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辞
予谓稗家小史,非奇不传。然所谓奇者,不奇于凭虚驾幻,谈天说鬼,而奇于笔端变化,跌宕波澜。故投桃报李,士女之恒情;折柳班荆,交友之常事。乃一经点勘,则一聚一散,波涛迭兴;或喜或悲,性情互见。至夫点睛扼要,片言只字不为简;组词织景,长篇累牍不为繁。使诵其说者,眉掀颐解,恍如身历其境,斯为奇耳。虽然,谈何容易,非获个中三昧.不能与于斯也。
予自传《美人书》以后,誓不再拈一字。忽今岁仲秋,书林氏以《赛花铃》属予点阅。夫以红生之佳遇历历,方娥之贞白不磨,非所谓才子佳人事奇而情亦奇者耶?虽梦中之花已去,而嗜痂之癖犹存,得不补缀成编,以供天下好奇之士,闲窗抚章,当亦予之绮语债深,文魔劫重耳。其中情事有无,并所以颜《赛花铃》之意,予固茫然不得而知也。如同志之士,必令觅玉仙之根脚,勘素云之面目,求媚娘、琼英之实迹,则盈盈苕水,一苇可杭焉,从白云道人而询旃。
时康熙壬寅岁仲秋前一日
隽李烟水散人漫书于问奇堂中
第一回 护花神阳台窃雨
诗曰:
弹铗朱门志未扬,为人须负热心肠。
宝刀一掷非谋报,侠骨能令草木香。
其二:
匣底锋未曾试,男儿肝胆向谁是。
手提三尺黄河水,天下安有不平事。
这两首诗,名为宝剑行,是赠侠客之作。大凡天生名流,为国柱石,必定上有神灵暗佑,下有侠杰扶持。凭你群奸说陷,百折百磨,到底有个出头日子。这,所谓吉人天相,然在自己,也须具有慧眼。先辨得他果是仙真,果是侠客,然后不被人欺,而仙侠为我使用。有如宋朝文彦博,征讨贝州妖人王则。一日,升帐独坐。忽被妖人飞一大石磨,从空打来。刚到头上,却得一人飞空抱出,把那交椅打得粉碎。彦博唬了一跳,起来拜谢其人,竟不认得。求其姓氏,那人并不答话,但写“多目神”三字而去。彦博才省起,幼时读书静室,夜半曾有一鬼乞食,形容甚怪,自言是上界多目尊神,因犯九天玄女法旨。罚他下方受苦。彦博遂饱赐酒食,又为他向玄女庙中,主诚求恳,果然即得超升。所以今日特来相救,以报前恩。这所谓神灵保护的了。
还有侠客一桩故事。明朝苏州有一钱生,名唤九畹。为人怀才抱行,磊落不羁。一日偶在虎丘梅花楼饮酒,见一壮士欠了酒钱,为酒保挫辱。钱生看他不是凡流,竟与他清偿所欠,并邀同饮,那人欣然就座。谈论中间,钱生细叩行藏。那人道:“俺隐姓埋名已久,江湖上相识,但呼俺为申屠丈。因在此期一道友梅山老人,偶来闲步,不料忘带酒钱,致遭酒保无状。这也是小人,不必计较了。只是有累足下应还,何以克当。两人自此结纳了一番,后三年,钱生携资宦归,途遇响马,正在危急之际,忽见一人从松梢而下,手持尺刃,杀散强寇,亲解生缚。仔细一看,其人非别,原来就是申屠丈。钱生向前拜谢,申屠丈笑道:“梅花楼一夕酒资,自当偿答,何用谢为。”遂跨步而去。这是旧话,不必细说。
近有一人,也亏了仙真暗佑,侠客扶持,后来得遂功名,脱离祸纲。说来到也希罕,因做就一本话头,唤做《赛花铃》。看官们不嫌烦琐,待在下的一一备述。
那人是明朝直隶苏州府太仓州红家庄人氏,姓红,名芳,表唤子芬。父为礼部侍郎,去世已久。娶妻王氏,琴瑟调和,年俱三十以外。单生一子,唤名文畹。生得仪容秀雅,资性聪明,年方八岁,便能吟咏。芳与王氏,十分爱惜,不啻掌上之珠。每日亲教攻书,不容少辍。你道红芳是个宦家公子,为何不延请西席,却自己教诲?原来先礼部是个清正之官,家道不甚丰裕,又因文琬年纪幼小,所以不请先生,只得权自教他几载。正所谓:
二义并尊师即父,一经堪授子为徒。
却说红芳,家虽清俭,其所居宅第,层楼曲室,仍是阀阅门楣。靠后建着园亭一座,内造书室三间,收拾精雅,即文琬在内读书。室之左首,靠着太湖石畔,有牡丹花二本。其一,枝叶扶疏,根株甚大,乃侍郎公所种。其一乃红芳亲手栽培,未满十载。此外又有桃柳梅竹之属,独墙角边有绝大的槿树一株,葱茏高茂,将及百年之物。只是园虽幽雅,往往有妖物作祟。喜得红文琬年纪虽轻,胆力颇壮,所以同着书童紫筠,在内肄业。祖上相传,又有宝剑一口,名曰五道水。光芒焕发,真不亚于干将莫邪。
一日午余读倦,红芳将剑细细的玩弄多时。红生在旁从容问道:“敢问父亲爱玩此剑,不知有甚好处?”红芳答道:“凡做男儿的,上则安邦定国,下则斩怪除妖,非此利器莫能也。”红生道:“据着父亲这般说起来,在孩儿辈,只宜学剑足矣,何以咬文嚼字,又做那清苦生涯。”红芳莞然笑道:“吾儿点点年纪,谁料敏悟至此。只是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当那用兵时节,非武无以戡乱。若在太平之世,所以致君泽民,岂能舍此三寸毛锥。吾愿儿为文臣,不愿儿为武将也。”自此,红生将那宝剑挂在床头,不时把玩。
