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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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满庭芳:

  罡星起河北,豪杰四方扬。五台山发愿,扫清辽国转名香。奉诏南收方腊,催促渡长江。一自润州破敌,席卷过钱塘。抵清溪,登昱岭,涉高冈。蜂巢剿灭,班师衣锦尽还乡。堪恨当朝谗佞,不识男儿定乱狂。主降遗殃。可怜一场梦,令人泪两行。

  话说宋江衣锦还乡,拜扫回京。自离郓城县,还至东京,与众弟兄相会,令其各人收拾行装,前往任所。当有神行太保戴宗,来探宋江。二人坐间闲话,只见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圣恩,除受兖州都统制。今情愿纳下官诰,要去泰安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此生,实为万幸。」宋江道:「贤弟何故行此念头?」戴宗道:「兄弟夜梦崔府君勾唤,因此发了这片善心。」宋江道:「贤弟生身既为神行太保,他日必作岳府灵聪。」自此相别之后,戴宗纳还了官诰,去到泰安州岳庙里,陪堂出家。在彼每日殷勤奉祀圣帝香火,虔诚无忽。后数月,一夕无恙,请众道伴相辞作别,大笑而终。后来在岳庙里累次显灵。州人庙祝,随塑戴宗神像于庙里。胎骨是他真身。

  又有阮小七受了诰命,辞别宋江,已往盖天军做都统制职事。未及数月,被大将王禀、赵谭,怀挟帮源洞辱骂旧恨,累累于童枢密前诉说阮小七的过失:「曾穿着方腊的赭黄袍,龙衣玉带,虽是一时戏耍,终久怀心造意。」待要杀他。「亦且盖天军地僻人蛮,必致造反。」童贯把此事达知蔡京,奏过天子,请降了圣旨,行移公文到彼处,追夺阮小七本身的官诰,复为庶民。阮小七见了,心中也自欢喜。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后自寿全六十而亡。

  且说小旋风柴进在京师,见戴宗纳还官诰求闲去了,又见说朝廷追夺了阮小七官诰,不合戴了方腊的平天冠,龙衣玉带,意在在学他造反,罚为庶民。寻思:「我亦曾在方腊处做驸马。倘或日后奸臣人知得,于天子前谗佞见责起来,追了诰命,岂不受辱!不如自识时务,免受玷辱。」推称风疾病患,不时举发,难以任用,不堪为官。情愿纳还官诰,求闲为农。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忽然一日,无疾而终。

  李应授中山府都统制,赴任半年。闻知柴进求闲去了,自思也推称风瘫,不能为官。申达省院,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复与杜兴一处作富豪,俱得善终。

  关胜在北京大名府,总管兵马,甚得军心,众皆钦伏。一日操练军马回来,因大醉失脚落马,得病身亡。

  呼延灼受御营指挥使,每日随驾操备。后领大军破大金兀术四太子,出军杀至淮西阵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军节度使。

  花荣带同妻小妹子,前赴应天府到任。吴用自来单身,只带了随行安童,去武胜军到任。李逵亦是独自带了两个仆从,自来润州到任。话说为何只说这三个到任,别的都说了绝后结果?为这七员正将,都不厮见着。先说了结果。后这五员正将:宋江、卢俊义、吴用、花荣、李逵,还有厮会处,以此未说绝了。结果下来便见。有诗为证:

  百八英雄聚义间,东征西讨日无闲。
  甫能待得功成后,死别生离意莫还。

  再说宋江、卢俊义在京师,都分派了诸将赏赐,各各令其赴任去讫。殁于王事者,正将家眷人口,关给与恩赏钱帛金银,仍各送回故乡,听从其便。再有见在朝京偏将一十五员,除兄弟宋清还乡为农外,杜兴已自跟随李应还乡去了。黄信仍任青州。孙立带同兄弟孙新、顾大嫂并妻小,自依旧登州任用。邹润不愿为官,回登云山去了。蔡庆跟随关胜,仍回北京为民。裴宣自与杨林商议了,自回饮马川,受职求闲去了。蒋敬思念故乡,愿回潭州为民。朱武自来投授樊瑞道法,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去投公孙胜出家,以终天年。穆春自回揭阳镇乡中,后为良民。凌振炮手非凡,仍授火药局御营任用。旧在京师偏将五员:安道全钦取回京,就于太医院做了金紫医官。皇甫端原受御马监大使。金大坚已在内府御宝监为官。萧让在蔡太师府中受职,作门馆先生。乐和在附马王都尉府中,尽老清闲,终身快乐,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与卢俊义分别之后,各自前去赴任。卢俊义亦无家眷,带了数个随行伴当,自望庐州去了。宋江谢恩辞朝,别了省院诸官,带几个家人仆从,前往楚州赴任。自此相别,都各分散去了。亦不在话下。

