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情中情处处钟情 意外意般般留意
话说挹香见爱卿复了原,便轻轻的问道:“好姐姐,你为何这般没主意?究属甚么事,可为我细告之。”爱卿泣道:“我昨与老虔婆斗口后,追思往事,清白家误遭匪类,致污泥涂。此时欲作脱身,而反为掣肘,即使回乡,亦无面对松陵姐妹,与其祝发空门,不若洁身以谢世。今蒙君救妾,虽得馀生,然仍复陷火坑,奈何?”
挹香婉转劝道,“否极泰来,总有出头之日。若视性命如鸿毛,姐姐慧人,何愚而至此耶?”爱卿被劝,黯然良久。挹香又述人事天心之语,始略略回心。言罢,辞爱卿往众美处,言论间说起爱姐轻生之事:“几乎令人骇煞,幸我昨在他家救治,不然已入夜台矣!”众人又骇又喜,俱诣留香阁问安。
流光如驶,瞬届中元。邹拜林至金宅辞行赴试,挹香饯酒清谈。既而同拜林诣留香阁辞行,爱卿亦设席祖饯。挹香谓爱卿道:“林哥与你远别六旬,我与你也要别几天如何?”
爱卿呆了半晌,询其故,挹香道:“缘闻业友过青田馆于金阊马大巷,亦欲南京乡试,委我代课。路虽不远,第不能朝夕相见了。”爱卿方慰,便道:“妾前番至乡看龙舟,君同来顾我不遇者,是此人耶?”
挹香道:“正是。”爱卿道:“此人所嗜好何事?”挹香道:“若说过青翁,文章诗赋自不必言,歧黄之道亦知一二。所最擅者,七星象棋势是也。昔日曾见他在棋摊争胜,人人惧敌。爱姐不信,过几时我同他来面试一盘如何?”爱卿道:“使得,使得。”
遂劝拜林吃了一回酒,又叮嘱路途当心之语。二人欲别,爱卿又嘱挹香道:“你明日往马大巷代馆,须要多带衣服。天时不测,寒暖自珍。”挹香甚为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之。诗曰:
几回叮嘱岂无因,寒暖当心二字珍。
自叹生平人惜少,解怜偏出绮罗身。
二人别了爱卿,挹香送拜林登舟,挥泪而归。翌日,便往马大巷代馆。旬日后,挹香解馆归,至留香阁,倾谈了十天的积愫,即止宿。蝶谱复通,鸳盟重订,因成即事诗二首。诗曰:
风景兰闺别有真,天台重又到刘晨。
此生愿作司香尉,保护幽芳烂漫春。
其二
如兰香气自氤氲,无限娇痴迥出群。
最是令人心醉处,玉钗斜卸巫云。
嗣后二人愈加情重,凡解馆必至留香阁谈心饮酒。
一日,爱卿适买双螯,见挹香至,大喜,遂命婢■之,陈以姜醋、木樨香酒,又移蟹爪菊一盆,二人持螯对菊。席间谈及拜林,挹香道:“我与拜林哥别后,终日无聊,每逢解馆,无非在姐姐处消遣。林哥哥在苏,恒共饮酒论诗,如今林哥不在,只得劳姐姐一身作两役矣。”
爱卿笑道:“蒙君辱爱,我无非以礼待人。至于代劳林哥之说,谬矣!夫人各有性,拜林之待君,异于妾之待君;妾之待君,岂能较拜林之待君耶?”挹香笑道:“姐姐与林哥,皆我生平第一知己,故发此语也。前日我呼姐姐,你为何不应?”爱卿道:“没有听见。”挹香道:“馆中诸人尽皆听见,何姐姐竟未之闻耶?”爱卿笑盈盈打了一下道:“狡狯如君,亦为至极。我前夕梦中打君,君知之否?”挹香道:“知虽知,不疑姐姐打我,且感你之情也。”爱卿便询其故,挹香道:“疑你为我捶背耳。”
爱卿大笑道:“君本不善戏谑,何今日令人笑煞?”挹香道:“兴之所发,安得不喜?”爱卿笑叩之。挹香道:“我与林哥哥饮酒谈心,往往喜而莫遏,今日与你杯酒清谈,而又是生平知己,不亦说乎?”爱卿道:“你与众姐妹交好,计有三十余人,难道都不是知己么?”挹香道:“承众美人皆相怜我,我岂肯存薄幸之心,然终不能出姊姊之右耳!”
