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背后之言不可谌,得饶人处且饶人。
虽收芒砀无家客,殒却梁山主寨身。
诸将缟衣魂欲断,九原金镞恨难伸。
可怜盖世英雄骨,权厝芒城野水滨。
话说公孙胜对宋江、吴用献出那个阵图:「更是汉末三分,诸葛孔明摆石为阵的法。四面八方,分八八六十四队,中间大将居之。其像四头八尾,左旋右转,按天地风云之机,龙虎乌蛇之状。待他下山,冲入阵来,两军主昌开,如若伺候他入阵。只看七星号带起处,把阵变为长蛇之势。贫道作起道法,教这三人在阵中,前后无路,左右无门。却于坎地上掘下起处,把阵变为长蛇之势。贫道作起道法,教这三人在阵中,前后无路,左右无门。却于坎地上掘下陷坑,直逼此三人到于那里。两边埋伏下挠钩手,准备捉将。」宋江听了大喜。便传将令,将大小将校,依令如此而行。再用八员猛将守阵。那八员?呼延灼、朱仝、花荣、徐宁、穆弘、孙立、史进、黄信。却叫柴进、吕方、郭盛权设中军。宋江、吴用、公孙胜,带领陈达磨旗,叫朱武指引五个军士,在近山高坡上看对阵报事。
是日已牌时分,众军近山摆开阵势,摇旗擂鼓搦战。只见芒砀山上,有三二十面锣声震地价响,三个头领一齐来到山下,便将三千馀人摆开。左右两边,项充、李衮。中间马上,拥出那个为头的好汉,姓樊名瑞,祖贯濮州人氏,幼年学作全真先生,江湖上学得一身好武艺,马上惯使一个流星槌,神出鬼没,斩将塞旗,人不敢近,绰号作混世魔王。怎见得樊瑞英雄?有西江月为证:
头散青丝细发,身穿绒绣皂袍。连环铁甲晃寒霄,惯使铜槌更妙。好似北方真武,世间伏怪除妖。云游江海把名标,混世魔王绰号。
那个混世魔王樊瑞,骑一疋黑马,立于阵前。上首是项充,下首是李衮。那樊瑞虽会使神术妖法,却不识阵势。看了宋江军马,四面八方,摆成阵势,心中暗喜道:「你若摆阵,中我计了。」分付项充、李衮道:「若见风起,你两个便引五百滚刀手杀入阵去。」项充、李衮得令,各执定蛮牌,挺着标枪飞剑,只等樊瑞作用。只见樊瑞立在马上,左手挽定流星铜槌,右手仗着混世魔王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天愁地暗,日月无光。项充、李衮呐声喊,带了五百滚刀手,杀将过去。宋江军马见杀将过来,便分开做两下。项主以、李衮一搅入阵,两下里强弓硬弩射住来人,只带得四五十人入去,其馀的都回来阵去了。宋江在高坡上望见项充、李衮已入阵里了,便叫陈达把七星号旗只一招,那座阵势纷纷滚滚,变作长蛇之阵。项主以、李衮正在阵里东赶西走,左盘右转,寻路不见。高坡上朱武,把小旗在那里指引:他两个投东,朱武便望东指;若是投西,便望西指。公孙胜在高埠处看了,便拔出那松文古定剑来,口中念动咒语,喝声道:「疾!」只见风尽随着项充、李衮脚跟边乱卷。两个在阵中,只见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四边并不见一个军马,一望都是黑气。后面跟的,都不见了。项充、李衮心慌起来,只要夺路回阵。百般地没寻发路处。正走之间,忽然地雷大振一声,两个在阵叫苦不迭,一齐搨了双脚,翻筋斗颠下陷马坑里去。两边都是挠钩手,早把两个搭将起来,便把麻绳绑缚了,解上山坡请功。宋江把鞭稍一指,三军一齐掩杀过去,樊瑞引人马奔走上山。走不迭的,折其太半。
宋江收军,众头领都在帐前坐下。军健早解项充、李衮到于麾下。宋江见了,忙叫解了绳索,亲自把盏,说道:「二位壮士,其实休怪;临敌之际,不如此不得。小可宋江,久闻三位壮士大名,欲来礼请上山,同聚大义;盖因不得其便,因此错过。倘若不弃,同归山寨,不胜万幸。」两个听了,拜伏在地道:「已闻及时雨大名,谁不知道。只是小弟等无缘,不曾拜识。原来兄长果有大义!我等两个,不识好人,要与天地相拗。今日既被擒获,万死尚轻,反以礼待。若蒙不杀收留,誓当效死,报答大恩。樊瑞那人,无我两个,如何行得?义士头领,若肯放我们一个回去,就说樊瑞来投拜。不知头领尊意若何?、宋江便道:「壮士不必留一人在此为当,便请二位同回贵寨。宋江来日专候佳音。」两个拜谢道:「真乃大丈夫。若是樊瑞不从投降,我等擒来奉献头领麾下。」有诗为证:
八阵神机世最难,雄才诸葛许谁攀!
