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劫法场英雄显武 调官兵追赶逃人
话说知县听得报道午时三刻,吩咐斩讫报来,只见酒楼上窗门开处,一声大叫,跳下一个彪形大汉,手提朴刀将刽子手砍死,手起刀落也不知杀死多少护场官兵。官兵见他如此英勇,早已四散。常万青不慌不忙救了小姐,将身一纵,直奔知县。那知县一见有人来劫法场,吓得痴呆一边,半晌方才说出一个拿字来。常万青早到面前,大喝一声:“狗官休走!”一刀砍死知县,那些众役见伤了本官,一齐拥来捉常公爷。常公爷道:“我的儿,来得越多越好”。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只听得哼哎喊叫之声,死者不计其数。这些官兵衙役,不到半刻工夫,都做了无头之鬼,刀下亡魂。那些看的人,力强胆大者,早已跑脱了;那些无胆气者,脚都吓软了,欲跑不能。常公爷杀得性起,那里还管官兵衙役百姓,遇着就杀,遇着就砍,也不知伤了多少。常公爷见人都散去,方走到小姐跟前,将刀尖挑断绳索,背在背上大叫一声,让俺者生,阻俺者死,手中朴刀一摆,迈开大步如飞而去。那些百姓人家,早已关门闭户,让他过去。跑了一会,到了涌金门。那守门的军士,不知劫法场之信,正来闭门,常公爷早已到了。认草不直举起刀来,一刀将门军杀死,开了城门,也认不得路,竟往大路飞奔而去。正是:
鳌鱼脱了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再表护场官兵,剩了几个,见大汉去了,忙忙飞报各衙门去了。怎么一个法场,常万青一人如何劫得这等容易?一则钱塘县初署任,不甚熟谙;二者所斩的犯人,乃官宦之女,谁敢前来劫得。因此,没有多备围护。不一时,各衙门知道,点了多少官兵,游击守备,千百把总,顶盔贯甲,擂鼓摇旗,追赶下去,这且不言。再言都堂东方白闻报大惊,说道:“此必是钱林窝藏大盗,防备妹子典刑,故来劫去。前番拿他不着,到也罢了,今番务要拿获。”即刻传出令来,本院亲点百十个从人,到钱家门首,一声呐喊团团围住,齐齐拥进。且说钱老太太自从钱林去后,病体十分沉重,合眼睡去。猛听一声呐喊,吓出一身冷汗,问道:“那里喧哗?”有个仆妇跑来叫道:“太太不好了!今有都堂带领人马将我家团团围住,说是今日出斩小姐,有个大汉,劫了法场,特来搜捉相公。”太太闻听此言,不觉大怒,恨了一声,双目紧闭,呜呼哀哉!仆妇们看见太太死了,一齐大哭起来。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喉中断了三寸气,化作南柯梦里人。
那些从人搜到内堂看见众仆妇大哭,众人一齐喝道:“奉都堂大老爷的钧旨,令我等搜捉犯人,还不走开。”众仆妇们哭道:“我家无人,方才你们吓死我家太太,要捉甚人?”众人不由分说,房里房外搜遍,不见一个男人,只得回复都堂,禀道:“不独钱林不在,连家人亦且全无。”都堂道:“主母在内么?”众人禀道:“适才死去,只有几个妇女啼哭。”都堂无奈吩咐回衙,来到署中,行文各处,捉拿大汉。委杭州府查检案伤之人详报。杭州府奉委查被杀之人,有钱塘知县一员,官兵三十九名,书役十七名,百姓九名,共计六十七名,被伤者不计其数,各处行文捕捉不提。且说那些追赶的捕役兵丁,追了一日一夜,并无踪影,游击守备回城详禀各宪不表。再言钱太太死了,那几个仆妇们忙作一堆,且喜寿木现成,将太太抬起,横七竖八入了殓。可怜一位诰命夫人,有子有女也不在面前披麻带孝,铁石心肠人闻之,也要下泪。众仆妇入殓之后,在家哭守灵柩不表。话分两头,再言常大爷背了假小姐往前乱跑,正是:
信步行将去,任天降福来。
渐渐天色晚了,到了一个林子,将小姐放下,四面一看,前后并无人行。方才叫道:“小姐受惊了!”假小姐此时犹如梦中一般,耳边听得呼小姐二字,将眼一睁,见一个大汉站在面前,便问道:“阎罗天子,今在那里?”常公爷叫声:“小姐,此刻你还不知么?你今绑在法场行刑,是俺救你到此。”假小姐方才醒觉说道:“妾身与恩公并非亲眷,因何救我至此?”常公爷道:“俺与冯相公乃八拜之交,闻你杀了花文芳,与丈夫、婆婆报仇,有这样志气,俺因此不避刀斧救你到此。”假小姐问道:“请问恩公高姓大名?将我带往何处?”常公爷道:“俺家住在山东,慢慢访问冯家兄弟,那时你们才知俺大丈夫之为人也。”假小姐闻言,双膝跪下道“如此拜谢恩公,犹如我重生父母,再养爹娘!”常大爷道:“弟妇请起!就此快走,迟则官兵追赶前来!”假小姐道:“恩人,妾鞋弓袜小,怎能行走?”常大爷道:“这个容易!”腰间解下鸾带,将小姐仍背在身上,拴紧道:“小姐你把个手伏在咱身上,把紧了好走。”小姐道:“只是连累恩公,叫奴怎生过意得去,只好容奴慢慢报答。”黑夜之中并无月色,常大爷认草不真,那顾高低,飞跑而去。走了一夜,见天色明亮,肚中饥饿,远远望见有个市镇人烟凑杂,脚下又紧一步,顷刻到了。看见一个点心铺门首摆着许多杂色点心,热气腾腾。铺门首,挂着两面幌子,又有几把瓦壶,就走进店来,见里面摆有二十多张桌子,拣了靠墙一张坐下,叫道:“拿茶来!”合店中吃茶的,听他一声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大汉,身上背着一个女子,不知他是个什么人?大家乱猜。店小二走来问道:“客官,是吃茶?还是吃点心?”常大爷道:“拿茶带点心!”又问道:“你们这里叫什么地方?”小二道:“叫做乌金镇,过去就是石门县。”遂拿了四盘点心放下一壶茶,两个茶杯,两双筷子。常大爷道:“点心少了,多取几盘来,一总会帐。”小二想道,八十个点心,还叫少了。又去拿八笼来,放下道:“客官,少了再添!”常大爷道:“俺吃了看。”斟了两杯茶,拿了一杯递与小姐。小姐双手接了茶,遂拿了一笼点心道:“小姐你吃,剩下的带在怀中,以
便充饥。”小姐应道:“是!”常大爷放开英雄口,一手抓着十四五个,朝口中放了,又
抓那盘。即时吃了二百个十二笼,共是二百四十个。小姐吃了二十,又剩了二十在笼内。再言那石门县的捕快,在各乡各镇上日夜缉拿,忽有里长跑来报道:“镇上点心店内有个大汉,背着个女子,在那里吃点心。”众捕役听说有大汉,连忙赶去观看,果然见一大汉,背着一个女子。众捕役一齐拿着槌棒铁尺,就要进店擒拿。内中有个老捕快道:“你们要怎样拿得他?”众役道:“我们一齐拥进,叫他措手不及。”老捕快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一个人劫了法场,不知杀了多少官兵,你我不过二十多人,若进去枉送性命。我有一计策,此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众人道:“请教妙计!”