说着携了爱卿的手,更加狎爱。直至二鼓频催,挹香始归家里。翌日,仍旧到馆。
转瞬间,金粟飘残,授衣欲赋。一日,挹香至留香阁,爱卿适发胃气,饮食不进。挹香十分不舍,忽想着过青田著有《医门宝》四卷,尚在馆中书架内,其中胃气单方颇多。遂到馆,取而复至,查到“香郁散”最宜,命侍儿配了回来,亲侍药炉茶灶。又解了几天馆,朝夕在留香阁陪伴。
爱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挹香。诗曰:
落叶萧疏秋已深,支离病骨懒长吟。
药炉茶灶劳君伴,分却芸窗多少心。
爱卿自服“香郁散”,由渐而愈。挹香方始至马大巷。越二日,又往看视,爱卿已复原了,膳于留香阁。爱卿长谈,不觉下午时候,挹香因昨日夜课过深,十分疲倦,即在留香阁睡了一觉。醒时已是酉牌,爱卿亦睡得钗钿横,鬓边木樨尽堕枕畔。挹香便替他挽好云髻,簪好钗钿,又将木樨拾纳袖中,携之欲去。爱卿道:“这残花要他何用?”
挹香道:“我之惜花与他人异,若残花便弃,我金挹香即是无情之辈矣!况此花曾沾姊姊鬓泽,曷敢轻弃之耶?”爱卿见他言语中露出无限深情,更加爱慕,便留挹香道:“今晚不要归去了,我们联诗消遣罢。”挹香称善。
于是排酒同饮,到上灯后,吃了晚膳,再命侍儿泡了龙井香茗,点了寿字贡香,设了文房四宝。二人顷刻吟成七排十二韵。录毕,细细吟哦,盖以《秋夜联句》为题。诗曰:
漫卷珠帘引兴长,【爱卿
金炉乍麝兰香。
恍邀红拂吟新句,【挹香
笑对青衫搜旧肠。
愧我无才歌柳絮,【爱卿
羡卿问字写鸳鸯。
诗逢狂处因贪酒,【挹香
菊到秋深尚傲霜。
气谊相孚能有几,【爱卿
萍纵遇合岂寻常。
浮沉世事棋千局,【挹香
阅历人情纸一张。
近况自怜多惨淡,【爱卿
深恩未报总彷徨。
天边雁语添幽恨,【挹香
槛外虫吟倍惨伤。
桐院月明风写怨,【爱卿
莲塘宵静蕊生凉。
鹭鸥不忍芙蕖尽,【挹香
蜂蝶偏知兰蕙芳。
有福得偕名士伴,【爱卿
钟情宜侍美人旁。
兰闺拈管书衷曲,【挹香
嗤我俚词失大方。【爱卿
二人联完,互相称赞。樵楼三鼓,方始就寝。
明日,挹香正待起身,忽拜林突然而至。挹香见了拜林,不胜踊跃大喜、抽身与叙积愫。爱卿亦然,与之丛谈良久。
挹香与拜林辞爱卿,邀到家治席接风,又述留香阁一切前事,拜林亦频频慨叹,席散而去。
一霎光明,满城风雨,重阳令节近矣。挹香闻葑门南园村隆寿寺大兴佛会,有活佛升天之谣,轰动五门男女都往烧香。
挹香好动不好静,听得天花乱坠,便杂了闲人往隆寿寺。一路熟思之,意谓这些头陀骗人财物,妖言惑众而已。
既至山门,挹香站定一望,见人山人海,挨挤不开。原来这寺是昔日一个有道和尚独募创建的,后来圣上也曾到过,曾赐“隆寿寺”御书匾额。兵燹后被十几个游方僧强占此寺,又设几般蛊惑人心的秘法,如“木人开药方”、“眠佛口目动”,乡愚颇倍而敬重,已被他骗了许多财帛。当家名唤智果,手下众徒弟都有些膂力。智果极好淫,凡烧香妇女,只要有些姿色,可以力图到手者,便令小徒弟诱入秘室,关锁于内,智果夜来犯之,事极秘而人不知。
