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混沌初分气磅礴,人生禀性有愚浊。
圣君贤相共裁成,文臣武士登台阁。
忠良闻者尽欢忻,邪佞听时俱忿跃。
历代相传至宋朝,罡星煞曜离天角。
宣和年上乱纵横,梁山泊内如期约,
百单八位尽英雄,乘时播乱居山东。
替天行道存忠义,三度招安受帝封。
二十四阵破辽国,大小诸将皆成功。
清溪洞里擒方腊,雁行零落悲秋风。
事业集成忠义传,用资谈柄江湖中。
话说梁山泊好汉,水战三败高俅,尽被擒捉上山。宋公明不肯杀害,尽数放还。高尉许多人马回京,就带萧让、乐和前往京师听候招安一事。却留下参谋闻焕章在梁山泊里。那高俅在梁山泊时,亲口说道:「我回到朝廷,亲引萧让等面天子,便当力奏,亲自保举,火速差人就便前来招安。」因此上就叫乐和为伴,与萧让一同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梁山泊众头目商议,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实。」吴用笑道:「我观此人生的蜂目蛇形,是个转面无恩之人。他折了许多军马,废了朝廷许多钱粮,回到京师,必然推病不出,朦胧奏过天子,权将军士歇息。萧让、乐和,软监在府里。若要等招安,空劳神力。」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招安犹可,又且陷了二人。」吴用道:「哥哥再选两个乖觉的人,多将金宝前去京师,探听消息,就行钻刺关节,斡运衷情,达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的,此为上计。」燕青便起身说道:「旧年闹了东京,是小弟去李师师家入肩。不想这一场大闹,他家已自猜了八分。只有一件,他却是天子心爱的人,官家那里疑他。他自必然奏说,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来惊吓。已是奏过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里入肩。枕头上关节最快,亦是容易。小弟可长可短,见机而作。」宋江道:「贤弟此去,须担干系。」戴宗便道:「小弟帮他去走一遭。」神机军师朱武道:「兄长昔日打华州时,尝与宿太尉有恩。此人是个好心的人。若得本官于天子前早晚题奏,亦是顺事。」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应着此人身上。便请闻参谋来堂上同坐。宋江道:「相公曾认得太尉宿元景么?」闻焕章道:「他是在下同窗朋友。如今和圣上寸步不离。此人极是仁慈宽厚,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宋江道:「实不瞒相公说。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节。宿太尉旧日在华州降香,曾与宋江有一面之识。今要使人去他那里打个关节,求他添力,早晚于天子处题奏,共成此事。」闻参谋答道:「将军既然如此,在下当修尺书奉去。」宋江大喜,随即教取纸笔来。一面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课,望空祈祷,卜得个上上大吉之兆。随即置酒与戴宗、燕青送行。收拾金珠细软之物两大笼子,书信随身藏了,仍带了开封府印信公文。两个扮作公人,辞了头领下山。渡过金沙滩,望东京进发。戴宗托着雨伞,背着个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着笼子,拽札起皂衫,腰系着缠袋,脚下都是腿绷护膝,八搭麻鞋。于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不由顺路入城,却转过万寿门来。两个到得城门边。把门军当住。燕青放下笼子,打着乡谈说道:「你做什么当我?」军汉道:「殿帅府有钧旨:梁山泊诸色人等,恐有夹带入城。因此着仰各门,但有外乡客人出入,好生盘诘。」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将着自家人,只管盘问。俺两个从小在开封府勾当,这门下不知出入了几万遭,你颠倒只管盘问。梁山泊人,眼睁睁的都放他过去了。」便向身边取出假公文,劈脸丢将去道:「你看这是开封府公文不是?」那监门官听得,喝道:「既是开封府公文,只管问他怎地!放他入去。」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怀里,挑起笼子便走。戴宗也冷笑了一声。两个迳奔开封府前来,寻个客店安歇了。有诗为证:
两挑行李奔东京,画夜兼行不住程。
盘诘徒劳费心力,禁门安识伪批情。
次日,燕青换领布衫穿了,将搭膊系了腰,换顶头巾歪带着,只装做小闲模样。笼内取了一帕子金珠,分付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师师家干事。倘有些撅撒,哥哥自快回去。」分付戴宗了当,一直取路,迳投李师师家来。到的门前看时,依旧曲槛雕栏,绿窗朱户,比先时又修的好。燕青便揭起斑竹帘子,便从侧首边转将入来。早闻的异香馥郁。入到客位前,见周回吊挂名贤书画。阶檐下放着三二十盆怪石苍松。坐榻尽是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尽铺锦绣。燕青微微地咳嗽一声。娅环出来见了,便传报李妈妈出来。看见是燕青,吃了一惊,便道:「你如何又来此间?」燕青道:「请出娘子来,小人自有话说。」李妈妈道:「你前番连累我家坏了房子,你有话便说。」燕青道:「须是娘子出来,方才说的。」李师师在窗子后听了多时,转将出来。燕青看时,别是一般风韵。但见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有诗为证:
芳蓉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当下李师师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里面。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妈妈四拜,后拜李行首两拜。李师师谦让道:「免礼。俺年纪幼小,难以受拜。」燕青拜罢,起身道:「前者惊恐,小人等安身无处。」李师师道:「你休瞒我!你当初说道是张闲,那两个是山东客人。临期闹了一场。不是我巧言奏过官家,别的人时,却不满门遭祸。他留下词中两句,道是:『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我那时便自疑惑。正待要问,谁想驾到。后又闹了这场,不曾问的。今喜你来,且释我心中之疑。你不要隐瞒,实对我说知。若不明言,决无干休。」燕青道:「小人实诉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惊。前番来的那个黑矮身材,为头坐的,正是呼保议宋江。第二位坐的,白俊面皮,三牙髭须,那个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小旋风柴进。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门首和杨太尉厮打的,正是黑旋风李逵。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唤小人做浪子燕青。当初俺哥哥来东京求见娘子,教小人诈作张闲,来宅上入肩。俺哥哥要见尊颜,非图买笑迎欢。只是久闻娘子遭际今上,以此亲自特来告诉衷曲。指望将替天行道,保国安民之心,上达天听,早得招安,免致生灵受苦。若蒙如此,则娘子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也。如今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因此上来寻这条门路。不想惊吓娘子。今俺哥哥无可拜送,只有些少微物在此,万望笑留。」燕青便打开帕子,摊在桌上,都是金珠宝贝器皿。那虔婆爱的是财,一见便喜。忙叫奶子收拾过了,便请燕青,教进里面小阁儿内坐地,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相待。原来李师师家,皇帝不时间来,因此上公子王孙,富豪子弟,谁敢来他家讨茶吃。
且说当时铺下盘馔酒果木,李师师亲自相待。燕青道:「小人是个该死的人,如何敢对花魁娘子坐地?」李师师道:「休恁地说!你这一般义士,久闻大名。只是奈缘中间无有好人与你们众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燕青道:「前番陈太尉来招安,诏书上并并无抚恤的言语,更兼抵换了御酒。第二番领诏招安,正是诏上要紧字样,故意读破句读:『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因此上又不曾归顺。童枢密引将军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归。次后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舡征进。只三阵,人马折其太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杀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师,生擒人数,尽都放还。他在梁山泊说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过天子,便来招安。因此带了梁山泊两个人来。一个是秀才萧让,一个是能唱乐和。眼见的把这二人藏在家里,不肯令他出来。损兵折将,必然瞒着天子。」李师师道:「他这等破耗钱粮,损折兵将,如何敢奏!这话我尽知了。且饮数杯,别你商议。」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饮酒。」李师师道:「路远风霜,到此开怀,也饮几杯,再作计较。」燕青被央不过,一杯两盏,只得陪侍。
原来这李师师是个风尘妓女,水性的人。见了燕青这表人物,能言快说,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间,用些话来嘲惹他。数杯酒后,一言半语,便来撩拨。燕青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却是好汉胸襟,怕误了哥哥大事,那里敢来承惹。李师师道:「久闻的哥哥诸般乐艺,酒边闲听,愿闻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颇学的些本事,怎敢在娘子根前卖弄过?」李师师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听。」便唤娅环取箫来。锦袋内掣出那管凤箫,李师师接来,口中轻轻吹动。端的是穿云裂石之声。有诗为证:
俊俏烟花太有情,玉箫吹出凤皇声。
燕青亦自心伶俐,一曲穿云裂太清。
