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凭侠友功成奏凯
诗曰:
为友倾肝胆,提戈解寇围。
千金轻若屣,一诺重难回。
报国宁辞险,图功岂惮危。
妖氛从此靖,奏凯向朝归。
且说红生,当夜置酒款待那侠者。那人道:“俺此来有事相求,若不见拒,愿当实告。”红生即问其来意。那人道:“别无他事,特向足下暂借粮米二百担,白金三百两。到十日之后,即当加利奉纳,决不敢谬约也。如蒙见许,现有人舟等候,幸祈即发为感。”红生便叫管粮军士,着今照数付去。乌力骨听见,连忙近前密禀道:“现今军中乏粮,若发去许多,万一愆期不至,岂不误了大事。”红生道:“汝言固是正理,但业已许诺,只得付去便了。”那人看见左右俱有难色,便道:“若或贵役不肯相托,俺岂敢强借,就此作别了。”红生欣然笑道:“蒙兄约在十日之外,弟即着令除了十日口粮,其余照数奉与仁兄拿去。大丈夫肝胆相孚,千金不计,况此些须而有吝色者哉。”那人便指挥随来数人,将米运放舟中。向生一拱,竟自下船而去。于时天色大明,只见黑天王率着众贼的船只,约有五六百艘团团围住,四边炮响如雷。红生看见来得势头,即使收兵上山,只得勉力拒守,以待近处援兵。谁料各路守镇官,俱受了昝元文的约束,那一个肯发兵来。一连拒守七日,人心愈危。怎奈贼兵愈众,山下围得铁桶相似。红生料难脱身,大哭道:“我为奸臣所卖,以至此地。今日为国而死,诚为死得其所。”遂召诸将安慰道:“尔等随我出征,本图建功立业,谁想天助寇贼,致遭数败。古人有言,人生自古谁无死,只要死得其所耳。今我势穷力尽,若同尔等降贼,亦有何难,只是日后朝廷别选良将,再来剿除,却不是仍旧一死,不过偷生几日,却贻万世臭名,非豪杰之所为也。为今之计,到不如舍命一战,或可全生。就是力毙而死,也不失做个忠臣义士。当日田横之客五百人,自杀在海岛中,至今称其义勇。倘尔等不以我言为然,愿速斩我之头,以献唐云可也。”众军听毕,哭声震地。顷之,俱踊跃大呼道:“我辈愿死不愿降。”红生见众军士肯出死力,遂复出战。自午至酉,两边伤死甚多,不能取胜,红生只得仍旧上山。
其夜二更时分,坐在山顶石上,只见贼将史文领了二百余人,绕着山脚巡哨。仰首见了红生,大叫道:“红爷不必害怕,我有一言奉告。闻得朝廷发与红爷,止有二千残弱之兵,今已深入不测,死伤大半,料想不能济事了。何不解甲归降,共图富贵。况今世界纷纷,有何皂白,纵使尽忠死节,安得旌表,却不白白枉送了性命。”红生大骂道:“狗鼠盗徒,我恨不能即时歼灭以报□□,反敢乱言无忌。你晓得红爷是何等样人,敢来饶舌么。”史文明知志不可夺,遂即率众退去。俄而相拒,一连又是五日。不料寒威愈甚,粮又断绝。众军士啼啼哭哭,哀震山谷。
红生与王乌二将,也没做理会。但闻喊杀连天,正在危急之际,忽见西南角上,有几十只大船来到,竟不知是何处兵马。须臾,湖上杀声振动,只见那来的大船上,旌旗蔽日,剑戟横空,约有五百余人,全身披挂,俱是勇纠纠的精壮汉子。初时还认是唐云一伙,那知一上岸来,就把山下围困的贼寇,冲得七零八落,四散逃窜。内有黄罗伞下,罩着一人。腰悬宝剑,手执丈八蛇矛,生得威风凛凛,气概轩昂,在山下大呼道:“快请红老爷下来相见。”王守备伸头一看,急忙报与红生道:“前日那个借粮的,已把贼兵杀败,特来请见。”红生大喜,疾趋下山。那人迎住道:“蒙兄慨借粮米、白银,原订十日之后奉璧,今特送到,幸勿见罪。”红生再三谢道:“吾兄真信人也。但弟被着唐云围困,死在旦夕。顷闻仁兄已经杀败一阵,不知可能相助一臂否?”那人道:“俺料足下不能取胜,所以特选精粹五百余人,星夜前来救援,保为足下破之。”红生道:“敢问吾兄,从何得此兵卒,以救小弟。”那人呵呵大笑道:“原来足下尚未知俺行藏。俺前年打从伏虎山前经过,被一伙草寇围住,俺拔剑乱砍,一连砍死数贼。那寨主见俺本事高强,便请上山入伙。住不多时,寨主病故,众喽罗遂推俺为头目。以此积草屯粮,四方好汉,纷纷投聚。不上半年,遂拥众三千余人。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算来也不是长久之计,每望招安,又无进路。今幸足下收服唐云,俺正好率兵相助,以便归顺朝廷。只为粮草缺乏,所以前来告借,今特送还。愿当剿除此贼,以效微劳。”红生道:“原来仁兄慷慨仗义,乃是当世之豪杰。便欲弃暗投明,愈觉可敬可羡。曩者,请问姓名,未蒙见示。