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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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诗曰:
  千古幽局一旦开,天罡地煞出泉台。自来无事多生事,本为禳灾却惹灾。
  社稷从今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核。高俅奸佞虽堪恨,洪信从今酿祸胎。

  话说当时住持真人对洪太尉说道:「太尉不知,此殿中当初是祖老天师洞玄真人传下法符,嘱付道:『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伯单八个魔君在里面。上立石碑,凿着龙章凤篆天符,镇住在此。若还放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如今太尉走了,怎生是好!他日必为后患。」洪太尉听罢,浑身冷汗,捉颤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从人,下山回京。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自回宫内,修整殿宇,竖立石碑,不在话下。

  再说洪太尉在路上分付从人,教把走妖魔一节,休说与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见责。於路无话,星夜回至京师。进得汴梁城,闻人所说,天师在东京禁院,做了七昼夜好事,普施符箓,禳救灾病,瘟疫尽消,军民安泰。天师辞朝,乘鹤驾云,自回龙虎山去了。洪太尉次日早朝,见了天子,奏说:「天师乘鹤驾云,先到京师。臣等驿站而来,才得到此。」仁宗准奏,赏赐洪信,复还旧职,亦不在话下。

  后来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驾,无有太子,传位濮安懿王允让之子,太祖皇帝的孙,立帝号曰英宗。在位四年,传位与太子神宗天子,在位一十八年,传位与太子哲宗皇帝登基。那时天下尽皆太平,四方无事。

  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球。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叫他做高球。后来发迹,便将气球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四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住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乡要回东京。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仕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竟来金梁桥下董生药家,下了这封书。董将仕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着得他!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开封府断配出境的人。倘或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得。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缘由。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董将仕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迳到学士府内。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罢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便喜欢这样的人。」当时回了董将仕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驰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忽一日,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见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更兼琴棋书画,儒释道教,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竟奏新声,教坊司频逞妙艺。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着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蹄。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红裙舞女,尽随着象板鸾,翠袖歌姬,簇捧定龙凤管。两行珠翠立阶前,一派歌临府上。

  且说这端王来王都尉府中赴宴。都尉设席,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端王又谢了。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着一个小金盒子盛了,用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了书呈,迳投端王宫中来。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没多时,院公出来问:「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你自过去。」高俅道:「相烦引进。」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紥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黄门,相伴着蹴气球。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候。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命,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高俅取出书呈进上。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球。你唤做甚么?」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胡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才踢几脚,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这气球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马入宫来,见了端王。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端王欢喜,执杯相谢。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就留在宫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着,寸步不离。却在宫中,未及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徽妙道君皇帝。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朕欲要抬举你,但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

  且说高俅得做了殿帅府太尉,选择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所有一应合属公使衙将,都军禁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高殿帅一一点过。於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止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患在家,见有病患状在官。高殿帅焦燥,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众人。小人也有罪犯。」王进听罢,只得捱着病来,进得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王进禀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的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安敢不来!」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教拿下王进,「加力与我打这厮!」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之犯。明日却和你理会!」

  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母子二人,抱头而哭。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极多。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娘儿两个商议定了。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须走不脱。」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王进道:「我因前日病患,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开些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张牌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当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王进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跟在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巳牌,也不见来。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曾见。看看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了他老娘。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高太尉见告了,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二人首告,免其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上一月有余。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子母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子母两个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伯株大柳树。看那庄院,但见:

  前通官道,后靠溪冈。一周遭杨柳绿阴浓,四下里乔松青似染。草堂高起,尽按五运山庄,亭馆低轩,直造倚山临水。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田园广野,负佣庄客有千人。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放下担儿,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母子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庄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王进又道:「大哥方便。」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子母两个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且请起来。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王进母子两个叙礼罢,都坐定。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如何昏晚到此?」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今来消折了本线,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些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假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庄客安排饭来。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卓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卓上。先荡洒来筛下。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起身谢道:「小人子母,无故相扰,得蒙厚意,此恩难报。」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子母到客房中安歇。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发拜还。」太公道:「这个亦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去后槽,一发喂养,草料亦不用忧心。」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王进子母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子母在房中声唤。太公问道:「客官失晓,好起了。」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王进道:「实不敢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疼病发。」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疼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自此王进子母两个,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道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那后生听得,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么?」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的谁?」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村时,较量一棒耍子。」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的不算好汉!」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王进道:「恕无礼。」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迳奔王进。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后生抡着棒又赶入来。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王进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旁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王进道:「我子母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搏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连日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那后生又拜了王进。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呕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子母二人在庄上。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那十八般武艺?

