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常万青路见不平 董天雄恶盈受戮
话说董天雄正欲回宫,众头目禀道:“大王爷今日双喜,待我们众头目各敬一杯酒!”董天雄听了大喜,众头目挨次奉酒,这且不言。再表那些客人跑了一会,不见强盗追来,大家方才放心。看见有个林子,大家打伙坐下,也有说道:“如今货物俱被强人抢去,怎好回家?”也有叹气的,也有哭泣的,也有暗自流泪的。只见那大路上来了一位英雄,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那常公爷,自从在龙潭,与马云、汤彪分别,同姚夏封到了淮安,别了夏封,独自一人回山东登州而去。到了这高唐州地方,见那些人在林内哭的哭,泣的泣,他就停了脚步,高声问道:“你等为何在此哭泣?”众人道:“我等俱是到东昌府做买卖的,来到前面迎风山,不想遇见山上强人,将我等货物车辆悉行劫去,不是我们跑得快,不然连性命也难保!可怜我们回不得家乡,所以在此哭泣。”这英雄听了不觉大怒道:“目今山东六府早已清平,不想高唐州地界又出这班强盗,害民不浅。”叫道:“尔等不要哭泣!俺不到这里便罢!既到此间,怎不与万民除害?将尔等货物夺来还你。”众人道:“爷爷,强盗不是好惹的!”常公爷笑道:“俺生来最喜的,是打抱不平之事,尔待跟俺,远远站开,看俺将这狗强盗灭了,替万民除害。”说毕手提两把朴刀,飞奔迎风山而去。众人见他狠恶恶、雄纠纠去了,只得远远跟来。那常公爷来到山前大叫道:“山上的狗强盗,快将方才劫去的车辆、货物,送下山来还俺,万事皆休,如有半个不字?俺就杀上山来,要你人人皆死!个个遭诛。”巡山的喽罗,听得这般言语,飞报上山来道:“启上大王爷得知,山下来了一大汉子,口出大言,要将方才车辆、货物还他,如不肯还他,就杀上山来。”那董天雄正欲回宫成亲,听了此言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飞空,吩咐快备马来,将身一纵,上了马,手执大砍刀,众喽罗一齐呐喊,一马当先闯下山来。高声喝道:“谁敢这等放肆!”常万青见强盗来的凶恶,也就大喝道:“清平世界,你这狗头,因何打劫客商?”董天雄那容他说,把马一提,举起刀来就砍,犹如泰山压顶一般,剁将下来。常公爷把手中双刀用尽平生气力往上一迎,只听得叮当一声响亮,那董天雄在马上幌了八九幌,“我的儿,好本事!”常公爷叫道:“狗强盗休走,”用双刀当胸砍来,董天雄忙取刀来招架,那里架得开,将身一闪跌下马来。常公爷又是一刀,就结果了一个恶强盗。正是:
婚姻未遂身先死,笑杀双娥脱钓钩。
那些众喽罗看见大王死了,齐齐跪下禀道:“愿保将军为寨主!”常公爷道:“休得胡说!俺堂堂丈夫,岂肯做此草寇?你们这些狗头,因甚占住此山,打劫往来客商,不守王法?过来受死。”众喽罗禀道:“爷爷!非是小人之过,小人们俱是良民,被董天雄掳来做了喽罗,也是出于无奈!董天雄今已死,小人们都可见父母,而得生路矣。”公爷道:“既然如此,俺到山寨。”又回头叫道:“尔等客人,可上山来,各自查点车辆、货物。”众人一齐答应,俱到山上。常公爷来至银安殿,吩咐道:“尔等可将他平日所积之财帛分散,各人各安生理。”众喽罗叩谢,又叫众客人,各查货物下山。众客拜谢,各推车辆而去。常公爷走到后山,听得一派哭泣之声,忙问喽罗,”何人在此啼哭?”喽罗禀道:“今日掳来两个女子。”常公爷怒道:“快些唤来见我。”。小姐与落霞哀告道:“大王爷饶命!”常公爷道:“俺不是强盗,咱是过路客人,一时仗义,诛了强盗,你是谁家女子,因何来此,被他掳上山来?