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六美重宴挹翠园 闰五月再集闹红会
却说挹香、爱卿邀齐大会三十五位美人,集宴于挹翠园中一碧草庐,品花饮酒,逸兴遄飞。但见牡丹开得果然灿烂,姚黄魏紫,斗丽争研。人面花娇,愈觉光华灼灼,真个是无双艳品。一枝枝多标名目,有为洛阳春、杨妃醉,有为西子妆、汉宫香,真天香奇艳,国色名葩。挹香一顾名花,一顾众美,都是丰神绰约,雅度宜人。又众美随带侍婢约略七十余人,亦甚娉婷袅娜。
挹香狂喜道:“你们看这个挹翠园,仿佛美人国无异。花团锦簇,恍登百美图中。我何修而有若是之艳福耶!但今日宴集,斯为极盛之事,席间酬酢,我们也不要飞花行令,射覆猜拳,不如说个笑话。”爱卿道:“使得。”
挹香道:“我来开谈。”便道:“前年夏里,有个朋友借住在我书馆。他最爱听无稽之谈,我为畏蚊,早人纱橱,他执定要我说笑话。我说你先讲了,然后吾讲。他竟说出一个老笑话来。乃道:铁拐李喜吃白食,人人怕他。一日,曹国舅与汉钟离二人瞒了他,驾舟至海外饮酒,意谓他总难寻着。孰知拐老不见二人,明知避到海外去了,遂解葫芦,以身隐入,竟浮海相寻,恰巧浮至二仙船侧。二仙见了葫芦,捞起一看,开其盖,拐老即从葫芦中跳出。二仙大笑。拐老道:‘你们不该瞒我,在此饮酒。如今被我寻着了,又有酒吃矣。’二仙见他如此说,便道:‘我们今日饮酒,须要行令,行不出休想吃酒。’拐老遂道:‘如此你们先说。’曹国舅便道:‘天未雪糊糊涂涂,天已雪清清楚楚。雪变水容容易易,水变雪烦烦难难。’说毕,举杯饮尽。汉钟离便道:‘墨未成字糊糊涂涂,墨已成字清清楚楚,墨变字容容易易,宇变墨烦烦难难。’说罢饮酒,谓拐老道:‘你说来。’拐老便道:‘我隐葫芦糊糊涂涂,我出葫芦清清楚楚。我看你们容容易易,你要瞒我烦烦难难。’”挹香正说着,席上美人已笑得不住。挹香道:“还未说完。那个朋友道,如今你说来。我便装足势儿说道:‘我有个极好听的笑话在此,你可去倒杯茶来,待我润润喉好讲。’他便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与我吃了。吾说你听着,便道:‘我避蚊橱糊糊涂涂,掀开帐儿清清楚楚。差你倒茶容容易易,听我笑话烦烦难难。’”挹香说完,引得众美人捧腹而笑。
挹香道:“如今那位姊姊说了?”蒋绛仙道:“我来说。”于是想了片时,又道:“我不说了。”林婉卿道:“让我先说。”便道:“笑话不说糊糊涂涂,说了笑话清清楚楚。听挹香说容容易易,要绛妹讲烦烦难难。”
大家抚掌大笑道:“见景生情,随口解颐,妙甚。”爱卿道:“我也来说一个。昔日有一人,海外封王,经过许多崎岖危隘,方至一国,果异中原。其地都植檀香为业,那人住了十余年,任满归时别无奇货可带,惟带了几百斤檀香。谁知海中舟覆,逃其性命外,仅存五六两一枝檀香,带回中国。一日在家中焚蔗,室中忽堕一个狐狸下来,又焚之,见一只六七斤的耗子精,立时而毙。那人方知宝贝,从此珍藏。遇人家兴妖作怪,惟此便可驱除,是以此香甚为郑重。”月仙问道:“这不过一块檀香罢了,为何如此珍贵?”爱卿道:“这就是海外奇檀,怎么不珍贵?”古
说着大家都好笑起来。笑止后,挹香道:“丽仙姐,你也说个笑话罢。”丽仙道:“我说了笑话,你们不准笑的。”大家听了又不禁大笑起来,乃道:“那有说笑话不许人家笑的,教人那里忍得住。”挹香道:“你们不要管他,听丽仙姐说就是了。”丽仙道:“方才我说的难道不是笑话么?”
大家抚掌大笑道:“随口解颐,令人绝倒。如今那位说了?”