光阴荏苒,那一年倏又长成一十五岁。一日早起,忽闻外边传进:“方相公来了。”红芳急忙放下书卷,向前迎接。原来这姓方的,名唤永之,是方正学之后,乃一饱学秀才,就在三十里之外,白秀村居住,与红芳是嫡表兄弟,故来探望。红芳迎进客座,问过起居,遂置酒饭款待,着文琬出来,亦相见礼毕,方公欣然笑道:“与贤侄别来未几,一发长成可喜。适才遥闻诵声朗朗,所读何书?”红芳道:“经与古文,俱已读完,近来胡乱读些小题。只怪他性耽音律,闲时每每吟哦不辍。弟以诗乃不急之务,若专心致志,必致有妨正业。怎奈再三规训不从。”方公道:“做诗是文人分内事,何谓不急。侄既有此妙才,做表叔的就要面求一首。”因指庭前菊秧为题,文琬不假思索,应声占道:
芍药花开春暮时,东篱消息尚迟迟。
寄言墨客休相笑,一日秋风香满枝。
方公听毕,拍案称赏道:“细聆佳咏,异日前程远大,不卜可知。虽云未臻大雅,然由此再一琢磨,足与李杜来平分一席。”红芳道:“不过随口乱言,仁兄何乃过为奖誉。近闻畹芳与仲馨二位贤侄,闭户苦读,想必进益颇多。”方公摇手叹息道:“只一部经书,尚未读完,那有进益的日子。”原来方永之有侄,名兰,表字畹芳;子名蕙,表唤仲馨。俱与红生年纪相仿。当下方公又问道:“不知今岁西席何人?”红芳道:“弟因窘乏,不及延师。即欲附学,又无善地,只得自己权为设帐。”方公道:“有了这般资颖,后日必成伟器。虽则自训真切,然闻古人易子而教,还不如延师为妙。我闻曹士彬为人忠厚,所学淹贯,现在敝友何家设帐,不若来岁吾与老弟,共请在家,上半载在弟处坐起,下半年在敝居终局。又闻沈行人之侄西苓,也要出来附学,约他同坐,岂不是好。”红芳道:“如此极妙。在弟虽窘,亦不吝此几两束。只是顽儿自幼娇养,恐怕难以出外。”方公道:“我与贤郎,虽云中表,实系叔侄至亲,何妨就业。兄弱息素云,久欲与弟结秦晋之雅,今不若就此订定。则以侄兼婿,骨肉一家,那时便可以放心得下了。”红芳大喜道:“若得如此,何幸如之。但愧家贫,无以为聘耳。”方公厉声道:“吾辈以亲情道谊为重,一言即定,安用聘为。”红芳即时进去,与王氏商议,取出祖上遗下的紫玉钗二股,放在桌上道:“今日就是吉日,权将此钗为求允之仪。”方公慨然收领。
当晚无话,至次日饭后,同去约了沈西苓。又到曹士彬处,定了来岁之约。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新正天气。红家备了船只,一边去接先生,一边去接沈西苓及方兰、方蕙。到馆之夕,未免置酒相款,各自收拾书房安歇,不消细叙。
却说沈西苓,讳叫彼美,乃沈行人之侄。家居吴县,年方十八,学问充足,进学已二载了。只为曹士彬时髦望重,又兼方红二公相拉,所以出来附学,与众窗友俱不相投,独与红文琬十分莫逆。自此倏忽二载,文婉一来自己天性聪明,二来曹士彬教训之力,三来沈西苓切磋之功,所以学业大进。诗文韬略,无不博览精通。当下取一表号,唤做玉仙。只因两赴道试,不能入泮,居常愁眉蹙额,怏怏不悦。亏得曹士彬与沈西苓,曲为解慰。于时,中秋节近,士彬与众生俱各归去。玉仙闭门自课。
忽一夜,读至二更时候,不觉身子困倦,遂下庭除闲步。徘徊之际,忽然月色朦胧,阴风惨刮。遥闻半空里喧嚷之声不绝,侧耳静听,却是西北角上,哄声汹涌,恰像兵马格斗的一般。玉仙惊叹道:“不知又是什么妖物作怪了。”连把紫筠呼唤,已是熟睡不醒。便向床边取了宝剑,往太湖石畔,潜身细看。只听得哄声渐近,一阵狂风过处,见一老妪,手执双刀,向南疾走。那老妪怎生模样?但见:
骨格轻盈,梳妆淡雅。论年庚,虽居迟暮,觑丰态,未损铅华。疾行如电,执利刃而飞趋。杀气横眉,似衔枚而赴敌。若云仙子殊姑射,道是妖姬似永儿。
那老妪过后,随有一将,獠牙红脸,貌极狰狞。手执巨斧,急急的向南赶去。红生偷眼一看,吓得遍身寒抖。原来那将生得:
躯斡夭乔,威风凛凛。鬓须苍赤,状貌森森。执开山之巨钺,力堪破石。具丈六之修躯,顶欲摩天。似此狰狞恶相,疑为木客。若令浑身披挂,即是神荼。
只见红脸将向前驱赶,那老妪回身,抖搜精力,杀了数合。正在酣战之际,刺斜里又忽地闪出一个美貌女子来。那女子生得如何?有诗为证:
国色最盈盈,温柔似太真。
含娇依淡月,弄影惜残春。
杨柳风前断,茶蘼架畔亲。
慈恩今已谢,惆怅洛阳尘。
那女子柳眉直竖,星眼含嗔,舞着双剑,与红脸将接住。一来一往,三个混战了一会。那老妪气力不加,刀法渐乱,被那红脸将一斧砍倒。女子急欲救时,又被红脸将轮斧劈来,遂绕着太湖石畔而走。其时,玉仙看得长久,心甚不忿。暗想:何物妖怪。辄敢如此跳梁。我闻宝剑可以驱邪何不将来一用。便大着胆,等那红脸将将次赶近女子,提起宝剑,用力砍去。只闻空中铮然一响,连剑与女子都不见了。时已二更天气,要去寻剑,却又骤雨如注,只得进门安寝。