不知老捕快说出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乌金镇瓦打英雄 刘家庄夜闹官兵
话说众捕快,请教老捕快的妙计,那老捕快姓薛名堂。那薛堂道:“我们叫了里长保长来,着他多带些人,将两头栅子关闭,叫他们多带兵器在店外伺候。你们众人陆续进店,或三五个,或五七个一桌吃茶,各人藏器械于身。我扮个乞人,进来问他化点心,他那里留神,我走至他面前,打他一铁尺,他能起手。你们一齐围住,他有双拳难敌我们众手,怎当得我们兵器如雨点打下。”众捕役道:“好计!好计!事不宜迟,可快去装扮起来,我等好陆续进店。”不一时店中桌子都坐满了,常公爷将英雄眼一睁,见满座都是袖筒内朴刀带在身边,常公爷正欲起身,只见一个乞丐走近前来,“客官!花子饥饿难忍,望施舍点心几个,与花子充饥。”常公爷将他一看,这个花子年近五旬,生得白白净净,头带一顶草帽,身穿一件鱼白布褂儿,足下穿了一双草鞋,手中拿着一根竹棍,原来铁尺贯在竹子内。常公爷道:“你要点心桌上现有,何不自取?”花子道:“多谢官人!”即伸手来拿点心,谁知露出马脚来了,被常公爷看破,这手臂半段是黑的,半段是白的。常公爷大喝一声将脚踢开桌子,向前一刀将薛堂砍死。那些捕快一齐喊叫,大家一齐拥上,口中喊道:“莫放走了大盗。”内中有一人道:“快快上屋揭瓦打这强盗。”一个个跳上楼屋,齐齐揭瓦在手,往下乱下。常公爷先前犹可,今见人都上屋揭瓦乱打,犹如雨点相似,常大爷此时,越觉有兴,迈开大步一直飞跑前去。不想一瓦打来正中小姐头上,将头打破鲜血往下直流。小姐叫道:“恩公,妾头已破,血都流下来了!”常公爷道:“小姐此时无可奈何,且自忍着痛!不多时就出了镇市。”口中说着,足下直往前走,只见栅门紧闭,那些把守栅门的人,见他杀了众人,只保性命都一溜烟逃了。常公爷举起朴刀,照着栅门,一刃砍去半边跑出。回头一看,见几个捕役还在屋上乱跑,一声大叫道:“你们这班狗头,要见高低可下来到此平地,见个上下。”那些捕役,听他一声大叫,正跑之间,就退回几步,屋上有几个连脚也站不稳,从屋上跌将下来。常大爷见无人敢来道:“谅你这些狗头也不敢上来!俺大爷去也。”迈开大步,一口气跑出二十里远。小姐叫道:“恩公,奴头上的血总流不住。”常大爷见空处有一树林忙走进,四下一望,并无人影,即将小姐放下。常大爷将自己衣衿扯下一幅,代小姐将头扎起来,依然背起小姐往前又跑,这且不表。单言众捕快见他走了,报知县,又到乌金镇相验,杀死捕役八个,百姓十余个,共计杀死二十余个,带伤者何止四十多人,石门县连忙通详。再言常大爷从早至晚走了一日,到了秀水县。天色渐渐晚了,肚中又饥,远远望见有个庄子,见灯光射目,想道:且到庄上去讨些东西充充饥。来到庄上,见庄门外,竖着一对红纸灯笼,写着一个刘字,后面写着世家二字。庄门外挂着一疋红绸子,想道:这个刘家一定有喜事,待俺进去看一看,若有酒饭,饱吃一顿再走。手中提着两把朴刀,往里直走,但见草堂灯球照着,有许多人在厅上吃酒。他就走至厅中,高声叫道:“列位请了!”这一声犹如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高声叫道:“俺是过路客人,因天晚走错了路,肚中饥饿,借你贵庄一宿,庄主有酒饭送俺一顿充饥,后当补报;如若不肯时,俺手中的刀恐就得罪了。”说着就走到靠墙一席坐了,常大爷喝道:“还不走开。”这一席的人,早已吓得跌跌爬爬,一个个都走开了。那些众人正吃得高兴,猛听得这一声高叫,吓了一跳,见一个大汉背着一个女子,手中拿了两口明幌幌的刀,一个个吓吊落魂,不知是个什么人?