  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

  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杈。

  话说这史进每日在庄上管待王教头母子二人,指教武艺。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一杯未进笙歌送,阶下辰牌又报时。

  前后得半年之上。史进把这十八般武艺,从新学得十分精熟。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史进那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恐教贤弟亦遭缧绁之厄,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筵席送行。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谢师。次日,王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子母二人相辞史太公、史进,请娘乘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中心难舍。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和娘两个,自取关西路里去了。

  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患病症,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呜呼哀哉,太公殁了。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生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正乘凉俚,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标兔李迹攥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来相脚头?」李吉向前声喏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夥强人,紥下个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罗,有百十疋好马。为头那个大王,唤做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不敢捉他,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李吉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罗,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罗唣。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若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虽无本事,广有谋略。朱武当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杨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陈达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嘴!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罗:「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罗,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内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答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庄客牵过那疋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各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纳喊,直到村北路口摆开。却早望见来军。但见:

  红旗闪闪,赤帜翩翩。小喽罗乱搠叉枪,莽撞汉齐担刀斧。头巾歪整,浑如三月桃花;衲袄紧拴,却似九秋落叶。个个圆睁横死眼,人人辄起夜叉心。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罗摆开。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乾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答膊,坐骑一疋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小喽罗两势下纳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

  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史进道:「胡说!俺家见当里正,正要来拿你这夥贼。今日到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到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陈达道:「好汉教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史进也怒抡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两个交马。但见:

  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有如深水戏珠龙;一上一下,却似半岩争食虎。左盘右旋,好似张飞敌吕布,前回后转,浑如敬德战秦琼。九纹龙忿怒,三尖刀只望顶门飞;跳涧虎生嗔,丈八矛不离心坎刺。好手中间逞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史进、陈达两个斗了多时,只见战马咆哮踢起,手中军器,枪刀来往,各防架隔遮拦。两个斗到间深里,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疑纽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珝珝揪住了线答膊,丢在马前受降。那疋战马拨风也似去了。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缚了。众人把小喽罗一赶,都走了。史进回到庄上,将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罗再去探听消息,只见回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朱武问其缘故。小喽罗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勇。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和他死并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并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付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过马来。」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都到来。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两眼泪。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迳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朱武、杨春心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那两个那里肯起来,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不是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进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

  话休絮繁,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罗,趁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当夜初更时分,小喽罗敲门。庄客报知史进。史进火急披衣,来到门前,问小喽罗有甚话说。小喽罗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地使小校送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递与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送来,回礼可酬。」受了金子,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去了。又过半月有余,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史家庄上。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小喽罗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回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则一日,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去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王四驰书迳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如常送物事来的小喽罗,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浪浪跄跄,一步一颠。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标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那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名字。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够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华阴县里见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丘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袴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银子并书都拿去了,望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王四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燥,定是赶我出去。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如何方才归来?」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失支脱节,不是耍处。」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做赛伯当,真个了得。」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筼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来。怎见得好个中秋?但见:

  午夜初长,黄昏已半,一轮月挂如银。冰盘如昼,赏玩正宜人。清影十分圆满,桂花玉兔交馨。帘栊高卷,金杯频劝酒,欢笑贺升平。年年当此节,酩酊醉醺醺。莫辞终夕饮,银汉露华新。

  且说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罗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迳来到史家庄上。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庄内已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但见:

  桂花离海峤,云叶散天衢。彩霞照万里如银,素魄映千山似水。一轮爽垲,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团圞,射映乾坤皎洁。影横旷野,惊独宿之乌鸦;光射平湖,照双栖之鸿雁。冰轮碾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史进正和三个头领在后园饮酒,赏玩中秋,叙说旧话新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大惊,跳起身来,分付:「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史进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不是这夥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有分教:史进先杀了一两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大闹动河北,直使天罡地煞一齐相会。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中治战船。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不详   文章录入:旨卿    责任编辑:旨卿 更新时间:2008/2/3 19:49:14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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