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第二百三十
◎奸臣一
○蔡确(吴处厚附)邢恕吕惠卿章惇曾布安惇
《易》曰:「阳卦多阴,阴卦多阳。」君子虽多,小人用事,其象为阴;小人虽多,君子用事,其象为阳。宋初,五星聚奎,占者以为人才众多之兆。然终宋之世,贤哲不乏,奸邪亦多。方其盛时,君子秉政,小人听命,为患亦鲜。及其衰也,小人得志,逞其狡谋,壅阏上听,变易国是,贼虐忠直,屏弃善良,君子在野,无救祸乱。有国家者,正邪之辨,可不慎乎!作《奸臣传》。
蔡确字持正,泉州晋江人,父徙陈。确有智数,尚气,不谨细行。第进士,调州司理参军,以贿闻。转运使薛向行部,欲按治,见其仪观秀伟,召与语,奇之,更加延誉。韩绛宣抚陕西,见所制乐语,以为材,荐于弟开封尹维,辟管干右厢公事,维去而确至。旧制当庭参,确不肯,后尹刘庠责之,确曰:「唐藩镇自置掾属,故有是礼。今辇毂下比肩事主,虽故事不可用。」遂乞解职。
王安石荐确,徙为三班主簿。用邓绾荐,为监察御史里行。王韶开熙河,多贷公钱,秦帅郭逵劾其罪,诏使杜纯鞫治得实。安石却其牍,更遣确,确希意直韶,逵、纯获谴。确善观人主意,与时上下,知神宗已厌安石,因安石乘马入宣德门与卫士竞,即疏其过以贾直。加直集贤院,迁御史知杂事。
范子渊浚河之役,知制诰熊本按行以为非是,为子渊所讼,确劾本附文彦博,黜之,代为知制诰、知谏院兼判司农寺。三司使沈括谒宰相吴充论免役法,确言括为近臣,见朝廷法令未便,不公言之而私语执政,意王安石既去,新法可摇耳。括坐黜知宣州。
开封鞫相州民讼,事连判官陈安民,安民令其甥文及甫求援于充之子安持,及甫,充婿也。确言事关大臣,非开封可了,遂移御史台。时狱起皇城,卒事多不仇。中丞邓润甫,御史上官均按之,与府狱同。王珪奏遣确诣台参治,确锻炼为狱,润甫、均不能制,密奏确惨掠诸囚。确伺知之,即劾二人庇有罪,且诈使吏为使者虑问,囚称冤,辄苦辱之。帝颇疑其滥,连遣谏官及内侍审直,皆怖畏,言不冤,由是润甫、均皆罢,而确得中丞,犹领司农,凡常平、免役法皆成其手。
太学生虞蕃讼学官,确深探其狱,连引朝士,自翰林学士许将以下皆逮捕械系,令狱卒与同寝处,饮食旋溷共为一室,设大盆于前,凡羹饭饼举投其中,以杓混搅,分饲之如犬豕。久系不问,幸而得问,无一事不承。遂劾参知政事元绛有所属请,绛出知亳州;确代其位。确自知制诰为御史中丞、参知政事,皆以起狱夺人位而居之,士大夫交口咄骂,而确自以为得计也。
吴充数为帝言新法不便,欲稍去其甚者,确曰:「曹参与萧何有隙,至代为相,一遵何约束。今陛下所自建立,岂容一人挟怨而坏之。」法遂不变。
元丰五年,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时富弼在西京,上言蔡确小人,不宜大用。确既相,属兴罗织之狱,缙绅士大夫重足而立矣。初议官制,盖仿《唐六典》,事无大小,并中书取旨,门下审覆,尚书受而行之,三省分班奏事,柄归中书。确说王珪曰:「公久在相位,必得中书令。」珪信不疑。确乃言于帝曰:「三省长官位高,不须置令,但令左右仆射分兼两省侍郎足矣。」帝以为然。故确名为次相,实颛大政,珪以左仆射兼门下,拱手而已。帝虽以次叙相珪、确,然不加礼重,屡因微失罚金,每罚辄门谢。宰相罚金门谢,前此未有,人皆耻之。
