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花文芳爱色受戮 赵翠秀为主报仇
话说假小姐是钱林扶上彩轿,百子炮响,开道鸣锣,军卒差役喝道,好不热闹。那些街坊看的百姓,拥挤不开,人人道好,个个夸强,真正是相府人家,做事不小。此刻已到相府门首,预先放了三咚大炮,将新人大轿抬至大厅正中歇下。花老夫人请了两位有福有寿的夫人搀亲,将珍珠门一开,请出新人,到了洞房。新郎先在房中做过富贵,吃毕交杯,将盖头揭去。花文芳一看心中大喜,果然话不虚传也,不枉费我多少心机,今日方得到手。花文芳欢喜之极,走出房来,到了前厅款待亲友,合城文官员并亲戚邻舍,来恭喜的不计其数。不一时,开道鸣锣,都堂执事来到相府,东方白下轿,登堂拜贺。这日车马迎门,纷纷贺喜,花文芳见世兄到来,慌忙迎接,见礼作谢,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花文芳道:“向日多蒙美意,致有今日,尚未亲请行表叩谢,又蒙厚赐,欲待不受,又恐见责,只得权且领下,容再酬答。”东方白道:“微物恭贺,何劳挂齿?且谊属通家至好,怎么言谢!”说毕就要进内恭喜师母,花文芳再三推辞,东方白便上轿去了。花文芳送了都堂去后,回到厅上吩咐家人摆席,邀请诸亲友入座。童仁在此极力款陪。梨园开场演戏,送入洞房,半本之后,歇了锣鼓,邀亲友进喜房,观看新娘,一路灯球点的如同白昼,众人进得洞房,丫环掌灯一看,人人道好,个个称奇。童仁见众客赞美,心下也十分欣悦说道:“舍甥妇不独外貌出众,亦且腹内文才惊人。”众人齐赞道:“可谓才貌双全了,真是大富大贵福相,若生相府中,谁人配得他过?”里面正在称赞好,外边又催入席。童仁遂邀众客出厅入座,按下不题。且言花有怜,见诸客前厅看戏,家中大小仆从人等俱在那里伺候。他悄悄走进帐房,取了三百两银子,揣在怀中慌忙出府,赶到魏临川家门首敲门,崔氏将门开了。有怜道:“东西可曾收拾齐备,此项你可收好,我还要拿他几百,然后叫轿同来。”崔氏道:“你却要快些,恐关了城门。”有怜道:“今日尚早,府中有客,看戏半本才完,何愁不得出城?”返身进府,又到帐房拿了三百银子,雇了两乘小轿,并抬轿的一齐来到。看官,你道黑夜之中,许多人行走,岂不怕人盘问?乃是花有怜头一日前吩咐过的,这些人都是在府中效过力的熟人,花有怜况且是相府中的总管,那个敢多言语?到了魏家门首,崔氏与小红上了轿子,将包裹放在轿内。有怜吩咐轿夫抬了轿,又叫挑夫扛了箱笼、行李出来,随手把门锁好,竟自去了。正是:
鳌鱼脱了金钩钓,摇头摆尾再不来。
一路行来,到了河边,下轿上船,搬取箱笼、行李。轿夫人等各自散去,开船走下许多路程,方行歇住,下面书中再行交代。话分两头,且说钱太太打发小姐上轿之后,身体有些不快,带病料理费了精神,不觉昏迷过去。慌得那些妇人,忙忙报与大相公知道,钱林来到房中,只见那些妇女扶着太太,公子着人去请太医来看,只问母亲此时如何?不一时医生到来,请进房中胗脉,老太太年老,又加劳碌,下了参汤服用。钱林走到自己书房,取一包人参约有五六两重,称了一枝顶大的人参,带在身边,恐其一时要用,亲自将参煎好,捧进房中与太太吃过了。半晌方才叫道:“我儿!为娘的不怎样,你可准备明日开门合礼。”钱林道:“母亲不必费心,孩儿俱已备办端正,明日早间送去。”按下钱林不表。且说花府做戏已完,诸亲友俱已散去,只有童仁,并留下两位福寿双全之人送房。此时将交二鼓,家丁掌了灯球,送花文芳入房,见房中酒席摆得现成。只见二位送房之客已退,花文芳坐在席上,叫众丫头走至床边说道:“请新人上席。”假小姐听了走至席前,竟坐在花文芳右手,文芳醉眼朦胧,观看小姐十分标致,越看越爱。