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闯虎穴美媛故人双解难
诗曰:
已作凌云赋,那堪志未酬。
看花几失路,醉酒复为仇。
直道今谁是?孤怀夜独愁。
秋风情太薄,偏老。
话说红生到京,遍寻沈西苓不见。一日要到八旗营内探问,忽在一家酒肆门首经过,遂进店中沽饮。一连消了两壶,不觉醺醺沉醉。算还了酒钱,踉踉跄跄,取路回寓。只见路旁有绝大的花园一座,仔细一看,原来园门半掩,便挨身进内。但见四围翠竹成林,桃李相间,中间楼房三带,甚是齐整。正游玩时,只见秋千架后,有一美人,年方及笄,貌极妖娆,同着几个使女,在那里折花。一见红生,就转过牡丹亭去。红生注目良久,也随至牡丹亭,却不见那美人。只见亭内琴书笔砚,色色俱备。红生乘着酒兴,磨墨濡毫,题一绝句于壁云:
宿雨初收景物新,醉中何幸遇芳春。
桃花仿佛天台路,羡杀盈盈花下人。
写毕,步出亭来。再欲徘徊细玩,忽远远听见喝道之声,从外而至。内中一人,绯袍大帽,拥着许多带刀员役,大踏步的踱进来了。红生急欲趋避,早被那官儿瞧见。大喝道:“这厮怎生在我园内,手下,快与我拿住。”红生此时,酒尚未醒。欲待上前分诉,奈模模糊糊,莫能措语,竟被那人役痛打了一顿。那官道:“这分明是个奸细,不可释放,且带在一边,待我明日细细详审。”手下一声答应,就把红生一推一扯,锁在正堂左侧厢房里面。红生初时酒醉,被锁锁着,即沉沉睡去。及至黄昏时分,其酒渐渐醒来,摸着项上,却有一条绝大的铁链锁紧。心下慌张,罔知所以。只见一老妪,手中拿着白米饭半盂,并鱼肉各二碗,递与红生道:“此是我家小姐好意,送与你充饥的。”红生仰首直视道:“你是何等人家,敢拘禁我在此。”老妪笑道:“你这郎君,兀自不知。北京城内外,那个不晓得这个所在,是俺家总督团营昝老爷的别墅,敢有这等擅闯的么。我小姐为见你斯文俊雅,不是无赖之辈,故特命老身送饭与你。又着我传谕手下员役,明日老爷审问时,叫他们大家帮衬,从宽发落。这也是你的福分,邀得我家小姐这等见怜。”语罢,竟自去了。红生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上十分懊悔。没来由闯此横祸,似此孤身客邸,料想没人搭救的了。一夜凄惶,不消细说。
次日饭后,早有三四个兵丁,如狼虎的一般,把红生横拖直拽,一直带到中堂阶下。须臾鼓声三响,只见那昝总督身穿大红暗龙马衣,两边兵役,各执利械,吆吆喝喝的坐出堂来。原来这昝总督,就是镇守吴松的昝元文。为因剿寇有功,升授团营总兵。当下出堂坐定,左右就把红生卸了锁链,当面跪下。昝元文厉声喝道:“你这厮,无故闯入我家园内,意欲何为?”红生哀禀道:“念红文琬乃是吴郡生员,为因求取功名,来至京都。昨晚实系酒醉冒犯,并无别意,望乞老大人电情宽恕。”昝元文微微冷笑道:“分明是一个奸细,还敢说什么生员。叫左右的,把那厮夹起来。”阶下一声应诺,就把红生拖下阶沿,将要上刑。只见管门的手持一个红柬,慌忙禀说:“有兵部项老爷拜见。”昝元文便站起身来道“且带在一边。”遂趋至仪门,接着一位官长进来。红生偷眼一看,那官儿恰似沈西苓模样。正欲叫喊,又住口道:“既是西苓,为何又说项老爷。倘或不是,如何是好。”停了一回,只见那项兵部一眼瞧着红生,甚有顾盼之意。红生便想道:“虽不是西苓,也该过去分辨一个曲直。”遂大着胆,等待他宾主坐定,便叫起出来。那项兵部听见,亲自下阶细验,认得是红生。大惊道:“贤弟在家读书,为何却到这所在?”更不待红生回话,即叫随役:“扶起了红相公。”便向昝元文道:“此乃小弟故人红玉仙,是个饱学秀才,不知有甚冒犯处,却被老先生拘审?”昝总督道:“这人是昨晚在花厅上亲获的,不是奸细,即系白撞,老先生不要认错了。”沈西苓艴然道:“同学好友,安有认错之理。就有不是之处,也该发到有司官审理。”便叫随役:“把红相公好好送到衙内,不得有违。”随役听见分付,登时扶拥着红生而去。昝元文愤愤不平道:“此人即系良善,也该待我问个明白,怎么擅自夺去。”沈西苓道:“那些武弁,听凭指挥。他是秀才,只怕老先生也奈何他不得。”遂即起身作别,骤马而归。
红生已先在署中,当下坐定,就把前后事情,备细述一遍。沈西苓再三安慰道:“花三虽则被获,那赃物并无实证。据我看来,决系仇家买嘱了王守备,设谋陷害。今既来京,料想也没事了。至如昝元文别墅,吾兄原不该擅闯,以后切须谨慎为主。”红生唯唯称谢。因问道:“适才兄到昝府,那门役禀称兵部项老爷,这是何故?”沈西苓道:“原来兄尚未知,那嘉兴项工部,是我旧交。自从分袂进京,亏得他青目,只说是项家子弟,随在任所,所以顶了项姓,获中了一名乡试。后又是他营谋,得补兵部员外郎之职。前已着人赍信报兄,奈因流寇阻梗,半路回转,不及递上。”红生道:“恭喜仁兄,鹏程远举,使弟闻之,殊为忭快。所恨小弟命途多蹇,一事无成。今虽幸遇仁兄,尚无安身之地,如之奈何?”沈西苓道:“吾兄大才,何患功名不就。只要着意揣摩,以图高捷便了。”当晚置酒叙阔,饮至更阑而散。次日收拾书房,力劝红生精心肄业。怎奈心绪不宁,容颜渐瘦,不觉厌厌成疾。时作诗词以自遣。其略云:
闷坐对斜阳,愁杀秋容到海棠。风曰□端催太骤,鸳鸯。楚水吴山各一方。
雁落白云乡,足上无书空断肠。路隔天台今已矣,凄凉。后日相思后日长。
——右调《南乡子》
枝头莺语溜,叶底蜂簧奏。登楼恰值花时候。楼中人在否?楼中人在否?