哲宗立,转左仆射。韩缜入相中书,用其两侄为列卿,确风御史中丞黄履劾缜。始诏三省,凡取旨事及台谏官章疏,并执政同进拟,不专属中书。盖确畏失权,又复改制也。
为永裕山陵使,灵驾发引之夕,不宿于次,在道又不扈从,还,又不丐去。御史刘挚、王岩叟连击之,言确有十当去:「在熙宁、元丰时,冤狱苛政,首尾预其间。及至今日,稍语于人曰:'当时确岂敢言。'此其意欲固窃名位,反归曲于先帝也」。司马光、吕公著进用,蠲除烦苛,确言皆己所建白,公论益不容,太皇太后犹不忍即退斥。元祐元年闰二月,始罢为观文殿学士、知陈州。明年,坐弟硕事夺职,徙安州,又徙邓。
初,神宗疾革,王珪议建储事,确与同列皆在侧,知状。确自见得罪于世,阴与章惇、邢恕等合志邪谋,谓珪实怀异意,赖己拥护,故不得逞。确奉使陵下,韩缜白发其端,事浸籍籍。既失势,愈怨望,恕又益为往来造言,识者以为忧,未有以发也。
确在安陆,尝游车盖亭,赋诗十章,知汉阳军吴处厚上之,以为皆涉讥讪,其用郝处俊上元间谏高宗欲传位天后事,以斥东朝,语尤切害。于是左谏议大夫梁焘、右谏议大夫范祖禹、左司谏吴安诗、右司谏王岩叟、右正言刘安世,进上章乞正确罪。诏确具析,确自辩甚悉。安世等又言确罪状著明,何待具析,此乃大臣委曲为之地耳。遂贬光禄卿、分司南京,再责英州别驾、新州安置。宰相范纯仁、左丞王存坐廉前出语救确,御史李常、盛陶、翟恩、赵挺之、王彭年坐不举劾,中书舍人彭汝大力历坐封还词命,皆罢去。确后卒于贬所。
绍圣元年,冯京卒,哲宗临奠。确子渭,京婿也,于丧次中阑诉。明日,诏复正议大夫。二年,赠太师,谥曰忠怀,遣中使护其葬,又赐第京师。崇宁初,配飨哲宗庙庭。蔡京请徽宗书「元丰受遗定策殊勋宰相蔡确之墓」赐其家。京与太宰郑居中不相能,居中以忧去,京惧其复用,而居中,王珪婿也。时渭更名懋,京使之重理前事,以沮居中,遂追封确清源郡王,御制其文,立石墓前。擢懋同知枢密院事,次子庄为从官,弟硕,赠待制,诸女超进封爵,诸婿皆得官,贵震当世。
高宗即位,下诏暴群奸之罪,贬确武泰军节度副使,窜懋英州,凡所与滥恩,一切削夺,天下快之。
吴处厚者,邵武人,登进士第。仁宗屡丧皇嗣,处厚上言:「臣尝读《史记》,考赵氏废兴本末,当屠岸贾之难,程婴、公孙杵臼尽死以全赵孤。宋有天下,二人忠义未见褒表,宜访其墓域,建为其祠。」帝览其疏矍然,即以处厚为将作丞,访得两墓于绛,封侯立庙。
始,蔡确尝从处厚学赋,及作相,处厚通笺乞怜,确无汲引意。王珪用为大理丞。王安礼、舒相攻,事下大理,处厚知安礼与珪善,论用官烛为自盗。确密遣达意救,处厚不从,确怒欲逐之,未果。珪请除处厚馆职,确又沮之。珪为永裕山陵使,辟掌笺奏。确代使,出知通利军,又徙知汉阳,处厚不悦。
元祐中,确知安州,郡有静江卒当戍汉阳,确固不遣,处厚怒曰:「尔在庙堂时数陷我,今比郡作守,犹尔邪?」会得确《车盖亭诗》,引郝甑山事,乃笺释上之,云:「郝处俊封甑山公,会高宗欲逊位武后,处俊谏止,今乃以比太皇太后。且用沧海扬尘事,此盖时运之大变,尤非佳语。讥谤切害,非所宜言。」确遂南窜。擢处厚知卫州,然士大夫由此畏恶之,未几卒。绍圣间,追贬歙州别驾。
邢恕字和叔,郑州阳武人。博贯经籍,能文章,喜功名,论古今成败事,有战国纵横气习。从程颢学,因出入司马光、吕公著门。登进士第,补永安主簿。公著荐于朝,得崇文院校书。王安石亦爱之,因宾客谕意,使养晦以待用,恕不能从,而对其子语新法不便。安石怒,谏官亦言新进士未历官而即处馆阁,开奔竞路,出知延陵县。县废不复调,浮湛陕、洛间者七年,复为校书。
