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五回-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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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五回-第八回)


第五回  慈觉寺春风别梦

诗曰:
  寺奚愁夜独吟,天涯何处少知音
  最怜一和声后,更把相思寄梵林。

  当下红玉仙,自寓在慈觉寺内,倏忽月余。终日凄凄冷冷,那有情怀,把那八股拈弄。每想着方兰窃去诗笺,致遭摈遣,时时浩叹不已。惟托之吟咏,以自消遣。一夕更余时候,红生读罢将睡,推窗一看,只见月朗风清,便把箫儿吹度一曲。既而曲终,忽远远听见隔墙,亦吹得箫声嘹亮。红生佇听久之,朗吟绝句一首道:
  玉漏迟迟夜未央,远帘花影露凝香。
  洞箫何处吹明月?不道离人已断肠。
  吟罢,听那箫声哀婉,愈觉凄凉。遂步出庭除,向着石栏徙倚者久之。时已夜分,只得进房,和衣而寝。次早起来,梳洗才毕,只见一人,年将三五,唇红齿白,温雅绝伦。把房扉轻轻推启,飘然直入。红生慌忙起身迎进,揖毕坐下。那生细细的先问红生姓氏,红生随后也询其居址姓名。那生从容笑道:“小弟姓何名馥,表字猗兰。敝居即在东村,此去不及五里。为因家下不能静坐,所以同一族兄寓此肄业。昨夜忽闻箫声甚妙,弟亦酷嗜此伎,特来请教。”红生道:“俚音污耳,反辱仁兄谬奖。但弟曲终之后,闻得墙东亦度妙音,即是兄否?”何馥道:“因闻雅奏,辄敢效颦。所愧音调乖讹,必为大方窃笑。惟籍仁兄,有以教之耳。”停了一会,何生又问道:“春王未闻吾兄高辙,今已秋杪,何因到此?”红生道:“向来原执贽于曹士彬,在舍肄业。适因进场之后,抱恙回家,弟又遭泖寇焚劫,所以暂寓此地。”何生道:“曩年弟亦从着曹师数载,然则与兄虽非共学,实系同门。”红生笑道:“既然如此,小弟与兄乃是契友了。不识令兄在馆否?容当奉拜。”何生道:“家兄昨日,偶因有事归去,想数日后方得到馆。”红生道:“寓中更有相知否?”何馥道:“并无他友。”红生道:“只恐禅寮寂寞,难以独坐,何不过来与弟同榻,以待令兄来时移去,何如?”何馥道:“感蒙雅爱,敢不领教。但恐鄙人无似,不足以辱仁兄之知遇耳。”红生抚掌笑道:“虽则乍晤,一见吾兄丰庞秀丽,不减美人。倘获并寓,正所谓蒹葭倚玉。惟虑兄意不允耳,何乃过谦如此。”原来何馥发甫复眉,果然生得秀媚无比。所以红生谈笔间,颇多属意,而微言带谑以探之。何生意亦领略,微微含笑,遂即起身别去。自此往来数四,相得甚欢。红生相思无限,渴欲以桃代李。何馥含情缄意,应酬若出无心。
  一日,红生偶然步去相望,何馥置酒款待。二人杯盘交错,甚是亲狎。正酬酢之间,忽然阴云布密,霎时间落下雨来。红生见雨势骤大,私自喜曰:“今夕雨阻,必遂我愿矣。”遂慢慢的且变且饮将至黄昏时候,红生假意起身作别道:“蒙兄殷殷相劝,弟已不胜酩酊。只是这样大雨,如何过去,可有雨具否?”何馥道:“夜深雨阻,古人曾有剪烛西窗之兴,吾兄何不在此联榻谈心,而急于返去耶。”红生听了这一句话,正中机怀,不觉满心欢喜。便即脱巾卸服,又取巨觥斟满,与何馥一连饮了几觥。遂命书童妙才,点灯收拾。霎时间,倏又雨散云收,依旧一天星月。红生恐被后悔,急忙解衣。正欲上床,只听得外面叩门甚急。唤着妙方启门一看,却是何馥的族兄何半虚,满身透湿的踱将进来。何馥忙与他换了衣服,与红玉仙相见。两下通问已毕,何生道:“大兄何处来?却是这般夜深?”何半虚道:“不要说起,偶被一朋友拉去吃酒,怎奈死留不放,以致夜深,又遇着这样大雨。”红生知不可留,遂即辞别归寓。当夜怏怏而睡,不消细说。
  次日,何半虚与何馥同来拜望,把些闲话,谈了半晌。何半虚向着袖中,摸出几篇稀旧的烂文章求教。红生看过,不觉暗暗捧腹,只得加上圈点,极口称赞。何半虚见了,十分欢喜,便要与生同寓,以便时常请教。红生欣然应允,遂叫书童打扫东首那一间空室,摆下两张书桌,把文房四宝并行李什物,陆续运至。当晚收拾停当,却因屋窄无处安榻,何半虚向红生床上一看道:“吾兄尊榻颇宽,况近日天气寒冷,三人同睡何如?”红生听说,点头依允。当下整顿已定,吃过夜膳。何半虚先自睡着,红生亦解衣上床。独有何馥,徘徊不进。红生催促几次,只得把条春凳,旁着床沿,和衣而睡。红生见了如此光景,心甚不悦。睡到半夜,伸手摸他一摸,那一时恰值初冬天气,夜色甚寒,已是四肢冻得冰冷。遂把自己所盖的红绫绵被,扯出一半,与他盖了。又取枕儿,与他枕着,自却曲肱作枕而睡。何馥醒来,忽见枕被如此停当,明知是红生美意,然佯推不知,并不说破。窥见窗上略有亮光,遂即起身,开门出去。红生只道他即进来,竟不闭门。谁知西风甚急,在那门缝里刮进,吹得毫毛直竖。又因被着何生许多做作,心下十分不快。遂冒了风寒,登时身体发热,饮食不进。何馥见了,也不动问,竟往旧寓安歇去了。