次日清晨,急往园中,遍处寻觅,绝无踪迹。惟见老牡丹根株断落,跌倒在地。那新种的小牡丹,全然不动。又寻至墙角边,只见宝剑砍在槿树之上,剑口血迹淋漓。玉仙不胜骇异。即时拔出剑来,把那槿树一顿砍倒。忽然一阵香风过处,夜来那个美貌女子,罗袖飘飘,玉环哕哕,向前深深万福道:“妾乃花神也,自居此园,历有年所。近来祸被槿精,渔色欺凌。因妾贞介自守,以致昨夜老母与彼相角被戕。若非君子解救,妾亦为之命毙矣。重蒙厚德,特此致谢。”玉仙又惊又喜,向前揖道:“仙卿洪福,自应免祸。槿精作祟,理合去除。若在小生,何力之有。但今日之会,信非偶然。不识仙卿,亦肯效巫山之雨,令小生得以片时亲近否?”花神低首含羞,徐徐应道:“感君大谊,岂敢固却。如欲荐枕,愿俟夜来。”玉仙笑而许之。
及至夜深时候,果见花神冉冉而降。于是披芙蓉之帐,解雾之衣。玉股既舒,灵犀渐合。既而翻残桃浪,倾泻琼珠。而红生已为之欣然怡快矣。有顷,花神整妆而起,向着玉仙,从容说道:“妾虽爱君,奈因天曹法重,自后不获再图一会。然君佳遇颇多,姻缘有在。日后有一大难时,妾当竭力图报,惟郎保重保重。”说罢,回首盼生,殊有恋恋之意。而窗外香风骤起,遂凌风而去。玉仙似梦非梦,痴痴的沉吟了一会,始知红脸将是槿树精,老妪与美貌女子即是牡丹花神也。又连声叹息道:“非此宝剑,则花神何由免厄,而精祟何以得除。今既斩灭,谅无事矣。”
到了次早,会值曹士彬与沈西苓俱已到馆,遂将此事搁起不题。
要知后来如何?下回便见。
第二回 劫村落潢池弄兵
当下曹士彬到馆,随后方兰,方蕙与沈西苓,一齐同至,各自攻书无话。
你道,下半载应在方家供膳,为何仍到红家?只因方公患病,故将酒米蔬肴送到红生家里,托暂支持,俟病愈之日,即同过去。不料那一年,流寇猖獗,湖广、江西等处地方,俱被残破,一连夺踞二十余城。亏得张总制兴湖广总兵莫有功,督兵征剿,稍稍败退。然风闻开去,各处草寇,聚众相应。遂有一员贼将,啸聚泖湖,手下约有三千贼众,官兵莫敢剿捕。其人姓唐名云,系山东响马出身。生得虎头猿臂,黑脸长髯。会使一把大刀,更精骑射,百发百中,所以众贼推拥为首,自号黑虎天王。当下扎寨,连接数里。凡苏松等处,市镇村落,无不被其剽掠。早惊动了上司官长,邀请提督昝元文进剿。
那昝元文,以武进士历有战功,升至右府同知,赐一品服,奉敕镇守吴淞。一日升帐,只见众将官纷纷禀报,泖寇唐云,十分猖獗。正在议论间,又值抚院檄文已到,随带副总镇王彪,立时起兵征进。那王彪能使六十三斤一条大鞭,有万夫不当之勇,最为昝元文心腹健将。当下领了三千铁甲军,星夜杀奔前来。地方少不得派出粮饷,犒赏军士。延挨数日,打下战书过去。那黑虎天王,闻了这个消息,登时唤过手下四员大将商议。一名三眼夜叉黄俊,一名独脚虎史文,一名小金刚鲁仲,一名撩天手陈达,俱有千斤气力。黑虎天王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史文便道:“吾主不必忧虑,官兵若到,只须如此如此,管教他片甲不回。”众人齐道:“史大哥说得有理。”计议已定,即批发战书,约定明午出战。其夜,忽值本处乡绅,公宴请着昝元文饮酒,全无整备。及闻战期即在明日,大家仓惶失措,各自整理船只器械。挨到明晨,湖上并没动静,但有几只小船,对面时常来往。昝元文不以为意,遂促王彪为前部,招集众将,一直杀过山去。将近山前,只见芦花滩里,泊下许多船只。昝元文见了,连叫众将放炮。那贼船上听得炮声响处,并没一个迎敌,拥着两员头目,东西逃窜去了。王彪乘势杀上岸来,斩开了寨栅,并不见有甚兵马,止有粮草金银,堆积如山。众兵看见,尽去抢掳。捡着好的呈献主帅,其余各自分头抢散。正在扰嚷之际,忽然见山后火起,四下喊声齐举。须臾狂风骤作,走石飞沙,早有四员贼将从旁杀出,把昝元文大兵,截为数处。那官兵身边揣着金帛,谁肯恋战。独有王彪自恃骁勇,便轮动钢鞭,向史文就打。史文往后一退,反把王彪围住垓心。此时王彪,独战五将,并无惧色。杀到申牌时分,手下仅存二十余人,只得下了一只小船,向南而走。又被鲁仲一箭射中水手,那船便支撑不定。陈达飞棹赶上,用力一枪,搠着了王彪左眼,翻身落水。众兵不敢捞救,竟死于泖湖之内。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
