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十六回-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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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第十六回-第二十回)


第十六回  花文芳面嘱知县 孙文进性直秉公

  话说冯太太听了家人这些言语,知道冯旭杀死人命拿到县中去了。听得吓了一跤跌倒在地,昏死过去了。丫头妇女慌忙救醒,哭道:“我儿不知此时怎生模样?为娘的放心不下!”家人一齐劝道:“太太如今不必悲伤,保重贵体要紧。速速差人前去打听相公消息,回来再为料理。”太太应允,家人前去,按下不题。且说钱家家人,也慌慌张张回家,至后堂正值小姐亦在夫人面前问道:“母亲,哥哥昨夜为何不回来?”话犹未了,家人进来高声喊叫道:“太太、小姐这场祸事不小?”夫人、小姐忙问道:“有什么祸事?”家人道:“小人今早到花府打听相公昨夜不回,为甚事故,听得人纷纷传说,今早钱塘县带了我家相公与姑老爷去了,小人细问端的,方知昨晚冯姑老爷,因奸不从杀死花文芳妾春英,我家相公见财起意,偷了花宅金银器皿。”钱太太与小姐,一闻此言吓得魂不附体,一齐放声大哭。翠秀在旁说道:“夫人、小姐不必悲伤,这件事婢子看来,分明是花文芳害两家公子,为的是小姐而起。事到其间,哭也无益,快快着人县前去打听,回来再处。”太太即命家丁前去,按下两家前去打听。且说孙知县回衙,心中想道:钱、冯二生皆是有才学的,怎会做此犯法之事?花文芳嘱我严刑拷问,寄信与花太师即有升迁之喜。今我是做朝廷命官,并非他家的官,其情可恼。且等晚间到内堂一审便知分晓。当下吩咐原差,带齐两案人犯伺候,晚堂听审。孙知县见天色已晚,出堂差人带齐各犯,当堂点名,先点花府家属花能,花能答应上堂,打个千儿立在一旁。孙知县道:“花大叔请外班房少坐,待对词之时再请进来。”花能答应走下。他又点凶手冯旭,冯旭答应;又点黑夜盗犯钱林,钱林答应。孙老爷吩咐将钱林带下,先审人命。正欲问冯旭的口供,忽听宅门外一派喧哗之声,有百十多人挤在宅门口。孙老爷问道:“何人喧哗?”管宅门的忙来禀道:“有朱翰林并三学秀才在宅门外要见老爷,有个公呈在此。”孙老爷接过公呈一看,原是保举冯旭、钱林的公呈。孙老爷道:“朱大人与众生员本当请进面会,怎奈有公事在身,公呈存下,自有公断,不少得通详各宪,列位请回。”家人到宅门口将此话向朱辉说了,朱辉对众人说道:“诸位年兄暂且请回,公呈收下,候父母审毕定夺。”众人道:“孙父母明见万里,我等暂退,等审过后再处!”说毕纷纷散去不题。且说孙老爷问道:“冯旭你既读圣贤书,怎不知礼法,因何杀死人命?从实招来,如有半字支吾,本县执法如山。”叫左右看大刑伺候,两边一声答应如雷。冯旭道:“父母大人在上,容生员细禀,生员一向与花文芳相好,不料他将人命害我,不知所为何事?望父母大人详察!”孙老爷道:“你既与花文芳相好,他怎么又将人命害你。一定是你终日在花府走动,看见他爱妾貌美起了淫心,昨日酒后自然逼他成奸,那女子性烈不从,你一时酒性将他杀死,岂不是因奸不从杀死人命,你还抵赖到那里去?”吩咐把钱林带上来,钱林上来跪下道:“老父母。”孙老爷道:“你可从实招来,怎么偷盗花府金银器皿,同伙还有几人,免得本县动刑。”钱林道:“父母大人在上,容生员细禀,生员世代书香岂不知谨守王法,怎肯做这污辱之事?明明花文芳诬良为盗?”孙老爷道:“你与花公子何仇何恨,他诬你为盗?”钱林道:“今年二月间,因有朱辉年伯至生员家代生员妹子为媒,与冯生员连姻。