相思情厚,寂寞双眉皱。梦隔楚山云岫,可怜羸得腰肢瘦。海棠开似旧,海棠开似旧。
——右调《东坡引》
且把红生按下不题。单说昝元文,因沈西苓擅行发放,便大怒道:“叵耐小项这般欺我么。此人分时是个奸细,他偏认做故人,竟自放了去。这样放肆,怎好让他。待我寻个破绽算计他一番,才雪我这口恶气。”一日,适值项工部设宴,邀请部属各官。沈西苓与昝元文,也都在席上。酒至数巡,内中有奉承势利的,向着昝元文一拱道:“前日老总翁征服泖湖水寇,弟辈不知详细,望乞赐教一二。”昝元文道:“列位先生,若不厌烦,小弟愿陈其概。前奉简书,征那泖寇时,只因王彪不谙军务,以致输了一阵。后来是俺奋勇直上,遂斩首五百余级,又倒戈而降者,共三百余人。我想如今寇盗猖獗,原要有些武略,方能济世安民。所以干戈交接之时,原用不着这诗云子曰的。”说罢,只听得满座唯唯称是,独有沈西苓忿然道:“小弟是吴郡人,前台翁剿寇时,亦曾与闻其详。只闻官兵败了一阵,又闻杀害百姓五百余人,却不晓得台翁原有这般克捷。”昝元文听说,默然不语。沈西苓又道:“诗云子曰,虽是用他不着的,然从来武以平乱,文以治世。难道马上得天下,就可在马上治天下乎。故汉高祖有言,追杀兽兔者狗也,发纵指示者人也。”昝元文登时变色道:“你比我作狗么。”沈西苓笑道:“弟不过援述先言,岂敢以狗相比。”项工部亦笑道:“善谑兮不为虐兮。”于时一座大笑,便将巨觥,各劝沈、昝一杯。既而席散,沈西苓回到署中,备细与红生说知此事,因叹息道:“以败作功,欺君误国,莫此为甚。吾岂肯与那厮共立朝端,意欲出本弹劾,兄意以为何如?”红生力劝道:“此人奸党,布满中外。兄当相时而动,不可直言贾祸。”沈西苓道:“我岂不知,只为身居郎署,安肯虚食君禄,而钳口不言,使豺狼当道乎。”红生又再三劝住。于时科考已过,已是七月中旬。沈西苓对着红生道:“兄若早至京师,这一名科举,可以稳取。今场期已近,意欲与兄营谋入监,则易得与试。但须数百金,方可料理。弟愧囊空,不能全为周助,为之奈何。”红生道:“弟乃落魄之人,无一善况。即使进场,亦万无中式之理。但承仁兄厚爱,真出自肺腑,敢不领命。前幸花神救拔时,又蒙指点,拾得黄金五十余两,一路到京,所用不多。其余现在箧内,乞兄持去,为弟打点。倘或仰藉台庇,侥幸一第,则仁兄厚恩,与生我者等也。”沈西苓即日与红生援例纳赀,入了北监。随又谋取了一名科举。
光阴瞬息,俄而又是八月初旬。红生打点精神,进场与试。及至三场毕后,候至揭晓,已中五十二名举人。沈西苓把酒称贺,红生再三谢道:“皆托仁兄洪福,得邀朱衣暗点。虽则一第,不足为荣。然家贫亲老,姻既未谐,又遭仇难,若非侥幸此举,几无还乡之日矣。”自此红生另寻了一个寓所,又过两日,吃了鹿鸣宴,谢了房考座师,正欲差人归家报捷,适值科场夤缘事发,红生以临场入监,惟恐有人谈论,终日杜门不出,连沈西苓亦为他怀着鬼胎。忽一日,沈西苓早朝已罢,来到政事堂议事。只见江南都堂一本,为湖寇事。”其略云:
湖寇唐云,近复拥众万余,出没于太湖松泖间,以致商贾不通,生民涂炭。臣屡檄守镇将士,及地方官,督兵会剿,而皆畏缩不前,并无斩获。此实总兵将领,漫无方略,而纵寇玩兵之所致也。臣窃谓,萑符不靖,则必人民鸟兽,南亩荒芜。夫既民散田荒,则钱粮何从征办。而兵饷因以不足。故今日之急务,以剿寇为第一。而剿寇之法,务宜洗尽根株,此实国家重事。不得不据实奏闻,伏乞圣恩裁夺。臣不胜惶悚待罪之至。
沈西苓见了本章,向着昝元文笑道:“前闻老台翁说,湖寇唐云已经剿者剿抚者抚,洗靖根株矣。今何湖泖间仍复跳梁如故,岂即是前日之唐云,抑别有一个唐云耶?”昝元文涨得满面通红,大怒道:“汝辈腐儒,只会安坐谈论,岂知我等忘身为国,亲冒矢石,为着朝廷出力,何等辛苦,乃敢横肆讯议耶。”遂拂袖而出,心下十分衔恨。连夜倩人做就本章,要把沈西苓劾奏。
要知所劾何事?下回自见。
第一十回 触权奸流西剿寇共罹殃