却说昝元文,见王彪围困核心,正欲奋勇援救,又遇黄俊伏兵,拦住去路,杀得七损八伤,大折一阵。归点残兵,刚剩得六百余人,又没了王彪一员勇将。昝元文又羞又恨,欲待再战,缺少兵马,欲归吴淞,又恐部抚归咎,便将百姓大骂道:“今日之败,都因地方不行救护。这些奸民,决与湖寇通情。且不要管他黑白,一个个砍了他的性命,才雪我恨。”即时传下号令,将近泖一路地方,尽行剿灭。可怜老幼男女,霎时间杀伤了五六百人,俱充作贼人首级,到部抚报功。惊得远近百姓,也有丧身锋镝的,也有逃窜远去的。儿啼女哭,一时星散。
却说黑虎天王,胜这一阵,皆由史文妖术。及见官兵败去,越无忌惮,率着众贼,四处打粮。看看掳到红家庄来,红芳听得风声不好,后知方公病体已愈,急忙打发儿子与曹士彬等,前往方家读书。又将细软什物,收拾停当,雇了般只,着王氏竟到长兴外家避乱,自己住在家里,探听消息。正是:
宁为本平犬,莫作离乱人。
红生到了方家,举家相见,礼毕。此时素云,年已及笄,生得眉横柳叶,脸衬桃花,真有倾国倾城之色。又兼方老安人,亲教诗词,颇谙吟咏。当下在房,一见红生,急向后屏躲避。红生虽不及细看,然亦窥见美艳非常,不觉暗暗欣喜。
看官,你道红生往来读书,已经数载,为何素云尚未识面?只因这头姻事,方公力欲许生,老安人却嫌他家事单薄,意犹未决。况闺禁甚严,红生虽系娇客,非奉呼唤,不敢擅入中堂。即或暂时进去,自有婢妇先行禀报,然后进见。所以红生虽欲偷觑,其如闺阁深藏,难图半面。不料那一日,偶然撞见,顿觉芳情牵惹,一时按纳不下。闲话休提。
且说玉仙见了方公,备述泖寇焚劫,甚是披猖,所以先期避难。方公与老安人道:“既然如此,可宽心在此读书,待平静之后,归去未迟。”红生又细细的慰问了一会,自到白云轩卧内,打扫收拾,日与士彬、西苓讲诵不辍。正是:
闭户不闻戎马事,垂帘惟读圣贤书。
且说素云小姐,年当二八,正在动情时候。自那一日,窥见玉仙,风流俊雅,不觉春思顿萦,终日不情不绪,针线全抛。一日午睡起来,连呼侍婢凌霄,杳不见至。忽见几上有花笺一幅,遂研墨濡毫,以屏间画鹊为题,吟诗一绝道:
谁向生绡写得微,寒梅终日自相依。
佳人睡起矇眬眼,错认盘旋欲去飞。
原来素云房内有婢女三个。一唤紫菊,一唤春兰,其一即凌霄也。虽均有姿色,惟凌霄尤觉娉婷独立。至如素云宠爱,亦惟凌霄最为得意。当日因往后园,攀折桂花,所以不在房内侍候。素云题诗已毕,犹搦管沉吟。忽值方公走进,一眼看见,便问道:“我儿所作何诗?可取来我看。”素云连忙双手奉上。方公看毕,欣然笑道:“我儿有此诗才,谢家道韫,不足数矣。只是咏物之作,须要不即不离,有玲珑活变之致,方见匠心。吾儿此诗,骨格虽全,风韵犹乏,更宜精细为妙。”素云道:“孩儿睡起无聊,偶尔成咏,谁料为爹爹所见。幸蒙教诲,望乞和韵一章,使孩儿学为规则。”方公一头笑,一头取笔,向笺后写道:
怪杀良工心思微,双双灵羽镇相依。
自从七夕填河后,长绕南枝不肯飞。
方公题毕,把与素云看了一遍,便将来放在袖中,竟自踱出外边去了。素云唤着凌霄问道:“适才我再四唤你,只是不见,你在何处去了这半晌?”凌霄道:“说也好笑,适因小姐熟睡不醒,悄悄的走入园中,折取桂花。谁料红郎望见,笑嘻嘻的走近身边,深深揖道:‘敢问姐姐,可是凌霄否?闻得小姐,最会做诗,奈小生孤馆无聊,不获觌面请教,望乞转达妆右,幸将珠玉见赐,以慰饥渴之望。’凌霄便抢白道:‘君乃东床娇客,袒腹有期,何得倩着婢侍传言,有失尊重。万一为沈生并吾家小主窃见,岂无瓜李之疑。况幸遇妾身,若是一个不晓事的,张扬出来,不惟郎君行止有乖,连累小姐面上,也不好意思。’为此,正欲告禀。小姐,你道红郎好笑也不好笑。”素云听说,俯首不语。既而低声说道:“你今后没有要紧,不可再到园中。从来文人轻薄,你若遇见,只宜回避,不可与他调戏,亦不要将他抢白。我方才睡起,唤你不应,做下画鹊一诗,忽被爹爹撞见,把来袖了出去。你可走到外厢,看是如何,便来回复我。”凌霄连声应诺,遂急急的悄然步至书房门首。
那一日,适值曹士彬不在馆内,只见方公向着袖中摸出花笺,递与红、沈二生道:“我因二位老侄诗才甚妙,今以画鹊为题,做下拙作二首,幸勿见笑。祈即依韵和之。”又对方兰、方蕙道:“你两个也做一首,倘有不明之处,可向沈大兄请政。”二生看毕,连声称赞道:“细观两什,字字珠玑,一空凡响。自是天上神仙,非复人间粉黛。侄辈袜线菲才,岂敢班门弄斧。”方公道:“二位老侄,不必太谦。幸即次和,以成一时之兴。”言讫,便自踱了出来。
看官,你道方公为何将此二诗,俱称自己所作,要着二生和韵?只因方公素慕红生之才,又闻沈西苓亦名誉藉甚,故借此一题,要他两下和来,以观高下。又因素云,当时亲口许了红生,不料老安人几番埋怨,意犹未决。为此进退两难,正欲红生显出手段。倘若和得高妙,果有出人意见,一来与自己增光,二来学着古人,雀屏中选之兆,三来使老安人晓得,红生学问富足,日后必然显达,不致反悔姻盟。所以瞒了女儿,竟自拿出外厢索和。