说个明白,待俺送你回去。”钱月英听得问他家乡,不由得两泪交流告道:“小女子是杭州人氏,因丈夫被奸人害去充军,又来强娶小女子,惟恐失身于奸人,故此带了仆女,女扮男装,去投舅舅家,来到此山,被强人掳掠,知妾是个女子,强逼为婚,幸遇恩人将贼灭了。”常公爷听了吃了一惊道:“难道又有个花文芳行恶的人?”又问道:“你丈夫叫什么名字?说与俺听!”钱月英道:“妾丈夫叫做冯旭!”常公爷大惊,忙问道:“你姓甚么?被何人所害?”小姐道:“妾身姓名是钱月英,被花文芳所害。”常公爷道:“住在杭州钱月英已嫁花文芳,将奸人杀死,已赴市曹行刑,是俺劫了法场,已送到金华府去了。你又是一个钱月英,咱今实难相信?你可有哥哥?”小姐与落霞听说翠秀杀了花文芳,暗谢天地回道:“妾的哥哥名唤钱林,抵嫁者是妾结义姐姐,名叫翠秀。”常公爷道:“你才真正是我弟妇了!”小姐问恩公是谁。常公爷道:“俺是世袭公爷,曾与冯家兄弟结义订盟,咱乃山东登州人氏,弟妇放心。你二人可到俺家住着,待俺慢慢访问冯家兄弟消息。”二人拜谢常公爷,又叫众妇女一同收拾下山,各自回家,即时放火烧了山寨。常公爷带领二人回登州而去,这且不表。再言花有怜拐了崔氏小红,四月廿八日晚上偷走,那日,来到江南淮安府,赁房住下。他就扮作书生模样,竟是夫妻做成一家。邻舍问他,他就假充当朝花太师的侄子,因此没有人敢欺他。那日是也合当有事,花有怜不在家,崔氏在后烦闷,同小红将大门打开,站在门首观看往来之人。只见一丛人,骑着六七匹马,马上坐着两位公子,后面跟着四匹马,坐着四个家丁,正打花有怜门首经过,两位公子在马上一眼看见崔氏,生得百般娇娆,万种风流,体态温柔,合人可爱,魂灵早已飞去,又把马头勒转过来,越看越爱。
要知二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花有怜身入相府 沈廷芳花园得意
看官,你道那两位公子是谁?乃是文华殿大学士沈谦之子,哥哥名廷芳,兄弟名义芳,维扬住家,也不是守本分之人。倚仗父势,在这维扬地方,无所不为,强夺人家妇女,硬占人家田产,累放重利,刻剥小民。他有四个豪奴,一名沈连、一名沈登、一名沈高、一名沈奎,倚仗主人之威,在外欺人,个个闻名丧胆,人人见影消魂。沈家弟兄二人,今日路见崔氏,回至府中,沈廷芳叫道:“兄弟!妇人我也见过多少,从未见过此人。这个妇人,生得风流可爱!”义芳答道“何不请人访问谁家妇人?”廷芳道:“有理!有理!”遂叫过沈连等四人,前去访问,四人领命去了。兄弟二人心痒难挠,左思右想,坐卧不安,一心思想那妇人,恨不得一时到手,方遂其心。不一时见四人走来回禀道:“二位少爷,此人不是别人,就是花太师侄儿,名唤花有怜,不知怎么到淮阴居住?”二位公子道:“你们四人可有甚么主意?将他哄进府来,重重有赏。四人道:“二位少爷,要那妇人进府有何难哉?”二人道:“你且说来!是何主意?”四人道:“待小人们明日拿个名帖,走到他家,见了本人,只说我公子访得花太师的令侄老爷,下在此处。本该自己来奉拜,恐少老爷不会,故尔先差小人到寓,问个的确,即日就来奉拜,看他还是暂留,还是久住。若是进京,小人等扮做强盗,尾在后面,到了僻静之处,将那妇人抢进府来。若是久住在此更妙,二位少爷明日就去拜他,等小人骗进府来,不怕他飞上天。”兄弟二人听了大喜道:“事成之后领赏。”过了一夜,到了次日,四人走到有怜门首叩门。花有怜出来开门,见了四人问道:“何处来的?”四人道:“小人等是沈府差来的,奉我家二位少爷之命,昨日闻得相公是花相爷之侄,我家少爷本要亲身奉拜,恐传言不确,今差小人等先送上名帖。”花有怜看了名帖道:“小生与你家公子未经会面,怎敢领帖?”