今既殄灭强寇,共立功名,不是埋踪遁迹之时了,望乞剖白。”那人道:“俺姓庄,字伟人,江北人也。自幼遇一异人,授我五雷正法,并兵书一卷。只因二十岁上,为父报冤,杀死仇家一十六口,遂即遁迹江湖,未尝白人。今遇知己,辄敢尽言。”红生听说,益加恭敬。那庄伟人便将送到之米运起,着军士饱食一餐,教他休息。自却领了兵马,杀到平坡大叫:“唐云,早早下马受缚。”黑天王听得,大怒道:“我与你唇齿相依,为何反来自相攻击。”正欲出战,黄俊在旁说道:“不劳大哥费力,待小弟生擒此贼。”便轮动双刀,直取伟人。伟人大喝一声,竟把黄俊一刀砍死。鲁仲看见,举刀来迎,不一合又被庄伟人一剑挥为两段。惊得黑天王拍马拖刀而走。庄伟人奋勇赶上,只一箭,射中肩窝,便轻舒猿臂,活捉过来。那众贼,弃戈卸甲,愿乞投降者,约有五六百人。其余各自分头逃窜。庄伟人急忙鸣金收军,着将黑天王解到红生帐下。红生便令军士,把来上了囚车,即日解京候旨发落。所获的金银财帛,悉散与众军卒。王守备原居旧职,待请旨后,别加升赏。遂邀庄伟人到营,殷殷作谢道:“若非仁兄到来,弟已死于唐贼之手。今获灭此巨寇,全仗神力。敢问用兵之道,何者为先?”庄伟人道:“为将这道,因敌制宜。上识天文,下察地利。强而示之以弱,实而形之以虚。静如处女,动如脱兔。为奇为正,莫知我之所之,斯为上将耳。至如唐云,不过一勇之夫。虽众至数千,皆乌合之众。惟藉泖荡,以为巢窟。欲剪除之,直易易也,何须劳兵动将,费国家之帑金者哉。”红生道:“弟愧腐儒,不知军旅之事,幸遇仁兄,成此大功,意欲结为兄弟,未知允否?”庄伟人欣然许允。遂备牲礼,当日就对神八拜,订为生死之交。
因以钦限严急,不及省亲。即欲班师就道,忽见管门兵役,向前禀道:“早间拿着一个贼党,现在衙门外,等候发落。”红生便叫解进来。须臾,只见捆着一人,解至阶前跪下。红生喝问道:“看你小小年纪,怎生投在贼营。今唐云等既已阵获,汝何不即时卸戈归顺,直待缉拿。在我跟前,有何话说。”那人俯伏,不敢抬头。低声哭禀道:“小人并非是贼,恳乞老爷超豁。”红生又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姓甚名谁?如果冤枉,可着地邻保结,饶你一命。”那人道:“小的是本地人,姓何名馥,其实是清白良民,望乞老爷详察。”红生便将众军士喝退,分付掩门,且带在后堂审问。暗暗传令,着把何馥的绑缚松了,更衣相见。那些兵丁,互相猜疑。俱道是本官的亲戚,先前拿获何馥的,倒捏了两把汗,连忙向着何馥哀恳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犯,望乞海涵,在老爷面前饶恕则个。”何馥也摸不着头脑,只唯唯答应。既而进去,只见红生嘻嘻笑道:“老弟别来许久,怎不做那长进的事,乃陷身于盗党。幸而遇我,不然几乎性命不保矣。”何馥仔细一看,认得是红生,始把鬼胎放下,欣然拜谢道:“小弟命不该死,幸遇红爷。但其中冤抑之情,一言难尽。”红生便命看椅坐定,从容问道:“贤弟有何冤抑,可为我备细陈之。”何馥道:“弟之冤苦,皆为着红爷而起。”红生惊部道:“我与你天各一方,为何为着我来,这也十分奇怪,须即一一言之。”何馥道:“当日红爷被家兄何半虚,邀请到舍,做那寿诗。弟有弱妹,名唤媚娘,年当及笄,尚未受聘。因为爱着红爷才貌,那一夜潜出闺门,向着月明之下,与红爷相会。将欲面订百年,不料闻谕已经纳聘,遂即许作小星。及至次日,红爷归寓,祸遭那个变局,以后探听,杳无下落,致舍妹时刻思念,命我直到前途访问。不想经过盗穴,竟遭黑天王手下拿住,强屈入伙。弟再四哀求,那里肯放,只今已将三个月。前在阵中,几乎丧命。昨被贵役拿住,绑缚拷打,体无完肤。若非遇着红爷,则命已登鬼。”言讫,泪如雨下。便解开衣服,把与红生细看。果然遍体带伤,红生心下惨然。即时传令,着把原获何生的兵役拿到,喝令重责四十。何馥看打到二十棍,为之力劝道:“这是小弟命蹇所致,还求红爷饶了他这二十棍罢。”红生喝叫放起,忙命备酒。当下与何馥饮酒中间,又细细的问道:“当时吾弟,并不说起有妹,即曩夜相会,又不肯说出姓名,其中莫非别有缘故?”何馥道:“原不是小弟嫡妹,实姓吴,是弟姨母所出。只因自幼父母双亡,无所依托,所以继与家母。家母爱之如亲女,与弟亦胜如同胞兄妹。故以实情语弟,央弟出来访探。敢问红爷,何时进京,怎生就得荣升贵职?”红生亦备细的将前事话了一遍。是晚直饮至更深而散,就留在帐中安宿。
