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姚夏封法场活祭 林经略暗进淮城
话说山阳县款待臬司差官,已至三更歇息。次日五鼓升了大堂,标了监票,监中提出林旭、姚氏,众役来到狱中。众役说道:“今日是你夫妻喜日!”说着众人一齐动手,将身上衣服剥下去,登时绑起,推推搡搡来至大堂。林旭、姚氏面面相觑,各各流泪。只见知县身穿大红吉服,众役将二人带至丹墀跪下,禀道:“犯人当面。”沈白清提起朱笔,在招子上批下,赏他盏酒片肉,破锣破鼓齐鸣推出衙门,押赴市曹典刑。哄动淮安百姓来看,招子上写得明白:奉旨枭首典刑,谋占家产,斧劈人命,犯人姚氏、林旭二人示众。来看之人拥挤不开,众兵役逐赶闲人,挤至法场。二人跪下,只等午时三刻,就要动手。淮城之人,那个不知,都来看杀。姚夏封闻听此言,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打了两个包子,赶到法场,要来活祭,一头跑一头哭,赶到法场。只见那法场,挤得人山人海,怎挤得进去?姚夏封哭道:“老爷请让让路,可怜我女儿女婿,负屈含冤,今日典刑,让我进去见他一面,也是我父女一场,少时就要做无头之鬼!”说毕放声大哭,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人跑得汗如雨下,手中提了两个包子,挤进内中,有认得的说道:“列位让开些!让姚先生进去,活祭女儿女婿。”众人见说站开,让他进去。姚夏封赶到里边,抬头一看,见女儿女婿,两膀背缚跪在地下,招子插在肩上,头发蓬松,一见时虽铁石人也要伤心,痛哭起来,两手抱住女儿。女儿两目一睁,双双珠泪叫声:“爹爹呀!女儿今死不足为惜,只是爹爹空养女儿一场,你偌大年纪无靠,叫女儿即死市曹,也放心不下!爹爹自家保重,千万莫把女儿为念,儿夫无辜受这一刀之惨,儿婿二人死后,爹爹念我二人负屈含冤,收殓一处。”一面说,一面大哭起来。“今同儿夫不能在一处,但愿来生做个长久夫妻。”说罢父女放声大哭。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父女二人哭得死去活来,姚夏封转身抱住女婿,叫声:“贤婿呀!死得好苦,都是我生这不肖之女连累于你,你的舅舅不知几时才到?若来迟了,你就没命了。我在济宁州告状,才知是你舅舅做了七省经略,早知是他就写冯旭名字,他也早早赶来救你,如今不知还在何处?”林旭叫道:“岳父少要悲伤,还请保重要紧,也是前生造此冤孽的,以致一次脱去,一次又来。就是今日小婿死向阴司,心中也不能忘却岳父大人。”翁婿二人抱头大哭,按下不表。
且言林公次日同汤彪登舟到岸,进了淮城,丝毫不露出经略形像。这日,正在前行,只见前面拥挤多人,有四五个妇人拉着一个后生,约有十五六岁,那几个妇人,手中拿着锥子骂着叫道:“你若不说,我就拿出锥子钻你,那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又有几个男人喊道:“不要与他说,只把他接到山阳县去讲话,活的还我活的!死的还我死的!”一起人推推拥拥,竟奔山阳县去了。林公在后面跟定,内中见个老者,林公看见,用手一拱道:“老丈请了!方才这般人因何拿铁锥子?锥那个后生?”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方才这后生怪不得人如此痛恨,这几房只有这一个儿子,每日同这个后生上学,方才拉的那个孩子,姓许名成龙,今年十八岁了;不见的学生,姓庞名起凤,今年方才十六岁,他二人是表兄弟。”正在说话之间,许多人从城中跑出。