不意童都堂也至生员家,代他外甥花文芳说媒,生员因这一日两家说亲,不好允成,彼时应道花、冯二家皆是同学好友,小妹略知文墨,改日请花、冯二兄过舍一考,小妹取中那家文字,即便做亲。”孙老爷道:“他可来么?”钱林道:“二生俱到,生员妹子出了题目,却看中冯旭文字,无奈妹子年幼无知,动笔将花文芳的文字批坏,彼时怒恼而去。前月生员已受冯家之聘,分明是挟仇诬害生员二人,望老父母详情。”孙老爷道:“你既知与他家结怨,为何又到他家去”钱林道:“因花文芳有一邀单,要做诗文会,生员见他来请赴会,若不去又恐惹他发怒,故约了冯生员同去,谁知落了他的圈套?便把这人命盗案害死生员二人。”孙老爷道:“诗文会共有几人同席?”钱林道:“邀单上原有八人,却有六位不到,生员二人即便告退。花文芳同魏临川强拉不放,说那六人总会来赴席,于是四人先饮。”孙老爷道:“那四人?”钱林道:“生员同冯旭、花文芳、魏临川。”孙老爷道:“魏临川却是何人?难道也是同会的么?”钱林道:“不是同会之人,乃是花文芳之帮闲,席上猜拳行令将我二人灌醉,抬至东西两书房。猛听得喊叫,生员不知是计,向外观看,不想脚下,被绊脚索绊倒在地,他家家丁上前把生员拿住,怀中搜出许多金银器皿,生员怀中器皿也不知从何而来,花文芳诬害生员为大盗,此刻叫生员有口难分辩,求老父母大人详察就是了。”孙老爷听了这些口词,暗想道:“钱冯二人口供相同,且着头役到那六人家去,问可有邀单否?随叫钱林写下那邀单上六人姓名,即差两个衙役如飞而去,不一时回来,禀道:“小人奉老爷之命,差到那六位相公家去问,俱云未见邀单。”孙老爷心中明白,知两件事情,分明是花文芳挟仇诬害两家,但不知凶手实系何人?待本县将魏临川拿来,他必知情,在签筒内,取了一根红头签子,朱笔标着衙役速去,捉拿帮闲魏临川到案,当堂回话,火速火速。限次日早堂听审,如违重责不贷。原差领下朱签,知县吩咐将冯旭、钱林权且收监,俟拿到魏临川覆审,两边一声吆喝,知县退堂,正是: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不知原差领了朱签,去拿魏临川,可能到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三学生员递公呈 知县缉拿魏临川

  话说原差领了朱签,出了县门,直奔魏临川家而来。这且不表。却说花文芳差人打听知县回衙如何审讯,自己在书房与魏临川笑道:“钱林也未必逃得脱。”话犹未了,花能前来回话,文芳便问道:“你回来了,孙知县可曾审么?”花能答道:“审过了!”文芳又问道:“审的什么口供?孙知县可曾动大刑么?”花能道:“连呵叱也没有,若有呵叱,他们也不敢生员长,生员短。知县反出朱签拿魏临川相公到案听审!依小的看来,这件官事要打回来了。”花文芳听了不觉大怒道:“好大胆的狗官,我当面吩咐,叫他把冯旭严审刑讯,他不过是个七品前程,还大到那里去?反敢来拿我魏临川对质!”叫道:“老魏,你住在我府中,他的差人若到我府中拿人,就将他狗腿打断,看那孙文进怎样奈何我?明早到都堂衙门见我世兄,叫他这狗官做不成!”说毕气冲冲怒犹未息,魏临川道:“大爷不消气的,且到明日上了辕门,见了都堂大老爷再处。”不表花文芳。单言钱塘县两个原差,奉本县之命拿魏临川,到了魏家门口,竟自扣门。崔氏问道:“是那个?”差人道:“我们来请魏相公说要紧的话。”崔氏道:“不在家,在隔壁花府里,你们那边寻他去罢!”差人道:“既然不在家,我们写下个字儿,等他回来看了便知端的。”崔氏听见忙叫小红开门,公差朝里就走,妇人站在房门口问道:“二位有甚话说。”公差道:“我们是县官差来的,要魏临川到案对质。”说毕将手中金头朱签拿出来道:“你且看看,快叫他出来,免得我们动手动脚的,那时不好看相。”