四人道:“我家太师爷与花太师爷同殿又同寅。家爷不知便罢,既知相公至此,必须尽个地主之情,那有不拜之礼!请问相公,有何贵干至此?”花有怜道:“小生带着房下进京,到家叔府中去,怎奈天时甚暑,暂住在此,延至秋后起身。”四人道:“原来为此!小人告退。”登时四人去了。花有怜关上了门进去。崔氏问道:“何人扣门?”有怜告诉一遍,明日等他来拜,看有甚话说,倘遇机缘,到他府中走动,也是好的。一宿已过,次日清晨,忽听有人扣门,外边叫道:“花相公、花相公!今有沈府二位少爷来拜!”花有怜听得明白,即忙开门,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沈廷芳道:“不知花兄驾临敝地,小弟等多失进谒。昨日方知,今特拜见!”花有怜答道:“昨蒙尊管赐帖,尚未进谒,今蒙光顾,有失远迎,望二兄原宥!”沈廷芳道:“花兄今至敝地,不知有何公干?”有怜道:“弟同房下进京,因天时炎热,难以行走,所以暂住贵地,到秋凉即赴都中。”沈廷芳道:“这个寓所能有几间房子,且甚窄狭,如何避暑?不若请兄嫂过舍安歇,后来再得打算如何?”花有怜正在无门可入,一闻此言,心花都开了。答道:“承兄美意,何以克当,萍水相逢,怎好轻造打搅,还是在此暂住罢了!”沈廷芳道:“你我虽系初会,实为通家,何必太谦!只恐供膳不周,有慢兄嫂,少停着小价打轿来请。”。言毕弟兄告别,花有怜送出大门,一拱而别。花有怜进内对崔氏道:“快收拾行李,好进相府,也是我们时运来了,且到沈府过活几年,省得杭州事发。”崔氏也觉欢喜,连忙收拾。不一时,见四个管家,打了两乘轿子,一匹马来请。花有怜早已收拾现成,另外叫了几个脚夫,挑了行李,自己上马。崔氏与小红上轿,奔沈府而来。正是:
满天撒下钩和钱,从今引出是非来。
转弯抹角,到了相府,花有怜下马,只见沈廷芳弟兄远远迎接见礼。花有怜称谢,崔氏轿子抬到厅上,下轿出来,沈氏兄弟上前口称尊嫂见礼。崔氏还了一个万福,请他在东花园居住,当日摆酒款待,如兄似弟,非止一日。那沈廷芳兄弟商议,我们费了若干心机,将他骗进府来,他终日不离左右,怎得到手?岂不空养他三个闲人。等待今晚,将他请来同吃晚饭,烦他到典铺中去管理,他若肯去,不愁妇人不得到手。商议已定,堪堪天晚,着人请花有怜来同吃晚饭并消夜,酒至半酣,沈廷芳道:“我典铺中,缺少一个管理之人,意欲拜烦花兄前去照应几日,待有人接手,再请回来,不知尊意何如?”花有怜道:“弟在尊府,多蒙二兄美意,些须小事无不尽心之理!”兄弟二人听了大喜,彼时各散。次日,沈廷芳叫人请了花有怜来吩咐。沈廷芳道:“你把花大爷送至典铺中!”花有怜与二位公子作别去了。沈廷芳暗暗欢喜道:“小花今日离了眼前,我且瞒着兄弟先去会会这妇人,看他如何?倘有机缘也未可知?”想毕遂悄悄走至园门,只见崔氏一人,正在天井中磁礅上坐着乘凉。手拿一柄冰纱扇儿,背着面,在那里摇扇。身穿一件银红纱小短褂儿,下边穿一条元色罗裙,内里露出大红底衣头儿,梳得光油油的。沈廷芳不见犹可,见了之时,魂飞魄散,那里按捺得住心猿意马,紧走两三步,低低叫道:“尊嫂拜揖!”崔氏没有存神,反吓了一跳,回过脸来,见是沈廷芳。遂带笑道:“原来是大爷!”站起身来,还了个万福。沈廷芳道:“尊嫂贵庚几何?”崔氏答道:“贱妾今年二十一岁了。”沈廷芳惊问道:“请教花兄年方二八,为何尊嫂又长五岁?”崔氏将脸一红,微微笑了一笑,并不回答。沈廷芳见他不言语有些蹊跷,便说道:“我今日请花兄到典铺中去,撇下尊嫂独自一人,岂不冷清?”崔氏将眼一瞅,又笑了一笑。大凡妇人嘲笑,就有几分邪意。沈廷芳见他几次笑容,魂早已被他摄去,那里拴得住。走近身边叫道:“尊嫂!我今和你如此。”妇人又笑一声道:“有人来了。”沈廷芳一手抱住。