  且说宋朝元来自太宗传太祖帝位之时,说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是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戩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家事坏民。当有殿帅府太尉高俅、杨戩,因见天子重礼厚赐宋江等这夥将校,心内好生不然。两个自来商议道:「这宋江、卢俊义皆是有罪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大臣,受朝廷这等钦恩赏赐。却教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耻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杨戩道:「我有一计,先对副了卢俊义,便是绝了宋江一只臂膊。这人十分英勇。若先对副了宋江,他若得知必变了事,到惹出一场不好。」高俅道:「愿闻你的妙计如何?」杨戩道:「排出几个庐州军汉,来省院首告卢安抚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在造反。便与他申呈去太师府启奏。和这蔡太师都瞒了。等太师奏过天子,请旨定夺。却令人赚他来京师。待上皇赐御食与他,于内下了些水银,却坠了那人腰肾,做用不得,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却赐御酒与宋江吃。酒里也与他下了慢药。只消半月之间,以定没救。」高俅道:「此计大妙。」有诗为证:

  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
  皇天若肯明昭报,男作俳优女作倡。

  两个贼臣计议定了,着心腹人出来寻觅两个庐州土人,写与他状子,叫他去枢密院,首告卢安抚在庐州,即日招军买马,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结连安抚宋江,通情起义。枢密院却是童贯,亦与宋江等有仇。当即收了原告状子,迳呈来太师府启奏。蔡京见了申文,便会官计议。此时高俅、杨戩俱各在彼。四个奸臣定了计策,引领原告人人内启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卢俊义,破大辽,收方腊,掌握十万兵权,尚且不生歹心。今已去邪归正,焉肯背反!寡人不曾亏负他,如何敢叛逆朝廷?其中有诈,未审虚的,难以准信。」当有高俅、杨戩在傍奏道:「圣上道理虽是忠爱,人心难忖。想必是卢俊义嫌官卑职小,不满其心,复怀反意。不幸被人知觉。」上皇曰:「可唤来寡人亲问,自取实招。」蔡京、童贯又奏道:「卢俊义是一猛兽,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必致未透,深为未便。今后难以收捕。只可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将圣言抚谕之,窥其虚实动静。若无,不必究问。亦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念。」上皇准奏。随即降下圣旨,差一使命,迳往庐州,宣取卢俊义还朝,有委用的事。天使奉命来到庐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直至州衙,开读已罢。

  话休絮繁。卢俊义听了圣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离了卢州,一齐上了铺马来京。于路无话,早至东京皇城司前歇了。次日早,到东华门外伺候早朝。时有太师蔡京,枢密院童贯,太尉高俅、杨戩,引卢俊义于偏殿朝见上皇。拜舞已罢,天子道:「寡人欲见卿一面。」又问:「庐州可容身否?」卢俊义再拜奏道:「托赖圣上洪福齐天,彼处军民亦皆安泰。」上皇又问了些闲话。俄延至午。尚膳厨官奏道:「进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此时高俅、杨戩,已把水银暗地着放在里面,供呈在御案上。天子当面将膳赐与卢俊义。卢俊义拜受而食。上皇抚谕道:「卿去庐州,务要尽心安养军士,勿生非意。」卢俊义顿首谢恩,出朝回还庐州。全然不知四个贼臣设计相害。高俅、杨戩相谓曰:「此后大事定矣。」有诗为证:

  奸贼阴谋害善良,共为谗语惑徽皇。
  潜将鸩毒安中膳,俊义何辜一命亡。

  再说卢俊义星夜便回庐州来。觉道腰肾疼痛,动举不得,不能乘马。坐船回来。行至泗州淮河,天数将尽,自然生出事来。其夜,因醉要立在舡头上消遣。不想水银坠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册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脚,落于淮河深处而死。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从人打捞起尸首,具棺椁殡于泗州高原深处。本州官员,动文书申覆省院,不在话下。