吴充用为馆阁校勘,历史馆检讨、著作佐郎。蔡确代充相,尽逐充所用人,恕深居惧及。神宗见其《送文彦博诗》,称于确,乃进职方员外郎。帝有复用光、公著意,确以恕于两人为门下客,亟结纳之。恕亦深自附托,乃为确画策,稍收召名士,于政事微有更革,自是相与如素交。
帝不豫,恕与确成谋,密语宣仁后之侄公绘、公纪曰:「家有白桃著华,道书言可疗上疾。」邀与归视之。至则执其手曰:「蔡丞相令布腹心,上疾不可讳,延安冲幼,宜早有定论,雍、曹皆贤王也。」公绘惊曰:「此何言?君欲祸吾家邪!」急趋出。恕计不行,则反宣言太后属意雍王,与王珪表里。导确约珪入问疾,阳钩致珪语,使知开封府蔡京伏剑士于外,须珪小持异则执而诛之。既而珪言上自有子,定议立延安。恕益无所施,犹自谓有定策功,传播其语。
哲宗立,迁右司员外郎、起居舍人。又为公绘具奏,乞尊崇朱太妃,为高氏异日计。后诘之曰:「汝素不识字,谁为之者?」公绘不得隐,以恕对,且上其稿。时恕方召试中书,遂黜知随州,改汝、襄、河阳。恕久斥外,蓄怒愤,间道谒确于邓,绪成前恶,绐司马光子康手书,持以取信。会确得罪,恕亦责监永州酒。
绍圣初,擢宝文阁待制、知青州。章惇、蔡卞得政,将甘心元祐诸人,引恕自助,召为刑部侍郎,再迁吏部尚书兼侍读,改御史中丞。恕既处风宪,遂诬宣仁后有废立谋,引司马光言北齐娄后宣训事,訹高遵裕之子士京追讼其父在日,王珪令其兄士充来谋立雍王,遵裕非之。又教蔡懋上文及甫私牍为词,历诋梁焘、刘挚,云阴图不轨,且加司马光、吕公著以凶悖名。惇使蔡京置狱于同文馆,组织万端,将悉陷诸人于族罪,既而无所得,乃已。
恕内怀猜猾,而外持正论。尝于经筵读宝训,至仁宗谕辅臣,以为人君当修举政事,则日月薄食、星文变见为不足虑。恕言仁宗之旨虽合于荀卿书,然自古帝王孰肯自谓不修政事者,如此则天变遂废矣。帝嘉纳之,数登对。惇恐其大用,切忌之。恕亦揣帝稍薄惇,屡白其短,竟为惇所陷,出知汝州。未几,徙应天府。惇复摭其曩过,移知南安军。徽宗初,言者论其矫诬,责为少府少监、分司西京,居均州。
蔡京当国,经营湟、鄯,以开边隙,欲使恕立方面之勋,起为延经略安抚使,旋改泾原,擢至龙图阁学士。恕乞筑萧关,采其里人许彦圭车战法,为浅攻计。又欲使熙河造船,直抵兴、灵,以空夏国巢穴,其谋皆迂诞。转运使李复言恕所为类儿戏,不可用,帝亦烛其妄,京力主之。已而夏人寇镇戎,欲趋渭州,警奏至京师日五六,京惧,始徙恕太原,连徙永兴、颍昌、真定,寻夺职。久之,复显谟阁待制。卒,年七十。
恕本从程门得游诸公间,一时贤士争与之交。恕善为表衤暴,蚤致声名,而天资反覆,行险冒进,为司马光客即陷光,附章惇即背惇,至与三蔡为腹心则之死弗替。上谤母后,下诬忠良,几于祸及宗庙。建炎元年,与蔡确同追贬,而恕为常德军节度副使。子居实、倞。
居实有异材,八岁为《明妃引》,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陈师道皆见而爱之。从恕守随,作《南征赋》,苏轼读之,叹曰:「此足以藉手见古人矣。」卒时年十九,有遗文曰《呻吟集》。
倞及恕在时为司农丞,靖康初至少卿,奉诏馆金国使。是时,肃王使斡离不军,为所质,朝廷议亦留其使以相当,于是逾月不遣。都管赵伦,燕人也,性猾狯,惧不得归,乃诈以情告倞曰:「金国有余睹金吾者,尚领契丹精锐甚众,贰于金人,愿归大国,可结之以图二酋。」倞以闻,大臣信之,即为赐余睹诏书授伦,纳衣领中,厚与伦金帛。伦献其书粘罕,粘罕大怒,以闻金主,报令深入攻讨,遂复提兵南下。倞时出知岳州,诏责其始祸,削籍停官,既而京阙失守云。
