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十六回-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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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第十六回-第二十回)


第十六回 是不是两生叙旧 喜相逢熬煞春心

  词曰:

  缘不断,乔装偶至京门畔。京门畔,忽逢情种,转眼偷看。

  当晏只把人埋怨,桩桩拈着陈供案。陈供案,一个个是,翠帏成算。

  — — 右调《忆秦娥》

  话说衾儿,自嫁与子刚,三朝出堂,楚卿拜见,两下并不开口。楚卿虽是在自己家里,足迹不入中门。衾儿见子刚家私富厚,又夫妻相爱,深感楚卿之德。见他婚姻未就,独力操家,要凑集银子上京,心上过意不去,催促丈夫替他料理。子刚道:

  “不须你吩咐。”十一月初间,楚卿备得银一千五百两,要上 京去。子刚说道:“本当同贤弟进京,但思来岁贤弟得意回时,房户狭小。今先要买木到庄上,造几间房屋,不能奉陪。有书一封,会票一纸,赠弟二千两,可到京城内程朝奉绸缎铺验收,门首有大顺号招牌为记。完过令岳之事,其婚姻之费倘缺少时,可向绸铺支用。待兄到,与他总算。”楚卿道 :“弟有何德? 承此厚惠,决不敢领。”子刚道 :“贤弟差矣,既系兄弟,即 是一家,些须周急,何必过却?”楚卿只得收了。子刚袖中又取出银子一封,道:“赆金百两,是敝房相赠的,万勿推却。”

  楚卿暗揣衾儿,委曲殷殷,也只得受了。明日饯行,吴安人、衾儿皆出来相送。两边致谢了,楚卿作别起身,与蔡德、清书三个上骡,日夜趱行。

  望京不远,是日风大。将近章义门外,见路旁有饭店。楚卿道:“大家打个中火,饮些酒冲寒。”走到里面,座席吃了。

  正要起身,见厢房里走出个标致小官,手执茶壶。到门首,见了楚卿,不转睛的瞧,反缩进去。楚卿见十分面善,再想不出。

  又一个老妇人,在门内把头望外一探,原来是宋妈妈。那宋妈妈是楚卿的仇人,梦里也恨他的,怎不认得?因这一认,就触着方才是采绿,小姐必定在这里。衾儿曾说小姐是男扮的。遂立起身问宋妈妈:“你怎么在这里?”答云:“我同相公进京。

  你是姓吴么?”楚卿道 :“正是,我去看看你相公。”暗想: 我若认做胡楚卿,小姐必定避嫌,不肯与我说话。还须认做喜新方好。只见宋妈妈道 :“不必进去罢。”楚卿道 :“我乃是一家之人,认得你的,进去何妨?”竟闯入里边。一路想道:

  他若肯认做小姐,我倒与他说个明白;他若乔装到底,我就盘诘他。将近客房,只见采绿抢一步对若素道 :“相公,当初在 我家里的喜新,今在这里。”楚卿在门外,高声道:“好巧!”

  只讲这两个字,却不说破他。只见若素出来,头戴纯阳巾,身穿白缘领石青绸服,脚下京青布靴。若素把喜新一看,头戴飘摇巾,内穿荔枝色云缎袄,外披白绫花鹤氅,脚下大红绸履。

  (看官,要晓得:此处楚卿两字改做喜新,不然,若称楚卿,恐难明白。)当时,若素见喜新这般打扮,晓得他是有来历的。

  遂把手一拱,作揖起来。喜新就公然坐下,自思:且看他开口何如?若素想道:他比前日模样,大不相同。倘识破了,称我小姐起来,羞答答教我如何回答?不如我先开口,只做不认得。

  因问道 :“足下从未识面,请教尊姓大名。”此时,楚卿已打 点在心,答云 :“小弟姓吴名无欲,字子刚,曾聘过沈镇抚字长卿的令爱。上年岳父只有一位小舅,不知什么称呼。”若素骇然自忖:并未与他订得一言,又公然称起岳父小舅来。因答云 :“是家叔,小弟字若卿。”喜新道 :“足下这句话有些破绽,是欺小弟了。焉有叔侄俱以卿字称呼?”看官,若素岂不明此理?只因前日与蕙卿凑便说这两字,也就顺口说出。岂知蕙卿是不来盘诘的,怎当得喜新是有心人,立时捉出白字?惊得置身无地,双脸通红。只得勉强说道 :“敝地风俗,加父叔 辈下边一字,用着溪桥卿甫,为子侄的中间只改仰慕之字。小弟若字,亦是求及前人之意。”喜新微笑。若素见瞒过了,反诘道 :“舍妹并未闻与足下联婚,他是考诗选中新科举人胡楚 卿的。”喜新立起身道 :“少待。”即跨出客房,高唤清书、 蔡德,仍走到里边坐下。清书、蔡德进来,喜新道 :“今日不 进京了,把行李骡轿安顿着。舅爷在此,过来叩头。”若素又不好搀他,只说一声 :“不消。”弄得立身不稳。喜新又吩咐 道:“你速去检上等果品嘎酒的,多买几色,要与舅爷少叙。”

  指着采绿、宋妈妈道 :“这是小姐的乳母,这是小姐的书童, 都要酒菜的。”打发去了,对若素道 :“方才说并未与小弟联 姻,已选中胡楚卿。令叔不曾提起,难道令妹无情,也不曾说着?楚卿只考得两首诗,小弟曾考过五六首。楚卿并未有聘,令妹曾受过蓝石鱼,又以水晶带钩答聘。还有最要紧的,令妹亲笔字一幅,寄豆腐店约弟到府的。现有亲笔《春闺》诗一首。

  这几桩据证,不怕他飞上天去。就是告御状也要告来。况诗中有‘风影良缘片时梦’两句。虽未曾与弟有染,私爱俨然。人前辩起来,只怕有口难分。楚卿就要退婚了。”若素被喜新说得浑身麻痛,六神无主,强驳道 :“别的小弟不晓得,舍妹平 素谨慎,那里有亲笔《春闺》诗到兄手?这决不信。”喜新道:

  “现在随身拜匣里,是个大执证。今日不与兄看。”蔡德送酒肴进来,若素只得放胆对坐而饮。宋妈妈也在隔壁另酌。清书拖采绿到自己房同饮,采绿杀猪叫也不肯。清书不知就里,认是书童,竟抱了就走。若素怕露出机关,转唤进来;”你在这里斟酒。”清书道 :“待我来斟。”喜新道 :“不用你,你出去。”两个饮了几杯,若素忍不住问道 :“舍妹《春闺》诗曾 与弟看过,兄既不肯与弟看,试诵与弟,敢就知真假。”喜新诵一遍,若素见只字不差,十分骇然。勉强道:“不是他的。”

  喜新道 :“大舅不知,令妹特唤衾儿送与小弟的。” (看官要晓得,喜新不说采绿,反说衾儿者,因采绿在旁,替他留一地步,买他帮衬。)若素正在无逃遁之际,忽触着衾儿两字,点头道:“是了,衾儿偷出来与兄的。还有一说,舍妹曾与弟道及,许以衾儿奉配,待弟入京对家叔说了,备妆资嫁你何知?”喜新道 :“大舅哄那一个?弟当初改装易服到令叔处,都分为白莲 寺见了令妹,访得才貌双全,尚未字人,故作勾当,要衾儿管甚么?况令妹没有良心,既把衾儿许了,就不该卖与厍公子,银子三百两。我如今只要令妹。”若素道 :“舍妹是家叔许与 胡楚卿,断使不得。但衾儿之说,何以知之?”喜新见若素不肯饮,思量要灌醉他,好捉醉鱼。说道 :“大舅饮三杯,弟就 报喜信。”若素勉强饮了两杯,苦苦告饶。喜新必要他吃,若素皱着眉,又饮一杯。喜新见酒饮干。就说道:“小弟为令妹,不知费了许多苦心。”遂把衾儿的事,并掷簪断义,说了一遍。”