常大爷此时,叫做事急无君子,见桌上许多菜蔬,常大爷将手拿过壶来,斟了一杯酒道:“小姐吃酒!”小姐接到手中,他又拿过一碗菜,向别个碗里一倒,将壶内酒顷刻倒空,口又叫道:“还不快拿酒来。”小二拿了酒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吃了一大碗。他也不拿筷子,伸手就在碗内,抓了些鸡鸭鱼肉,送与小姐,自己端过大碗,动手在碗内抓了个干净,又把汤端起,也是这般吃,一连几碗菜,吃得干干净净。连连叫道:“快拿酒来!”看官,你道为何就一直来到草堂上面?有个原故,乡间比不得城中,有管门的,今有这刘老儿娶媳妇,庄门大开。那些吃酒的见他这般凶恶,胆小的预先去了;有那胆大者,还在这里看他吃酒。这刘老儿听见吓得战战兢兢走上前来问道:“壮士何来?”常大爷见这老儿问,乃笑道:“俺实对你说罢!俺在杭州劫了法场,救了这位小姐到此。一路杀死无数人命,因俺肚中饥饿,借你酒饭一餐,异日再为补报,请问老翁尊姓大名,府上有什么喜事?”刘老儿听了这番言语,吓得魂不附体,半晌方才答道:“小老儿姓刘,这座庄子叫做刘家庄,今日小老儿娶媳妇,不知壮士驾到,没有远迎,望乞恕罪,切莫连累于我!”常大爷道:“快拿酒来,吃了就走,必不连累你们!”刘老便去拿酒,顷刻之间,送上几壶酒来。常大爷道:“古云主不饮,客不欢!”刘老儿道:“莫非壮士疑心?待小老儿奉陪。”刘老儿就在他碗中吃了一大口,常大爷方才端起碗来,一口一碗,把几大碗酒,吃得干净。吃毕正欲起身,猛听得声声呐喊,官兵团团围住,大叫休要放走大盗!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知常大爷可能脱离此难?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观音点化常万青 马杰调兵捉壮士
话说常大爷,正待出刘家庄门,忽听得一声呐喊,只见灯球火把,许多官兵,将刘家庄团团围住。喊道:“强人往那里走。”这些都是石门县的官兵,详文报到秀水县,遂点了二百名官兵,各执兵器拦住庄门。常大爷便大叫道:“快快让开路!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狗头,早早闪开,让路者生,挡路者死。”忙舞动手中的朴刀,往外一纵,犹如一只斑斓猛虎跳出。那些官兵一见慌了手脚,齐把兵器打来。常大爷将刀一摆,只听官兵哎呀之声,死者不计其数。那些官兵,见他如此利害,怎敢上前阻挡,渐渐四散奔逃。常大爷道:“俺也没有什么谢你,多杀几个人谢你罢!”说罢,舞动朴刀,四下赶来,杀的那些官兵,人人要命,个个逃生,先前还叫休走强人,这会连声也不敢做了,怕他赶来厮杀。常大爷赶了一阵,不见个官兵,只得放开大步,认草不真,往前而去。再言那些官兵,连夜报与本官,知县听了大惊道:“此事怎么好?”连忙详文到嘉兴府,点了守府营官带了兵丁,埋伏城外缉拿。秀水县来到刘家庄,查点杀死官兵五十三名。吩咐各家收埋殡葬,立刻回衙详报上司不表。且言常大爷走了一夜,也不知走到何处地方。又走到下午,肚中饥饿,远远望见有个小小市镇,只得赶上一步,不一时到了,却不是市镇,只有数十户人家,并无饭店,心内好不烦恼。抬头一看,却有个豆腐店,豆腐卖完了,还剩下三十多块豆干,摆在篮子上面。常大爷出于无奈,只得将篮子拿着就走,店中看见忙跑出来叫道:“拿贼!”常大爷两脚如飞,已离了此处二三里之远。便拿几块豆腐干子与小姐吃,自己吃了十数块,将篮子丢在路上。