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回-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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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一回-第五回)


第一回 观胜会游憩梵宫 看娇娃奔驰城市

  词曰:

  韶光易老,莫辜负眼前花鸟。从来人算何时了?批古评今,感慨知多少。贪财好色常颠倒,试看天报如誊稿。却教守拙偏凑巧。拈出新编,满砌生春草。

  — — 右调寄《醉落魄》

  这首词,是说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谁不愿玉食锦衣,娇妻美妾?那晓得,苦乐穷通已经注定,不容人矫揉造作。惟君子能造命,惟积德可回天。比如一棵树,培植得好,自然根枝茂盛,开花结果,生种不绝。若做宋人揠苗,非徒无义,反加害矣。昔王敦图贵而伏辜,季伦拥赀而致死。天子不能救幸臣之饿,谋臣不能保霸王之刎。莫非命也。就是有福气的,也要知止知足,不可享尽。若依得人算,文王不囚于里,孔明不悲于五丈原,邵康节老头儿用不着土馒头了。天地以似一间屋,日月像笸篮大两面镜,一天星斗又如许多小镜,远近上下,处处挂着。人在中间,像个蜘蛛。这里牵丝结网,镜里也牵丝结网。这里捉缚蚊虫,镜里也捉缚蚊虫。闪过西边,东边照着;藏在底下,上面照着,才一举动,处处镜子里面都替你记帐,真是毫发不爽,报应分明。故作善降祥,作恶降殃,如誊稿一般。

  在下今日却不说因果,也不说积德,只说个心术。若说到心术,看官们又嫌头巾气,恐怕道隐衷,对着暗病,就要掩卷打盹。不如原说个情字,心如种谷,生出芽是性,爱和风甘雨,怕烈日严霜。今人争名夺利,恋酒贪花,那一件不是情?但情之出于心,正者自享悠然之福,不正者就有揠苗之结局。若迷而不悟,任情做去,一如长夜漫漫,沉酣睡境,那个肯与你做冤家?当头一喝,击柝数声,唤醒尘梦耶?此刻,乐而不淫,怨而不怒,贞而不谅,哀而不伤。多情才子,具一副刚肠侠骨,持正无私;几个佳人,做一处守经行权,冰霜节操。其间又美恶相形,妍媸各别,以见心术之不可不端。所以名为《情梦柝》。

  绝古板的主意,绝风骚的文章,令观者会心自远,听我说来。

  崇祯年间,河南归德府鹿邑县地方,有一秀士,姓胡名玮字楚卿。生得琼姿玉骨,饱学多才,十三岁入庠。父亲胡文彬,曾做嘉兴通判,官至礼部郎中,母黄氏,封诰命夫人,时已告老在家。

  一日,吴江县有一个同年,姓荆名锡仁,来归德府做同知。

  晓得胡楚卿童年隽艾,托鹿邑知县作伐,愿纳为婿,就请到内衙读书。县尹将荆锡仁之意,达于文彬,文彬大喜。茶过,送出县尹。正要进来与夫人、儿子商议。谁知胡楚卿在书房,先已听见父亲送出知县,走至厅后,见一个管家对书童道:“当初我随老爷在嘉兴做官,晓得下路女子极有水色,但脚大的多,每到暑天,除了裹条,露出两脚,拖着一双胡椒眼凉鞋,与男人一般。如今荆小姐,自然是美的,只怕那双脚与我的也差不多。”正在那里说笑,不料被楚卿听了,想:金莲窄小,三寸盈盈,许多佳趣俱在这脚上,若大了,有甚么趣?况且风俗如此,总是裹也未必小,不如对父亲说,回了他倒好。恰好文彬至里边,把上项事说着。夫人未及答,楚卿接口道 :“虽承荆 年伯美意,但结亲太早,进衙读书,又晨昏远离膝下;况乡绅与现任公祖联姻,嫌疑未便。不如待孩儿明年赴过乡试,倘侥幸得中,那时怕没有邻近名门?如今着甚么紧?”老夫妻二人,见他说得有志气,便也快活,就复拜县官,回绝荆知府。因此蹉跎,不曾与楚卿聘下媳妇。不意十五岁上,父母相继而亡。

  躃踊痛哭,丧葬尽礼。过了周年,挨到十七岁上,思量:上无父母,又未娶妻,家人妇女,无事进来,冷冷落落,不像个人家。因与老管家商议,将服侍老夫人两个大丫环,都出配与人,把房屋典与同族胡世赏,他做户部员外。得价三百五十两,自己却移在庄上,在旧宅住,只同一个家人,一个养娘,一个小厮年纪十五岁,五六口过活。

  当时三月,天气暖和。想:平日埋头读书,并未曾结识半个朋友,上年又有服,不曾去得乡试,如今在家,坐吃山空也不济事。心上就要往外行动。便叫苍头,唤两个老管家来。一个名周仁,是掌租产的。一个名蔡德,是向来随任的。俱有妻室另居。一齐唤到,因对他两个道 :“老爷在日,有一门生俞 彦伯,系陕西绥德府米脂县人,曾借我老爷银一百八十两,今现任汝宁府遂平知县。我如今,一来历览风景,二来去讨这项银子。或者有赠,也不可知。前房屋典价银三百五十两,尚未曾动。周仁,你与蔡德儿子蔡恩,各分银一百六十两,买卖生息。尚存银三十两,我要作盘费。蔡德,你同我去,一路照管。

  叫你老婆、儿子暂住这庄上来,与我看守家内。”随即将银交与两人。蔡德领命,自去收拾行李起程,楚卿也自整治行囊,择于本月念六日出门。至期,蔡德及儿子蔡恩,并老婆媳妇,清早都来了。楚卿交了什物锁钥,分付养娘并在先服侍的一个家人看守门户,自与蔡德、清书,觅牲口,装上行李,遂往商水。

  进项城,来到上蔡界口,隔着遂平止差九十里。此时,已是四月初七。那地方有一禅林,叫着白莲寺,真是有名的古刹。

  一路上听人传说,明日去看盛会。天已将暮,三人下了饭店,问主人道:“此去白莲寺有多少路?”店主人道:“这里到白莲寺,只有二十里,再去五里就是上蔡城。相公若是便路,明日盛会,也该早些起身走去看看。”楚卿道:“我便要去。”遂 用了晚饭,自去安寝。到了四更时分,路上就有人行动。楚卿起来,梳洗毕,吃了饭,唤牲口,装上行李,算还饭钱,遂辞主人出门,东方却才发白。一路上,男女络绎不绝。及至寺前,刚上午时候。只见山门口先歇下五乘幔轿。楚卿也要下驴,掌鞭道 :“相公,我们牲口是要趁客的,不如送你到饭店安歇, 打发我先去罢。”楚卿道:“也说得是。”就在附近饭店住下,打发掌鞭去了。三人吃了点心,吩咐店主照顾行李,三人同步至寺前。此时,烧香游玩的,已是挨挤不开,男女老幼,何止一万。三人挨到山门,看那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是:白莲古刹。

  一路去,只见:

  先列两个菩萨,后塑四位金刚。布袋佛张开笑口,韦尊者按定神杵。炉烟飞翠,烛影摇红。正殿上三尊大佛,两旁边十八罗汉。准提菩萨供高楼,千手观音藏宝阁。到讲经堂,钟声法鼓响,佛号梵音鸣。老和尚喊破喉咙,小沙弥击翻金磬。斋堂里,饿僧吃面;香积厨,老道烧茶。孩儿们,玩的玩,跳的跳;老人家,立的立,拜的拜。还有轻薄少年,扯汗巾,挖屁股,乘机调趣;又有风流子弟,染须毫,拭粉壁,见景留题。