  如此至情,大舅还说令妹许与楚卿,断使不得。况金簪现被衾儿槌坏在此。”遂于腰间袋里取出。若素看见,咨嗟道 :“这 是你无情。但衾儿今在那里?”喜新道 :“嫁与胡楚卿了。” 若素惊问 :“怎反嫁与胡楚卿?”喜新道:“楚卿原是小弟朋 友,小弟知他详细,他不晓得小弟上年在宅原故。此人年纪、相貌,与弟无二,同学中朋友,起我两个诨语:‘古胡与口吴,认得也模糊’,一时辨不出的。但弟至诚有余,誓不二色。此人风月班头,平东魔帅。去冬娶一个才貌的妻室,前日见了衾儿有姿色,又说是他丈人家使女,要他作妾。小弟意思,送衾儿与他,就好娶得令妹。所以,赔些妆奁,赠楚卿去了。”若素急问道 :“他娶娘子是何人?”喜新道:“沈廉使小姐。”若 素大惊,暗想:我原来在梦里,可知《乡试录》上是沈氏。看官,要晓得楚卿未娶,因何就注沈氏?只因心爱若素,长卿又在难中,未曾行聘,恐怕后来有变。故用此机关,预先注着。

  此处说来凑巧,哄得若素,无非调情,试他心事,看他志量。

  又指望先与通情,略表渴想之情。此时,若素见喜新认真为他,衾儿俱不要,又有执证,恐后来费口,就要出丑。楚卿又未曾会过,订婚不过两首空诗,又娶过一妻一妾,竟有些向喜新了。

  说道:“就是舍妹肯了,只怕家叔爱他是个新举人,你争他不过?”

  喜新笑道 :“一发差了。他是第七名,我是第五名,难道争他 不过。”若素争取《乡试录》一看,果然第五名,是未娶。见下面是遂平籍,就问 :“为何不是鹿邑?“喜新道:“彼时到 贵宅,恐怕有认得是遂平秀才,故此托言于远,只说有个亲眷在遂平。”若素道 :“原来如此。” 。喜新见说到心服,思量逐步做上去,就说道 :“九月初三日,遇见衾儿时,说小姐男 装,同宋妈妈、采绿上京。原来宋妈妈尚在此处。”指采绿道:

  “这位却像采绿姐改装的。”若素大惊,支吾道 :“舍妹先入京,这个是采绿同胞兄弟。宋妈妈因身子不快,故在此。小弟今日才到这里。”喜新道 :“小弟当初闻令妹选中楚卿,薄情 于我。后闻衾儿说改扮上京,意欲赶至路上,拿住令妹讹头,强他成亲。倘有推托,弟就压制他,异言异服,变乱古制,不愁他不从。因衾儿嫁人,遂来迟了。”若素听了,心头似小鹿,突突乱撞。想道:莫不是识破了我,故意来惊我,就要做这事么?勉强道 :“舍妹身虽女子,言动必正。就是父母聘定,不 到迎亲奠雁,宁死不辱。”喜新道 :“难道两心爱的,忍于反 面?后来少不得做夫妻,这一些情就不通融么?”若素道:“舍妹无书不读,先奸后娶,反要断离,他女流家,执了性声张起来,你是个举人,不但前程有碍,比平人罪加一等。就是改装,也是路途不便,古今常事,有甚讹头?”喜新听得,想道:好利害,谅他动也动不得。若素因说改装两字,忽想起秦小姐,喜孜孜道 :“兄饮几杯,弟与你一个安心丸。”喜新见若素笑 容可掬,认有俯就之意,不觉大喜,连饮十杯。若素道 :“兄 的亲事,都在小弟身上。家叔肯许,舍妹无有不从;家叔不允,还有一个才貌双全胜舍妹十倍的,且嫁姿丰厚,包与兄送上门罢了。”喜新道 :“天下没有这样呆子,现钟不撞去炼铜。” 若素道:“有个原故,前月舍妹上京,其实男装。到一个所在,有一美人,认舍妹是男子,必欲结婚,先送银五百两,要舍妹一物为证。舍妹无计可却,以明珠一颗赠他,他不要,反夺了一件宝鱼去,说留此为聘。舍妹意欲与小弟作伐,今见兄多情,让兄娶了何如?”喜新道:“就是有貌,却是无才,况没凭据,哄那一个?”若素便把美人之兄吟诗并慕楚卿代妹择婿之意述一遍,于锦袋内取出一幅笺纸道:“他和舍妹的《花魂》《鸟梦》诗,亲笔在此。”喜新接来一看,喜出望外。又问 :“令妹的 诗,并借一观。”若素自思:前日衾儿偷诗与他,尚如此认真,我如今怎好与他?因答道:“不在小弟身畔,且又不记得了。”

  喜新道 :“大舅可谓有心术的了。既如此,不要讲闲话,弟暂 往敝宿处即来。”喜新遂转身出去。采绿、宋妈妈低低道:“我两个欲插一句话也不得,担尽干系。幸亏小姐有才,抵辩得来。”

  若素道:“我的胆也被他吓碎了。”适店主送灯进房。不多时,只见喜新三个走来。蔡德取一个褡膊,清书背一只挂箱,放在素床上。喜新叫清书、蔡德出去。又唤宋妈妈掩上客房,身边取出两大包,对若素道 :“弟本欲明春入京,只为婚事不谐, 急欲料理令叔事,故特携千金到此。弟去恐无头绪,不如大舅持往令婶处,浼朱祭酒纳转便是。此处共银一千五百两,余银,小弟到京,一总送来。”若素道:“岂有此理?舍妹姻事未妥,断不敢领。”喜新道 :“差矣,此银不领,则大舅前所说有美 人的五百两之银,何以消释?就是令妹要嫁楚卿,难道再把这美人与他去?只不知尊管家在何处,明日银子要小心。”若素道:“小管家明早就到。美人在弟身上,但银子兄须收回。”喜新道 :“不必推却,只求周全美人。弟有本事,连令妹都是我 的;没本事,决不怨令妹。这银子只算聘美人的。若执意而不收,必是大舅之言俱是金蝉脱壳了。造言哄我,先要扭结到礼部衙门,告你赖婚。”若素听说要扭结到官,唯唯道 :“既如 此,只得承厚情了。”喜新又道:“弟未尽兴,大舅再陪几杯。”

  若素只得再饮一杯。喜新连饮了五六杯,店中桌子小,对面促膝坐着,喜新诈醉,把两只脚夹住若素的靴,故意不放。若素魂不附体,急立起身道:“小弟病后,不能久坐,要得罪了。”

  喜新叫取饭来吃。各洗水脸。见若素玉手纤纤,故意到盆内执着道:“大舅肤如凝脂,若令妹今日男装在此,弟顾他不得了。”

  若素又不敢推脱,战兢兢道 :“尊重些。”喜新放手笑道:“这 等害羞,不像男子样。 弟蒙大舅盛情,叨陪抵足何如?”若素 道:“本不该辞,奈小弟素爱独睡。”喜新笑道:“这等讲话,一世不做亲了?”竟去卧在若素床上,把枕头来枕,闻一闻道:

  “这也奇,像女子枕的粉花,香得紧。”若素道:“还请各便。”

  喜新不应,鼾声起来。

  未知若素能落圈套否,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贴试录惊骇岳母 送灯笼急坏丈人

  词曰:

  灯离离,烛离离。女婿乘龙订吉期,催妆已成诗。九其仪,十其仪。临上香车步又迟,堂前泣别时。

  — — 右调《长相思》

  喜新装醉,卧在榻上,听得采绿私语道 :“怎么处?与他 和衣睡了罢。”若素道 :“岂有此理?唤店主另检一个房,我 去罢。”喜新听得不妥,假醒翻身道:“好醉,大舅睡了罢。”