  且说蔡京、童贯、高俅、杨戩四个贼臣,计较定了,将赍泗州申达文书,早朝奏闻天子说:「泗州申覆:卢安抚行至淮河,坠水而死。臣等省院,不敢不奏。今卢俊义已死,只恐宋江心内设疑,别生他事。乞陛下圣鉴,可差天使,赍御酒往楚州赏赐,以安其心。」上皇沉吟良久,欲道不准,未知其心意。欲准理,诚恐害人。上皇无奈,终被奸臣谗佞所惑,片口张舌,花言巧语,缓里取事,无不纳受。遂降御酒二樽,差天使一人,赍往楚州,限目下便行。眼见得这使臣亦是高俅、杨戩二贼手下心腹之辈。天数只注宋公明合当命尽,不期被这奸臣们,将御酒内放了慢药在里面,却教天使赍擎了,迳往楚州来。

  且说宋公明自从到楚州为安抚,兼管总领兵马。到任之后,惜军爱民,百姓敬之如父母,军校仰之若神明。讼庭肃然,六事俱备,人心既服,军民钦敬。宋江赴任之后,时常出郭游玩。原来楚州南门外,有个去处,地名唤做蓼儿洼。其山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丽,松柏森然,甚有风水,和梁山泊无异。虽然是个小去处,其内山峰环绕,龙虎踞盘,曲折峰峦,坡阶台砌,四围港汊,前后湖荡,俨然似水浒寨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自己想道:「我若死此处,堪为阴宅。」但若身闲,常去游玩,乐情消遣。

  话休絮烦。自上经宋江到任以来,将及半截。时是宣和六年首夏初旬,忽听得朝廷降赐御酒到来。与众出郭迎接,入到公廨,开读圣旨已罢。天使捧过御酒,教宋安抚饮毕。宋江亦将御酒回劝天使。天使推称:「自来不会饮酒。」御酒宴罢,天使回京。宋江备礼馈送天使,天使不受而去。

  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道肚腹疼痛,心中疑虑。想被下药在酒里。却自急令从人打听那来使时,于路馆驿,却又饮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计。必是贼臣们下了药酒。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信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有诗为证:

  奸邪误国太无情,火烈擎天白玉茎。
  他日三边如有警,更凭何将统雄兵。

  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别有商议。且说黑旋风李逵,自到润州为都统制,只是心中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听得楚州宋安抚差人到来有请,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话说。」便同干人下了船,直到楚州,迳入州治拜见。宋江道:「兄弟,自从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众人。吴用军师,武胜军又远。花知寨在应天府,又不知消耗。只有兄弟在润州镇江较近,特请你来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什么大事?」宋江道:「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厅,见成杯盘,随即管待李逵,吃了半响酒食。将至半酣,宋江便道:「贤弟不知,我听得朝廷差人赍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宋江道:「兄弟,且慢着,再有计较。」不想昨日那接风酒内,已下了慢药。当夜,李逵饮酒了。

  次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几时起义兵?我那里也起军来接应。」宋江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言讫,堕泪如雨。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泪下。便觉道身体有些沉重。当时洒泪,拜别了宋江下舡。回到润州,果然药发身死。有诗为证:

  宋江饮毒已知情,恐坏忠良水浒名。
  便约李逵同一死,蓼儿洼内起佳城。

  李逵临死之时,付嘱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从人置备棺椁盛贮,不负其言扶柩而往。

  原来楚州南让外蓼儿洼,果然风景异常,四面俱是水,中有此山。宋江自到任以来,便看在眼里,常时游玩乐情。虽然窄狭,山峰秀丽,与梁山泊无异。常言:「我死当葬于此处。」不期果应其言。宋江自与李逵别后,心中伤感,思念吴用、花荣,不得会面。是夜,药发。临危嘱付从人亲随之辈:「可依我言,将我灵柩,殡葬此间南门外蓼儿洼高原深处,必报你众人之德,乞依我嘱。」言讫而逝。有诗为证:

  受命为臣赐锦袍,南征北伐有功劳。
  可怜忠义难容世,鸩酒奸谗竟莫逃。

  宋江从人置备棺椁,依礼殡葬。楚州官吏听从其言,不负遗嘱。当与亲随人从,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灵柩,葬于蓼儿洼。数日之后,李逵灵柩,亦从润州到来。从人不违其言,扶柩葬于宋江墓侧,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始为放火图财贼,终作投降受命人。

