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钱月英改妆避祸 文芳开宴款家人
话说朱翰林听得钱林受了花文芳的聘,他就动了无名之火,叫家人去邀三学生员,要与钱林讲理。惊动后面夫人,连忙走出,只见老爷气冲冲的。问道:“所为何事这般气恼?”朱翰林将钱林复受花家之聘,细说一遍,我如今邀三学秀才,先将钱林私行痛打一顿,然后拉至县前讲理。夫人劝道:“老爷年交七旬以外,那个叫他多事,做什么媒人,常言道得好,不做媒人不做保,这个快活那里讨,当日为媒,原是好意,只望他两家成其秦晋,那知道被花文芳将冯旭诬害了人命,判断充军。都堂硬断花、钱为婚,那钱林受聘,也是出于无奈,欲待不受,怎当都堂之威,你今若与他争闹,花文芳岂不与你结怨。他乃堂堂相府,都堂又是他的门生,那时反讨没趣,我劝老爷将此念头息了罢!”正是:
各家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
一夕话说得朱辉哑口无言,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多事,不该作媒,多这个烦恼。若林璋回来,叫我把什么面目去见他。”正是:
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朱辉因今日一口气忧忧闷闷,不上半月而亡。且说花文芳这日见行过礼去,家人回来,旋即取看庚帖,见钱林已允,满心欢喜,那合城文武皆知相府过礼,都来贺喜,东方白亦来称贺。惟有钱塘县孙老爷不到。摆下筵席酒宴,款待宾客,优人开场演戏,酒完席散。童仁向妹子道:“妹夫在朝,也该报个喜信与他。”犹恐又与文芳扳亲,太太吩咐花文芳写下家书,差人到京报喜,不提。再言钱林收了礼物,打发行人已去。太太叫道:“翠秀我儿,为娘恭喜你。”翠秀道:“太太呀!妾身不过全小姐的节操,有何喜来?请太太速催小姐起身,迟则生变。”月英听了一阵心酸,不觉泪如雨下,哭将起来。翠秀道:“事已如此,小姐不必过于悲伤,快些改换衣巾。”众人劝小姐回楼,拿了公子的衣服行旅,登时更换起来,又与落霞改扮书童模样。钱林预先雇定船只,太太交付盘费,打在行李之内,诸色齐备,只待黄昏起身,一家人好不苦楚。将至初更,小姐与落霞叫声母亲请上,孩儿拜别了,太太流下泪来叫道:“两个孩儿一路小心,保重要紧。”放声大哭起来。小姐又向钱林道:“哥哥受小妹一拜。”二人拜毕。小姐道:“愚妹有一言奉告,父母单生你我二人,不幸爹爹去世太早,只有母亲在堂。妹子今又遭此大变,远离膝下,哥哥务要早晚体贴。母亲已老,时常从旁解劝,不要思念妹子,致伤身体。”钱林道:“妹子放心前去,何劳谆嘱。”小姐又向翠秀道:“恩姐请上,愚妹等拜别。”翠秀道:“愚姐也有一拜。”三人拜毕,小姐向翠秀含泪道:“恩姐若到花府为媳,愿你夫唱妇随,早生贵子,千万照看母亲兄长要紧。”翠秀闻小姐相嘱之言,想道,那有恩有义的小姐呀!你竟说我翠秀是真心肯嫁此人么?我实欲为冯郎报仇之心甚切,又不好明说出来,只得含泪应声道:“何劳小姐嘱咐!愚姐之心惟天可表!”他人那里知道?日后小姐方晓。落霞亦过来拜别,合府仆妇、丫头人等无不嚎啕痛哭。正是:
世上万船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翠秀见哭得无了无休,难分难舍,叫道:“小姐呀!夜已深了,不必留恋,快快上船去罢!”小姐无奈硬着心肠,叫母亲孩儿去了。又转身叫道:“哥哥、姐姐,小妹今日分离,不知何日相逢?”太太一闻此言,好不伤心,扯住小姐那里肯放,钱林早已预备两乘轿子,催促妹子上轿,正是:
半空落下无情剑,斩断人间恩爱情。
轿夫抬起悄悄出了城门,到了河边正要下船,钱林叫声,兄弟一路保重要紧。小姐只叫一声哥哥,别话回答不出,将头点了两点,船家登时开船,往山东去了。话分两头,再表季坤奉了主人之命,追赶冯旭,直至苏州浒墅关上,方才追着,一路紧紧随在船后,无奈人烟凑杂,难以下手,过了扬子江,堪堪到了扬州,解差萧升换了船只,直到淮安。季坤奉命之后,好不心焦!怎当他一路坐船,何能下手,到清江浦过了黄河,季坤想到前面王家营,离桃源县无多路了,少不得要起旱走些路,不在此处下手,等待何时?不免赶上前躲在树林之内,等他便了。不言季坤先自去了,再言解子萧升见冯旭是个读书之人,又打了一场屈官司,又蒙冯府老家人求他路上照应,一路上真个丝毫不难为他。及到王家营,萧升叫道:“冯相公此去桃源不过四十余里,想你棒疮疼痛走不动了,不免就在此间歇宿罢,明日起个五更,好早到了桃源县里去投文。”冯旭道:“但凭兄长尊意。”萧升遂拣了一个饭店歇了。再言季坤忙往前途去看,只见有个树林,想道,此处却也僻静,且在此处等他。堪堪天晚,二人到来必定是在王家营饭店歇了,我今在此等他,料他飞也飞不过去。再说冯旭、萧升二人,次日五鼓向前慢慢走去,不多时到了大树林,猛听得一人大叫道:“快快留下买路钱。”冯旭听得此言,早已跌倒在地,萧升大哭道:“朋友你是个新做强盗的,我是个奉公文解送军犯到桃源,你有盘费转送我些,好回去的。”季坤也不答话,举起朴刀,萧升不防备他杀人,水火棍不曾招架,被他一刀砍为两段。正是:
一刀过去红光冒,化作南柯一梦人。
季坤砍死解差,见冯旭跌倒在地,大叫一声跳到冯旭面前喝道:“着刀罢!”冯旭瞑目受死,也说不出话来。
要知冯旭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季坤仗义释冯旭 有怜智谋赚崔氏
话言季坤将解差一刀杀死,转身来奔冯旭,大喝一声看刀,冯旭此际无奈,先已跌倒在地,瞑目受死。季坤正欲提刀砍下,回心一想道:且住!我想花文芳这驴■的,是天下最没良心的人,那魏临川费了多少心机,害这冯旭;他主仆商量计策做下圈套,用假银子害他性命。前番叫我杀了春英,今日又叫我来杀了解差。只剩冯旭一人,我如今上前断送他的性命,有何难哉。就把冯旭杀了,回去花文芳见杀人容易,又要害咱。想冯旭又不是咱的仇人对头,何苦定要害他的性命?正是:
当场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
季坤想罢叫道:“冯相公,你且起来,咱有话对你说。”冯旭昏在地下,慢慢醒来,耳内听得叫他冯旭。口中叫道:“大王爷饶命,小人是个犯人,并无财帛。”季坤道:“咱不要你的银钱,咱也不是大王,你且起来!”冯旭听得不是强盗,心中稍安,慢慢爬起来。季坤将手扯住他道:“冯相公,你可认得咱么?”冯旭睁眼一看,却认不得大王爷是何人?又睁眼看了一会,到底认不得。季坤道:“咱不是别人,实对你说罢!咱是花府中的马夫,叫做季坤。奉主人之命,前来杀你,方才一刀将解差杀了。”冯旭听了,只吓得战战兢兢,双膝跪下哀告道:“饶命!”季坤道:“我若要杀你便不告诉你了,咱家见你负屈含冤,故此有意放你逃生,你如今快快去罢。”