走到傍晚,远远望见一座城,又怕官兵,不敢进城,只在城外,寻些东西充饥。只得落荒而走,渐渐天色已晚,腹中又饥饿,好生难走,足下渐渐无力。猛听得一声炮响,常万青吓了一跳,见四路俱是呐喊之声,不知有多少官兵。看官,你道他一个人,在杭州劫了法场,一路至此,杀了多少人,也没有胆怯,怎么到了嘉兴,听见炮响就吓了一惊?因有个原故,日夜奔走辛苦,肚中又饥饿了,又听四面炮响不绝,若遇官兵,怎生迎敌?见城上呐喊渐近,便到:“不好了!我今性命休矣!”忙移大步乱走,走不一会,将近二鼓,足下无力,又是黑夜,不知路径,追兵紧紧跟来,又无避身之所,怎生脱得此危。正欲前走,见路旁有一草庵,不过是两进草屋,耳边又听得木鱼之声。常大爷想道,庵中有僧在内,不免敲门进去,或者有甚东西吃些充饥,就有官兵也不怕他。忙起虎爪,在门上敲了数下,那和尚把经念完,执灯至门,口占七律一首,然后将门开了。诗曰:
杭州劫了钱月英,因何叩我老僧门。
乌金镇上来赌斗,刘家庄上受虚惊。
适才离了嘉兴府,又有官兵追你身。
不男不女门前站,莫非山东常万青。
常大爷听了和尚念这八句,说着他的心病,又知他的姓名,想道此僧非凡,连忙叫道:“师父开门。”和尚将门开了,常大爷进内。和尚将门关好,转身。常大爷正要叩见和尚,和尚望着常大爷道:“难得你这一片好心,辜负你一片痴心,错把那人当月英,你要同贫道见礼么,可拜了我佛如来!”常大爷放下小姐,拜了如来,叫道:“师父请上,待弟子拜见。”彼时拜毕,假小姐过来拜了如来,又拜见和尚。和尚道:“居士须和女菩萨请上坐。”二人方才坐下,万青问道:“师父宝号?”和尚道:“贫僧与居士有缘,特备素席奉候!”万青称谢,即时摆下六碗素菜,请他二人共食,食毕听得金鼓齐鸣,众人呐喊,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战马嘶嘶,从此经过。万青站起身来,执了朴刀就走,和尚止住道:“居士不可造次乱动,贫僧在此无妨,不多一时,人马去远。”和尚道:“连日辛苦,况有人马在前,贫僧备下草榻,权住一宵,明日早行如何?”常万青又向和尚称谢,和尚道:“还有四句,居士要紧记在心:
英雄此去莫心焦,逢州过县要坚牢,
扬子江心须仔细,波清浪涌祸难逃。”
和尚道:“女菩萨请在此房歇宿,居士请在隔壁歇宿。”二人称谢。和尚依然念他的经去了。常大爷辛苦日久,不觉睡到日红,方才醒来,忙睁二目一看,大惊道:“怎么睡到空地上?”站起身来,小姐也就醒了,都在草地上,那些佛像都不见了,草庵亦无。万青道:“菩萨感应。”二人在地下,望空拜谢神明,看官,你道是何神明?原来就是南海菩萨点化。因常大爷奉母命,朝南海烧香,其心最诚敬,虽然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一路诚心进香,菩萨感应救他一命。常大爷拜罢,背了小姐又走,谨记菩萨偈言,逢州过县,俱是落荒而走。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那一天到了镇江,在江口店内住宿,次日过江。再言江口有个总兵,名叫马杰,镇守江口,前有文书到各州、各县,捉获劫法场的大汉,将人马点齐,终日打听。忽见报来,江口饭店中有一个身长大汉,背着一个女子,住在饭店之中,不知可是劫法场的大汉否?故此一面来报知大老爷,请令定夺。马杰闻报,就点兵捉拿。
不知常大爷可能脱离此难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金山寺总镇调将 扬子江英雄交锋
