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通天彻地,能文会武,广交四海豪英。胸藏锦绣,义气更高明。潇洒纶巾野服,笑谈将白羽麾兵。聚义处人人胆仰,四海久邓名。韵度同诸葛,运筹帷幄,殚竭忠诚。有才能冠世,玉柱高擎。遂使玉麟归伏,命风雷驱使天丁。梁山泊军师吴用,天上智多星。
话说这篇词,单道着吴用的好处。因为这龙华寺僧人,说出此三绝玉麒麟卢俊义名字与宋江,吴用道:「小生恁三寸不烂之舌,尽一点忠义之心,舍互忘生,直往北京,说卢俊义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来。只是少一个粗心大胆的伴当,和我同去。」说犹未了,只见阶下一个人高声叫道:「军师哥哥,小弟与你走一遭。」吴用大笑。那人是谁?」却是好汉黑旋风李逵。宋江喝道:「兄弟,你且住着。若是小风放火,下风杀人,打家劫舍,冲州撞府,合用着你。这是做细作的勾当,你性子又不好,去不的。」李逵道:「你们都道我生的丑,嫌我,不要我去。」宋江道:「不是嫌你。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极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不妨,我定要去走遭。」吴用道:「你若依的我三件事,便带你去。若依不的,只在寨中坐地。」李逵道:「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吴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断了酒,回来你却开。第二件,于路上做道童打扮隋着我。我但叫你,不要违拗。第三件,最难。你从明日为始,并不要说话,只做哑子一般。依的这三件,便带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却依的。闭着这个嘴不说话,却是鳖杀我。」吴用道:「你若开口,便惹出事来。」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只里丰一文铜钱便了。」宋江道:「兄弟,你若坚轫要去,若有疏失,休要怨我。」李逵道:「不妨!不妨!我这两把板斧不到的只这般教他拿了去,少也砍他娘千百个乌头才罢。」众头领都笑。那里劝的住。
当日忠义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次日清早,吴用收拾了一包行李,及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担下山。宋江与众头领都在金沙滩送行。再三分付吴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吴用、李逵别了众人下山。宋江啬在寨。
且说吴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却遇天色晚来,投主安歇。平明打火上路。于路上,吴用被李逵殴的苦。行了几日,赶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当晚李逵去厨下做饭,一拳打的店小二吐血。小二哥来房里告诉吴用道:「你的哑道童,我小人不与他烧火,打的小人吐血。」吴用慌忙与他陪话,把十数贯钱与他将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话下。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安排些饭食吃了。吴用唤李逵人房中分付道:「你这厮苦死要来,一路上殴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要处。你休送了我的性命。」李逵道:「不敢,不敢。」吴用道:「我再和你打个暗号。基是我把头来摇时,你便不可动旦。」李逵应承了。两个就店里打扮入城。怎见的?