冯旭听见,伏身跪下道:“恩人请上,受我冯旭一拜。”季坤扶起说:“不消如此,天色已明,快快逃生去罢!”冯旭正待转身,又叫道:“恩人如今放了我,你怎好回覆主人?”季坤想:世上那有这等厚道君子,咱要放了他,他还愁着咱怎见主人。季坤道:“冯相公此非说话之所,天已明了,杀了解差,现在道旁倘有人看见不当稳便,待咱家把这尸首拖到林内,还有细话说与你听。”即便走去,将尸首拖至林内,还搜出文书,走出林子,用手拾起水火棒来,叫道:“冯相公快走。”冯旭道:“恩人,我两腿棒疮疼痛,不能行走。”季坤无奈只得抱了冯旭飞走,走了一会,见一个小小树林方才放下。季坤叫道:“冯相公,此处僻静,咱把花家的话告诉与你。那花文芳害你,是要夺你的妻子。故将爱妾春英叫我杀死,诬害于你,谁知你不肯招,他就到都堂那里告诉,将你拿去苦打成招,问成死罪,硬把月英断与花文芳为妻。亏的三学生员,与那众百姓罢市,大闹辕门,孙知县定你军罪,又叫花能将你……”就住口不说了。冯旭道:“恩人为甚不说了?”季坤道:“咱若说出来,恐你着惊!”冯旭道:“便说何妨?”季坤道:“他差花能将你家团团围住,用干柴放,烧得干干净净。”冯旭忙问老母及众人可曾逃出?季坤摇头道:“全家尽行烧死,一个都没有逃出!”冯旭叫道:“有这等事情。”即时昏绝于地。季坤连忙扶住,半晌方才叫道:“我的苦命亲娘,死的好不伤心!养我不孝之子,致令母亲这般惨死,我做了天地间大不孝之人,也有何面目生于人世,被人嗤骂无所逃罪。”说毕往树上撞去。季坤忙抱住道:“冯相公大仇未报,你就死在九泉之下,难见你令堂之面。”冯旭便放声大哭,起来叫道:“花贼花贼!我与你何仇,这般毒手害我?”哭个不了,季坤劝道:“哭也无益,你方才所云,咱怎见主人,他乃黑心之人,咱家如今也不回去了。咱家原是山西曲阳县人,就打从此处回家罢了!”叫声:“冯相公,咱料你也没有盘费,花文芳与我五十两银子,差咱来杀你,咱今将此银子奉送相公使用。”即取出递与冯旭道:“咱去也!”冯旭见季坤这般仁义,忙忙跪下道:“恩公是我重生父母,再造爷娘,我冯旭不得上进便罢!若有皇天睁眼,倘得寸进,必然报答深恩。”将头磕了几个,抬起头来,只见季坤去了有半里之遥。冯旭收了银子,哭哭啼啼,如醉如痴不表。再言萧升尸首在林子内,过了数日有些臭气出来,路上行人看见林内一个死尸,地保即忙报了桃源县,少不得相验,无有尸亲,不知是何方人,为什么杀死的?知县吩咐掩埋去罢。话分两头,再表魏临川在船催船家快走,直奔金陵,非止一日,那日早到,寻了寓所住下。次日来至缎行,将手一拱道:“店官请了,”那人连忙走出柜来见礼道:“客人请坐!”即叫小使献茶问道:“客官尊姓,贵府何处?”魏临川道:“在下姓魏,是浙江省人氏,请问店官尊姓?”店主道:“贱姓高。请问魏先生到此有何贵干?”魏临川道:“特到贵处办置些绸缎,久闻宝店主人公平,货真价实,故尔拜望。”店主人道:“不敢!请先看缎子!”随即邀魏临川到后厅,将各色缎子搬出来看,定了价钱,秤色共核银二千四百五十两有零。魏临川为何这等性急要赶回去?因花文芳过礼日子甚近,有好些银子经手,故此心急。对店主人说道:“银子现成在寓,着人同去发来,尚可代我备两个箱子,回来点数下箱。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开船。”店主人应允。随叫几个小使,跟魏临川去将银子发来,吩咐备席款待。魏临川起身,店主人送出门,一拱而别,来至寓所开了房门,拿出五百两,另外放在箱内叫了来人,抬去二千五百两银子回去。