妇人闻言吓了一跳,回他实实不在家,委实不在家,烦二位到花府去拿他。公差道:“这妇人可笑,千差万差,我们来人不差,只在此间拿人,如若没有魏临川,就要带家眷去回官。”妇人听了战战兢兢道:“不知他在外做出什么事只好拿他,妇人坐在家里,那里晓得。”公差道:“只怕魏临川躲家里,你不肯说,带累我们打了板子下来,那时不得开交。”妇人道:“我家几间房子,二位不信请搜一搜。”公差道:“这也是拿不定的。”二人商议道:“伙计你在此坐住,我去叫地方来。”不一时地方走来,看了朱签上面写得利害,这个地方叫做万把勾,叫道:“二位老爷请坐,待我问他娘子是怎样出去的。”万把勾走到房门口叫道:“魏娘子,你家魏官人往那里去了?老实说罢!县里老爷金头朱签上面写的好不利害,原差打下板子还是小事,不要连累我这老年人,为你家之事去打板子,那时怎处。”妇人道:“万大爷,我家的是花大爷叫进府中去,有一月未回,仰烦万大爷到花府一问便知。”万把勾道:“他们两个差人来了半日,茶也没有吃一杯,定要折个东道与他才是。”娘子道:“我是个妇人,那里晓得什么事体,全仗万大爷调里。”随问道:“与他们多少银子。”万把勾道:“你用二两做两包,算代饭用;四两做两包,算折席。”妇人忙去秤了几包银子,交与万把勾。万把勾就把原差一把扯住,低低说道:“我方才叫他娘子,折了个饭东,二位权且收下,少坐片时,等我到花府一走,便知端的。”原差说诸事要仗你调停,少不得个要二八提篮。万把勾道:“在我身上!”那知他先摸了二两头上腰,随到花府看见门公叫道:“老爷隔壁魏官人可在府上?今有县里二位公差在他家吵闹,要拿魏官人。小人是他娘子烦来问个实信。”门公道:“敢是原差问你地方要人,怎么不到我府?”万把勾连忙回道:“不是小人,是他娘子烦来问声,如若不在府上,小人就回他娘子的信。”门公道:“魏临川是俺家公子差他别处去干事了,待俺回禀大爷一声,看有甚话说。”万把勾连称小人在府门候信不表。且言门公来到书房,花文芳正与魏临川对面饮酒,门公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魏临川听了忙叫:“大爷,差人在舍吵闹终非了局,还要大爷照看。”花文芳道:“老魏,我叫有怜前去,说明你不得到案,看这狗官怎样奈何于我?”随叫有怜,有怜答应出来。万把勾看见叫声:“大叔!”有怜问道:“差人在那里?”万把勾道:“现在魏家!”有怜道:“待我会他,你先回去。”万把勾来到魏家,向差人如此如此,说了一遍。公差道:“我们奉差而来,拿的是魏临川,魏临川不在,问你地方要人,如若无人,带你去回官,哪个要会花府大叔?”正说之间,有怜推门进来问道:“你们是县里差来拿魏临川的么?”二差答应道:“正是!”有怜道:“魏临川是俺家大爷差往别处去了,不得到案,你们要拿将我拿去,见你老爷。”公差道:“怎敢拿大叔前去,既然魏大爷不在家,我们带地方前去回官。”有怜道:“与他无干,你家老爷要拿魏临川,只好到相府问俺大爷要人,你们不要在此痴想!”差人见花有怜语言不对,只得自己带笑道:“我们回禀老爷一声,如若真要人,我们明日再来拿他便了。”竟自去了不提。那万把勾问着花有怜道:“大叔,小人去罢。”有怜道:“倘若差人再来拿你,你可同他到相府门口来,把狗腿打断,他方才晓得哩!事过之后,叫魏临川重重赏你。”那万把勾道:“晓得。”去了,崔氏见众位去了,在房里走出来,叫小红将门关上,就同花有怜坐下,问道:“为什么县里要拿临川?把奴吓了一跳,你们两个冤家一向都不过来,奴在这边记望你两个人。”花有怜将魏临川定计,杀死春英,诬害冯旭的话说了一遍。我家大爷因知县不大顺便,所以不得过来。我又是大爷时常呼唤,故才负了你孤单,看今日晚间偷空过来走走。崔氏带笑,轻轻在有怜脸上,打了一下说道:“都是你们负心男子!”有怜道:“那个像你有情!”