  一日清早,何半虚有事出去。红生尚未起身,何馥进来问道:“仁兄尊恙,日来稍觉平安否?”红生道:“我病日复沉重,大半为着吾兄而起。近来亏得令兄相伴,庶慰寂寥。若论猗老这般薄情,早已索我在枯鱼之肆了。”何生道:“弟蒙兄一见如故,岂敢有负雅爱。奈因家兄在此,所以不便捧足。若或遇其他出,小弟即来奉陪。”红生听说,从床上跃起道:“吾兄此言,真耶?假耶?”何生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红生满心欢喜,顿觉病势去了一半。但心犹怏怏,所虑的只恐何半虚归来。谁想到了晚间,不见动静。遂闭上书房,把些闲事话了一会,又取出紫箫,各吹度一曲。时已漏下二鼓,红生携着何馥之手,低声笑道:“你看月转西轩,夜已深了。日间捧足之言,兄岂相忘耶?”何馥只管翻看经史,沉吟不语。又停了一会,只见妙才走来问道:“大相公不知还来睡否?”何馥逡巡答道:“你且闭门睡罢。”红生听见,信以为实,遂急忙忙卸衣就寝。不提防何馥假推登厕,竟已回到旧寓去了。红生一场没趣,咨嗟不已。遂作词一阕以志恨。其词曰:
  孤馆人无寐,霜天籁正清。旅怀难禁许多情,凄楚不堪,雁唳两三声。
  剪剪西风急,娟娟皓月明。相思无奈到残更,悔杀当初,两下莫牵萦。
  ——右调《南乡子》
  吟罢,依依若失,只得和衣假寐。到得东方才白,即便起身,将夜来所作《南乡子》一词,写在一方笺上,着紫筠送与何馥。何馥随即过来,红生愀然不悦道:“足下言犹在耳,何失信若此。古云‘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询有之乎?”何馥道:“落花固为有意,流水未必无情,但恐隔墙春色,被人猜耳。虽然弟固不能忘情于兄,兄亦何消如此着急。只在早暮间,弟决有以报兄也。”言讫,向生别道:“弟今日要去望一朋友,至晚就回。”便自踱了出去。红生那一日,愈觉不情不绪,惟拿着一本《艳史》消遣锁闭,妙才亦不在那里。红生看了半晌,心上一计道:“今晚要他到我寓所,只在这锁身上。遂寻了一根竹片,把那锁门塞满,竟悄悄而归。等到黄昏,只见何半虚,吃得烂醉,同着何生来了。红生看见,又喜又气。气的是何半虚同来,面目可憎。喜的是何馥锁门不开,必来同睡。那何半虚已是十分酩酊,进得书房,便立脚不住,跨上床去,倒头而睡。何生竟去点火开门,你道这锁门已经塞满,怎生开得。连声唤问妙才,妙才推着不知。枉费了许多气力,只得回身走进房来。红生徉问道:“吾兄为何还不去睡?”何生道:“书房门锁,平日是极易开的,不料顿然作怪,连那锁匙也透不进了。权借大兄的床上一睡,明早去开罢。”说完,衣也不脱,竟向何半虚的那头睡着了。红生也就上床,只听得半虚鼻息如雷,何馥早已沉沉睡去。便轻轻伸手,将他小衣去了,自却捧足居后。而何生竟若未之觉者。把手去抚摸,只觉浑身细腻,光滑如脂。红生此时,意荡神飞,不能自禁。将把灵犀凑进,又恐惊觉,只得款款而入。那知宽绰有余,已成熟境。那海棠枝上,早已漏泄春光一二分矣。然两不通语,红生犹恐不为指破,后日定要仍前做势。遂百般使之自觉,何生并不做声。将及二鼓,方才事毕,遂并头交股而睡。次早起来,何半虚又有别事,用过早膳,即出门而去。红生与何馥相顾而笑,既而何馥又向着红生笑道:“乘人熟睡,私下三关,仁兄应得何罪。”红生亦笑道:“冒犯之罪,固知莫赎。但为兄萦逗许久,直至昨夜,始遂此愿。窃恐兄之播弄小弟,其罪亦足以相偿也。”言讫,濡毫展纸,题下绝句一首,以赠何生。其诗曰:
  昨夜寒蛩不住啾,月明霜冷共悠悠。
  西窗幸获同君梦,消却平生万斛愁。
  其二:
  芸窗日日费相思,天假良缘不自持。
  鳌鱼才脱金钩去,又逐风波险处来。
  要知后来何如?且待下回细解。

第六回  晚香亭夜月重期

