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豪杰遭逢信有因,连环钩锁共相寻。
矢言一德情坚石,歃血同心义断金。
七国争雄今继迹,五胡云扰振遗音。
汉廷将相繇屠钓,莫怪梁山错用心。
话说当时李逵挺着朴刀,来斗李云。两个就官路傍边斗了五七合,不分胜败。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斗,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枪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见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着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却才李大哥乘势要坏师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杀了这些土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父,你是个精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许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风。你怎生回去见得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吃官司责怪。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人了夥。未知尊意若何?」李云寻思了半响,便道:「贤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么。」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东及时雨大名,专一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只喜得我又无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哥!你何不早说!」便和李云剪拂了。这李云不曾娶老小,亦无家荡。当下三人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便行。于路无话。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着马麟、郑天寿,都相见了。说道:「晁、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二人先上山来报知。
次日,四筹好汉,带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见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虎。」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都相见了。李逵诉说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因此杀了四虎。又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又添的两个活虎上山。正宜作庆。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羊宰马,做筵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
吴用道:「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皆是二公之德也。众弟兄之福也。然是如此,还请朱贵仍复掌管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小,另拨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一探听吉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西山地面广阔,可令童威、童猛弟兄两个,带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店。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山南边那里开店。令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军情,飞捷报来。山前设置三座大关,专令杜迁总行守把。但有一应委差,不许调遣。早晚不得擅离。」又令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整理宛子城垣,筑彼山前大路。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仓廒,支出纳入,积万累千,精通书算。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关把隘,许多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领号数。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令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舍厅堂。令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令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钱粮。吕方、郭盛于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令宋清专管筵宴。都分拨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水寨里头领都教习驾船赴水,舡上厮杀,亦不在话下。
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都共聚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州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息。莫非味信不来?可烦戴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如何不来。」戴宗道:「愿往。」宋江大喜,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
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做个承局,下山去了。但见:
虽为走卒,不占军班。一生常作异乡人,两腿欠他行路债。寻常结束,青衫皂带系其身。赶趁程途,信笼文书常爱护。监司出入,皂花藤杖挂宣牌。帅府行军,夹棒黄旗书令字。家居千里,日不移时,便到厅阶。紧急军情,时不过刻,不违宣限。早向山东餐黍米,晚来魏府吃鹅梨。
且说戴宗自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于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界。只闻人说道:「前日走了黑旋风,伤了好多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至今无获处。」戴宗听了冷笑。
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人来。看见了戴宗走得快,那人立住了脚,便叫一声:「神行太保。」戴宗听得,回过脸来,定睛看时,见山坡下小径边,立着一个大汉。怎生模样?但见:
白范阳笠子,如银盘拖着红缨。皂团领战衣,似翡翠围成锦绣。搭膊丝绦缠裹肚,腿玻呋膝衬翁鞋。沙鱼鞘斜插腰刀,笔管枪银丝缠杆。那人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生得眉秀目疏,腰细膀阔。远看毒龙离石洞,近观飞虎下云端。
戴宗听得那人叫了一声「神行太保」,连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拜识,如何呼唤贱名?」那汉慌忙答道:「足下真乃是神行太保!」撇了枪,便拜倒在地。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汉道:「小弟姓杨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数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会,备说梁山泊晁、宋二人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夥。只是不敢擅进,诚恐不纳。因此心意未定,进退蹉跎,不曾敢来。外日公孙先生所说,李家道口,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寨中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路。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而得遇。」戴宗道:「小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无音信。今奉晁、宋二人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遇足下相会。」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侍兄长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是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寻得公孙先生见了,一同回梁山泊去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结拜为兄。
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结义为兄弟。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走。我把两个甲为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的人,比不得兄长神体。」戴宗道:「不妨,是我的这法,诸人都带得。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着戴宗行。两个于路闲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见缓缓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两个行到已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林却自认得,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伙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有丽,水绕峰环,以此唤做饮驯。」两个正来到山边过,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罗,拦住去路。当先拥着两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你两个是什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然着笔管枪,抢将人去。那两个头领见他来得凶,走近前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且不要动手。兀的不是杨林哥哥么?」杨林见了,却才认得。上首那个大汉,提着军器,向前剪拂了。便唤下首这个长汉,都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戴宗问道:「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的好汉,他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飞。为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狻猊。并使一条铁链,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别五年,不曾见面。谁想今日他却在这里相遇着。」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这位兄长是谁?必不是等闲人也。」杨林道:「我这仁兄,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邓飞听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两个头领,慌忙剪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戴宗看那邓飞时,生得如何?有诗为证:
原是襄阳关扑汉,江湖飘荡不思归。
多食人肉双睛赤,火眼狻猊是邓飞。
当下二位壮士施礼罢,戴宗又问道:「这位好汉高姓大名?」邓飞道:「我这兄弟,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舡,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看那孟康时,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能攀强弩冲头阵,善造艨艟越大江。
真州妙手楼船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当时戴宗见了二人,心中甚喜。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在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长说,也有一年之上。只近半载之前,在这直西地面上,遇着一个直哥哥,姓裴名宣,祖贯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出身,及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他铁面孔目。亦会拈枪使棒,舞剑轮刀,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这裴宣极使得好双剑。让他年长,见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士,同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罗牵过马来,请戴宗、杨林都上了马。四骑马望山寨来。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降阶而接。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肉白肥胖,四平八稳,心中暗喜。怎见得?有诗为证:
问事时智巧心灵,落笔处神号鬼哭。
心平恕毫发无私,称裴宣铁面孔目。
当下裴宣出寨来,降阶迎接。邀请二位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谦让戴宗正面坐了。次是裴宣、杨林、邓飞、孟康;五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一团和气。看官听说:这也都是地煞星之数。时节到来,天幸自然义聚相逢。
众人吃酒中间,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头领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仗义疏财,许多好处。众头领同心协力,八百里梁山泊,如此雄壮。中间宛子城、蓼儿洼,四下里都是茫茫烟水,更有许多军马,何愁官兵到来。只管把言语说他三个。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来人马,财赋亦有十馀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倘若仁兄不弃微贱时,引荐于大寨入夥,愿听号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纳,并无异心。更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蓟州见了公孙胜先生回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往。」众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去后山断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吃酒。端的好个饮马川。但见:
一望茫茫野水,周回隐隐青山。几多老树映残霞,数片采云飘远岫。荒田寂寞,应无稚子看牛。古渡凄凉,那得奚人饮马。只好强人安寨栅,偏宜好汉展旌旗。
戴宗看了这饮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好山好水,真乃秀丽!你等二位,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不成材小厮们在这里屯紥。后被我两个来,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五筹好汉,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剑饮酒。戴宗称赞不已。至晚,各自回寨内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杨林下山。三位好汉,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来,收拾行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客店安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出家人,必是山间林下村落中住,不在城里。」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去城外,一到处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个人晓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来,又去远近村坊街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两个又回县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认得他。」当日和杨林却入蓟州城里来寻他。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刹居住。」
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戴宗、杨林立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驮着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着若干段子采缯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着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却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有一首临江仙词,单道着杨雄好处。但见:
两臂雕青镌嫩玉,头巾环眼嵌玲珑,鬓边爱插翠芙蓉。背心书刽字,衫串染腥红。问事厅前逞手段,行刑处刀利如风,微黄面色细眉浓。人称病关索,好汉是杨雄。
当时杨雄在中间走着,背后一个小牢子,擎着鬼头靶法刀。原来才去市心里决刑了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戴宗、杨林面前迎将过来。一簇人在路口拦住了把盏。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叫着踢杀羊张保。这又是蓟州守御城池的军,带着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有人惧怕他,因此不怯气。当日正见他赏赐得许多段匹,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吃得半醉,却好赶来要惹他。又见众人拦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叫道:「节级拜揖。」杨雄道:「大哥来吃酒。」张保道:「我不要酒吃,我特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我借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这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你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无统属。」张保不应,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红段子都抢了去。杨雄叫道:「这厮们无礼!」却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匹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
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着一担柴来。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惮不得。那大汉看了,路见不平,便放下柴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级?」那张保睁起眼来喝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那大汉大怒,焦燥起来。将张保匹头只一提,一交颠翻在地。那几个帮闲的见了,却待要来动手,早被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得身,把出本事来施展动,一对拳头,撺梭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张保尴尬不是头,扒将起来,一直走了。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着抢包袱的走。杨雄在后面追着。赶转小巷去了。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厮打。戴宗、杨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汉。此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壮士也!」有诗为证:
路见不平真可怒,拔刀相助是英雄。
那堪石秀真豪侠,慷慨相投入夥中。