  若素道 :“我身子不快,要自在些,故不敢同榻。”喜新道: “既如此,我把铺盖来,睡在这侧边床上何如?”若素沉吟一 会道 :“如此甚好。”喜新得意,遂起身跨出客房,连唤清书 不应。走去唤他送铺盖来时,厢门紧闭,敲唤不应。原来若素哄他出去。喜新气不过,清书打了一顿。(看官,此处仍改喜新为楚卿了。)明日晨后,厢门尚自闭着。卿知事难谐,恐饿坏若素,叩门道 :“宋妈妈与采绿听着,多拜上你家相公。他昨 日不肯通融,后来少不得与他算帐。闻胡相公也来替你们料理,恐他下了先手。我如今只得进京去了。你若有情于我,那蓝鱼之约,切不可负心。若一周全,二个人面上都好,又免许多口舌。我去矣。”遂一路来到京城内,寻着程朝奉,安歇了。明日差蔡德到朱祭酒家,探问消息。街上遇着一个胡子,各有些面善。拱一拱手,问起来,恰好是当日在冀州报信的郑忠。同到寓所,见过楚卿,把前后事述一遍。又说 :“老爷看《乡试 录》,知相公中了,甚喜。前月,尤舅爷来,又完过三百两。

  如今只少三千三百两。夫人因小姐不到,心上焦闷,同舅爷回乡。不意昨日李茂同小姐到了,带银二千两。方才正要去对老爷说,遇见蔡哥,说相公在此,特来叩见。”楚卿道:“我因老爷事,早至京师,要料理他出狱。待小姐银子先完,其余所欠数目,并应用使费,你明后日竟到这里来领,我预备在此。致意你家老爷,我本欲走来拜见,但思狱中相见不便,出来踵贺罢。”郑忠感谢。楚卿唤蔡德,同至刑部牢,问候一番。至十二月初二日,郑忠同李茂,带着两个人,见楚卿道 :“老爷拜 上相公,本不应来领银子,因承厚意,夫人又未能即到,欲乘岁底浚局,因此从权领去,事妥之后,即来补还。”楚卿道:

  “既属至亲之情,理宜效力,何必说还?如今尚缺多少银两?”

  郑忠道 :“前日小姐所到之银有二千两,止完过一千九百二十 两,今尚欠一千三百八十两。”楚卿听了,便兑一千三百八十两,外又赠银三百两,恐有戥头银色使费之处。四人领银而去,完纳不题。

  却说夫人,回到家中,见门封锁,竟打开进去。”我是朝廷命妇,谁敢与我作对?勒我未完钱粮么?”这些官府,晓得赦了一半,又完得差不多,都来省事。及至夫人取得书房银子到京时,若素已先到朱祭酒家里,钱粮俱完足了。母子相见大喜。十二月初二日,刑部题疏。等朝廷旨下,却不比府县做事易,直至二十二日,长卿方得出狱。次日,楚卿到朱祭酒家拜贺。两下致谢毕,老夫人在屏后看见,欢喜无限。遂进去在若素面前,称贺楚卿风流俊秀。若素心上如小鹿般撞。想:喜新因何此时不来开口?甚不可解,又不敢对父母说。转是夫人问起银子,若素叹道:“父亲虽弄出狱,只是孩儿身上大费周折。”夫人道 :“亏你那里借来,还他就是。”若素道 :“肯要银子有甚难处?只今一家女儿吃了两家茶,竟无主意在此。”

  夫人惊问道 :“你向有见识,为何做出莫头脑事来?”若素将 喜新当初到家缘故说一番,“原来是吴子刚,前日又遇着衾儿,今中了举人,特送银入京。孩儿只假装了遇着,苦却不得,被他逼受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这是一种费力气处。”只瞒起家中换鱼之事。又将秦小姐赠银求婚述一遍,道:“也有些难摆脱。”

  夫人急与长卿商议,长卿道 :“虽承吴子刚美情,但未曾会见 我一面,又未曾当面考诗,这婚事争不出口的。既有秦小姐机会,倒可两全。”若素又将楚卿娶过沈廉使之女,更以衾儿为妾,并厍公子之事,亦陈述一番。长卿道 :“那有甚么?沈廉 使之女,这是谤辞。衾儿作妾,或者有之。若厍家之事,得了他的银子,倒要提防。吩咐家人并朱家人,只说我有两个女儿,你是第二个便了。那吴子刚,少不得来会试,挨到其时,俟黄榜后定夺就是。”夫人道 :“这策甚长。”至正月初六日,长 卿住在朱家不便,另赁一寓。楚卿来贺。初八日,楚卿央程朝奉来说亲,沈家回说 :“妆奁未备,恐做起亲来有妨书业,俟 科场后罢。”楚卿无奈,只得丢下。不题。

  且说子刚,自楚卿别后,到庄上先起了几间从屋,前边又造门面数间。到正月初,因是遂平籍,赶至本县起文书。急急回家,往返已经半月。你想,那衾儿是待雨娇花,子刚是青干久旷。半月在家是夜夜成双的,忽离多时,片刻难过。今才到家,又要远别,怎么舍得?因对子刚道 :“夫人小姐,待我不 薄,临行赠银三十两。今我在此,胡叔叔自然对他讲的。意欲同你上京,代他料理嫁妆,完我心念。不知你肯否。”子刚道:

  “要去不难,但试期已迫,若水路同行,便误我大事。也罢,二月间归德府有程朝奉亲眷家小上京,我着个老管家,带两个使女,约会程家,合雇一只大船同来罢。”衾儿大喜,收拾行李。子刚赶路先行,二月初一到京。楚卿接着,两人各叙别后事情。及三场考毕,大家得意。明日,两人到东宣门游玩,遇见一个长官。仔细一看,却是俞彦伯。楚卿大喜,唤了一声,下马相见。原来是解花银来京。叙述一番,各说了下处。

  明日,楚卿去拜彦伯,烦他催毕婚日子。彦伯道 :“自当 效力。”两日后,彦伯来说,检定三月初十。楚卿大喜。至二月中,楚卿会试,中第十一名,子刚中第八名。两人得意。子刚欲去拜见长卿,楚卿道 :“再迟几日不妨。”那沈长卿,正 在家料理若素嫁资,忽报录的打进来。 急问时,门上贴着 :

  “捷报贵府贤坦吴爷讳无欲会试高中第八名。京报舍人王昌。” 夫人闻得女婿中了,欢喜无限。出来看时,长卿说其缘故。夫人惊道 :“此事怎处?”夫妇二人,同到若素房中,道:“楚 卿中了,尚可分说。今子刚中了第八名,稳稳是个翰林,要弄到上本了。”若素道 :“只凭爷爷作主。”忽见李茂入来,进 禀道:“外边报录的没人睬他,乱嚷起来。不知老爷如何打发。”

  长卿与夫人商议道 :“此事怎处?若认了,就要做亲了。胡家 已与俞彦伯定过日子,明媒正娶,怎好退婚?若不认他,如今正在兴头,三百六十个同年,就要费口了。”夫人无策可处,转是若素道:“说不得了,且去招认他。吴子刚处尚未订吉期,他若争论,待孩儿再扮做公子,娶秦小姐来,与他说明,凭父亲嫁与那一个罢了。”长卿道 :“我倒忘怀了,还好还好。” 遂吩咐李茂,打发赏使酒饭,停妥出门,即唤郑忠等三四个家人,分头去置妆奁物件。

