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二龙山势耸云烟,松桧森森翠接天。
乳虎邓龙真啸聚,恶神杨志更雕镌。
人逢中义情偏洽,事到颠危志益坚。
背绣僧同青面兽,宝珠夺得更周全。
话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去见得梁中书,欲要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志,没个挣紥得起。杨志指着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扒将起来,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众人道:「老爷,今日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的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的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汗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虏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的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等众人,连夜赶回北京,报与本官知道,教动文书,申覆太师得知,着落济州府追获这夥强人便了。」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
且说杨志提着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个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赶早凉了行。又走了二十余里,前面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卓凳座头上坐了。身边倚了朴刀。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边炒肉,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说了便走。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被杨志一拳打翻了。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只见背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膊着,拖条杆棒枪,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也拿条欓叉,随后赶来。又引着三两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来。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便挺了手中朴刀,来斗这汉。这汉也轮转手中杆棒枪来迎。两个斗了三二十合,这汉怎地敌的杨志,只办得架隔遮拦,上下躲闪。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正是:
逃灾避难受辛艰,曹正相逢且破颜。
偶遇智深同戮力,三人计夺二龙山。
那杨志拍着胸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的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剥,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曹正。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此山东做客,不想折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个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欓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因此抵敌不住。」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见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杨志便同曹正再回到酒店里来。曹正请杨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杨志把做制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又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那里去?」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头。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着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洒家,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曹正道:「制使见的是。小人也听的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匾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以此多人传说将来,方才知道。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裹着这座寺。只有一条路上的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余者和尚,都随顺了。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为头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去那里入夥,足可安身。」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
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转入林子里来,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脱的赤条条的,背上刺着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根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道:「兀那撮鸟!你是那里来的?」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中,问他一声。」杨志叫道:「你是那里来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说,轮起手中禅杖只顾打来。杨志道:「怎奈那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两个就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但见:
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食。朴刀举露半截金蛇,禅杖起飞全身玉蟒。两条龙竞宝,搅长江,翻大海,鱼鳖惊惶。一对虎净食,奔翠岭,撼青林,豺狼乱窜。崒■■,忽喇喇,天崩地塌,黑云中玉爪盘旋。恶狠狠,雄赳赳,雷吼风呼,杀气内金睛闪烁。两条龙竞宝,吓的那身长力壮,仗霜锋周处眼无光。一对虎争食,惊的这胆大心粗,施雪刃卞庄魂魄丧。两条龙竞宝,眼珠放彩,尾摆得水母殿台摇。一对虎争食,野兽奔驰,声震的的山神毛发竖。花和尚不饶杨制使,抵死交锋。杨制使欲捉花和尚,设机力战。
当时杨志和那僧人,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两个都住了手。杨志暗暗地喝采道:「那里来的这个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的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杨志道:「你不见俺脸上金印?」那和尚笑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的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在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着那豹子头林冲,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求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日娘贼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夥泼皮通报,不是着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着,西又不着。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里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着蒙汗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的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看了俺的禅杖、戒刀吃惊,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问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数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其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住了四五日。打听的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他邓龙入夥。叵耐那厮不肯安着洒家在这山上。邓龙那厮,和俺厮拼,又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没个道路上去。打紧这座山生的险峻,又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不想却是大哥来。」
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里剪指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杨志诉说卖刀杀死了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既是闭了关隘,俺们休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若且去曹正家商议。」两个厮赶着行,离了那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连输与洒家两遍,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再要打那厮一顿,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上山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杨志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杨志道:「愿闻良策则个。」曹正道:「制使也休这般打扮,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着。小人把这位师父禅杖、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六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了,不肯还钱。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听的,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鲁智深、杨志齐道:「妙哉!妙哉!」
当晚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次日五更起来,众人都吃得饱了。鲁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当日杨志、鲁智深、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晌午后,直到林了里,脱了衣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着索头。杨志戴了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着朴刀。曹正拿着他的禅杖。众人都提着棍棒,在前后簇拥着。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着强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喽罗在关上看时,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