一把抱住,“我的乖乖,怎肯负了你?今晚一定来。”妇人将眼一瞅道:“你到房中去,我有话对你说。”花有怜心中明白道:“小红叫他到那里去?”妇人道:“一个小丫头,晓得什么?”随即走进房中,有怜跟到进去,两人又耍了一会。云雨散后,有怜回转府中,走进书房,临川问道:“差人怎么样了?”有怜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花文芳听了不觉大怒,口中骂道:“这个瘟官,看他做得长久不长久。明日我到世兄都堂衙门,先叫他把这个瘟官坏了,方才消我大爷之恨。”当日过了一宵,次日早晨,花文芳坐了轿子,家丁拿了名帖,直奔都堂辕门而来。
  不知花文芳要见都堂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孙文进复审人命 魏临川花府潜身

  话说花文芳一直来到辕门,家丁先将名帖送与号房,号房忙接了请官厅少坐,待小人传禀。看官,知道这个都堂是谁,原来是花太师的门生,他是个双姓东方,名白,乃是湖广天门县人,科甲出身。花太师保奏他,做了巡抚都堂之职,面托东方白照料家里各事,兼之约束己子,读书上进。自到任之后,三朝五日,就来到相府请师母金安,这花文芳也时常到他衙门来,这个号房,拿了帖子,禀了巡捕官,巡捕官转禀堂官,堂官见花公子到来,怎敢怠慢,登时到大人面前禀道:“花公子面会。”东方白看了名帖道:“快请!”不一时花公子到了内堂,东方白远远迎接,见礼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东方白开言道:“世兄连日少会。”文芳道:“无事小弟也不敢来,今有点小事,特来奉渎。”东方白道:“有什么事情,差人来说声就是了,何劳世兄台驾前来。”花文芳道:“前日失盗,杀死人命,世兄难道不知么?”东方白大惊道:“竟有这等事情?钱塘县未见详来。”花文芳道:“大盗、凶犯俱已拿获,钱塘县竟不把我放在眼里,将我的官司审输了,我特来求兄长做主。”东方白问道:“凶手、大盗却是何人?孙知县问的什么口供?”花文芳道:“因冯旭夺了我的妻子,将人命诬害他是真,钱林为盗却也非真,如今拜恳,把冯旭的妻子断归于我,因冯旭之事杀我一妾,理当以妻子偿抵,当堂写下一纸休书,交付我手,让我把钱月英娶过门来,方才罢了。”东方白道:“钱林为盗怎生发落。”花文芳道:“我将钱月英娶过来,他就是我的舅子,有什么话说!”东方白道:“世兄放心,即刻将知县传来嘱付他,着他将月英断与世兄。”花文芳道:“倘知县不肯,如何处置?”东方白笑道:“世兄不必挂意,难道小弟是他上司,分付与他怎敢违拗?”文芳听了大喜,随打一躬道:“全仗老世兄大力为我周全此事。”又打了一躬而别,不表文芳回府。再言都堂吩咐传钱塘县来,面谕要话,这且莫讲。单表孙知县正欲坐堂,忽听门上禀道:“今有都堂大老爷传。”知县闻上司来传,怎敢延捱迟滞,即刻坐轿来到辕门,报过手本。大人吩咐进见,孙知县来至后堂,参见已毕道:“大人传卑职,不知有何吩咐?”大人道:“本院耳闻相府失贼,并杀死人命,呈子是贵县勘问的,此事关系甚大,必须严审究办,才好详报。贵县前程要紧,不可容情。”知县旋打一躬道:“卑职审过一堂,未得实情,现有魏临川一人尚未拿到,无人对质。”大人道:“既然审过一堂,凶手可曾据实直吐?”知县道:“见证魏临川未经到案,且凶犯大盗皆系钱塘县有名秀才,大刑不能擅动,以卑职看来,此事诚恐诬害,不得不细加详察,以符公论,以究真伪。”大人听了这些说话,把脸一变道:“贵县好糊涂,说什么有名的秀才,不能动刑,独不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此乃人命重案,非同儿戏,难道你自己的前程也不顾了么?