吩咐丫头上酒,小姐偷看文芳鼠眼鹰鼻,鬼头鬼脑,恨不得即刻下手。无奈众丫头在旁,只得暂且忍耐。不一时酒席将终,花文芳站起身来吩咐道:“搬去酒席,取水洗手。”花文芳那边洗手,房内走上四个丫环道:“请小夫人更换大衣。”假小姐道:“你们不必在此伺候,我会更换衣服,你们将酒席搬出去,大家分散,吃杯喜酒,不必在此等候!”四个丫头一齐跪下,谢过小夫人赏赐,大家走出房去了。花文芳随即站起身来,将门关上,走到新人身边道:“请夫人宽衣,早赴佳期,莫要误了。”说毕就来动手动脚脱衣。假小姐用手推道:“你先去睡,待奴脱下冠衣就来。”文芳听了,忙忙解去衣衿,将被盖好,仰卧相等,口中叫道:“夫人快些睡罢!”假小姐忙忙除下凤冠,脱去霞帔,只穿着大红洋绉紧身,小衣俱是缝在一处,怀中取出剪刀,暗拿在手,来到床边,鹞子翻身躺在花文芳身上,花文芳道:“有趣之极!想是夫人要摸我有须无须么?小生尚未长须哩!待我伸长些,夫人好摸。”将头分外伸长了好些。叫道:“夫人不信且摸摸。”假小姐看得真,用手拿剪刀,将银牙一咬,狠狠的认定咽喉刺下。
不知文芳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钱林闻信忙奔走 童仁飞报进都城
话言假小姐手持剪刀,恨了一声,骂道:“奸贼你也有今日。”用剪刀刺去,入肉已一寸多深,花文芳那里料他行刺,大叫一声,跌下床来,在踏凳上面乱滚,鲜血直流,忍着疼挣着爬起来,就奔房门,实指望开门逃出。假小姐被他翻跌在地,见他去开门,连忙爬起来拿起剪刀骂声:“奸贼,那里走?”花文芳正欲开门,忽被一阵阴风吹得花文芳毛骨悚然,抬头一看,见一妇人鲜血淋淋,骂道:“奸贼还我命来。”花文芳仔细一看,乃是春英,吓了一跳。那春英向花文芳劈面一掌,花文芳哼了一声跌倒在地,连忙爬起来又奔房门,拍头一看,看见门旁站立一个大汉,青面獠牙,蓬头赤脚,手中提着两口朴刀,浑身挂着许多人头,阻住去路。花文芳看见这般形状,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假小姐见花文芳在地下乱滚,正待用剪刀复刺,抬起头来见壁上挂着一口宝剑,忙去抽出来,举起一剑砍来项下,结果了奸贼的性命。假小姐尤恐不死,又一连砍了几剑,见他不会动,方才放手。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假小姐砍死花文芳,神魂皆散,不觉一阵昏迷,就倒在尸首旁边,手中宝剑吊落地板之上,一个时辰方才醒来,睁眼一看,见奸贼已死,大仇方雪,天明伊母知道,岂肯干休?不若就剑自刎,以报冯郎、小姐二人罢了。正待要去拾来那口宝剑,猛听得玎一声响,就起在半空中飞去,不见踪影。看官,你道奇也不奇?这口宝剑,原是当日马云在五柳园,相赠汤彪,汤彪因见花文芳爱他,故此转赠与他,谁知今日断送自己性命,却是前生注定。故此宝剑飞去,翠秀不该死,后来还要受朝廷封诰为贞烈夫人,此系后话不题。且说花文芳所见门旁大汉,却是何人?原来是个杀神,凡人起意杀人,就是这个杀神相随,翠秀是个软弱女子,为何连砍三剑?一者是杀神护佑;二者是春英冤魂要命;三者是花文芳一生作恶报应。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一时杀神退去,魂魄归身,春英冤魂亦散,假小姐见宝剑不在,慢慢爬起来,连四两气力全无,思量解下汗巾自缢,行至床边,不觉昏迷倒在床头,净桶巷内,如醉如痴,就睡着在地下了。看官,你道这相府中,许多丫头、仆妇,难道这等惊天动地,为何不知!这却有个原故。