再说挹香站了片刻,昂然踱进山门,见寺颇轩昂,上悬一匾,蓝地金书,题的就是“隆寿寺”三字。两旁哼哈二将,居中四大天君,背后弥勒佛端坐神橱。至大雄宝殿,见中间供着三世如来,两旁五百罗汉,尽是金身塑就。士女如云,游人蜂拥。挹香看了一回,见不甚好看,复从后宰门出去,却是一个方丈,门首供一架莲花,即造言佛升天之用。居中摆焰口台,闲人在彼看大和尚施放日夜的瑜珈焰口。挹香竟不去看,便进了方丈,见陈设华丽,名人书画,博古炉瓶。旁一洞门,进去更加幽雅,都是红木镶嵌玳璃石桌椅,中央挂一副松老成龙图,两旁楹联云:
弥天雪月空中色,寒夜霜钟悟后心。
挹香此时倒觉清心悦目,默坐良久,却无人至。复出洞门,转了几个湾兜,信步而行,到了一个所在,四面粉墙,毫无陈设。挹香谛视了一回,忽闻有女子哭声,不觉大疑。听之好似就在室中的光景,便站定了,复向一听,却有一墙之隔。便将耳附在墙上,细细的一听。这一听有分教:
才子几乎餐白刃,美人方得现红鸾。
不知听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菊花天书生遇难 题糕日美女酬恩
话说挹香因妇人之哭,竟附耳向壁细细一听,也是他该受几天磨难,所以鬼使神差到这个所在。原来那间空室四面粉墙,墙以内即是智果的秘室。墙间暗做一门,用粉染,一些看不出。挹香合当有事,附耳细听之际,恰巧身靠假墙,只听粉染门呀的一声,筋斗直跌进去。
复审视之,乃三间不甚亮的房屋,见一个和尚,揿住一个年轻妇人,要逼他行事,那妇人哀哀告求。那和尚正欲用强,见挹香跌进,吃惊不小,连忙起来,变了脸道:“呔!你是何人,敢入我佛爷之室?”挹香见势头不好,也觉慌了,正要逃走,却被和尚扯住。挹香心中着急,恐淫僧恶念,难保性命之虞。
正想间,那头陀拉了挹香,又到一个所在,比方才那处更低,四面皆无台凳,仅排数块石儿。屋外有一线之光的天井。
那头陀拉了挹香,壁上取了宝剑,谓挹香道:“你是何人?为何到我这里?你可知到了这里,有死无生的了!”便举起剑儿,向挹香砍来。
挹香惊绝,只得按定六神道:“师父慢来。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况寺院中是十方所在,难道不许游人进内的么?今我已到这里,你的勾当已被我觑破,你欲恶心谋害,只怕昭然皇法,天地无私。你自己去想来。”
头陀正欲回言,只见一个小沙弥走进说道:“有蒋檀越立请要见。”头陀只得弃剑,整好袈裟,至外迎接。便向挹香道:“我且饶你多活一时,少顷来与你算帐。”命沙弥关了挹香,大踏步而出。
原来蒋檀越与这和尚最相契,特来请到家中去做法事。老和尚无可推辞,只得同行。也是挹香命不该绝。且说挹香见和尚去了,心虽安了些,观其室中,竟一无生路,倘头陀进来,仍复性命不保。想了又想,真觉无计可施。倘若我一旦不测,父母劬劳未报,众美情义未酬,白白将这性命送与头陀,岂不可恨?思想及此,不觉涔涔泪下。
徘徊良久,天色已晚,不见头陀进来,心又放下了些。奈何又无夜膳,又无灯火,又无床帐,又想平日在家中或在美人处,吃的是膏粱美味,睡的是罗褥锦茵,如今独在这里受此无穷之苦,性命且不能保。自怨自恨之时,谯楼三鼓,只得挨过一夜。
明日,仍不见头陀至,也没有茶汤水进来,肚中十分饥饿。挨到了金乌西坠,仍不见有人至。挹香喟然叹曰:“英雄末路,有计难施。不作餐刀鬼,仍为饿殍身。天呵天,你绝我太苦了!”