却说昝元文,被着沈西苓当面讥诮,不觉大怒道:“竖儒如此无理,誓不与共立朝端。”遂央人做就本章,次日早朝俱奏。那本内备说西苓冒籍欺君,不供郎职,与流寇暗通消息。共开八款,遂奉旨下着大理寺审究。项工部见报大惊道:“吾每每说那昝元文奸险非常,不可与之争竞。谁想西老不听吾言,果有今日之祸。”遂往见昝元文,代为请罪。又央兵科给事中田大年,并同年保奏。奉旨姑减一等,押发辽阳安置。沈西苓得旨,因以钦限难违,即与红生作别。恰值项工部亦携酒饯送,三人坐下,痛饮了一回。沈西苓潸然泣下道:“弟为奸臣陷害,远配辽阳,今此一别,只怕后会无期了。”项工部道:“仁兄虽则远行绝塞,料必天相吉人,旋车有日,万乞加餐自爱。”红生道:“今日之行,实为昝贼所陷。弟恨绵力,不能少奋一臂,扑杀此獠。倘有侥幸日子,管杀他也到雷州。”沈西苓道:“吾一身固不足惜,所痛家下老母与舍妹,别无倚赖。倘蒙仁兄念及故人,肯为青目,感戴不朽。”言讫握手欷觑,泪如泉涌。红生道:“天恩雨露,不日金鸡诏下,仁兄且自放心前去。所谕之事,自然领教,不必挂怀。”遂满斟一杯,递与西苓。西苓接酒,悲愤不能下咽,刚饮得一口,遂即放下。项工部又再三解慰。既而酒散,修下家书一封,递与红生道:“此书烦兄带至家中,付与家母亲拆。若在京中,诸事已有老仆主管,我已会付他即到仁兄寓所。待荣归之日,挈带归去。”当下牵袂依依,再欲分付几句,却被长解催促,只得洒泪而别。红生归寓,又作律诗一首,并盘费银五十两,着人赶去,送上西苓。其诗曰:
洒泪阳关北,相看云路赊。
别离从此日,生死各天涯。
露滴征衣冷,风翻雁影斜。
此行无驿使,何处寄梅花。
红生正在寓中闷坐,忽闻外边纷纷传说,所中本省举人,对上俱要亲临复试。红生也未免把那经史温习一番。到临场那一日,只见御颁题目,却是“皇都春雨”二十韵。红生素习诗词,这二十韵,只消一挥而就。
钟声初应律,斗柄正逢寅。
奎璧文明转,乾坤沛泽匀。
卷帘书帙润,落笔墨池驯。
浪底鼍鸣急,溪边燕影频。
恩弘培嫩草,怒激散浮萍。
弱质惊摧委,名花喜濯尘。
暮烟生古壑,晚浦接平津。
野豹皆藏雾,江豚尽出滨。
宫桃红色乱,御柳绿容新。
气冷侵朝袖,阴浓覆座茵。
催开孤岭秀,洗出五峰真。
鸟鹊咸依倚,蛟龙岂隐沦。
雷鸣千里肃,泽降万家春。
无语花翻槛,多情鸟唤人。
风来云片片,水过石磷磷。
瑞应黄农象,祥符虞夏淳。
耕夫忘帝力,士子叹皇仁。
诏就来丹阙,诗成献紫宸。
调元凭硕辅,济世贵经纶。
幸有怀才诏,还邀御目亲。
红生出场,自觉文章得意,遂将试卷,并平昔窗稿梓刻,遍送朝中士夫。忽一日,官报报来,备说试官将试卷进呈御览,皇上看见了红生排律,龙颜大喜,钦赐二甲进士。红生听说,欢喜不尽,即日进表谢恩,并拜见了科部各官。即欲整顿行李,给假省亲。忽见长班报说:“项老爷来拜。”红生慌忙迎进,坐定,项工部道:“承惠尊稿,句句清新,篇篇珠玉。自应皇上,恨相见之晚。昨弟偶在昝总老府上赴席,昝翁取出锦轴见示,内有仁兄祝词。后至特丹亭小叙,又见壁上绝句,就是吾兄稿中之诗。昝翁闻知,十分钦慕,访得仁兄未谐佳偶,欲将伊女结为尊配,持简不佞执柯。”说罢,又指着阶下仆从说道:“昝翁惟恐小弟不为转述,又遣盛价在此。一来奉贺高捷,二来恭报佳音。”红生道:“弟已有聘在先,虽辱雅命殷殷,实难遵奉。”项工部道:“前日沈西苓亦言兄未完姻,今何相拒之坚耶。况昝翁虽则武职,官居极品,伊女千金闺秀,淑德素娴,乃肯慕才见招,亦是十分好意,幸乞三思,毋致后悔。”红生正色道:“无论小弟已有糟糠,即使一世无偶,亦岂以昝府为念哉。我友沈西苓,无辜受其毒陷,弟既不能奋臂以雪朋仇,复又与彼结为姻娅,则是上何以对苍天,下何以谢西苓乎。人生世上,富贵不忘其旧,利欲不动其心。我与西苓之谓也。宁肯富易交,而贵易妻哉。况此事亦台翁所目睹也,西苓即台翁之至交也。设使弟贪富贵而就姻,谅台翁决不色喜,何况为弟作伐,于心安乎。幸乞善为我辞,感甚荷甚。”项工部听说,不敢再劝,怏怏而退,竟写书回复了昝元文。那些仆从,听见红生说了这番话,更回去一一对那昝元文。那些仆从,听见红生说了这番话,更回去一一对那昝元文说了。昝元文大怒道:“不中抬举的小畜生,怎么这般无状,倒把狂辞唐突我么。想这小畜生,也是南直隶人,一定是沈西苓同党了。前日沈西苓放肆,被我一本,就弄到远远地方,谅这畜生,是第二个小沈了。”正在踌蹰之际,恰值太仓王守备,差着家丁,将密揭投递。