  那些妇女,老成的,说老公,认媳妇,告陈亲眷;骚发的,穿僧房,入静室,引惹黎。还有口干的,借茶钟,拿盏子,呼汤呷水;尿急的,争茅坑,夺粪桶,露出东西。

  楚卿三人,挤入挤出,到处观看。到了下午时候,人也渐疏。转出山门,早来这几乘轿子尚在那里。想道:定是大户人家女眷,怕人多不雅,所以早来进香,如今必在静室。只见一群妇女丫环,三四个尼姑,前面几个男子,先走出来唤轿夫,遂将轿子乱摆开。胡楚卿定睛看时,中间几个,珠翠满头,香风拂拂。一个老的,约有五旬,先上轿。次后一个十二三岁,与一个垂髫的合坐一轿。第三个是一个三十上下的,艳丽非常,却也看得亲切。这里看未完,那边又有一个上轿。楚卿忙转目观望,只见那女子左脚已进轿内,右脚刚刚缩进,一只红绣鞋,小得□□,面庞竟未曾看得,并不知有多少年纪。慌忙再看后面,只剩一顶空轿,等着个半老佳人在那里与尼姑说话。胡楚卿懊悔不及,那前面先上轿的三乘,已起身上。只见第四乘尚在等着后面,忽轿内一只纤纤玉手,推起半边帘子,露出脸来,似要说话光景。见了楚卿,却又缩进。

  看官,你道甚么缘故?原来小姐见前面轿子已去,意欲唤养娘,催后面母亲起身,见有人看,忙缩进去,原是无心。楚卿打个照面看着,惊喜道 :“天下有这样佳人,真是绝色,又 且有情,推帘看我。”正在思想,那两乘轿都起身了。忽清书在旁道 :“相公,不知谁家小姐,如此标致。又不知后来嫁与 何人享福。”楚卿道 :“你如何知他未嫁?”清书道:“我明 明见他是盘头女儿。”蔡德也接口道:“其实还是一位小姐。”

  楚卿听了,不胜心痒。因说道 :“我等了半日,未曾看得亲切。 料他必住城内,明日省走几里路也好,你两个可速速搬行李,进城安歇。我先去,偏要看他一看。好歹在县前等我说话罢。”

  说罢,急急赶去。及赶上轿子,尾后半箭之地,路上也无心观看。及进了城,又行三四条街,五乘轿子立住脚。不知轿内说些甚么话,只见丫环妇女,分走开来。前面三乘轿子,望南去了。后面两乘,望西直走。原来是两处的。楚卿随着后边轿,也望西来。走过县前,又过一条街,到了一个大墙门首,将轿子歇下。楚卿急挨上前。这些妇女,掀开两处帘子,先走出一个老的,后走出一位小姐。果然,体态轻盈,天姿国色。是个未及笄女子。上阶时露出金莲半折,与丫环们说说笑笑,竟进去了。并不曾把楚卿相得一相。那楚卿站了良久,不觉扫兴而归。

  行了三五丈,又转身来,把门墙内仔细一看,痴心望再出来的景象。忽见门边有一条字,上写着:

  本宅收觅随任书童

  楚卿那时,见了此字,不觉欢喜。暗想道:我这样才子,不配得个佳人,也枉生一世。这小姐形容体态,虽是绝色,但不知内才如何。我今趁此机会,就扮作书童,做个进身之策,那时得与小姐亲近,闻一闻香气。他若有才,我就与他吟诗,答应起来。倘能窃玉偷香,与他说明,成就了百年姻眷,岂不是一生受用?你看,楚卿一路胡思乱想,心中定了主意。忽又跌足道 :“不妥,我如今已长大了,怎么扮做书童?”看官, 你道为何?原来,人家公子,到八九岁就有些气质,到十二三竟装出大人身份来。楚卿这几年,涉历丧葬,迎接宾客,岂不自认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今要改做小厮,恐怕长大不像样,所以跌足。却不曾想到,自己虽交十七岁,而身材尚小,还是十四五的光景。且身子又生得伶俐,要做尽可做得。

  楚卿正在那里算策,却事有凑巧,见一个垂髫童子,远远而来。楚卿有意走到那童子身边,与他比了一比,自己尚矮他寸许 。忙回头一相,见自己身躯,比他小些。暗暗欢喜道 :

  “我明日就叫清书,去访问他姓名事情,再作商议。”急急行来,却也作怪,寻不见县前。忽到了官塘桥。自忖:方才不曾有,必是行错了。急问人时,说是官塘桥。又问到县前多少路,那人道:“里半,进南门,再直走一里,左手转弯就是。”原来,楚卿想扮书童时节,不觉出了神,错认向南而去。那楚卿原也不知,自己好笑起来,只得转身走到南门,再问县前来。蔡德远远窥望,接着道 :“相公这时候才来,我们下处已讨多时。 日色晚了,可快些去罢。”楚卿笑了,就随蔡德而去。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小秀才改扮书童 老婆子拿扳券保

  词曰:

  才遇仙娘,见推轿帘,有意咱行。花解语,玉生香,想杀我刘郎。没奈何,乔装剪发,托入门墙。痴情欲旁西厢,琴挑心未逗,抒拒意先防。若个事,九回肠,与那个商量?且学他,登楼崔护,一试何妨?

  — — 右调寄《意难忘》

  话说胡楚卿,随蔡德来到下处。清书笑问道 :“相公可曾 看见么?”楚卿把眼色一丢,道:“胡说!”清书与蔡德会意,晓得店中杂闹,远方人看妇女不便,明日路上闲讲未迟。因此就闭了口。楚卿暗想道:我明日要做这勾当,蔡德是老成人,必然力阻。不如写封书,设计打发他先到遂平,留清书在此,又好替我装扮。

  一夜无辞。明早,楚卿在床上,唤蔡德道:“我连日劳顿,昨又走急了几里路,身子困倦得紧,意欲歇息两日,着你先到遂平何如?”蔡德道 :“许多路在旁,何争这九十里?且到遂 平安息,省得大家挂念。”楚卿道:“你有所不知,我到遂平,俞老爷必定留入内衙,一来请酒演戏,二来客边不得舒畅,拘拘然有何好处?我如今用个名帖,写一封书,你将家中带来套礼,再拿五两银子,买些礼物,预先投进,俞老爷也好打点银子。我一到,盘桓两日就回,岂不两便?”蔡德道 :“不难, 相公若要舒畅,同到遂平城外,寻个寺院歇下,待老仆把书札投进。只说相公路上有事耽搁,着我先来的。如此就是,何必在此远隔,教我放心不下?”楚卿道 :“我身子委实不快,若 勉强上了牲口,弄出病来怎好?”店主人见楚卿要住,巴不能勾生意,便对蔡德道 :“老人家,你相公是少年公子,吃苦不 得,急行一里不如宽行十里,在此我自会服侍,不须你费心。

  还依着相公,你先去。”蔡德见说话近理,只得先去吃饭。楚卿起来写书帖,将箱内礼物交与蔡德,将身边银子称出五两,买些礼物。又称五钱,与蔡德做盘费。蔡德吩咐清书,小心服侍,两三日就来,叮嘱主人几句,出门去了。

  楚卿哄蔡德起身,遂吃了饭,唤清书,附耳道 :“如今有 一事与你商议,切不可泄露。到县前往西去,右边一条巷内,有大墙门,门边有一条字,‘本宅收觅随任书童’,问他家姓甚名谁,做甚么官。往那里去,见机说话,即刻就来。”清书道:

  “相公问他收觅书童,敢是要卖我么?”楚卿道:“不是卖你,我有缘故。少不得对你说。”清书去了一个多时,就进来回复:

  “我方才走到他家墙门,见对门豆腐店,有个老婆子在那里。 我假说借坐,等个朋友。因问他 :“前面大墙门里甚样人家? 要收觅书童到那里去 ?”那婆子笑道:‘我晓得你来意了,他 家姓沈,名大典,号长卿,一向做兵备官,旧年十二月上京复命。朝里见他能事,今福建沿海地方,倭寇作乱,钦差沈老爷去镇守。不日到家,就要上任。着人寄信回来,要讨书童。他家极是好的,奶奶又贤慧,又无大公子差使,只有一位小姐,名唤若素,才貌双全,年纪十六岁,要检好女婿,未曾许人。

  你若要去,身价银五两,老爷回来,又有银子赚。是极好的,不要错过了。’我见他说得好意,只得假应道:“我是不要去,有个亲眷托我,故此替他问一声。”那婆子道 :“你亲眷在那 里?”我说:‘就在西门外。’婆子星飞舀一碗腐浆与我吃,又说 :“今日是好日,你快去唤那亲眷来,到我这里,吃了便饭, 我同他进去,作承我吃一杯中人酒。”他就催我起身来了。相公,你道他竟认真起来,好笑,好笑。”楚卿听了,拍掌得意道:“妙,妙!我亏你提醒。”清书:“是甚么缘故?”卿掩上客房,道:“沈家小姐,就是昨日进城看的,果是绝色,却恨无门可入,见他字上要收书童,我痴心要趁此机会,改扮投进,图个缘法,却不曾想到受聘不受聘,若一时失检点,进去,他已受过聘了,岂不是劳而无功,总得窃玉偷香,也是坏了阴骘?

  你方才说未受聘,岂不是一喜?又婆子说他才貌双全,岂不是第二喜?况有婆子引进,故此得意。我如今就要做了。”清书见说,呆了半晌,道:“相公主意差了,这个断使不得。”楚卿问 : “如何?”清书道:“他是官宦人家,进时易,出时难。相公 卖身进去,教我怎生来赎你?如今蔡阿叔又往遂平,我在这里还是等着相公好还是回去好?“楚卿道:“你在这里,切不可擅自回去。我随婆子到他家,得见小姐,看他有何话,订个终身 之约,央媒娶他。若是无缘,十日五日,我就出来。”清书笑道:

  “如此还好。”楚卿道 :“拿你家中新做的衣服来,我穿一穿看。”清书取衣服递过,道 :“我嫌长,只怕相公嫌短。”楚 卿穿起来,倒也不长不短。遂脱下来,付清书折好。幸喜此日店中无客,又兼清静。楚卿原是弱寇,未戴网巾。除下板巾,叫清书把头发周围挑下,用剪刀剪齐。清书道 :“相公如此走 出去,店主人就要晓得了。”楚卿道:“剪齐了,我原梳上,戴巾出门。”两个弄了周时,把镜一照,甚是得意。复梳上来,对店主人道 :“我有个朋友,在东门外,要去拜他,住三日五 日未可知,清书却要住在此间。这一间房,我有铺盖物件在里面,不许他人睡的。”主人道 :“盛价在此,不妨。若恐年纪 小,相公不放胆,有甚么财物,交我便了。”楚卿转身进房,将三十两银用剩的,称一两与清书,去买布做衣服,将十两交与主人,余银自己带在身边。叫清书袖着梳镜衣服,别主人出门。店上买一双眉公蒲鞋,又买一条玄色丝带,检个冷静寺里无人处,梳下发来,脱去自己袍子,穿上清书衣服,换去朱履,系了玄色丝带。清书把楚卿衣服等物收拾,包作一包,跟楚卿出寺。

  此时,虽则日长,已是午后。楚卿道 :“忙不在一时,且 到店上吃些点心。”吃完,就把衣服等物一包,当在店上道:

  “此物是我家相公的,今没有银子还你,暂当在这里,我转来 取赎。”两个人遂走到豆腐店来。婆子道:“你亲眷在那里?”

  清书道 :“这位就是。”楚卿即上前作揖。婆子将楚卿一看, 大喜道 :“两边造化,有这样标致小官,老爷自然欢喜。你今 可曾吃饭么?”楚卿道 :“吃过了。”婆子道 :“我须问过你姓名根脚,方好领你进去。”楚卿道:“我是归德府鹿邑县人,姓吴。自幼读书,因父母早亡,并无靠托。今要在遂平寻一个亲戚,要央他访个乡宦人家去效劳,后来招赘一个妻子,算做成家。”因指着清书道 :“这位是我同乡,他如今现在遂平县 俞老爷衙内做亲随,前日告假,来游白莲寺遇见了。多承他说起,故此引到这边。”婆子道 :“原来如此。只是,立契那个 做保?”指清书道 :“这位又在隔县。”楚卿道 :“做保就烦你老人家。如今且不至立契,待老爷回来,立契未迟。”婆子想着,不立契,没有中物到手。遂摇首道:“这就不敢斗胆了。

  倘你后日三心两意,不别而行,反要诬你拐带东西,着在我身上,叫我那里来寻你?”楚卿会意,假说解手。到没人处,取出银包,检四五钱一块另包,走来道:“老人家,我不比没来历的人,就是要立契,我会写,凡书启柬帖,都能替老爷出力,比别人身价不同,却要三十两银子,还要一个好妻子。我就到鹿邑,寻个表叔来做保。如今老爷未回,奶奶怎肯出这许多?

  若老爷回来不肯,我就去了。况且做了文书,你就担干系。不做文书,后来我要去,由得你责备他不肯出价,是无干系的。

  你的中物,我自然谢你。如今先有几钱银子在此,只要你引我进去,后来成事,还要重重谢你,不必奶奶要中物。”遂将银子递去。那婆子见送银子,满面笑道:“据你说来,甚是老实。

  但银子怎好收你?”楚卿道 :“只当茶意,谢在后边。”话未 完,婆子老官,叫做薄小澜,卖豆腐回来。那婆子对他说着,老官欢喜,就要领楚卿去。婆子道:“你不会说话,还是我去。”