想了哭,哭了又想,哭道:“众美人只知我在家中攻书窗下,父母只道我在朋友家论赋会文,怎知我在此受这许多苦楚。如今与你们长别了!”又哭道:“我金挹香如此一个人,死得这般不明不白,枉为了六尺男儿!”想到此处,竟放声大哭起来。
其时已有四鼓。也是挹香合当有救,这一番大哭,惊动了一个美人。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昔日挹香同梦仙黑夜里救的吴秋兰。他蒙二人救了回家,对父母说了,父母便问:“救你者是何名姓?”秋兰道:“是两个隐名的侠士,不肯留名。惟他们二人的面貌声音,尚记在心头,日后欲思图报。”
这秋兰家正在隆寿寺之西,秋兰卧房却与关挹香的所在只隔一个天井。那夜秋兰睡后,听见有人在隔壁十分痛哭,这个声音却十分熟识。又细细的听了一回,忽然听出似昔年救我的那们壮士声音,倒有些揣摩不出。沉吟良久道:“待我到天明时,楼窗上搭个走路,在墙上扒过,认他面貌。如是恩人,问他为何在寺中痛哭未迟。”
胸有成竹,甫黎明即起,将板搭过墙上。秋兰轻跨楼窗,鸟行雀步,至板上向下一望,见一书生席地而坐,昏蒙情状,不知何故。又一望,却正是恩人。他也难顾嫌疑,轻声唤道:“公子尊姓大名,何昨宵在此恸哭?”时挹香又饥又倦,疲乏不堪,意谓决无生路的了,倒反昏昏睡去。惊闻公子之呼,猛抬头观望,见一个美人在墙上低唤。谛视之,颇面熟,欲躬身立起,可怜两足疲软,挨到墙边道:“小生姓金,名挹香。前日误投秘室,被禁于此,有死无生的了。姊姊尊性芳名?”秋兰便通了名字。挹香兜的想上心来道:“曩昔黑夜遇强就是姊姊么?”秋兰道:“正是。公子是我恩人,今恩人罹难,妾安敢坐视。公子放心,少顷,妾有援君之计也。”挹香甚属感激。
秋兰遂回房,思出一计,随即告知父母。父母称善。其父名家庆,素来耕种糊口,今蓄田产,央人耕种,居然是乡间财主了。惟此一女,极其钟爱。闻知挹香之事,忆曩时女遇恶棍,幸亏恩人相救,如今以恩报恩,正该竭力一援。便命雇工数十,同到隆寿寺来。众和尚不曾防御,便道:“做什么?”众人道:“你们莫管,少顷自知。”遂各动手,将众和尚个个缚牢。虽有几个力大的,究竟寡不敌众,也被捆住。留小沙弥,要他领到秘室,搜着六七个妇人。打开粉染门,放了挹香。复到外边,将十几个头陀关到县中,将六七个妇人带去作证。 后来县主往蒋家捉了智果,细细审明,将隆寿寺封起。智果即发僧纲司,立时火化。将众头陀递解回家,肃清了地方上一桩恶事。其余六七个妇人,夫家愿领者领,不愿领者发官媒择配。吾且一言表过。
再说众人扶了挹香至吴宅,秋兰出谢昔日相救之恩,挹香也谢了他们父女之情。又见秋兰贞娴幽雅,言语端庄,暗暗钦敬。家庆见挹香恂恂儒雅,欣慕非凡,命仆端整酒肴,为挹香压惊。挹香两天未膳,也顾不得了,曲从叨扰。
家庆谓挹香道:“老夫有一言,要与公子商量,望公子勿罪。”挹香道:“不知有何见教,小侄惟命是从,决无推却。”家庆道:“前者小女蒙公子途中相救,此身皆公子所赐,感恩不浅。今又重逢,不胜缘巧。小女荒僻村陋,故犹待字闺中,欲为公子作一小星,老夫之素愿亦可毕矣。”挹香答道:“辱蒙老伯救出罗网,已心感无既。但小侄幼聘钮氏,不能应命。”家庆道:“公子差矣。小女本村野之姿,频繁之职,焉敢轻期?若抱衾与■,君其无违我命,我亦心感无既了。”挹香见吴公殷勤若是,想道,“蒙他们如此救我,秋兰也颇稳重,至于愿作小星,我也不能不允。”便道:“老伯垂情,我金挹虽有糟糠,决不敢以令爱视为侧室,是当以正室待之。”说罢,便深深一揖,双膝跪下,口称岳父大人,弄得吴公倒反局促,连忙扶起。席散后遂唤鱼轩送挹香归。
再说家中见挹香三天不返,初意在朋友家,及去问,尽言三天未至,邹、姚、叶处,形迹杳然。第三日已命家人四处寻觅,二老十分着急。正在忙碌之际,见挹香乘轿归,方始惊定。便细诘行踪,反弄得惊喜交集。挹香述吴秋兰愿作小星之语,父母倒笑他正室未谐,小星先备,只得允了。
挹香又赴众美家及诸友处诉之,也有替挹香称恭喜的,也有怜惜挹香的,纷纷嚷嚷,闹了一日。
明日,挹香到馆,恰好过青田已至,挹香便问了场中诸事,又问道:“青翁在金陵,可曾遇棋摊否?”