不知店主人可认出真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使假银暗中奸计 公堂上明受非刑
再表魏临川回了缎店,小使抬了那二千五百两假银子到缎行,店主人忙迎接来至后厅坐下,魏临川叫把箱子打开,一封一封,交与主人,交代明白。店主人拆开一封见是纹银,就上天平一兑,一丝一毫不少,一连兑了十数封,平色一样,就包起来说道:“不消兑了!”吩咐小使,抬到后面,就将他号过的绸缎,查点明白,交代魏临川,下在箱内,封皮封好,叫人先抬往寓中去了。然后请客人坐席,魏临川用毕后,辞过店主。店主送出门外。自己回到下处,点了缎子放在箱内,叫人雇下船只。次日要回杭州不表。再言店主人次日,将银子抬出上天平一兑,封封都不少,连兑了二十余封,也没有看出假的来。忽有一人走进却是个银匠,系绍兴人,在这南京开了个银铺。是店主请来要看银子成色。店主人道:“请坐!”银匠道:“有坐!”他又拆了一封倒在天平内兑一兑倒出来,银匠一眼瞧去,伸手拿了一锭在手,细细一看,又在桌上将银子翻来覆去,那银子在桌上,两边歪了一歪,就不动了。银匠叫道:“是钻铅。”店主人吓了一惊道:“那有此事?”银匠道:“你若不信,剪开看来便知。”随即一剪,只听得格擦一声,剪成两段,大家一齐观看,外面是一层银皮,内里是铅,忙取第二锭剪开,俱是一般样的。一时剪了八九锭俱是一样,再将未兑的拆开,一样如是。店主人忙了手脚,忙叫昨日抬缎子的人来问道:“他寓在何处?”答道:“寓在水西门钱家客店。”店主人忙叫众人同他齐齐赴出了水西门钱家客店。问道:“魏客人可在店内?”店主人回道:“今早已雇下船回去了。”缎店主人道:“是个骗子,用钻铅银买我缎子。”饭店主人道:“莫要忙,此时尚未开船,是我替他叫的船,你们趁此赶至河边去看。”众人一齐赶向河边而走,正往前行,顶头撞见船驾长叫道:“钱大爷出城做什么?”饭店主人问道:“魏客人在船上否?”船家道:“现在船上。我上岸买些米,小菜就开船。”众人听了一齐赶到船边叫道:“魏客人!”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饭店主人,缎店主人俱到,不知是何事情?将手一拱道:“二位主人到此何干?”众人大喝一声道:“你这个贼子!”向前不分青红皂白,拳头巴掌,乱如雨下打将过来,两店主人骂道:“拿你这光棍,到县里去!”众人不由分说,推推搡搡,直奔县前而去。正是:
从前做过事,今朝一齐来。
众人将魏临川扭至县前,正遇上元县知县升堂,将魏临川带至堂上,知县问道:“甚事喧哗?”缎店主人跪下禀道:“小人是老爷的子民,开了一个缎店,这个光棍说是杭州人,到小人店中来买缎子,讲明价钱,共核银二千五百两,不想他的银子俱是钻铅假银,来拐小人的绸缎,故此扭来,求老爷做主。”知县听见叫魏临川问道:“你这奴才是那里人?叫什么名字?从实招来!因何用假银子买他的缎子?”临川道:“小人是杭州人,名字叫魏临川,特来此地置买缎子。小人的银子俱是一色纹银。这店家无故把小人打得浑身是伤,求老爷做主,救异乡孤客还乡。”缎店主人道:“有光棍的假银子在此为凭,他把假银哄骗缎子,俱发下船去了,是小人赶得快,连血本都骗了。”临川道:“小人原带来银三千整,价兑了二千五百两,现有五百两在船上箱内,怎么他就说是假的?分明是害小人。”