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龙虎山中降敕宣,销魔殿上散霄烟。
致令煞曜离金阙,故使罡星下九天。
战马频嘶杨柳岸,征旗布满藕花船。
只因肝胆存忠义,留得清名万古传。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收军回到安山镇,正待要回山寨,只见白胜前来报说:「卢俊义去打东昌府,连输了两阵。城中有个猛将,姓张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骑出身;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呼为没羽箭。手下两员副将,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马上会使飞枪,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卢员外提兵临境,一连十日,不出厮杀。前日张清出城交锋,郝思文出马迎敌。战无数合,张清便走,郝思文赶去,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马来;却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张清战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输了一阵。次日,混世摩王樊瑞,引项充、李衮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正中项充。因此又输了一阵。二人见在船中养病。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宋江见说了,叹曰:「卢俊义直如此无缘!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山寨中也好眉目,谁想又逢敌手!既然如此,我等众弟兄引兵都去救应。」当时传令,便起三军。诸将上马,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卢俊义等接着,具说前事,权且下寨。
正商议间,小军来报:『没羽箭张清搦战。』宋江领众便起,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随到门旗下。宋江在马上看对阵时,阵排一字,旗分五色。三通鼓罢,没羽箭张清出马。怎生打扮?有一篇水调歌,诜嶷清的英勇:
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锦衣绣袄袍中,微露透深青。雕鞍侧坐,青骢玉勒马轻迎。葵花宝镫,振响熟铜铃。倒拖雉尾,飞走四蹄轻。金环摇动,飘飘玉蟒撒朱缨。锦袋石子,轻轻飞动似流星。不用强弓硬弩,何须打弹飞铃,但着处,命归空。东晶马骑将,没羽箭张清。
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喝采。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门旗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有诗为证:
手执标枪惯飞舞,盖世英雄诚未睹。
斑烂锦体兽吞头,龚旺名为花项虎。
又见张清阵内门旗影里,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亦有诗为证:
虎骑奔波出阵门,双腮连项露疤痕。
到处人称中箭虎,手搭飞叉丁得孙。
三骑马来到阵前。张清手指宋江骂道:「水洼草贼,愿决一阵!」宋江问道:「谁可去战张清?」傍边恼犯这个英雄,忿怒跃马,手舞钩镰枪,出到阵前。宋江看时,乃是金枪手徐宁。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对手。」徐宁飞马,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斗不到五合,张清便走,徐宁去赶。张清把左手虚提长枪,右手便向锦袋中摸出石子,纽回身,觑得徐宁面门较近,只一石子,可怜悍勇徐宁,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便来捉人。宋江阵上人多,早有吕方、郭盛两骑马,两枝戟,救回本阵。宋江等大惊,尽皆失色。再问:「那个头领接着厮杀?」宋江言未尽,马后一将飞出。看时,却是锦毛虎燕顺。宋江却待阻当,那骑马已自去了。燕顺接住张清,斗无数合,遮拦不住,拨回马便走。张清望后赶来。手取石子,看燕顺后心一掷,打在镗甲护镜上,铮然有声,伏鞍而走。宋江阵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惧哉!」拍马提搠,飞出阵去。宋江看时,乃是百胜将韩滔。不打话,便战张清。两马方交,喊声大举。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抖擞精神,大战张清。不到十合,张清便走。韩滔疑他飞石打来,不去追赶。张清回头,不见赶来,翻身勒马便转。韩滔却待挺搠来迎,被张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韩滔鼻凹里打中。只见鲜血并流,逃回本阵。彭玘见了大怒,「量这等小辈,何足惧哉!」不等宋公明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两个未曾交马,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玘面颊。丢了三尖两刃刀,奔马回阵。
宋江见输了数将,心内惊惶,便要将军马收转。只见卢俊义背后一人大叫:「今日将威风折了,来日怎地厮杀!且看石子打得我么?」宋江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拍马舞刀,直奔张清。张清便道:「一个来,一个走,两个来,两个逃。你知我飞石手段吗?」宣赞道:「你打得别人,怎近得我!」说言未了,张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赞嘴边,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却待来捉,怎当宋江阵上人多,众将救了回阵。
宋江见了,怒气于心,掣剑在手,割袍为誓:「我若不拿得此人,誓不回军!」呼延灼见宋江设誓,便道:「兄长此言,要我们弟兄何用?」就拍踢雪乌雕,直临阵前,大骂:「张清小儿得宠,一力一勇!认得大将呼延灼吗?」张清问道:「辱国败将之人,也遭吾毒手!」言未绝,一石子飞来。呼延灼见石子飞来,急把鞭来隔时,却中在手腕上,早着一下,便使不动钢鞭,回归本阵。