吴用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系一条杂彩吕公绦,着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一付赛黄金熟铜铃杵。李逵戏几根蓬松黄发,绾两枚浑骨丫髻,黑虎躯穿一领粗布短袍袍,飞熊腰勒一条杂色短须绦,穿一双蹬山透土靴,担条过头木拐棒,挑着个纸招儿,上写着:「请命谈天,卦金一两。」
吴用、李逵两个打扮了,锁上房门,离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门来。行无一里,却早望见城门。端的好个北京!但见:
地高地险,堑阔濠深。周回鹿角交加,四下里排叉密布。敌楼雄壮,缤纷杂采旗幡。堞道坦平,簇摆刀枪剑戟。钱粮浩大,人物繁华。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东西院内,笙箫鼓乐喧天。南北店中,行货钱财满地。公子跨金鞍骏马,佳人乘翠盖珠軿。千员猛将统层城,百万黎民居上国。
此时天下各处盗贼生发,各州府县俱有军马守把。惟此北京是河北第一个去处,更兼又是梁中书统领大军镇守,如何不摆得整齐。
且说吴用、李逵两个,摇摇摆摆,却好来到城门下,守门的左右约有四五十军士,簇捧着一个反门的官人在那里坐定。吴用向前施礼。军士问道:「秀才那里来?」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这个道童姓李,江湖上卖卦营生。今来大郡,与人讲命。」身边取出假文引交军士看了。众人道:「这个道童的乌眼,恰像贼一般看人。」李逵听道,正待要发作,吴用慌忙把头来摇。李逵便低了头。吴用向前与把门军士陪话道:「小生一言难尽!这个道童,又聋又哑,只有一分蛮气力。却是有生的孩儿,没奈何带他出来。这厮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辞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后,脚高步低,望市心里来。吴用手中摇着铃杵,口里念四句口号道: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
吴用又道:「乃时也,运也,命也。知生知死,知因知道。若要问前程,先请银一两。」说罢,又摇铃杵。北京城内小儿,约有五六十个,跟着看了笑。却好转到卢员外解库门首,自歌自笑去了。复又回来,小儿们哄动。
卢员外正在解库厅前坐地,看着那一班主管收解,只听得街上喧哄。唤当直的问道:「如何街热闹?」当直的报覆员外:「端的好笑!街上一个别处来的算命先生,在街上卖卦,要银一两算一命。」卢俊义道:「即出大言,必有广学。当直的,与我请他来。」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生出机会来。当直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员外有请。」吴用道:「是何人请我?」当直的道:「卢员外相请。」吴用便唤道童跟着转来,揭起帘子,入到厅前。教李逵只在鹅顶椅上坐定等候。吴用转过前来,见卢员外时,那人生的如何?有满庭芳词为证: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威风凛,仪表似天神。义胆忠肝贯日,吐虹蜺志气凌云。驰声誉北京城内,元是富豪门。杀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殚赤心报国,建立功勋。慷慨名扬宇宙,论英雄播满乾坤。卢员外双名俊义,洒北玉麒麟。
这篇词单道卢俊义豪杰处。吴用向前施礼。卢俊义欠身答礼,问道:「先生贵乡何处?尊姓高名?」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自号谈天口,祖贯山东人氏。能算皇极先天数,知人生死贵贱。卦金白银一两,方才算命。」卢俊义请入后堂小合儿里,分宾坐定。茶汤已罢,叫当直的取过白银一两,放于卓上,权为压命之资。「烦先生看贱造则个。」吴用道:「请贵庚月日下算。」卢俊义道:「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目下行藏则个。在下今年三十二岁,甲子年乙丑月丙日丁卯时。」吴用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排在卓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卓上一拍,大叫一声:「怪哉!」卢俊义失惊问道:「贱造主何凶吉?」吴用道:「员外若不见怪,当以直言。」卢俊义道:「正要先生与迷人指路,但说不妨。」吴用道:「员外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卢俊义笑道:「先生差矣!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之家。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更兼俊义作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又无寸男为盗,亦无只女为非。