  遂领楚卿来到大墙门口。

  原来,沈家管门的叫做贾门公,那婆子对他说了情由,门公道 :“你是相熟的,自进去罢。两位阿弟权在这边坐坐。” 婆子去不多时,忙忙出来道 :“奶奶甚喜,叫你进去。”原来 沈家要收觅书童,是要识字标致的,所以一时难觅。今听说有识字标致的书童,就叫唤进。那楚卿闻唤,随婆子,转弯抹角,走至楼下,请奶奶出来。楚卿远远看时,随着四五个丫环,却不见小姐。只有一个十七八岁大丫环,倒有八九分颜色,不转睛把楚卿看。楚卿自忖:这个可做红娘。夫人走到中间,楚卿上前,叩了四个头。夫人笑道 :“就是你么?是那里人?多少 年纪?要多少银子?”婆子上前,细细代述一遍。奶奶听说如今不要银子,等我老爷回来立契,多要几两,又要定亲,一发欢喜道 :“就是成家的了。若说亲事,你这样人,要好的自然 有。”因指旁边大丫环道 :“这是我小姐身边极得意的,日后 就把他配你。”楚卿道 :“多谢奶奶。”因不见小姐,假意问 道 :“书童初来,不知有几位公子小姐,也要叩个头。”奶奶道 :“公子小,只得五岁。一个小姐,在房里,也不必了。方 才薄妈妈说你姓吴,但不知叫甚名字。”楚卿道:“我年纪小,尚未有名字。”奶奶道 :“既如此,你新来,我又欢喜,就叫 喜新罢。”楚卿道 :“谢赐美名。”奶奶道 :“你亲眷在此,我叫送酒饭来吃。”遂唤一个老奶子,同薄妈妈送楚卿到外厢书房里来。楚卿向老奶子唱个喏,问 :“老亲娘高姓?”奶子 道 :“先夫姓朱,我是奶奶房里管酒米的。”楚卿道 :“我远方孩子,无父母亲戚在这里,你就是我父母一般,全仗你老人家照拂。”奶子见说得和气,心中欢喜道:“你不消忧虑。”说未完,只见起先奶奶指的大丫头走到书房边道 :“薄妈妈,奶 奶叫你去唤老官,来陪喜新哥哥吃酒。”楚卿忙上前要唱喏,他头也不回,进去了。原来,因奶奶说要把他配与楚卿,有些怕羞。今奶奶叫他唤薄妈妈,他不得不来。心上又要再看楚卿,已在门缝里张了一杯热茶久。故此,说声就走。朱妈妈道 : “方才这位姐姐,名唤衾儿。老爷见他标致,要纳为妾,夫人 不肯,送在小姐身边。一手好针线,极聪明,又识字,肯许配你,是你的造化。你今只依我们,称他衾姐罢了。”楚卿道:

  “承指教。”又见一个妇人,托六碗菜;一个丫头,提两壶酒 出来。薄妈妈道:“这是李婶婶。这是木蓝姐。”楚卿俱致意过。清书接酒菜,摆在桌上。那三个妇人,说一声,进去了。

  薄妈妈也去唤老官了。楚卿因对清书道:“你今只称我吴家哥,坐次不可拘拘,露出马脚。”清书道 :“晓得。只是一件,我 还是逐日来探望你,还是不来好?”楚卿道 :“这三两日,你 也不必来。至四五日后,只到县后冷静寺里,上下午来一次,与你打个暗号。若要会你,我画个黑墨圈在右边粉墙上,你就到这边来寻我。”说未完,薄老官来了。楚卿谢了一声,三个吃酒,讲些闲话。天色已晚,大家起身别去。楚卿独自转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楚卿假赠绿葱簪 衾儿错认鸳鸯谱

  词曰:

  云鬓丝丝润,金莲步步娇。芙蓉如面柳如腰,一见一魂消。

  暗把金钗赠,频将细语挑。恨他心允话偏骄,不肯便相招。

  — — 右调《巫山一段云》

  却说胡楚卿,送清书,别过薄老官,进墙门来,对贾门公道 :“贾老伯,明朝奉揖罢。”贾门公道 :“如今是一家了,不必费心。”走到书房门口,先前的李阿婶拿了粥,薄妈妈左手提灯,右手拿一壶酒,放在桌上,请楚卿吃。楚卿道 :“我 酒量浅,你两位是老人家,就在此吃完何如?”两人是贪酒的,就坐下。楚卿道 :“我初来踏地,不知高低,托你们传送。明 日我就好进来自取。”李阿婶道:“你不晓得,奶奶家教甚严, 男子非呼唤不敢擅入,酒饭都是我们传出 。”楚卿惊问道 :

  “若这等说,脸水茶汤,传不得许多。”李阿婶道:“奶奶吩咐,厨灶在楼横头,早上茶水是从屋里拿了就走的,可从外巷转到灶边取。若午饭夜饭,是要等候的,不许进来混杂。就是丫头妇女,夜行以火,如在暗中行走,察知必加责罚。”楚卿道:

  “原来如此。”正说间,朱妈妈拿一盆脸水来。又见门口灯影 乱动,楚卿问 :“外面还有人么?”朱妈妈叫道:“衾姐姐, 你为甚么不进来?”外边说道:“你来接了去。”朱妈妈出门,扯他进来道 :“你两个,生成夫妻了,这床是要你铺的。”衾 儿啐了一声,把东西掷在旁边空桌上,夺了灯就走。原来是奶奶叫他同朱妈妈送一条新席、一条被出来。薄妈妈道 :“衾姐 恁般害羞,走了。待我替你铺着。”楚卿道 :“不敢劳你,待 我自己来。”薄妈妈道 :“我们老人家铺的利市。”那李阿婶 已把酒吃完了,二人收拾碗盏,向楚卿说了一声“安寝罢”,大家去了。薄妈妈也自回家。楚卿闭上书房,去睡不题。

  且说若素小姐,四德兼全,博通经史,虽具十分才貌,却素娴母训,不比那些女子,弄笔头,玩风月,要想西厢酬和、寺壁留题勾当的。是日下午在房中,一个丫环唤做采绿,笑嘻嘻走进来道 :“小姐,衾姐姐有老公了。”若素骂道 :“讲甚么话!”采绿道 :“方才奶奶讨一个书童,姓吴,十五岁,与 小姐一样标致。说不要银子,只要老爷回来替他定一房亲。夫人欢喜,就说把衾姐姐配他。不是我说的。”若素道 :“因何 不叫我看看?”采绿道 :“他说要叩小姐头,夫人说不消了。 如今现在外书房。”若素道 :“夫人好没主意,怎么才来就轻 易许他?”点灯时分,衾儿送夜饭进房。若素故意道 :“春风 满面,像有甚么喜事。”衾儿涨红了脸,叫声 :“小姐,那里 说起?”若素道 :“方才闻得,奶奶将你许配新进的书童。” 衾儿道 :“奶奶是这样哄他,那个当真?”若素问 :“人物如何?”衾儿道 :“平常。”若素道 :“你不中意么?”衾儿带笑道:“甚么中意不中意?只顾盘问,小姐少不得看见就知道。

  但他在这里,未必长久。”若素道 :“恐怕误你,故此问你。 他日我若见面就晓得了。”说完,各自收拾不题。

  再说楚卿。是夜,因吃几杯酒,一觉又是天明。朱妈妈来唤道 :“我领你到厨房认认,下次好自己取脸水。”遂打从厅 后出角门,走过一条长巷,转到厨房来。有几个养娘丫头,一一问过。洗完脸,朱妈妈指道 :“这左首黑角门,是前楼,奶 奶卧房。从中间大天井进去,是后楼,小姐卧房。如今奶奶未起,我领你里边穿出去罢。”就引楚卿入黑角门,走进前楼,向左厢廊下,穿到女厅,再向左边小巷,出外厅来。楚卿道:

  “原来许多房屋。只是一件,我初来,未曾买得梳匣,烦妈妈,悄悄替我,小姐房里随便那位姐姐权借来一用,不必惊觉夫人,我梳了头,就到街上去买。”朱妈妈道:“晓得!”去不多时,拿出一副来,镜梳俱全,一个小青瓶。朱妈妈道 :“这都是衾 姐交我的,他说,瓶里是小姐用的露油,用完了,叫我再取。

  这木梳,不必拿了进去,他自有用得。”说罢,入去。楚卿将梳篦一看,虽是油透的,却收拾干净,云香犹滞,脂泽宛然。

  闻一闻,道:“衾姐姐,你有深意,非是我薄情。若小姐有缘,你亦有缘。若小姐无缘,我岂肯为你羁绊?又岂肯污了你,作负心郎乎?”咨嗟一回,遂解髻,扳下簪来。惊讶道 :“好不 细心,幸昨日夫人不曾看见,那有家贫卖身插着紫金通气簪的。

  我今不如将此簪答赠衾姐厚意罢。”遂对镜梳完,吃了早饭,走到外边,对贾门公道 :“我到街上,买件东西就来。”贾门 公道:“你自去。”楚卿走到县前,恰好遇着清书,拿包物件。

  楚卿问 :“是何物?”清书道:“就是当在店上的衣服、梳镜 等物。昨日晚上取不及,今日赎了来。”楚卿道 :“我正要去 买副牙梳,送一位姐姐。”清书低低道 :“才去,不知高低, 就送这般物件。他若藏了还好,若就用时,可不惹人疑虑?”