当时戴宗、杨林向前邀住,劝道:「好汉,且看我二人薄面,且罢休了。」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杨林替他挑了柴担,戴宗挽住那汉手,邀人酒店里来。杨林放下柴担,同到阁儿里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祸。」戴宗道:「我弟兄两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心,只恐足下拳手太重,误伤人命,特地做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大汉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这场,却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何伤乎!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僭上。戴宗、杨林,一代坐了。那汉坐于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两银子来,把与酒保道:「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吃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去,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之类。
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羊马卖,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戴宗道:「小可两个,因来此问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留落在此卖柴,怎能勾发迹?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勾发达快乐?」戴宗道:「这般时节认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
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小可当以相荐。」石秀道:「小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杨名林。」石秀道:「江湖上听的说个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秀做本钱。石秀不敢受,再三谦让,方才收了。作谢二人,藏在身边。才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要和戴宗,杨林说些心腹之话,投托入夥,只听得外面有人寻问人来。三个看时,却是杨雄带领着二十余人,都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来。戴宗、杨林见人多,吃了一惊,闹哄两个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却在这里饮酒。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却撇了足下。这夥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相助,依还夺得抢去的花红段匹回来。只寻足下不见。却才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因此才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却才是两个外乡客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些闲话。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性直,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此地贩买羊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杨雄看石秀时,果然好个壮士,生得上下相等。有首西江月词,单道着石秀好处。但见: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浇油,心雄胆大有机谋,到处逢人搭救。全仗一条杆棒,只凭两个拳头,掀天声价满皇州,拚命三郎石秀。
当下杨雄又问石秀道:「却才和足下一处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带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杨雄道:「恁地时,先唤酒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去,明日却得来相会。」众人都吃了酒,自去散了。杨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兄,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杨雄道:「我今年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小弟拜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
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带领了五七个人,直寻到酒店里来。杨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什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将来。」杨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认义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叫:「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吃碗酒了去。」杨雄便叫酒保讨酒来,每人三碗吃了去。便教潘公中间坐了,杨雄对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心中甚喜,便说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又问道:「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户。」潘公道:「叔叔曾省得杀牲口的勾当么?」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宰杀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止有这个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了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算了酒钱。石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三人取路回来。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只见布帘里面应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杨雄道:「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布帘起处,摇摇摆摆,走出那个妇人来。生得如何?石秀看时,但见:
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花蔟蔟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搊搊、红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什么东西。有诗为证: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见那妇人出来,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如何敢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当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妇人还了两礼。请人来里面坐地。收拾一间空房,教叔叔安歇,不在话下。过了一宿,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当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裹,都教去取来杨雄家里安放了。
却说戴宗、杨林自酒店里看见那夥做公的,人来寻访石秀,闹哄里两个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绝无人认得,又不知他下落住处。两个商量了,且回去。要便再来寻访。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蓟州,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来。戴宗要见他功劳,又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
这段话下来,接着再说:有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条断路小巷,又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安歇在里面,又好照管。」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识熟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帐目。」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庄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仗,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向潘公、石秀,自做买卖。不觉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馀。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着。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铺店不开。却到家里看时,肉案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火亦藏过了。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见我做了这些衣裳,以定背后有说话。又见我两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石秀已把猪赶在圈里,却去房中换了脚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细细写了一本清帐,从后面入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请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道:「礼当。丈丈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石秀道:「小人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
那老子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报恩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毕竟潘公对石秀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