你才说是虚的,难道相府与他有仇自己杀死爱妾,赖他不成?大刑不动怎肯招认?你又说魏临川不到,不能对质,但花府报呈上有这个魏临川的名字,自古道杀人者偿命,有何质辩?贵县回衙,将凶手先行摘去衣巾,务须严刑审讯,星速详报,本院执法如山,就是贵县也要听参,莫谓言之不早!”孙知县打了一躬,即便退出,上轿回衙,心中好不烦恼,上司当堂如此吩咐严刑勘问,我想那三木之下,冯旭是个瘦怯书生,那能受得这刑,自然屈打成招,欲待怜悯哀矜,不动大刑,怎奈上司耳目,且上司台谕,不敢不依,只得勉强一用大刑,再作区处。遂吩咐三班衙役伺候,升了内堂,标了虎头牌,在监内提出冯旭、钱林听审,两边衙役一声吆喝,知县点名,将冯旭带上,只见拿魏临川的两个原差跪下禀道:“小的两个奉老爷之命,捉拿魏临川,魏临川不得到案。”知县将惊堂一指骂道:“你这两个卖法的奴才,得了魏临川家多少银钱,卖放了他。”将一筒签往下一倒,两边众役吆喝一声,两个原差禀道:“小的怎敢卖放老爷的法,因花府家人说魏临川是我家大爷差往别处去了,老爷要拿魏临川到案,除老爷发名帖到花府去要魏临川,才能到案对质。”知县道:“这是花府的家人当面对你们说的么?”原差道:“正是!”知县道:“本该重责你们。”原差道:“愿受责。”知县道:“权且恕你们一顿板子。”原差磕头谢过老爷天恩,就站立一旁。知县对花能道:“本县做了一个地方官,一个光棍百姓都拿不到案,叫本县如何审问?你家公子惟恐魏临川到案审出情由。其实不妨,本县自然回护,糊涂审过就罢!”花能又打个千儿回道:“魏临川实系小的主人差往别处去了。”知县笑了一笑,也就不问了。忙问:“冯旭,你为何杀死花府公子的爱妾?从实招来,免受刑法。”冯旭道:“老父母在上,容生员细禀,实系冤枉,这都是花文芳做成圈套,害死生员,方能夺得生员的妻子,只求老父母详察。”知县微笑道:“只怕你的衣冠已经革出了,还称什么生员父母?”冯旭听见衣冠已革,吓得魂不附体。忙道:“老父母大人,实在难招。”孙知县暗自忖道:“他不转供,怎么好放通详,于是假意道:你不受刑怎肯实吐,遂吩咐夹起来,众役将冯旭略套一套又问了几句供,就暂且松刑带去收监,正是:
  当堂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
  知县吩咐刑房,连夜将冯旭各情节承招,定了流徒一千里外之罪,速速做成文书通详。刑房书吏连忙答应,又将钱林带上细问一番,与前口供一字不改,理该释放,权且寄监,候通详后定夺,知县退堂不题。再言花能回到相府,将官覆审,要拿魏临川的话,说了一遍。花文芳听了大怒道:“这个狗官如此放肆,将钱林释放到也罢了,不过我想他妹子,那冯旭只问了个徒罪,冯旭不死,月英怎肯嫁我。这个狗官岂不把我大事弄坏了?”魏临川说道:“其实可恨!”花文芳道:“还要到世兄那边去走一遭才好,钱塘县狗官怎么只定他流徒之罪,又将钱林释放,如此欺我,此恨怎消,罢了罢了,等我将冯旭之事结果,再将钱塘县狗官叫都堂世兄将他官坏了,方才出我心头之恨。”想罢必须到世兄那里去。魏临川道:“一定要去才好。”花文芳随即吩咐,打轿伺候,家丁拿了名帖,文芳上轿二次去见都堂。
  也不知可能害得冯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生员聚众闹辕门 巡抚都堂强断婚