话说马杰闻报大惊,就要率大队人马,齐到江口擒拿劫法场的大汉。有个右营守备禀道:“大老爷不可擅动人马,想来此贼劫了法场,一路到此,不知杀了多少官兵,大老爷要拿此贼,卑职有一妙计,此贼明日必要过江,把江中民船尽千赶散,只留一只官船停泊码头。叫个水鬼扮做船家渡他过去,到了江心,大老爷稳坐金山,待末将生擒此贼,献于麾下。”马杰听了大喜,忙传将令,暗暗围着不表。再言常大爷叫道:“店主人,烦你叫只船渡我过去。”这店家是马杰吩咐过的,回道:“客官尚早!”常大爷道:“尔可收拾饭来,待俺饱餐一顿,好过江去。”店家答应揩抹桌椅,收拾打扫,拿东拿西,延捱了一会。常大爷好不心焦,问道:“店主人,你既开饭店,难道怕大肚汉,叫你收拾饭,待俺吃了好过江。为何慢慢吞吞的?”店主人道:“客官为着何事?这等性急!你看码头并无船只,叫我到那里寻船。”常大爷走出店门一看,只见一派长江,波涛滚滚,并无一只舟船。常大爷转身进店坐下,取了一锭小银子,交与店家道:“这锭银子,你拿去买十斤鱼肉,烹好了吃饭,多的你收了,算房钱。”店家接银上街买了十斤肉回来,不一时肉饭俱好。二人用毕,又催店家寻船,正待出门,只见水鬼从门前过去。店家叫道:“张大哥!你的船在那里?我店内有位客人,要过江去,烦你来渡他罢。”水鬼道:“今日风大,难以把舵,明日去罢!”常大爷道:“船驾长,俺多与你些钱,送俺过去!”那水鬼道:“客人,你看江中大风大浪,并无船只往来,有什么要紧之事?明日送客人去罢!”常大爷道:“俺有要紧公务,迟延不得,烦你送我过去!”水鬼道:“客人决意要过江去,却有大浪,休要害怕!”常大爷道:“俺也不知见过多少风浪,在乎这个扬子洋!”水鬼道:“既然不怕,先小人,后君子,单送客人过去,船钱是二两银子。”常大爷道:“依你就是二两银子。”随即取了二两银子与他道:“多的与你算酒钱。”那水鬼俱是做成的圈套,因道:“客人请上船,趁此刻风小。”常大爷雇下一乘小轿,抬了小姐,直至江边上船。小姐上了船坐在中舱,常大爷坐在后艄。艄公将绳子一拉,篷子一扯,将铁锚拉上,船篙子一点,船头撑开,两个船公在艄后摇起橹来,只听得咿呀咿呀,摇到江心之中。常大爷正看江景,只见那金焦二山景致十分有趣。猛听得金山顶上扑通一声响亮,又听得甘露寺大炮一响,又听得瓜州花园港内扑通大炮一响,又听得焦山顶上大炮一响,象山顶上大炮一响,又听得迎上门大炮一响,又见金山上摇旗呐喊,如山崩地裂之声,只见唰唰连声掌号不绝。少时,满江战船挤满,风帆赶着顺风,呼呼齐来,船头上站了许多官兵,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顶贯甲,挂锏悬鞭,船艄后坐宝纛旗,旗上写着镇海大将军。常大爷问船家,这些大炮连响,满江战船却是为何?水手道:“客人没相干,今日是大老爷水操。”常大爷听了也不在意,那知水鬼将船摇到战船旁边。常大爷心中暗想:不好,其中有变。忙忙走到船头,将朴刀拿在手中,八字脚站稳船头。忽听金山顶上大炮一响,众军呐喊之声,马杰在上头将杏黄旗一展,只见各营中的军船上,呐喊一声,众兵丁各执兵器在手,只见那中军头带铁幞头,身穿乌油甲,手拿竹节钢鞭,将钢鞭梢一指,那只战船飞奔常大爷的船,将近船边,离有二丈远近,大喝一声:“劫法场的死贼,你想逃往那里去呢!”将身一纵,跳上船头,手举钢鞭,分顶就打。常大爷见他来势凶勇,将身一闪,手中朴刀往上一迎,只听得叮当一声响,将他的钢鞭隔飞三丈远,掉在江中去了。这个中军,手中没兵器,慌在一堆。常大爷大喝一声,叫道:“这样无用的狗头,这般没有用,也来送死!”