知县道:“既然存有余剩银两,两下取来一对便见分明。”即刻差人到两处取银来比较,本县在堂立等,差人答应,来至两处将银取来对证,抬至县堂,知县先将缎店银两封封拆开,用剪剪开,锭锭俱是钻铅;又将船上取来的银子,剪开一看俱是一样。知县把惊堂一拍,骂道:“你这奴才!分明是个骗子,惯用假银,在本县堂上还想支吾,我地方百姓被害,快快招来?免受刑法。”魏临川强辩道:“小人实在是银子,一定是他捣换了。”知县道:“若照你供也只是在他家的,该是假银,为何你这木箱内的银,他也盗换去了么?”叫左右取大刑过来,将这光棍夹起,众役一声答应。魏临川大叫道:“老爷夹不得,这宗银子有来头的。”知县问道:“你这银子有什么来头?快快说来。”魏临川道:“这银子三千两,是花府公子娶亲,着小人来此买办绸缎,小人不知真假。”知县问道:“你是他家什么人?”临川道:“是跟随公子的。”知县道:“原来是蔑片。”吩咐收监,候本县行文到杭州查问。如果是花府假银,将他解回。若无此事,本县决不轻恕。临川磕了个头,多谢老爷,带下收监。知县又把缎店人叫上吩咐道:“候本县行文回来发落,你原缎抬回,照常生理,不必在此伺候。”缎店人磕了头,同众人来到河边,将原缎抬回不表。知县又吩咐刑房做下文书,差人往杭州去了。再言临川在监中思想道:“花府怎有这宗银子,为何害我至此,我替他出了许多心力,今日反来害我。想了一会道:“岂有此理?想是来头银子,他也不知。文书一到,自然代我料理,放我回去,恐怕我吃亏。”再言差人奉了本官差遣,走到钱塘县当堂,投递文书。再言知县一看,方知魏临川果系花府差往南京去了,如今为什么用假银子,押在监中,上元县行文来查有无,忙着人到花府去问。差人即刻来到花府,对门公说了备细,门公来至书房对大爷说了一遍。花文芳道:“果中了我的计策!”随吩咐道:“说我相府,并没有差个什么姓魏的往南京买缎子?一定是外边光棍假冒相府之名。”门公出来对差人说道:“相府中并没有差个姓魏的去买什么缎子?这是个光棍骗子。”孙知县听了相府之言,就写下回文,仍交与原来差人带回。赶了数日才到南京,竟至衙门呈上回文,当堂拆封,知县看了不觉大怒。即刻传下三班众役,坐了大堂,标了监票,提出魏临川来。
要知临川招与不招,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赵翠秀代主替嫁 花有怜奸拐红颜
话说上元县见了回文,即刻升堂,将魏临川提到丹墀下,知县喝道:“你这奴才!有多少匪党?在外坑害良民,快快招来!免得本县动刑。”魏临川听见,并无此事,吓了一跳,禀道:“这宗银子实在系花公子所付,只求大老爷开恩,将小的解回,便见明白。”知县喝道:“你这奴才!在本县境内,害本县子民,要想解上杭州,意欲半路脱逃,先把你这奴才狗腿夹断,后问口供。”吩咐夹起,两边一声答应,走上三五个衙役,不由分说,拉上堂来扯去鞋袜,将腿夹起,魏临川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半晌方才醒来,口称“老爷,小的这件事真正冤枉。”知县大怒道:“这光棍还要抵赖,称什么冤枉?”吩咐收绳,两边一声答应,又是一绳收足。问道:“招不招?这假银子从何而来?”魏临川哀告道:“实系花府的。”知县喝道:“你还说是花府的,既然是花府的,为何花府不认?本县知道,你这奴才久走江湖,惯会熬刑。”吩咐左右再收,两边答应,又是一绳收足,魏临川哎哟一声,又昏死过去。知县吩咐取凉水喷面,魏临川醒来。