林公道:“这些人为何这等慌慌张张?”老者道:“闻得今日杀人,想必是去看杀人的!”林公道:“杀的什么人?犯的什么罪?”那老者道:“这件事,却是冤枉,无故两条人命。客官不厌烦琐,待老汉告诉你。”林公道:“一定要请教的。”那老者把林公一拉道:“前面有个漂母祠,何不请到里面坐下,待老汉奉禀。”林公道:“甚好!甚好!”当下两人,手拉手儿,来到漂母祠茶棚坐下。老者道:“我们这淮安城中有个大乡宦,有二位公子,仗着父亲在朝做宰相,无所不为,惯放利债,盘剥小民,强占人家田产,硬夺人家妻子。我们这湖嘴上,有一相面先生,所生一女如花似玉,招了一个女婿,到也是个念书的人,不知怎么漏在二位公子眼内?将他夫妇二人说进府中教学,又用计哄开他丈夫,然后强奸他的妻子,那知这个女子烈性不从,举斧将二公子劈死,县官将他二人问成死罪,如今山阳县将他二人出决示众。”林公道:“一人杀人一人折命罢了!为何连他丈夫都要斩?”老者道:“人人惧怕他,是以这般作恶。大公子吩咐山阳县,要他二人抵命。”林公道:“这个大乡宦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被害之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老者道:“这个大乡宦,乃是当朝文华殿大学士沈谦大公子沈廷芳,砍死的二公子,名义芳。西湖嘴上相面的先生,叫做姚夏封,他的女婿名叫林旭,女儿名蕙兰,再迟一刻,就要做无头鬼了!”林公听了大吃一惊,原来是老师的儿子,犯了法,那天我记的姚夏封在济宁州,投水告状,我却行牌到山阳县,此案候本院亲讯。这知县如此大胆,不遵我的文书,抬头一看已将巳未午初,忙起身道:“在下也要去看看,却认不得路,求老丈指引。”老者道:“不用指引,只跟着这些人去,就是法场。”林公将手一拱,别了老者,跟定众人前去,要救这起犯人。正是:
远水漫流滩上月,快刀难斩梦中人。
也不知林公救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林经略行香宿庙 府城隍各案显灵
话说汤彪在前开路,林公在后步行,无奈走不甚快,只因生得上身长,下身短。古云:上身长伴君王,下身长去忙忙。所以走不上来。堪堪走到法场,只见里一层人外一层人围裹争看。猛听一声报到午时三刻,沈知县道:“斩讫报来。”汤彪厉声大喝曰:“刀下留人!”众兵丁衙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前面,是个虎形开路,后面有个客官模样打扮,一摇二摆,朝里直走。众人不知是谁。汤彪望着马上那些护法场兵丁道:“俺看你们有几个驴头,还不站开!”众马兵一个个摸不着头绪,见那大汉说出大话,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得将马拉开,让出一条路来,在马上观看,看他见了知县怎样。林公抬头一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犯人,跪在地下,睁眼一看,吓了一跳,前面男子好像外甥冯旭,为何做了姚夏封的女婿,因什么改姓林。猛想道:正是我的外甥,改了我的姓,我正要到淮安桃源县,查外甥之事,不想竟在山阳法场之上,我若到迟一刻,岂不误了大事。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汤彪早已认得明白,知是冯旭,连忙走来向着林公耳边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林公点点头会意。