昝元文拆开一看,内中备言黑天大王倡獗,难以剿除,致彼都院具本劾奏,恳乞请旨调将收服等情。昝元文看罢,大笑道:“那唐云也忒奇怪,我老昝不能剿灭,难道再没有强如老昝的么。又低首沉吟了一会,不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呵呵笑道:“我要把那厮陷害,有何难哉。也不须寻他过恶,也不须嘱托纠缠,只消假公济私,明日奏上一本,举荐他征服唐云,却教各路协镇,莫发救兵。待他孤军深入,那条性命,却不稳稳送在黑天王之手。即使不致阵亡,保不得损兵折将。那时以军法究治,也不怕他不死。万一侥幸得胜,我又得举荐之功,再加陷害亦未为晚。”
当下计议已定,次日早朝,即具疏举荐。寻奉圣旨批下,授红生以兵部职方司之职,即着团营总督昝元文,速拨三千羽林军,着即督兵征进,俟有功之日,另行升赏。红生接了诏旨,不胜忧忿。明知是昝元文所害,然圣旨已出,无可奈何,只得领了敕命,刻日起程。临行那一晚,项工部与各部属,俱于芦沟挢设酒送饯。既而众官散去,项工部独留在后,执手向着红生道:“兄亦晓得么,此举乃昝总督以却婚之故,所以假公济私。明为保举,实图倾害。惟兄以军务为重,早晚用心,以成大功,弟当侧耳而听捷音也。”红生道:“昝元文狡谋陷害,小弟已悉其情。但今为天朝效力,虽马革裹尸,亦何畏哉。”遂与项工部作别而散。
次日起程,集点将士,却多是一班疲病老弱之辈,并没有半个壮丁。红生暗暗叹息道:“前日昝元文率领许多兵马,兼有王彪助阵,尚且损兵折将,不能克服。况今势非昔比,以疲惫之卒,而欲剪此强梁之寇。昝贼的谋计虽工,在红某一身亦不足惜,其如国事何?”遂上疏请益,疏凡三上,俱留中不报。红生不得已,只得领了三千军士,迅速出京。在路脂车峭帆,不一日已抵泖湖,自与唐云对敌,按下不题。
却说何半虚,自从问了红生照提之后,弃儒纳吏,随又营谋考满文书,托人进京斡选了山东鲁桥驿一个驿丞,遂与方兰商议,要作速行礼做亲,以便一同赴任。方兰道:“只今红玉仙已经逃遁无踪,若要行礼成亲,只消我三寸舌,向着家婶母甜言说合,不怕不从。但舍妹性资执拗,须要缓款而行,方得妥就。设或吾兄如此造次,小弟便不敢斗胆相许了。”何半虚看见方兰作难,料因心事未足,便将所许的八十两找足,外又加礼银四两,尺头二疋。方兰得了许多礼物,满心欢喜,便领了他的言语,即向方老安人面前,再三撮合。只因这一番,管教:
云翻雨覆风波起,玉碎香消脂粉寒。
毕竟方兰走去,说出什么话来?要知瑞的,且听下回解说。
第十一回 势利婆信谤寒盟
诗曰:
月下良缘已有期,谗言忍把旧盟欺。
谁知贞媛心非席,石烂泉枯总不移。
话说方兰,既得了何半虚的重谢,急来向着老安人说道:“红玉仙为窝赃的事,前解到防官王守备处,正欲鞫问,谁想心虚,从着半夜里,竟自逃走去了。现今行文各处查缉,大抵是出头不得的了。所虑妹妹今已长成,还是别选良姻,还是守他来成亲么?”方老安人失惊道:“原来他做了这样违条犯法的事,早是你来说着,不然我那里知道。只是他小小年纪,做了一个秀才,怎不守分。如今又不知逃在何处,若把你妹子嫁与他,只怕误了终身。若就别许人家,又恐老红要来说话。以此两难,如何是好?”方兰道:“那红老儿是说不得的,他不曾费得半个铜钱,我这里并没出个八字,又没有聘书与他,怎见得就是他的媳妇。况且是自家儿子,做了不法的事,终不然把一个清白闺女,去嫁那不肖子不成。凭他告到官司,也是说得过的。”只这一番话,却中了方老安人的心。遂点头道:“侄儿你到说来不差,只是如今所许的人家,须要胜着红家几分才好。据你前日所说的何宅,不知人家何如?可以对得么?”方兰道:“我正为此事,要来与婶母商议。谁想何某已有了官职,不日就要上任。若肯许他,须作速出一庚帖,等他即日行礼。若婶母要依前盟,守着红玉仙回来,待我回绝了何家罢。”方老安人听说何半虚有了官职,不觉喜道:“你说来不差,悉凭你主持就是。”方兰听见许允,满心欢喜,连忙去对何半虚道:“承托的事体,家婶母初意,坚执不肯,被我再四把那话儿笼络他,业已妥当的了。但须作速订期纳聘,省得迟则有变。”何半虚大喜道:“完美此姻,皆赖仁兄玉成厚爱,此恩此德,容当图报。至如聘金礼物,一一遵命便了。”遂选了吉日,送过聘来。方老安人少不得备办回盘礼物,俱不消细说。