青田道:“曾遇一个棋摊,摆两局势儿,一是野马,一是七星。我上前问他如何起彩,他云起彩五分。我便与他著七星。遂拣红棋,起手划炮将,他兵吃炮,我挺卒将,他踱上吃卒,我三路车冲将,他踱下,我升车看将门。他眼睛对我一看,便夹兵将,我车吃兵,一车拾两兵,他拿士角上兵挺下叫将军,我踱上,他拿象底车划至三路,我划卒盖住,他再开至一路,我提高车,他将车冲至兵右,我车临头将,他踱进,我退车吃兵,已把帽子头廿一着探脱。他眼睛又对我一眇,想了一想,竟下落底车。我暗道:任凭你上中下三路来,皆不怕,落底车更不怕,便变了一着双撇车。那知他只会着官和,不会着双撇,论理应落象,他竟夹兵,被我连杀棋,叫了几个将军。但见他面孔只管变,眼睛只管眇道:‘再着,再着。’我道:‘我倒不高兴了。’赢了他三十五文。越一日又去,连胜两局。以后便不肯着了。若论他之棋,失着还多,不及玄妙观内常州老也。”挹香道:“青翁可曾遇见敌手?”青田道:“间亦有之.只好着成和局。若要胜我,无其人也。”
言论一回,见学徒渐渐到馆,挹香交卸了馆事,然后归家。
一日,忽念爱卿,想道:“未知他可有我之念?梦中言正室钮氏,如果是他,为何竟不肯订我?而我又难启口。我金挹香不娶钮爱卿,枉为聪明人也。”心里胡思,口中乱语,适逢拜林至听见,便站定细听了良久,知为爱卿事。拜林素滑稽,听出挹香心事,便迎着挹香的意儿,生出一计,轻推双扉,入书室中。
挹香见而接进,略谈寒温。茶罢,拜林佯说道:“香弟弟,你好福气。我昨到爱姐处,曾提及你,他请我来代劝你,勤习举业,巴图上进,考期在迩,倘你明岁入庠。他就……”拜林说到此际,便住口。
挹香听了什么好福气,触着心事,便扯住拜林道:“他就怎么?”拜林笑道:“他没有什么。”挹香见他狡狯,盘诘之。拜林道:“你博了一领青衿, 他就欢喜了。”挹香道:“欢喜便怎么?”拜林道:“今日匆匆,要访一家新来校书去饮酒,少顷对你说罢。”
挹香那里肯放,竟随了拜林到院子里来。又遇了三个名妓:一为钱月仙,一为冯珠卿,一为汪秀娟,都生得风雅宜人,天然娟秀。拜林即命排酒畅叙。
酒半酣,挹香道:“方才的话,如今好说了。”拜林道:“且慢。我被你催昏,方才没有回去取银,你可去代筹几两银子来,然后替你说可好?”挹香明知拜林要他会钞,便道:“我也知你狡狯,酒钞算我的就是了。”身边摸出一锭花银,付与鸨儿,便道:“如今好说了。”拜林道:“破了你的钞,可要肉疼?”挹香道:“这也叫没法,要听你的话,也顾不得肉疼。”拜林道:“今日蒙你会了钞,我也不得不对你说了。”
拜林正要说,那知做书的人偏不肯说,诸公要听其说,吃杯茶来,下回再说。
第二十三回 幻变真痴生思爱姐 恨成喜好友作冰人
话说拜林对挹香道:“如今你破了钞,我也不能不说了。方才这些话都是假的,因听你在书房自言自语,所以与你顽顽。若说爱姐,尚有一个纪君与他契好,你也知道,只怕终身之事,未必全如君意。”
挹香听说,急得他骨软筋酥,不觉泣下。又想纪君果然与爱卿笃好,曾记有赠句云:“若果芳心能许我,再祈半载耐风尘。”如今被拜林提及,心中恍然大悟,灰了八分,又难掉他。顷刻间百绪丛生,也不饮酒,也不辞拜林,独自闷闷而归。拜林与三美谈了一回,也是归去。
再说挹香回归,坐在书房,觉得百绪纷来,千愁毕集,心中如有所失。长叹了数声,挥泪成诗一律,以寄其慨。诗曰:
情重应推巾帼尊,教人怀念暗销魂。
此身倘负三生约,拚死甘酬万种恩。
翠袖多愁怜薄命,青衫有意恨难言。
夙缘犹恐修来浅,未克常为花下■。
吟罢,又忖道:“爱姐虽有情与纪君,然论待我,亦似钟情于我。况梦中有钮氏为室之言,其中或有前缘,亦未可晓。但须早为说合,迟不得了。谁人可为此?”想了片时,只得要求拜林去说,庶几成事。