多谋喜见公孙胜,樊瑞逡巡便入山。
宋江听说大嘉,请入中军,待了酒食,换了两套衣新衣,取两疋好马,叫小喽罗拿了枪牌,送二人下山回寨。两个于路,在马上感恩不尽。来到芒砀山下,小喽罗见了大惊。接上山寨。樊瑞问两个来意如何。项充、李衮道:「我等逆天之人,合该万死。」樊瑞道:「兄弟如何说这话?」两个便把宋江如此义气,说了一遍。樊瑞道:「既然宋公明如此大贤,义气最重,我等不可逆天。来早都下山投拜。」!两个道:「我们也为如此而来。」当夜把寨内收拾已了,次日天晓,三个一齐下山,直到宋江寨前,拜伏在地。宋江扶起三人,请入帐中坐定。三个见了宋江,没半点相疑之意,彼各倾心吐胆,诉说平生之事。三人拜请头领,都到芒砀山寨中,杀牛宰马,管待宋公明等众多头领。一面赏劳三军。饮筵已罢,樊瑞就拜公孙胜为师。宋江立主教公孙胜传授五雷天心正法与樊瑞。樊瑞大喜。数日之间,牵牛拽马,卷了山寨钱粮,驮了行李,收聚人马,烧毁了寨栅,跟宋江等班师回梁山泊。于路无话。
宋江同众好汉回转梁山泊来。戴宗于路飞报,听得回山,早报上山来。宋江军马已到梁山泊边,却欲过渡,只见芦苇岸边大路上,一个大汉,望着宋江便拜。宋江慌忙下马扶住,问道:「足下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汉答道:「小人姓段,双名景住,人见小弟赤发黄须,都呼小人为金毛犬。祖贯是涿州人氏。平生只靠去北边地面盗马。今春去到枪竿岭北边,盗得一疋好马,雪练也似价白,浑身并无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那马又高又大,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唤做照夜玉狮子马。乃是大金王子骑坐的。放在枪竿岭下,被小人盗得来。江湖上只闻及时雨大名,无路可见,欲将此马前来进献与头领,权表我进身之意。不期来到凌州西南上曾头市过,被那曾家五虎夺了去。小人称说是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想那厮多有污秽的言语,小人不敢尽说。逃走得脱,特来告知。」宋江看这人时,虽是骨瘦形粗,却甚生得奇怪。怎见得?有诗为证:
焦黄头发髭须卷,盗马不辞千里远。
强夫姓段涿州人,被人唤做金毛犬。
宋江见了段景住一表非俗,心中暗喜,便道:「既然如此,且回到山寨里商议。」带了段景住,一同都下船到金沙滩上岸。晁天王并众头领接到聚义厅上。宋江教樊瑞、项充、李衮和众头领相见。段景住一同都参拜了。打起聒厅鼓来,且做庆贺筵席。
宋江见山寨连添了许多人,四方豪杰,望风而来,因此叫李云、陶宗旺监工,添造房屋并四边寨栅。段景住又说起那尺马的好处。宋江叫神行太保戴宗,去曾头市探厅那疋马的下落消息,快来回报。且说戴宗前去曾头市探听去了。三五日之间,回来对众头领说道:「这个曾头市上,共有三千馀家。内有一家,唤做曾家府。这老子原是大金国人,名为曾长者。生下五个孩儿,号为曾家五虎:大的儿子唤做曾涂,第二个唤做曾参,第三个唤做曾索,第四个唤做曾魁,第五个唤做曾各。又有一个教师史文恭,一个副教师苏定。去那曾头市上,聚集着五七千人马,紥下寨栅,造下五十馀辆陷车。发原说他与我们势不两立,定要捉尽俺山寨中头领,做个对头。那疋千里玉狮子马,见今与教师史文恭骑坐。更有一般堪恨那厮之处,杜撰几句言语,教市上小儿们都唱,道:
摇动铁环铃,神鬼尽皆惊。铁车并铁锁,上下有尖钉。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晃盖上东京。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尽闻铭。」