当下红、沈二生领了方公之命,与方兰、方蕙,各自就席。须臾,红、沈二生先完,随后方兰、方蕙次第成咏。
要知和得高下如何?且听下回解说。
第三回 慧娇娥衡文称藻鉴
诗曰:
一曲阳春竞唱酬,高才难息谤悠悠。
早知世道多奸险,扪舌何如得自由。
当下红玉仙、沈西苓将鹊诗依韵和就,随后方兰、方蕙亦各完篇,共录在一方桐叶笺上,以待方公评阅。等了一会,只见方公欣然踱进房来,红、沈二生便将诗稿双手递过。方公接来看道:
画史深夸挥洒微,翠屏喜鸟似依依。
双睛更遇仙人点,奋翅天涯自远飞。
第二:
三匝空怜月色微,南林今幸一枝依。
故园欲去愁无主,故傍山梅不忍飞。
第三:
笔尖巧夺化工微,双鹊浑然永自依。
何事儿童痴蠢甚,几番驱逐不曾飞。
第四:
灵画年深墨迹微,一双灵鹊向花依。
旧巢今被谁人占,独自迟回不肯飞。
方公看罢,连连赞赏道:“细观笺首二章,必系二位老侄所咏。工力悉敌,寓意各深,真是锦心绣口,使我不胜欣快。只愧儿侄辈,东涂西抹,较之绣虎才情,万不及一,真豚犬耳。二生再三谦谢道:“下里巴吟,谬承见赏,殊非侄辈所以请政之意。”方公又将方兰、方蕙的诗,细细的评驳了一番,遂将诗笺袖着,回进内房,把与素云看道:“我以儿诗,并我所作,以示红、沈二生,并汝兄汝弟,着各次韵成章。汝且试为评阅,四人高下若何?”素云一连哦了几数遍,便说道:“首章,规模宏大,有高飞远举之志。次作清新秀雅,不愧大方,然一似有思归之忧者。至第三首,虽非前比,犹有可观。若末篇,潦草不工,卑卑乎不足观也。据着孩儿管见如此,未知爹爹严命以为确否?”方公道:“我儿评品,语语切当。依我看来,第一作想是沈西苓,第二篇口气想是玉仙侄,第三想是蕙郎,若第四定是兰郎这蠢才了。”遂命素云,用上批语。及至一一相询,果如所言。二生看了,亦各叹服。独有方兰批坏,深憾姊氏较评之刻。又见众人暗地笑他,闷闷不悦。话休繁絮。
当日正在看诗,忽见书童报进:“红相公来到。”玉仙随着方公,急忙迎进。见毕,坐定,备问家中消耗。红芳叹息道:“不要说起,自你出来,不上半月,即遭那伙贼寇,到村焚劫,把屋宇家私,都化作灰烬了。你难道还不相闻么。更有一件奇怪,周围俱各烧尽,独有牡丹亭还留在那边。闻说时常鬼现,贼兵倒也不敢擅进。”说罢,父子俱各感伤不已。方公与曹士彬从旁劝慰乃止。当晚少不得置酒款待,不消细叙。到了次日午后,红芳作别,自往长兴外家了。
且说玉仙,自闻此信,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却得方公几番劝慰道:“吾侄家业虽废,犹幸骨肉无恙,何必过为无益之忧。目下闻得宗师将到,且自安心读书,以图克捷。”玉仙听说,只得强自排遣。一夕,与沈西苓趁着月色澄清,坐于竹荫石畔,闲话移时。玉仙微微叹息道:“小弟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年将弱冠,功名既未到手,怎奈家下又遭焚劫。遑遑如丧家之狗,为之奈何。”西苓道:“仁兄学业已成,又在具庆之下。今虽偃寒,后当显达。若在小弟,幼年失怙,书剑飘零,虽获幸拾青衿,而负郭无田,齐眉无妇。窃恐将来,不知更作何状也。”玉仙道:“我两人虽则异性,实胜同枝。他日乘车戴笠,永以为好,无相忘此日之情。”正说话时,忽闻后楼,鸣鸣的笛声吹响。玉仙慨然道:“弟欲即事为题,共联一律,以舒郁勃,不知兄意若何?”沈生道:“我亦正有此兴。兄如首倡,敢不效颦。”玉仙遂郎吟道:
幸同知已滞孤踪,(玉仙)
曲经无人云自封。(西苓)
梅影横钭侵石砌,(玉仙)
笛声断续到帘栊。(西苓)
柳眠不定因风扰,(玉仙)
花睡含颦带月浓。(西苓)
坐久却怜清露下,(西苓)
梦魂空忆楚云峰。(玉仙)
玉仙吟罢,兴犹未已。复作《蝶恋花》词以寄感。词曰:
夜静谁怜箫馆独?笛弄琼楼,空忆人如玉。孤鹤梦寒声转促,梅花落尽青山绿。 破入清商成断续,袅袅余音,赠我愁千斛。曲罢不知银漏速,多情想倚阑干曲。
吟毕,抚掌大笑,即时进房,将词录出。写罢,重复吟哦了数遍,然后解衣就寝,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又值文会之期,曹士彬吃过早膳,同着红、沈二方,自去课文不题。