宋江道:「马军头领,都被损伤。步军头领,谁敢捉这张清?」只见部下刘唐,手拈朴刀,挺身出阵。张清见了大笑,骂道:「你那败将,马军尚且输了,何况步卒!」刘唐大怒,迳奔张清。张清不战,跑马归阵。刘唐赶去。人马相迎,刘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着张清战马。那马后蹄,直踢起来。刘唐面门上扫着马尾,双眼生花,早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急待挣紥,阵中走出军来,横拖倒拽,拿入阵中去了。宋江大叫:「那个去救刘唐?」只见青面兽杨志,便舞刀直取张清。张清虚把枪来迎。杨志一刀刺去,张清镫里藏身。杨志却砍了个空。张清手拿石子,喝声道:「着!」石子从肋罗里飞将过去。张清又一石子,铮的打在盔上。吓得杨志胆丧心寒,伏鞍归阵。宋江看了,转转寻思:「若是今番输了锐气,怎生回梁山泊!谁与我出得这口气?」朱仝听得,目视雷横说道:「捉了刘唐去,却值甚的!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条朴刀杀出阵前。张清笑道:「一个不济,又添一个。由你十个,更待如何!」全无惧色,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雷横先到,张清手起,势如招宝七郎。石子来时,面门上怎生躲避。急待抬头看时,额上早中一石子,扑然倒地。朱仝急来快救,脖项上又一石子打着。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大挺神威,轮起青龙刀,纵开赤兔马,来救朱仝、雷横。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张清又一石子打来。关胜急把刀一隔,正打着刀口,迸出火光。关胜无心恋战,勒马便回。
双枪将董平见了,心中暗忖:「吾今新降宋江,若不显我些武艺,上山去必无光彩。」手提双枪,飞马出阵。张清看见,大骂董平:「我和你邻近州府,唇齿之邦,共同灭贼,正当其理!你今缘何反背朝廷?岂不自羞!」董平大怒,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两条枪阵上交加,四双臂环中撩乱。约斗五七合,张清拨马便走。董平道:「别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张清带住枪杆,去锦袋中摸出一个石子,手起处真似流星掣电,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董平眼明手快,拨过了石子。张清见打不着,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将去。董平又闪过了。两个石子打不着,张清却早心慌。那马尾相衔,张清走到阵门左侧,董平望后心刺一枪来。张清一闪,镫里藏身。董平却搠了空。那条枪却搠将过来。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着。张清便撇了枪,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两个搅做一块。宋江阵上索超望见,轮动大斧,便来解救。对阵龚旺、丁得孙两骑马齐出,截住索超厮杀。张清、董平又分拆不开。索超、龚旺、丁得孙三疋马,搅做一团。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一齐尽出,两条枪、两枝戟,来救董平、索超。张清见不是头,弃了董平,跑马入阵。董平不舍,直撞入去。却忘了提备石子。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道:「着!」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董平便回。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赶入阵来。张清停住枪,轻取石子,望索超打来。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脸上,鲜血并流,提斧回阵。
却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龚旺心慌,便把飞枪标将来。却标不着花荣、林冲。龚旺先没了军器,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这边丁得孙不敢弃叉,死命抵敌吕方、郭盛。不提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暗忖道:「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了一十五员大将。」手中弃了杆棒,身边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声响正中了丁得孙马蹄。那马便倒。却被吕方、郭盛捉过阵来。张清要来救时,寡不敌众。只得拿了刘唐,且回东昌府去。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虽然折了龚旺、丁得孙,也拿得这个刘唐。回到州衙,先把刘唐长枷送狱,却再商议。
张清神手拨天关,暗里能将石子攀。
一十五人都打坏,脚瘸手跛奔梁山。
且说宋江收军回寨,把龚旺、丁得孙先送上梁山泊。宋江再与卢俊义、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虽是不在此人之下,也当是个猛将!」众人无语。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龚旺、丁得孙为羽翼。如今手足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获此人。」吴用道:「兄长放心。小生见了此将出没,已自安排定了。虽然如此,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却叫鲁智深、武松、孙立、黄信、李立,尽数引领水军,安排车仗船只,水陆并进,船骑相迎。赚出张清,便成大事。」吴用分拨已定。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虽是赢得,贼势根本未除。暗使人去探听虚实,却作道理。」只见探事人来回报:「寨后西北上,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有百十辆车子。河内又有粮草船,大小约有五百馀只。水陆并进,船马同来。沿路有几头领监管。」太守道:「这厮们莫非有计?恐遭他毒手。再差人去打听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次日,小军回报说:「车上都是粮,尚且撒下米来。水中船只,虽是遮盖着,尽有米布袋露出将来。」张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车子,后去取他水中船只。太守助战,一鼓而得。」太守道:「此计甚妙。只可善觑方便。」叫军汉饱餐酒食,尽行披挂,稍驮锦袋。