如何能有血光之灾?」吴用改容变色,急取原银付还,起身便走。嗟叹而言:「天下原来都要人阿谀谄佞!罢,罢!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小生告退。」卢俊义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戏耳。愿听指教。」吴用道:「小生直言,切勿见怪。」卢俊义道:「在下专听,愿勿隐匿。」吴用道:「员外贵造,一向都行好运。但今年时犯岁君,正交恶限。目今百日之内,尸首异处。此乃生来分定,不可逃也。」卢俊义道:「可以回避否?」吴用再把铁算子搭了一回,便回员外道:「则除非去东南方巽地上一千里之外,方可免此大难。虽有些惊恐,却不伤大体。」卢俊义道:「若是免的上经难,当以厚报。」吴用道:「命中有四句卦歌,小生说与员外,写于壁上,日后应验,方知小生灵处。」卢俊义道:「叫取笔砚来。」便去白粉壁上写,吴用口歌四句: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上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当时卢俊义写罢,吴用收拾起算子,作揖便行。卢俊义留道:「先生少坐,过午了去。」吴用答道:「多蒙员外厚意,误了小生卖卦。改日再来拜会。」抽身便起。卢俊义送到门首,李命拿了拐棒儿走出外。吴学究别了卢俊义,引了李逵,迳出城来,回到店中,算还房宿饭钱,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出离店肆。对李逵说道:「大事了也。我们星夜赶回山寨,安排圈套,准备机关,迎接卢俊义。他早晚便来也。」
且不说吴用、李逵还寨,却说卢俊义自从算卦之后,寸心如割,坐立不安。当夜无话。捱到次日天晓,洗漱罢,早饭已了,出到堂前,便叫当直的去唤众多主管商议事务。少刻都到。那一个为头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这李固原是东京人,因来北京投奔相识不着,冻倒在卢员外门前。卢俊义救了他性命,养他家中。因见他勤谨,写的算的,教他管顾家间事务。五年之内,直抬举他作了大都管。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着四五十个行财管斡。一家内都称他做李都管。当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随李固来堂前声喏。卢员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说犹未了,阶前走过一人来。看那来人怎生模样?但见: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带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着一双土黄皮油膀胛靴。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笄四季花。
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不则一身好花绣,那人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的。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个虫蚁。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本身姨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曾有一篇沁园春词,单道着燕青的好处。但见:
唇若涂朱,晴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驰名。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听鼓板喧云,笙怕嘹亮,畅叙幽情。棍棒参差,揎拳飞脚,四百军州到处惊。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原来这燕青是卢俊义家心腹人,都上厅声喏了,做两行立住。李固立在左边,燕青立在右边。卢俊义开言道:「我夜来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灾,只除非出去东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避。我想东南方有个支处,是泰安州。那里有东狱泰山天齐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灾厄。我一者去那里烧炷香消灾灭罪,二者躲过这场灾悔,三者做些买卖,观看外方景致。李固,你与我觅十辆太平车子,装十辆山东货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里库房钥匙,只今日便与李固交割。我三日之内,便要起身。」