  楚卿道 :“有理。不如取自己的去,还了他的罢。”遂买京帕 一方,汗巾三条,泥金扇一柄。向清书物件包内,取了梳镜,各心照,别了。

  楚卿回到书房,看见朱妈妈,手持钥匙,递与楚卿道:“奶奶吩咐,昨日原是暂时,你年纪小,怕你独自冷静,今叫你到内厅背后,老爷东书房住。只不要抽乱书籍,并零散物件 。” 楚卿道:“如此甚好。”遂跟他到书房来。开了锁,推开房门,见文具兼备,十分清雅,就往外厢取铺盖各项进来。遂将京帕一方,绿汗巾一条,送朱妈妈。”无以为敬,聊表寸意。”朱妈妈再三不受。楚卿道:“若不受,是不肯照顾我了。”朱妈妈见来意至诚,只说 :“帕子,我老人家受了,好包头。这汗巾, 送你衾姐罢。”楚卿道 :“怎说是我衾姐?知道后来怎样?” 朱妈妈道 :“奶奶纵有推托,我少不得赞成。”楚卿道 :“衾姐心上,知是如何?他又未曾对我面说句话。”朱妈妈道:“这个何难?我将你话对他说,他若情愿,就叫他送饭来你吃,就好与他说话。他若不肯来,我偏叫他拿了茶,我拿了饭。他还不晓得你移在此间,待走过这里,我嗽一声,你从背后走来,他就没处躲了。”楚卿道 :“妙甚,我还有东西送他。”朱妈 妈道 :“如此,我只得受了。”进去不多时,楚卿听得外边说 话 :“衾姐,我拿饭,你拿茶,大家进去。”咳嗽一声,楚卿 即从里边走出。朱妈妈道 :“我老人家颠倒,方才奶奶叫他搬 进来,我怎么又送饭出去?”楚卿立在总路口,即唱下喏道:

  “姐姐奉揖。”衾姐没处去,往外就走。朱妈妈扯住道 :“那有人家与你见礼你好不睬他的?”楚卿一头唱喏,偷眼觑他。

  果然庞儿俏,脚儿小,比小姐不差一二分。衾儿含羞,福了两福。楚卿道 :“小弟新来,只身无靠,全仗姐姐照拂。”衾儿 不语。楚卿道 :“昨日奶奶的话,姐姐不必避嫌,未知老爷回 来何如。如今是一家人,若姐姐不肯与我说话,固然是大家体统,姐姐日后自有胜我十倍的佳配,我是不中意的。但教我客路他乡,仰面看谁?”即向袖中取出桃红汗巾一条,金通气簪一枝,递过去道 :“权为敬意。”朱妈妈替他接着,看道 :

  “哎呀,这是金的。”楚卿道 :“是紫金打就绿通气簪,送与姐姐通发。”朱妈妈道 :“戴这样簪儿,是个好人家子了。衾 姐姐,在别人,吴小官决不送他。如今你两个,终久是夫妻,不要拂了他盛意。”衾儿在里边时,朱妈妈已对他说 :“吴小 官见你不理他,道你看他不上。”如今又见他送簪,只得向朱妈妈道 :“那里有不说话的人?只因昨日奶奶偶然说出,原未 必作准,你们以为当真,教我羞答答,怎好开口?若疑我看不上吴家哥哥,是反说了。况此事要凭吴家哥哥本心,没有我作主。如今把这句话丢开。若要说照顾,这簪儿断不受。”楚卿道 :“姐姐若不受,我在此做甚么?就要去了。”衾儿见说起 决绝话来,也就应道 :“我若受了你的,自古才郎薄幸,倘若 你另有中意的,去了,懊悔起来,还是我守着你,还是送簪还你?”楚卿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只得诡一句道:“不瞒两位说,我舍间原有些家私, 因梦见一个神人吩咐云:‘才子与佳人, 姻缘上蔡城。’故此我到这边。这句话,对小姐也讲得的,那希罕这一根簪儿?又不是聘礼,不过送与姐姐做些人事。就是姻缘,成不成,也情愿送与姐姐插戴的,为何不受?况且梦中之话,我也不过试试耳,原不作准。方才姐姐讲’把这句话丢开’,极有主意的。但要姐姐早晚替我用情些就是了。”衾儿道 :“如此,我权收了。”放在荷包里,就去托饭,送转书房 来。楚卿上前来接,那衾儿肥白的一双纤手没处缩,被楚卿摸了一把,自己拿到书房。衾儿立在门首道:“也要说过,我此身虽在大户人家,却礼法自守,夫人小姐家教又严,以后若要浆洗衣裳,要些长短,只要朱妈妈私对我说,自然尽心的。若汤水茶饭,得空同着人送来。若不得空,要我一人送来,断不能够。莫道我无情也。”楚卿道:“多谢!但姐姐,既蒙见爱,也不要说了尽绝话。倘我要些甚么,若你不肯独自送来,难道转误我不成?”衾儿微笑,摇头道 :“未必。”走至转弯处,回头相一相,进去了。楚卿就取梳镜,对朱妈妈道 :“我已买 了,烦你带还衾姐。”欲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没奈何押盘随轿 有机变考古徵诗

  词曰:

  才充学饱,绣阁里观风试考。诗成七步三章早。暂入侯门,这个青春少。闺中斗捷炉烟袅,棋逢对手真奇巧,英姿隽质偏怜小。鹤立鸡群,骨格非凡鸟。

  — — 右调寄《醉落魄》

  话说楚卿,用过饭,想道:“这妮子好刁蹬,好聪明。哎,你有操守,我也有主意,只是枉了你一片真心,累你单相思了。

  但衾儿尚然如此,小姐家教,一发不消说得。不知何时有个着落。我今且写一柄扇子,送与贾门公。就去问他的号,叫做仰桥。写了一首唐诗,后假个名人,书房里凑巧有印色图书,检一城市山林图书打在上面,袖出送他。贾仰桥喜道 :“我尚未 做主人,怎反惠及佳扇?”谢了又谢,遂领他到后屋里,两边家人人家,都去拜过。只见妇人多,男子少。也有留话的,也有立着讲话的,直弄到晚。楚卿只管称阿婶、阿叔、哥哥、姐姐,一味谦逊。那些见他标致活动,无一个不喜欢。又有一个引他去洗澡。回到书房,只见灯火、夜饭俱已摆在那里。懊悔道 :“此饭或是衾姐送来也未可知,误了与他讲话了。”吃完 饭,把灯照检书籍,都是看过的。有一口大橱无锁,开看时,却是一部《二十一史》。想道: 这书还好消闲。因检后半部来看,烛完,睡了。

  明早,楚卿起来,到厨下。衾姐与朱妈妈正在灶前,即取一盆水与楚卿,道:“我昨晚送夜饭出来,不知你那里去了。”