  却说红生与何馥,正在谐谑之际,忽于几上拈着一卷《艳史》,取来一看,却是文成与小友唐虞的故事。便掩卷而笑道:“天下果报循环,原来如此迅速。只是文成奸人妻小,后日被人取债,固理所当然。若那唐虞一节实为多事。”红生道:“文成设局奸骗,坏人名节,情实可恨。至于唐虞之事,所谓小德出入可也。”何馥道:“当日也算唐虞的情好,若不肯从他,如何处置。”红生道:“文成这样厚情待他,岂有不感动之理。况此事不比妇人家,怕坏了什么名节。当日文成的小使秀童说得好,今日世间人,那个不如此的。但惜其初会之夜,即为俯就,忒觉容易了些。据着今时相处的朋友看来,再过几月,只怕也难成事理。”何馥道:“莫说几月,唐虞倘或不肯,就过几年何益。只为一时感他情厚,所以半推半就了。”正说话间,恰遇何半虚笑嘻嘻的踱进房来,邀着红生去游太湖,遂即闭了书房而去。三人一路说说笑笑,迤逦而行。忽远远望见一只快船,飞也撑来。何半虚指着说道:“玉仙兄,你看那边船里来的,可不是个观音出现么。”红生回头一看,只见那船中,果有一位美丽女子。但见:
  脸映芙蓉,神凝秋水。眉纤纤而若柳,发扰扰而如云。怕着瞧时,意欲避而回眸转盼。为含羞处,帘将下而微笑低头。虽则是春风已识盈盈面,犹惜那玉笋难窥步步莲。
  那船内的女子,一见红生,却便十分顾盼。只见舱内又走出一个少年来,红生仔细一看,认得是方兰。连忙问道:“方兄,别来已多时了,为何再不到寺中一会,今却往那里去?”方兰听见,便叫歇船。走到岸上相见道:“红兄还不知么,舍弟因哭父过伤,身故已十余日了。今婶母与舍妹,俱到东门外关仙转来,正要报兄得知,不期在这里相会,省得小弟又要到寓惊动。”说罢,竟下船而去。红生得了这个信息,怏怏不乐。明知是方兰怪他,所以不来相报。只得勉强盘桓了半晌,归到寺中,便打点整备楮帛往吊不题。
  却说何半虚,自从见了方素云,心下十分牵挂,竟不知是谁家女子,怎么倒与红玉仙相熟?便对红生问道:“昨日在那湖边相遇的,是什么令亲?”红生一时失却检点,便把方公前日订姻一事,并方兰平昔妒忌因由,备细说了一遍。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岂可全抛一片心。
  何半虚听着这番缘故,心下便起了一点不好的念头,不住的转道:“我何半虚,若得了这样美丽女子做了浑家,也不枉人生一世了。只是红玉仙既已订姻在前,只怕那方妪不肯改变,怎生得一计较,先离异了他,便好图就自己的亲事。”又想道:“白秀村就在左近,我不若以吊丧为由,去望那方兰,乘机挑拨,有何不可。”当下主意已定,遂备办吊仪,写了一个通家眷弟的名帖,竟向白秀村来。访至方家,吊奠已毕,方兰迎进客座,分宾主坐下。何半虚道:“令先祖与先祖何士恒,原系极相好的通家,不料年来疏阔,兼以寒素,不敢仰扳。岂料令弟年甫弱冠,便尔兰摧玉折,使弟辈闻之,殊为扼腕。”方兰道:“先叔既已去世,舍弟又值夭亡,家门不幸,一至于此,有辱赐吊,足见通家至谊。”何半虚又将些闲话,说了一会。既不见素云的影响,却又不好问起,只得没趣而归。
  一日,正在家中闷坐,家童忽报方相公来拜。何半虚慌忙整衣迎进,方兰再三致谢。既而一茶又茶,即欲起身告别。何半虚一把拖住,忙命厨下备酒相款。方兰见如此厚情,躇躇不安。何生挽留就席,须臾酒至半酣。何半虚问道:“前日兄去关仙,果有验否?”方兰道:“这是婶母与舍妹要去。据着小弟看来,这也是荒唐之事,不足信也。”半虚又假意问道:“舟中那一位年将及笄的闺媛,是兄何人?”方兰道:“这是舍妹。”何半虚即接口道:“原来就是令妹,未知曾受聘否?”方兰道:“先叔在日,曾口许红家。然无媒妁,又不曾行礼,即婶母也不知详细的。今先叔已故,红玉仙家业罄然,家婶母意中,尚有几分未决。”半虚又问道:“如今令婶处,还有几位令弟?”方兰道:“先叔只有亡弟一个,今既相继而亡,序着嫡支,应该小弟承祧。”何生道:“兄如此说,只今家事既已归兄,即令妹出嫁,亦惟吾兄做主。依我看来,得一佳婿便好,倘或错配了对头,不但令妹无倚,即吾兄家事,也难独美了。”方兰叹息道:“小弟鄙意,也是如此。只是婶母有些犹豫耳。”何半虚击节道:“是了,目前设有一人,原是旧家门第,家资约有四五千金,人材又甚出众,不知兄肯撮合否?”方兰道:“弟原要寻一人家,今承老兄见教,待归与婶母商议妥帖,当即回复便了。”何半虚道:“实不相瞒,适才所言,就是小弟。只因当时发了一个痴念,要求工容言德之配,若或不遇,情愿终身不娶。所以蹉跎至今,未谐伉俪。前一遇令妹,弟看来好个福相,因此特求足下作伐。”遂向袖中取出白金二十两,递与方兰道:“些须茶敬,伏乞笑留。