吕惠卿字吉甫,泉州晋江人。父习吏事,为漳浦令。县处山林蔽翳间,民病瘴雾蛇虎之害,教民焚燎而耕,害为衰止。通判宜州,侬智高入寇,转运使檄与兵会,或劝勿行,不听。将二千人蹑贼后以往,得首虏为多。为开封府司录,鞫中人史志聪役卫卒伐木事,吏多为之地,穷治之,志聪以谪去。终光禄卿。
惠卿起进士,为真州推官。秩满入都,见王安石,论经义,意多合,遂定交。熙宁初,安石为政,惠卿方编校集贤书籍,安石言于帝曰:「惠卿之贤,岂特今人,虽前世儒者未易比也。学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独惠卿而已。」及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以为检详文字,事无大小必谋之,凡所建请章奏皆其笔。擢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集贤校理,判司农寺。
司马光谏帝曰:「惠卿忄佥巧非佳士,使安石负谤于中外者皆其所为。安石贤而愎,不闲世务,惠卿为之谋主,而安石力行之,故天下并指为奸邪。近者进擢不次,大不厌众心。」帝曰:「惠卿进对明辨,亦似美才。」光曰:「惠卿诚文学辨慧,然用心不正,愿陛下徐察之。江充、李训若无才,何以能动人主?」帝默然。光又贻书安石曰:「谄谀之士,于公今日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将必卖公自售矣。」安石不悦。
会惠卿以父丧去,服除,召为天章阁侍讲,同修起居注,进知制诰,判国子监,与王同修《三经新义》。又知谏院,为翰林学士。安石求去,惠卿使其党变姓名,日投匦上书留之。安石力荐惠卿为参知政事,惠卿惧安石去,新法必摇,作书遍遗监司、郡守,使陈利害。又从容白帝下诏,言终不以吏违法之故,为之废法。故安石之政,守之益坚。议罢制科,冯京争之不得。
弟升卿无学术,引为侍讲。又用弟和卿计,制五等丁产簿,使民自供首实,尺椽寸土,检括无遗,至鸡豚亦遍抄之。隐匿者许告,而以赀三之一充赏,民不胜其困。又因保甲正长给散青苗,使结甲赴官,不遗一人,上下骚动。
郑侠疏惠卿朋奸壅蔽,惠卿怒,又恶冯京异己,而安石弟安国恶惠卿奸谄,面辱之。于是乘势并陷三人,皆获罪。安石以安国之故,始有隙。惠卿既叛安石,凡可以害王氏者无不为。韩绛为相不能制,请复用安石。安石至,犹与共事。御史蔡承禧论其恶,邓绾又言其兄弟强借秀州富民钱买田,出知陈州。久之,以资政殿学士知延州。
始,陕西缘边汉蕃兵各自为军,每战则以蕃部为先锋,而汉兵城守,伺便乃出战。惠卿始合之为一,先搜补守兵而出其选以战,随屯置将,具条约上之,边人及议者多言不可。路都监高永亨,老将也,争之力,奏斥之。蕃部屈全乜将入寇,惠卿以近世帅臣多养威持重,乃将牙兵按边,启师于东郊,遂趋绥德,抵无定河,历十有八日而还。
俄丁母忧,诏于本奉外特给五万,惠卿更请添支万五千,御史劾之,将下扬州取奉历,帝曰:「惠卿固贪冒,然尝为执政,治之伤体,姑责以义可也。」但削其误奉,惠卿犹自辨,御史又论其方居丧,不应有言,诏勿问。