也不知崔氏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沈廷芳独占崔氏 姚夏封入赘东床
话说沈廷芳,一时乱了心猿意马,按捺不住,小红又不在眼前,走上前来,将崔氏抱住叫声:“亲亲!想杀我了!”那崔氏原是个水性之人,正合其意。叫声:“冤家!有人看见,不好意思,请尊重些。”沈廷芳道:“我家花园中,谁敢进来?一头说一头将崔氏抱住,来到房中,做起文章来。事完之后,沈廷芳问道:“到底为何你比花有怜长五岁?难道不是元配么?”崔氏道:“说来话长,待我后来慢慢的告诉你!”沈廷芳道:“何不今日说明?”崔氏被他逼问,只得说道:“他非是我真丈夫,我是魏临川的妻子,被他拐到此处,他那里是花太师的侄儿,他乃是花府中一个书童。”沈廷芳又问道:“你丈夫果系一个什么人?你为何被他拐了来?”崔氏道:“我夫妻说也话长,我丈夫乃是花公子一个帮闲篾客,花公子爱妾姿色,叫他金陵去买绸子,那知做了假银害他?如今现在上元县监内,不知生死。花有怜惧怕主人夺妾,因此先自拐来,也是妾身桃花犯命,与大爷有缘。”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沈廷芳听了妇人这番言语道:“我如今也不说破,只叫他在典铺中,你我二人便宜行事,倘若二爷要来缠你,千万不要顺他?”妇人点头。沈廷芳将园门锁了,只叫书童拿东拿西送到门口,着小红接进。非止一日,义芳见哥哥与妇人好不亲热,自己不能上手,好不气闷。沈廷芳往往见兄弟无有好言语对他,心内明知为这妇人,问道:“兄弟因何这般光景?”义芳回道:“那有怜的老婆,你为何独自占着受用?时时关锁是何道理?”廷芳道:“不过一个妇人,也是小事,待愚兄外边寻一个绝色女了,与贤弟受用何如?”义芳道:“这个不劳,我只把花有怜叫回,你也终日关锁不着,大家没有受用。”廷芳道:“你就叫他回来,也不容他进去,他若有什么言语,我就摆布于他,贤弟但请放心!”义芳心中不服,遂叫沈连即去典铺中将花有怜请来,不一时有怜走到书房,看见他兄弟二人一个个气冲冲的,也不知为着什么事情:正是:
进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花有怜只得叫道:“二位兄长拜揖。”沈廷芳道:“老花,我有一句话告诉你,那魏家妇人是我受用了,少不得我大爷抬举你,拣好女子娶一个与你,若要多言,我大爷就摆布你了!少不得问你个拐骗妇人,假充宦家子弟之罪!”花有怜听得此言,犹如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呆了半晌暗道:罢了!罢了!骂声崔氏贱人,你与沈廷芳私通,到也罢了!为何将我根底倒出来了?叫我脸面何存。常言妇人水性杨花真乃不错,自恨当初失于检点。连忙转口向沈廷芳道:“大爷息怒,小人既蒙大爷抬举,还求大爷遮盖一二,崔氏但凭大爷罢了!”沈廷芳道:“好!”沈义芳在旁,听见不知就里,见花有怜如此小心,将自己老婆凭人怎样罢了,便大笑道:“老花,你真真是个乌龟了!”有怜道:“二爷要用也使得!”沈廷芳道:“老花你肯,我大爷是不肯哩?只好外边再寻一个与他!”有怜道:“这容易,包管寻一个比崔氏好些的与二爷受用!”义芳道:“既如此说,你也不必往别处寻,就在此处,与我寻来,限你十日。”花有怜满口应承,这且不表。再言冯旭那日蒙季坤放了又赠了五十两路费,不敢回杭州,在此维扬举目无亲,终日思想母亲死得好苦,又怕有人知他是个军犯,改了舅舅的姓,称为林旭。