事成之后,另有重谢。”方兰愕然道:“婚姻大事,须凭家婶母作主。既承美意,小弟只好从中帮衬,怎么就蒙厚惠,这个断不敢领。”何半虚道:“兄若玉成此事,后日媒礼,当再找八十两。倘或不成,今日薄意,也不消挂齿了。”那方兰原是势利之徒,听说便想道:“这人倒也慷慨,我妹嫁他,料必不差。况红玉仙平日待我,刻薄无礼。今趁此机会,拆散了他。一则出了我的恶气, 二则家业可以独吞,三则又得了他百金媒礼。倘若红家有话。 婶母自去理直,有何不可。”暗暗的打算一会,遂向半虚说道:“既承美情,权且收下。若是不能效劳,依先奉纳。”当下酒散别去。何半虚看见收了他的二十两头,想来事有可谐,心下暗暗欢喜。到了次日,只见方兰又来,笑容可掬,向着半虚说道:“昨日承教,小弟回去,在婶母面前,竭力撺掇,已有八九分好指望了。但小红在此,不便做事。须寻一事端,使他去了方妙。”何半虚道:“这个只要令婶心允,如今世上没头官司甚多,只消费一二百金,就好超度这小红了。”方兰沉吟了一会道:“若要事谐,必须如此。”何半虚点头称善,随又置备酒饭,殷勤留款而别。
  且说红生,自闻信后,过了几日,备办楮帛,亲往吊奠。又作挽诗一章以挽之。其诗道:
  尔死黄垆地,吾生白日天。
  相依曾几载,离另是今年。
  梦断凭蝴蝶,魂归托杜鹊。
  故人从此绝,流泪独潜然。
  读罢,抚棺潸潸哀恸欲绝,方老安人出来相见,备诉方蕙身故之由,泪如雨下,极其悲痛。当晚仍留在白云轩安寝。恰值方兰以事出外,红生秉烛独坐,愀然长叹道:死者难以复生,言念吾友,竟作终身之别。生者姻好无期,虽获订盟,未审于归何日。重来孤馆,物是人非。想起当时执经问难,聚首一堂,宁复知凄凉欲绝,遂有今夕乎。正在自言自语,忽见凌霄悄然走至。红生笑问道:“姐姐间别多时,愈觉丰姿秀丽。当此夜阑,幸蒙赐降,岂巫山神女欲向襄王,重作行云之梦乎。”凌霄掩口而笑,低声答道:“禁声,小姐在外,谁逗你耍来。”红生又惊又喜,连忙问道:“果、果、果然小姐到来么?”凌霄道:“小姐有句说话,要与郎君面讲,特着妾来相报,已在窗外,好生迎接。”红生听说,欣喜欲狂。正欲趋步下阶,只见素云已是翩然走进,掩扇低鬟,欲言又忍。红生向前深深一揖道:“小生风尘未品,琐尾无似,向承令先尊不弃,许谐秦晋。及寓名轩,屡辱小姐瑶章见惠,每欲面谢谈心,其如中外严隔。又不幸令先君物故之后,祸生几席,致为萋菲谗间,立被摈逐。今幸小姐惠然顾我,料必不弃寒微,实为万喜。”素云娇羞满面,低声答道:“下妾生长深闺,言不及外。今因有事面陈,所以夜深逸出。曩者,先君重郎才貌,将妾附托终身。岂知一抔之土未干,而变生肘腋。细揣家母与兽兄,意中竟欲将我重栽桃李,更结朱陈。此事唯妾知之,设果事真,唯有以死相报。在君亦宜及早图维,以成先君之志。”言讫欷歔泣下。红生正欲启口,忽闻后楼连声叫唤,惟恐老安人知觉,遂急急的不及终语而退。红生送出,凝眸怅望。只见凌霄复回转身来,遥语生道:“小姐着我传语报郎,自后日乃是望夕,郎于向晚假以探望为由,再来过宿,小姐还要与你面会。切宜牢记,不可爽约。”红生连声应诺,回至轩中,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长吁短叹,展转不寐。次早作别回寺,到了十五日薄暮,只说探望方兰,悄然独自往扣。老安人只得款留夜饭,仍宿于白云轩内。
  原来方兰尚未归来,所以素云约在那一夜相会。当晚红生坐在卧内,守至二更,喟然叹息道:“月转星疏,夜已将半,小姐之约谬矣。”沉吟之际,忽闻窗外轻轻步响,慌忙趋出一看,只见凌霄独自走至。红生惊问道:“为何小姐不来?”凌霄道:“老安人虽已安寝,唯恐醒来叫唤,所以小姐出在晚香亭内,着妾请郎过去一会。”红生遂同着凌霄,委委曲曲,转过了几层廊庑,始抵晚香亭。素云傍着阑干,愁容满面。见了红生,低声说道:“前夜正欲与君细话,不料母亲呼唤,以致匆匆趋进,不及罄谈。今又约郎相会者,非为别事。单因劣兄既不至馆,曹先生又不终局而散,际此岁暮天寒,郎君独自寓居寺内,老母供给渐薄,将若之何。故为郎计,不如收拾行李,谢别寺僧速去与令尊商议,央媒纳采,方保无虞。若再逡巡,只怕一堕兄母局中,便难挽回了。百年之事,贱妾之命,皆系于此,郎勿视作等闲,而尚迟留于进退间也。”红生道:“荷蒙小姐垂爱,岂不知感。但此事,小生亦尝终夜思维。只因被盗之后,骨肉分离,竟无寄足之地。若欲央媒纳聘,非百余金,不能料理,须待冬底收租,或可措处。以是迟迟不果,非小生之不为留念也。”