汤彪走到知县面前,见沈白清身穿大红,公然端坐在上面,汤彪大喝一声:“狗官!你还不下来迎接七省经略大老爷,俺看你这狗官有几个驴头!”沈白清听了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走下公案,双膝跪下道:“接七省大厅大老爷,小官该死!不知二位大老爷入境,没有远迎,恕不知之罪。”汤彪道:“快去接大老爷!”沈白清连忙爬起来,只见林公一摇二摆走来。知县双膝跪下道:“淮安府山阳县知县沈白清,迎接大老爷叩头。”林公也不理他,走至公案上面坐下,沈白清膝行几步,跪在地下只是磕头,不敢仰视。那个姚夏封听见炮响,早被众役推拉旁边,看见林公、汤彪到了,哭也不哭了,好不欢喜,走到女婿身边道:“好了!救命主到了。”那些护法场的马兵,坐在马上看见本官只是磕头,一个个跳下马来细察其情,方知是经略大老爷,私行入境,飞报各官去了。林公向知县道:“好大胆的狗官,本院前有行文将这案停斩,候本院到任亲提审讯,你难道不知么?若是本院到迟一刻,岂不误杀两条人命?”沈白清又磕了一个头禀道:“大老爷息怒,容小官禀上,小官怎敢不遵大老爷的牌示,无奈小官的臬司差了差官,又有令箭催斩,小官怎敢违拗,现有差官并臬司令箭在此,非小官之罪。”林公道:“速将两个犯人放绑,好生收监,如有差池,知县抵罪,候本院到任之后,亲提覆审,可将臬司差官收监。”沈知县又磕了一个头退下。登时将林旭、姚氏放了,带去收监,好生看管,又将差官拿下,一同收监,候大老爷发落。不一时,淮安一府文武官员都到,跪的跪,接的接,递上手本,林公与各官见礼毕道:“诸位年兄,请回衙理事。游击何在?”把那个游击吓了一跳,双膝跪下禀道:“游击费全忠在此叩头。”林公道:“你可悄悄速去到黄河渡口渡船,拿桑剥皮解到辕门,不可走脱。”游击答应去了。不一时,地方官备下大轿,众役伺候请大老爷上公馆到任。林公换冠带,坐了八人轿,汤彪骑了顶马,三声大炮,两边吹打,众役开道前行。百姓纷纷拥着,正往前行,猛然一阵旋风,卷到林公轿前,林公一看想道:前风必有原故,吩咐住轿,向着那风道:“有什么冤枉?左转三转!”那风果然左转三转。林公取了朱笔,写了几行红字,仰你飞去,速拘人犯回话。即命两个差人道:“尔等随风而去拿人。”林公将朱笔一丢,谁知那阵风从地卷起,刮到半天去了,那朱笔好似一风筝,在天上乱转转了一会,不觉去了,林公速叫跟去拿人。两个差人望着朱笔飞跑。林公方才起身,到了公馆,三声大炮,三回吹打,进了辕门,升了大堂,众役参堂已毕。大人退堂,登时发出告示,于次日行香拜庙;又发出一角文书到山阳县,提林旭这案;又提许成龙一案着山阳县带到辕门亲审;又发出一枝令箭,到金陵拿按察司宋朝英到淮,审问他令箭催斩的原故。吩咐已毕,林公在内,同汤彪商议冯旭的话道:“为何做了姚夏封的女婿?叫我如何断此案?明日行香必须宿庙一宵。”一宿已过,次日各官早到辕门问安,不一时传点开门,林公坐了八抬轿,众衙役开道,来到城隍庙行香拜庙。道士跪接,两边吹打,大人下轿,早有礼生伺候,将林公引到大殿,先朝拜万岁龙牌,后拜城隍,只打了三躬,有一道表文,焚化炉中,就请入净室献茶。传出话来,各官与众役不必伺候,本部院在此宿庙,尔等明早再来,巡捕官将大人钧谕传出,众役官员俱散。堪堪红日西坠,早见玉兔东升,一轮明月照耀如同白昼。林大人端坐椅上,等至更深漏尽正变三鼓。正是:
天上诸星朝北斗,人间无水不东流。
大人朦胧睡去,似梦非梦,只见阶下一人走上殿来,蟒袍玉带,粉底朝靴,将手一拱道:“林大人请了!只因阴阳阻隔,天机不便漏泄。但淮城有许多公案,要大人判断。叫判官将各宗各案人犯推来,与林大人过目。”判官推上各案事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冯旭解辕见母舅 林璋出票提有怜