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又不会经营买卖,只得坐吃山空,将那五十两银子用了,所余有限,终日无情无绪,暗自悲伤。那日信步走到西湖嘴上,抬头见一招牌,上写“江右姚夏封,神相惊人”。林旭想道:我向日随舅进京,在扬州教场里相面的是姚夏封,莫非就是此人?待我问声。走到门口叫道:“姚先生!”只见内有个女子,站在房檐下,莺声呖呖的道:“不在家!”林旭见那女子生得十分齐整,身带重孝,年纪约有十五六岁,杏脸桃腮,娇嫩不过。林旭道:“小生特来请教姚先生,无奈不遇,改日再来罢。”原来姚先生无子,单生此女,芳名惠兰,今年十七岁了。尚未许配人家,同妻子带了女儿来至淮安,不想其妻到此不服水土,一病而亡。如今只有父女二人过活。姚夏封出门,就是女儿在家照应。姚夏封已有赘婿之心,怎奈不得其人。且言林旭次日又至馆,问姚先生在家么?姚夏封连忙走出问道:“是那位?”抬头一看,乃是冯旭,便道:“冯相公几时来此?”林旭摇头道:“一言难尽!”见过礼坐下,林旭道:“自从正月烦先生观过小生之像,一一皆应。今已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坐牢受刑,流落在此,回不到家乡,又恐人知我姓名,如今改了家母舅之姓。”姚夏封道:“原来如此,但令正钱小姐已嫁到花府去了!”林旭听了大惊道:“我的妻子已嫁花文芳了?叫我好不恨他!”说毕就一气昏迷过去了。姚夏封连忙抱住叫道:“林相公醒来!我还有话说哩。”林旭慢慢醒来流泪道:“花贼硬夺我妻子,怎不气杀人也?”姚夏封道:“林相公!小老儿一句话尚未说完,你便动气。”林旭道:“姚先生,人既过门,还有何说?”姚夏封道:“林相公你还不知道,你令正乃是三贞九烈之人,怎肯真心嫁他?”林旭惊异道:“怎的不是真心?”姚夏封道:“钱小姐心怀大义,代夫报仇,改忧作喜,到了洞房之夕,将花文芳杀死。”林旭大喜道:“杀死仇人,真乃可敬!”复又大惊道:“杀死花文芳,难道不要抵命?”姚先生道:“有何话说,押赴市曹行刑!”林旭又大哭道:“我那有情、有义、有贞、有节的贤妻呀!为我报仇,可怜市曹典刑,叫我林旭闻之,肉落千斤之重,这般大恩大德,叫小生何能补报?”姚夏封道:“莫哭!莫哭!未曾死。”林旭收泪,忙问道:“为何不死?”姚夏封道:“多亏了你结拜兄弟常公爷,独劫法场,路遇汤彪带往金华去了。”林旭道:“这也可喜,难得我两个好兄弟救了性命。”姚夏封道:“我自江西搬取货物,家眷至龙潭,遇见常公爷。”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林旭听了,如梦初醒,叫道:“姚先生,如今小生回不得家乡,在此又无亲人,不知可还有出头之日?”姚夏封道:“待我观观你的气色如何?”相了一会道:“相公好了,目下黑暗已退,红光出现,必有喜星照命。天庭丰满,必登黄甲。他年封妻荫子,必受朝廷诰赠。”林旭道:“小生这般落魄,那有喜事,衣衿已经革去,黄甲从何而来?”姚夏封道:“小老这双笨眼,从来事皆不错,尊相若不应,我姚夏封再不相面了。”不言二人在此谈相。且言姚小姐在房内,听得爹爹在外与人相面道:他后来必登黄甲,他就到房门口朝外偷看,原来就是昨日那生,细细偷看,越觉可爱,暗道:世上也有这般俊俏男子,早打动嫦娥爱少年之心。想道:我姚蕙兰也生得身材不俗,颇知礼义,后来怎样结局,可能嫁得这般一个人,也不枉为人在世一场。猛听得父亲说道:“相公你又无亲人在此,又不能回家乡,我有一言只是不好启齿。”林旭道:“多蒙先生指教,有话但说何妨!”
