声倒栽葱跌在地下,挣了半日爬将起来。口中说道:“好打,你且莫慌。”说毕往园子里去了,来至梅亭上面看见主人道:“不好了,反了。”花文芳正与众人谈得高兴,听说反了,回头看见自己家丁,问道:“你为何这般光景,满身俱是泥哩。”家丁回道:“小人出去正听见那卖剑汉子大骂大爷,小人吩咐明日到相府去领赏,那汉子不由分说,举起拳头就打小人,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他要打进来与大爷做个对头。”花文芳听见了这番言语,又当众人面前好不羞耻,站起身来拱拱手道:“失陪老伯与众兄长了。”便望着家丁道:“你们都跟我来:
那怕哪吒太子,怎逃地网天罗。
就是火首金刚,难脱龙潭虎穴。”
众家人一齐答应,魏临川也就跟了来,花文芳气冲冲的竟奔园门,抬头一看,只见马云圆睁怪眼,又听见他口中骂道:“狗娘养的,价钱也不讲明,就要白白的夺咱的宝剑,他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了。”花文芳向前一声大喝道:“你这狗才不要走,与我拿下。”众家丁听见一齐拥上,直奔马云。马云呵呵大笑,“我的儿来的好,越多越妙。”这十数个家丁那里打得过,都被马云打倒在地,跌跌爬爬,叫苦连天。花文芳与魏临川见势头不好,预先躲进园内。这些家丁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都溜进园去了。马云大怒,一声吼叫,迈开大步,不免打进园去,将这些狗头打死,方消咱心头之气。正是:
马跑临崖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马云打进园来,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马云大闹五柳园 汤彪仗义赠金帛
词曰:
东里先生家何在?山阴溪曲对一川,平野数椽茅屋。昨夜江头新雨过,门前流水清如玉。抱小桥,回合柳,参天摇嫩缘。疏篱下,丛丛菊;虚窗前,萧萧竹。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我问村酿酒如何,今朝熟。
话言马云闯进园门,不见家丁,大叫道:“狗娘养的躲到那里去了,清平世界,就要强夺咱的宝剑。”马云东寻西找,不见一人,按下不表。且讲跟花文芳的家丁,见了那汉子十分凶恶,恐怕寻到公子不得开交,他就跑到梅亭上面,问汤公子道:“这件事情要汤公子解围。”汤彪道:“所为何来?”家丁将始末根由,细述一遍。汤彪听了立起身来,“老伯与二位兄长请坐,待我前去看来。”连忙走下梅亭。刚刚马云走到面前来,东张西望寻人撕打,口中骂道:“这狗娘养的躲得干净。”汤彪看见彪形大汉,虽然衣服破损,像貌轩昂。不比穷汉之像。便高叫道:“朋友为着何事,与人争闹。”马云恨不得寻着花文芳一拳打死,方才消了这口恶气,见有人问他,睁眼一看,见一位公子,像貌堂堂,武士打扮。这叫做英雄眼内识英雄,便道:“公子休管咱的闲事,咱只寻那厮。”汤彪道:“你就是与人吵闹,有人来解劝,朋友呀,你可知道。”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云见他劝,叫道:“公子不是咱家寻他的,可恨那厮无故拿我宝剑。”汤彪大笑道:“一把宝剑也是小事,兄长何必如此动怒,看小弟分上,且息雷霆,请坐,待小弟寻来还兄便了。”马云见公子这般周全便道:“咱家都看公子面上。”汤彪将身一让,邀马云上梅亭。马云见席上二三人,朝上见礼。汤彪请他坐下,忙叫冯旭的家人上酒道:“兄长请多用一杯,小弟去取宝剑还兄。”说毕,下了梅亭而去。马云此时腹中饥饿,见那些酒肴摆满席上,他就狼吞虎咽一顿,吃了尽兴,方请问三人姓名,并问那位公子是谁。林璋答道:“方才下亭去的公子,他是金陵总制操江汤公的公子,名彪。在下姓林,此二位,一位姓钱,一位姓冯,转问壮士姓名。”马云一一通名道姓。只见汤公子走上梅亭叫道:“兄长,宝剑在此。”