燕青听了,喝采不已。李师师吹了一曲,递过箫来,与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与我听则个。」燕青却要那婆娘欢喜,只的把出本事来,接过箫,便呜呜咽咽也吹一曲。李师师听了,不住声喝采,说道:「哥哥原来恁地吹的好箫!」李师师取过阮来,拨个小小的曲儿,教燕青听。果然是玉佩齐鸣,黄莺对啭,余韵悠扬。燕青拜谢道:「小人也唱个曲儿伏侍娘子。」顿开喉咽便唱。端的是声清韵美,字正腔真。唱罢,又拜。李师师执盏擎杯,亲与燕青回酒,谢唱曲儿,口儿里悠悠放出些妖娆声嗽,来惹燕青。紧紧的低了头,唯诺而已。数杯之后,李师师笑道:「闻知哥哥好身文绣,愿求一观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怎敢在娘子根前揎衣裸体!」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裸体。」三回五次,定要讨看。燕青只的脱膊下来。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师师再与燕青把盏,又把言事来调他。燕青恐怕他动手动脚,难以回避。心生一计,便动问道:「娘子今年贵庚多少?」李师师答道:「师师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说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却小两年。娘子既然错爱,愿拜为姐姐。」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那八拜,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里好干大事。若是第二个在酒色之中的,也坏了大事。因此上单显燕青心如铁石,端的是好男子!
当时燕青又请李妈妈来,也拜了,拜做乾娘。燕青辞回。李师师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中歇。」燕青道:「既蒙错爱,小人回店中取了些东西便来。」李师师道:「休教我这里专望。」燕青道:「店中离此间不远,少刻便到。」燕青暂别了李师师,迳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说了。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燕青道:「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燕青但有此心,死于万剑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汉,何必说誓。」燕青道:「如何不说誓!兄长必然生疑。」戴宗道:「你当速去,善觑方便,早干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宿太尉的书,也等你来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细软之物,再回李师师家。将一半送与李妈,将一半散与全家大小,无一个不欢喜。便向客位侧边,收拾一间房,教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缘法辏巧。至夜,却好有人来报:「天子今晚到来。」燕青听的,便去拜告李师师道:「姐姐做个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见圣颜,告的纸御笔赦书,赦了小一罪犯,出自姐姐之德。」李师师道:「今晚教你见天子一面。你却把些本事动达天颜,赦书何愁没有。」看看天晚,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只见道君皇帝引着一个小黄门,扮做白衣秀士,从地道中迳到李师师家后门来。到的阁子里坐下,便教前后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李师师冠梳插带,整肃衣裳,前来接驾。拜舞起居寒温已了,天子命:「去其整装衣服,相待寡人。」李师师承旨,去其服色,迎驾入房。家间已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摆在面前。李师师举杯上劝天子。天子大喜,叫:「爱卿近前,一处坐地。」李师师见天子龙颜大喜,向前奏道:「贱人有个姑舅兄弟,从小流落外,今日才归。要见圣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圣监。」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但宣将来见寡人,有何妨。」奶子遂唤燕青直到房内,面见天子。燕青纳头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师师叫燕青吹箫,伏侍圣上饮酒。少刻,又拨一回阮,然后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伏侍圣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馆,其意正要听艳曲消闷。卿当勿疑。」燕青借过象板,再拜罢圣上,对李师师道:「音韵差错,望姐姐见教。」燕青顿开喉咽,手擎象板,唱渔家傲一曲。道是:
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着我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声晓。
燕青唱罢,真乃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天子甚喜。命教再唱。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只减字木兰花,上达圣听。」天子道:「好,寡人愿闻。」燕青拜罢,遂唱减字木兰花一曲。道是:
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燕青唱罢,天子失惊。便问:「卿何故有此曲?」燕青大哭,拜在地下。天子转疑,便道:「卿且诉胸中之事,寡人与卿理会。」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天子曰:「赦卿无罪,但奏不妨。」燕青奏道:「臣自幼飘泊江湖,流落山东,跟随客商,路经梁山泊过,致被劫掳上山,一住三年。今日方得脱身逃命,走回京师。虽然见的姐姐,则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认得,通与做公的,此时如可分说?」李师师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则个!」天子笑道:「此事至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谁敢拿你!」燕青以目送情与李师师。李师师撒娇撒痴,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亲书一道赦书,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天子云:「又无御宝在此,如何写的?」李师师又奏道:「陛下亲书御笔,便强似玉宝天符,救济兄弟做的护身符时,也是贱人遭际圣时。」天子被逼不过,只得命取纸笔。奶子随即捧过文房四宝。燕青磨的墨浓,李师师递过紫毫象管。天子拂开花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临写,又问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燕青道:「男女唤做燕青。」天子便写御书道云:「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靖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下面押个御书花字。燕青再拜,叩头受命。李师师执盏擎杯谢恩。
天子便问:「汝在梁山泊,必知那里备细。」燕青奏道:「宋江这夥,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赃官污吏,谗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天子乃曰:「寡人前者两番降诏,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归降?燕青奏道:「头一番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招谕之言,更兼抵换了御酒,尽是村醪,以此变了事情。第二番招安,故把诏书读破句读,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又变了事情。童枢密引军到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回。高太尉提督军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战舡征进。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阵,杀的手脚无措,军马折其二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许了招安,方才放回。又带了山上二人在此,却留下闻参谋在彼质当。」天子听罢,便叹道:「寡人怎知此事!童贯回京时奏说:军士不伏暑热,暂且收兵罢战。高俅回军奏道:病患不能征进,权且罢战回京。」李师师奏说:「陛下虽然圣明,身居九重,却被奸臣闭塞贤路,如之奈何?」天子嗟叹不已。约有更深,燕青拿了赦书,叩头安置,自去歇息。天子与李师师上床同寝,共乐绸缪。有诗为证:
清夜宫车暗出游,青楼深处乐绸缪。
当筵诱得龙章字,逆罪滔天一笔勾。
当夜五更,自有内侍黄门接将去了。燕青起来,推道清早干事,迳来客店里,把说过的话,对戴宗一一说知。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我两个去下宿太尉的书。」燕青道:「饭罢便去。」两个吃了些早饭,打挟了一笼子金珠细软之物,拿了书信,迳投宿太尉府中来。街坊上借问人时,说:「太尉在内里未归。」燕青道:「这早晚正是退朝时分,如何未归?」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爱的近侍官员,早晚与天子寸步不离。归早归晚,难以指定。」正说之间,有人报道:「这不是太尉来也?」燕青大喜,便对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门前伺候,我自去见太尉去。」燕青近前,看见一簇锦衣花帽从人,捧着轿子。燕青就当街跪下,便道:「小人有书札上呈太尉。」宿太尉见了,叫道:「跟将进来。」燕青随到厅前。太尉下了轿子,便投侧首书院里坐下。太尉叫燕青入来,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干人?」燕青道:「小人从山东来。今有闻参谋书札上呈。」太尉道:「那个闻参谋?」燕青便向怀中取出书呈递上去。宿太尉看了封皮,说道:「我道是那个闻参谋,原来是我幼年间同窗的闻焕章。」遂拆开书来看时,写道:
「侍生闻焕章沐手百拜奉书
太尉恩想钧座前:贱子自髫年时出入门墙,已三十载矣。昨蒙高殿帅唤至军前,参谋大事。奈缘劝谏不从,忠言不听,三番败绩,言之甚羞。高太尉与贱子一同被掳,陷于缧绁。义士宋公明,宽裕仁慈,不忍加害。则今高殿帅带领梁山萧让、乐和赴京,欲请招安。留贱子在此质当。万望恩想不惜齿牙,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早降招安之典,俾令义士宋公明等早得释罪获恩,建功立业。非特国家之幸甚,实天下之幸甚也!立功名于万古,见义勇于千年。救取贱子,实领再生之赐。拂楮拳拳,幸垂昭察,不胜感激之至!