不知姚夏封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花有怜智诱林旭 姚蕙兰误入圈套
话说姚夏封叫道:“林相公你又回不得家乡,此地又无亲人看顾,我有一言,不好启齿。”林旭道:“多蒙先生指迷,但说不妨。”姚夏封道:“不瞒相公说,我时运不济,来到淮安,方住了两月,不幸内人不服水土去世,丢下小女没人照应。就是人家来请我相面,舍下无人,小女在家,放心不下。意欲小女招赘相公,相公可以读书,以图上进,又完了我女终身大事,相公又有了安身住屋,又不致东奔西走,安坐攻书,他年及第,以报前仇,不知尊意若何?”那姚蕙兰听见爹爹将终身许配,心中暗暗欢喜。正是天从人愿,听他说些什么言语?林旭道:“多蒙先生美意,无奈小生已聘糟糠,先生尽知此情,怎好又做此事?实难从命。”姚蕙兰听了好生不悦,忽听姚夏封道:“但人生在世,妻财子禄,俱是前生计定,我在扬州看你阴水太多,命中有五六位夫人之像,我如今见你无有倚靠,被难在此,你执意不从,怎好强求?”林旭低头暗想道:我举目无亲,承他不嫌我落难之人,愿将女儿与我,不如将机就机,招在他家,权且过日子,又好用心读书。主意已定,答道:“只是落难在此,没有聘金,如之奈何?”姚夏封道:“你是客居,我也没有妆奁陪送。”林旭道:“如此岳父请上,受小婿一拜!”姚小姐听见他口称岳父,心中好生欢喜,忙忙走开去了。林旭拜毕,姚先生取过历日一看,后日是玉堂大吉日期,宜当合卺。林旭别去,不觉光阴迅速,到了那日,林旭与姚蕙兰同拜天地,转身又拜岳丈,送入洞房,夫妇和顺,如鱼得水,百般恩爱,分过三朝。林旭安心攻书,非止一日。那日,合当有事,花有怜每日替沈义芳寻绝色女子,正巧走到姚夏封门首,听得书声朗朗。心中想道:这相面先生馆中,竟有这勤苦攻书之人,把眼向里一勾,只见一个绝色女子,站在门首露出半截身子,对着那人道:“你吃茶么?”花有怜想道:我一向在外瞎跑,谁知此处有此绝色女子。正是:
深山出俊俏,无地不生财。
转眼又把那人一看,哎哟!此人非别人,就像是冯旭么!他问罪桃源县,我家大爷着季坤杀死他,今又怎生在此处?一定是半路脱逃。我如今回去对二爷说知,叫他到山阳县出首,他是个逃军,将他拿去,送进监中,那时把他妻子带进府中,岂不是我的功劳?正待转身又想道:不好!不好!那时山阳县问道何人知他是个逃军?岂不要我到案对审,我是花府的书童晓得情由,岂不丢了脸面。我却认得他,他却认不到我,我如今只做不认得,说是相面的,与他一谈,见机而作。随即走到里边叫道:“姚先生请了。”蕙兰见有人进来,即转身进内。林旭道:“请坐!”花有怜道:“久慕先生风鉴,特来请教!”林旭道:“家岳不在舍,另日尊驾再来相罢!”有怜道:“姚先生原来是令岳,未知兄长尊姓大名?”林旭答道:“小弟姓林,名旭。”有怜道:“兄长不像此地口音。”林旭道:“小弟是武林人氏。”遂问道:“兄长上姓大名?”有怜道:“小弟姓花本处人也。小弟看长兄用功太甚,但令岳处宾客往来,非读书之所,若有馆处做个西席也好。一则得了馆谷,二则又可以读书。”林旭道:“权且住过今岁,来春亦要谋个小馆。”有怜道:“小弟有个舍亲,到有几个学生,一向要访个高明先生,台驾若肯去,每年束修二百金,待小弟为荐,他是淮安城中第一家绅宦,这位老爷姓沈,就是当朝宰相,他家中有两个学生,意欲访个高明先生教训。尊兄若还肯去,本人明日亲自来拜请。”林旭回道:“等家岳还舍商议再为禀覆。”有怜起身去了。林旭送出店门,到了晚间姚夏封道:“正当如此!”蕙兰道:“也该访访!可是个良善人家!”林旭道:“他不过请先生,又不与他做儿女亲家,访他怎的?”且说花有怜回到相府,顶头撞见沈义芳。义芳道:“我叫你寻个美人来,你至今连信也不回!”