  楚卿忙问:“你同那个来的?”衾儿哄他道:“我独自一个送来的。”楚卿道:“我因拜望墙门里这些人家,又洗个澡。已后再不出书房了。”衾儿掩口笑了一笑,待楚卿洗完,又取一盆水,到小姐房里去了。楚卿出来,悔恨不迭。因此再不出书房,只把书来看。恐如昨夜,烛尽不得象意,到街上买了二三十枝烛来。

  是晚,朱妈妈同一个陌生的送饭来。楚卿问 :“这个是那 个?”朱妈妈道 :“是小姐乳母宋妈妈。”作揖过,见许多蜡 烛,问 :“要做甚么?”楚卿道:“看书。”宋妈妈道 :“日里看也够了,怎么夜里还看?”楚卿道 :“这个书,不是宦家 没有的。我上年只看过前半截,因父母亡后,不曾看得后截。

  故此,买烛要看完他。”宋妈妈道 :“这也难得。”楚卿吃完 了夜饭,二人收去。楚卿暗想 :“衾儿今日何不出来?”心中 闷闷不乐。勉强看几页书,一时无聊,遂题诗一首道:

  朱门夜读漫焚膏,娇客何人识韦皋?

  槐荫未擎鹭足,藕丝先缚凤凰毛。

  蓝桥路近人难到,巫峡云深梦尚高。

  微服不知堪解佩,且凭青史伴闲劳。

  题完,感慨一番,睡了。

  连连几日,衾儿不见出来。屈指一算,自四月初八日遇见小姐,初九日到此,今日十四日,已为他耽搁七日了。为何衾姐这几日影也不见?此事,料是无缘。正在呆想,忽见朱妈妈走来,道 :“夫人唤你。”楚卿随至楼下。夫人道 :“侯老爷夫人,十六日寿旦。明日要去送礼,你替我照这帐上买了物件,备个礼帖,明早送去。”遂将银子、帐单递与楚卿。楚卿出来,把礼物件件买完,一齐送进,存银开帐,结算明白,递与夫人。

  夫人见礼物买得又值又好,甚是欢喜。吩咐写帖:“照这单上,再添膝衣、寿枕两件,后写沈门尤氏。”楚卿取帖,写完送进,夫人看道 :“果然一笔好字,件件胜人。你出去罢。”夫人遂 把帖子与小姐看,称赞喜新。宋妈妈在旁接口道 :“不但字写 的好,还买几斤蜡烛,夜里看书哩。”夫人道 :“他肯如此, 一发可敬。”到次日,夫人叫粗用的挑了盘,唤喜新押着,拿帖随去,那侯家留饭。

  看官,你道楚卿在沈家做书童,是为小姐面上,还是甘心的到侯家与这些书房大叔、哥哥、弟弟起来?好不惭愧。又想到:不吃些亏,那有妻子这般容易的?别了先回。少顷,挑盒的同着侯家一个阿婶,拿帖来请夫人。楚卿打听得夫人说”我自然来领,小姐不来。”楚卿就中了状元也没有这般得意。心 内想道:夫人去后,只说讨针线闯进去,要叩小姐头,那时看他眉目说话就有斟酌了,衾姐自然用情的。

  到了次日,朱妈妈送饭出来,道 :“我们今日都要跟奶奶 去,昼饭我吩咐衾姐送来你吃。”楚卿喜得在书房乱跳。

  少顷,只见丫头妇女,同奶奶出来。衾姐在后,望见楚卿,转闭角门进去了。楚卿正在疑惑,奶奶唤道 :“喜新,你随我 轿去。”这一惊,却又半天起一个霹雳,一魂掉了。只得应一声,随在后面。肚里想道:千巴万巴捉得这个空,又成画饼。

  不如回去,索性大着胆,叫衾姐出来,说个明白。去了罢。正待转身,却见卖玫瑰花的,两篮约有二三百朵,夫人连篮买着,叫喜新送回,唤宋妈妈拿进去与小姐打饼。楚卿又如接着诏书赦了一样,急急走至前楼,只见角门紧闭。恨道 :“原来衾姐 这般恶作。”又想道:我差矣,如今是夫人叫我送花回,谁敢说我不是?竟大着胆,如奉圣旨一般,从外巷转入前楼黑角门来,幸喜无人看见。又走到中间楼下,只见衾儿在那里替夫人锁门。楚卿道 :“好狠心姐姐,这几日,影也不见,害得我病 出。你何不来医我?”衾儿笑脸相迎道:“我又不曾咒你,我又不是郎中,怎害得你病出,医得你病好?”楚卿见无人处衾儿迎着笑语,喜出望外,却心在小姐身上,无心与他缠帐,说:

  “夫人着我送花与小姐打饼,我要叩小姐的头。先替你戴两 朵去。”衾儿道 :“谁要你戴来?”接着两篮花就走。楚卿跟 进。只见衾儿走到后楼房里,对小姐道:“奶奶差喜新送花来,要叩小姐头。”若素道 :“我正要认认他。”走出房来。楚卿 定睛细看,比那远观更是不同:

  差蛾淡淡,未经张敞之描;眉脸盈盈,欲惹襄王之梦。临风杨柳,应教不数蛮腰;绽露樱桃,何必浪开樊口?秋水为神,芙蓉为骨;比桃花浅些,比梨花艳些。

  楚卿叩下头去,看见湘裙底下一双小脚,一发出了神。就连叩了五个头。衾儿在旁笑起来。若素道 :“不消了。”细看 楚卿时:

  髻挽乌丝,发披粉颈。丰姿潇洒,比玉树于宗之;风度翩跹,轶明珠于卫瓘。穿一件可体布袍,楚楚似王恭鹤氅;踏一双新兴蒲鞋,轩轩如叶县仙凫。腰间玄色丝绦,足下松江暑袜。

  若素问道 :“你是那里人?为甚么到此?”楚卿道:“归德府鹿邑县人。因父母双亡,要寻一个好妻子,故来到此 。” 若素道 :“标致的,近处怕没有,特费许多路?”楚卿道 :

  “好妻子原是千中检一,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比如 小姐一般,天下能有几个?”若素笑道:“你这痴子,好妄想。

  那佳人配的,第一要才学出众,第二要门楣宦族,第三要人物风流。若有佳人,焉肯配你?”楚卿道 :“小姐有所不知。论 才学,喜新也将就来;论门楣,喜新原是旧族;论人物,喜新也不为丑。”若素道:“你既说有才,要配个佳人,我就问你。

  从来显不压弹筝之妇,金不移桑间之妻。乏容奇陋,还是老死绿窗;瞽目宿瘤,终身不嫁么?”楚卿道 :“陌上弹筝,罗敷 自有夫也;却金桑下,秋胡不认妻也;那许妇之乏容,是许允 之见,如合卺之后,自悔不得;诸葛丑妇,是黄承彦备了妆资,送上门来,安可不受?闵王后宫数千,车载宿瘤者,盗名也;刘廷式娶瞽女,是父聘于未瞽之前,焉敢背命?今喜新并未有聘,焉得不择乎?”衾儿在旁道 :“不要班门弄斧!小姐是才 女,何不试他一试?”若素初见楚卿,已有此意。今见衾儿说出,便把手中扇叫衾儿付与楚卿道:“你既自夸有才,就将这画上意,吟首诗我听。”楚卿看扇,是画月墙内一个半截美人,伸手窗外摘花。遂吟道:

  绿窗深处锁婵娟,疑是飞琼谪洞天。

  安得出墙花下立,藕丝裙底露金莲。

  若素小姐听了,赞道 :“好,果然好!”楚卿又吟道: 月眉云鬓束轻绡,仿佛临窗见半腰。

  若个丹青何吝笔,最风流处未曾描。

  若素听到末句,把衣袖掩口而笑。楚卿道:“莫非不通?”