  话说花文芳,到了辕门,投过帖子,东方白远远迎着,见礼,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东方白道:“世兄昨日别后,即刻将钱塘县传到,吩咐将冯旭严夹讯问,定他死罪。他道冯旭是个生员,我又吩咐学官摘去他的衣衿,早早问罪,世兄好娶世嫂过门。”花文芳道:“多谢世兄,小弟特为此事而来,那孙知县传拿魏临川到案对质是我不肯放他出来,他就把我家人叫上堂讲了许多不情的话,又把钱林释放,这也罢了,不过是看他妹子分上,怎么将冯旭略略夹了一下,定了个罪。”东方白道:“定了个什么罪?”花文芳道:“问了个一千里徒流罪?但冯旭不死,钱月英怎肯改嫁,还求老世兄做主。”都堂听了大怒道:“孙知县这般胆大,不听我的话。”文芳道:“知县不把我放在眼里犹可,他是我的父母官,怎么连世兄是他亲临上司,吩咐他的言语,全然不理?令人可恼。”东方白被花文芳几句言语一激,满面通红道:“世兄请回,知县详文未到,如到批将下,着他将原差犯人一齐解到辕门亲讯,将冯旭问成死罪,钱氏断与世兄为婚便了。”花文芳道:“多蒙世兄费心,为我问了冯旭死罪,倘孙知县不肯如之奈何?”东方白道:“孙知县若再无礼,先将他参了。”花文芳打一躬道:“多谢世兄!”起身告辞,东方白送出仪门,一躬而别。不表花文芳回府。再表堂官,手捧各府州县文书进来送到大人面前批阅,东方白观看良久一一批过,看到钱塘县相府人命盗案,见他详文写得明白,冯旭夹讯已定徒流一千里,钱林无事释放回家。东方白看完自道:“花公子适才所言句句不差。”大怒,随将详文批道:赃物俱获,怎为无事?无辜释放,人命关天,安得千里流徒可偿?明是徇私,必有隐情,仰知县原差卷案一干人犯,亲自解辕听候,本部院亲提讯审。限次日早堂伺候,毋违慎之慎之。登时发出文书。孙老爷正坐私衙,只见宅门上的家人,将详文拿进禀道:“详文都堂大老爷批回。”孙知县将文书接见,见上面朱笔批下,要将人犯原卷,提解辕门听审,好不害怕,叹道:“冯旭也是你命该如此,遇了真对头,那个不知都堂是花太师的门生,这一解上去,只怕是九死一生。”只得标了虎头牌,到监将冯旭、钱林提到内堂。孙知县道:“本县念你二人俱是读书之人,本开活你的死罪,无奈抚台大老爷,将详文批下,要解辕门亲审,想你二人上去只怕凶多吉少,须要仔细小心,口供只照原词还有生路,倘若改变,性命难保。”冯旭、钱林禀道:“还求大老爷作主,奈小人实是冤枉!”知县道:“本县明知你是冤枉,亦非本县不代你二人做主,奈上司亲提,叫本县如何遮盖?”冯旭、钱林齐声哀告道:“还求老父母将文书再详上去!”孙老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县岂无恻隐之心,只怕为你这段公案,连本县的前程都付于流水,且到明日亲提辕门,候大人审过再处。”二人叩谢,仍然收监。一宿已过,次日清晨,孙老爷吩咐刑书将原卷抱了,人犯一齐解到辕门,将文书手本,先投进去,候不多时,只听得传点开门,大炮三声,吹打三遍,衙役纷纷奔走,继后三咚鼓响升堂,但见:
  三声大炮,轰天如雷。辕门鼓亭,奏乐开门。肃静回避牌分右左,部院牌巡抚牌摆列衙前;两面飞虎旗,绫锦顾绣清道旗、令字旗、尽是销金。刽子手头插雉尾,捆绑手手拿铁索。哐哐鸣锣军士惧,悠悠喝道鬼神惊。红黑帽似虎如狼,夜不收如魔似怪。明晃晃刀轮出鞘,寒森森钺斧惊人。瓜槌斜对金画戟,钢叉紧对铁勾镰。巡捕官站立高堂,手忙脚乱;中军官侍立两旁,拱候步趋。只听得三声鼓响,朴登堂一派高呼。
  大人升堂已毕,各官参谒分立两旁。只听得一声报名,钱塘县进,内役应声进。孙知县来至大堂行礼,参见已毕,侍立公案前右首。大人问道:“原卷、人犯俱齐了么?”孙知县道:“俱在辕门伺候。”只见钱塘县刑房书吏捧了原卷,送上摆列公案,复转身走下堂来,向上跪禀道:“钱塘县刑房承行书吏,叩见大人。”都堂道:“相府人命、盗案两件事都是你承行么?”刑房又磕了一个头道:“是小人承行的。”大人将头一摇,门子唱道:“起去刑房。”又磕了一个头,站在旁边。都堂向着孙知县道:“原卷、人犯俱齐。贵县回衙理事,本院审明,贵县再出详文便了。”孙老爷连打三躬,至滴水檐前,又打三躬慢慢退下去,走到辕门外,上轿回衙不表。