明日竟诣邹宅,拜林接入,笑道:“昨日不别而行,莫非舍不得钱么?”挹香道:“非此之谓也。弟之心事,兄也素知,初道果有好音,所以随兄细询;后兄以假明之,弟故怅怅而归。如今到底非为别事,特欲央兄作一冰人。那爱姐虽有纪君,或有口非心,其意在我。小弟想,若再迟延,恐绝代名姝,要入他人之室矣。望吾兄凭三寸不烂之舌,代弟一探其情,再筹良策。”说着,深深的几揖。
拜林倒好笑起来,便道:“痴弟弟,你也太觉心急了。爱姐果有心于你,你也不必着急;爱姐若有意纪君,即竭力说之,也是没用的。”挹香道:“林哥哥,你的话虽不错,可知妇人心肠最活,此时间于齐楚,事齐事楚,俱未有定。若不早图,只怕难了。”
拜林点头道:“设使爱姐允了,你们二老不知可肯否?”挹香道:“不须虑得。一则父母有爱子之心,二则爱姐的事我也吐过几句,决无不允,只消吾兄从中帮助几句,就可成就了。”
拜林道:“如此说来,仔肩倒在我身上了。日后事成,何以为谢?”挹香道:“事成之后,弟当叩头为谢。”拜林道:“香弟的念头,倒想得十分全美。倘爱姊不允怎样?”挹香道:“若说爱姐不允,我也柔情看破,色界参开,弃绝尘缘,向深山学道去了。”
拜林笑道:“我邹拜林自谓情痴无比,那知道你更强爷胜祖,可谓双绝矣。”挹香道:“你讨我便宜么?”拜林道:“不是,不是。”
又道:“但是,叫我到爱姐那里如何说法,倒要想个法儿,又不好开口就说做媒之事。”挹香点头道:“不差。”想一想道:“只消如此这般,就可上场。”主
拜林拍手称妙道:“如此说法,易见其情。这个媒人,谅可成就的了。”挹香便催拜林往留香阁去,又叮嘱拜林:“察言观色,见机而行,早些回来与我细说。”正所谓:
眼望旌旗报,耳听好消息。
拜林依了挹香,往留香阁去。不一时,已至爱卿家中,爱卿相接,殷勤寒暄细叙。茶罢,拜林道:“这几天香弟弟来否?”爱卿道:“他已好几天不来了。”拜林道:“我看他是从去年起始,心里万分不乐,我去问他,他总支吾相对。姐姐,你可晓得他到底为着何事?”
爱卿道:“果然他时常到吾处,见他总带不悦之状。究竟他为着何事,你们好友总该知道,为何倒来问起我来?”
拜林见爱卿唇枪舌剑,便留神说道:“我有时问他,他说什么姐妹行中,他有一个最相契者,甚怜惜他难超苦海,又爱着他生就多情。又说什么有意许终身,难以启口的话儿。及至问他那位姊姊,他又不肯说了。我想他三十几位姐妹中,惟有姊姊与着月素、素玉、琴音、林婉卿、陆丽仙几位姐妹最相知己。如今素玉、琴音与小素妹妹俱订小星於香弟,余者几位姊姊中,不知他心注何人?所以特来与姊姊谈谈,或者姊姊知道,没的待我来做个冰人,替他们成全了好事,免得他们两造难以启齿。”
拜林说罢,默视爱卿,见爱卿低了头,沉吟不语,盖听了拜林这番或吞或吐的话,明知有意而来。又想道:“我正欲与挹香订盟,面谈到底草率。他这番言事,必香弟叫他来探我的,我将机就机,露些口风,待他在中间撮合了,再与香弟订盟未晚。”胸有成竹,便道:“我想香弟若果为此事,也不好怪他。婚姻原不能当面自求自允的。但我看香弟此时也觉应接不暇,功名倒反懈怠。我也几次劝他,他总迷而不悟,所以我也替他不悦。至于他的性情,果然忠厚。我也阅历多人,可共患难者,应推他为第一。我素来也是忠厚的,是以极其钦爱。”
拜林听说“钦爱”二字,便迎机道:“香弟弟忠厚人,姊妹亦忠厚人,自然姊姊钦爱他,他也钦爱姊姊了。”
爱卿听了这尴尬话儿,面庞一红,乃道:“香弟此时不乐,君当善言相劝,叫他竭力功名,自然姊姊们肯终身相托了。他若这般闲荡,自然姊妹们不敢终身相订了。”
拜林听罢,了然明白,便道:“姊姊所言甚是。吾去问他一个明白,到底为那位姊姊,问明白了,我再来同姊姊说可好?”