知县问道:“招也不招?”魏临川道:“老爷!小人实是冤枉难招。”知县大怒骂道:“你这光棍,如此熬刑,还称冤枉,又用棍打这狗头。”两边衙役一声答应,举起无情棍来,认定夹棍上打来。魏临川哎哟一声,又昏死过去了,半晌醒来叫道:“爷爷!小人受刑不起,情愿招了。这宗银子本不是花府的,是小人自造的,来骗他缎子是实,不想天网恢恢,被他识破。”知县见魏临川招了,又问道:“你匪党,共多少人?做过几次?”魏临川告道:“就是小人一个,没有匪党,这是初次出来,被人识破。”知县暗想这样光棍,也不知害了多少百姓,不如早早送他性命,替万民除害。吩咐松了刑具,两边答应,登时松了刑具。知县叫道:“魏临川,本县开活你。”魏临川磕了一个头道:“愿老爷高升一品,世代公侯。”知县笑道:“本县就此放你,恐百姓说本县断事不明,且带去收监。”后书没有交代。且说花府内,忙忙碌碌,今日是二十五,到二十八日娶钱氏小姐过门,只等钱氏小姐娶过门后,慢慢接崔氏进府。有怜听了此言,也就不提起了。一心料理娶亲之事。有怜心中暗想:我家大爷,几番要把崔氏带进府来,那时我却不能相会他了,要不是破头说他,才息了这个念头。将来把钱氏小姐娶过门,依旧将崔氏带进府来,终久我在空处,目下大爷娶亲的银子是我掌管,不如拐他几千两银子,与崔氏商议逃到他州外省,做个长久夫妻,岂不为美?强如这样偷偷摸摸,耽惊受怕,不知崔氏心中如何?不若到晚间去试试他的意思,然后用计拐他。主意已定,堪堪天色已晚,将身子溜出府门,到了魏家门首,轻轻用手扣门。崔氏正在房中,心里暗想:魏临川怎么去了一个多月不见回来,莫非把他的银子拐到别处去了?将我丢下也未可知。又想起花文芳足迹不来,连有怜的影子都不见,叫人摸不着一个实信,好不心焦。想了一会,正要去睡,忽听敲门,心下想道:不知是那个冤家到了?忙拿烛台走到门口,低低问道:“却是何人?”有怜道:“是你心上人!”崔氏轻轻把门开了。花有怜把门推上,崔氏关好,到房中坐下问道:“为何你这一向总不来走走,今日那阵风儿吹得来的。”花有怜笑道:“因大爷姻事甚忙,终日没有工夫前来。今日特地偷闲来走走,惟恐你寂寞。”崔氏问道:“魏临川为何还不回来?是何原故?花文芳亦不来走走?”花有怜笑道:“谁想着你?你还想着他?今日你断了他的想罢!”崔氏见花有怜说话蹊跷,难道他不回来了么?有怜道:“也差不多!”崔氏惊问道:“为什么事他不回来?你这冤家不要哄我,把实话对我说!若不把真话告诉我,我从今后不许你上我门。”花有怜见妇人急了,遂道:“你若有真心待我,我便把实话对你说。”崔氏道:“我怎么没有真心待你?你今日若不说真话?你就请回去,从今不必上我的门!”花有怜道:“我若把真话告诉与你,只怕你要着恼,原来我家大爷是天下第一个负心人,一向魏临川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把那钱氏夺了过来。谁知他生出一条毒计,害了他的性命,造下三千两假银子,打发他上南京买缎子,不知怎么犯在上元县那里,就行文来查。我家大爷好不狠心?他不招认,说临川是个光棍,假冒相府之名,叫上元县重究。那知县见了回文,自然重处,想魏临川久已作泉下之鬼!你想,我家大爷的心肠毒也不毒?狠也不狠?”崔氏一闻此言大惊道:“原来花文芳是这般狼心狗肺,把我的丈夫害了性命,叫我倚靠何人?”不觉大哭起来。花有怜劝道:“你且不必啼哭,我的话未曾说完。”崔氏收住泪道:“有话快对我说!”