再言都堂将原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叫承行书吏,刑房忙跪下答道:“有!”大人道:“我看你这原卷,因奸不从杀死人命,是你承行的么?”刑房道:“小人承行的。”大人道:“怎么这样重事,只问个徒流之罪?”刑房禀道:“此乃小人本官所定,与小人无干?”大人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奴才,通同本官作弊,卖朝廷之法。”遂向签筒内抽出六根签,往下一掼,只听得一声响,众役吆喝如雷,五个衙役不由分说,扯将下去,五板一换,打了三十大板。大人刑法好不利害,这个承行的书办,那里当得住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死去还魂。大人吩咐放起,那书办那里扶得起来,只得拖过一旁。大人提起朱笔在冯旭名字上一点,站堂官叫道:“带冯旭进来。”冯旭看见这般威严,吓得魂不附体。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晓。
  不知冯旭进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冯旭受刑认死罪 百姓罢市留青天

  再表冯旭到了堂下,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开刑具。”两边吆喝一声,站堂官叫道:“犯人冯旭!”冯旭答应:“有!”大人问道:“冯旭,你因何强奸烈妇不允,杀死人命,快快招来,免得动刑!”冯旭禀道:“大老爷,小人实是冤枉!”大人大怒,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一声,骂道:“你这个刁奴,开口就叫冤枉!”吩咐打嘴,众役一声答应,打了五个嘴巴。可怜冯旭,满口鲜血朝下乱喷。大人喝道:“快快招来。”冯旭道:“爷爷听禀,”就将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前后口供同样,一字不差。大人大怒,骂道:“你这个利嘴奴才,都是一派花言巧语,在本院堂上支吾,人命重情不夹不招。”吩咐左右取大刑过来,夹这奴才。众役一声答应,如狼似虎走上来,把冯旭按倒,将腿往下一踹,冯旭大叫一声,登时死去。正是:
  人心似铁非真铁,官法如炉都是炉。
  可怜个瘦怯怯的书生,怎么当得一夹棍?可怜昏死在堂上。大人见冯旭死去,叫左右取凉水喷面。没个时辰,哎呀一声,苏醒转来,哼了一声道:“人心天理,天理人心!”大人道:“快快招来!”冯旭道:“大老爷,犯生从何招起?平地风波,做成圈套,只求大老爷将魏临川拿到一问,犯生就有生路了。”大人发怒道:“自古一人杀一人,理当抵偿,难道魏临川到来替你不成?”吩咐一声收紧,众役答应,又收了一绳。可怜又昏死去,过了半晌,方才苏醒叫道:“犯生愿招了,”大人道:“你怎么杀死花公子的爱妾?”冯旭供道:“那日犯生到花公子府内,做诗文会,吃酒更深,不能回家,就在他家书房住宿,偶然看见他的爱妾,彼时犯生起了邪心,上前调戏,谁知那女子烈性不从,高声喊叫,犯生恐花公子知道,不好看相,一时性起将他杀死是实。”大人见冯旭招了。叫他画供,松了刑具,定了死罪,秋后处决。当堂上了刑具,交与钱塘县,大人退堂。正是:
  任你铜口并铁舌,只怕问官做对头。