  千古英雄两坯土,墓云衰草倍伤神。

  且说宋清在家患病,闻知家人回来报说:「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病在郓城,不能前来津送。后又闻说葬于本州南门外蓼儿洼,只令得家人到来祭祀,看视坟茔,修筑完备,回复宋清,不在话下。

  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军师吴用,自到任之后,常常心中不乐,每每思念宋公明相爱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寝寐不安。至夜,梦见宋江、李逵二人,扯住衣服说道:「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负了天子。今朝廷赐饮药酒。我死无辜。身亡之后,见已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深处。军师若想旧日之交情,可到坟茔,亲来看视一遭。」吴用要问备细,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梦,寝食不安。

  次日,便收拾行李,迳往楚州来。不带从人,独自奔来。于路无话。前至楚州,到茔,果然宋江已死。只闻彼处人民,无不嗟叹。吴用安排祭仪,直至南门外蓼儿洼。寻到坟茔,哭祭宋公明、李逵。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坟冢,哭道:「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命,坐享荣华。到今数十馀载,皆赖兄长之德。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显灵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言罢,痛哭。正欲自缢,只见花荣从船上飞奔到于墓前。见了吴用,各吃一惊。吴学究便问道:「贤弟在应天府为官,缘何得知宋兄长已丧?」花荣道:「兄弟自从分散到任之后,无日身心得安。常想念众兄之情。因夜得一异梦,梦见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来扯住小弟,诉说:『朝廷赐饮药酒鸩死,见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高原之上。兄弟如不弃旧,可到坟前看望一遭。』因此小弟掷了家间,不避驱驰,星夜到此。」吴用道:「我得异梦,亦是如此,与贤弟无异。因此而来,看探坟所。今得贤弟知而到来,在此最好。吴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义难舍,交情难报。正欲就此处自缢一死,魂魄与仁兄同聚一处,以表忠义之心。」花荣道:「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之,亦与仁兄同尽忠义。」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也!有诗为证:

  红蓼洼中客梦长,花荣吴用苦悲伤。
  一腔义烈元相契,封树高悬两命亡。

  吴用道:「我指望贤弟看见我死之后,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义?」花荣道:「小弟寻思宋兄长仁义难舍,恩念难忘。我等在梁山泊时,已是大罪之人,幸然不死。累累相战,亦为好汉。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讨南征,建立功勋。今已姓扬名显,天下皆闻。朝廷即已生疑,必然来寻风流罪过。倘若被他奸谋所施,误受刑戮,那时悔之无及。如今随仁兄同死于黄泉,也留得个清名于世,尸必归坟矣。」吴用道:「贤弟,你听我说。我已单身,又无家眷,死却何妨。你今见有幼子娇妻,使其何依?」花荣道:「此事不妨,自有囊箧,足以餬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理。」两个大哭一场,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舡上从人,久等不见本官出来,都到坟前看时,只见吴用、花荣自缢身死。慌忙报与本州官僚,尽备棺椁,葬于蓼儿洼宋江墓侧。宛然东西西四丘。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忠义两全,建立祠堂,四时享祭。里人祈祷,无不感应。

  且不说宋江在蓼儿洼,累累显灵,所求立应。却说道君皇帝在东京内院,自从赐御酒与宋江之后,圣意累累设疑。又不知宋江消息,常只挂念于怀。每日被高俅、杨戩议论奢华受用所惑,只要闭塞贤路,谋害忠良。忽然一日,上皇在内宫闲玩,猛然思想起李师师。就从地道中,和两个小黄门,迳来到他后园中,拽动铃索。李师师慌忙迎接圣驾,到于卧房内坐定。上皇便叫前后关闭了门户。李师师盛妆向前,起居以罢。天子道:「寡人近感微疾,见今安道全看治。有数十日不曾来与爱卿相会,思慕之甚。今一见卿,朕怀不胜悦乐。」有诗为证:

  不见芳卿十日馀,朕心眷恋又踟蹰。
  今宵得遂风流兴,美满恩情锦不如。

  李师师奏道:「深蒙陛下眷爱之心,贱人愧感莫尽。房内铺设酒肴,与上皇饮酌取乐。」才饮过数杯,只见上皇神思困倦,点的灯烛荧煌,忽然就房里起一阵冷风。上皇见个穿黄衫的立在面前。上皇惊起,问道:「你是甚人,直来到这里?」那穿黄衫的人奏道:「臣乃是梁山泊宋江部下神行太保戴宗。」上皇道:「你缘何此此?」戴宗奏曰:「臣兄宋江,只在左右,启请陛下车驾同行。」上皇曰:「轻屈寡人车驾何往?」戴宗道:「自有清秀好去处,请陛下游玩。」上皇听罢此语,便起身随戴宗出得后院来。见车马足备。戴宗请上乘马而行。但见如云似雾,耳闻风雨之声,到一个去处。则见:

  漫漫烟水,隐隐云山。不观日月光明,只见水天一色。红瑟瑟满目蓼花,绿依依一洲芦叶。双双鸂鶒,游戏在沙渚矶头。对对鸳鸯,睡宿在败荷汀畔。林峦霜叶,纷纷万片火龙鳞,堤岸露花,簇簇千只金兽眼。淡月疏星长夜景,凉风冷露九秋天。

  当下上皇在马上,观之不足,问戴宗道:「此是何处,屈寡人到此?」戴宗指着山关路道:「请陛下行去,到彼便知。」上皇纵马登山,行过三重关道。至第三座关前,见有百馀人俯伏在地,尽是披袍挂铠,戎装革带,金盔金甲之将。上皇大惊,连问道:「卿等皆是何人?」只见为头一个,凤翅金盔,锦袍金甲,向前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上皇曰:「寡人已教卿在楚州为安抚使,却缘何在此?」宋江奏道:「臣等谨请陛下到忠义堂上,容臣细诉衷曲枉死之冤。」上皇到忠义堂前下马,上堂坐定。看堂下时,烟雾中拜伏着许多人。上皇犹豫不定。只见为首的宋江,上阶跪膝,向前垂泪启奏。上皇道:「卿何故泪下?」宋江奏道:「臣等虽曾抗拒天兵,素秉忠义,并无分毫异心。自从奉陛下勒命招安之后,北退辽兵,东擒方腊,弟兄手足,十损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来,与军民水米无交,天地共知臣心。陛下赐以乐酒,与臣服吃。臣死无憾。但恐李逵怀恨,辄起异心。臣特令人去润州,唤李逵到来,亲与药酒鸩死。吴用、花荣,亦为忠义而来,在臣冢上,俱皆自缢而亡。臣等四人,同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里人怜悯,建立祠堂于墓前。今臣等与众已亡者,阴魂不散,俱聚于此,伸告陛下,诉平生衷曲,始终无异。乞陛下圣鉴。」上皇听了,大惊曰:「寡人亲差天使,亲赐黄封御酒,不知是何人换了药酒赐卿?」宋江奏道:「陛下可问来使,便知奸弊所出也。」上皇看见三关寨栅雄壮,惨然问曰:「此是何所,卿等聚会于此?」宋江奏曰:「此是臣等旧日聚义梁山泊也。」上皇又曰:「卿等已死,当往受生于阳世,何故相聚于此?」宋江奏道:「天帝哀怜臣等忠义,蒙玉帝符牒敕命,封为梁山泊都土地。因到乡中为神,众将已会于此。有屈难伸,特令戴宗屈万乘之主,亲临水泊,恳告平日之衷曲。」上皇曰:「卿等何不诣九重深苑,显告寡人?」宋江奏道:「臣乃幽阴魂魄,怎得到凤阙龙楼?今者陛下出离宫禁,屈邀至此。」上皇曰:「寡人久坐,可以观玩否?」宋江等再拜谢恩。上皇下堂,回首观看堂上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上皇点头下阶。忽见宋江背后转过李逵,手搦双斧,厉声高叫道:「皇帝,皇帝!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拨,屈坏了我们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仇!」黑旋风说罢,轮起双斧,迳奔上皇。天子吃这一惊,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闪开双眼,见灯烛荧煌,李师师犹然未寝。有诗为证:

  偶入青楼访爱卿,梦经水浒见豪英。
  无穷冤抑当阶诉,身后何人报不平。

  上皇问曰:「寡人恰才何处去来?」李师师奏道:「陛下适间伏枕而卧。」上皇却把梦中神异之事,对李师师一一说知。李师师又奏曰:「凡人正直者,必然为神也。莫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显神灵托梦与陛下?」上皇曰:「寡人来日,必当举问此事。若是如果真实,必须与他建立庙宇,敕封列侯。」李师师奏曰:「若圣上如此加封,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德。」上皇当夜嗟叹不已。