元丰五年,加大学士、知太原府。入见,将使仍镇延。惠卿云:「陕西之师,非唯不可以攻,亦不可以守,要在大为形势而已。」帝曰:「如惠卿言,是为陕西可弃也,岂宜委以边事?」数其轻躁矫诬之罪,斥知单州,明年复知太原。哲宗即位,敕疆吏勿侵扰外界。惠卿遣步骑二万袭夏人于聚星泊,斩首六百级,夏人遂寇延。
惠卿见正人汇进,知不容于时,恳求散地。于是右司谏苏辙条奏其奸曰:「惠卿怀张汤之辨诈,有卢杞之奸邪,诡变多端,敢行非度。王安石强亻艮傲诞,于吏事宜无所知,惠卿指扌适教导,以济其恶。又兴起大狱,欲株连蔓引,涂污公卿。赖先帝仁圣,每事裁抑,不然,安常守道之士无噍类矣。安石于惠卿有卵翼之恩,父师之义。方其求进则胶固为一,及势力相轧,化为敌仇,发其私书,不遗余力。犬彘之所不为,而惠卿为之。昔吕布事丁原则杀丁原,事董卓则杀董卓;刘牢之事王恭则反王恭,事司马元显则反元显,故曹操、桓玄终畏而诛之。如惠卿之恶,纵未正典刑,犹当投畀四裔,以御魑魅。」中丞刘挚数其五罪,以为大恶。乃贬为光禄卿、分司南京。再责建宁军节度副使、建州安置。中书舍人苏轼当制,备载其罪于训词,天下传讼称快焉。
绍圣中,复资政殿学士、知大名府,加观文殿学士、知延州。夏人复入寇,将以全师围延安,惠卿修米脂诸砦以备。寇至,欲攻则城不可近,欲掠则野无所得,欲战则诸将按兵不动,欲南则惧腹背受敌,留二日即拔栅去,遂陷金明。惠卿求诣阙,不许。以筑威戎、威羌城,加银青光禄大夫,拜保宁、武胜两军节度使。
徽宗立,易节镇南。因曾布有宿憾,徙为杭州,而用范纯粹帅延,治其上功罔冒事,夺节度。布去位,复武昌节度使、知大名。数岁,又以上表引喻失当,还为银青光禄大夫,令致仕。崇宁五年,起为观文殿学士、知杭州。坐其子渊闻妖人张怀素言不告,渊配沙门岛,惠卿责祁州团练副使,安置宣州,再移庐州。复观文殿学士,为醴泉观使,致仕。卒,赠开府仪同三司。
始,惠卿逢合安石,骤致执政,安石去位,遂极力排之,至发其私书于上。安石退处金陵,往往写「福建子」三字,盖深悔为惠卿所误也。虽章惇、曾布、蔡京当国,咸畏恶其人,不敢引入朝。以是转徙外服,讫于死云。
章惇字子厚,建州浦城人,父俞徙苏州。起家至职方郎中,致仕,用惇贵,累官银青光禄大夫,年八十九卒。
惇豪俊,博学善文。进士登名,耻出侄衡下,委敕而出。再举甲科,调商洛令。与苏轼游南山,抵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横木其上,惇揖轼书壁,轼惧不敢书。惇平步过之,垂索挽树,摄衣而下,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苏轼、章惇来。」既还,神彩不动,轼拊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杀人。」惇曰:「何也?」轼曰:「能自判命者,能杀人也。」惇大笑。召试馆职,王陶劾罢之。
熙宁初,王安石秉政,悦其才,用为编修三司条例官,加集贤校理、中书检正。时经制南、北江群蛮,命为湖南、北察访使。提点刑狱赵鼎言,峡州群蛮苦其酋剥刻,谋内附,辰州布衣张翘亦言南、北江群蛮归化朝廷,遂以事属惇。惇募流人李资、张等往招之,资、淫于夷妇,为酋所杀,遂致攻讨,由是两江扇动。神宗疑其扰命,安石戒惇勿轻动,惇竟以三路兵平懿、洽、鼎州。以蛮方据潭之梅山,遂乘势而南。转运副使蔡烨言是役不可亟成,神宗以为然,专委于烨,安石主惇,争之不已。既而烨得蛮地,安石恨烨沮惇,乃薄其赏,进惇修起居注,以是兵久不决。