  长卿入内,宋妈妈走来道:“报录又到了。”长卿没好气,不去理他。无奈,无家人在外,只得踱出去。刚跨出屏门,众人一齐拜贺。长卿道 :“甚么要紧?第二报了。”众人道:“我 们是头报,怎说第二报?”长卿道 :“你不看屏门上的?”众 人也道 :“你不看屏门上的?这是胡爷。”长卿急走去看,却 是“胡璋中了第十一名”。喜出望外,请众人坐,进去说与夫人女儿知道。举家庆幸,一面打发报录不题。

  初一日,子刚来拜,长卿不在家,传进一个门婿帖子。若素见了,又添了一番愁绪。第二日,长卿回去回拜,却不在寓所。初三殿试过,楚卿中二甲第二名,子刚中二甲第五名。又报到沈家来。子刚赴琼林宴,谢座师,连忙几日,总不曾遇见长卿。长卿吩咐家人去买《序齿录》。取来一看,又没主意起来。子刚下边也公然注着《沈氏》。想道 :此事必至大费口唇 了。不如趁他未开口,先将秦小姐事说明,庶免吴、胡两下争着。长卿遂往子刚处,他又出门拜客,不遇,急得眼睛火爆。

  至初十日清早,子刚才见着长卿,要拜起来,长卿断然不肯。

  子刚移椅,下边坐了。长卿道 :“老夫有一言,虽承厚意,但 小女之事,并无与新元公订盟。昨接帖,并报录,俱以婚称,甚为骇然。不知何据。”子刚道 :“敝房沈氏,去秋因厍公子 之难,蒙楚卿兄见赠,知是岳父远族,自幼抚养如子。不胜感德。因其父母俱亡,是小婿欲攀仰泰山之意。”长卿丢下一半鬼胎道 :“原来如此。此女自幼聪明,老夫视如己子。今得配 足下,终身有托。老夫又得佳婿,万幸也。”心中想道:原来若素听错了,认楚卿娶了衾儿。又一巡茶罢,长卿见子刚并不说起若素,心内想道:他不提起,我要与他说甚么?遂作别起身。

  长卿到家,与夫人述其始末。夫人道 :“如此就不费气力 了。”但未曾与若素说得。若素害羞,又不好去问。当日,楚卿奠雁已毕,到晚上,花轿到门。只听得花炮震天,鼓乐刮耳,一派灯花,塞满街道。夫人见如此热闹,十分欢喜。走到楼上一望,吃了一吓。只见灯上大字,却是“内翰吴”。急急下楼,到里边唤李茂去问,一边与长卿说知。李茂去问掮灯的 :“你 们是那一个吴家?”众人道 :“遂平吴子刚老爷家。”又急问 轿工时,众人道 :“好笑,女婿家也不晓得。我们是前门外程 朝奉家,系新科进士吴子刚老爷下处来的。”看官,你道为何?

  原来程朝奉是个大商,在京城开三五处绸铺典铺,专与豪宦往来。今子刚新中,入翰林,又是房主,如此扮头,连这三五处铺子,新置起“内翰吴”灯来。子刚又是好名的,因楚卿做亲,自己又买几十对灯。这些各典铺奉承他,都送灯来。所以,二 三百盏灯都是吴字。楚卿自己竟不曾备得。那些掮灯抬轿,也有典铺里的,也有雇来的,只说他的兴头话,谁晓得内中原故?

  李茂忙进来回复。长卿跳起来道 :“有这等事?”急唤郑忠: “请媒人俞老爷来。”原来俞彦伯与吴子刚俱在前边,看新人 起身。见郑忠来请,彦伯遂进厅。揖毕,长卿道 :“当初,蒙 尊驾作伐,原说是鹿邑胡楚卿,为何灯轿俱是遂平吴子刚的?

  事关风化。”彦伯笑道 :“兄台原来不知。楚卿与子刚结为兄 弟,如今子刚移居楚卿宅上,所以楚卿出来就寓在子刚典铺。

  楚卿只身,灯轿俱是子刚替他备的。方才奠雁的,难道不是楚卿么?”长卿听了,释然,遂作别了,打发女儿上轿起身。

  未知若素心上如何发付喜新,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戏新妇吉席自招磨 为情郎舟中各吃醋

  词曰:

  翠被香浓,歌乍歇,洞房佳景思量。含羞解扣,欲上牙床。无端几句调情语,弄一天好事乖张。娇娘啼泣,论黄数点,急煞新郎。闻言非忍,恶口相伤。恨少年心性,忒觉猖狂。把千金一刻,看做平常。今宵轻恕风流过,恐伊家看惯行藏。且教先授波查权,硬着心肠。

  — — 右调《高阳台》

  当夜,新人轿到寓所,傧相掌礼,交拜,引入洞房。合卺酒毕,楚卿替他除下珠冠。若素偷眼一看,此惊非小,原来是喜新。暗想:父母好糊涂,向说是胡楚卿,甚么又是吴子刚。

  又转念 :饭店时原对我说,“有本事两个都是我的”,想必他 脚力大,楚卿不敢与他争。如今总是姻缘,只索凭他罢了。只见楚卿斯斯文文,作一个揖道 :“夫人,下官当初偶到上蔡, 闻得夫人才貌无双,特央遂平县尹俞爷说亲,令堂不允。后来闻令尊大人选诗择婿,故欣欣而来,不意选中。那时,下官甚喜。但夫人大才,未经拭目。今夜花烛洞房,正《花魂》、《鸟梦》两诗会合之时,肯赐捧览,以慰鄙怀否?”若素听了,又惕然道:这个是胡楚卿。喜新原对我说,年貌相同,一时难辨。

  今日果然。因答道 :“闺阁鄙词,不堪污目。”楚卿道 :“夫人才欺谢女,慧轶班姬,正宜夫唱妇随,何须过逊?”若素遂取拜匣开了,检出《花魂》、《鸟梦》的诗,放在桌上。楚卿闭上房门,把诗在灯下细看。当时,若素觑楚卿,举止雍容,言词宛丽,暗喜道:比喜新更胜一筹。看官,为何一人而前后不同起来?不知当初做书童时节,见了若素,虽然风流妩媚,未免心慌意乱,进退轻浮。及至京门外,店中相遇,虽则大模大样,却是言尖语辣,有凌逼的意思,若素满心提备,先带一分拒他的主意,却不曾有倚翠偎红的款致。今日中了进士,妻子已到手,大红袍、犀角带,心安意适,讲话也自在了,举动也官体了。所以,若素一双俊眼,就视得胜于喜新。意思起来,心内十分欢喜。楚卿看完诗,忽然点头道 :“意如月上海棠, 韵似花堤莺啭。具此慧心,焉得无红叶传情、蓝桥密约之事乎?”

  若素听得,悚然道:“呵哟,此话何来?必须说个明白。”楚卿道 :“是尊婢衾儿对我讲的。他说,当初吴子刚慕夫人才貌, 扮做书童,投入贵府,曾与他联吟迭和,后来令堂知道,惊走了,不曾到手。下官所以疑到此处,或者衾儿瞒我,替夫人赖着些他话不可知。”若素哭起来,骂道 :“衾儿这贱丫头,彼 时你看上了喜新,偷我的诗稿与他。你如今已独占乾坤,却要在我名下谤我是非。我与你不得甘休。”对楚卿道 :“如今衾 儿在那里?”楚卿道 :“在我家里。”若素道 :“这个亲做不成。我是路柳墙花,明日送我回去,叫衾儿来,对明白再做区处。”看官,你道楚卿心上,本是了了,无非调情取乐的意思。

  见若素认真起来,哭个不止,没奈何走近身边,陪着笑脸,将左手从后面搭在若素左肩上,把右手衣袖替他拭泪,道 :“下 官原是取笑,夫人息怒。”若素把身躯一撇,推开楚卿手道:

  “另事好取笑,这话可是取笑的?”只是哭。楚卿唱喏赔礼。 若素道 :“放屁!你甚么人敢强奸我?”楚卿道:“低稳些,外人听见不雅,那有丈夫强奸娘子的?”若素道 :“谁是你娘 子?”楚卿道:“不过取笑,衾儿并无此言。甚称夫人守礼。”