  若素道 :“太难为情些。”楚卿道 :“还不尽画上的意思。”

  又吟道:

  香篝绿草日迟迟,妆罢何须更拂眉?

  插得金钗嫌未媚,隔窗捡取俏花枝。

  若素听了,又喜道:“果然捷才,愈出愈妙,令人叹服。”楚卿作得高兴,又见小姐赞不住口,就想吟一首打动他,看是如何。

  又吟道:

  佳人孤零觉堪怜,为恁丹青笔不全。

  再画阿侬窗外立,与他同结梦中缘。

  若素听罢,脸晕红。微笑道 :“文思甚佳,只是少年轻薄 些。你去罢。”楚卿道:“幼舆折齿,不减风流;司马琴挑,终成佳话。一段幽情,都在这诗上,小姐怎说轻薄?”若素道:

  “我也记不得许多,你把这扇子去,题在上面。”楚卿道:“在 这里写罢。”若素道:“不雅。到外边去写,写完我叫采绿来取。”

  楚卿只得走出来。想:小姐果是知音。但举止端重,吟得一句挑逗诗,他就红了脸,说我轻薄。若要月下谈心,花荫赴约,只怕石沉大海了。又想:是初遇,不得不如此。自古道,一番生,两番熟。我今急急写完,趁夫人未归,送进去再鼓动他,看是如何?遂自去写扇。

  那若素,见楚卿出去,对衾儿道:“你好造化。我看喜新,风流隽逸,是个情种。嫁这样人,你一生受用了。夫人真好眼力。”衾儿道:“小姐说得恁好……”话未完,楚卿送扇进来。

  若素道 :“写得这快。”遂亲手接来,展开一看,却是一首楷 书,一首行书,一首草书,一首隶书。写得龙蛇飞舞,丰致翩翩。

  赞道 :“不但诗亚汉唐,更且字迹钟王。”遂把诗念了一遍,对楚卿道:“这第四首,不该写在上边。”楚卿道:“小姐,这便叫做太难为情了。凡有才的,必然有情。可惜那画上美人不是真的。若比得琼枝,我喜新就日夜烧香拜他下来,与他吟风弄月,做一对好夫妻,怎肯当面错过?”若素见楚卿字字说得有情,把楚卿上下一相,却见他袖口露出一件宝玩来。只为这件,一个佳人未了,又牵出一段奇缘。

  未知露出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题画扇当面挑情 换蓝鱼痴心解佩

  词曰:

  客路肯蹉跎,只为佳人俏一窝。牵惹少年肠欲断,弥陀,愿买真香供养它。凤眼按秋波,细语声声带媚骚。待把心情相诉与,奇奇,忽遇虔婆急杀么。

  — — 右调寄《南乡子》

  话说若素小姐,见楚卿袖里露出一物,夺目可爱。问道:

  “喜新,你袖中甚么?把我一看。”看官,你道甚么?原来是 扇坠,系在素金扇上。楚卿连扇递过。若素接来看时,却是蓝宝石碾成一个小鱼。不满寸许,鳞颊宛然,晶晶可玩,不忍释手。楚卿问道 :“此物,小姐心爱么?”若素道:“此物实实 精雅,你肯卖我么?”楚卿道 :“宁送与小姐,断不卖的。”若素道:“怎么要你送?也罢,我见你带上少个钩,我换你的罢。”

  遂向腰间裙带上取下来,递与楚卿。原来是个水晶上面碾成双凤连环,下边插个如意头钩子,清可鉴发。楚卿得意道:“好美器!宝鱼换水晶,小姐,这是如鱼得水了。”若素笑道:“调得好。”楚卿道:“还有一说,换便换了,这鱼至宝,就兑一千金子也不卖的。今送与小姐,不要埋没我一生苦心。”若素道:

  “虽是美玩,怎么说起这样价钱来?想必是你换的不值,心上 不愿么?”楚卿道 :“是极情愿的。但喜新这个宝鱼,要比做 雍伯的双玉,温峤的镜台,聘一个才貌的佳人,姻缘都在这个上。”话才说到入港,忽闻背后嚷道 :“喜新,你怎么不知法 度,闯到小姐绣房来!”惊得楚卿回头一看,却是宋妈妈,送饭与小姐吃。楚卿无言可答。只见若素道 :“奶奶着他送玫瑰 花来。”宋妈妈道:“原来如此。出去罢。”楚卿因假说道:“我要问小姐讨两条线用。”若素就叫衾儿,去拿线来与他。正是:

  白云本是无情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看官,你道楚卿要线做甚么?原来是要哄宋妈妈先去的意思。那宋妈妈却说道:“你要线,叫我送出来。今日无人在家,随我到厨下,带了饭出去。”楚卿莫奈何,只得随到厨下,取了饭,进楼角门来。却见衾儿拿着线,走近前,低低笑道:“亏你的机智,说得好用心话儿,未得陇先望蜀了。”丢在盘子里就走。楚卿道 :“陇也未必成。”衾儿已走入中间子内,楚 卿叫一声 :“姐姐,送些茶与我吃来。”到书房,恨道:“小姐 虽被我看得个饱,可恶那婆子打断话头。饭呀,你再迟半刻,我就讨得小姐口气了。”正坐在那里,对着饭自言自语,只见空里放下一壶茶来,耳边听见说“ 害相思的请茶!”,楚卿这一惊非小,回转头来,却见衾儿立在身畔,口中道 :“今番也还怪 我!”楚卿喜出望外,急立起身,唱个喏下去道:“姐姐这次是破格爱着小生了。”抬起头来,衾儿已不见。原来衾儿见楚卿立起身来,恐怕去搂他,故此转身就走。楚卿急追出书房外,衾儿已进角门,格的一声,反闩上去了。楚卿恨道:“方才我怎么耳就聋了,眼就瞎了?这妮子说话,句句爽利,作事节节乖巧。

  说他无情,是极有情的;说他有情,是第一无情的了。我也算聪明的人,转被他弄得懵懂起来。若是别个,岂不被他活活弄死?正是:

  风流肠肚不牵牢,只恐被伊牵惹断。

  楚卿吃饭才完,贾门公走来道 :“吴小官,你乡里在外边 叫你。”楚卿自忖,必是蔡德回来。急出墙门,见清书道:“吴哥,我要远行,特来看你一看。”两人遂往县前来。清书问道:

  “相公,事体如何?”楚卿道:“功夫已到六分。若一心话应 承,就有十分了。”清书道:“蔡德方才来到,十分埋怨我。今在冷静寺里等相公。”楚卿道 :“我这样一个身段,怎么去见 他?”清书道 :“俞老爷差人来接相公,现在下处,我不好对 他说,单与蔡德相议,来寻相公。”楚卿道:“我一发不去了。

  你只说相公不在这里,打发差人先回,叫蔡德好歹等我,两三日必有着落。”转身就走。清书只得去了。楚卿自回书房。

  且说若素,见宋妈妈逼出楚卿,暗想:喜新来历有些奇怪,说话句句打在我身上。虽是个风流人物,我必定要问他个端的。

  便唤衾儿 :“你把这扇藏了,夫人看见不便。”忽宋妈妈回来 道 :“奶奶今日侯夫人留宿,叫我来说。传个诗题在此,我是 原要去的。”若素接着,吩咐宋妈妈早去。将诗题一看,却是春闺题目,上限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韵脚溪西鸡齐啼。对衾儿道 :“这个诗题,是仿《牡丹亭》上的两句,你拿出去,叫 喜新再做一首来我看。”衾儿道 :“我不去。”若素道 :“为甚么不去?”衾儿道:“我见他有些不老成。”若素笑道:“这妮子好痴,那有才情的人,怎肯古板?你难道不嫁他么?”遂唤采绿送去。