召惇还,擢知制诰、直学士院、判军器监。三司火,神宗御楼观之,惇部役兵奔救,过楼下,神宗问知为惇,明日命为三司使。吕惠卿去位,邓绾论惇同恶,出知湖州,徙杭州。入为翰林学士。元丰三年,拜参知政事。朱服为御史,惇密使客达意于服,为服所白。惇父冒占民沈立田,立遮诉惇,惇系之开封。坐二罪,罢知蔡州,又历陈、定二州。五年,召拜门下侍郎。丰稷奏曰:「官府肇新而惇首用,非稽古建官意。」稷坐左迁。谏官赵彦若又疏惇无行,不报。
哲宗即位,知枢密院事。宣仁后听政,惇与蔡确矫唱定策功。确罢,惇不自安,乃驳司马光所更役法,累数千言。其略曰:「如保甲、保马一日不罢,有一日害。若役法则熙宁之初遽改免役,后遂有弊。今复为差役,当议论尽善,然后行之,不宜遽改,以贻后悔。」吕公著曰:「惇所论固有可取,然专意求胜,不顾朝廷大体。」光议既行,暴愤恚争辨帘前,其语甚悖。宣仁后怒,刘挚、苏辙、王觌、朱光庭、王岩叟、孙升交章击之,黜知汝州。七八年间,数为言者弹治。
哲宗亲政,有复熙宁、元丰之意,首起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于是专以「绍述」为国是,凡元祐所革一切复之。引蔡卞、林希、黄履、来之邵、张商英、周秩、翟思、上官均居要地,任言责,协谋朋奸,报复仇怨,小大之臣,无一得免,死者祸及其孥。甚至诋宣仁后,谓元祐之初,老奸擅国。又请发司马光、吕公著冢,斫其棺。哲宗不听,惇意不惬,请编类元祐诸臣章疏,识者知祸之未弭也。遂治刘安世、范祖禹谏禁中雇乳媪事,又以文及甫诬语书导蔡渭,使告刘挚、梁焘有逆谋,起同文馆狱,命蔡京、安惇、蹇序辰穷治,欲覆诸人家。又议遣吕升卿、董必察访岭南,将尽杀流人。哲宗曰:「朕遵祖宗遗制,未尝杀戮大臣,其释勿治。」然重得罪者千余人,或至三四谪徙,天下冤之。
惇用邢恕为御史中丞,恕以北齐娄太后宫名宣训,尝废孙少主立子常山王演,托司马光语范祖禹曰:「方今主少国疑,宣训事犹可虑。」又诱高士京上书,言父遵裕临死屏左右谓士京曰:「神宗弥留之际,王珪遣高士充来问曰:'不知皇太后欲立谁?'我叱士充去之。」皆欲诬宣仁后,以此实之。惇遂追贬司马光、王珪,赠遵裕奉国军留后。结中官郝随为助,欲追废宣仁后,自皇太后、太妃皆力争之。哲宗感悟,焚其奏,随觇知之,密语惇与蔡卞。明日惇、卞再言,哲宗怒曰:「卿等不欲朕入英宗庙乎?」惇、卞乃已。
惇又以皇后孟氏,元祐中宣仁后所立,迎合郝随,劝哲宗起掖庭秘狱,托以左道,废居瑶华宫。其后哲宗颇悔,乃叹曰:「章惇坏我名节。」惇又结刘友端相表里,请建刘贤妃于中宫。
初,神宗用王安石之言,开熙、河,谋灵、夏,师行十余年不息。迨闻永乐之败,神宗当宁恸哭,循致不豫,故元祐宰辅推本其意,专务怀柔外国。西夏请故地,以非要害城砦还之。惇以为蹙国弃地,罪其帅臣,遂用浅攻挠耕之说,肆开边隙,绝夏人岁赐,进筑汝遮等城,陕西诸道兴役五十余所,败军覆将,复弃青唐,死伤不可计。知天下怨己,欲塞其议,请诏中外察民妄语者论如律。优立赏逻,告讦之风浸盛。民有被酒狂讹者,诏贷其死,惇竟论杀之。用刑愈峻,然不能遏也。
哲宗崩,皇太后议所立,惇厉声曰:「以礼律言之,母弟简王当立。」皇太后曰:「老身无子,诸王皆是神宗庶子。」惇复曰:「以长则申王当立。」皇太后曰:「申王病,不可立。」惇尚欲言,知枢密院事曾布叱之曰:「章惇,听太后处分。」皇太后决策立端王,是为徽宗,迁惇特进,封申国公。