那些丫头、仆妇连日为娶小夫人忙了十多天,没有睡着觉,今日小夫人又赏酒席,大家又多吃了几杯酒,倒了头就呼呼睡着,那知道房里杀人!一觉醒来走至房外听了一听,不见动静,各各放心去梳洗。梳洗完了,又走来伺候,听了一会,房中还是静悄悄的。天色渐渐明了,小夫人还未起来梳洗,倘有贺客到来,老夫人岂不责备我们;又不敢推门进去,恐大爷责备我们。又等了一会,天色大亮,内中有个胆大丫头道:“你们怕骂,待我进去,请他起来。”把门推开,只见房中残灯未尽,他却奔床边走去,不防足下被尸首一绊,跌在上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把手去一摸,高声问道:“你是何人倒在地下?”慌忙爬起,灯下一看,两手鲜血,吓得魂不附体。口中叫道:“你们快些进来!不好,杀死人了。”外边妇人望里一拥而进,将灯一照,只见地下睡倒一人,浑身是血,仔细一看,方知是公子。大家喊叫起来,惊动合府,众人挤了一房。飞报与老太太知道,花老夫人听得此言,惊呆不醒人事,半晌方哭出来,着起衣服,蓬头赤脚,妇女搀扶,直奔新人房中,哭着到来,看见尸首抱住大哭,哭了一会问道:“小夫人在那里?”丫头执灯寻到床头,只见小夫人倒在地下。叫道:“小夫人在此。”太太听了,快把小夫人搀扶起来,服侍上床,众丫头伏侍已毕,假小姐上了床。看官,你道翠秀满身血迹,为何众人看不出来?只因他身上穿的是大红,红上加血,一时却难看出。太太带哭,走近床边叫道:“我的媳妇儿呀!你丈夫被那个杀死?快快说来!好替你丈夫报仇。”翠秀也不做声,只是咽咽的哭。太太见他哭泣,复走到尸首旁边抱住大哭,叫道:“我儿死得好苦,为娘看见好不伤心!”哭了一会,吩咐家人快把舅老爷请来,家人不敢怠慢,飞奔去了。再言钱林次日清早起来,开门的合子礼物着人挑了送至花府,门公不在,直至新人房下,忽听小姐在房哭泣声音,走到房首一看,只见许多妇女,哄哄忙乱。花太太蓬着头,坐在地下抱着尸首痛哭,却不晓得是何人?恰恰有个小丫头从房中走出,一手拉住道:“姐姐,你家中死的何人?太太为何哭他呢?”那小丫头答应道:“你如今还不晓得么?这地下死的就是你家姑爷,我家公子。昨晚好好进房,夜间不知被何人杀死?”钱家家人一闻此言,向外没命的就跑,只吓得他魂飞天外,魄散飞霄,出了相府,一路飞跑,来至家中,到里面慌慌张张没命的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相公在那里?”里面答应,相公在太太房中请安,你为何这等光景。家人也不理他,竟自飞跑至房中叫道:“不好了!”太太正与公子说话,听见吃了一惊,问道:“你到他家回来,因何事这等慌张?快快说与我们知道。”家人此时,跑得甚急,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见他把两只手乱摇。钱林道:“他是老人家,想必一路跑急了,你且喘喘气,慢慢的再将事情说来。”那家人定了一会,喘气才平。叫道:“太太、公子!老奴适才奉命送那开门合子,到花府中去,一直走至内堂,只听得新人房中哭泣之声,走进一看,只见地下睡着一个死尸。花太太坐在地下,抱住大哭。老奴问那小丫环是何人?小丫环回我道:“是他家公子,我家姑爷,昨夜不知被何人杀死?”老奴听了,飞奔回来报信。太太、公子吓得魂不附体,呆了半晌,钱林叫道:“母亲,我知道了。”太太惊问道:“我儿你知道什么了?”钱林道:“杀花文芳的不是别人,必是翠秀妹妹,一定无疑。”太太惊问道:“你如何知道是他杀的?”钱林道:“他昨拜别时节,叫我寻个僻静处读书去避避,于今他把花文芳杀死,岂不连累于我?”太太一听,登时昏倒在地。