马云立起身叫道:“汤公子,咱有眼不识泰山,咱家闻名已久,欲要拜识尊颜,不想今日得遇公子,真三生有幸也。”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马云当下就拜。汤彪忙下跪道:“请问长兄尊姓大名。”马云道:“咱姓马,名云。”汤彪道:“莫非江湖上的火弹子就是长兄么。”马云答道:“正是。”汤彪大喜道:“闻名不如见面,一见面,胜似闻名。”二人拜罢起身,马云就要告别。汤彪道:“兄长意欲何往?”马云道:“大丈夫四海为家,踪迹无定,咱今日路过杭州,缺少盘费,将此宝剑卖了,谁知遇见这个狗娘养的,白白夺咱宝剑。”汤彪道:“都看小弟分上。”忙向怀中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马云道:“此银长兄可作路费。”马云推道:“咱与公子萍水相逢,受之有愧。”汤彪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长兄何必见外。”马云道:“公子既然赐咱,异日相逢,再为补报。”汤彪大喜,忙将银子、宝剑双手递与马云。马云道:“银子咱家自然收下,但此宝剑公子收下,留为早晚防身。”正是:
宝剑赠与烈士,红粉付与佳人。
马云将手一拱,放开大步,头也不转,竟自去了,下回书中自有交代。且言汤彪见马云去了,随叫苍头将花文芳请来,不一时花、魏二人到来,假意问道:“足下可将那厮拿来,送到钱塘县去?”汤彪道:“看小弟分上,那人去之久矣。”遂将二人请至亭上坐下,花文芳一眼看见汤彪腰中佩着那口宝剑。问道:“那厮如何撇下宝剑而去?”汤彪见花文芳满口称赞,便道:“那人送与在下,我今转赠兄长何如?”即解下递与花文芳。文芳接过称赞“好剑”,遂谢汤兄,即递与家丁,大家又饮了一会,见红日西沉,各各起身。花文芳家丁早将马匹候着在园外,六人出园。花文芳叫声得罪即便上马,同魏临川而去。且言林璋邀汤彪一齐下船,不一时到了涌金门,弃舟上岸,将汤彪请至冯旭家又吃了几杯酒,谈了些闲话,见玉兔东升,钱林告辞回家。汤彪告辞回寓。只讲冯旭转身同母舅二人进内告禀母亲,今日游湖的话。太太说:“请哥哥坐下,难得哥哥到此,有句话对哥哥说,一者妹子年交半百,时常身子不爽,二者你外甥长成,我欲替他娶房媳妇,早晚也得亲近于我,又不知那家有贤德之女。”林璋道:“男大当婚,古之常礼,无奈愚兄进都匆匆不能在此作主,如之奈何?”冯旭听见他母亲与舅舅议婚姻之事,正合本心,接口道:“告禀舅舅与母亲知道,久闻钱林兄有一妹子,才德兼全。”林璋笑道:“何不早言,趁我在此,央人前去作伐。”太太道:“却央何人为媒?”冯旭道:“不若央请朱老伯前去。此婚必成。”太太道:“我却忘了。”林璋问道:“那个朱老伯?”太太道:“就是朱辉,与你妹夫最是相好。”林璋道:“可是翰林朱辉么?”太太道:“正是,此人如今告老在家。”林璋道:“既是朱年兄,明日同外甥拜他,托他作伐此事。”当日安寝,次日早起正欲出门,只见汤彪与家丁押着行李到来,林璋、冯旭接到厅堂,见礼献茶已毕。汤彪道:“老伯进都,小侄那有不送之礼,故今日同小价搬了行李到来,只是打搅。”冯旭道:“请还请不至。”林璋道:“劳驾垂爱,心感不尽。”登时用过饭,林璋同外甥上轿,苍头拿帖来到朱翰林门首,传进名帖。朱辉道:“快开门迎接进来。”各各见礼,分宾坐下,献茶已毕,各叙了一番寒温。林璋道:“一来奉拜,二来有件小事,奉屈大驾,因舍甥长成特来烦请年兄做个月老。”朱辉笑道:“小弟目下是个闲人,最喜作媒,只是要吃杯喜酒,不知那家小姐,自当前去说合。”林璋道:“不是别家,就是钱文山令妹。”朱辉道:“要是别家小弟不一定应承,若是钱兄令妹,叨在通家,小弟包成在身上。”又叙了一会闲话,林璋告辞。朱辉送出大门,临上轿时道声:“得罪,千万托。”朱辉答应,一躬而别。话分两头,且言花文芳回到府中,将宝剑玩赏一回,十分得意,就吩咐书童挂在自家房里壁上,一宵已过。次日,同魏临川到妓女家吃酒作乐,忽见书童前来报信,“请大爷回去,舅老爷来了。现在后堂与老太太讲话,太太着小的来请大爷相陪。”