次日起来,红生执手问道:“贤弟在家,既系无聊。还是先归,还是与我同进京师?待复命之后,一同南回。”何馥道:“承辱厚意,本欲奉陪。但自陷贼巢,离家日久,恐老母有倚闾之望。思欲回去,报一确信,又省得表妹挂心。”红生道:“这也说得是。”遂取过元宝一个,并方小姐所赠的玉钗一股,付与何生道:“二物虽微,权为聘礼。待回朝之后,即图归娶也。”又作小词一首,附赠媚娘,其词曰:
昨夜东风帘外转,晓来无数凄惶。莺啼鸟语为谁忙?可怜春欲去,空解惜春光。 不管落花飞絮乱,只愁香散池塘。佳音虽获寄纱窗。相逢期尚远,相忆在兰房。
——右调《临江仙》
红生送过何猗兰,正欲择日起程。恰值本府知府,并同知司李,备酒在虎丘,与红生称贺,兼为饯别。红生向着庄伟人道:“既蒙郡公招饮,弟与兄早间先到山寺,以作竟日之游。亦古人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意也。”庄伟人道:“弟亦正有此意。”当下遂一同去游虎丘。
看有何话说,下回便见。
第十四回 游山寺邂逅娇姿
且把红生按下,再说昝元文。自将沈西苓劾奏流西,又将红生假公济私,举荐他收服黑天王。以是满朝科道,俱各愤愤不平道:“他虽官害极品,不过是一武弁出身,怎敢窃弄威福,把我等文官小觑,致流者流,降者降。若不将他弹奏一本,将来朝纲必致紊乱。”遂将昝元文阴受泖寇唐云厚贿,反把百姓杀害,充作贼俘,欺君误国等情,做了本头,奏闻圣上。不觉龙颜大怒,立时批下,着将昝元文革了职,候刑部勘问。昝元文闻了这个消息,吃了一惊,连夜打发家小,并将金珠细软,前往浙江暂住。
原来昝元文,单生一女,名唤琼英。年方二八,尚未受茶。自前番在后花园内瞧见红生,丰姿秀丽,心下十分想念。不料昝元文回来撞见,认是奸细,竟将红生捆吊密室。琼英不胜怜悯,候至夜深,密着老妪,潜将酒饭与生充饥。及次日遇着沈西苓救去,琼英方才放心得下。然未知姓甚名谁,无从探访,心心念念,思慕不置。只因年已及笄,春心飘荡,兼值深闺迥寂,从不见人,所以一遇红生,便觉十分属意。闲话休提。
且说当日,随着母氏急忙忙收拾起身,在路晓行夜宿。不一日,舟次苏州。琼英对着老夫人说道:“孩儿一路,为因思念爹爹,心烦意乱今日舟抵姑苏,闻得虎丘山寺,风景秀丽,意欲上崖去,散闷片时,不知母亲允否?”老夫人道:“果然闻得,虎丘为苏州第一胜景,汝若要去,可令乳娘相伴,随喜一会,我自坐在船中罢。”琼英听说,心下大喜。次日清早,催唤早膳吃过,即带了乳妪,并丫鬟仆从,前往虎丘游赏。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画船唤起相思恨,佳句消磨锦绣肠。
再说红生,正欲进京复命,恰值府厅各官,备酒在虎丘饯别。红生遂与庄伟人,于早间先到山寺随喜。正在徘徊之际,忽见一队仆媵,随着一个美丽女子,款款而来。红生慌忙前一看,乃一绝色佳人,与方素云不相上下。即着随行兵役,问是谁家宅眷。须臾回说,乃是昝老爷的小姐,名唤琼英。只因昝总兵被着科道纠弹,奉旨革职,所以夫人小姐,潜往浙江暂住。便途经过,到寺游赏。红生听说,大喜道:“原来昝元文也有今日,只可惜他的女儿,曾有一饭之恩,何以报答。”一边自言自语,那琼英觑见红生,也暗暗惊疑道:“昔在园内遇着的书生,怎生也在这里。看他许多役从,难道已经出仕的么?”即着家童问□是那一位官长。家童去了一会,登时回报道:“乃是钦差征讨湖寇的兵部职方司红老爷。”琼英心下想道:“或者面颜相似,不是他么?为何就得这般荣擢。”当日回到船中,愈加思念不已。吟诗一绝,以自遣道:
相逢谁解不相思,相见那知意欲痴。
今夜孤舟何处泊?落花空对水差差。
昝小姐到得船中,老夫人即催开船,赶到平望停泊。次日五鼓起身,自向武陵进发。
且说红生,当晚在虎丘寺内,饮宴之后,忽报天使来到,开读圣旨已毕,天使道:“恭喜老先生,剿除巨寇,皇上大喜,特着下官星夜前来,催促进京复命,并要众将官立功册籍,以便次第行赏。钦限紧急,老先生只索即日起程,不便逗遛了。”红生便与庄伟人,择日班师。一路至北逢州过县,无不尽有人马迎接。
不一日,来到鲁桥驿。那驿丞不早准备,缺少驿夫。本府知府,不好意思,就把驿丞解来请罪。红生仔细一看,认得就是何半虚。佯为不知,厉声喝骂道:“王师奏凯,凡经临地方,上下衙门,无不躬亲迎送。你许大前程,辄敢违误么。”何半虚抬头,见是红生,惊得魂不附体,连连磕头道:“愿求饶恕。”红生喝叫重打四十,即以抗误王师论罪,革去本职。可怜何半虚,打得两腿鲜血淋漓,即日收拾起身回去。自不消细说。