素云道:“郎君所言亦是,但天下无有做不来之事,亦不宜守株待兔,坐见决裂。妾积有首饰微资,约计三十余金,悉以赠君,少助一礼之费。又金簪一枝,并君家原聘玉钗一股,送君带去。虽微物不足以见珍意者,欲使郎君见簪如见妾容耳。”红生道:“过辱卿卿雅爱,使小生没齿难忘。但畴昔之夜,匆匆惊散,深可怅恨。今夕风清月朗,尊堂又值熟寝之际,未识小姐亦肯见怜否?”素云正色道:“贱妾所以会管者,是为百年大事,邮肯蹈丑行,而偷苟合之欢乎。妾颇知诗礼,固能以节自持。不谓君乃黉门秀士,而曾不闻绥绥之狐之可鄙也。”言讫,翻身而逝。红生一时春意勃然,便向前一把搂住凌霄,凌霄坚推不允。
  要知巫山之雨,再能窃否?只看下回便见。

第七回  感新诗西窗续旧好

  诗曰:
  寂寂萧斋书和酬,那堪联榻更含愁。
  最怜好梦重谐后,无奈相思明月秋。
  话说红生,被着素云抢白了数句,翻身进内。红生只得把凌霄抱住求欢。凌霄半推半就,即于晚香亭下,绸缪了半晌。有顷,云收雨散,已是五更天气。红生回至白云轩,把那残灯剔亮,将所赠簪钗,藏作一处。暗想此事,必系方兰为难,须依小姐之意,早去与父亲商议。当下和衣而寝,等得天明,即别了方老安人,前往长兴。见了红芳,便把赖婚之事,备细说了一遍。红芳大惊道:“方家见我家业萧条,就欲赖此姻事,怎么是好。”红母道:“依我主意,只今朝廷闻说要点秀女,何不趁此机会,备了聘物,送去做亲,看他怎生发落。”红芳道:“你这个算计也好。”随即就选了一个吉日,备办礼物,竟把红生送到方家来。方老安人见了,好生不悦。把那礼物,一件也不受。对着红生道:“我这里妆奁毫未准备,你令尊也忒造次了。今着人舟且回,你却在这里住几日再处。”红生听说,闷闷不乐,只得勉强住下。过了数日,忽闻提学将到,红生遂禀过安人,带了紫筠,仍往慈觉寺里读书。却喜何馥弟兄尚在,三人依前同寓,握手道欢,意殊恋恋。然红生以暂晤,旋当各别,每每向馥叹息。馥亦不禁嘘吁。红生又以春茗一封,金扇一柄,丝带一双,玉环一枚,送与何馥。馥以珀坠、京香答之。生情不获已,复作杂词三道以示馥。其词曰:
  □□□重逢,把酒临风。莺声依旧过墙东。却忆当时□□□,尽变芳丛。  行色已匆匆,情绪无穷。明年花发向谁红?料得玉楼侬去后,自有人同。
  ——右调《浪淘沙》
  轻云日暮凝寒碧,芳草萋萋,遍南陌。此后相逢浑未得。一番憔悴,满腔萧索。总为伊悲戚。  东君那惜天涯客,浪把殷勤相掷。魂梦只愁山水碧。彩笺题遍,青衫泪湿,料得无消息。
  ——右调《青玉案》
  碧天暮冷,想楚风瘐月依然如昨。咫尺天涯成浩叹,总是东君情薄。纸帐寒生,牙床烟锁,辜负当时约。最无聊处,空斋相对萧索。  即有阮藉风流,相如词调,至此还闲却。别后不堪云梦杳,生怕他人轻诺。凤去秦楼,莺离楚树,消息应难托。闲情万斛,请君及早收着。
  ——右调《念奴娇》
  何馥看毕,笑道:“东君固为情薄,然玉楼君去,岂复有人同耶。”二人话得兴浓,适值何半虚不在馆内,即于太湖石畔,竹荫之下,解去亵衣,瓷意谐谑了一会。其情款款,绝妙男女欢媾一般,初不知为二男相并也。即而事毕,红生叹息道:“昨闻文宗将到,只在数日之内,弟即束装别去,不知后会有期否?”何馥道:“只在尔我有情,奚虑山遐水阻。愿兄着意功名,不必以后会挂怀也。”遂一同趋进书斋。忽何半虚仓忙走至,向着红生说道:“弟有一事,欲借重吾兄大笔,未识允否?”红生道:“愿闻尊谕,倘可效力,敢不领教。”何半虚道:“时下王团练,闻得昝都督高升部署,其父昝老封翁七秩寿辰,特央小弟写一锦轴贺寿。弟恐鄙俚不堪,意欲求恳吾兄至家,代笔一挥。”红生唯唯应诺,并不推辞,竟辞了何馥,遂一同前去。一到了何家,急忙置酒款待。饮至半酣,何半虚忙唤家童取出锦轴来,红生展开一看,却是一幅金镶蜀锦的寿轴。看毕,便索笔要写,何半虚道:“弟有一律,尚未成章,当口占请教。”便朗朗念道:
  香满金炉烛满台,八仙仿佛下蓬莱。
  鹤如白雪云中舞,桃似朱霞海外来。
  红生微笑道:“尊作固为妙绝,但止半律。不如待小弟完篇罢。”遂援笔写道:
  片片丹霞绕户明,北堂寿域届斯辰。
  风来瑶岛香初度,月泛琼觞花正春。
  云外已来青鸟使,庭前喜看彩衣新。
  一樽遥向南山祝,愿得遐龄比大椿。
  写毕,何半虚哦咏数四,连连称赞,复以巨笺索诗。红生便将所作秋兴八首写道:
  西风飒飒送悲笳,篱下秋寒菊未花。
  梁寺残钟敲夜月,汉宫衰草接天涯。
  云连塞北烽常炽,雁到江南信屡赊。