话说那阴官,叫小鬼将各案人犯推来,与林大人过目。不一时,小鬼拿上一枝牡丹花,却有斗大,四面有铃铛,站在前面。城隍道:“请林大人过目。”林公抬头一看,那枝牡丹花连转三转,四面铃铛齐响,即时不见;又见推上一只牛来,却是两个头,也在林公面前转了三转,又不见了;又见推上一颗稻来,俱是花青的,也在林公面前转了三转,一时不见;忽然现出一轮明月,照耀当空,下面一池清水映着。城隍道:“这些案件林大人已过目了。”用手一推,林公忽然惊醒,一身香汗。耳边听得三更鼓敲,思想梦中之事,一桩桩记得明白,左思右想,不知冯旭应在那件事上。正想之间,不觉金鸡三唱,早已天明,外面各官俱到,请安已毕,众衙役伺候,巡捕官传出话来,吩咐伺候,回转察院衙门。三声大炮,大人起身,那道士跪送。不一时到了察院。升了大堂,众官参拜已毕。林公唤山阳县,本院先有文书到来,将林旭、许成龙解辕听审,可曾解到?沈白清道:“人犯俱已带到,现在辕门。”大人吩咐先审原告姚夏封、林旭一案。沈清白答应,走到辕门带过林旭听审。吩咐道:“尔等这供词一改,大人夹棍利害,不比本县之刑。”林旭口中答应,心内有主,知道舅舅做经略,一声报进,姚夏封、林旭、蕙兰一同到了丹墀,俱各跪下。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当面。”叫林旭,林旭答应有!犯妇姚氏蕙兰,答应有!又叫原告姚夏封,姚夏封答应有!又叫家人沈连,答应有!点名已过,吩咐将各犯带下去。先审林旭,众役答应,将各犯带过一边。大人道:“林旭不许抬头,你将犯罪情由,一一写来!”巡捕官将纸笔放下,叫林旭写来。林旭伏在丹墀,便把始末根由,细写一遍。怎样花文芳谋婚,诬害人命,发配充军,中途遇了季坤释放;后来蒙姚夏封招我为婿;改姓舅舅的姓,避祸淮安后,不幸遇见沈府花有怜,引进府来,沈义芳倚势强奸妻子,姚氏不从将斧劈死沈义芳;山阳县夹打非刑,实受不住,只得屈招,问成死罪,从头至尾写了一张。巡捕官接了,放在公案上。林大人观看良久,方知其中委曲,拿过山阳县原卷一看,上面口供内却有花有怜,传不到案,就问人一个死罪。本院宿庙梦见一枝牡丹花,上面又有许多铃铛,莫非就应了花有怜身了。“山阳县何在?”沈白清即连忙跪下道:“小官在此伺候。”大人道:“本院细看原卷上,有花有怜名字,他并未到案对证,怎么就将林旭、姚氏二人问成死罪?”沈白清道:“林旭谋占相府的家产,将公子杀死,理当抵偿。”大人听了,一声吆喝。沈白清跪在地下,只是磕头。大人道:“做了父母官,必须推情问事,设身处地,人命重大,怎么干证也不到堂,就将两个人问成死罪?你这瘟官,如此糊涂!”吩咐带上姚氏来,姚氏知是舅公,断然不肯加刑,走到丹墀便跪在一旁。林公道:“你与丈夫同谋杀死沈公了,现该抵命,因何叫父亲赴水喊本院的状子?你今把杀死的情由,诉将上来!”姚氏口称大人听禀:“犯妇生于贫门,颇知礼义。丈夫被花有怜诱进相府,做西宾后,又把犯妇诱进同住。那知奸贼串成恶计,要想逼犯妇通奸,无奈丈夫寸步不离。奸徒又生毒计,花有怜走来,说犯妇的父亲抱病危急,丈夫只得回去看我父亲。丈夫方才出门,那奸贼沈义芳走来将犯妇抱住,口中尽吐胡言,要行强奸。当时犯妇哄奸贼撒手,就向外跑,不想脚下有把劈柴斧头绊了,一跤跌倒在地,奸徒赶来抱住犯妇,犯妇情急,举斧就将奸徒砍死。奸徒既死,丈夫并不知情。犯妇的父亲告了大老爷的状子,只求丈夫出罪,犯妇抵死无辞。”林公问道:“沈连,林旭谋占沈府家财,后来怎么杀死你主人,你把他杀死情形细细说来!”