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都堂飞马闭城门 知县踏看定真假
话说钱林见母亲死过去,慌了手脚,放声大哭,众仆妇们一齐哭起来。有半个时辰太太苏醒过来,叹了一口气道:“怎么好?”钱林慌忙叫声母亲。太太流泪道:“我儿!为娘的想来,定是他杀的,昨日说难得相逢之日。”太太向钱林说道:“我儿,此事必有人来拿你,在我看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快快逃命去罢!迟则就不能脱身了。”钱林哭道:“母亲叫孩儿怎得放心前去?”太太道:“亲儿,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料想官府不能拿我,你不必挂念于我,快快去罢。”太太叫仆妇快快去收拾行李,叫声我儿,不必留恋!钱林哭道:“孩儿有大不孝之罪,就此拜别母亲。”双膝跪下,拜了两拜,万分无奈,只得抛别而去。正是:
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
按下钱林逃走,暂且不表。再言花府家人,奉太太之命,来请舅老爷,到了童家门首,见大门未开,他就拾起一块砖头乱打。看门的,不知甚事,慌忙起来,开了大门,见是花府的家人,把手一拱道:“你好冒失鬼,如此敲门!”家丁道:“舅老爷在那里?”看门的道:“昨晚在你家吃喜酒,想必多吃了几杯,尚未起来,你有什么话说下来,等老爷起来再回罢。”家丁道:“我家大爷好好成亲,不知被何人杀死?特来请舅老爷过去商议。”门公听了大惊,飞跑进内,报与童仁。童仁听了,吃惊不小,把酒都惊醒了,顷刻披衣起来,即忙叫抬轿过来,连忙上轿,一直来至相府下轿,直入新房。太太看见哥哥到来,放声大哭,“还要哥哥做主,代我儿报仇。”童仁流泪道:“妹妹须要保重,待我看来。”走进房中,看见文芳满身鲜血淋漓,死于地下,也就哭了几声。收泪道:“一定是大盗!见相府娶亲这般富贵,夜间来劫杀死花文芳。”写下报呈道:黑夜大盗劫杀花府公子。这杭州有五十多员堂官,上至都堂,下及典史,飞报文武各衙门。巡抚都堂大老爷,一见大惊,想道:府城之内,竟有大盗劫杀,岂不要怪我,此事怎么了?随即拔了令箭一枝,传齐旗牌来,飞马叫各城门紧闭,不许大盗走脱,即时来到相府,那些臬司府道,厅县吏目,文武职都统总兵游击参将十百把总一齐俱到相府。童仁一一迎接,东方白问着童仁道:“老先生,昨日世兄好好成婚,夜来就有如此大变,卑职吩咐,已将城门封锁,擒拿大盗,须代世兄报仇便了。”童仁答道:“昨日舍甥进房,到有二更时分,不知被何处大盗杀了?还求老祖台并各位老父母做主。治生即报到京师与舍妹丈知道。”东方白道:“何劳老先生吩咐?是学生们分内之事。”又向着众官道:“尔等须要小心察访大盗,恐防走脱,关系甚大。一者花太师见怪,二者怕皇上动怒,合城官员听参。”孙知县打一躬道:“待卑职看来,再禀大人。”都堂道:“是你的干系,务要小心。”孙知县打一躬退下,带了五六个衙役,直进内堂,至洞房门外,听得花夫人大啼哭,向着他家丁说道:“请夫人安息一会。”心中想道:如此高大之屋,大盗怎能进来。吩咐取张梯子过来,孙知县即自己爬上去,四下观看,并无形迹可疑。屋上的瓦片,都是摆得好好的,没有一处倒乱。摇头道:“非是大盗!”爬下梯子来,复走到前厅,向都堂打一躬道:“细观屋上动静,并无一点破绽,非是大盗劫杀。求大人将城门开了,令百姓贸易。”东方白道:“据贵县看来,不是大盗,将城门开了,倘或大盗走脱,是贵县的干系。”孙知县又打一躬道:“倘有疏虞,知县听参无辞。”东方白道:“既然如此,本院就开城门便了。