且说红生,不一日到北京,项工部闻知,即到寓中相会。当下叙过寒暄已毕,项工部道“泖寇纵横,虽则是疥癣之疾,然损兵折将,连年征讨,未获扫清。今仁兄此举,本为奸臣设谋倾害,谁想竟成大功,凯旋复命,使弟辈殊为庆忭。但闻初时,亦屡为贼败,不知后来怎得即尔洗除?愿乞为弟细罄其详。”红生道:“小弟弄笔书生,素不谙军旅之事。前者奉命前去,自分必死。盖权奸名为荐举,阴实中伤,故所调军士,皆老弱疲病不堪者。况又粮草不继,外绝救援。弟虽身先士卒,日夜饮泣,其如贼寇披猖,致遭连败。天幸遇一壮士,援戈相救,遂得转败为胜,得以一战扫除。此君姓庄名伟人亦是江湖豪杰。少不得面圣之后,还要同来奉拜。”项工部道:“此皆仁兄洪福,所以有此际遇。”说罢,即令备酒,与红生称庆。当晚尽欢而散。
次日,红生早朝复命,龙颜大喜。便宣入金銮殿,细问平复之由。红生把诸将效力,并庄伟人解救之事,一一具奏。圣上十分慰劳,钦赐蟒衣一袭,玉带一围,官封兵部少堂。庄伟人弃邪归正,平复有功,即授都督之职。乌力骨、王守备等,俱有汗马之劳,超升三级。水从源、甘尽忠没于王事,荫封其子。宣诏已毕,红生谢恩出朝,拜望同年,并翰林科道各衙门知识。在路,忽遇着昝元文。昝元文远远望见红生,即把马头拨转,向着小路而去。红生陡然想起,前日保我剿寇,本欲置我死地,谁知反得成功,岂不是因祸致福。只有沈西苓被他陷害,至今尚在远方,实是可伤。今幸被弹革职,现在审问。若不与西苓雪冤,更有谁人出力。思忖了一回,遂去与庄伟人商议此事。庄伟人听说,不觉大怒道:“这样奸臣,何消与他絮叨叨的论辩,我明日早朝,少不得要上朝谢圣。倘或撞着时,一顿打死便了。”红生道:“他既奉旨候勘,是个钦犯,不是这般卤莽的。待奏过圣上,慢慢的与他厮闹未迟。”再三劝慰,庄伟人那里肯听。
次日早朝谢恩已毕,正要出来寻那昝元文,昝元文合该晦气,正在朝房之外,劈头撞着庄伟人。喝问道:“你这个就是昝元文么?”昝元文慌忙应道:“阁下是什么贵职?”那庄伟人便大声道:“簇新钦授都督庄伟人的就是。今早一来上朝,二来要打杀一个奸贼。”话声未绝,挺出升箩大的拳头,只一拳把昝元文打去了十数步。早惊动了文武各官,尽来解劝。庄伟人道:“待我再是一拳,就结果了这奸贼了,到省得他刑部衙门受苦哩。”正在喧嚷,适值红生与项工部来到,竭力劝免。昝元文抱痛而回,竟不知为着甚么缘故。庄伟人既打了昝元文,便去上朝。朝罢,归与红生计议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今日即打了那厮,那厮明日少不得决有本进了。明早我与你两个,各弹他一本,倒也使得。”红生道:“弟亦料着。此贼气愤愤而去,决有本章奏闻圣上。与其让他先动手,不如弟与仁兄各上一本。兄把克饷丧师,杀害忠良之事劾奏,待弟把那不法欺君弥天大罪,细细具疏。他已是革职候勘的,怕不将他断送了也。
算计已定,次早二疏同进。昝元文亦具本进上。圣上看见大怒,便着锦衣卫拿下。其沈西苓,即日召还原职。旨下之日,那些受害的官员,俱各补疏进内,即着三法司勘问。因恩赦减等,发到雷州安置。家小田园,一概抄没。红生与庄伟人闻知,俱各大喜。飞即差人,同着天使出关,迎接沈西苓。
要知后来如何?下回便见。
第十五回 上冤表千里召孤臣
诗曰:
金兰旧谊并雷陈,路浦珠还侠气伸。
一叩九重开雨露,归来十里属阳春。
却说红生与庄伟人两个,一同具本,劾奏昝元文。随蒙旨下,着拿元文勘罪,押赴雷州安置讫,便将沈西苓赦还复职。当下红生晓得西苓将至,急忙出关迎接。两人相见,悲喜交集。沈西苓道:“弟自蒙恩谴,只道此生终于异域,永与故人无相会之日矣。谁料赐环恩诏,即得还都。今日此晤,得非出自梦中耶?”红生再三安慰道:“皆因小弟,致遭奸贼中害。自从别后,弟每回肠日九,天幸偶尔春闱奏捷,又遭昝贼假公济私,将弟举荐,剿荡湖寇。幸获扫平复命,得报大仇。今日与兄相会,诚出自圣天子雨露隆渥,并吾兄忠诚格天之所致也。”沈西苓道:“还籍仁兄雪冤,得返故土。自今以后之日,俱君之所赐也。”言讫,又将别后阅历之事,细细的叙了一遍。随即引去见庄伟人。庄伟人欣然置酒款待。三人尽欢而饮,将至半夜,沈西苓向着红生道:“小弟离家数载,白云在望,血泪几枯。今虽幸得还京,已无功名之念,明日即欲上表乞养,未审台意何如?”红生道:“小弟婚姻尚未成就,鄙意正欲陈词完娶。兄既宦情厌冷,弟亦作速出都矣。”二人商议已定,遂各写疏辞归。表凡三上乃许。会庄伟人出镇扬州,便一齐离京起程。城中部属,科道各官,无不备酒饯送,馈银作赆。路旁观者如堵,各各赞羡。