沈连道:“林旭不仁,见沈府富贵,同妻姚氏合心商议,将主人杀死,望大人代小的主人伸冤。”大人问道:“相府有许多人口?”沈连禀道:“有数百余人。”林公道:“林旭有多少人在你府中?”沈连禀道:“他只有夫妻二人。”大人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如雷,林公怒道:“大胆奴才,在本院台下支吾,相府人众,怎么谋占他的家产?分明是你主人贪淫好色,有这般豪奴,终日在外,缉访美色,看见姚氏生得有些姿色,在主人面前,串齐奸意,千方百计骗进府中,指望奸淫,谁知姚氏烈性不从?将义芳砍死,这也是他贪淫好色之报,却是你们豪奴之过!本院问你,花有怜是你主人什么人?今在何处?”沈连道:“是小的主人一个陪闲。”林公笑道:“原来是个篾片,住在何处?”沈连回道:“现在府中陪伴主人。”林公道:“把花有怜拿来,限次日早晨即要到案。”提起朱笔标了票子,发四个原差,星速前去。大人又吩咐山阳县将人犯仍然带去收监,候拿到花有怜再审,又向山阳县吩咐道:“前有许成龙一案,带进听审。”一声答应,报门犯人带进。
不知林公怎么审这一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林公释放许成龙 经略正法桑剥皮
话说林公坐在大堂上,吩咐把许成龙这案带进听审,一声报到,来至丹墀跪下。林公往下一看,只见一个后生披枷带锁,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好似读书人,生得品貌端方。又见三五个妇人,同一男子跪在旁边。林公叫上一个年纪大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小的叫庞元,不在的是小的儿子,叫做庞起凤,年十六岁。每日与小的外甥许成龙上学,早去晚归,忽然不见,至今十多天了,不知死活。小人怎不着急!小人只有此子,岂不绝了小人之后。望大老爷作主。”林公道:“本院却亲见这些妇人,手拿锥子锥他,这许成龙是你外甥,也不该下这样毒手。”庞元禀道:“妻子原是吓他,要他说出真情话来。”林公道:“你去禀了山阳县,是什么口供?”庞元答道:“老爷听见是人命重事,把许成龙寄监,随即迎接大老爷,至今未审。”林公道:“你且下去,待本院向许成龙的口供。”大人道:“许成龙!我看你小小年纪,与你表弟一同上学,同来同去,为何不见?你必知情,可慢慢说来,如有半字虚言,可知道本院刑法利害。有人么,看夹棍伺候。”许成龙吓得战战兢兢,叫道:“老爷,小人实是冤枉,那日同表弟到了半路,小人进城有事,叫表弟先回。到晚上舅舅问起表弟,小人就说他已先回,彼时将灯球火把寻了一夜,至今不见,求老爷做主。”林公又唤庞元上来,问道:“你儿子不见,不是你外甥害了他,且放他回去,本院还你个儿子就是了。”正在那里审问,只见先前去拿风的两个差人跪下禀道:“奉大老爷钧谕,小的跟那风去拿人,谁知大人朱笔被风刮去,落在城内一个深塘里,小人即赶来回复缴票呈上。”林公道:“庞元、许成龙都去塘边伺候,本院亲自看来。”众役一声答应,即时抬过大轿,三声大炮,出了辕门,街上百姓纷纷前来观看。不一时到了,下轿。只见一池清水,深有丈余,林公吩咐着几个水鬼,下去打捞,看是何物。水鬼脱了衣服,一齐下去,不一会两个水鬼拉上一物,到塘边一看,却是一个死人,只是浑身绳绑定,背上绑了一块石头,年纪四十已外,眼中生出一颗稻来。林公想道:本院宿庙梦见一颗稻,就是此般。说犹未了,只见塘边水鬼喊道:“又有一个死尸。”