李固道:「主人误矣!常言道:『卖卜卖卦,转回说话。』休听那算命的胡言乱语。只在家中,怕做什么!」卢俊义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若有灾来,悔却晚矣。」燕青道:「主人在上,须听小乙愚言。这一条路去山东泰安州,正打从梁山泊边过。近年泊内是宋江一夥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盗,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烧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来那个算命的胡讲。到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做阴阳人来扇惑,要赚主人那里落草。小乙可惜夜来不在家里。若在家时,三言两句,盘倒那先生,到敢有场好笑。」卢俊义道:「你们不要胡说!谁人敢来赚我!梁山泊那夥贼男女,打什么紧。我观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学成武艺,显扬于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
说犹未了,屏风背后走出娘子来,乃是卢员外浑家,年方二十五岁,姓买,嫁与卢俊义才方五载,琴瑟谐和。娘子买氏便道:「丈夫,我听你说多时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听那算命的胡主产,撇了海阔一个家业,耽惊受怕,去虎穴龙潭里做买卖!你且只在家内清心寡欲,高居坐,自然无事。」卢俊义道:「你妇人家省得什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古祸出师人口,必主吉凶。我既主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
燕青又道:「小人托主人福阴,学的些个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说嘴,帮着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卢俊义道:「便是我买卖上不省的,要带李固去。他须省的。又替我大半气力。因此留你在家看守。自有别人管帐。只教你做个椿主。」李固又道:「小人近日有些脚气的症候,十分走不的多路。」卢俊义听了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许多推故。若是那一个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头的滋味。」李固吓的面如土色。众人谁敢再说。各自散了。
李固只的忍气吞声,自去安排行李。讨了十辆太平车子,唤了十个脚夫,四五十拽车头口,一个个都分付了。行货拴缚完备。卢俊义自去结束。第三日,烧了神福给散了,家中大男小女一个个都分付了,当晚先叫李固引两个当直的,尽收拾了出城。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去。
次日五更,卢俊义起来,沐浴罢,更换一身新衣服,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辞别了祖先香火,出门上路。看卢俊义时,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范阳遮尘毡笠,拳来大小撒发红缨,斜纹缎子布衫,查开五指梅红线绦,青白行缠抓住袜口,软绢袜衬多耳麻鞋。腰悬一把雁翎响铜钢刀,海驴皮鞘子,手拿一条搜山搅海棍棒。端的是山东驰誉,河北扬名。
当下卢俊义拜辞家堂已了,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个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家中知道。」说罢,燕青在面前拜了。卢俊义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开。」燕青道:「主人在上,小乙不敢偷工夫闲耍。主人如此了同行,怎敢怠慢!」卢俊义提了棍棒,出到城外。有诗一首,单道卢俊义这条好棒。有诗为证:
挂壁悬崖欺瑞雪,撑天拄地撼狂风。
虽然身上无牙爪,出水巴山秃尾龙。
李固接着。卢俊义道:「你可引两个伴当先去。但有乾净客店,先做下饭,等候车仗脚夫到来便吃。省的耽阁了路程。」李固也提条杆棒,先和两个伴当去了。卢俊义和数个当直的,随后押着车仗行。但见途中山明水秀,路阔坡平,心中欢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见这般景致!」行了四十馀里,李固接着主人,吃点心中饭罢,李固又先去了。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李固着,车仗人马宿食。卢俊义来到店房内,倚了棍棒,挂了毡笠儿,解下腰刀,换了鞋袜。宿食皆不必说。次日清早起来,打火做饭。众人吃了,收拾车辆头口,上路又行。