却说素云在房,闻了这个信息,心下惊疑,暗着凌霄探个明白。谁知方兰与老安人做就机关,只说道是红家行聘,不日就要亲迎完娶,素云也信了。倒是凌霄乖巧,当行聘那一日,悄悄的偷那礼帖,把与素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何某端肃顿首拜”,止不住腮边扑簌簌滚下泪来。凌霄再三安慰道:“是与不是,且再商量,何消这般烦恼。”素云道:“你那里知我的心事来。从来婚姻之事,一言既定,终身不移。所以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当初我爹爹亲口许着红生,虽则六礼未备,那股钗儿,已算是下定的了。况我明知事必有变,曾着你去约他面会两次。生死之盟,前已订定。岂料母亲听着谗言,背盟寒信。我若依允,却不做了失身之妇。若不肯从,怎生退得何家?”左思右想,与其偷颜失节,不若一死,倒觉干净。说罢,又唏嘘不已。凌霄又从容说道:“闻得何家已选了什么官儿,若完了姻事,就要上任。据着贱妾看来,比着红家更胜几倍,料想老安人主见不差,小姐何为固执。”素云变色道:“你说那里话来。莫道何家是个吏员官儿,就是当朝显宦,也难变易我一点冰心。甚且那一晚,亲口订约。青天明月,实共闻此言,岂得以贫富易心,腼颜苟活。况人孰无死。我若死得其所,可以含笑见我爹爹于地下矣。今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再休多言。”正在唧唧哝哝,恰值老安人走到。素云慌忙把头来掇转,以袖拭泪。老安人惊问道:“吉期已届,吾儿有甚烦恼,反掉下泪来。”素云道:“还说什么吉期,孩儿的性命,只怕不久了。”老安人便把凌霄唤去,问其缘故。凌霄将素云的心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吓得老安人心下着忙,急与方兰计议道:“俱是你劝我许了何家,如今你妹子要死要活,不肯依允。万一做出一件事来,如何是好。”方兰道:“做侄儿的原是一片好意,况何生虽则三考出身,也是一个小小官职,有何辱没了妹子。如今只索催他早些娶了过去,婶母还该用着好言开慰。想妹子也是一个聪明的,岂不晓得好歹。”老安人原是个没主意的人,听了这一番话,只得又到素云房内,徐徐劝道:“吾儿且省愁烦,量做娘的,只生得你一点骨血,岂不要安放你一个停当。奈因红生家事日渐消乏,近又做了窝藏不法的事情,所以将你许了何家,有甚不好处。你只管执拗悲啼,却不要苦坏了身子。”素云目叹道:“儿若依了母亲,做不得失节之妇,若坚执不从何以回得何家。如今儿已有个两全妙策,教他早来娶去,决不累着母亲受气。”老安人听说,才把鬼胎放下。话休絮烦。
不一日,笙歌动地,鼓乐喧天,何半虚家的亲船已到。素云暗暗妆束已定,向着祠堂,痛哭了一场,遂即移步出厅。方兰只恐有变,也不叫何生奠雁,竟唤着几个妇人,把素云推拥上轿,如飞的抬下船去了,自己却与凌霄另在小船送去,那嫁妆又另贮一船。行不上三四里光景,忽听得锣声响处,四下喊声骤起。只见芦苇里面,撑出几只巨艘。上面枪刀密布,竟把亲船拦住。为首一人,原来就是黑天王部下的陈达。看看觑近,抢上船来,把素云连着轿儿扛了过去,妆奁器皿也掳得精空。何半虚急忙赴水,才逃脱性命。方兰在后船看见,便拉着凌霄上岸,在黑地里藏身半晌。看看贼已远去,心下想道:“我本意只要拆散红生的夫妇,以消当时恶气,故在婶母面前十分撺合,又在何半虚面前一力担当,谁料忽地里生出这个变故来。若归家去,不但婶母见责,连那何半虚也要怪我,终不然还他银子不成。更有一件,日后红家知道,这场是非怎生分解。何不趁此机会,骗了凌霄,拿些银子,出到外边暂住一二年,再作区处,有何不可。”当下暗暗算计已定,遂把凌霄藏在僻处,自己飞身回去,悄悄的取了四五十银子,哄着凌霄,只说领他归家,一径的雇船往外去了。不题。