拖在岸边林公看了,是个后生,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齿白唇红,一般百姓拥挤争看。只见庞元放声大哭,抱住死尸哭个不止。林公道:“是你什么人?”庞元道:“这就是小的儿子庞起凤,必是许成龙推入水中淹死,望大人做主,代小人的儿子伸冤!”林公道:“你且收尸,待本院还你个冤家。将许成龙放回,又将银两拿去,先将死尸收殓。”吩咐开道,回察院衙门。林公在轿中,一路思想梦中之事,梦见两个牛头,待本院出张票子,去捉牛二,便知端的。又想那尸首长出一颗稻来,与夜中相同,待本院出张票子,去拿易道清。只听得三声炮响,两边吹打,进了衙门,升了大堂。坐下,标了票子,仰原差去拿犯人牛二、易道清来回话,限三日内拿来,如拿不到,重责四十大板。差人领了这张无头票子,叫我们那里去拿人。林公正要退堂,只见游击费全忠跪下禀道:“游击奉钧票拿桑剥皮,现在辕门,请大人施行。”林公听了,吩咐带进来。一声报门,到了丹墀跪下。林公道:“桑剥皮,尔抬起头来,认认本院!”桑剥皮抬起头来一看,只吓得魂不附体,原来就是前日过渡的,咱推他下黄泥滩中的。叫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该死!只求大老爷开恩。”跪在下面只是磕头,大人道:“本院看你前日英雄何在?想你在黄河渡口讹诈客商多少财帛,陷害百姓多少性命,你的名字叫做桑剥皮,本院今日还你个剥皮。”吩咐游击,将这个恶人带去,剥皮揎草,发在黄河渡口示众。费全忠答应,大人退堂不表。且说游击带了桑剥皮来至外边,将衣服扯去,挖了一个深坑,约有丈二深,堆了柴炭引起火,就将炭火扇得通红,把坑烧得滚热的,将炭火爬出。将桑剥皮松了绑,往下一推,桑剥皮大叫一声道:“我命休矣!”只在那热塘内乱滚,又不能上来,跳了一会,浑身枯焦,还有丝毫冷气,又打开一坛醋向他头上一倒,只闻一声,恶人性命遂呜呼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又将桑剥皮从坑中拖起,用尖刀在脊背上一刀,两边用钩子一扯,剥下皮来,用草揎在腹中,发在黄河渡口示众。将他的肉撇在荒郊任凭犬食狼吞。这且不表。再说大老爷的四个公差,奉大老爷钧票去拿花有怜回话。四人商议道:“这老花躲在相府,如何拿得到他,我们又不敢进相府,怎的是好?”内中有一个说道:“真正这位大老爷不是好说话的,我们一同到相府,见机而作,他若发人出来便罢。倘不肯发人,我们回去直禀,听大老爷裁决。”四人商议已定,竟奔相府而来,要捉花有怜。
不知可能捉得花有怜,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经略拜本进京都 廷芳计害花有怜
却说四个公差走到相府叫道:“门上有人么?那位大爷在此?”门官出来问道:“做什么?”四人道:“我们是新经略大老爷差来的,府中有个人要他当堂对词,大叔请看朱票!”门公看了良久,见是要拿花有怜,便向公差道:“你们在此坐坐,待我禀问大爷。”拿了票子进去。到了内书房,听得沈廷芳大叫道:“老花,事情反了!这个瘟官,好大胆,初下车,一些民情不知,单将我家这案复审,停斩凶犯,将沈连当堂大骂一番,又将臬司差官收监。老花你在我府中,不要出去,看他有什么法儿来拿你?今日有我爹爹家报回来,说林璋是我父亲的门生,当堂吩咐了他,莫将我家人命提起,如今将我兄弟仇人延捱,明日写下家报,打发人进京去,报与我爹爹知道,坏了这个瘟官。”花有怜道:“全仗大爷做主。”二人正说之间,一时看见门公手中拿了票子,便问道:“你手中拿的什么票?”门公道:“今有经略差了四个公差来拿花相公。”沈廷芳听了大怒道:“什么差敢到我府中拿人?