三人离京之后,一路谈笑饮宴,极其欢洽。不一日,早已来到扬州关上,同送庄伟人上任,就泊船在总府衙门前。红生想着扬州名妓最多,思欲前去一访。便改换衣服,瞒着庄,沈二人,止带两个仆从,只说去望朋友,悄悄的竟自踱到院中来。谁想妓女虽多,都是寻常颜色,并无所谓倾国倾城,举世无双者。又闻说城外略有几个好些的,便慢慢的迤逦踱出城来。行了数里,到处访问。看看天色傍晚,回城不及,红生心下着忙。又远远的行了几里,不觉红日西沉,素蟾东出。红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思无处投宿,忽远远望见树林中有灯光照出,遂趋步从之,却是三间茅舍,四下甚是僻静。红生叩门许久,只听得里边有人脚步响,乃是一个年少妇人,启门而出。红生便即挨身进内,告求借宿。抬眼仔细一看,恰有几分面善。那妇人亦定睛细视道:“相公莫非姓红么?”红生失惊道:“我是远方来的,娘子为何认得?”妇人道:“原来隔别数年,相公已不认得了。妾即是方家的凌霄,何幸相公得到这里相遇。”红生大惊道:“怪道有些面熟,原来就是凌霄姐。你为何却在这里?”凌霄潸然泣下道:“相公请坐,妾的苦楚,一言难尽。自从相公去后,方兰那厮,竟把小姐许了何半虚。后来何家迎娶,刚到半路,竟被强人把小姐掳去。那方兰惟恐老安人见责,把妾身当日拐了就走,经今数载,不知小姐怎么样了?妾又住在这里落难。”说罢,放声大哭。红生道:“你如今既从了方兰,哭也无益了。只是他在此处,作何勾当?”凌霄道:“据他说在城中生理,妾亦何从查考。只为不肯从他,终日在此逼迫。妾身也是难过日子的了。”红生道:“如今却在何处?”凌霄道:“往常间进城,或一日一归,或间日一归,今已去了数日,说准在明日回来。”红生道:“方兰既要你成亲,也不差迟,你何故不肯?”凌霄道:“这样不长进的杀才,并没有一点良心,料他是个没结果的,我怎肯从他。”红生道:“既如此,你且不要烦恼。只你家的小姐,不知经过了多少患难,如今早已到在家里了。今有个沈相公,当日在你家读书的,已中了进士,现做大官。今泊在萱府前那只座船就是。不如我替你写张状纸,告到他手里,就求他带回,却不是好。”凌霄道:“这等多谢相公,若得还乡,衔恩不朽了。”随急忙忙寻出一张旧纸,教红生写状。一边自去整备夜饭,与生充饥。就在几旁坐下,满满斟酒,以目斜送,甚是殷勤。红生旅邸凄凉,正在久旷之际,又是旧交,未免情动。那凌霄虽无十分容貌,然眉目秀丽,亦自可人。兼值灯火之下,越觉丰庞娟媚。红生又多饮了几杯,乘着酒兴,以言挑之道:“姐姐前日在方家辛苦,今得闲养,面庞更觉标致了好些。”凌霄微笑道:“相公倒会取笑,念着奴家,离乡背井,有甚好处。”红生道:“姐姐既已随着方兰,向来还是一处歇息,还是两处各寝?”凌霄道:“我房在东,他卧西首。”红生笑道:“只怕男孤女独,风雨凄凉,怎当此长夜迢迢,管不得那东西之隔。”凌霄明知讽己,便含笑不答。红生又笑道:“与姐姐阔别多时,还记得晚香亭内,曾试阳台之梦否?今夕何夕,得再相逢,信是天从人愿,不知姐姐意内若何?”凌霄听说,满脸晕红,低了头,寂不做声。见红生这般情厚,又且无人在此,便从旁坐下。既而又将酒满满斟送。红生亦送过一杯道:“姐姐亦须陪饮一杯。”凌霄再四推辞,被着红生歪缠不过,只得吃尽了。谁知量甚不高,吃下了这杯急酒,登时面色通红,把持不定。一堆儿蹲在椅上。红生一把搂住道:“姐姐酒量原来如此不济,愿即与卿再图欢梦,幸勿推阻,以负此良夜。”凌霄双手推开道:“有甚快活处,相公莫要如此。”红生那里肯听,竟与解裙卸裤。凌霄此时,口中虽则假意不肯,心内早已十分情动,全不是对着方兰的口角了。当下红生婉转求欢,凌霄半推半就,遂即云雨起来。怎见得,旷男怨女,一番情梦。曾有一诗为证:
当年曾已效绸缪,此夕相逢兴更稠。
粉项紧搂唇屡咂,金莲斜耸玉双钩。
往来款款春应满,喘笑吁吁乐未休。
无限欢娱描不尽,回看月已下西楼。
有顷,云收雨散,整衣而起。凌霄重剔银灯,收拾已毕,便同红生一床而寝。