手起刀落,一下砍为两段,尸首往江中一丢,战船上众兵丁看见主将死了,呐喊一声,大众放箭射来,势如飞蝗。常大爷将朴刀舞起,遮拦招架。那战船打着风帆,一阵风呼呼的摇将过来,马杰在山顶上看得明白,心中大怒,将手中令字旗招展,众军一声呐喊,猛见右营中军战船,风帆扯满,蜂拥而来。头戴一顶熟钢盔,身穿一件钢叶铠,手执两根镀金锏道:“怎敢伤我同寅。”隔船有二、三丈远,将身一纵,跳过船来,手举双锏打来。常大爷用刀一架,谁知用力大了些,那右营中军,站立不住,将身跌下水去。战船上看见右营中军跌下水去,大家一齐呐喊,各各放箭。常大爷舞起朴刀,遮拦隔架,并无半箭近身。不一时战船渐渐远了,马杰见了心中大怒道:“连伤我左右中军,岂不可恨,吾不生擒此贼,誓不为人!”忙取一面大红旗在手,站立于山顶之上,左展三展,右展三展,一声大炮,众军齐声呐喊,四面八方无数战船,将常大爷坐船围在中心。众军士一个个各执乌枪,下了战船,飞奔常大爷的船来。
不知常大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万青被擒解杭州 飞鹏甘露逢旧友
话说马杰,见连伤左右中军,心中大怒,将红旗一连三展,众军呐喊,满江尽是战船,围裹上来,个个手执乌枪,各用火索极粗。原来马杰用的五色旗号,先前用的是杏黄旗,令将对阵;此刻用的大红旗,乃是火攻。便慌得那镇江府丹徒县连连禀道:“大人,此乃花太师要紧人犯,今用火攻,倘若伤了他的性命,那时花太师见罪,不当稳便,必须擒捉活的,解去浙省,听都堂发落,或者解京,或者枭首,也是大人威风。”马杰听了此言,口称年兄言之有理,忙把大红旗摆了又摆,忽听金锣一响,那些战船上的兵丁,收了乌枪趁着风帆,四散了去,不一时江中静悄悄,并无船只。忽然金山上面一声炮响,三军齐齐呐喊,马杰换了一面皂旗,在手展了一展。那摆船的两个水鬼,口中叫道:“你竟是劫法场的人么?如今大老爷要拿你,若拿了岂不连累我们船家也是死,不如我们先自投江死了罢,到还干净。”说毕先自向江中一跳,常大爷大惊,船上无人掌舵摇橹,横飘江心,随风逐浪,东转西弯,常大爷是陆地上英雄,那知水面之事,一时难得到岸。那个水鬼奉了总兵的将令,跳在水里,腰间取出斧头,凿子将船底连凿了八九个大洞。钱小姐坐在舱中叫道:“恩公不好了!船中漏了,满船都是水了!”常大爷进舱中一看,钱小姐到坐在水里,连忙将小姐扯起坐在上边,只见那水灌入船中,小姐坐在篾梁篷上,两只金莲仍在水里。小姐哭道:“奴好苦也,”叫道:“恩公,怎生是好?”常大爷见小姐哭将起来,没有主意,仰天大叫道:“这是天绝我也,英雄无用武之地,”将朴刀向江中一抛,“非是做好汉有始无终,此时却不能顾你了。”将身一跳,下了长江,那知江底下早有罗网,有多少水鬼在下等候。见他跳下,将网一收,打在网内。马杰把白旗一展,只见满江战船如飞而至,将网扯起,绳捆索绑,绑做一团。复又把小姐锁了,忽听金山上,双吹双打,得胜下山回营。三声大炮下了战船,不一时到了江岸,又是三炮进府。常大爷、小姐被兵丁扛抬,团团兵马护押,向总兵衙门而来。又听三咚大炮,两边吹打开门,马杰升堂,吩咐将那劫法场的贼推来,外面一声吆喝,犯人进内,将常公爷推推拥拥,来到大堂,背剪牢拴立而不跪。马杰大喝道:“好大胆的强人,今已被捉,见了本镇尚敢立而不跪!”常公爷骂道:“狗匹夫!你的诡计,水中擒俺,怎奈俺英雄无用武之地,误被汝擒来,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跪你这匹夫何用?”