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延士声华似孟尝,有如东阁纳贤良。
武松雄猛千夫惧,柴进风流四海扬。
自信一身能杀虎,浪言三碗不过冈。
报兄诛嫂真奇特,赢得高名万古香。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跐了火掀柄,引得那汉焦燥,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间一年也。」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但见: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当下宋江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迳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今日一年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B36A疾,不能勾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跐了掀柄,吃了那一粳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这病好了。」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段疋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了梢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纳红袖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弟兄之情,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俏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卓子上。三个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梢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疋空马,来接宋江。望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人后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话分两头,有诗为证:
别意悠悠去路长,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杀山中虎,扬得声名满四方。
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公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梢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那县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梢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桦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问。」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醇醲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勾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贴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里,只怕你吃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时,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燥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前后共吃了十五碗。绰了梢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梢棒便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官司榜文。」武松道:「甚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打猎捕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两边人民,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夥成队,于巳、午、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不许白日过冈。务要等伴结夥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的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子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说!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过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那酒店里主人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这武松提了梢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了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夥成队过冈。勿请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你却怕甚么乌!」横拖着梢棒,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压压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为这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近来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打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白日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发步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乌!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梢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梢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浪浪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梢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看那风时,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委能吹万物开。
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呵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梢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稍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听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慌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稍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却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肐荅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紥,早没了气力。被武松尽气力纳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那武松尽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却似倘着一个锦布袋。有一篇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但见:
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
焰焰满川枫叶赤,纷纷遍地草芽黄。
触目晚霞挂林薮,侵人冷雾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勇跃逞牙爪,谷口麋鹿皆奔忙。
山中狐兔潜踪迹,涧内獐猿惊且慌。
卞庄见后魂魄丧,存孝遇时心胆强。
清河壮士酒未醒,忽在冈头偶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撞着狰狞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鲜血染。
秽污腥风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崦。
近看千钧势未休,远观八面威风敛。
身横野草锦斑销,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景阳冈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得那大虫动旦不得,使得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再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酥软了,动旦不得。
武松再来青石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我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紥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丛中,钟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呵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罢了」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紧紧拼在身上。那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了一惊道:「你那人吃了犭忽犭聿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什么人?」那个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甚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得他,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刺刺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么?」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惊又喜!叫拢那十个乡夫来。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禾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着你两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夥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把武松打杀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肯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迳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打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叫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腔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个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户,都把段疋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前来。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挂着花红段疋,迎到阳谷县里来。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将来,尽皆出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不是这个汉,怎地打的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的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辏的赏赐钱一千贯,赏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
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自此上官见爱,乡里闻名。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心闲,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过头看了,叫声:「阿也!你如何却在这里?」
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里,尸横血染,直教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正是:只因酒色忘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