爱卿见拜林能言善辩,心中十分称赞:“不愧聪明的读书公子,听他说话,一无差错,或真或假,拿把不牢。”便道:“君言诚是,但问明香弟,要来对我说的,不要隐瞒。”拜林道:“姊姊正主,岂有不来相告的。”遂饮了一杯茶,辞爱卿归。
正是:
全凭三寸生花舌,探得人情彻底明。
一路得意扬扬,抵金宅,挹香接见,喜得手舞足蹈,如获珍宝。便道:“林哥哥来了,所托之事如何?”拜林笑道:“痴郎有福。”挹香便问如何,拜林一一细告,又说道:“古人云:要知心内事,但听口中言。听他这番言语,明知托我探听,他有意露出口风,再去做媒,有词可说了。”挹香道:“谢天谢地,这个媒人,索性要君去做的了。”拜林道:“这个自然。”挹香又■跽道:“我先请媒人,日后事成,再当叩谢。”拜林看挹香一副痴心,倒好笑起来,挽起挹香。挹香遂命家人治席相款,二人饮到二鼓,方才散席,拜林辞归。
明日,挹香不见拜林来,便自去看他。拜林便道:“你为何这般性急?你可知‘欲速则不达’?如今爱姊已有意于你,你还要性急做甚?”挹香道:“我非性急,你可知‘定而后能安’?如今徒托空言,未曾妥贴。你须再去,之后或长或短,吾可放心。”便对拜林作了几个揖。
拜林只得同他出门,送了他,自己往留香阁来。
再说爱卿,昨日听拜林一席话,明知挹香使来,“听他言语奇异,我便露了几句,谅已对挹香说过,今日他必要来说起姻事,我将什么言语去答他?”便细细摹拟了一回,道:“有了!他若说起终身之事,我只消如此如此,虽非显言,宛如终身相托了。日后再与挹香说明未晚。”
正想间,拜林已到,爱卿接进。拜林道:“昨日与姐姐谈了半天,我便去看香弟。待他酒后,被我几句话,他却和盘托出,尽告于我。姊姊你猜猜看,他为着何人这般不乐?”爱卿见拜林言语蹊跷,“要叫我猜,但我那有猜不着的道理。他无非为着我,托你来巧言说合。你既来问我,我怎好说是为我。”只得说道:“君乃一个极聪明的才子,昨日尚且不曾猜着,直至问了他方才知道,教我一个女流,虽与他性情相契,究竟那里知他为着何人?倒是请君说了罢。”
不知拜林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留香阁美人论义 挹翠园公子陈情
话说拜林见爱卿如此说法,本来知道他不肯猜的,但不过以此开场,便道:“姊姊,你道他朝朝抑郁,日日无欢,为着何人?却就是为着姐姐!”
爱卿听了,脸泛芙蓉,低头不语。想道:“你这人要算刁顽极了。我道你如此说,不道你竟这般说。”正想际,拜林又道:“我想香弟为着姐姐这般光景,真可谓慧眼识人,不好算他情痴的。况他是个忠厚人,姐姐也是忠厚之辈,我看这段姻缘堪称佳话。”
爱卿便道:“君是解人,我也不敢隐讳。若说香弟这人,蒙他十分爱我,患难中他必挺身而出,即终身之事,我亦有心两载了。为他遨游嬉戏,荒废举业,是以不敢轻许。今既说起,我敢不直言相告,望君不可泄漏,劝他努力诗书为要。”主
拜林道:“姐姐有所未知,他平日抑郁者,为爱姐名花无主,所以他动辄俱愁。欲问你,恐你推辞,反增惭恧,故存诸中,未尝现于外也。如今姐姐许订终身,须想一婉转之词去覆他,他方肯专心文赋。”爱卿道:“此言诚是。君可对他说,我终身事,须俟他来年功名成就方妥。谅他定肯用功。”拜林称妙,辞留香阁而望金宅去。
且说挹香托拜林去了半天,十分盼望。下午见拜林来,忙接进问道:“林哥哥,托你平生第一吃紧事如何了?”