花文芳只得回去,往外就走,到了家中只望后面而来。看官,这个书童名叫花有怜,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原是花文芳幸童,年已十七岁了,花文芳十分喜他。且言花文芳来到后堂,看见舅舅,向前施礼,就在旁边坐下。这花文芳的舅舅,曾做过都察院,如今告老在家,知外甥终日眠花卧柳,不习正务,恐误他终身。今日到来与妹子嘀咕,早早替他娶媳妇,收管他的心。看官,这花文芳年已十六岁,又是相府人家,难道娶不起一房媳妇?有个原故,花荣玉是个权臣,皇上宠爱他,他就是卖官鬻爵,无所不为,不知害了多少忠良。因此都中这些公卿宦家,不肯与他结婚。童仁向着文芳道:“你今终日闲游,不是常法,我今访得钱林和你同案好友,他家人有妹子才貌兼全,我欲前去说亲,特自前来通知你母子。”太太接口道:“前日你妹丈,有家报回来,信中挂着孩儿,因此还求哥哥做主。”童仁此时别去。话分两头,且言钱林与母亲闲谈,家人进来禀道:“外边朱老爷请相公有要话相商。”钱林慌忙出来,见礼献茶已毕。钱林道:“小侄不知尊叔到舍,有失远迎。”朱辉道:“不敢,不敢。造府有句话与贤侄商量。”正欲开口,又见家人前来报道:“今有都察院童老爷,来拜相公,要与面会,还有话说。”钱林寻思一会,向朱辉道:“小侄与他久不来往,今日来拜,有甚话说。”朱辉道:“何不请进,一会便知端的。”钱林只得迎进,到内见礼。童仁笑道:“原来朱年兄在此。”三人复又见礼,分宾坐下,家人献茶。童仁道:“不知朱年兄恐有密事,小弟告退。”朱辉道:“一句话人人皆可共听,未识童年兄恐有细话,小弟改日再来罢。”童仁笑道:“小弟也是一句话,人人可以共听之言。”钱林道:“请问年伯有何话说。”朱辉道:“非为别事,特求与令妹作伐。”童仁道:“小弟也为此而来,不知年兄所议那一家乡宦之子?”朱辉道:“不是别人,就是钱林兄同案好友冯子清兄,奉求庚帖,请[问]童年兄所议何人?”童仁道:“也是钱林兄同案好友,就是舍甥花文芳,奉求庚帖。”钱林想两家一齐说讨庚帖,不好允成那家,回道:“二位年伯请坐,待小侄禀知家母,再来奉覆。”说毕,起身进内,将此话告诉母亲一遍。太太道:“两家求亲叫我允成那家。”刚刚翠秀走到太太跟前,听见公子与太太商议两家求亲之事,正在不决之际,翠秀插口说道:“小姐常对婢子说来,必要面试其才,选中其人。”太太道:“我儿就将此言回覆二人便了。”钱林来到前厅,回覆道:“二位年伯今日请回,舍妹子意思要试才学方许,改日奉请冯、花二兄一考,才定婚姻之事。”朱童二人点头称妙,即时告别,各散不题。且言朱辉回拜林璋。林璋、冯旭出迎,迎至厅上见礼,分宾坐下,就将求亲遇见童仁替花文芳也去求亲,钱林要面考之话,说了一遍。明日去考,此姻必成。林、冯称谢不表。再言童仁来到相府,将冯家也去求亲告诉妹子,如今择日面考才学,姻事可成。花文芳在旁,听其要考才学,吓了一跳,接口道:“既是冯旭要与他做亲,何须与他争论,又是外甥同案好友,让他订了。甥男另扳高门,叫做三只脚金蝉天下少,两只脚好人世间多。”童仁闻听此言,不觉面带怒色,向花文芳道:“据你说这头亲让与他人,难道你堂堂宰相之子,到不如一个穷秀才?”你今不去考,我偏要你去考,务要这头亲事结下,关你体面。”花文芳无奈,只得允成。正是:
世上三般都厌物,叔伯娘舅与先生。
不知花文芳此去考文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真才子走笔成章 假斯文揉碎肚肠
词曰:
得岁月,迎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世事谋成总在天,何必劳心肠万结。放宽心,莫胆怯,金谷繁华眼底沉,淮阴事业锋头尘,陶潜篱畔菊花黄。范蠡湖边芦絮织。时来顽铁有辉光,运退黄金无艳色。逍遥且读圣贤书,养得浮生一世过。