再说素云,被着陈达掳去,送至中军请赏。黑天王一见,心下大喜。对陈达道:“我这里有多少女子,却无一个绝色。谁想你拿着这样一个美女,真正有沉鱼落雁之容。使我一见,不觉为之神醉矣。自出兵至今,汝的功居第一,另行重赏。”又向着素云道:“美人,我且问你,姓甚名谁,年纪多少?”素云已惊得魂魄俱丧,唯低头流泪,不措一语。黑天王道:“你不须害怕,我将你做第二位压寨夫人,怕不富贵哩。”素云厉声答道:“贱妾已有丈夫,断无相从之理。如不放归,愿求一死。”激得那黑天王性起,正要捉进强奸,谁想已有人报知仇氏。原来仇也有五六分姿色,亦系良家女子,素性淫悍,被着黑天王掳作正妻,却是十分畏惧。当下出来问道:“闻得出阵,拿着一个美女,可唤过来与我一看。”素云连忙走至面前。仇氏细细的看了一会,说道:“此女虽则美丽非常,若留之恐有不利。”黑天王忙问所以。仇氏道:“我昨梦一仙姑,指一女子对我说道:“此女命犯伤官,花烛之夕,其夫就该遇难。若或留之,月内定遭其克。直待百日之后,恶星过度,方可成亲。今此女与梦中相似,又闻自亲船掳来,则花烛遭厄之说,已符矣,岂可收纳,以被其殃乎。”说罢,即带素云,幽于别室,防禁甚严,永不许与黑天王相见。
单说素云,自遭幽禁,每日蓬头垢面,时时痛哭,将及月余。忽一夕,风雨萧瑟,雁唳蛩吟。素云想起幽囚盗窟,目下虽不被污,终难保免,不如早寻一死,倒觉干净。忽又想道:“若竟是这般死了,不惟大仇未报,母恩未酬,又不知红郎今在何处,永无见面之日了。”想一会,哭一会,将至夜分,又泫然泣下道:“我今身罹虎口,迟早总是一死,何须苦苦恋此薄命。罢罢罢,我只索要自尽了。”遂将腰边绣带解下,悬梁而死。可怜:
倾城倾国佳人,化作南柯一梦。
谁想素云命不该绝,将要悬梁,忽即沉沉睡去。朦胧之际,见一仙女,抚背而言道:“吾乃尔夫家后园牡丹花神是也。汝不可短见,日后还有钗接镜圆的日子。目今罗星将过,还有一番水厄。特授汝以花须丸二粒,服之便可转死还生。珍重珍重。”素云接过,一口吞下,倏忽间遂不见了仙女。须臾醒来,犹觉余香在口,暗暗惊喜道:“既是仙女救我,或者还有出头之日。只得勉强挨度,再为区处。”曾有名贤一诗为证:
惆怅佳人命最悭,才离虎穴又龙潭。
若非此夕花神救,安得明珠日后还。
且把素云按下不题。
再说红生,领兵出京,一路上官府不敢怠慢,到处措备粮饷应接。不一日,来到苏州,即着内丁,同了沈家苍头,先到沈西苓家内下书。又差人到家报喜。自己却为军情事重,不敢擅回。
一日正在舟中闲坐,只见报道:“太仓王守备迎馈礼物。”红生看了手本,放在一边,置之不问。自卯至酉,并没一个人睬他。只得纳闷而去。到了明日清晨,又至船边伺候。如是者三次,竟不得相见。至第四日,候见红生上轿,认得面貌,就是前日把来问过照提的,不觉大惊。登时换了青衣小帽,央着本处乡宦钱世行,现任按察司廉使(致仕在家),王守备就央了他办下二百余金一副盛礼,下船请罪。红生再四推辞道:“既蒙台命,不致难为他就是了。这礼物决不敢受。”钱世行便深深的打着一拱道:“前日王弁曾获罪于老总台处,皆由奸人何半虚之计,实与他无涉。惟失于查察,获罪深重,容俟日后捕获时,自当解至台下,听候治罪。若使所备微仪,不蒙点领,则治弟亦不敢代为荆请矣。望乞海涵曲宥,则弟亦叨庇无尽。”红生道:“虽是何半虚造谋枉屈,你为防官,就该审豁。为何通同设陷。今承老先生见教,姑恕不究。这些礼物,亦只得权领。”说犹未已,那王守备跪在船头,只管叩首不已。红生竟不睬他。钱世行道:“今日王弁实已悔过待罪,伏乞老总台不念旧恶,所谓大人不作小人之过。”红生笑道:“若非老先生力为见谕,决要处置他一个死罪。也罢,就着他为前部冲锋,以便将功折罪。”遂于当日,点起军兵,以裨将甘尽忠、水从源为后队,自己却与老将乌力骨,统领中军。一鼓造饭,二鼓取齐,三鼓进发。浩浩荡荡,杀奔泖河而来。
要知胜负何如?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贞洁女捐躯殉节