多样时,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甚么?」那里捉得这个和尚来?」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着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此二龙山,和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又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一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邻孝顺之心,免的村中后患。」两个小头目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邓龙说:「拿的那胖和尚来。」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酒,消我这点冤仇之恨。」小喽罗得令,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杨志、曹正,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檑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罗。看见缚的鲁智深来,都指手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鲁智深只不做声。押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罗,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罗,扶出邓龙来,会在交椅上。曹正、杨志紧紧地帮着鲁智深到阶下。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见我的时节。」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杖,云飞轮动。杨志撇了凉笠儿,提起手中朴刀。曹正又轮起杆棒。众庄家一齐发作,拼力向前。邓龙急待挣紥时,早被鲁智深一禅杖当头打着,把脑盖劈做两半个,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罗,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
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寺前寺后五六伯小喽罗,并几个小头目,惊吓的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一面去点仓敖,整顿房舍。再去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来吃。鲁智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设宴庆贺。小喽罗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曹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庄家,自回家去,不在话下。看官听说,有诗为证:
古刹清幽隐翠微,邓龙雄据恣非为。
天生神力花和尚,斩草除根更可悲。
不说鲁智深、杨志自在二龙山落草,却说那押生辰纲老都管,并这几个厢禁军,晓行夜住,赶回北京。到的梁中书府,直至厅前,齐齐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书道:「你们路上辛苦。多亏了你众人。」又问:「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忘恩的贼。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得到黄泥冈。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人贼人通同,假装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里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却叫一个好汉,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冈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见今去本管济州府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梁中书听了大惊,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随即便唤书吏,写了文书。当时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又写一封家书,着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只说着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大师,呈上书札。蔡太师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是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了去,至今未获贼人。今年又来无礼,更待干罢,恐后难治。」随即押了一纸公文,着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着落府尹,立等捉拿这夥贼人,便要回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正忧闷间,只见门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见到厅前,有紧急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的大惊道:「多管是生辰冈的事。」慌忙升厅来,与府斡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未见踪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来,又经着仰尉司并缉捕观察,杖限跟捉,未曾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府斡道:「小人是太师府里心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临行时,太师亲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走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随即便唤缉捕人等。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劫了去的生辰冈,是你该管么?」何涛答道:「禀覆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于无奈。」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曹。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着甚处州名。发落道:「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
何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尽无言语。何涛道:「你们闲常时,都在这房里撰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捉,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道:「上覆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的。只是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旷野强人。遇着一时劫了。他得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的着。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三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栓了,独自一个,闷闷不已。正是:
眉头重上三锽锁,腹内填平万斛愁。
若是贼徒难捉获,定教徒配入军州。
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烦恼?」何涛道:「你不知,前日太委我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夥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正不知是甚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夥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复道:『未见次第,不曾获的。』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却是如何得了!」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何涛道:「你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排些肉食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问嫂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你便奢遮杀,只做得个缉捕观察。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甚么辱莫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过活不得里。」何清道:「他每日起了大钱大物那里去了?有的是钱和米,有甚么过活不的处?」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夥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冈去。如今济州府尹,奉着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贼解京。若还捉不着正身时,都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上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么去处?早晚捉不着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才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的。」何清道:「我也诽诽地听的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冈去。正在那里地面上?」阿嫂道:「只听的说道黄泥冈上。」何清道:却是甚么样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才方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知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说得好。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着常来的一般儿好酒内弟兄,闲常不采的是亲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若是叫兄弟得知,撰得几贯钱使,量这夥小贼,有甚难处。」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临危之际,兄弟却来,道理有个救他。」说了,便起身要走。阿嫂留住,再吃两杯。
那妇人听了这话说的跷蹊,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何清到面前。何涛陪着笑脸说道:「兄弟,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么来历。我自和嫂嫂说耍。兄弟如何救的哥哥。」何涛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闲时的歹处。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三二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力气。量兄弟一个,怎救的哥哥。」何涛道:「兄弟,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别人做好汉,你且说与我些去向。我有自有补报你处。正教我怎地心宽?」何清道:「有甚么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涛道:「你不要殴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夥小贼。」
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兄弟情分。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不知甚么去处?只这等无门路了。」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言语,但是打骂,不曾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卓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锭银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段疋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我却要你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说。既是你两口儿我行陪话,我说与你。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何清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伯贯钱。兄弟,你休推却。我且问你:这夥贼却在那里有些来历?」何清拍着大腿道:「这夥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何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夥贼在你便袋里?」何涛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在这里便了。你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我却说与你知道。」
何清不慌不忙,叠着两个指头,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郓城县里,引出个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一夥擎天好汉。直教红巾名姓传千古,青史功勋播万年。毕竟何清对何涛说出甚人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