  却说采绿,年纪十五岁,生得肥肥白白,是个最聪慧的。

  见楚卿貌美有才,心上倒有羡慕之意。只为夫人许了衾儿,晓得事不两全,只索罢了,却巴不得能够与楚卿讲句话儿。如今叫他送诗题,好不欢喜。遂到书房来。只见楚卿如热石蚂蚁,不住的走来走去。叫一声 :“吴家哥,你妻子在这里了,要也 不要?”楚卿见他体态妖娆,言语反来挑拨,因笑道 :“姐姐 你见我夜来寂寞,肯来伴我作妻子么?”采绿道 :“啐!怎么 将我作你妻子?你的妻子在我手里?”遂将诗题递与楚卿。假说道 :“今日夫人不归,传回的诗题。小姐说,你若作得好, 把衾姐赏你,岂不是妻子在我这手里?”楚卿接了诗题一看,想:这妮子倒有风情,可以买嘱。因问道 :“姐姐芳名?”采 绿道 :“我叫采绿。”楚卿道 :“衾姐会装乔,我不喜他。若把你配我,我就作一首诗与你拿去。”采绿道 :“夫人作主, 似难移易。”楚卿道 :“我只向夫人要你,难道他不肯?”采 绿微笑道 :“不要嚼嘴,快些写诗与我拿去。”楚卿道 :“我心在你身上,那里写得出来。”采绿道 :“前作几首,立刻就 完。今这一首,就难起来?”楚卿道 :“日间有小姐知音在面 前,动了诗兴,就一百首也容易。今天色已晚,写不及。既然夫人不归,我明日送来罢。且住,我有一物送你。”遂到床头,取一条红纱汗巾出来道 :“我要央你一件事。你对小姐说,喜 新也要小姐诗看看,就求小姐写在我这扇上。若小姐不肯,我当面也要求他。日间宋妈妈古怪,不许我进来。衾姐恶作,把中门关着。你明日,见宋妈妈不在房里时,你就来开了中门,便是你夫妻之情了。”采绿啐了一声,把楚卿打了一下,抓了汗巾就走,道 :“晓得了。”遂走进房,将楚卿的话,对小姐 述了一遍。若素道 :“闺中字迹,可是与人看的么?衾儿,我 看喜新不是个下人,有些跷蹊。”衾儿道 :“何以见得?”若 素道 :“你那晓得?卫青厮役于平阳,金燮佣工于滕肆,法章 灌园于太史。喜新此人,若无志气就是个轻薄;若有志气,未必肯在此恋着你。”衾儿道 :“扯住不成?”若素道:“老爷 年老,公子年小,若肯在此,是个万幸。他若把你不在意中,那里再寻出这样一个?我有道理,明日送诗来,把话一试就晓得了。”到了次日巳牌时分,楚卿正在书房,只见采绿走来道:

  “我昨日把你的话对小姐说了。小姐道 :‘闺中字迹,不可与人。’黄昏在灯下作了一首,今早誊在花笺上,未知肯与你不肯与你。我偷他诗稿在此。”楚卿喜道:“这是你乖巧。”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春闺

  雨余芳草绿前溪,丝线慵拈绣阁西。

  风影良缘成寡鹄,片时佳梦逐鸣鸡。

  烟涵秦鬓修眉润,波曳湘裙俏步齐。

  画鼓一声催去后,船船都是动人啼。

  楚卿看完,大赞道 :“好一个才情女子,果然蕙心兰质, 艳凄清。又如隔花看郎,亲切不得。今日得窥其心迹,好侥幸也。”采绿道 :“莫讲闲话,宋妈妈正在厨下,小姐叫我去 唤李阿婶,你可送诗进去。”楚卿大喜,急急进去,若素正在窗外。楚卿亲手递去,道 :“俚句在此,求小姐改正。”若素 接来,只见上写道:

  雨洗桃花嫁碧溪,丝添堤柳绿桥西。

  风开帘幕嗔交蝶,片倚栏杆妒伏鸡。

  烟袅薰笼衾独拥,波萦湘箪体谁齐。

  画眉人去无消息,船望江干日泪啼。

  若素看毕道 :“诗如五更杜宇,月下海棠。好情思,好风 韵也。”楚卿道:“小姐不必过奖。但求小姐佳句,也借一观,以开尘目。”若素道 :“女子诗词,可是外人传得?况我并未 曾作。”楚卿道 :“从来一唱一和。喜新虽不敢与小姐唱和, 但教我下次作也无兴了。小姐决然作过,万祈不吝,题在喜新扇上,也不枉小姐指教一番。喜新是最知窍,决不与外人闻见的。”若素见说“下次不作 ”,心上又爱他的诗,便沉吟道: “且再处。我要问你,你既有此才,何不读书,图个士进?” 楚卿即道 :“书都读过,没有什么奇书。”若素道 :“既是饱学,何不去求功名,却在人门下?你若有志气,就在我这里读书,我对老爷说,另眼看你。”楚卿道 :“功名易,妻子难, 若不聘个佳人,要功名何用?”若素道 :“衾儿甚有姿色,我 把他配你。”楚卿道 :“小姐美意,自不敢却。但书中自有女 颜如玉。若单标致如衾姐,没有才情如小姐,喜新也不必在这里。”正说到要紧处,忽采绿入来道 :“快些从角门出去,夫 人进来了。”楚卿一头走,一头叮嘱道 :“千万写扇子。”若 素也急急吩咐道:“夫人在家,断不可进来。”楚卿未到角门,夫人走到左厢廊下,早已望见。唤住道 :“你进来做甚么?” 楚卿诨一句道 :“要问朱妈妈讨个针用。”夫人厉声道 :“朱妈妈昨日随我去,是你晓得,怎么支吾起来?”楚卿道 :“喜 新不晓得他住在人家,故此来寻,因见楼下无人,就出来了。”

  夫人心上有些疑惑,因是新近,不好叱他。乃吩咐道:“非呼唤,不许至楼下。”楚卿道 :“晓得。”遂回书房。 若素因楚卿出去,心上避嫌,只做不知,不敢迎接母亲,故意等到夫人进来,方去问候。问候完了,回到自己房里。想:

  喜新的话,明明是为着我。他又道 :“功名易,妻子难”,眼 见得不是下人,衾儿绝然绊他不住。喜新,喜新,你好痴算计,难道我就好许你不成?又想到:岂有此理!姻缘自有天定,我只守我女子之道罢了。虽然,我若太无情,只说我无眼力,他若要我写扇,我只把唐诗写一首在上面,与他就是。遂取扇写完。到黄昏时分,叫衾儿道 :“你明日清早,趁夫人未起,将 扇送还喜新。对他就,婚姻不可妄想,主意要自己打定,志气不可隗颓,在此须守法度。你看他说甚么话回复我。”衾儿道:

  “早去就是。”明日起来,衾儿送扇出去。孰知事不凑巧,才出角门,而夫人竟知道了。衾儿大惊。

  未知如何回答,再看下回分解。

不详   文章录入:旨卿    责任编辑:旨卿 更新时间:2008-2-4 0:17:53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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