当下红生领兵征进,先着探子,前去探听虚实。只见纷纷回报,黑天王正在山前点兵候战,鲁仲在山后看守营寨粮草。红生便唤甘尽忠、王守备分付:“你二人可带本部兵五百,俱打着贼兵旗号,埋伏在两旁芦苇内,待他兵出之后,随即上山放火,夺得营寨即为头功。”又唤水从源分付道:“你带部下人马,俱驾小船,前往山后水湾埋伏,只看山头火起,便从后乘势杀上,必得全胜。”分拨已定,自与乌力骨,领着中军,往山前进发。一声炮响,忽地里冲出五六十号船来。红生忙教摆开船只,两下混战一场。红生往后便退。黑天王赶至,略战数合又走。黑天王见红生船只乱动,遂招动令旗,前来追赶。未及数里,忽见山上火光烛天,烟气蔽日。黑天王只道粮草上火起,无心恋战。舍了红生,望着自己营寨而走。红生见他回阵,料得贼已中计,便同乌力骨回身杀上,又战一阵,杀伤贼众无数。黑天王慌忙下在一只小船而去,将近沙岸,只见山上炮石如雨,铳箭交加。左边冲出王守备,右边冲出甘尽忠,大杀一阵,竟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此。却不敢上山,遂绕山而逃。不料红生后又杀至,与王守备二将合为一处,就换乌力骨把守湖口,自与二将杀入老营。那鲁仲见势头不好,便弃了粮草,奔救大寨。将及交锋,背后水从源又驱兵掩杀一阵,鲁仲只得领了败残人马,望着左边小山,僻处逃躲。红生也不追赶,即鸣金收军。赏劳已毕,就在山下扎寨,自与水从源扮作小军,乘着一只小船,前去侦探。
约行二十余里,到一芦渚滩头。只见一只渔船,捞着一个死人在那里喧嚷。红生上前看时,却是个女子的尸骸,尚有几分气息。就唤渔船上的婆子,与他换去湿衣,把姜汤徐徐灌下,看是谁家闺女,好着人送他回去。正解衣时,忽见右臂上有小包一个,红生打开一看,是一段白绫裙幅,裹着一股玉钗,裙幅上又有绝句十首,一半字迹模糊,其一半云:
自怜薄命强依人,贞节那知不受尘。
寄语慈亲休怅望,入江犹是女儿身。
其二:
一点冰心矢不磨,孤魂飘泊更如何。
江妃有意从为伴,羞杀东陵设网罗。
其三:
冷冷碧水涨清溪,此夜孤魂何处啼。
河伯若教怜薄命,东流反向洞庭西。
其四:
夜静挑灯读楚辞,从今何处托心思。
生前未获谐鸳侣,死后相逢那得知。
其五:
一别慈帏已八春,涛声岳色共愁人。
愿持节义轻身死,玉碎香消总不论。
——薄命方素云临死偶书
红生诵毕,方知就是方素云。慌了手脚,便自去抱过船来,覆着绵絮,灌着姜汤。有顷,吐出了许多泥水,虽不能言,却已有几分苏醒了。红生急忙望空祷告,俄而素云星眸微启,低声说道:“这是什么所在呀?红郎为何却在此处?莫非是梦中相会么?”红生向前便告以捞救之由。既而坐定,备询其投水之故。素云哭诉道:“自与郎君别后,为遭兽兄不仁,强夺妾志,将妾许配何家。那时妾自分必死,但恐累及老母,以是隐忍苟活。不料何贼亲迎之夕,正拟以颈血溅其衣,却被黑寇手下的头目,掳至贼营。又欲强污妾身,幸喜盗妻仇氏,囚妾于别室之中,更获仙女授我灵丹,许我有相会之日,故尔迁延存命。然妾自料必死无疑,谁想昨日官兵征剿,黑寇战败而遁,仇氏与众将俱各分窜,不知下落。妾恐出头露面,又多一番■辱,因作绝命词十章,投湖自尽。谁料获遇郎君救起,复得全生。想那仙女之言,果不虚谬。但不知我方氏祖上,做了许多恶事,使妾受此磨难。”说罢,不觉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红生再三劝慰道:“小姐不必悲伤,大凡姻缘生死,会合分离,总是前生分定的。即如何贼与那方兰两个,用尽机谋,终成虚想,还亏得你冰清玉洁。这都是我在京日久,致你受此折挫。今日相逢,真出自意外,所谓天作之合也。但目下领兵在此,正与唐云厮杀之时,只恐留下不当稳便,随即差人护送回去,以俟剿贼之后,另容相会便了。”素云骇然道:“郎君向在那里?何幸得此荣职?愿乞为妾细道其详。”红生遂把别后事情,也略略说了一遍。素云不胜欣喜道:“如此待妾先归告知母氏,可不悔死他也。”红生遂出银一两,赏了渔翁。即备船只,就着渔船上的老妪,护送前去。从小港转至白秀村,着即上复方老安人教他好生调养,待剿贼复命之后,请假完婚。先具白金一百两,为小姐压惊之费。分付已毕,同了水从源送出港口,方才归入帐内,商议捣巢覆穴之计。