睡至天明,凌霄道:“夜来所言,须得相公与我同去便好。”红生道:“我有别事羁身,兼又不便与你同去。你到那里,我自指点你就是。”遂吃了早膳,一同到城。红生远远指着大船说道:“这只大号座船,就是沈爷坐的。你去船边伺候,待沈爷出来,叫喊便了。”说罢,竟自转去。凌霄候了好一会,才见庄都督送着沈员外下船,凌霄从旁觑得分明,便一片声叫起屈来。沈西苓听见,忙叫手下人拿住,接上状词。看罢,知是方兰拐骗之故,心下转道:“虽是那方兰无赖,做了这般没下梢的事,然当时曾经同窗数载,又不是管属地方官,怎好问得。便写了一个名帖,并那状词与凌霄,着人送至扬州府正堂审问,自己在船等候回复。府官见是沈员外送来的事情,不敢迟误,飞速出牌拘审。差人下乡,恰值方兰归来,不见了凌霄,正在那里喧嚷。差人向前,一把扭住。方兰不知就里,犹乱嚷道:“我是方相公,你怎敢拿着我。”差人道:“我是不敢拿你的,却为着本府太爷请你。”方兰吃了一惊,竟被差役,一直扯到府堂。府尊见了,大喝道:“刁奴才,你拐骗良家女子,逃到这里,还是掠卖还是奸拐为妻?”方兰才晓得凌霄是这件事发作,只得跪上禀道:“那个凌霄,原是自家的婢女,小人也是簪缨后裔,怎肯做那拐骗之事,望乞太爷电情超豁。”府尊大怒,喝道:“谁许你多讲,且待那凌霄说上来。”凌霄便哭哭啼啼,把前后事情,细细的诉了一遍。方兰跪上去,再欲辩时,府尊不容开口,便抽签掷下,喝叫重打四十。又取一面大枷,枷在头门示众,即将凌霄并回词送上沈爷,待他自家发放。红生闻知,忙至府前,见方兰道:“方兄请了,兄为何这般模样?”方兰哭道:“说也可丑,其年仁兄为了官事之后,家婶母就把舍妹另许何半虚,比及何家娶去,路上又遇着强盗掳去,如今舍妹还不知下落。此事原是弟与凌霄同送亲的。因无面目回家,只得同着凌霄,住在这里。谁想这个丫头,听人唆哄,霹空写着一张状子,告到太爷,竟说我是拐骗,为此屈受刑责。想我异乡孤另,没人搭救的了。”说罢,泪如雨下,甚是可悯。红生听了,到也慈悲起来。说道:“看你流落异乡,身受刑罚,其实可怜。只是当初你的念头不好,所以到了这所在。我与你无论别的,就是同窗几载,岂能无情。”方兰点头道:“弟自今已经件件晓得了。”红生便向店中,买了一个帖儿写着,便着巡风民壮传进府去。府尊连忙接进夤宾馆内,聚话多时,亲自送出头门。红生见了方兰,假做吃惊,对着府尊道:“这方兰乃是小弟的同窗敝友,不知犯着何事,却被老年翁惩之以法。”府尊一拱道:“领教。”红生别了府尊,府尊登时开枷释放。方兰大吃一惊道:“红玉仙为何与本处太爷相熟?今日倒感激他的大恩,得以开劈。若不遇着他,几乎把那性命送在此处了。”当下再三拜谢,苦苦要留红生到寓。红生道:“我因匆匆返棹,不得工夫。你若要归去,可于今晚作速收拾,明日早到庄总爷衙门前等我。”方兰唯唯,应声而去。红生亦遂即到总府前来。此时,沈西苓尚未开船,遂同去拜辞庄伟人。伟人又整备筵席,留着二生祖饯。直至次日送出,沈西苓与红生刚欲下船,只见方兰背负包裹,站在岸边等候,红生忙唤他下舱相见。方兰见了二生这般显耀,逡巡不敢下船。红生在船内微微冷笑道:“看你急急而来,恰是丧家之狗。若追前情,决不轻恕。但今见你十分狼狈,我也不必深究了。”方兰听得,只得含羞,走下船舱,撇了包裹,向着二生,深深作了两个揖。转眼望见凌霄,立在前舱,越发面色涨得通红起来,旋即走至后梢去了。二生也佯为不知。
当晚饮酒中间,沈西苓便唤凌霄出见,从容语以其事。红生听见,假作不知。不一日,已到苏州关上。红生谓沈西苓道:“弟以白云念切,归思甚浓,不得造府叩谒。至方家岳母处,亦不暇探候。惟凌霄姐,既承挈携而归,望乞差一尊价送去,殊沾高谊不浅。”言讫,遂即握手言别。
红生即一径到了长兴,拜见红老夫妇。红公与老安人大悦,便问别后事情。红生细述一遍道:“不肖命途多舛,数遇凶危,始遭方兰赖姻事,与何半虚局计,诬陷窝主,被擒收禁私狱,天幸花神援救,得脱牢笼。及至京都,又因醉闯昝元文别墅,被他朝回遇见,认做奸细,拿住不放。又亏得沈西苓救免,既而春宫奏捷,昝贼犹欲害儿性命,将儿举荐一本,奉旨征剿湖寇。当时与贼三战三北,被困山头三日。若不遇那庄伟人解围,早已作睢阳后身矣。其间艰苦,一言难尽。今幸功成名立,得蒙圣恩,钦赐归娶。皆上赖父母之福,下藉庄、沈之力,不肖何有焉。”红公与老安人道:“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还自你读书的功效。至于患难险阻,也算做天相吉人了。汝于次日,可到祖莹拜祭,也见你荣名及祖。”红生唯唯应诺。