  若素听了,心上暗转道:如此吴子刚,是个好人,我身子就无事了,只娶秦小姐与他便妥。遂答应道 :“这是真的么?”楚 卿道 :“怎么不真?今番息怒了,请睡罢。”若素道 :“初相会,就如此恶取笑,必等衾儿来,当面一白。”楚卿道 :“素 知夫人冰清玉润,今又见才貌出群,心中得意,故取笑一句。

  是我不是了,不必介怀。别样事等得衾儿,这个,衾儿替不得你。”遂搂过来。若素皱着眉,含着羞,只得凭楚卿宽衣解带,抱上床来。正是:娇姿未惯风和雨,吩咐才郎着意怜。这事,按下不题。

  却说厍公子,当日吓坏了。一边着人挨访,自己连夜入京,不敢对父亲说。后来挨访的回报,俱说远近并无踪迹。厍公子听了,暗想:必定自溺死了。当时也就丢开。及至今日,自己不曾中,闻得沈家中了两个女婿,初十日才嫁出去,心上疑惑起来。先着人到朱家一访,谁知沈长卿托过的,门公道 :“沈 家有两个亲生小姐。”那人又问:“你家小姐可曾到上蔡去么?”

  门公道:“娘舅家里,常年去惯的。”及到沈家来访,正遇着李茂。遂问道 :“沈老爷共有几位小姐?”李茂见这人像官宦 人家的,遂应道 :“三位。”那人道 :“都嫁了不曾?”李茂道 :“大小姐嫁与遂平吴翰林;第二个是娘舅家里,嫁与厍举 人;第三个前日嫁与鹿邑胡翰林。”厍公子得了此信,心上忧惧道 :“一向长卿在刑部牢,不曾去探候。倘或问起女儿怎么 处?只得与父亲商议,又替他题一本,是买好的意思。朝廷准下,改抚大同等处。长卿猜知其故,往厍家致谢,回说不在家。

  长卿令李茂问门公,道 :“我家小姐在此,好否?老爷因家中 多事,未及问候。”谁知厍家也预先嘱托门上,答道 :“你家小姐另住别宅,不曾进京。”李茂回复长卿。明日,厍公子备一个门婿帖来拜见,长卿见了。茶罢,恐厍公子不安,先说道:

  “二小女虽非己出,原是远族侄女,因彼父母双亡,老妻抚如 己子,书画诗词,色色精巧,老夫素所钟爱。今幸配贤婿,所托得人矣。”厍审文肚中转念:还好,幸喜得是继女。因答道:

  “原来不是岳父所出。”说完,两个翰林齐到,三位姨夫会面,推让半日。长卿道:“依小女排行罢。”审文居右,楚卿居末,子刚居中。茶罢,长卿留酒。审文苦辞。说道 :“小婿别令爱 多时,明日就要回乡,当回去料理行装。但岳母尚当拜见。”

  长卿假意道:“老妻渴欲识贤婿一面,奈方才朱襟兄家请去了。”

  审文怕话出马脚,遂说道 :“后会有日。”作别出门而去。三 个说起好笑。以后,厍家也不来,长卿也不去。那里想:继女自不关切;这里也不去截树寻根。各自心照,乐得无事。 闲话休题。过了三日,楚卿对若素道 :“我如今要回乡祭 祖了,子刚连次催促,要与你去娶还他美人之事。”若素道:

  “你去择个日子,先打发人去下聘,一面告假回乡,顺路停妥 此事罢。”楚卿暗喜。遂择四月初六日。若素令李茂持彩缎八表,金钗数事,吩咐许多话,打发先行。楚卿、子刚告过假,同夫人初二起身。长卿因上《告老表》未下,对楚卿道 ;”你 同小女先行,我待旨下,同你丈母随后就到。”楚卿着蔡德先往张家湾,雇三只大座船。初二日清早,家人与若素一干,先起身,程朝奉与楚卿、子刚饯别,直至下午起身,只得住在章义门外。是晚,若素轿到张家湾,上船宿歇。明日起来,不见楚卿到,叫两只船先开,留一只等候。是日早起,子刚与楚卿赶至通州,见前面四五乘轿,送一个丽人来。原来是衾儿同几个家人使女,轩然而至。子刚喜道 :“久望不到,正在悬望。 我今回乡了,请到舟中细叙罢。” 同至河口。子刚管家接着,道 :“胡奶奶等不及,先开两只去了。”楚卿笑道 :“甚好机会。”齐下船来,各见礼过。衾儿称贺一番,退入房舱,隔屏语道 :“等程家亲眷起身,二月初十日,忽京中写字回了我, 不必到京。到后,报中进士。有人说做翰林,不得出京。婆婆恐无人照顾,我又念着小姐,所以今日才来。”子刚道 :“小 姐已做过亲,船在前面。如今又要替楚卿另娶一位。”衾儿问其故,楚卿遂把前事并假子刚名字说一遍。衾儿笑道 :“这番 是得陇望蜀了。”楚卿道 :“总是我不该,望嫂嫂遮盖。今日 来得正好,但目下千万吩咐水手,要离开前船一二里,到初五日晨后,方可同歇。嫂嫂会我夫人,断不可说出以前原故 。” 又叮嘱如此如此。衾儿道 :“我怎好欺小姐?”楚卿隔屏作两 揖,道 :“日间要瞒我夫人,夜间过船,又要求你尽情直说, 方可解得争闹。”子刚笑道 :“何须着急?我两个自然依计而 行,只要谢媒酒盛些罢了。”楚卿大喜。另觅一只小船,赶上大船来。未知如何,下回便见。
 
 
第十九回 假报仇衾儿难新郎 真掉包若素寻夫婿

  词曰:

  娇妻如花妃。欲了才郎债,谁知巧里弄元虚,悔悔悔。是我冤家,满腔贼智,把人瞒昧。思避黄莺啄,转入游蜂队。不曾识破机关,耐耐耐。且待明朝,薄加问罚,问他狂态。

  楚卿赶上大船,若素接着,总不说遇衾儿之事。初四日晚,船到。李茂来回复道:“老仆二十八日到,秦相公因小姐不来,二十六日往故乡登封县去了。他原托过舅公龚相公号拙庵,说‘沈公子若来,择了吉期,把妹子嫁去就是,不必等我’。他家又盘问老仆许多话,我都依着小姐的意思回答。如今他家物什都预备,专待小姐船到。”若素道 :“秦相会不在家,一发 好做了。”明日,扮起男装,令四个家人,,了毡单红帖跟随,去拜见舅公龚拙庵。若素秀美非常,周旋中规,欢喜无尽。三巡茶罢,送出门首。若素下船,与楚卿商议。楚卿道 :“明日 把三只船,窗对窗,一顺儿歇着。你做亲在头一只,我坐中间一只,子刚在后一只。到半夜,如此如此。你出窗到中间一只来,我送子刚到头一只去,就万无变局了。”若素大喜。

  是夜,楚卿向若素一揖道 :“夫人,秦小姐既如此标致, 娶与我罢。”若素道:“岂有此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楚卿道 :“你何厚于子刚,反把美人送他?”若素笑道:“谁叫你当初不到我家来做书童。”明日,若素仍扮做公子,令人送羊酒上去。只见子刚船到了,依楚卿,并歇着。外边报:“吴奶奶过来。”若素问:“那个吴奶奶?”楚卿道:“就是衾儿。

  初三日,你开船后才到的。”若素道:“你何不对我说?”楚卿道 :“我忘怀了。他如今也是夫人,你须宾客相待。”只见衾 儿已进船舱,要拜见。若素把住他手,笑道 :“且慢着,我如 今这光景,待明日行礼罢。”大家坐定。楚卿回避在若素背后房舱门口,将袖子向外一拂,那些丫头妇女俱退去了。衾儿问:

  “小姐为何这般打扮?”若素道:“我为你的喜新冤家做这勾 当。”衾儿道 :“喜新与我,没甚相干。”楚卿在舱门口,对 着衾儿跌足。若素道 :“喜新就是你的吴子刚。”楚卿恐衾儿 又据直说,在门里边作揖。衾儿道 :“为他做甚?”若素道: “只为你取我一幅诗稿与他,又约蓝鱼之事;后来饭店里又挨 送一千五百两银子,要我娶个美人。我上京男装,因这里秦相公赠银五百两,强我与妹子为婿,抢我的蓝鱼。没奈何,如今娶秦小姐与子刚。”衾儿见楚卿情急,故意瞧他,笑道 :“我 何曾取诗稿与他?就是娶秦小姐,都是胡爷计策,不该我家相公之事。”楚卿在门里边,只是作揖下去。若素道 :“我为你 吴爷,让我于我家相公娶着。故此,我用个计策,报答厚情。”

  衾儿道:“如此我就作妾了,断不容的。小姐还是与秦小姐说:

  ‘我是男装,不好误你,莫娶罢’”楚卿恨不得在门里跪下。

  衾儿眼觑着,忍住了笑。若素道 :“你不容娶,就是妒妇,非 妇人之德了。”衾儿道 :“小姐只说自己话,不替别人揣度。 假如娶与胡爷,小姐未必就肯。”楚卿走过来,对若素一揖,道 :“吴家嫂嫂既不容,后日少不得相争。今夫人又贤慧,不 如娶与下官,多少安稳。”若素道 :“无耻,存些官体,那个 与你讲话?”衾儿道 :“不是我不肯,只恐胡爷弄空头,到其时溜下舱去,就与我相公有名无实。”楚卿听得这句话,在那里急杀。若素道 :“我家相公不是这样人。”衾儿道 :“既如此,娶到我船里何如?”若素道 :“你莫管,我两个已商量定 了,你只依计而行。”忽见涯上,龚家差人来请沈相公。若素听了,竟上岸去。衾儿慢慢走到自己第三只船上。楚卿性急,先钻到第三只船,对子刚跌足道 :“谁知到了一个煞星。”如 此如此,告诉一番。衾儿进来,道 :“不要恼,我受你许多恶 气,今日正要报仇。你一向冒名子刚,今日娶与我子刚便罢。”

  楚卿道 :“我待嫂嫂不薄。”衾儿道 :“也不见得厚,还未到哭的地步。”楚卿真正要哭起来。衾儿只是暗笑。子刚道:“贤弟放心,有我在此。”楚卿道 :“只怕真要与我作对。”衾儿 道 :“也罢,你去做就是,到夜间我总不开口,与我家相公掩 上舱门,自己去睡觉,不管帐何如?”楚卿顿足道 :“一发不 好了。我夫人不知就里,闹起来,岂不立时决绝,新人就要上岸去。”衾儿道:“我总不管帐。”楚卿只是千嫂嫂,万嫂嫂,要讨个放心。衾儿终是不应。忽见崖早搬下嫁妆来,连一连二,搬个不止。子刚道 :“贤弟好造化也。”楚卿叮叮咛咛,过船 去了。若素下来,说是”大舅不在家,有要紧箱笼,请我上去,自己交点。”楚卿道 :“夫人,子刚是富翁,如今把秦小姐娶与我,也好得些家私。”若素道 :“胡说。”楚卿不敢开口。 到了一更时分,若素上去奠雁亲迎,娶下船来。大吹大擂,好不热闹。交拜已毕,花烛下与秦小姐对坐。饮过合卺,你看我似蕊珠仙子,我看你似月里嫦娥。约到人静,若素替他除冠解带,一如楚卿做新郎方法,抱秦小姐上床,一发替他褪下凤鞋,在灯下啧啧道 :“好动人也。”把花烛移过屏后,自己卸下鞋 袜,钻入翠帏,脱衣同睡。秦小姐身向里面,若素左臂枕着他的粉颈,把右手满身摸抚。鸡头新剥,腻滑如酥,鼻边抵觉鬓云,气润脂泽流香。想:喜新今夜好受用也。思量要腾身去与他混混儿,又恨自己没有那话儿。延挨得不像样了,忽听得喇叭一声,远远船声渐近。晓得外边关目到了,故意去褪秦小姐绫裤下来。那里也作势不肯。只听得外边叫道 :“大相公,老 爷到了,奉命往河间去,要与相公说一句话。立刻就来。”若素又故意捧住秦小姐的脸儿,樱唇相接,鹦舌偷尝了一尝,披衣下床。穿上鞋袜,套上巾儿,开窗出去。那只官船,仍旧吹打,歇到左边。原来是子刚一只船,做定关目的。若素钻到间一只船舱里来,只见船头上两个人,一个到新人船上,走进房舱,跨入窗内。正是喜新,掩上子进去了。若素仍旧跨上新人船子边,细听半晌,不见动静,料想此时无变局,必入彀中了。不觉自己兴动,到中间船上来。前舱后舱,寻楚卿不见,只听得左边船上,灯儿闪烁,舱里似有人说话。想道:他为何去与衾儿说话?开了中间子,遂到左边船上。把窗一叩,问:

  “姐姐,我家相公在此么?”衾儿开了窗,接下去道:“从没 有来。”若素正要转身,只见房舱里,灯下见个戴方巾、穿石青袄的人影。若素立住足,暗想:这没良心的,原来与衾儿有染。他见子刚去了,便撇着我溜到这里来。

  看官,你道为何?原来日间楚卿穿的石青色袄,却没有荔枝色袄,恐若素疑心,与子刚换穿了,钻下新人的船里。初六夜,虽有亮星,却无月色。若素看见穿荔枝色的走下去,自然是子刚,到此,见穿石青袄的在衾儿房里,怎的不疑?竟转身来,也不问衾儿,望房里就走。那子刚见若素走来,晚上不便相见,把身儿背着。若素从后边一把曳转来,将右手在子刚脸上一抹,道 :“羞也不羞?”子刚掉转身来,若素一相,做声 不得,急缩出道 :“这甚么人?”衾儿道:“是我家相公。” 若素急问 :“你吴子刚呢?”衾儿道:“这就是吴子刚。”又问:“我家相公呢?”衾儿道:“在新人船上。”若素急得发昏。那吴子刚走过来,深深揖道:“嫂嫂见礼。”此时若素,身披丈夫衣服,头戴方巾,竟忘怀了,也还起礼来,鞠下腰去。

  道半个喏,忽醒悟了,反立起来,羞赧不过,一手把着衾儿,道 :“我不明白,你到我船上,细剖我听。”来到中间船上, 衾儿道 :“楚卿喜新,原是一人。子刚不过是他借名。”把前 后事,细细说了一遍。若素又好气又好笑,恨道 :“这个巧风 流惯掉谎的,把我似弄孩子一般,竟替他做了两三年的梦。你既知道,因何不对我说?”衾儿道 :“我本要对小姐说,无奈 他千央万央,只得替他瞒着。今日,也被我处得够了。小姐与我说话时,他在背后,揖也不知作了多少。”若素道 :“待我 明日处他。我与你多时不曾相见,正要与你讲讲。今夜伴我睡罢。”遂问厍公子及至今一路事情,两个抵足细谈不题。