花有怜道:“我说来,你又会着恼,我家大爷连日不来,你道为什么原故,今日是二十五日,到了二十八日他将钱月英迎娶过门,就要带你进府,你若细心小胆伏待他,他就留心在你身上,倘有一些不到处,他一时性起,反过脸来,轻者是骂,重者是打,再重则置于死地。自古道:侯门深似海,地个敢与他要命。我今日特地把个底儿与你,你却要小心,不要落在他圈套之中。那时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崔氏听了花有怜这一番言语,登时恼得柳眉直竖,杏眼圆睁,把银牙一咬骂道:“这个奸贼,如此可恶!无故将我丈夫害了性命,这般无情,不记当日对天发誓,死于刀剑之下,我只叫他犯了咒神,现报于我。”花有怜道:“你且定神细想主意,不必单是着急!”崔氏又道:“我明日拿个包头,齐眉扎起,到钱塘县那里,代丈夫伸冤报仇,将这个奸贼拿到当堂,把他做过恶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怎么把我强奸,怎要夺钱氏,怎么叫我丈夫定计害了冯旭,怎样叫马夫季坤杀了春英,怎么叫花能放火,烧死冯家许多人口,怎样做了假银,害了我丈夫的性命?”花有怜听了这一番话,慌了手脚。
不知崔氏如何出首,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假小姐闺中哭别 真公子婚娶新人
话说花有怜见崔氏,说出许多话来,恐怕花文芳知道消息,那时难以脱逃,口中叫道:“姐姐不可乱动,你说明日要去喊官出首花文芳,此话亏得你在我面前说,墙有风,壁有耳,倘若他人听见,只怕事未成,而机先露,那时性命难保。”崔氏听了不觉大哭起来,“那知这个没天理的强盗,这般作恶,错在当时,恨不得咬这奸贼一口肉下来!才消我恨。”说毕哭个不止。花有怜道:“我也不管你进他府,不进他府。”崔氏道:“那个进他那里去!”有怜道:“我今日特来辞别姐姐,下次不得相见了。”崔氏道:“你到那里去?”有怜道:“我今日特来辞你,想大爷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临川这般情义待他,他还要害了他的性命。姐姐待他这般恩爱,他还要设法陷害姐姐。我是他个门下,诸事俱是我作,倘一时做差了些微,白白的送了这条性命。目下他府中上千上万的银子在我手中支用,不如拿他数千两银子,逃到他州外县,手中有了银子,娶他一房家小,做起人家,岂不天长地久,过活日子,故此与姐姐作别,下次不得见面了。”崔氏听见大哭起来道:“花文芳这个奸贼,是个没良心的,那知你也是个歹人?你明日走了,我是个妇人家,怎能出这奸贼之手。不如我和你一同前去,不知你肯与不肯?”花有怜心中暗暗欢喜,口中说道:“我怎肯丢下你来,死在奸人之手。姐姐若肯同我去时,与你商议,早也不能,迟也不可,须到二十八日,是他奸贼娶钱小姐之日。府中唱戏乱哄哄的,人多出入,我预先一日,把金银透出,送到你家中,将包袱捆紧现成了,等我雇下船只,到那更鼓时分下船,叫船家不管跑到那里去便了。”崔氏听了不觉欢喜起来说道:“你不要失信。”有怜道:“大大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崔氏欢喜,有怜当夜就在这里歇宿。次日回家。崔氏在家收拾箱笼、细软等物,准备逃走不言。单表钱氏将妆奁收拾齐备,到了二十七日送去。有骂钱林是禽兽的,那些看的议论纷纷。内中也有说钱林嫌贫爱富,先受冯家之聘礼,目今冯旭遭祸,现在怎么又把妹子嫁到花府?又有人说这件事也怪不得钱林,朱翰林为了这件事情,活活气死,也是出于无奈。那花文芳势大,又有都堂压倒,不怕他不肯。街上百姓,群相疑讶,议论不一,到了相府。正是: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若要真富贵,除非帝王爷。