  极目萧条愁不尽,烟深何处望京华。
  无边风雨入重阳,雁渡江南到处凉。
  败叶惊残乡国梦,寒砧敲破故园霜。
  风连竹响从秋落,雨带潮声彻夜长。
  一片闲愁无语处,楚山烟树尽苍苍。
  日落平沙野色浓,清溪寂寞冷芙蓉。
  月明湘水谁家笛,风地秋山何处钟。
  钓石于今青藓合,琴台自古白云封。
  关河迢递愁多少,独旁南屏对暮峰。
  画桥秋水接通津,红蓼丹枫处处新。
  满地黄花应笑客,一江鸥鸟暗窥人。
  毡寒夜雨思杨子,裘敝秋风魏汉臣。
  自古豪华俱有泪,五陵年少莫愁贫。
  碧天如水雁来时,野客支颐几度思。
  巫雨不经神女泪,湘涛空绕楚王祠。
  身留海角思仍杳,诗入清秋句自悲。
  风景萧萧催日暮,天涯何处问归期。
  露滴金茎冷玉台,满庭荒草未曾开。
  清江霞影横空落,野塞笳声扑梦来。
  作赋独怀王粲志,长沙偏屈贾生才。
  干戈到处谁能靖,回首南云思转哀。
  秋郊云物望中移,独立长亭怅远离。
  去燕无情还泛泛,归鸿有意故迟迟。
  怀才不辨祢生赋,忧国谁怜屈子辞。
  区宇即今犹战伐,十年沧海泪空垂。
  翠璧嵯峨宿雨收,塞南草木复惊秋。
  鲸鱼寥落空江冷,客子萧条故国愁。
  日远长安青嶂隔,径荒乡曲白云浮。
  援毫莫道频题句,杜老经今哭未休。
  写得诗既清新,字又端劲,在座宾客,无不称赞。独何半虚口内虽则叹赏,心下着实有些妒忌。正在备酒款待,忽见方兰着人赍书相报。拆开一看,其上写道:
  承谕云云,弟时刻在念。已于字婶母处,委曲言之,甚有许允之意。讵料此君,前又假托点选淑女为名,特备礼币,欲求赘入寒舍,即谐花烛。弟向家婶母,又力阻之,所以坚辞不受。但恐稍缓,事必有变。况此君若在,决难妥就。急宜设计,祛之远去。则旦暮可谐,决能为兄作嫁衣裳也。
  何半虚为见红生文才高妙,心下已怀着十分妒忌之意。及接方兰的简札看了,便欲设谋陷害。当夜假露殷勤,置备酒肴款待。红生开怀畅饮,直至更阑而散,就留宿于后亭。初时酒醉,上床便即睡去。后渐渐酒醒,只见窗上月光射进,皎如白日。遂即起身,将欲开门出玩。忽听得门上轻轻弹响,连忙启问,却是一个绝色女子。身着一绣衣,外青里朱,下窗八幅湘裙,袅袅亭亭,真是天然国色,斜倚着园扉站着。红生慌忙施礼,那女子亦深深万福道:“敢问郎君即是红玉仙么?”红生低声答道:“小生即是红文畹。敢问姐姐贵姓芳名?因何夜深却在此处?”那女子道:“妾家即在何半虚隔壁,先君已故,止有老母在堂。因值月色甚佳,所以潜出香闺,徘徊半晌,不意与郎君相遇。”红生又问道:“小生偶尔至此,缘何姐姐知我姓字?”女子道:“日间在楼上,望见郎君挥洒寿章,真有子建七步之才,遂询及侍婢,知君为红玉仙也。”红生笑道:“小生袜线庸才,酒后僭笔,乃有辱姐姐,谬为推奖,能无愧汗。但细观玉貌,想芳年正在二八,未审曾许配人否?”女人道:“老母钟爱惟妾,所以未即轻许。妾又素性爱才,誓必择配。只因日间窥郎,姿宇不凡,又复诗才敏捷,故俟夜阑母睡,潜出以图一会。郎如不弃,可同至舍一谈。”红生欣然偕往。自园门转西,紫竹径内,有小楼三间。楼西又有巍房一带。生上楼时,只见残烛尚明,文哭具备。叙谈半晌,女子取出紫竹鸾箫,求生一弄。红生接箫,徐徐吹了一曲。又持纨扇乞诗,红生举笔写道:
  偶携双舄下仙洲,谁想花源境自幽。
  相对不知明月上,夜深吹笛白云楼。
  女子接过,遂出罗帕一方赠生。上有诗云:
  紫紫红红斗艳尘,香闺寂寞暗伤神。
  欲知黯然双眉色,半是怜春半恨春。
  其二:
  昨夜东风送暮春,淡烟疏雨滞芳尘。
  细腰莫向南楼倚,花落莺啼愁杀人。
  红生看罢,连声赞道:“好诗,好诗,小生俚语兔园,怎及姐姐锦江秀句。”女子道:“俚言求正,岂堪谬誉。但妾今夜潜来会君者,非敢效桑间濮上之行,实因慕君才貌,不耻自媒。倘君不弃葑菲,愿作丝萝之托。”红生谢道:“荷承姐姐过爱,没齿难忘。所恨小生已缔朱陈,不克奉命,为之奈何。”女子道:“郎君既有佳配,贱妾甘作小星。”红生大喜道:“若得如此,铭刻难忘。愿乞示以姓氏芳庚,使小生异日得以备弊纳聘。”女子微笑道:“到那时自有见妾之处,何消盘问。”正语时,忽听得东角园侧,有人呼唤。红生只得怆惶作别。
  要知何人唤生?下回自见。

第八回  赠吴钩旅次识英雄