待我大爷出去看他有什么话说?”从书房一路喊叫出来,到了大厅,便叫道:“家人何在,取木柴过来伺候,将这班狗腿打断,看这个经略怎奈我何?”四个公差句句听得明白,不敢言语一声。门公走出来,票子还与差人道:“我家大爷现在厅上,你们当面去讲明。”四个公差皆不言语,谁敢进去捱木柴打,这淮安城那个不知沈大爷利害,说得出做得出。况且我们大老爷是太师爷的门生,被他打了何处伸冤。向着门公道:“我们奉公差遣,既然府内不肯发人与我们何干?”四人竟自去了。离了相府商议道:“我们打个禀帖,说是我等不能入相府拿人,如若罗皂相府大爷,要锁起我们,进厅痛打,因此上禀。”林公正在内堂,与汤彪商议冯旭之事,将花有怜拿来,便知端的。忽见外边传进文书,大人细看是差人禀帖。大人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花有怜拘不来,必是相府情虚,待本院亲走一遭。”吩咐众役传点开门,不一时众役齐集,抬过八人轿子,三咚大炮,两边吹打,众役开道,全付执事,竟奔相府而来。不一时,到了相府,将手本递与门公,请老太太金安,三声大炮一响,进了府门,到了大厅下轿。门公接了手本,慌忙来报与大爷知道,沈廷芳此时见经略亲来,这等威风,若问我要这花有怜,倘被拿去动刑,招出人命是假,奸情是实,我相府岂不白白送了。如今到不如回他进京去了,到也干净。忙忙见了母亲,将此言语告诉一遍,太太听了也着一惊,吩咐家人挂下珠帘,等我出去。门公走来请林公道:“家主不在家,老太太请大人相见。”只听云板一响,夫人出堂。林公隔帘施礼,礼毕,家人移过坐儿,林公坐下。家人献茶,茶过,林公道:“门生下车以来,因国事纷纭,未得到府请安,望师母恕罪。”夫人回道:“大人奉命七省,正当代民伸冤理枉。”林公道:“这是门生分内之事。”夫人道:“大人因何原故单单将我家命案提起?可怜老身的次子死得好苦。”林公道:“非是门生停斩,因凶手之父在济宁赴水喊状,岂有出乎反乎之理。凶手招出花有怜诱奸,请师母将花有怜交出,带去一问,便知真假。那时,代世兄报仇。”夫人回道:“小儿打发他进京去了,若在舍下,就与大人带去审问何妨,实实不在家中。”林公道:“花有怜一日不到,此案一日不能清结,门生只得要拜本进京,请旨定夺。”遂打一躬,辞出上轿,众役开道,出了相府,回院而去。沈老夫人看见林公脸上,带了怒色而去,要拜本进京,忙将沈廷芳叫来商议,廷芳道:“母亲放心,些须小事,料然不能拜本,孩儿自有主意。”按下这边不表,且言林公回到衙内,心中好生烦恼,本院钦命巡视七省,一个平民百姓都拿不来,还做什么经略。随即修成本章,就将皇上御赐的扇子上,裁一叶粘在本章之上,此本章随到随奏。住宿一宵,次日三咚大炮,差官上马,星速飞去。这淮安城,那个不知大人拜本进京。沈连打听得明白,报与主人知道,沈廷芳听了吓了一跳道:“不好了,弄假成真,倘若奉旨要人如何是好?如今若把花有怜送出,他的本章已经进京去了。”左思右想:无有主意,想了一会道:“有了!不如将有怜害死,做个死无对证。此事要与崔氏商酌,看他肯与不肯?”就往花园而来,崔氏看见,喜笑相迎,叫道:“大爷请坐!”连忙倒了一杯茶送来叫道:“大爷请茶!”沈廷芳笑了一笑,叹了一口气道:“为这个冤家,白白送了我家兄弟的命,到今日要拿花有怜,是我不肯,那瘟官拜本进京,倘奉旨要人,将他拿到当堂夹打,他受不住刑,自然招出,你我不是就露出马脚来了,岂不被人谈笑?我同你商议,下个毒手,将花有怜害死,就无对证,你我就做个长久夫妻,不知你心下如何?”
崔氏听了此言,也不知崔氏肯与不肯?怎样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