不觉一会,那些妆奁摆满厅上,家人道过了喜,款待酒饭,打发赏封已毕。花文芳着人邀请六眷,俱来坐酒席。开场演戏,戏完酒散,亲友俱各告辞。文芳送客回来,吩咐家人道:“酒席散去,打扫厅堂,叫各行人役听候。”将全副执事摆起发轿,一路上吹打不歇,花炮连声,直奔钱府而来。这且不言,再说钱太大,向侍婢道:“小姐可曾起来?”侍婢道:“小姐还未起来。”太太走到床边叫道:“我儿起来梳洗,彩轿已到门了。”翠秀道:“孩儿闻母亲欠安,也没有下楼来请安。”太太道:“为娘的为你喜事劳碌些,今日略略安好。我儿不必挂念,快快起来梳洗!”翠秀道:“母亲请下楼罢!孩儿起来了。”正在说话,听得三声大炮,鼓乐齐鸣,花炮不绝,那彩轿已到门首。只见家人来至后边,请太太下楼,花府行人恭喜钱太太。钱太太吩咐仆妇,小心伏侍小姐梳妆,说毕下楼去了。且说小姐自从月英去后,终日在楼啼哭,将一件大红洋绉紧身,预先穿上,与裤子缝在一块,钉了又钉,缝了又缝,惟恐失身于这奸贼,暗暗藏了剪刀一把,放在紧身之内。在太太公子面前并不做出忧愁形像,每至夜尽更深,心中想思冯旭越想越苦。我当日与冯郎订下盟誓,效鱼水之欢,不想奸贼平地起无风之波,将冯旭充军远去,不知生死吉凶。小姐、落霞二位妹妹,被他害得背井离乡,又不知安否若何?两家儿人离财散,骨肉难逢,怎不叫人痛恨!我今想此仇不报,枉立人世,我岂图他富贵?今日嫁了过去,那厮晚间必来缠我,那时把剪刀取出,将这奸贼杀死,奴家也拼一死,代小姐与冯郎报仇。想到此间,又不得不哭。那些丫鬟、小使大家暗笑道:这样贵家公子,嫁了过去,做个现现成成一位夫人,要修三世还修不到这个地步。不知我家小姐出嫁可有这样热闹哩。”叫道:“小姐吉时已到,快快起来梳洗。”翠秀道:“快快把太太、公子请来!我有话说。”翠秀忙忙起来,丫头、仆妇们替他梳洗已毕,带上凤冠霞帔,不一时太太与公子俱到后楼。太太道:“我儿快快收拾,吉时已到,你莫要误了时辰。”翠秀道:“孩儿此刻有一言告禀母亲,孩儿一向蒙母亲抚养成人,孩儿无恩可报,此后难得相见之日,愿母亲不要思念孩儿。母亲请上,待孩儿拜别。”说毕双膝跪下,太太流泪道:“我儿莫要悲伤,哭坏身体呀!但愿你到他家做了媳妇,须要孝敬公婆,顺从丈夫,宽待下人,贤名难得,不可露出破绽!”太太搀扶起来。又叫道:“哥哥请上,也受小妹一拜。”钱林道:“愚兄也有一拜。”即时同拜已毕。翠秀道:“哥哥也该寻个僻静去处,读书才好。”翠秀心中自忖道:“我今到他家,若杀死那奸贼,岂不连累了钱林?又不好说明,此举叫他逃走远方,故此暗用隐语,不露真情,使他自揣。无奈钱林一时那里参详得透。钱林道:“愚兄用心读书,休要贤妹挂怀!”说完一家大哭起来。又听得外边鼓乐喧天,金鼓齐鸣,催亲甚急,钱林只得将他扶上了轿。三声大炮,彩轿抬起,花文芳千方百计,将假小姐谋夺过来,谁知错把丧门神当做喜神。
翠秀到花府不知可能杀死花文芳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