当日造饭食罢,点起合营将领,遣乌力骨等,直逼贼营。那黑天王自从折了一阵,归遁武山,正与众将会集,整顿军船复战,忽见乌力骨已统兵近寨,便大怒道:“匹夫如此小觑我,若不与他决一死战,我也决不敢望图王夺霸了。”即刻点兵下山,列成阵势。两军相遇,正在白苹桥迎敌。红生挥兵掩杀,把黑天王围了数匝。怎当他十分骁勇,大喝一声,官兵退下数里。乌力骨渐渐气力少怠,不敢当锋,望着本阵而逃。红生见乌力骨战他不下,遂唤众将一齐杀出阵来。水从源正撞黑天王船,未及数合被黄俊暗地里射了一箭,正中左肩。黑天王赶来抢时,幸得王守备接住,救得回来,已是箭深入骨,未几而死。黑天王遂即奋勇拒杀,红生率着甘尽忠、乌力骨驱着大队人马敌拒。站出船头,高声唤道:“唐云,我这里天兵已下,你还不知死活,辄敢抗拒么。我劝你不如及早投降,庶不致死无噍类。我又为你保荐,使你不失封侯。倘仍前跋扈,只怕后刃一加,你便噬脐无及了。”黑天王大笑道:“我只道朝廷差着什么大将,原来是个白面书生,那里晓得兵家妙算,却是自来送死。”说罢,遂挥着众贼,冲杀过来。甘尽忠慌忙接住,两人混战了一会。不料陈达架起大炮,只一炮,把红生的大船打得粉碎。甘尽忠失脚堕水而死。陈达遂乘胜赶来。乌力骨舍了黑天王,竟与陈达厮杀,两个又战至傍晚,不分胜负。史文看见不能取胜,便披发仗剑,作起法来。只见口中念着神咒,道一声疾,顷刻间雨雹交加,满天蔽着黑雾,对面不能见人。红生在船,站立不住,只得弃船登岸。那军士刚刚渡得一半,越觉风狂浪涌,霎时间把那船只,都翻在水里了。官兵溺死者,不计其数。乌力骨向前禀道:“贼兵甚锐,兼有妖术,我军若不退去,皆葬在鱼腹中矣。望乞作速传令退军,以便取到救兵,再图剿灭。”红生依允,只得退回十里,查点将士,折了大半,心下好生闷闷不悦。当夜惟恐贼兵劫寨,众军皆不卸甲。
将有一更天气,只见月光皎洁,红生步出帐前,看那星斗。忽见一人,布袍素服,腰边挂着宝剑一把,向红生笑道:“别来未几,恭喜仁兄,荣登黄甲,奉旨出征。小弟偶尔相闻,特来问候,不知还认得故人否?”红生听说,只道是贼营遣来的刺客,吃了一惊。那人又笑道:“仁兄休得惊疑,可记着当时在酒店中把宝剑赠那乞者么,即俺是也。”红生便大着胆,近前仔细一看,认得面庞不差,遂延入帐中,分宾主坐定。红生备细告诉道:“小弟原系文弱书生,不谙军旅,谁想登籍之后,即遭奸臣中伤,致奉圣旨,着弟领兵剿贼。不料自与唐云相拒以来,屡战屡北,今日损兵折将,又大败一阵。若欲再战,并无良策。若即退兵,又恐朝廷以失机绳罪。以此进退两难,计无所出。天幸遇着仁兄赐顾,不知可有胜局,以救三军之命么?”那人听毕,不觉呵呵笑道:“红兄之言,何其懦也。量那唐云,不过泖湖中一草寇耳。虽有数千人马,皆乌合之众,可以灭此朝食,何致数败者哉。昔日范中淹朝琦二公,亦皆文章科第,乃胸中却有十万甲兵,故西夏人为之谣曰:‘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胆寒。’彼二公者,独非文士乎。今足下初登仕籍,即奉简书,正宜出奇破贼,扫清泖荡。上免当今宵旰之忧,下慰吴中士庶之望。所以取荣名,享厚禄,在此一举。何乃以小小挫失,遂怀退避耶。”红生听了这一番话,涨得满面通红,连声谢道:“小弟不材,幸蒙仁兄赐谕。顿开茅塞,不觉愧汗浃背。但目下正在危迫之秋,万望仁兄有以教之。”那人道:“既值败残之后,还宜按兵不动。可速移檄当道,请兵救援,并察贼众来往险要河港,严督居民钉栅断堰,以截其去路。更差心腹,潜至贼营,行离间计,使彼自相伤残,则可以一战而破矣。兵贵神速,更贵出奇。神而明之,惟在足下之一心耳。”红生肃然起敬道:“多谢指教。”遂命左右,备酒款待。
当下两个,促膝细谈。饮至三更天气,那人道:“小弟此来,一则奉候台兄,一则有事相恳。前在酒肆中,匆匆乍会,即蒙以家传无价之龙泉见赐,如脱敝屣,岂今荣叨恩命,钱粮出于掌握,反有不为鄙人周济者乎。倘不见拒,愿当实告。”红生慌忙问其来意,只见那人言无数句,有分教:千余将士,几何尽丧泖湖。
要知端的,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