拜林道:“事情大都是你的姻缘了。”挹香大喜道:“何以见得?”拜林道:“我方才至留香阁,如此说法,他吐语出言都心注于你,但说你终朝游戏,不肯用功,他所以十分不乐。又说你隐瞒不肯直说,特嘱我劝你用功,入泮后包你一无抑郁。你想岂非有心于你么?”挹香点头称是,心里也安慰了。拜林道:“如今你也该去一次,有言总宜直说,有何颜赧?况日后就是夫妇,无妨真心相对,不必藏头露尾。”挹香允诺,复治酒相款,尽酣而散。
明日,挹香往留香阁,爱卿接进,叙谈良久,命侍儿排酒于宜春轩。席间,挹香谓爱卿道:“昨日,林哥说及姐姐劝我竭力诗书,良言金玉,心感无涯。我金挹香并非自甘暴弃,实因众位姊妹们格外相怜,又想及姊姊终身事,深为不乐,是以顿灭其志。今蒙姊姊劝我努力芸窗,我也姑且撇情,勤心书史。至于人事天心,只得付之于命的了。”
爱卿见挹香言语有意,但他是个忠厚人,不可用巧言而说,须安慰他,免得有心无意。便道:“你的心我岂不喻?所言为我生愁,我也早生感激。况遇君之后,蒙君宠爱有加,我虽阅历风尘,君可谓第一知己矣!但君总须勤励为贵,名场中自有乐地。月地花天,讵宜过恋?宠柳骄花,究属烟云一瞬。我之终身,我自有一定不移之念,君且勿忧。”
挹香听爱卿说到这两句,明知是暗许着我,便接口道:“姊姊既有‘一定不移之念’,我心中也安慰了。实对姊姊说了罢,我为了姊姊的事,不知愁闷了几十次,焦灼了几十次。姊姊若不说‘一定不移之念’,我仍要心中不乐的。如今说了这句话,犹如你与人订了姻娅,终身有托,我更快活。非金某耽情恋色,缘姊姊待我这般好处,我不得不为姊姊念了。”
爱卿见他根牢果实,抱“一定不移”之句,又说什么如订姻娅一般快活,便道:“既然你晓得我心事,你也无须抑郁,快些安心书馆,努力芸窗。明年求取功名,倘得一衿,我也与有荣施了。其余花月事也该稍撇。众姊妹中知你用功,必皆欢喜,决无怪你之情。就是我这里,你既曲喻我情,我处亦可不必常来,难得来看看我就是了。”
挹香十分恭敬,便说道:“姊姊良箴,不啻膏盲药石,性命灵丹。我之耽情花下,无非也为姊姊的事情,心中不悦,所以借此消其抑郁。况众姊妹也曾劝我几次,我当暂抛花柳,勤习诗文,倘侥幸青衿,亦可报命于姊姊了。”爱卿心中暗想道:“香弟这人果然忠厚,作事根牢果实,又补这句报命之语,意谓你可订我了。”又想道:“痴郎,痴郎,你道我必要你入泮后许你,那知我已许君两载了!”便道:“能若是自然最妙。”说罢复饮,是夕挹香宿于留香阁。
明日,挹香别爱卿到邹家,将昨日之言,细诉拜林。拜林笑道:“明年吃你的大小登科喜酒了。但是爱姐做了你夫人,却是弟妇了,我要易个称呼方好。 ”挹香摇手道:“不可。此时虽有其意,未有其实,若易名而呼,反令我要颜赧的。”拜林道:“你也太不讲究。就使此时未计婚姻,你在他处保护名花,也是弟妇了。”挹香道:“是虽是,到底不要叫的好。”说着二人都笑起来。
挹香又至众美处,备述要用功读书。大家道:“金挹香,为何倒发起愤来了?”挹香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岂可不加温习?”其时在吕桂卿家,恰好章幼卿到来,便问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颜如玉、颜如金?”挹香道:“我晓得姐姐要来,故先在这里说座中来了颜如玉,恰被姐姐听见。”幼卿啐了一声。桂卿道:“你不要听他,他如今是成人了。他说,今日来与我们叙叙,明朝要发愤读书,闭门不出了。”幼卿道:“这也是理该的。金挹香,你不要口是心非,歇了几天,依旧置之度外。可知温故而知新,正是文人之要务。况且试期在即,不可再行荒废。我曾记有诗二首云。”其诗曰:
滋味深长孔孟乡,几希操守异平常。
知新即在能温故,学博还须要说详。
鱼跃鸢飞皆妙道,兴诗立礼是文章。
果然造到逢源地,运笔何愁没主张。
其二
读书无了又无休,最忌心粗与气浮。
人若闹时吾自静,不关春去岂知秋。
学纯即在能温习,功密皆因少应酬。
若果往来由你意,天资虽好也难求。
幼卿道:“以此二诗为君诵之,君亦可自勉矣。”
挹香连称是极,便道:“人以花前月下为无益之交,如今你们众芳卿都是良言诱掖,真我金某之幸也。”
说罢,又至各美处一行而返,从此发愤用功。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