但凶手却是何人?”孙知县又打一躬道:“卑职看验之后,再审详报。”都堂向各官道:“诸位年兄且退,本院在此请师母的安。”童仁道:“老祖台请回!俟治生代答台意罢!”都堂只得起身,众官随后纷纷而去。只有孙知县在此相验,忤作刑房伺候,孙知县来到内堂,公案现成,忤作将花文芳尸首,翻来覆去,报道:“喉下剪刀伤深有二寸八分,宽二寸,肩上剑伤深有三寸,腿上剑伤深有二寸六分,通身别处无伤。”刑房写得明白,送至公案上。知县看了一遍,亲自起身进房。”又细看一番,复身坐下,标了封皮,封了尸棺,吩咐收尸。向童仁道:“老先生!府中有多少下人,开个册子待本县一问便知明白。”童仁道:“容治生开来。”不一时开成一本册子,呈在案上,将这些家人叫来伺候。知县点名,从东边点至西边,一齐站立,点到花有怜不到。孙知县道:“花有怜却是谁人?”家丁道:“是主人书童。”知县道:“有多小年纪。为何不到?”家丁禀道:“十六岁了,不知躲在那块睡觉去了。”知县也就不问了,将合府家人点过,看其神情并无一个失色。知县向童仁道:“不是大盗,也不是家人,本县放肆,只得要请夫人一问,就得明白。”童仁道:“待治生问声舍妹!”走至房中,向着夫人道:“知县如今要问媳妇,可否容他出去。”太太思想一会道:“我们宰相之家,岂容儿媳见官?但如今孩儿被何人杀死,想他必知其情,只得叫他出去说明,代孩儿报仇。”叫丫环,“你们代小夫人收拾收拾,拿件上盖衣服换了,好好服侍他出去见知县。”丫头答应,拿了一件元缎衫子,代小夫人穿好,又代他梳了头。太太大哭道:“我儿,你见知县须要诉出真情,不要含糊,丈夫的冤仇要在你口中伸。”假小姐并不做声,走至书房中来,正是:
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不知这假小姐见了孙知县可肯招认?不知孙知县问出什么口供?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孙文进通详咨部 花荣玉火速行文
话说假小姐走出房来,到了公案前,双膝跪下。知县道:“小夫人请起。”小姐道:“妾身有大罪在身,怎敢起来。”知县听了,大吃一惊,想道,有几分是他杀的。遂道:“小夫人夜来可知什么人杀死了公子?”假小姐道:“老爷是个明镜,不用细说,犯女情愿抵偿便了。”孙知县道:“如此说,是小姐杀的了。你们这段好姻缘,为什么杀死他?”小姐道:“明明是恶姻缘,有甚好处?犯女杀这奸贼,代夫报仇雪恨,以与万人除害。”花太太站在旁边,听得明白,儿子就是他杀的,那里忍耐得住,也不顾夫人体统,亦不怕知县在坐,蓬着头忙走出来骂道:“你这个小贱人,好大胆!我儿与你贱人何仇?绝我后代。”向假小姐脸上连打一气嘴巴子,又把嘴来咬小姐。孙知县起身拦住说道:“太太请息怒,既犯在卑职手里,自有王法处他,老太太不必乱打,倘有失误,公子人命是假,他家人命是真。吩咐带下,用小轿一乘抬至本衙。”说毕起身。童仁送出府门,转身进至内室,向夫人道:“可恨钱林这个小畜生,你的妹子不肯嫁来也罢了,为何叫妹子下这般毒手?害了外甥性命。我且到都堂那里去将此事说明,着他差人将这小畜生拿来,同他妹子一同问罪,与外甥报仇。”太太此时全无主意,哭道:“听凭哥哥做主。”童仁即刻上轿,来到都堂辕门道:“快报都堂!”执堂官不敢怠慢,随即禀过都堂。都堂请进,分宾坐下,童仁将知县审出情由,诉说一遍。都堂大怒道:“必是钱林同谋杀死世兄。”都堂拔下一枝令箭,即委巡捕官多带从人,锁拿了来。吩咐带到辕门听审,休得走了。巡捕官得了令箭,怎敢怠慢,即时带了从人,飞走来到钱家,静悄悄不见一人。那就晓得此事不好,公子早已逃去,恐有人拿他,那时不便。