且说素云,自从凌霄传着玉仙的说话,又见生诗才隽逸,不觉春心顿动,往往托着凌霄,觇生动静。其日倚着雕栏,正在凝眸独立,忽见凌霄手持一张笺纸,笑吟吟的走至。素云问其所以,凌霄道:“今日红家郎君与曹先生俱以会文出外,书房不锁,被我闯进去闲耍一回。只见砚匣底下压着这张花纸,甚是可爱。又见有几行墨迹在上,小姐平素是极好写字的,故拿来比一比,看谁的好。”素云接来一看,却是一首《蝶恋花》词,然既清新,字又端楷,赏玩数四,方知红生是为夜来闻他吹笛而作。便将来折为方胜,藏在镜箱之内。当晚玉仙、西苓与方兰、方蕙回来,各将文字清出,呈与曹士彬批阅。曹士彬先将沈西苓二艺看了一遍,密密圈点道:“荆玉无瑕,秋兰挺秀。至其蹊径独辟,有白云在山,芙蓉■露之故。”次将红玉仙的卷子看道:“析理入玄,譬如悟僧说偈,语语真机,并无一点障碍。矧又高华秀茂,不作秦汉以下文字,试必冠军,允堪独步。”随后把方蕙的二艺,略略批点道:“开讲宏阔,居然大家笔力。中二比,曲折匠心,题旨毕出。独后半篇,稍嫌卑弱耳。”再将方兰的卷子看了一遍,用笔一勾道:“说理则牵引支离,对股则叠床架屋。终为顽石,何以琢磨。”不料那一日,方兰偶然不在馆内,沈西苓看见批坏,接过来与红玉仙从头看罢,忍笑不住。既而方兰进来,问道:“吾等文郑,先生曾已阅过否?”西苓戏道:“弟辈拙稿,俱被勘驳。惟吾兄的,先生最为奖赏。”方兰道:“那有此话,仁兄莫非取笑。”玉仙便取出来,展开一看。只见,自破承题以至结尾,涂抹之处,不计其数。方兰看见如此批坏,登时脸色涨红,夺去藏匿。沈生又谑道:“兄的文字,掷地当作金声,惜乎先生一时错误,沉没佳章,殊可扼腕。”玉仙亦笑道:“吾弟佳作,清奇典硕,在他人再没有做得出的,可惜先生不识奇物耳。”方兰自觉无颜,正在愤懑之际,又被沈、红二生当面讥笑,不觉发怒道:“小弟虽则一字不通,你两个却也忒煞轻薄。昨日偶因身子不快,所以做得平淡,难道我两篇头也完不来的么。”沈生道:“完得来完不来,总与别人无干。弟辈偶尔取笑,吾兄何太认真。”玉仙道:“也不要怪着吾弟,高才见屈,自应愤怒不平。”当下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半真半谑,气得方兰不能开口。再要争竞几句,又值曹士彬走到,只得气愤愤的踱了出来,坐在椅上,暗暗的想了一会,愈觉恼恨道:“前日的鹊诗,既被那素云满口乱嚼,今日又遭小红当面讥讪,他夫妇如此情毒,我须寻一计较摆布他,才消此恨。”又想道:“那斯六礼未行,有何把柄,做得我家姊丈。须要寻计,拆散他这头姻事方好。”正在自言自语,适值方蕙走来看见,便问道:“吾弟为何不去读书,却怒悻悻的坐在这个所在?”方兰道:“我的文章不好,被着先生批坏,写那沈红两个有何干涉,只管剌剌的恶言取笑,不怕人的面痛。就是西苓,不过暂时相处,也还气得他过。若那小红,与我乃是郎舅至戚,反帮着外人,把我讥诮,岂不可恨。”方蕙劝道:“只要自家争气,做得没有破绽就罢了,何消着恼。”方兰又怕叔婶得知,必要见怪,只得忍气吞声。自后与沈、红二生,面和心不和,暗暗怀恨,不消细说。
那一年,正值科考,宗师发下牌来,先着县尊考录童生。等得试后出案,玉仙高取第三,方蕙亦以第十名复试,惟方兰取在一千零七名。既而府试已过,宗师坐在江阴吊考。先录过了各县秀才,然后挂牌考试童生。玉仙府案,仍列第三,只与方蕙两个进道。四书两篇,经与论各一篇,真做得锦绣相似,欣欣然俱觉得意出场。及至宗所发案,玉仙取在第七名,拨入府学。到了送进学那一日,鼓乐喧填,一路迎接回来。拜见方公夫妇,方公大喜道:“得婿如此,我无憾矣。更愿及早着鞭,毋负我望。”方老安人默然不语。方兰在旁,微微冷笑。只有方蕙,为着功名蹭蹬,又见红生进学之后十分得意,自此日夕忧苦,染成弱症,沈西苓亦以考在三等,没有科举,怏怏不乐。当下红生满怀欢喜,写了一封书信,着紫筠持到长兴,报知红老夫妇。过了数日,只见红芳即着紫筠赍书回报,红生拆开一看,其略云:
四郊多垒,三匝无枝。每切破家之忧,却获入泮之喜。所以继祖业而高大门闾者,非汝而谁。更宜努力,再图秋闱奏捷。至嘱至嘱。
红生又得了平安家信,愈觉欢喜。遂赋五言一首以自遣道:
家破何须恨,业成志岂违。
愿将寸草意,聊以报春晖。
自后,方公相待之情,愈加丰厚。生亦埋头苦读,以图远举。只是孤馆凄凉,每当风晨月夕,未免因春惹恨,睹花增咸。每每想着素云,十分美貌,虽订姻盟,怎奈媒妁未通,六礼未备,尚未知久后姻亲果是如何。又想起父子各天,虽则外家至戚亦无久居之理。以此寝食俱忌,时时浩汉。
忽一日,检理诗稿,不见了曩夜闻笛的那一首《蝶恋花》词,忙向紫筠诘问道:“我这里并没有外人进来,为何不见了花笺一幅?”紫筠只是推着不知。既而红生又细细的翻捡了一会,再三盘诘,紫筠忽然醒起。
要知果是何人拾去?下回便见。
第四回 俏丫鬟带月闯书斋