  次日早朝,传圣旨命群臣于偏殿。当有蔡京、童贯、高俅、杨戩朝罢,虑恐圣上问宋江之事,已出宫去了。只有宿太尉等上大臣,在彼侍侧。上皇便问宿元景曰:「卿知楚州安抚宋江消息否?」宿太尉奏道:「臣虽一向不知宋安抚消息,臣昨夜得一异梦,甚是奇怪。」上皇曰:「卿得异梦,可奏与寡人知道。」宿太尉奏曰:「臣梦见宋江亲到私宅,戎装惯带,顶盔挂甲,见臣诉说陛下以药酒见赐而亡。楚人怜其忠义,葬于本州南门外蓼儿洼内,建立祠堂,四时享祭。」上皇听罢,摇着头道:「此诚异事!与朕梦一般。」又分付宿元景道:「卿可使心腹之人,往楚州体察此事有无,急来回报。」宿太尉是日领了圣旨,自出宫禁,归到私宅,便差心腹之人,前去楚州,打听宋江消息,不在话下。

  次日。上皇驾坐文德殿,见高俅、杨戩在侧。圣旨问道:「汝等省院近日知楚州宋江消息否?」二人不敢启奏,各言不知。上皇展转心疑,龙体不乐。

  且说宿太尉干人,已到楚州打探回来,备说宋江蒙御赐饮药酒而死。已丧之后,楚人感其忠义,今葬于楚州蓼儿洼高原之上。更有吴用、花荣、李逵三人,一处埋葬。百姓哀怜,盖造祠堂于墓前,春秋祭赛,虔诚奉事,士庶祈祷,极有灵验。宿太尉听了,慌忙引领干人入内,备将此事面奏天子。上皇见说,不胜伤感。次日早朝,天子大怒。当百官前,责骂高俅、杨戩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二人俯伏在地,叩头谢罪。蔡京、童贯,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省院未有来文,不敢妄奏,其实不知。昨夜楚州才有申文到院。目今臣等正欲启奏圣上,正待取问此事。」上皇终被四贼曲为掩饰,不加其罪。当即喝退高俅、杨戩,便教追要原赍御酒使臣。不期天使自离楚州回还,已死于路。

  宿太尉次日见上皇于偏殿驾坐,再以宋江忠义为神,显灵士庶之事,奏闻天子。上皇准宣宋江亲弟宋清,承袭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风疾在身,不能为官。上表辞谢,只愿郓城为农。上皇怜其孝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待有子嗣,朝廷录用。后来宋清生一子宋安平,应过科举,官至秘书学士。这是后话。

  再说上皇具宿太尉所奏,亲书圣旨,敕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仍敕赐钱,于梁山泊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敕赐殿宇牌额,御笔亲书「靖忠之庙」。济州奉敕,于梁山泊起告庙宇。但见:

  金钉朱户,玉柱银门。画栋雕梁,朱帘碧瓦。绿栏干低应轩窗,绣帘幕高悬宝槛。五间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采画出朝入相。绿槐影里,棂星门高接青云。翠柳阴中,靖忠庙直侵霄汉。黄金殿上,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员天罡正将,两廊之内,列朱武为头七十二座地煞将军。门前侍从狰狞,部下神兵勇猛。纸炉巧匠砌楼台,四季焚烧楮帛。桅竿高竖挂长幡,二社乡人祭赛。庶民恭敬正神祗,祀典朝参忠烈帝。万年香火享无穷,千载功勋标史记。又有绝句一首,诗曰:

  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
  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青史播英雄。

  后来宋公明累累显灵,百姓四时享祭不绝。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又在楚州蓼儿洼,亦显灵验。彼处人民,重建大殿,添设两廊,奏请赐额。妆塑神像三十六员于正殿,两廊仍塑七十二将,侍从人众。楚人行此诚心,远近祈祷,无有不应。护国保民,受万万年香火。年年享祭,岁岁朝参。万民顶礼保安宁,士庶恭祈而赐福。至今古迹尚存。太史有唐律二首哀挽,诗曰: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当日亦堪怜。一心征腊摧锋日,百战擒辽破敌年。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黄垠,学取鸱夷泛钓船。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酬。铁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啸暮云稠。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

不详   文章录入:旨卿    责任编辑:旨卿 更新时间:2008/2/3 19:46:32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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