有怜道:“正来与二爷商议,如今现有个美人,又不甚远,就是西湖嘴上,有个相面先生,叫做姚夏封,招了一个女婿,叫做林旭,却是杭州人氏,他的妻子大约不过十五六岁,生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说不尽他的妙处,比崔氏胜强十倍。”义芳道:“怎么能勾到我手里?”有怜道:“我如今定下一个计策,他的丈夫却是个书呆子,假请他做先生。”义芳道:“我又没有儿子,请他做什么先生。”有怜道:“不过图他的老婆,把他哄到府中,将家生子选两个,只说是公子所生。”义芳道:“他老婆不进府来,奈何得他?”有怜道:“二爷但凡想人的老婆,非一朝一夕功夫,要用许多力气,待他丈夫进来,再想巧计将他老婆骗进府中,听二爷受用。”这一番话,说得义芳好不快活,说道:“你的主意千万要做妥当,依你行事。”有怜道:“二爷!明日假意下关书,备下礼物,前去拜请他上馆便了。”沈义芳听了十分欢喜。次日,同有怜骑了两匹马,带了家丁,往西湖嘴上而来。不一时,来至馆门口,二人下了牲口,花有怜看见姚小姐拿着茶杯,正欲进去。花有怜故意咳嗽一声,沈义芳心中明白,忙把头一抬,看见小姐站在一旁,那点灵魂,早已飞在九霄云外去了。姚小姐看见人来,忙忙进里边去了。花有怜叫道:“林先生!小弟与舍亲同来拜见。”林旭听了连忙出来,迎接入同,分宾主坐,献茶已毕。义芳道:“一向久慕先生大名,今日特来拜请。”彼时家丁,取出名帖关书礼单献上。林旭道:“请教东翁台甫,几位令郎?”义芳回道:“两个小犬,特请先生大驾到舍。”当时别去,林旭相送出门,回来将那帖儿一看,只见上写着年家眷弟沈义芳拜。又有关书上写每年俸金二百两,还有靴帽衣服,并贽敬礼。满心欢喜,对姚小姐道:“娘子可替我收拾琴剑书箱,恐他家明日来接。”少时,姚夏封把关书并名帖看了,心中好生欢喜,一宿已过。次日早间只见两个家丁走来,口称“相公,我家爷差小人来请相公到馆。”奉上名帖,林旭看了,随即叫了一个闲汉,挑了一担行李书箱,辞别岳父、妻子,同着家丁出得门来,上了牲口,竟奔沈府而来。
要知林旭此去吉凶,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沈义芳贪淫被戮 姚蕙兰斧劈奸徒
话说林旭上了马,家丁跟往相府而来,不一会到了相府门首下马。只见花有怜同沈义芳,远远迎接,来至大厅见礼,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请到花园闲游。原来沈义芳与哥哥各分一宅,哥哥那边亦有花园。义芳却住西园,哥哥园子居东边。来到花园只见花园造得十分精致,四面的亭台甚雅,阶下花木争荣。林旭一见心中暗想道:“好座花园!”忙叫把公子请来,拜见先生,不一时二位公子出来,先拜圣人,后拜先生。义芳同有怜陪坐吃茶已毕,即望外边去了。林旭到新书房上了书,晚间请先生坐首席,花有怜陪坐,义芳主坐相陪,酒至半酣。义芳道:“请教先生台甫?”林旭答道:“贱字林旭。”当时谈了一会,林旭告辞,义芳等送出大门,一拱而别。林旭回至家中,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次早又上馆去,不觉半月有余。那日,义芳对花有怜道:“依你主见,作何计策?已经过了半月,连他老婆面也未见。”有怜道:“这几日我便有个计策。”那时走到书房,林旭正在房中念书。有怜走到背后道:“先生太用功了!”林旭回头一看,见是有怜,忙站起身来道:“失照了,请坐!”坐下,有怜道:“先生几日回府一次?”林旭道:“逐日返舍。”有怜道:“天晴何妨,阴雨不便,待小弟与舍亲商酌,这花园房子甚多,凭先生拣一处好的,把师母请来住。一来免得逐日奔波,二来省得心挂两头,不知尊意若何?”林旭道:“好却好!只是东翁面上不好看,等回去商议便了。”当时花有怜又谈了些闲话,到前面去了。