再者这些家丁又恐主人不在,拿他拷问,预先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几个没脚蟹的妇人,在家服侍太太。这巡捕官不见人影,有些犯疑,吩咐且进内室一走,来到内堂,见几个仆妇慌忙忙乱跑,巡捕官问道:“你家主人往那里去了?”仆妇们回道:“昨日没有回家。”巡捕官道:“胡说!”吩咐搜捉,从人一声答应。众人便在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四下搜过,并无一个人影儿。从人回道:“并无一个男人,只几个妇人。”巡捕官道:“必有隐情,逃脱去了,就此回禀大人便了。”即时来到辕门禀明,钱林预先逃走了。童仁道:“钱林情虚逃脱,还求老祖台缉获。”都堂道:“老先生请回,待本院缉获便了!”童仁起身,都堂送出,童仁回转相府,告诉妹子一遍。太太听了大哭起来,童仁吩咐家人快些收尸,天气渐暑,家丁早已备齐棺木现成,将花文芳入敛。童仁和太太、家丁等人大哭一场。童仁写下家报,打发花能连夜去报花太师不表。再言孙知县回到衙门中,叫过原差来问道:“钱小姐今在那里?”回道:“现在班房伺候。”知县吩咐带进听审,孙知县坐了内堂,早有三班书吏伺候,将钱氏月英带上堂来。知县叫道:“小姐因什么杀死花公子?”假小姐道:“犯女受冯旭之聘,奸贼陡起风波,诬害丈夫充军,又将犯女婆婆放火烧死,此仇深于海底,怎能不报?奸徒又来强娶犯女,只得将计就计,到他家要报此仇?”知县道:“凶器现在那里?”小姐道:“剪刀实系犯女带去的,宝剑却是他家壁上挂的,犯女见剪刀刺他不死,方才拿他宝剑砍他几剑是实。”知县道:“你的哥哥可知情么?”小姐道:“我哥哥要知情也不将犯女嫁去,实是犯女主意,要报此仇,别人那里知道。自古言道:一人杀人,一人偿命,与犯女哥哥并不相干,只求老爷早早通详,将犯女哥哥开豁,犯女情愿受斩,免得现人眼睛,就死在阴曹也得瞑目!留得我清白,传于后世。”孙知县听了这番言语,暗暗赞道:“烈女难得!”吩咐左右带去收监。着官媒伴他,做下文书,连夜通详不表。按转词来,且表花能奉了舅老爷之命,差往京都报与花太师知道,限定日期,怎敢怠慢,星速赴到京师。到了相府,见了太师爷叩头,呈上家报。花荣玉接到手中,见家报的封头上贴着蓝签儿,心中暗吃一惊,随问花能,太太在府好么?花能道:“好!”又问公子好么?花能停了一会答道:“也好!”又问新娶小奶奶可好么?花能道:“都好,请太师爷看家报便知。”花荣玉想道:府中亲眷不过三人,都好怎么这封上贴着蓝签?必是远门族中之事,亦未可知,待老夫拆开一看便知分晓。随即拆开一看,看了两行大惊,再将书字看完,不觉大叫道:“怎的好!”一阵昏绝过去。慌得花能抱住叫道:“太师爷醒来。”府中家丁不知是什么原故,一齐走来,半晌方醒来,大放悲声,哭了一会,收住眼泪问花能道:“他家这头亲事,不情愿的么?”花能禀道:“原是冯旭先定的。”就把舅老爷与公子强夺这头亲事,定计诬害冯旭与钱林,孙知县不肯通详。公子怎么去见都堂,就断与公子。公子怎样叫人放火烧冯旭家眷,怎样将钱氏强娶过门,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太师听了不觉又哭起来,心中想道:都是夫人治家不严,晓得其中事情,也就该阻住孩儿不要为非作歹。又想道:东方白这个畜生,叫你做了都堂,照看我的儿子,怎么硬把钱氏断与吾儿,如今被他杀死,绝老夫之后,我且放在心里,早晚奏他一本,将这个畜生坏了,方消我心中之恨。只是我六旬之外,后嗣将来是不想的了。自古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候详文一到,吩咐刑部立刻回文,立决无疑,杀了这个贱人,代孩儿报仇。