晁盖听了戴宗说罢,心中大怒道:「这畜生怎敢如此无礼!我须亲自走一遭。不捉的此辈,誓不回山。」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小弟原往。」晁盖道:「不是我要夺你的功劳。你下山多遍了,厮杀劳困。我今替你走一遭。下次有事,却是贤弟去。」宋江苦谏不听。晁盖忿怒,便点起五千翁,请启二十个头领相助下山,其余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
晁盖点那二十个头领?林冲、呼延灼、徐宁、穆弘、刘唐、张横、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杨雄、石秀、孙立、黄信、杜迁、宋万、燕顺、邓飞、欧鹏、杨林、白胜,共是二十一人领,部领三军人马下山,征进曾头市。宋江与吴用、公孙胜众头领,就山下金沙滩乌行。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正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半腰吹折。众人见了,尽皆失色。吴学究谏道:「此乃不祥之兆,兄长改日出军。」宋江劝道:「哥哥方才出军,风吹折认旗,于军不利。不苦停待几时,却去和那厮理会,未为晚矣。」晁盖道:「天地风云,何足为怪。趁此春暖之时,不去拿他,直待养成那厮气势,却去进兵,那时迟了。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宋江那里违拗得住。晁盖引兵渡水去了。宋江悒怏不已,回到山寨,再叫戴宗下山去探听消息。
且说晁盖领着五千人马,二十个头领,来到曾头市相近,对面下了寨栅。次日先引众头领上马去看曾头市。从多好汉立马看时,果然这曾头市是个阴隘去处。但见:
周回一遭野水,四围三面高岗。堑边河港似蛇盘,濠下柳林如雨。凭高远望,绿阴浓不见人家。附近潜窥,青影乱深藏寨栅。村中壮汉,出来的勇似金刚。田野小儿,生下地便如鬼子。僧道能输棍棒,妇人惯使刀枪。果然是铁壁铜墙,端的尽人强马壮。交锋尽是哥儿将,上阵皆为子父兵。
晁盖与众头领正看之间,只见柳林中飞出彪人马来,约有七八百人。当先一个好汉,戴熟铜盔,披连环甲,使一条点钢枪,骑着疋冲阵马,乃是曾家第四子曾魁。高声喝道:「你等是梁山泊反国草寇,我正要来拿你解官请赏!原来天赐其便,如何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晁盖大怒,回头一观,早有一将出来拿你解官请赏!原来天赐其便,如何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晁盖大怒,回头一观,早有一将出马去战曾魁。那人是梁山初结义的好汉,豹子头林冲。两个交马,斗了二十馀合,不分胜败。曾魁斗到二十合之后,料道斗林冲不过,制枪回马,便往柳林中走。林冲勒住马不赶。晁盖领转军马回寨,商议打曾头市之策。林冲道:「来日直去市口搦战,就看虚实如何,再作商议。」