要知后来何如?下回便见。
第十六回 赐环诏一朝联三媛
话说红生又盘桓了几日,遂往太仓州,于旧宅基上,起造堂屋。比前更加齐整。又于花亭之前,起建一座花神阁,内供花神神位。雕梁画栋,备极轮奂之美。但见:
桂殿兰宫,雕甍绣闼。阑干曲曲,备十二之萦回。楼榭嵬嵬,环三千之体势。春来花木争妍,夏至菱莲竞放。小桥流水逐挑浪以过津,幽径埋香转竹林而入胜。诚为裴度之绿野,不数石崇之金谷。
红生正在建造屋宇,忽报守镇王将爷进谒。红生下阶迎接。原来就是王守备。已为叙功,超升游击。一见红生,便拜谢道:“前者剿灭巨寇,小走并无寸功可纪。荷蒙举荐,得与升赏,感仰厚恩,铭之五内。所有何半虚一事,卑职业已捕获,今特解来候请发落。”遂着手下兵役解进。只见何半虚戴着枷■,一堆儿跪在阶下。红生虽是大仇,看了如此光景,却有几分怜悯之意。只得假做不见,自与王守备把些闲话,谈了半晌。恰值何猗兰亦来拜贺,相见礼毕坐定。何馥把进京事情,一一询问已毕,便道:“何半虚冒犯翁兄,罪在不赦。但与小弟实系同宗,所以乃父再三央弟冒恳,弟亦难于启口。倘获以薄面,许其悔过,则感荷巨渥,胜于重生。况何半虚没有兄弟,若蒙严创,则乃父一线之传绝矣。”说罢掉下泪来。红生道:“若论谋我原聘寒荆,并陷我不法,即置之死地,亦不为枉。若以笔砚交游,曾经连床共寓,岂无宽宥之念。只是以同袍而机械叵测,真一禽兽也。今日不过杀一禽兽,还说甚么何半虚。”王守备亦再三哀恳道:“据着何半虚,向卑职苦苦哀求转恳,亦万分追悔无及。望乞海涵饶恕。”何馥又跪下哀求。红生慨然道:“听了子舆氏一句说话,于禽兽又何难焉。又有二位面上,便宜了这畜类罢。”王守备与何馥,慌忙致谢,遂即起身作别。何半虚连连叩头,相随而去。
那时,红生建造修葺已毕,亲往长兴,迎接红老夫妇还家。那些亲友馈送贺礼,填门塞户,登时声势赫奕。里中老老幼幼,无不称羡。又过数日,卜吉完姻。当亲迎那一夕,方吴二小姐一同进门。真个是笙管沸天,亲宾满座。交拜已毕,正欲迎入洞房,吃那合卺杯。忽外面一片声沸嚷报道:“圣旨已到。”红生急忙焚香迎接,天使进入正厅,开诏宣读。却是圣上赐来封诰,兼闻红生未娶,特命昝元文之女琼英赐配红生。命完姻以后,作速上京赴任。红生谢恩已罢,心下想道“那昝元文虽系奸邪,他女儿曾有一饮之恩,况今业奉圣旨赐婚。怎敢不从。遂禀过红老夫妇,忙备暖轿接去。当下三位夫人,同赴花烛,拜见舅姑,合家甚是欢喜。那亲戚朋友,愈加称贺,俱不消细叙。沈西苓与庄伟人,亦俱差人驰送贺礼。
当夜,红生与三位夫人饮酒中间,素云道:“妾自与君订约之后,将谓姻好有期,不料兽兄诱母夺志,遂致流离患难,出万死而得一生。今幸团圆,实出自神天佑庇。敢问曩时赠君玉钗、琼簪安在?”红生道:“蒙赐二珍,其琼簪佩带在身,顷刻不离。见簪如见卿耳。”素云道:“那玉钗却在何处?”红生遮隐不得,便把赠与媚娘始末,细说一遍。素云绝无醋意,笑谓媚娘道:“姐姐亦以此钗作合,可称媒妁。今既完聚,何不取来,会合一处。”媚娘便向奁内,取出玉钗。红生亦向怀中,取出琼簪。并素云这一股,俱置桌上,命琼英收藏,以作传家之宝。媚娘道:“妾自那一夜,与君会后,料君必无弃妾之意,妾亦自幸终身有托。讵料鱼沉雁杳,竟尔音信茫然,使妾终日闭门愁泣,染成一病,几乎不起。幸有表兄寻访,得会君家。今日断钗重接,完妾素志,可谓天从人愿,苦尽甘来。但有恳于郎君者,家表兄幼年丧父,母又多病,功名未遂,凤鸾不偶,此妾所以放心不下耳。”红生欣然笑道:“不待卿言,我亦筹之熟矣。他为你牵丝,我亦为他作伐便了。”媚娘见说,不觉笑逐颜开,向生作谢。只有琼英,双眉绿锁,向着红生泫然泣下道:“二位夫人虽罹坎坷,今获坦夷。独妾虽则上邀天子之洪恩,今宵得成伉俪,其如家破人离,难以自问。曾于曩日,在园内遇一书生,彼时力劝家君,毋致毁辱,而家君固执不听,谁知此生乃是项员外之好友,及春闱奏捷之后,与老项两个,苦苦与家君作对,以致籍没家赀,遣戍边远地方,只今举目无亲,示知金鸡下赦,尚有日否?”红生鼓掌大笑道:“小生与卿,已经两次相会,难道还不认得么?要知昔年在园内相遇之人,即是区区也。感卿一饮,并蒙圣恩深重,所以曲就良姻。若论令尊相待之情,言之令人发指。今既蒙夫人见谕,则令尊之事,且再缓缓计议,夫人请自保重。”琼英听说,把红生仔细一认,不觉吃惊道:“原来闯园的就是郎君。后在虎丘相遇的,亦是郎君。今又毕竟与君成了姻媾,不信天下有如此异事。”说罢,大家惊异者久之。