  大人提起笔来批道:审得因奸杀死人命是实,已定秋后处决,着钱塘县收监,连夜做上详文通详。登时发下,将冯旭解出辕门。那钱林看见冯旭夹得这般光景,好不伤心。叫道:“妹夫无辜受刑,此冤何时得雪,我于心何安?”抱住冯旭,放声大哭。冯旭将眼一睁,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生前不能报此冤仇,死后必到阎罗面前辨个明白,钱兄念小弟母亲,只生小弟一人,我死之后,望乞照应一二,小弟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但令妹之婚,不必提了,恐误他的终身,听兄另择高门,不可将小弟挂怀,反伤性命。”钱林正要回答,只听得喊道:“带钱林!”把个钱林吓得战战兢兢,忙道:“妹丈!小弟不及细说,大人提审了。”众役一声报道:“犯人进。”内役应道:“进。”一声吆喝,来至丹墀,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当面。”点名已毕,打开刑具问道:“钱林,你为何因盗了相府许多金银器皿,从实招来,免受刑法。”钱林禀道:“公祖大老爷,容犯生细禀。”就将两家亲事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与钱塘县说详文一般。都堂道:“相府与你做亲也不为低,你怎么将妹子定要嫁冯旭,冯旭因奸杀死人命,本院审明已经定罪秋后处决,将来你妹子另嫁,不若本部院代为做媒,将你妹子许配相府,两家改为秦晋之好,一则除你贼盗之罪;二则免革衣衿;三则花太师看你妹子分上,把你做个官,荣宗耀祖,岂不好么?”钱林听了吓得哑口无言,惊了半晌方才禀道:“犯生的妹子已受冯家之聘,杭城那个不知。况又翰林朱老先生做的月老,于理不可,一女怎吃两家茶,求大老爷开恩,此事行不得。”都堂大怒,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如雷道:“不识抬举的畜生,本部院代你妹子做媒,难道不如一个翰林不成?什么理上不合。”忙叫过头役吩咐道:“将钱林押下,写了遵依上来,听花府择日纳采过门。”钱林禀道:“容生员回去,与母亲商议,再来禀覆。”都堂道:“自古云,为妇人之道,有三从。那三从?在家女子人父。出嫁女子从夫。夫死从子。你今在此做了主,令堂有甚别论?”钱林正欲再禀,猛听得堂上三通敲响,大老爷退堂。众役一声吆喝,承差催促钱林出了辕门道:“钱相公快写了遵依。”交与承差,才放钱林回去不表。再言都堂发下冯旭,仍叫钱塘县收监,孙知县正在内堂纳闷,家人走来禀道:“都堂大人将冯旭发回收监,又将承行书办,责了三十大板,冯旭定了秋后处决。现有文书请老爷观看!”孙知县大惊,忙把文书接过一看,罢了罢了!可怜杭州一个才子,被无辜冤枉,已定秋后处决,这也可恼,随即吩咐出来,将冯旭收监,又把承行叫进宅门,那个书办见了本官,两泪交流道:“大老爷责了小人三十大板,还要老爷连夜通详,如违官参吏革。”孙知县问道:“钱林什么口供?”书办道:“大老爷将钱林释放,硬断钱氏与花公子为婚,逼写遵依。”孙知县听了大怒道:“分明是将人命诬害冯旭,硬断钱氏与花姓,责本县的书办,就如打本县一般,又叫本县通详,本县也不通详,看他怎么参我?我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理当报效朝廷,代民伸冤理枉,这样瞒天害理,岂是行得的?宁叫本县将前程革去,决不可做这样瞒天昧己之事。”吩咐刑房文书不可做,看他怎么奈何于我。
  要知大人如何难为孙知县,且听下回分解。

不详   文章录入:旨卿    责任编辑:旨卿 更新时间:2008-2-4 0:12:43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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