为山陵使,灵陷泽中,逾宿而行。言者劾其不恭,罢知越州,寻贬武昌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右正言任伯雨论其欲追废宣仁后,又贬雷州司户参军。初,苏辙谪雷州,不许占官舍,遂僦民屋,惇又以为强夺民居,下州追民究治,以僦券甚明,乃已。至是,惇问舍于是民,民曰:「前苏公来,为章丞相几破我家,今不可也。」徙睦州,卒。
惇敏识加人数等,穷凶稔恶,不肯以官爵私所亲,四子连登科,独季子援尝为校书郎,余皆随牒东铨仕州县,讫无显者。
妻张氏甚贤,惇之入相也,张病且死,属之曰:「君作相,幸勿报怨。」既祥,惇语陈曰:「悼亡不堪,奈何?」曰:「与其悲伤无益,曷若念其临绝之言。」惇无以对。
政和中,追赠观文殿大学士。绍兴五年,高宗阅任伯雨章疏,手诏曰:「惇诋诬宣仁后,欲追废为庶人,赖哲宗不从其请,使其言施用,岂不上累泰陵?贬昭化军节度副使,子孙不得仕于朝。」诏下,海内称快,独其家犹为《辨诬论》,见者哂之。
曾布字子宣,南丰人。年十三而孤,学于兄巩,同登第,调宣州司户参军、怀仁令。
熙宁二年,徙开封,以韩维、王安石荐,上书言为政之本有二,曰厉风俗、择人才。其要有八,曰劝农桑、理财赋、兴学校、审选举、责吏课、叙宗室、修武备、制远人。大率皆安石指也。
神宗召见,论建合意,授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加集贤校理,判司农寺,检正中书五房。凡三日,五受敕告。与吕惠卿共创青苗、助役、保甲、农田之法,一时故臣及朝士多争之。布疏言:「陛下以不世出之资,登延硕学远识之臣,思大有为于天下,而大臣玩令,倡之于上,小臣横议,和之于下。人人窥伺间隙,巧言丑诋,以哗众罔上。是劝沮之术未明,而威福之用未果也。陛下诚推赤心以待遇君子而厉其气,奋威断以屏斥小人而消其萌,使四方晓然皆知主不可抗,法不可侮,则何为而不可,何欲而不成哉?」布欲坚神宗意,使专任安石以威胁众,使毋敢言。故骤见拔用,遂修起居注、知制诰,为翰林学士兼三司使。韩琦上疏极论新法之害,神宗颇悟,布遂为安石条析而驳之,持之愈固。
七年,大旱,诏求直言,布论判官吕嘉问市易掊克之虐,大概以为:「天下之财匮乏,良由货不流通;货不流通,由商贾不行;商贾不行,由兼并之家巧为摧抑。故设市易于京师以售四方之货,常低仰其价,使高于兼并之家而低于倍蓰之直,官不失二分之息,则商贾自然无滞矣。今嘉问乃差官于四方买物货,禁客旅无得先交易,以息多寡为诛赏殿最,故官吏、牙驵惟恐裒之不尽而息之不夥,则是官自为兼并,殊非市易本意也。」事下两制议,惠卿以为沮新法,安石怒,布遂去位。
惠卿参大政,置狱举劾,黜布知饶州,徙潭州。复集贤院学士、知广州。元丰初,以龙图阁待制知桂州,进直学士、知秦州,改历陈、蔡、庆州。元丰末,复翰林学士,迁户部尚书。司马光为政,谕令增捐役法,布辞曰:「免役一事,法令纤悉皆出己手,若令遽自改易,义不可为。」元祐初,以龙图阁学士知太原府,历真定、河阳及青、瀛二州。绍圣初,徙江宁,过京,留为翰林学士,迁承旨兼侍读,拜同知枢密院,进知院事。
初,章惇为相,布草制极其称美,冀惇引为同省执政,惇忌之,止荐居枢府,故稍不相能。布赞惇「绍述」甚力,请甄赏元祐臣庶论更役法不便者,以劝敢言。惇遂兴大狱,陷正人,流贬镌废,略无虚日,布多阴挤之。掖庭诏狱成,付执政蔽罪,法官谓厌魅事未成,不当处极典。布曰:「驴媚蛇雾,是未成否?」众皆瞿然,于是死者三人。