红生不见了《蝶恋花》词那幅笺纸,再四诘问紫筠,紫筠忽然醒起道:“那一日,只有凌霄姐在此闲耍半晌,除非是他拿去。”红生道:“他又不识个字儿,拿去何用。”正在猜疑不定,恰值凌霄持着午膳走至。红生满面堆着笑容,扯住问道:“前日砚匣底下,有一张笺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儿的,被着姐姐拿去,望乞捡还。”凌霄道:这也好笑,我要这笺儿何用,为何向我取索。想是那一日,我家小姐在此闲玩,或者是他拿去了。”红生道:“既是小姐拿去,烦乞姐姐讨来还我。”凌霄也不回言,竟至绣房,向着素云,道其所以。素云见说,即忙取出花笺,递与凌霄道:“我要这笺儿何用,你可拿去掷还了他,切莫与外人知道。”凌霄应了一声,遂又趋出书斋,带笑说道:“小姐说要他无用,着我送还了你。”红生慌忙展开一看,却不是前日的笺纸,又别是新诗一绝。其诗道:
懒抚焦桐懒赋诗,满怀幽思倩谁知。
鸟啼花落春将去,总是香闺肠断时。
红生看毕,暗暗惊喜道:“原来小姐才情如许,深愧小生薄福,何以消受。只是室迩人遐,使我一片相思,顿添几倍,小姐小姐,你但知鸟啼花落,乃是断肠时候。亦曾想着凄凉孤馆,有欲化之魂否。遂于笺后题词一首道:
人在曲房,仙洞惆怅,佳期如梦。青鸟带书来,空把相思传送。珍重珍重,盼煞隔墙花动。
——右调《如梦令》
红生写毕,也瞒着凌霄道:“这幅笺儿不是我的,想是小姐错把拿来。不敢相留,烦乞姐姐带去,纳还妆次。”凌霄不知头脑,便即取词而去。
次日,红生正在回廊之下,徘徊独步。忽见凌霄走至,红生含笑问道:“姐姐此来,想必小姐更有话说。”凌霄道:“如今将原笺还你了。”红生接过一看,却又是一首新词。只见上面写道:
庭院深沉人悄悄,几阵狂风,断送花容老。梦破翻嫌莺语巧,云埋咫尺书窗杳。 未卜佳期何日好,秦晋空联,反觉添烦恼。昨夜月明愁更绕,笛声吹破关山晓。
——右调《蝶恋花》
红生展玩数四,不觉叹息道:“谁想小姐如此厚情,一片幽思,已展于尺幅之内。却教我旦暮间何以排遣。因想此事,必须求着凌霄,或者得与小姐,相见一面。”遂将素云瞒着他,暗寄情词之意,备述一遍。凌霄亦叹息道:“原来小姐恁般多心,连我也瞒着了。只怕非我也成就不得好事。”此时,适值紫筠不在,红生四顾无人,不觉情兴勃勃,便将凌霄一把搂住。凌霄满面涨红,用力死挣道:“快些放手,我若声张起来,只怕羞破了你的脸皮。”那红生毕竟胆怯,惟恐叫喊,将手放松。凌霄乘势挣脱,便一溜烟走进去了。红生刚欲掩门,恰遇西苓走至,即邀进坐下。红生道:“细观仁兄,若有不豫之色,何也?”西苓叹息,答道:“我与兄聚首数年,今一旦远别,能无怅怅。”红生道:“有何事故,便欲归去?”西苓道:“昨闻宗师回省,弟以正考见遗,要先往省城告考。倘获侥幸,则与仁兄同赴科场。若仍不取,有一敝友在京,就到北监营谋了。只在明旦一别,后会难卜,以是不免怏怏耳。”其夜,二人唧唧哝哝的直话至二鼓就寝。到得鸡鸣时候,西苓即便起来,收拾行李,向着方公与曹士彬,辞别而去。红生独送至十里之外,口占一词为别。其词曰:
乱烟霏远树,鸡唱天初曙。一湾流水孤舟去,断肠惟此处,断肠惟此处。长杨已赋,休叹功名暮。□□日青云路,却因远别增离绪。赠君拈俚句,赠君拈俚句。
——右调《东坡引》
吟毕,犹依徊不舍。西苓握手辞谢道:“蒙兄远送,足领厚情。此处已是十里长亭,就此别了罢。”红生坚执再送一程,只得怏怏分袂,回到书斋。收拾琴箱,也要别了方公,暂归长兴省亲,以便到京乡试。遂即整衣,同着方蕙,进至后房。时因方公卧病在榻,方老安人与素云俱坐在床之左侧。素云见生,即欲回避。方公止之道:“红家官人,乃是至亲骨肉,那里避得许多。无论订姻,即是表亲,原该兄妹称呼的。只今以兄妹之礼见罢。”礼毕,即命坐于床之右首。红生问道:“老伯尊体无恙?为何日高尚未起来梳洗?”方公道:“只因昨夜冒着风寒,不觉旧恙复发。老年风烛,已是没用的了。”红生本欲别公回去,闻说有病,只得耐住不言。少顷茶罢,忽闻桂香扑鼻。红生便问道:“此时刚值季夏,为何就有桂花?”方公道:“此是你表妹房前的四季桂花,年年不待中秋,预先开的。”便叫蕙郎:“快去折一枝来,与红家哥哥,以作今秋折桂之兆。”连唤数声,无人答应。素云便自进内,折了一枝,置于几上。红生取花细玩,不胜欣喜。于时偷眼相窥,更觉情热。只恨人前,不便道及衷曲,怏怏而别。红生回至书房,把那桂花再三细玩,题着绝句三首道:
如来金粟布秋枝,仙子殷勤赠别时。
可惜清香虽不减,月明□□□想思。
其二:
朝来何意忽相逢,阵阵天香带晓风。
珍重娥亲有约,一枝擎出广寒宫。
其三:
丹桂何缘预放时,清香扑鼻最堪思。
深知折赠非无意,月窟期攀第一枝。