马杰听了大怒,把惊堂一拍,吩咐两边拿杠子,与我打这厮的狗腿。两边一声答应,取了杠子,认定常公爷的腿上,打了五、七杠子,一时打倒,睡在地下,倒底不跪。马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常公爷道:“爷爷叫做张大胆。”马杰道:“胡说!到底叫什么名字?”常公爷道:“爷爷叫张大胆,难道你这狗匹夫是个聋子么?”马杰又问道:“你这狗才!为何劫起法场来?把相府人犯劫了,一路杀死无数官兵,意欲逃走,快快招来!”常公爷大叫道:“莫说那些狗卒,连你这老匹夫,撞在爷爷手里,都莫想得活!”马杰大怒,吩咐把这恶贼夹起来,三绳收足,问道:“还是招不招?”常公爷道:“你这千刀万剐的匹夫!叫老爷招什么?”骂不绝口。吩咐打边杠,常大爷越骂你,你那里打得狠,他这里骂得狠,并无半句口供。马杰无奈,吩咐抬过一边,带钱氏上来。假小姐来至丹墀跪下,马杰问道:“劫法场的贼子叫什么名字,你与他是何亲眷?将你劫了,带往何处?从实招来!”假小姐禀道:“犯女绑在法场,引颈受戮,不知那里来了这位好汉,将犯女救了,行到半路犯女才知道劫了法场。问他姓名,他说叫做张大胆,并非亲眷。犯女便问他带往何处去?他说带往山东地方去。”马杰听了口供,与张大胆一样。吩咐松刑,松了手扭脚镣,带去收监,连夜做起文书,点了兵丁解差,即送杭州不表。话分两头,再言汤彪自从那日别了冯旭,同常万青登舟到了严州府分路,他却带了家人回金华府,拜见母亲,又与妹子见过礼,将父亲任所之事,细细禀告一番,住了几天,择日祭祖。忽有汤公书信回来,叫汤彪星速赶来,任所有公干,只得辞别母亲、妹子竟奔金陵而来。却没有工夫到冯旭家中去,亦不知冯旭家中遭此大变。到得金陵地方住了个月,又打发他回去。来到京口西门外,住船上岸买些柴米。汤彪走上船头观看,只见埠头船行门口,有许多人观看,拥挤不开,不知为着何事。汤彪上岸也挤在里面观看,走到船行门口,抬起头来心中大惊,见那大汉脚镣手扭,盘脚坐在柜上,分明是常大哥的模样。又见一个轻年女子,坐在凳上,也带着刑具。常公爷忽然回头来,见汤彪好生没趣,慌忙把头低下。原来马杰将他们解送杭州,今在这埠头向行主要船。汤彪会意,转过身子就走,见个老者,拱拱手问道:“老丈!借问一声,那个大汉与这个轻年女子,犯的何罪?为什么许多兵丁围住?”老者道:“他在杭州劫了法场,杀死无数官兵,来到镇江,被总兵大老爷拿住,仍要解往杭州去,来此寻埠头要船动身。”汤彪听了吃了一惊,别过老丈回到船中,心里想道:怎生能够救得常大哥才好!随即吩咐家丁,寻了寓所,安放行李,左思右想,没个计策。家人去寻寓所不表。自己步行到甘露寺,上了严子陵的钓鱼台坐下,思前想后,没有计策。正在踌蹰之间,忽见山下来了一个人,威风凛凛,身高丈二,膀阔三挺,头带将巾,身穿元缎箭衣,腰束一条五色鸾带,足登一双朝靴,面如瓦兽,两道滚眉,步上台来,大叫道:“好一派江景也!某家数载未到此处,今日又来,复观江景。”说毕哈哈大笑。汤彪看见有人上台,即忙起身下去,二人打个照面,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来。那人抬头一看,大叫道:“原来是汤公子,为何独自在此?”汤彪道:“小弟见你有些面善,不知在那里会过兄长?”那人大笑道:“公子难道就不认得某家了?”汤彪道:“请教兄长尊姓大名?那方人氏?”那人答道:“某家就是。”那人住了口。
不知那人说出什么姓名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