当夜,就在素云房中安宿。次及媚娘,再次琼英。自不必细说。过了几日,红生去拜望沈西苓,并到方,何二家见礼。先至沈家,西苓慌忙接入,置酒相款。红生道:“今日小弟此来,非为别事。一为拜谒尊堂,二为令妹作伐。舍亲何猗兰,年方弱冠,尚未联姻,竟欲相求令妹庚帖送去,未审兄意允否?”沈西苓道:“贤弟既以为可,则竟自执柯可矣,又何必问弟之可不可乎。”遂即进内,请了母命,写了一庚帖,付与红生。红生接过,因请太夫人拜见。西苓遂着侍婢请出沈母,向着红生,再三致谢救子之恩。
当下红生辞别西苓,即至方家。方老安人与方兰,十分恭敬,备陈前日负盟之愆。红生笑而不答。遂到方公墓上祭拜,以谢当日知遇厚情。
旋到何家,拜见已毕,即取沈家庚帖,递与何馥道:“此是敝友沈西苓之妹,年方二八,才貌双全。只今西苓现为工部员外,与弟乃是莫逆至交,为此特来与老舅作伐。”何馥道:“感蒙老姊丈盛情,自当拜领。”便即择日纳采,即于是秋完姻。当花烛之夕,红生与媚娘同去贺喜。只见二位新人,长短适均,容色相敌,翩翩然一对佳夫妇也。乃作词以贺之曰:
天上玉梅清瘦,院外笙歌迭奏。青鸟度蓝桥,却喜仙郎成就。知否?知否?就里春光暗透。”
——右调《如梦令》
次日红生归去,闻知曹士彬在项工部家设帐,便同沈西苓,何猗兰前去拜望。曹士彬见二生俱跻贵显,大笑道:“二三子俱已作云中人,只愧我这领破青衫,不知几时脱下。”其年苏州提学考取童生,红生即为何馥写书作荐,何馥便获入泮。既而又闻,报到沈西苓升了户部侍郎。红生即持刺往贺。坐席未定,又见京报人报着,红生亦升了兵部左堂。遂即并辔至京。次年何馥科举入场,正值项工部主考,出京之时,曾受红、沈所托,遂领了南直乡荐。曹士彬与项工部有宾主之情,亦得与榜。
红生在京,忽一日报到,扬州都督庄伟人,将本职印章,及谢表一缄,挂在无双亭上,竟向终南山修道去了。红生对沈西苓道:“庄伟人进退希奇,其视富贵功名,浑如空花野草,真是大丈夫作为,使我一闻此信,顿觉宦情灰冷。窃念小弟与兄,既已功成名遂,亦当知止,步其后尘可也。”沈西苓道:“仁兄所言,与弟意吻合。若不急流勇退,窃恐宦海无边,终遭复溺耳。”两人即日上疏,致仕而归,一同到家。
红生孝事父母,亲奉甘旨。三位夫人,琴瑟调和。那凌霄因有数幸之情,令充下陈。自此,吟风弄月,行乐追欢,俱不消细说。
光阴如箭,倏忽间过了三载。忽一日,有一道士闯进大门,管门的拦阻不住,竟被他走入中堂。管门的连忙传禀进去,红生带了仆从,出来一看,只见那道士:赤面碧眼,草履箨冠,背上横着一把剑儿,破衲中露出两臂毛长寸许,举动古怪,竟不像个咬菜根的。红生问道:“老师父从何到此?”那道士道:“我当初原是个杀人的祖宗,今做了怕死的菩萨。老擅越就不认得了么?”红生听说,到也惊疑起来。便留坐问道:“敢问师父,可是化斋么?”那道士大声道:“我不为化斋而来。”便于背上解下宝剑,说道:“这件莽东西,久已用不着了。谨此奉璧。”红生接过手中,仔细一看,才晓得就是庄伟人。慌忙与他相见。施礼,看坐道:“庄兄,只闻你弃官入道,谁想尊容改变,令小弟一些也认不出了。”即命厨下置酒款待。庄伟人道:“贫道只为还剑而来,山中白云,限期相候,不及奉扰了。”红生因叩请长生之术,庄伟人道:“内丹外丹,都是不容易的功夫。你要益寿延年,只把广成大仙十二字的题目做起。”红生道:“怎的叫做十二字题目?”庄伟人道:“必净必清,无劳尔形,无摇尔精。这便是十二字的长生妙诀。”红生又挽住问他居住何山,庄伟人挥手道:“三年前还有止息之地,近来无有安顿处了。”言讫,飞步而去。
红生自此清心寡欲,同着三位夫人,共修积气累精之术。后数年,沈西苓过访,见红生容颜转少,因问道:“仁兄别后,反觉少年了。”红生便道及庄伟人送还宝剑,并传十二字的仙诀。沈西苓请出三位夫人,看了一看,不禁大笑道:“足下爱花,今更能养花,而因以自养。直是宝惜造化的手段。”因绘其斋额曰:“宝玄斋。”后红生徒居村僻,匿隐姓名,只自称宝玄居士。
看官们,只这一套故事,业已讲毕。在下的还有几句后文。人都道红生只一把宝剑,做出许大规模。分明是英雄亏着宝剑。若论宝剑,落在庄伟人手里,做出许大局面,许大功名,却还是宝剑靠着英雄。这怎么说,总之是红生送得不差,所以有了这本故事。说来到底是古人两句道得好:
红粉赠与佳人,宝剑传与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