题毕,复研墨濡毫,用着楷书,细细的写在一方素笺之上,以待觅便,寄与素云。于时,乃是六月中旬。当夜月明如水,红生勉强饮了数杯,不情不绪,凄凉万状,独自靠在栏杆,举首看月。忽闻隔院红楼,丝竹竞奏,嘻笑之声不绝。愀然长叹道:“所谓欢娱嫌夜短,寐寞恨更长。信有之乎。”又向竹荫之下,徘徊了半晌,只得进房就寝。翻来覆去,展转不寐。将至二更时候,忽闻门上指声弹响。侧耳听时,又微闻咳嗽之声,便即起来,悄悄的启扉一看,只见梧桐径畔,站着一人。上穿淡罗半臂,下著半旧纱裙,发卷乌云,眉横远岫,乃一十六七岁的美丽人也。曾有一诗为证:
二八最盈盈,含愁似有情。
西厢曾伴月,南陌解闻莺。
逐队依兰幌,微歌发艳声。
主家谁姓氏,疑是郑康成。
红生向前一看,原来非别,即是凌霄也。只见笑容可掬,低低说道:“你看,月转西廊,夜已深了,为何郎君尚未安寝?”红生亦欣然笑道:“不知姐姐在外,有失迎迓,幸勿见罪。敢问如此夜深,忽蒙光降,可是小姐有甚么说话否?”凌霄微微摇首道:“非也。”红生又笑道:“然则姐姐来意,我已猜着了。莫非为着小生衾寒枕冷,有见怜之意么?”凌霄道:“亦非也。为因月色溶溶,特来与郎闲话片晌。”红生一头笑,一头伸手搂抱。那凌霄半推半就,凭着红生抱进罗帏。原来只系单裙,遂即解松绣带,一霎时云雨起来。但见:
金莲高耸,粉脸轻偎。皓体呈妍,约纤腰而掀翻红浪;朱唇屡咂,倚绣枕而搅乱云鬟。一面笑喘吁吁,娇声如颤;几度绸缪款款,魂魄俱飞。正所谓鸳鸯本是双栖鸟,菡萏元开并蒂花。
有顷,皓魄西沉,鸡声欲唱,而两人欢娱已竟。红生又抱住问道:“蒙卿厚爱,生死不忘。但不知有何良计,使我得与小姐相会否?”凌霄道:“老安人防闲甚密,虽有诸葛,无计可施也。”红生听罢,不胜怅怏。于时,方公病已少瘥,为因试期将近,红芳屡次差人催逼起身。只得收拾行李,带了紫筠,作别方老夫妇,前往金陵赴试。
抵省之后,遍处打听沈西苓消息。原来告考不取,已往北都去了。既而三场毕后,竟遭点额,怏怏而归。先往长兴,省候父母,免不得盘垣数日。然后取路来到方家门首。只见门上挂着孝球。及至中堂,又见举家戴孝,生甚惊愕。忙问所以,方老安人出来哭诉道:“自侄儿去后,表伯的病体又复凶剧,以致药石罔效,于五日前已经身故了。昨即差人亲到长兴报讣,想必与侄在路上错过。”红生听罢,不觉哭扑于地。忙唤紫筠,置备祭仪,拜伏灵前,哀恸欲绝。方老安人与素云,亦呜呜的陪他哭了一场。红生自此,心绪不宁,哀毁骨立,兼值沈西苓北去未返,方蕙又因痛父过伤,卧榻不起,每日只与方兰同馆。又是面目可憎,话不投机的。惟于风清月朗之夜,翻出几张旧诗,细细哦咏。方兰看见,早已十分厌恶。又每每撞着红生与凌霄,立在墙边偶语。心下狐疑。
一日,瞷着红生出外拜客,将书匣捵开,捡出那花笺一看,只见都是情词。词尾写着“贱妾素云书赠”六字。看毕,不觉暗暗欢喜道:“我怀恨许久,正无发泄之处。谁想做出这般勾当,只怕你也安身不牢了。”便拿了笺纸,急忙走进内房,递与老安人道:“这纸上写的诗句何如?请婶母细看一看。”老安人接过,从头看了一遍,慌忙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方兰便把始末细陈。因说道:“这样轻薄之子,原不该容他穿房入户。那段姻事,叔叔前日亦不过是空言相订,并不曾行礼纳聘,怎见得就是他的妻子。今若如此胡行,弄出一个话把,岂不坏了方氏门风。就是婶母,还有甚体面。况这厮近来家业荡尽,赤贫如洗,就使妹妹嫁了他去,难道是不要吃着的么。”方老安人道:“你也说得有理,只是一时不好遣发他。”方兰道“这个何难,只消如此如此,便可以逐渐撒开了。”
原来方老安人,为因红生家事单薄,原有赖姻之意。当下又值方兰搬弄这场是非,心下十分恼怒,只是不好晓扬。便即步出书斋,向着红生分付道:“曹先生既已抱病回家,沈西苓又说北京远去,你在此读书,只怕心性不静。此去上南二十里之外,有一个慈觉寺,倒有许多洁净禅房。那当家老和尚,向与我侄儿相熟,我今日备下盘费,着侄儿送你主仆,且到那边去暂住几时。待先生病痊之日,就来接你。”当晚连连催促起身。素云闻了这个消息,心下骇然,一时间猜不出老安人是何主意,便取出几两零碎银子,着凌霄悄悄的送与红生,以备寓中薪水。红生无奈,只得收拾行李书箱,命紫筠挑了,自己与方兰辞别了老安人,一直来到寺中。借下三间小小的书室,把行李放在右首一间,做了卧房。方兰与长老送至房内,一茶之后,各自辞别去了。红生在寺,听着暮鼓晨钟,转觉凄惶无限,每每想念:“不知为着何事,平白地把我遣了出来。”又因急急起身,不曾与素云会得一面。左思右想,心下十分不快。
忽一日,检点书籍,不见了小姐所赠之笺,方知被那方兰窃去,决在老安人面前搬了是非,所以有此一番风浪。正所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