林旭见天色已晚,放学回家,将此事对岳父、小姐说了。小姐道:“他自恃相府,或来辱我等。那时进退两难,我是不去。”姚夏封道:“我儿你听我说,古言道嫁夫作主,我这馆又窄,来往许多不便,我又多在外少在家,你的丈夫,又早去晚回,你一人在家放心不下。依我说可同丈夫到那里去住下了,省得挂念。”一夕话说得小姐肯去了。次日,林旭到了馆中,花有怜随走来,到了书房,与林旭二人见礼坐下道:“昨晚同舍亲言及先生往返之劳,舍亲便说房子现空,何不将师母请来,只是供膳不周,休要见怪。又不知先生昨日回府,可与师母商议妥行止?小弟好回禀舍亲。”林旭道:“蒙兄美意,已与房下说明,择日得便就来。”花有怜道:“取历日来看,几时是个好日子。”即看道:“明日上好。”林旭道:“就是明日罢!”有怜道:“我叫家丁扫抹洁净房屋。”说毕起身去了,将此言回覆义芳。义芳听了大喜,随叫家丁,到书房请问先生道:“相公打扫那一进?”林旭起身,拣了一进,登时收拾干净。不一时义芳同有怜走来道:“林先生。”林旭起身迎接称谢。义芳道:“有此心久矣,请师母到此,又恐先生多心,昨日舍亲谈起,正合其意,只是家常供膳不周,万望原宥。”林旭道:“岂敢岂敢!”义芳遂叫家人搬取行李、桌椅等物,谈了一会,各各散去。林旭到晚才回,将此话对姚小姐说了,今日已经打扫房屋,明日过去。一宿晚景不表。次日,姚蕙兰收拾完备,只见沈府两个家人走来,口称相公,小人奉太太之命,请奶奶过去,轿子现成。林旭称谢,忙催上轿,姚蕙兰拜别爹爹。正是:
满天撒下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林旭也就辞别岳父,不一时来到相府下轿。早有沈义芳与花有怜,在厅上饱看了一会,家人引路到了花园,不见丈夫到来,只得坐下。不一时林旭走来,浑身是汗。沈义芳与花有怜二人,走上前来接住,恭喜候先生到了,好去见礼。林旭道:“不敢!”同花有怜二人走进园中,姚小姐见丈夫陪着二人进来,就知是东翁与花先生。林旭道:“快些出来见礼!”义芳、有怜齐声道:“恭喜师母!”就作了一揖。小姐站在门首,道声万福。义芳、有怜听见他声音这般娇嫩,那义芳的魂灵早已不知飞到那边去了,恨不得一手抓过。回道:“不敢!不敢!”当时退出去了。晚间里外摆席,请先生师娘。话休重叙,非止一日,过了月余。义芳终日思想,无奈林旭不离左右。有怜想道:“二爷休要心急,待我略施小计,包管人就到手。”忙忙走到书房,林旭站起身道:“请坐!请坐!”彼时叙了几句闲话,花有怜道:“忘了件大事,昨日打令岳门首经过,只见招牌也没有,店门又关了。小弟不能无疑,只得扣门,见令岳带病出来开门。小弟因问道:‘先生有何贵恙?’令岳答道:‘小老儿现在十分病重,小女小婿都不知道,烦驾传个口信,叫小婿回来走走。’”林旭听了大吃一惊道:“竟有这般异事,我那里知道?”忙忙就走入内室,将此话对小姐说了。小姐听见丈夫说他父亲病重,不觉就哭将起来。说道:“快叫轿子来,我回去看看爹爹。”林旭道:“莫忙!等我先去看看,你再回去不迟。”小姐道:“快去看来,什么光景?”这林旭一溜烟去了,按下不表。且说花有怜这个奴才见林旭去了,即将此事告诉沈义芳,义芳听得此言,他就换了一身齐齐整整新衣,摇摇摆摆奔往花园而来。抬头看见两个学生,在那里高声朗诵,他便走进书房吩咐道:“你们先生不在馆中,你等今日散去。”两个学生听得二爷吩咐,随即收拾书本,一溜烟去了。义芳暗想道:“此时还不下手,等待何时?”姚小姐手中拿着一条汗巾,在那里拭眼泪。沈义芳见了更觉可爱,直走到他背后,轻轻一把抱住叫道:“我的美人,想杀我也。”正是:
舔破纸窗容易补,坏人名节最难当。
不知姚小姐可肯依从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