惇以士心不附,诡情饰过,荐引名士彭汝砺、陈、张庭坚等,乞正所夺司马光、吕公著赠谥,勿毁墓仆碑,布以为无益之事。又奏:「人主操柄,不可倒持,今自丞弼以至言者,知畏宰相,不知畏陛下。臣如不言,孰敢言者?」其意盖欲倾惇而未能。会哲宗崩,皇太后召宰执问谁可立,惇有异议,布叱惇使从皇太后命。
徽宗立,惇得罪罢,遣中使召蔡京钅巢院,拜韩忠彦左仆射。京欲探徽宗意,徐请曰:「麻词未审合作专任一相,或作分命两相之意。」徽宗曰:「专任一相。」京出,宣言曰:「子宣不复相矣。」已而复召曾肇草制,拜布右仆射,其制曰:「东西分台,左右建辅。」忠彦虽居上,然柔懦,事多决于布,布犹不能容。时议以元祐、绍圣均为有失,欲以大公至正消释朋党,明年,乃改元建中靖国,邪正杂用,忠彦遂罢去。布独当国,渐进「绍述」之说。
明年,又改元崇宁,召蔡京为左丞,京与布异。会布拟陈佑甫为户部侍郎,京奏曰:「爵禄者,陛下之爵禄,奈何使宰相私其亲?」布婿陈迪,佑甫子也。布忿然争辨,久之,声色稍厉。温益叱布曰:「曾布,上前安得失礼?」徽宗不悦而罢。御史遂攻之,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润州。
京积憾未已,加布以赃贿,令开封吕嘉问逮捕其诸子,锻炼讯鞫,诱左证使自诬而贷其罪。布落职,提举太清宫、太平州居住。又降司农卿、分司南京。又以尝荐学官赵谂而谂叛,责散官、衡州安置。又以弃湟州,责贺州别驾,又责廉州司户。凡四年,乃徙舒州,复太中大夫、提举崇福宫。大观元年,卒于润州,年七十二。后赠观文殿大学士,谥曰文肃。
安惇,字处厚,广安军人。上舍及第,调成都府教授。上书论学制,召对,擢监察御史。哲宗初政,许察官言事,谏议大夫孙觉请汰其不可者,诏刘挚推择,罢惇为利州路转运判官,历夔州、湖北、江东三路。
绍圣初,召为国子司业,三迁谏议大夫。章惇、蔡卞造同文谤狱,使蔡京与惇杂治,二人肆其忮心,上言:「司马光、刘挚、梁焘、吕大防等交通陈衍之徒,变先帝成法,惧陛下一日亲政,必有欺君之诛,乃密为倾摇之计。于是疏隔两宫,斥随龙内侍,以去陛下之腹心;废顾命大臣,以翦陛下之羽翼。纵释先帝之所罪,收用先帝之所弃。无君之恶,同司马昭之心;擅事之迹,过赵高指鹿为马。比询究本末,得其情状,大逆不道,死有余责。」帝曰:「元祐人果如是乎?」惇、京曰:「诚有是心,特反形未具耳。」帝为诛衍,锢挚、焘子孙。迁御史中丞。
刘后之受册也,百官仗卫陈于大庭,是日天气清晏,惇巍立班中,倡言曰:「今日之事,上当天心,下合人望。」朝士皆笑其奸佞。又鞫邹浩事,檄广东使者钟正甫摄治之于新州,士大夫或千里会逮,踵蹇序辰初议,阅诉理书牍,被祸者七八百人,天下怨疾,为二蔡、二惇之谣。徽宗雅恶之。邹浩还朝,惇言:「浩若复用,虑彰先帝之失。」帝曰:「立后,大事也。御史中丞不言而浩独敢言之,何为不可复用?」惇惧而退。陈请曰:「陛下欲开正路,取浩既往之善,惇乃诖惑主听,规骋其私,若明示好恶,当自惇始。」乃以宝文阁待制知潭州,寻放归田里。
蔡京为相,复拜工部侍郎、兵部尚书。崇宁初,同知枢密院。卒,赠特进。
长子郊,后坐指斥诛。流其次子邦于涪而追贬惇单州团练副使,其祀遂绝。人以为惇平生数陷忠良之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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