话说童仁见外甥肯去考文,满心欢喜,当下别去,又到钱林家去催他择日。钱林择了日期,吩咐家人备下酒饭,堪堪到了那日,先是朱辉与冯旭到来见礼,分宾主坐下。随后童仁与花文芳来了,各各相见。钱林吩咐家人,在大厅上东西摆下两席,放下文房四宝,就请花、冯,二人谦逊了一会,冯旭只得攒坐了东首,花文芳坐了西首。钱林邀朱、童二公正中坐下,只等题目。不一时,家人送上题目,走到钱林面前看看,朱、童二公又看了,才送到冯旭面前。冯旭看过题目之后,送到花文芳面前,花文芳见那题目上边,只有四个字,写的是:孝慈则忠。心下暗想:还好,我最怕的多字眼题目。冯旭有了题目登时研起墨来,举笔也不思索,一挥就做完了一篇。花文芳见了这个题目只道容易,拿起笔来要写,心中先乱了手脚,左思右想,口内又哼了一会,站起来走了几步。只见冯旭到做了三四篇,心里越发慌张,只得走来坐下,提起笔来,也就胡乱做了几句。忽见冯旭走到朱、童二公面前道:“小侄不才已经完篇,请二位老伯与钱兄过目。”花文芳听了,分外着急。朱辉看了一看,递与童仁,童仁略略看了一眼,送与钱林。童仁眼看花文芳在坐上有惊慌之状,说道:“凡做文字不论前后,你可慢慢做来。”花文芳口虽答应,心中暗恨都是你这个老畜生,带累我今日出丑,那个要与冯兄争论婚姻之事。迟延一会方才写完,取了卷子,走出席道:“今已完篇。”朱辉接那卷子,童仁道:“且慢,天色已晚,可将二卷传进与小姐过目,看是取中那一卷?”随将卷子递与钱林,钱林接过就到里边去了。花文芳正欲上轿,童仁道:“你等卷子出来回去不迟。”文芳只得勉强坐下,心中痛恨。且说钱林走到后堂,见了母亲道:“两家卷子写完了。”太太随即着翠秀将卷子拿到后楼,听凭小姐选择。翠秀来到后楼,见了小姐道:“请小姐选择。”小姐展开一看,只见那冯旭的文字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不但文字做得好,看他笔法真乃龙蛇之体,心中赞道:话不虚传,果然高才。忙取笔在手圈了又圈,不一时卷子看完;又把花文芳的卷子展开一看,看了一两行小姐也忍不住笑,不觉笑将起来。小姐道:“你二人过来看看,文芳做的文字狗屁一般。”翠秀、落霞看了几行,一齐笑将起来。小姐提起笔来在他卷子上叉了又叉,将卷子批得稀烂,及至批完,心中想道:不该把他卷子批坏了。丫环道:“如今既已批了他的卷子,悔也迟了。”正是:
满天撇下针和线,从今钩出是非来。
不言小姐心中暗悔。翠秀心中想道,小姐今取中了冯旭的文字,也不枉我与他同拜天地一场。说道:“小姐,如今他们众人现在前厅等候,不若将这文字送出。”小姐无奈只得将二卷交与翠秀,翠秀送到太太面前道:“小姐取中了姓冯的文字了。”钱林接过一看果然圈而又圈,点而又点;又将花文芳的卷子一看,大惊道:“妹妹如何这般世情不懂,怎把花文芳的卷子批得稀烂,怎好拿出去见他。”太太吃惊道:“他的文字做得如何?”钱林道:“他的文字实在做得不通,只是不取他就罢了,为何动起笔来将他批得不堪。他乃宰相之子,又有舅舅现在前厅,人人有面,他就没趣。”太太叫声:“孩儿怎处,为今之计,只好将他文字存下便了。”钱林道:“这个使不得,今日考文原为的择婿,怎不送出。”又迟延一会,无奈只得走将出来,将花文芳的卷子藏在袖内,朱、童二公见钱林走出,一齐问道:“不知取中了那个,借来一观。”钱林只得将冯旭的卷子取出,送与二位,冯旭与花文芳也就走来观看。朱辉道:“恭喜贤侄,已经取了你的卷子。”童仁道:“如今取中冯旭的,可把舍甥的卷子取出。比看那个高下。”钱林脸上失色道:“老伯,长兄文字不消比罢!”童仁道:“两物一比自有高下,难道朱年兄的媒就做得成,老夫脸面就不如他。两人必须把原卷取出来看一看。若果然做得不通,老夫与舍甥就罢了。”钱林不觉出了个神,卷子从袖里掉下来了。童仁赶上前去一把拾起来一看,不看犹可,一看那时。正是: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大叫道:“如此欺人太甚,你家是个都堂之女,这般放肆,不把冢宰公子放在眼内,就是文章不好,为何批得这般模样?罢了!罢了!我看你两家的事是做得成,是做不成。”说罢,向着花文芳道:“你做的文章。”花文芳把脸一红,忙把卷子扯得粉碎,向地下一摔,也不作别,匆匆上轿而去。正是:
任君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童仁见外甥去了,心中好不气恼,只得也就上桥。钱林送至大门口打一躲道:“还求老伯周全,不必伤了和气。”童仁也不回答,一路来到相府下轿,进内看见妹妹,话也不说,只是叹气连天,恰好花文芳也到面前,也是气冲冲坐下。太太看见这等光景问道:“哥哥,你甥舅两个前去考文,为何如此气闷回来。”童仁就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岂不气死我也。太太道:“他也不该这等欺负我们。”童仁道:“我若让他两家做成亲事,我誓不为人。”花文芳道:“舅舅也不必气,我外甥自有主意。”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话分两处,且说朱辉见童花二人不悦而去,对钱林道:“他恼由他恼,我们只选吉日结亲。”钱林道:“老伯言之有理。”登时别了上轿,同冯旭回覆林璋。林璋便问考的如何?朱辉大笑,始末根由细说一遍:“我看花文芳,原不是读书之人,今日出他之丑,下次再不敢在人前卖弄了。”林璋道:“既然姻事已定,奈我场期渐近,明日便要起身进京,凡事都拜托年兄。”朱辉道:“小弟知道。”当下别过不表。次日,林璋别了妹子,汤彪、冯旭送下船,一路无辞。到了扬州钞关住下,要另换船只。岸上寻了下处住下。次日叫埠头,埠头道:“三日后也有一位是进京会试的,不若林老爷同舟如何?”林璋道:“妙极!妙极!”当时说了价钱,留下定银。汤彪道:“久闻扬州乃繁华之地,且喜今日空闲,何不前去一游?”林璋道:“甚好。”三人带了家丁,一路进城上埂子街,见三街六市做买卖的,来往纷纷,信步到教场,抬头一看,只见许多篷子,都是相面、测字、算命的,无数闲人争闹,又只见个布招牌,写着江右姚夏封神相惊人,又见牌上写着两句道:
一张铁嘴说尽人间生与死,
两只俊眼看见世上败和兴。
汤彪道:“老伯进京何不相相气色。”林璋心中也要相相面。汤彪叫他相面,正合他意,走进篷子,把手一拱道:“先生请了。”姚夏封看见三个斯文的人走进,连忙立起身道:“三位先生请坐。”彼时三人坐凳上,姚夏封道:“请问三位尊姓,贵处何方?到此何干?”汤彪道:“这位是进京去的,姓林。”指着冯旭道:“此位姓冯,在下姓汤,俱是浙江人。”林璋道:“请教先生法眼相相,我的气色如何?”姚夏封相了一会道:“尊相让小子看来,天庭丰满地阁方圆,他年必登科甲,日后定掌威权。”林璋道:“今春可得上进?”姚夏封又相了一会道:“水星照命,倘在船水之上,诸事小心为妙,但功名今春无望,应在明秋,皆有大贵人提拔,那时位列台臣之上,可掌生死之权。有诗为证:
正月寅官面带伤,加官进禄喜洋洋。
目下却当水星现,还须仔细向前行。
相毕林璋,汤彪道:“在下也请教先生。”姚夏封道:“请君正坐。”汤彪只得坐正了。大凡教场之中来的江湖,有些生意之人,便围了观看。姚夏封这篷外站了几层人,围得满满的,争看姚夏封相面。姚夏封才将汤彪相了一会,正欲开讲。只见外边来了一个英雄,头戴范阳毡帽,身穿一件元缎箭衣,腰束一条丝鸾带,足蹬元缎朝靴,后跟三四个家丁,身长丈二,腰阔三挺。他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他也不知甚么事,大踏步走将上来,分开众人走到里边,看见是个相面先生,替那人相面。他心里也要相相,他也等不得相完了汤彪,就把汤彪一推道:“待俺相相,再相你。”汤彪大怒喝道:“你这个人好无礼,事有先后,因何把我一推,先替你相。”那位英雄那里受得住他的气,登时大怒,圆睁怪眼,喝声:“该打奴才!”汤彪道:“你怎敢骂我,匹夫。”那人道:“俺骂你不算为奇,还要打你哩!”汤彪大怒道:“要打谁怕你,打你这狗娘养的忘八旦,要打就打,怕你也不算好汉。”那人只奔汤彪,汤彪只奔那人,二位英雄彼时就动了手,也不知谁强,谁弱,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