  却说楚卿,钻入新人舱里,解衣上床。侧身听邻船,并无声息,暗喜道:夫人贤慧,此时决然知道。不见变局,想是青云得路了。遂用些款款轻轻的工夫,受用了温香软玉,却不敢说话。将到天明,恐一时认出,难于收结。黑早起来,到若素船上,叫开舱门。连叫不应,衾儿低低道:“小姐也有些干系,不如起来开门商议罢。”若素才开门,楚卿即要赔礼。却见衾儿在内,急收不迭。若素道 :“啐,弄玄虚的捣甚么鬼?做得 好事呀。”楚卿道 :“我是好意。夫人没正经,得了喜新一千 五百两银子,做出天大谎来。我替你去应急,转道我不好。”

  若素道 :“你既如此,何不对我说明?为甚藏头露尾?歪心肠 儿累我担着鬼胎,梦魂都不安。”楚卿道 :“当初在饭店时, 我原要对你说个明白,谁教你装甚么腔儿,小弟舍妹哄我。如今,夫人是我楚卿的,秦小姐是你喜新的,原不曾在我面上用半分情儿。我如今替你周全了好事,不埋怨你就够了,又来怪我。”若素见说得好笑,无言可对。衾儿在旁道 :“小姐,你 乐得自在,何须争论?他才子志量,必定与新人讲个明白了。

  你慢的梳起头来,吃些早饭,他自然去领新人过来拜见,你担甚么干系?”楚卿又急道 :“嫂嫂,我请你不要开口罢。”就 扯若素到半边,耳语道 :“他恨我如仇,你做夫人的,度量大 些,不要听他撺掇。”若素道 :“哎哟,你不识好人,昨晚没 有他劝解,说个详细,我闹起来,新人上岸多时了。还不来赔礼?”楚卿喜道 :“原来如此,假意难我。”就向衾儿深深两 揖。衾儿道 :“只怕还要谢媒人。”楚卿对若素也两揖。若素 道 :“我容你娶妾,难道另外不该赔礼?”楚卿又是两揖。若 素笑道 :“我弄你,如弄猢狲一般,饶称罢。姐姐,我与你梳 头,商量过去。”只见新人唤丫头来请相公。

  看官,你道如何?原来秦小姐起来小解,丫头推开子,帮小姐见罗帕上猩红点点,恐有余香染席,丫头们看见不雅,把流苏钩起,掀开锦衾一看,那床里边席下,似有垒起。取出看时,却是一双红睡鞋,尖尖可爱。把自己足一试,宽窄无二,又是穿过的。心内惊疑。暗想道:他莫不是娶过了?去冬在我家里,一时误说未娶。见我求婚,故此千推万阻。今日不得已,把我做妾么?遂急急梳洗,叫丫头请相公进来。

  未知若素进来,说出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醒尘梦轩庭合笑 联鸳被鱼水同谐

  词曰:

  守正行权终得意,个中心术如刀刺。老天酬报自分明,男守义,女守志,春生于夜双鸳被。说尽从前尘梦事,将来可作蓝鱼记。柝声欲起又呵呵,做也易,丢也易,是谁知已供新醉。

  — — 右调《天仙子》

  楚卿见丫头来请,衾儿两个插戴停当。若素道 :“我羞答 答难去,烦姐姐先往,略说个缘由,我随后就来。”衾儿过船,两人见礼,采绿道:“这是吴老爷夫人。”两下坐定。衾儿道:

  “妹妹,你生得如此丰姿,怎教我姐姐不爱?正是赤绳系足, 千里红牵,姻缘再强不得。但今日新郎,原十分不肯允,闻是妹妹强他的。今新郎有些害羞,不敢相见,我特来说明。”秦小姐摸不着头绪。只见若素进房。衾儿道 :“新郎来了。”秦 小姐看见一位女娘,面貌与新郎相似。两人万福过,急问道:

  “莫不是姑娘么?”衾儿道:“他没有哥哥。”秦小姐心中大 吓。若素道 :“姐姐勿怪。向日在宅,为蒙令兄心托,不敢自 负,故委曲周会。只是夜来得罪了。”衾儿遂将事情细述,秦小姐面上,红了白,白了红,似有不悦。若素道 :“只为两下 怜才,以致如此。我情愿让姐姐为正,妹子只供中馈之职,再无悔心。”秦小姐见他说得谦和,况实是自己强做的,一时开不得口。但不知新郎人物如何,夜里又被他盗了,竟无言可答。

  若素觑其心事,便教“请老爷过船”。楚卿见请,慌忙走来。

  若素叫行个夫妻之礼。两下定睛一看,楚卿喜从天降。秦小姐见少年风流,也心肯了。楚卿出去,衾儿三个,同吃了饭。只见岸上两个丫头下来。若素认得,一个是玉菱,指着一个垂髫的道 :“这个好像我见过的。”秦小姐道 :“今日我也要说明了。先父只生妹子一人,取名蕙娘,并无兄弟。父母亡后,依于母舅。因负才貌,要亲眼择个良人。故唤老家人开一个饭店,以便简选。又恐旁观不雅,改做男装。不意遇见姐姐,又幻中之幻。此女取名阿翠,即前日之书童也。今日看来,弄巧的原他弄巧的报应,总是姻缘,不必说了。”若素笑道 :“可知前 日与这位大姐取笑。如今说明。我家相公该上岸拜舅公。”蕙 娘道 :“正是。”若素即与楚卿商议,先央子刚去见龚拙庵, 说其原故。拙庵见米煮成饭,也悔不得。子刚着人请楚卿,上去拜见。拙庵见少年翰林,人材出众,反加欢喜,留他饮酒。

  明日,拙庵送下八九房家人妇女,与外甥女哭别。蕙娘取父亲遗下二三万家私,带在身边。即时开船。及回到家中,与子刚母子相见。子刚迁到庄上居住。楚卿祭祖荣宗,不消说得。

  过了三五日,沈长卿同老夫人也到了。母子丈婿相叙一番。

  问起秦小姐事,方晓得是楚卿娶的。大笑道 :“早知如此,何 不当初说明?累老夫耽了许多干系。”若素道 :“无非虑孩儿 不肯的意思。”大家笑了一会,又与子刚、衾儿会过。住了两日,回上蔡去了。

  一日,采绿送茶到书房,嘻嘻的说道 :“老爷,我当初偷 小姐的诗稿与你,媒人也不要一谢?竟忘记了?”楚卿心上明白,笑道:“我拣个好日,把你配与清书。”采绿不悦,立在半边。见楚卿磨墨作诗,不以为意,悻悻的进去了。楚卿暗思:

  这个妮子,记着我当初取笑的话,妄想我起来。秦小姐已出于勉强,只为他怜才念切,又夫人一时作了瞒天谎,算来无个结局,故不得已而为之,岂可人不知足?我若想到采绿,当初也不负衾儿了。一日,子刚来请。楚卿去时,却是衾儿的兄弟,向在京师户部主事门下做幕,会见俞彦伯,得知缘故,特来看妹子。年纪二十四岁,一表非俗。饮酒中间,问及未娶。楚卿回来,遂将采绿送他。子刚、衾儿致谢不已。

  楚卿立个规矩,两位夫人,姊妹相呼,轮流陪宿。

  一日,子刚来对楚卿说,要与衾儿往遂平祭祖扫墓,兼探长卿。若素闻知,也要去。楚卿道 :“你难道独行?我也去探 探岳父母。”蕙娘道 :“你们都出门,教我独在家里。何不带 我走走?”若素道 :“妹妹肯去更妙。”遂约齐子刚,各坐一 只大船起身,同到上蔡。一行人,都上去拜见长卿夫妇,合家欢喜。

  明日,子刚同衾儿往遂平,扫祭了祖、父之墓,又哭祭贾氏,道:“夫人,我无欲一时不明,辜负了你。如今我已做官,虽家迁鹿邑,天年之后,绝与你合葬,不食前言。你在九泉相候就是。”衾儿也来奠过。过了五六日,子刚、衾儿回上蔡来。