次日平明,引领五千人马,向曾头市口平川旷野之地,列成阵势,擂鼓纳喊。曾头市上炮声响处,大队人马出来,一字儿摆着七个好汉:中间便是都教师史文恭;上首副教师苏定,下首便是曾家长子曾涂;左边曾参、曾魁;右边曾升、曾索;都是全身披挂。教师史文恭,弯弓插箭,坐下那疋却是千里玉狮子马,手里使一枝方天画戟。三通鼓罢,只见曾家阵里推出数辆陷车,放在阵前。曾涂指着对阵骂道:「反国草寇,见俺陷车么?我曾家府里,杀你死的不算好汉。我一个个直要捉你活的,载装陷车里,解上东京,碎尸万段。你们趁早纳降,再有商议。」晁盖听了大怒,挺枪出马,直奔曾涂。众将怕晁盖有失,一发掩杀过去。两军混战。曾家军马一步步退入村里。林冲、呼延灼紧护定晁盖,东西赶杀。林冲见路途不好,急退回来收兵。看得两边各皆折了些人马。晁盖回到寨中,心中甚忧。众将劝道:「哥哥且宽心,休得愁闷,有伤贵体。往常宋公明林哥出军,亦曾失利。好歹得胜回寨。今日混战,各折了些军马,又不曾输了与他,何须忧闷?」晁盖道:「只是郁郁。」自己不乐。在寨内一连了三日,每日搦战,曾头市上并不曾见一个。
第四日,忽有两个和尚,直到晁盖寨里来投拜。军人引到中;军帐前。两个和尚跪下告退道:「小僧是曾头市上东边法华寺里监寺僧人,今被曾家五虎不时常来本寺作践啰唣,索要金银财帛,无所不为。小僧已知他的备细出没去处,特地前来拜请头领,入去劫寨,剿除了他时,当坊有增。」晁盖见说,大喜。有诗为证:
间谍从来解用兵,阵平昔日更专精。
却惭晁盖无先见,随着秃奴暮夜行。
晁盖便请两个和尚坐地,置酒相待。林冲谏道:「哥哥休得听信,其中莫非有诈?」和尚道:「小僧是个出家人,怎敢忘语。久闻梁山泊行仁义之道,所过之处,并不扰民。因此特来拜投,如何故来啜赚将军?况兼曾家未必赢得头领大军,何故相疑?」晁盖道:「兄弟休生疑心,误了大事。今晚我自去走一遭。」林冲道:「哥哥休去。我等分一半人马去劫寨,哥哥在外面接应。」晁盖道:「我不自去,谁肯向前。你可留平一半军马在外接应。」林冲道:「哥哥带谁人去?」晁盖道:「点十个头领,分二千五百人马人去。」十个头领是:刘唐、阮小二、呼延灼、阮小五、欧鹏、阮小七、燕顺、杜迁、宋万、白胜。」
当晚造饭吃了,马摘鸾铃,军士衔枚,黑夜疾走,悄悄地跟了两个和尚,直到法华寺内。看时,是一个古寺。晁盖下马入到寺内,没见僧众,问那两个和尚道:「怎地这个大寺院,没一个僧众?」和尚道:「便是曾家畜生薅恼,不得已各自归俗去。职有长老并几个侍者,自在塔院里居住。头领暂且屯住了人马,等更深些,小僧直引到那厮寨里。」晁盖道:「他的寨在那里?」和尚道:「他有四个寨栅,只是寨里,便是曾家弟兄屯军之处。若只打得那个寨子时,别的都不打紧。这三个寨便罢了。」晁盖道:「那个时分可去?」和尚道:「如今只是二更天气,再待三更时分,他无准备。」初时听得曾头市上整整齐齐打更鼓响。又听了半个更次,绝不闻更点之声。和尚道:「军人想是已睡了。如今可去。」和尚当先引路。晁盖带同诸将上马,领兵离了法华寺,跟着和尚,行不到五里多路,黑影处不见了两个僧人。前军不敢行动。看四边路杂难行,又不见有人这有。军士却慌起来,报与晁盖知道。呼延灼便叫急回旧路走。不到百十步,只见四下里金鼓齐鸣,喊声振地,一望都是火把。晁盖众将引军夺路而走。才转得两个湾,撞出一彪军马,当头乱箭射将来。不期一箭,正中晁盖脸上,倒撞下马来。却得呼延灼、燕顺两骑马,死拚将去。背后刘唐、白胜,救得晁盖上马,杀出村中来。村口林冲等,引军接应,刚才敌得住。两军混战,直杀到天明,各自归寨。
林冲回来点军时,三阮、宋万、杜迁水里逃得性命。带人去二千五百人马,止剩得一千二三百人,跟着欧鹏,都回到帐中。众头领且来看晁盖时,那枝箭正射在面颊上。急拔得箭出,血晕倒了。看那箭时,上有「史文恭」字。林冲叫取金枪药敷贴上。原来却是一枝药箭。晁盖中了箭毒,已自言语不得。林冲叫扶上车子,便差三阮、杜迁、宋万,先送回山寨。其馀十五个头领,在寨中商议:「今番晁天王哥哥下山来,不想遭这一场,正应了风折认旗之兆。我等只可收兵回去。这曾头市急切不能取得。」呼延灼道:「须等宋公明哥哥将令来,方可回军。」有诗为证:
威镇边陲不可当,梁山寨主是天王。
最怜率尔图曾市,遽使英雄一命亡。