冯旭、钱林这两个小畜生,等我慢慢处治他。忙差人到刑部知照,倘杭州详文一到,即刻发回部文,立决钱氏。又吩咐花能,快快回去罢。花能答应下来,花太师终日如醉如痴,思念儿子不表。且言花能离了京都,直奔杭州,非止一日。那日到了山东高唐州地方,正往前走,只见林内走出三五个喽罗,一声大叫,往那里走!花能腰中拔出刀来,骂道:“狗强盗都瞎了眼么?连爷都认不得了,我乃当朝太师府中的,奉太师爷钧旨公干,还不退去?饶你们性命!”喽罗道:“当今天子从此经过,也要留下买路钱来,莫讲什么太师?”众人一齐上前,花能见势头不好,寡不敌众,转身就跑,被绊马索绊倒在地。众喽罗一齐拥上,绳捆索绑,推推拥拥,上山去了。原来此山叫做迎风山,山上有个大王,姓董名天雄,占住此山,打家劫舍,来往客商。不一时将花能推上山来,至银安殿,众喽罗禀道:“小的们拿到一个肥羊,请大王将令。”董天雄道:“推来!”众喽罗将花能推至银安殿,挺身站着。大王见他立而不跪,大怒道:“你这狗奴才,如此大胆,见了大王,敢立而不跪!”两边喽罗大喝一声,花能见势头不好,只得跪下说道:“我乃当朝宰相府中的家将,奉太师爷钧旨,差往杭州公干,路过此山,被你众喽罗拿我上来,却是为何?好好送我下山便罢,若还不让我回去,留我在山之时,太师爷知道,那时你这山上强徒,刀刀斩尽,个个杀绝!”董天雄听了此言,不觉三尸神暴跳,大叫道:“喽罗快斩了这该死的狗头!”喽罗齐声答应,将花能推出,不一时只见血淋淋人头献上,这也是放火烧冯家的报应!这且不表。再言都堂咨部文书已到,刑部差人送与花太师。这日太师看过,地方官判的秋后处决。太师道:“我那里等得秋后处决,恨不得立决这个贱人。”着刑部即刻行文,飞上杭州。不上数日已到,地方官接了刑部文书,怎敢怠慢,立刻坐堂标了监票,提出钱氏小姐上堂。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假小姐市曹行刑 真丈夫法场劫犯
话说钱塘县将钱月英提到大堂,跪在案下。知县吩咐将人绑了,众役一齐动手绑了。假小姐并无半点惧怕,面不失色,抬头一看,只见知县身穿吉服,坐在公案上面,手着朱笔,书役叫道:“犯女钱月英!”假小姐应道:“有!”知县道:“今日是你的喜日。”小姐问道:“上面坐的可是孙老爷么?”众役道:“不是,孙老爷升了山东济宁州正常。”假小姐点点头道:“愿他高升一品,世代公卿。”后来孙文进断事如神,声名甚好,吏部更有提升。此是后事,暂且按下。这老爷是县丞,才署了三日县印,就要监斩这段公案。随即标了招子,赏了长离酒,永别饭,破锣破鼓推出县门,直奔市曹行刑。街坊百姓观看招子上面写得明白,奉旨枭斩犯女一名钱月英示众。人人叹息,个个垂泪道:“难得这个贞烈小姐替我们除了大灾,今日可怜受此非刑!”男男女女无不下泪。小姐双目紧闭,任凭众役推往前行不表。只见大路上来了一位英雄,头带范阳毡帽,身穿元缎箭衣,腰中一条丝鸾带,足踏一双粉底乌靴,四个家丁押着行李在后,大踏步来了。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常万青南海进香,今日回来。目下是五月将尽,天气渐渐暑热。吩咐家丁不消寻寓所,就将行李挑到冯相公家去。家丁答应,这条路是认得的,进了城,直奔冯府。心中得意道:冯家弟媳已经过门,闻得才貌双全,我今少不得要见个礼。正往前走,只听得街坊上纷纷传说道:“有才、有貌、有贞、有节的小姐,今日被斩,我们大家前去看看。”常大爷虽闻其言,却不知道。一心直奔冯府前来,走了一会到了冯旭家住处,抬头一看,只见许多瓦砾堆积一片,火烧空地,回头问家丁道:“难道走错了?