  红生当下正与那女子绸缪细话,忽听得有人呼唤,连忙趋出看时,却是何半虚家的小使。因起身登厕,看见园门开了,故此叫唤。红生语以他事,遂闭门而睡。次日天明,作别回去。何半虚送出红生,登时去拜望方兰。方兰接进坐定,叙过寒温。何半虚道:“昨承翰教,悉知仁兄破格垂爱。欲作数字奉复,惟恐隐衷不便形之楮墨,故特拨冗走晤,不知吾兄可有良策,为弟开导否?”方兰道:“荷蒙长兄降睨之后,自惴无功可效,所以时刻挂之心坎。今幸事有八九,但红生若在,不无阻碍。故必如曩时所谋,驱之远徒,才为稳便耳。”何半虚道:“向蒙见谕,弟已相忘了。更乞仁兄为弟言之。”方兰道:“在弟亦别无良策,为今之计,莫如寻一没头事陷害他,使他立脚不住,则这头姻事,可以唾手而就了。”何半虚又慌忙问道:“寻着那一件事?方可陷害他?”方兰道:“只今守汛的王守备,与弟至厚。只须如此如此,便可以陷害那厮了。”何半虚听罢,心下大喜,折手称赞道:“妙计妙计。”遂一同往见王守备。王守备延入营内。相见毕,分宾主坐定,把地方上的闲事,话了一会。随后王守备开口问道:“敢问二位老亲翁光降,有何见谕?”何半虚未及回言,方兰便一把扯了王守备,走到侧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只见王守备笑嘻嘻的点头说道:“多承见爱,决当一一遵命。”二人遂即起身作别,王守备送出营门,又向着方兰道:“所谕之事,决不差池。但所许云云,必要如数。”方兰点头唯唯,自回家去。何半虚那晚,也不到寓,竟自回到家里去了。
  且说红生,自在寺内,又过了数日,打听宗师消息。方欲收拾起身,忽一日傍晚,听得叩门甚急。红生只得起身启视,却见一人,背着包裹,挨身而进。红生慌忙问其来历,那人答道:“小人唤做花三,系远方人氏。为因贸易,来到贵郡。奈帐目不能上手,今以催索到乡。不料远近并无客店,特向宝刹暂宿一宵。”红生道:“我亦借寓读书,你要寄宿,须问当家和尚。”那人不由分说,竟把行李,向着供佛的案桌边放下,和衣而睡。红生也即进房,读了更余天气,上床安寝。谁料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约至半夜,忽听得外面一片声沸嚷,约有二十余人,惧是腰刀弓箭,斩门而入。一见花三,大喊道:“盗在这里了。”竟把花三并红生一齐捆缚。红生连声叫屈,众人道:“花三是个有名湖盗,打家劫舍,犯着弥天大罪,我们缉捕已久,谁教你窝藏在这里。且带你到王将爷那边去,冤枉与不冤枉,听凭发落。”遂将铺盖,并那口宝剑,抢掠一空。
  候至天明,一齐解到王守备营里来。红生哭诉道:“生员谆谆守法,向来寓寺读书,不与户外一事。这个花三,从不认识。昨晚强要借宿,绝无窝藏情弊,伏乞电情开豁。”王守备那里肯听,呵呵冷冷笑道:“做了窝主,还称什么生员。这花三既在你寓中,他抢掠的金珠千两,窝在那里?不用刑法,你如何肯招。”喝把红生夹起来。可怜瘦怯身躯,怎生受刑得起,只得认屈招供。王守备录了招词,也不究那贼赃,竟将红生并那宝剑,锁禁在一间冷静屋内,待日起解协镇。
  红生被禁,每日茶饭不充,又兼两足夹坏,十分疼痛。自嗟自叹,料想凶多吉少。但父母不能得见一面,每思量了一会,即泪如雨下。一夕更阑人静,月明如昼。正在暗暗悲泣,忽见一个女子,从空降下,向着红生低声唤道:“红郎红郎,你还认得妾否?我特来救你也。”红生抬头一看,只见两脸胭脂,双眉黛绿。那女子非别,即花神也。便纳头拜下道:“望乞大仙快快救拔弟子。”花神道:“你家虽焚毁,且喜那特丹亭依然无恙。当日感承你拔剑相助,今闻有难,特来相救。你不消忧苦。”便把手一指,那枷锁纷纷自落,两足伤痕亦即平愈如初。花神遂一手携着红生,一手与他取了宝剑,令红生闭了双眼。只闻宝剑一挥,脚下如登云雾,拥着红生,飘飘漾漾,顷刻间离却龙潭虎穴,已在官塘路口了。红生开眼一看,慌忙拜谢道:“自非大仙超救,我的性命,旦暮不保。此恩此德,没齿难忘。”花神把剑递与红生道:“从此一别,后会难期。只是此剑,目下就有出头日子。愿乞珍重珍重。”言讫,已失花神所在。红生趁着月光,向前行了一会。怎奈路途不熟,盘费全无,不觉放声大哭道:“我如今单身逃命,无处投奔。万一有人追来,左右原是一死。正在啼哭之际,只听得半空中说道:“前往北方避难,不惟保尔无虞,更获功名之路。只此十步外,有黄金二镒,可亟取之。”红生遂向前一看,只见草丛中火光闪烁。仔细看时,却是一个小匣。启之,果得黄金五十余两,便飞步向北而走。