  楚卿到豆腐店,赏他十两银子。朱妈妈等皆有赏。是日,九月初九,五乘轿,跟着许多家人妇女,齐到白莲寺游玩。只见金刚台下草窠里,走出一个乞婆来:

  看年纪,有三八。论人物,颇骚辣。两道柳眉儿没黛扫,一双小脚儿无罗袜。破缯儿,遮半头,髻儿斜。破衫儿,少袄襟,袖底豁。夏裙儿,四五片,火烧着,裹脚儿,两三年,未浆炸。

  那乞婆,不住的把子刚看。楚卿道 :“可惜这个妇人。” 两个进寺去游玩,三位夫人到山门口。那乞婆也仔细来看。拖住楚卿一个家人,逐位的问。家人见他有姿色,便一五一十对他讲了。少停,楚卿等出来,只见乞婆倒在地上乱哭,许多人围看。问他,又不说。及子刚轿到,分开众人,上前连叩七八个头。一把拖住道 :“老爷,你做了官了。”子刚未及问他, 若素等都到。乞婆哭道:“当初自知自己容貌超群,该图快乐,丧了廉耻。你如今做了官,娶的夫人原是绝色。我今悔之无及。

  我是你妻子,求老爷带我回去,情愿做奴婢服侍你,免得在此出丑。”子刚方才晓得。骂道 :“口走

  !留你贱妇性命,已是余生了。走开!”井氏只是拖着不放。子刚喝一声“打”下去,那些家人,三五掌打开了。井氏跑到前面,等子刚轿来,望礓石察上尽力把头一撞,脑盖粉碎,鲜血流出,已自死了。子刚见了,怜他起来,下了几点泪。扶手内取十两银子,着家人同地方总甲,买一口棺木盛殓埋葬。

  回至城中,说其始末,各人咨嗟不已。

  明日,别过岳父母,与楚卿等同归鹿邑。一路上衰柳寒蝉,秋光满目。楚卿道 :“下官未曾与二位芳卿吟咏,今在舟中, 即景联句何如?”若素道 :“甚妙,请相公起韵。”楚卿道: 唱随千里驾孤篷,(胡)

  为予归宁路转东。(素)

  且喜身从金马客,(蕙)

  恍疑人坐水晶宫。(胡)

  秋容两岸乘余韵,(胡)

  野色回汀次第工。(素)

  又笑对蕙娘,指着窗外远山道:

  贤妹翠眉分外黛,(素)

  才郎豪气贯长虹。(蕙)

  几头霜叶飞黄蝶,(蕙)

  橹畔寒葭响暮虫。(胡)

  游兴欲踪苏太守,(胡)

  幽情不减杜司空。(素)

  功名到手方知幻,(素)

  事业萦心便属懵。(蕙)

  但愿升平宜尔室,(蕙)

  四时佳兴与卿同。(胡)

  联完,楚卿喜道 :“二卿果然妙才,勘破世俗。”不日, 到了家中,至十一月,楚卿庭前腊梅盛放,请子刚夫妇赏花。

  原来两边通家,每饮酒,俱是夫妇齐请。一边帘内,一边帘外。

  饮酒中间,说起告假期限将满。子刚道:“富贵如浮云。我想,一举成名,男儿愿足。意欲往吏部用几两银子,在林下做个闲人。不知贤弟高见何如。”楚卿道:“弟正有此志。”子刚道:

  “世事如朝露,又如定盘星,决不由人计较。我当初嫌发妻貌 丑,辜负他郁死。后来千选万选,娶个井氏,反弄出丑态,到前日白莲寺结局。当时,我深自愧悔,誓不再娶。又蒙兄惠我夫人,岂不是一场大梦,被柝声唤醒?”楚卿道 :“弟当初要 往遂平,不意在上蔡遇见我夫人。彼时,弟虚空妄想,如做梦一般。谁知,得了一个又牵出一个,岂不是天定?”若素在帘内,对衾儿道:“只难为我,一边为着楚卿,一边为着喜新,又为着秦家妹妹,忙碌碌替别人做梦。”衾儿道 :“胡爷是哄 人的班头,造梦的符使。我被他做了两年梦。”蕙娘道 :“岂 但姐姐们,连我也走在梦里。”衾儿道 :“我们的梦都醒了,只有厍公子如今还睡着哩。”帘内帘外,俱笑不止。帘内若素对衾儿道 :“如今改他一个号,叫楚卿罢。”齐齐笑倒。楚卿 听见,唱道 :“倘外人传出,像甚么样!”子刚道 :“正是大嫂爱兄处。”一齐大笑。饮至日晚方散。

  是夜,楚卿该宿在若素房里。若素因楚卿将采绿嫁去,新讨的丫环把香薰被不中用,埋怨楚卿。楚卿说他不贤,两边争个不止。蕙娘听得,走过来羞着楚卿道 :“好乏趣。这是我的 新郎,与你甚么相干?”大家笑起来。蕙娘曳了若素,到自己房内。若素道 :“妹妹,楚卿不知好歹,这样天气,不是你伴 着我就是我伴着,那管得我两个寒热?我今夜在这里睡,看他如何?”蕙娘道:“甚妙。”遂唤阿翠,闭上房门去睡。当时,楚卿酒醉,先去睡了。一觉醒来,又冷又寂寞,辗转不安。晓得若素在蕙娘房里睡,遂披衣起来,走到蕙娘房门前,唤阿翠开了门,摸到床上。见两个侧身搂抱而睡,竟不睬他。楚卿就卸下衣裳,钻入被里,竟压在两人身上。若素道 :“我两人正 要好睡,这楚卿又来搅我做梦么?”楚卿道:“我是你梦中人,若神女没有襄王,怎做得阳台风月?我来此,正是鱼水相投。”

  两个只得放下中间,楚卿将两只手臂,一边搂一个睡着。若素道 :“一晚就守不得,亏我两个怎样惯了。”楚卿道 :“我不是蕙娘的新郎,他独睡,埋怨我不得。你做新郎却不在行,蕙娘要埋怨你,只得央着我,你独睡,一发埋怨我不得。只亏我两下周全耳。”若素笑道 :“当初偶然把水晶带钩,换你的蓝 鱼,你说如鱼得水。不意今日应着这句话,也是奇事。”蕙娘道 :“我的姻缘更奇。偶因过客传得相公两首诗,题下注着‘ 韵不拘’,遂将《花魂》题用了《鸟梦》原韵,将《鸟梦》题随意作一首。不意暗合姐姐原韵。彼时,我想来是个奇遇,故此认真求配。谁知前日舟中,上半夜合了姐姐的韵,下半夜合了相公的韵。”语毕,三人大笑起来。蕙娘又道 :“当日见姐 姐推三阻四,不得已抢了一个蓝鱼,又却是相公聘物,岂不是天定么?”楚卿道:“我这鱼原是活宝,只可惜不曾游入大海,成龙上天,却游在两条浜里,被你两人夹住。”若素、蕙娘一人一只手,两边乱打。楚卿两只手又被他两个粉颈压着,动弹不得,直至告饶。蕙娘道 :“姐姐,他自己说是鱼儿,笑我们 是浜儿,我今莫叫他楚卿,叫他梦鳅罢。”三人又笑。

  以后,楚卿也不做官,夫妇联吟,难以尽述。后若素生一子一女,蕙娘生二子。楚卿将蕙娘次子,绍秦氏世脉。衾儿生三子一女,两下结为婚姻。今两家子孙,俱已出仕。予过其居,见案头有《宝鱼诗集》,因询其始末,传出佳话云。

  何须书座与铭盘?试阅斯编寓意端。

  借得笑啼翻笔墨,引将尘迹指心肝。

  终朝劳想皆情劫,举世贪嗔尽梦团。

  满纸柝声醒也未?劝群且向静中看。

不详   文章录入:旨卿    责任编辑:旨卿 更新时间:2008-2-4 0:17:50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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