待俺问声看,只怕冯相公迁移别处也未可知。”话犹未了,那边来了一位老者,常大爷将手一拱道:“俺借问一声!”那个老者正急急前行到法场,看看钱小姐。猛听一声叫,犹如半空中一个霹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这位爷的形状早有三分胆怯,叫道:“爷问甚事?”常大爷道:“此处可是冯尚书府?”老者道:“正是!爷问他怎么?”常大爷道:“他家几时被火烧的?如今搬到何处去了?”老者道:“说来话长,待老汉告诉你。冯相公为定了一房亲事,弄得家败人亡!”常大爷大惊道:“请问老丈何至如此?”老者道:“说也可怜,怎样定了钱月英与花府争亲,后来诬冯相公人命,都堂将他问成死罪,把钱小姐硬断与花公子为婚,孙老爷不肯出详,将孙老爷坏了,多亏我们众百姓罢市,大闹辕门,方将孙老爷复任,将冯相公开活,发在桃源充军,花公子又暗地着人放火,烧死冯老太太,并合府二十余口;花公子前月二十八日硬将钱小姐娶去;那知钱小姐虽系软弱女子,却怀丈夫气概,即日夜将花公子杀死。”常大爷道:“杀得好!如今怎了?”老者道:“那知今日部文到了,要将这位有忠、有孝、有节、有义的千金小姐市曹行刑,故此小老儿前去观看观看。”说毕迈开大步,往法场去了。常大爷听了大怒,哎呀一声,说道:“气死我也!此恨怎消?”心中想道:我离了此地,冯家兄弟不过两个多月,就被花文芳害得家败人亡,俺想弟妇有这般节气,代婆婆与丈夫报仇,俺常万青乃是堂堂男子,既与冯贤弟为生死之交,弟妇今日行刑,俺若不救,岂不是大丈夫反不如个弱子女?人命之事怎么这般迅速?一月光景就要行刑?这都是奸贼弄的事。回头向着家丁道:“你们速速回府面禀老太太,说我后边就到,俺如今要劫法场去也!”四个家丁听说,吃了一惊道:“大爷还要三思而行,浙省有武将兵马,许多镇守官员,不是当耍的,劝主人早早回府,恐老太太在府中想望。”说毕一齐跪下说道:“大爷呀!古话说得好,正是:
各家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
常大爷听了大怒,忙向腰中取出一把刀,叫道:“如有人阻我,照此为例。”一朴刀将未烧过的木头砍为两段,飞身而去。四个家人吓得魂不附体,终日跟随主人,岂不知他的性格,说得出来,做得出来,那个敢向前来阻挡他,四人只得出城到寓所,慢慢打听主人消息不表。单言常万青跟着那些看的人,一直来到法场,犯人尚未到。常万青抬头一看,见座酒店,他就走入店内。酒保道:“客官是吃酒饭的么?”常方青答道:“正是!”酒保道:“酒饭虽有,只是此刻决人,我家酒楼紧靠法场,不便卖酒,你到别家去吃罢。”常公爷道:“俺是过路的客人,吃了就要赶路,多与你几个酒钱,悄悄吃了就走。”酒保道:“客官上楼,不可开窗瞧看,恐怕官府看见有人在楼上吃酒,就要责罚小人了!”常公爷道:“他杀他的人,俺吃俺的酒,看他做什么?”登时上楼靠窗坐下,酒保捧了酒饭摆下。常公爷取了一块银子,约有一钱多重,说道:“赏你!俺若叫时,你便上来;不叫你不可上来。”酒保得银欢喜,答应去了。常大爷虎食狼餐吃了一饱,将上盖衣服脱下,朴刀别在腰间,在那窗眼里观看,不一时听得人语喧哗起来,将犯人推至法场跪下。知县坐在上边,阴阳官报道:“午时三刻。”知县道:“斩讫报来!”猛听得一声炮响,刽子手提刀在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楼窗开处,大叫一声如半空中一个霹雳,跳下楼来劫法场。
也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