  看官,你道红生这场大祸,从着那里起的?原来就是方兰为何半虚设计,将银五十余两,买嘱王守备,教他先着花三向寺借宿,旋即差兵捕获,其名为放鹰。后因红生逃出,又是何半虚出银,把来做了一个照提。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红生,一路奔走,猛省得沈西苓在北坐监,何不上京一走。一则避此灾难,二则寻见沈生,倘得谋个出身也好。暗暗算计已定,在路晓行夜宿,急急的趱行前去。一日到一店中沽饮,独自一个,慢慢的饮了数杯。忽然想起,家中消息全无,素云姻事未遂,不觉长叹数声,涕泪交下。只见旁边站着一人,虎形彪目,相貌堂堂。及视其身上,衣衫褴褛,恰像个乞丐模样。向着红生,呵呵笑道:“我辈须要慨当以慷,足下少年作客,正所谓鸿鹄有万里之志。虽则独酌无聊,何故学那楚囚悲泣。”红生听他说话不俗,一发起敬。暗想此人,必系埋名豪杰,便招他同坐吃酒。那人也不推让,便向红生对面坐下。只见那满着座头吃酒的客人,俱喧哗笑道:“这个后生客官,忒没分晓,怎生同着一个花子吃酒。”那人侧着头,任凭众人喧笑,只做不听得,拿起双筋,把三四碗蔬肴,吃得罄尽。又向红生问道:“细观足下,甚有不豫之色,不知有何心事,俺虽沿门乞食之流,素负肝胆。倘不弃嫌,有甚用着俺处,俺须不避水火。”红生惨然泪下道:“小生原系金阊人氏,为因避难而来,不曾与家中父母话别,以此望云增感,不觉堕泪耳。”那人道:“足下既系思亲,何不修书一封,着人带去,以免尊父母远顾之忧。”红生道:“书已写下,怎奈衡阳雁断。”那人道:“足下孝思可敬,俺虽不材,愿作陆家黄耳,为你带去何如。”红生欣然笑道:“若得吾丈肯怜我父子各天,将书捎带,报问平安,誓当铭之心骨,不敢背德。”那人道:“足下说那里话来,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因见被难,所以愿作便鸿捎信,我岂图你日后的酬谢么。”红生便向包袱内,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道:“半年离梦,千里信音,全在这一封书上。幸蒙老丈慨许寄报,真大恩人也。望乞上坐,受我一拜。”说罢,便双膝跪下,那人伸手,一把扶起。引得左右在座饮酒的,无不相顾而笑。那人重又坐定,从容问道:“足下既云避难离家,此行还到何处地方?作何事业?”红生道:“小生有一故人,援例入监,现今寓在京师,我此去只得投彼相依,以便再为之计。”那人道:“目今流寇纵横,中原鼎沸。大丈夫苟有一材一技,何患无小小富贵。若能运筹帏幄,斩将搴旗,则斗大金印,取之易于翻掌耳。足下既有故人在京,急宜前去,趁事机之会,成远大之业。至于家事,何必挂怀。况俺这般行径,那些凡夫肉眼,无不笑我是个乞丐。谁想足下一见如故,邀我同饮,这双眼睛,会能物色好汉,也算是一个豪杰了。”说罢,站起身业,正欲举手作别。忽瞧见红生所佩宝剑,便道:“这是龙泉剑,愿借一观。”红生慌忙解下,双手递过。那人接来,定睛细看了一会,啧啧赏道:“好剑好剑,真是丰城神物。不知足下何处得之?”红生知其属意,便道:“老丈,此剑乃家传异宝,莫非见爱么?”那人道:“千金易得,一剑难求,岂有不爱之理。”红生道:“既是这等,即以相赠便了。”那人接了宝剑,只一拱道:“承惠承惠。”正所谓:
  红粉赠与佳人,宝剑酬与烈士。
  当下座客,看见红生把那家传的无价宝剑,脱手相赠,无不愕然惊骇。红生既将宝剑赠了,便道:“老丈能识此剑,想必神乎其术,幸乞试舞一回。”那人欣然,拔剑起舞。左盘右旋,曲中其度,烁烁闪闪。但见电光万道,惊得红生不能开眼,耳边只闻风雨之声不绝。须臾舞罢,那些座客,始初认他是个乞丐的,无不惊讶,以为异人,茫然自失。那人临去,红生又扯住问道:“愿闻高姓大名,以便佩之不朽。”那人厉声道:“足下要问俺姓名居址,莫非不能忘情此剑,好在异日向我取索么?只是俺四海为家,原无定迹。若问日后相逢,当在金鼓丛中,干戈里面。”话讫,取了宝剑,一拱而去。当晚,红生就在店中歇了。次日算还饭钱,雇了牲口,一直到京。向着城中寻下歇店,便去访问沈西苓。谁想城里城外,整整的寻了十余日,绝无影响。回到店中,闷闷不悦。打点明日,要到八旗下去访问。
  只因红生这一问,管教:毕竟后来若何?且待下回细讲。

不详   文章录入:旨卿    责任编辑:旨卿 更新时间:2008-2-4 0:27:17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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