自此在路夜宿晓行,已经数日,来到一个客店里宿食。天明要行,只见店小二哥对卢俊义说道:「好教官人得知,离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边口子前过去。山上宋公明大王,虽然不害来往客人,官人须是悄悄过去,休的大惊小怪。」卢俊义听了道:「原来如此。」便叫当直的取下衣箱,打开锁,去里面提出一个包,人取出四百白绢旗。问小二哥讨了四根竹竿,每根缚起一面旗来。每面拷栳大小几个字,写道:
「慷慨北京卢俊义,远驮货物离乡地。
一心只要捉强人,那时方表男儿志!」
李固等众人看了,一齐叫起苦来。店小二问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亲么?」卢俊义道:「我自是北京财主,却和这贼们有什么亲。我特地要来捉宋江这厮。」小二哥道:「官人低声些,不要连累小人,不是耍处!你便有一万人马也近他不的。」卢俊义道:「放屁!你这厮们都和那贼人做一路!」店小二叫苦不迭。众车脚夫都痴呆了。李固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怜见众人,留了这条性命回乡去,强似做罗天大醮!」卢俊义喝道:「你省的什么!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厮拚!我思量平生学的一身本事,不曾逢着买主。今日幸然逢此机会,不就这里发卖,更待何时!我那车子上叉袋里,已准备下一袋熟麻索。倘或这贼们当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砍翻,你们众人与我便缚在车子上。撇了货物不打紧,且收拾车子捉人。把这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愿。若你们一个不肯去的,只就这里把你们先杀了。」
前面摆四辆车子,上插了四把绢旗。后面六辆车子,随从了行。那李固和众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三个丫儿扣牢了,赶着车子奔梁山泊路上来。李固等见了崎岖山路,行一步,怕一步。卢俊义只顾赶着要行。从清早起来,行到已牌时人,远地望见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树。却好行到林子边,只听的一声胡哨响,吓得李固和两个当直的没躲处。卢俊义孝车仗押在一边,车夫众人都躲在车子底下叫苦。卢俊义喝道:「我若搠翻,你们与我便缚。」说犹未了,只见林子边走出四五百小喽罗来。听得后面锣声响处,又有四五百小喽罗,截住后路。林子里一声炮响,托地跳出一筹好汉。怎地模样?但见:
茜红头巾,金花斜袅。铁甲凤盔,锦衣绣袄。血染髭髯,虎威雄暴。大斧一只,人皆吓倒。
又诗曰:
铁额金晴老大虫,翻身跳出树林中。
一声咆吼如雷震,万里传名黑旋风。
当下李逵手搭双斧,厉声高叫:「卢员外认得哑道童么?」卢俊义猛省,喝道:「我如常有心要来拿你这是虽盗。今日特地到此。快教宋江那厮下山投拜。倘或执迷,我片时间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李逵呵呵大笑道:「员外,你今日中了俺的军师妙计,快来坐把交椅。」卢俊义大怒,搭着手中朴刀,来斗李逵。李逵输起双斧来迎。两个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来,转过身,望林子里便走。卢俊义挺着朴刀,随后赶将入。李逵在林木丛中,东闪西躲。引得卢俊义性发,破一步抢入林来,李逵飞奔乱松丛里去了。卢俊义赶过林子这边,一个人也不见了。却待回身,只听得松林傍边转出一颗人来。一个人高声大叫:「员外不要走,认得俺么?」卢俊义看时,却是一个胖大和尚,身穿皂直裰,倒提铁禅杖。卢俊义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和尚?」鲁智深大笑道:「洒家是花和尚鲁智深。今奉哥哥将令,着俺来迎接员外上山。」卢俊义焦躁,大骂:「秃驴敢如此无礼!」拈手中朴刀,直取那和尚。鲁智深轮起铁禅杖来迎。两个斗不到三合,鲁智深拨开朴刀,回身便走。卢俊义赶将去。正赶之间,喽罗里走出行者武松,轮两口戒刀,直奔将来。卢俊义不赶和尚,来斗武松。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卢俊义哈哈大笑:「我不赶你!你这厮们何足道哉!」说犹未了,只见山坡下一个人在那里叫道:「卢员外,你如何省得!岂不闻『人怕落荡,铁怕落炉』。哥哥定下的计策,你待走那里去?」卢俊义喝道:「你这厮是谁?」那人笑道:「小可便是赤发鬼刘唐。」卢俊义骂道:「草贼休走!」挺手中朴刀,直取刘唐。方才斗得三合,刺斜里一个人大叫道:「好汉没遮拦穆弘在此!」当时刘唐、穆弘两个,两条朴刀,双斗卢俊义。正斗之间,不到三合,只听的背后脚步响。卢俊义喝声:「着!」刘唐、穆弘跳退数步。卢俊义便转身斗背后的好汉。却是扑天雕李应。三个头领,丁字脚围定。卢俊义全然不慌,越斗越健。正好步斗,只听得山顶上一声锣响,三个头领,各自卖个破绽,一齐拔步去了。卢俊义又斗得一身臭汗,不去赶他。再回林子边来寻车仗人伴时,十辆车子,人伴头口,都不见了。口里只管叫苦。有诗为证:
避灾因作泰山游,暗里机谋不自由。
家产妻奴俱撇下,来吞水浒钓鱼钩。