宣和四年春正月 日,闻焕章再拜奉上」
宿太尉看了书大惊,便问道:「你是谁?」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随即出来,取了笼子,迳到书院里。燕青禀道:「太尉在华州降香时,多曾伏侍太尉来。恩想缘何忘了?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每日占卜课内,只着求太尉提拔救济。宋江等满眼只望太尉来招安。若得恩想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此事,则梁山泊十万人之众,皆感大恩!哥哥责着限次,男女便回。」燕青拜辞了,便出府来。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宝物,已有在心。
且说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议:「这两件事都有些次第。只是萧让、乐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戴宗道:「我和你依旧扮作公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等他府里有人出来,把些金银贿赂与他,赚得一个厮见。通了消息,便有商量。」当时两个换了结束,带将金银,迳投太平桥来。在衙门前窥望了一回。只见府里一个年纪小的虞候,摇摆将出来。燕青便向前与他施礼。那虞候道:「你是甚人?」燕青道:「请干办到茶肆中说话。」两个到阁子内,与戴宗相见了。同坐吃茶。燕青道:「实不瞒干办说。前者太尉从梁山泊带来那两个人,一个跟的叫做乐和,与我这哥哥是亲眷,欲要见他一见。因此上相央干办。」虞候道:「你两个且休说!节堂深处的勾当,谁理会的!」戴宗便向袖内取出一锭大银,放在桌子上,对虞候道:「足下只引的乐和出来相见一面,不要出衙门,便送这锭银子与足下。」那人见了财物,一时利动人心,便道:「端的有这两个人在里面。太尉钧旨,只教养在后花园里宿歇。我与你唤他出来,说了话,你休失信,把银子与我。」戴宗道:「这个自然。」那人便起身分付道:「你两个只在此茶坊里等我。」那人急急入府去了。未否如何?有诗为证:
虞候衙中走出来,便将金帛向前排。
燕青当下通消息,准拟更深有列划。
戴宗、燕青两个在茶坊中等不到半个时辰,只见那小虞候慌慌出来说道:「先把银子来。乐和已叫出在耳房里了。」戴宗与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银子与他。虞候得了银子,便引燕青耳房里来见乐和。那虞候道:「你两个快说了话便去。」燕青便与乐和道:「我同戴宗在这里,定计赚你两个出去。」乐和道:「直把我们两个养在后花园中,墙垣又高,无计可出。折花梯子,尽都藏过了。如何能勾出来?燕青道:「靠墙有树么?」乐和道:「傍墙一遭,都是大柳树。」燕青道:「今夜晚间,只听咳嗽为号,我在外面,漾过两条索去。你就相近的柳树上,把索子绞缚了。我两个在墙外各把一条索子扯住。你两个就从索上盘将出来。四更为期,不可失误。」那虞候便道:「你两个只管说甚的。快去罢。」乐和自入去了。暗暗通报了萧让。燕青急急去与戴宗说知。当日,至夜伺候着。
且说燕青、戴宗两个,就街上买了两条粗索,藏在身边。先去高太尉府后看了落脚处。原来离府后是条河,河边却有两只空船缆着,离岸不远。两个便就空船里伏了。看看听的更鼓已打四更,两个便上岸来,绕着墙后咳嗽。只听的墙里应声咳嗽。两边都已会意。燕青便把索来漾将过去。约莫里面拴系牢了,两个在外面对绞定,紧紧地拽住索头。只见乐和先盘出来,随后便是萧让。两个都溜将下来,却把索子丢入墙内去了。四人再来空船内,伏到天色将晓,却去敲开客店门。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饭吃,算了房宿钱。四个来到城门外,等门开时,一涌出来,望梁山泊回报消息。
不是这四个回来,有分教:宿太尉单奏此事,宋公明全受招安。正是:中贵躬亲颁凤诏,英雄朝贺在丹墀。毕竟太尉怎生奏请圣旨,前去如安?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