当日众头领闷闷不已,众军亦无恋战之心,人人都有还山之意。当晚二更时分,天色微明,十五个头领,都在寨中纳闷。正是:蛇无头则不行,乌无翅而不飞。嗟咨难惜,进退无措。忽听的伏路小校,慌急报来:「前面四五路军马杀来,火把不计其数。」林冲听了,一齐上马。三面山字火把齐明,照晃如同白日,四下里纳喊到寨前。林冲领了众头领,不去抵敌,拔寨都起,回马便走。曾家军马背后卷杀将来。两军且上呀且走,未过了五六十里,方才得脱。计点人兵,又折了五七百人。大败输亏,急取旧路,望梁山泊回来。退到半路,正迎着戴宗,传下军令,教众头领引军且回山寨,别作良策。
众将得令,引军回到水浒寨。上山都来看视晁天王时,已自水米不能入口,饮食不进,浑身虚肿。宋江等守定在床前啼哭,亲手敷贴药饵,灌下汤散。众头领都守在帐前看视。当日夜至三更,晁盖身体沉重,转头看着宋江,嘱付道:「贤弟保重。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言罢,便瞑目而死。
宋江见晁盖死了,比似丧考妣一般,哭得发昏。众头领扶第宋江出来主事。吴用、公孙胜劝道:「哥哥且省烦恼。生死人之分定,何故痛伤。且请理会大事。」宋江哭罢,便教把香汤沐浴了尸首,装殓衣服巾帻,停在聚义厅上。众头领都来举哀祭祀。一面合造内棺外椁,选了吉时,盛放在正厅上,建起灵帏。中间设个神主,上写道:「梁山始祖天王晁公神主」。山寨中头领,自宋公明以下,都带重孝。小头目并众小喽罗,亦带孝头巾。把那枝誓箭,就供养在灵前。寨内扬起长幡,请附近寺际僧众上山做功德,追惊晁天王。宋江每日领众举哀。无心管理山寨事务。
林冲与公孙胜、吴用并众头领,商议立宋公明为梁山泊主。诸人拱听号令。次日清晨,香花灯烛,林冲为首,与众等请出保义宋公明,在聚义厅上坐定。吴用、林冲开话道:「哥哥听禀:治国一日不可无君,于家不可一日无主。今日山寨晁头领是归天去了,山寨中事业,岂可无主。四海万里疆宇之内,皆闻哥哥大名,来日吉日良辰,请哥哥为山寨之主,诸人拱听号令。」宋江道:「却乃不可忘了晁天王遗言。临死时嘱道:『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便立为梁山泊主。』此话众头领皆知,亦不可忘了。又不曾报得仇,雪得恨,如何便居得此位?」吴学究又劝道:「晁天王虽是如此说,今日又未曾捉得那人,山寨中岂可一日无主。若哥哥不坐时,谁敢当此位?寨中人马如何管领?然虽遗言如此,哥哥权且尊临此位坐一坐。待日后别有计较。」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今日小可权当此位,待日后报仇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须当此位。」黑旋风李逵在侧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起了大宋皇帝,却不好!」宋江喝道:「这黑厮又来胡说!再休如此乱言,先割了你这厮舌头。」李逵道:「我又不教哥哥做社长,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割了我舌头。」吴学究道:「这厮不识尊卑的人,兄长不要和他一般见认。且请哥哥主张大事。」
宋江焚香已罢,权居主位,坐了第一把椅子。上首军师吴用,下首公孙胜。左一带林冲为头,右一带呼延灼居长。众人参拜了,两边坐下。宋江乃言道:「小可今日权居此位,全赖众兄弟扶助,同心合意,同气相从,共为股肱,一同替天行道。如今山寨人马数多,非比往日。可请众兄弟,分做六寨驻紥。聚义厅今改为忠义堂,前后左右,立四个旱寨,后山两个小寨,前山三座关隘,山下一个水寨,两滩两个小寨。今日各请弟兄分投去管。」有诗为证:
英雄晁盖已归天,主寨公明在所先。
从此又颁新号令,分兵授职尽恭虔。
「忠义堂上:是我权居尊位,第二位军师吴学究,第三位法师公孙胜,第四位花柠,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吕方,第七位郭盛。左军寨内:第一位林冲,第二位刘唐,第三位史进,第四位杨雄,第五位石秀,第六位杜迁,第七位宋万。右军塞内:第一位呼延灼,第二位朱仝,第三位戴宗,第四位穆弘,第五位李逵,第六位欧鹏,第七位穆春。前军寨内:第一位李应,第二位徐宁,第三位鲁智深,第四位武松,第五位杨志,第六位马麟,第七位施恩。后军寨内:第一位柴进,第二位孙立,第三位黄信,第四位韩滔,第五位彭玘,第六位邓飞,第七位薛水。水军寨内:第一位李俊,第二位阮小二,第三位阮小五,第四位阮小七,第五位张横,第六位张顺,第七位童威,第八位童猛。六寨计四十三员头领。山前第一关,令雷横、樊瑞守把。第二关,令解珍、解宝守把。第三关,令项充、李衮守把。金沙滩小寨内,令燕顺、郑天寿、孔明、孔亮四个守把。鸭嘴滩小寨内,令李忠、周通、邹渊、邹润四个守把。山后两个小寨:左一个旱寨内,令王矮虎、一丈青、曹正;右一个旱寨内,令朱武、陈达、杨春,六人守把。忠义堂内:左一带房中,掌文郑萧让,掌赏罚裴宣,掌印信金大坚,掌算钱粮蒋敬;右一带房中,管炮凌振,管造船孟康,管造衣甲侯健,管筑城垣陶宗旺。忠义堂后两厢房中管事人员:监造房屋李云,铁匠总管汤隆,监造酒醋朱富,监造筵宴宋清,掌管什物杜与、白胜。山下四路作眼酒店,原拨定朱贵、乐和、时迁、李立、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已自定数。管北地收买马疋:杨林、石勇、段景住。分拨已定,各自遵守,毋得违犯。」梁山泊水浒寨内,大小头领,自从宋公明为寨主,尽皆欢喜,人心悦服。诸将都皆拱听约束。
异日,宋江聚众商议,欲要与晁盖报仇,与兵去打曾头市。军师吴用谏道:「哥哥,庶民居丧,尚且不可轻动。哥哥与师,且待百日之后,方可举兵,未为迟矣。」宋江依吴学究之言,守住山寨居丧。每日修设好事,只做功果,追惊晁盖。一日,请到一僧,法名大圆,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龙华寺僧人。只为游方来到济宁,经过梁山泊,就请在寨内做道场。因吃齐之次,闲话间,宋江问起说:「北京,圆大师龙华寺住持。」那大圆和尚说道:「头领如何不闻河北玉麒麟之名?」宋江、吴用听了,猛然省起,说道:「你看我们未老,却恁地忘事!北京城里是有个卢大员外,双名俊义,绰号玉麒麟,是河北三绝。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时,何怕官军强捕,岂愁兵马来临!」吴用笑道:「哥哥做故自丧志气。若要此人上山,有何难哉!」宋江答道:「他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如何能勾得他来落草?」吴学究道:「吴用也在心多时了。不想一向忘却。小生略施小计,便教本人上山。」宋江便道:「人称足下为智多昨,端的是不枉了,名不虚传。敢问军师,用甚计策赚得本人上山?」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这段计来。有分教:北京城内,黎民废寝忘食;梁山泊中,好汉驱兵领将。正是:计就水乡添虎将,谋成市井赚麒麟。毕竟吴学究怎地赚卢俊义上山?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