卢俊义便向高阜处四下里打一望,只见远远地山坡下一夥小喽罗,把车仗头口赶在前面,将李固一干人连连串串,缚在后面。鸣锣擂鼓,解投松树那边去。卢俊义望见,心如火炽,气似烟生。提着朴刀,直赶将去。约莫离山坡不远,只见两筹好汉喝一声道:「那里去!」一个是美髯公朱仝,一个是插翅虎雷横。卢俊义见了,高声骂道:「你这夥草贼,好好把车仗人马还我!」朱仝手拈长髯,大笑说道:「卢员外,你还恁地不晓得!中了俺军师妙计,便肋生两翅,也飞不出去。快来大寨坐把交椅。」卢俊义听了大怒,挺起朴刀,直奔二人。朱仝、雷横各将兵器相迎。三个斗不到三合,两个回身便走。卢俊义寻思道:「须是赶翻一个,却才讨得车仗。」舍着性命,赶转山坡。两个好汉都不见了。只听得山顶上鼓板吹箫。仰面看时,风刮起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字。转过来打一望,望见红罗销金伞下,盖着宋江。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一行部从二百馀人,一齐声喏道:「员外别来无恙!」卢俊义见了越怒,指名叫骂。山上吴用劝道:「兄长且须息怒。宋公明久闻员外清德,实慕威名。特令吴某亲诣门墙,赚员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请休见责。」卢俊义大骂:「无端草贼,怎敢赚我!」宋江背后转过小李广花荣,拈弓取箭,看着卢俊义喝道:「卢员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荣神箭。」说犹未了,飕地一箭,正中卢俊义头上毡笠儿的红樱。吃了一惊,回身便走。山上鼓声震地。只见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引一彪军马,摇旗纳喊,从东山边杀出来。又见双鞭将呼延灼,金枪手徐宁,也领一彪军马,摇旗纳喊,从山西边杀出来。吓得卢俊义走投没路。看看天色将晚,脚又疼,肚又饿。正是慌不择路,望山僻小径只顾走。约莫黄昏时分,烟迷远水,雾锁深山,星月微明,不分丛莽。正走之间,不到天尽头,须到地尽处。看看走到鸭嘴滩头。只一望时,都是满目芦花,茫茫烟水。卢俊义看见,仰天长叹道:「是我不听好人言,今日果有凄惶事!」正烦恼间,只见芦苇里面一个渔人,摇着一只小船出来。正是:
生涯临野渡,茅屋隐晴川。
沽酒浑家乐,看山满意眠。
掉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
惊起闲鸥惊,冲开柳岸烟。
那渔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胆!这是梁山泊出没的去处,半夜三更,怎地来到这里?」卢俊义道:「便是我迷踪失路,寻不着宿头。你救我则个。」渔人道:「此间大宽转,有一个市井,却用走三十馀里向开路程。更兼路杂,最是难认。若是水路去时,只有三五里远近。你舍得十贯钱与我,我便把船载你过去。」卢俊义道:「你若渡得我过去,寻得市井客店,我多与你些银两。」那渔人摇船傍岸,扶芦俊义下船。把铁篙撑开。约行三五里水面,只听得前面芦苇丛中橹声响,一只小船飞也似来。船上有两个人。前面一个,赤条条地拿着一条水篙,后面那个摇着橹。前人,横定篙,口里唱着山歌道:
「生来不会读诗书,且就梁山泊内居。
准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卢俊义听得,吃了一惊,不敢做声。又听得右边芦苇丛中,也是两个人,摇一只小船出来。后面的摇着橹,有咿哑之声。前面横定篙,口里也唱山歌道:
「乾坤生我泼皮身,赋性从来要杀人。
万两黄金浑不爱,一心要捉玉麒麟。」
芦俊义听了,只叫得苦。只见当中一只小船,飞也似摇交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倒提铁锁木篙,口里亦唱着山歌道: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歌罢,三只船一齐唱喏。中间是阮小二,左边是阮小五,右边的是阮小七。那三只小船,一齐撞将来。卢俊义听了,心内转惊。自想又不识水性,连声便叫渔人:「快与我拢船近岸。」那渔人呵呵大笑,对卢俊义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小生在浔阳江,来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李俊的便是。员外若还不肯降时,送了你性命!」卢俊义大惊,喝一声说道:「不是你,便是我!」拿着朴刀,望李俊心窝里搠将来。李俊见朴刀搠将来,拿定掉牌,一个背抛筋斗,扑同的翻下水去了。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上转。朴刀又搠将下水。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出来,叫一声,乃是浪里白跳张顺。把手挟住船稍,脚踏水浪,把船只一侧,船底朝天,英雄落水。不知芦俊义性命如何?正是:铺排打凤牢龙计,坑陷惊天动地入。毕竟卢俊义落水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