张清手执长枪,引一千军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满天。行不到十里,望见一簇车子,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张清看了,见鲁智深担着禅杖,皂直掇拽紥起来,当头先走。张清道:「这秃驴脑袋上着我一下石子。」鲁智深担着禅杖,此时自望见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顾走,却忘了提防他石子。正走之间,张清在马上喝声:「着!」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打得鲜血并流,望后便倒。张清军马一齐纳喊,都抢将来。武松急挺两口戒刀,死去救回鲁智深。撇了粮车便走。张清夺得粮车,见果是粮米,心中欢喜,不来追赶鲁智深。且押送粮车,推入城来。太守见了大喜。自行收管。张清道:「再抢河中粮船。」太守道:「将军善觑方便。」张清上马,转到南门。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张清便叫开城门,一齐纳喊,抢到河边。只见阴云布满,黑雾遮天。马步军兵回头看时,你我对面不见。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张清看见,心慌眼暗,却待要回,进退无路。四下里喊声乱起,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林冲引铁骑军兵,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河内却是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两童八个水军头领,一字儿摆在那里。张清便有三头六臂,也怎生挣紥得脱!被阮氏三雄捉住,绳缠索绑,送入寨中。
水军头领飞报宋江。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吾得住?听得城外四面炮响,城门开了,吓得太守无路可逃。宋江军马,杀入城中。先救了刘唐。次后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一分给散居民。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众人会面。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众多弟兄,都被他打伤。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宋江见解将来,亲自直下堂阶迎接。便陪话道:「误犯虎威,请勿挂意!」邀上厅来。说言未了,只见阶下鲁智深使手帕包着头,拿着铁禅杖,迳奔来要打张清。宋江隔住,连声喝退。「怎肯教你下手!」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叩头下拜受降。宋江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弟兄若要如此报仇,皇天不祐,死于刀剑之下!」众人听了,谁敢再言。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义气相投。昔日老郎有一篇言语,赞张清道:
祖代英雄播英武,义胆忠肝咸若古。
披坚自可为干城。佐郡应须是公辅。
东昌骁将名张清,豪气凌霄真可数。
阵云冉冉飘征旗,劲气英英若痴虎。
龙鳞铁甲披凤毛,宫锦花袍明绣补。
坐骑一疋大宛驹,袖中暗器真难睹。
非鞭非简亦非枪,阵上陨石如星舞。
飞来猛将不能逃,中处应令倒旗鼓。
感人义气成大恩,此日归心甘受虏。
天降罡星大泊中,烨烨英声传水浒。
宋江在东昌府州衙堂上,折箭盟誓已罢,「众弟兄勿得伤情!」众皆大笑,人各听令,尽皆欢喜。收拾军马,都要回山。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东昌府一个兽医,复姓皇甫名端。「此人善能相马,知得头口寒暑病症。下药用针,无不痊可。真有伯乐之才。原是幽州人氏。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以此人称为紫须伯。梁山泊亦有用他处。可唤此人,带引妻小,一同上山。乞取钧旨。」宋江闻言大喜。「我虽在中原,不晓其理。若果皇甫端肯去相聚,大称予怀。」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随即便去,唤到兽医皇甫端,来拜见宋江并众头领。大小众将,看了尽皆欢喜。有篇七言古风诗,道皇甫端医术:
传家艺术无人敌,安骥年来有神力。
回生起死妙难言,拯惫扶危更多益。
鄂公乌骓人尽夸,郭公騄駬来渥洼。
吐蕃枣骝号神驳,北地又羡拳毛騧。
腾骧騋匕皆经见,衔橛背鞍亦多变。
天闲十二旧驰名,手到病除能应验。
古人已往名不刊,只今又见皇甫端。
解治四百零八病,双瞳炯炯珠走盘。
天集忠良真有意,张清鹗荐诚良计。
梁山泊内添一人,号名紫髯伯乐裔。
宋江看了皇甫端,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须过腹。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心中甚喜,愿从大义。宋江大喜。
抚慰已了,传下号令,诸多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进发。鞍上将,鞭敲金镫响,步下卒,齐唱凯歌声。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前后诸军都起,于路无话。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宋江叫放出龚旺、丁得孙来,亦用好言抚慰。二人叩首拜降。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专工医兽。董平、张清亦为山寨头领。宋江欢喜,忙叫排宴庆贺。都在忠义堂上,各依次席而坐。宋江看了众多头领,却好一百单八员。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弟兄,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疏失。皆是上天护德,非人之能。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英勇。一者合当聚义,二乃我再有句言语,烦你众兄弟共听。」吴用便道:「愿请兄长约束,共听号令。」
宋江对着众头领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正是,有分教: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毕竟宋公明说出什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