月素道:“我没有什么笑话,有一副对在此。”飞鸿道:“什么对儿?”月素道:“歪嘴丫头歪嘴歪嘴歪嘴。”章幼卿听了笑道:“月姐姐真会解颐,索性弄出许多歪嘴来了。”说着众人多笑个不住。挹香道:“下联是什么?”月素道:“下联是搭脚娘姨搭脚搭脚搭脚。”月素说完,笑得一个章幼卿如痴子一般,笑了许多眼泪出来,说道:“对虽巧,不怕笑死人么?”如今不准说笑话了,笑得肚子多疼W。”
挹香道:“不说笑话,做些什么?”幼卿道:“叫侍儿们舞一回唱一回可好?”挹香大喜道:“颇好,未识他们可会歌舞?”幼卿道:“莫管他会不会,教他们两边站开,一个个挨次歌舞,只要好看好听。”众人齐声称妙。
挹香道:“必须立一花名册,逐一点名下去歌舞方妙”。众人称善。挹香便将侍儿写齐一册花名,请爱卿点名。见上写着:
吴慧卿带来:碧春、月儿、春莺、剑花。
朱月素带来:小燕、蕊香、翠珠。
章幼卿带来:蕖香、春香、碧桃、小云。
袁巧云带来:霞碧。
武雅仙带来:六儿。
何月娟带来:莲蕊,阿碧。
朱素卿带来:小翠。
吴雪琴带来:爱官,瘦云、绮春、阿怜。
林婉卿带来:金桃,阿梅。
张飞鸿带来:绿云,雪姣。
谢慧琼带来:蕊芳。
胡碧娟带来:娟月、林烟。
钱月仙带来:又兰。
陈秀英带来:阿秀。
王秀娟带来:抱琴、无声。
郑素卿带来:阿馨。
褚梅芳带来:绮绮、莺儿、雪素、琴音、丽珠。
王湘云带来:桂香、玉兰。
梅爱春带来:麝月。
冯珠卿带来:绣春、凤云。
陆文卿带来:石榴、芙蓉。
胡碧珠带来:银瓶,飞花、月珠。
方素芝带来:紫霞。
王竹卿带来:苹儿、红红、翠翠。
陆丽仙带来:小梅。
孙宝琴带来:媚春。
吕桂卿带来:紫莺、花燕,兰香。
蒋绛仙带来:银宝、巧巧。
张雪贞带来:素霞。
何雅仙带来:茶卿、桂枝。
陆绮云带来:慧儿、小棠、秋花。
陆丽春带来:小翠、迎春。
叶小素身边:又馨、玉箫、佩芸。
爱卿身边:湘儿、韵香、韵姣、春云、碧芙、袭香、素霞,蕊珠。
陈琴音身边:小妹、小碧。
胡素玉身边:花卿、梨云。
爱卿点完,竟有八十二个侍儿。
挹香便命都至阶下,四十一个一边,两边立了。望将下去,犹如蝴蝶一般,翩翩可爱,红衣翠袂,极尽大观。
挹香大喜道:“今日之筵,真可谓花浓雪聚,无以复加的了。”便命他们挨次歌舞。只见一个个舞袖蹁跹,歌声宛转,真个是霓裳之奏,不过尔尔。
闹了一回,挹香看舞得目眩神迷者,听唱得出神入化者,便在花名底下加几个圈儿。间有歌舞平常者,密点了几点,以分甲乙。舞罢进轩,俱各赠以酒菜。挹香带醉道:“我们几个知己得能如此畅叙,真不易得。如今趁竹卿姐姐也在这里,今年闰五月闻说有重兴竞渡之佳会,龙舟斗胜,益胜当年。我欲再集闹红会,同往虎阜一叙,不识众位可否?”
众人俱道:“愿往。”挹香大喜。又饮了一会,时候不早,各自散席而归。知
有事即长,无事即短。到了闰端阳,挹香备了画舫,邀集众美,复往虎丘。古
要观闹红复集,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金挹香南闱赴试 褚爱芳东国从良
话说重集闹红会,三十六美依旧乐从。因此番人多,唤了十五只灯舫,金、钮为主,月素、小素、慧卿、竹卿、丽仙、绛仙坐了三舟,二十九美分坐十二舫。柔橹轻摇,鸣锣齐进,真个花围翠绕,河梁上人多遐瞩遥观,尽皆艳羡。
片时抵山塘,龙舟争胜,在着冶坊浜,夸奢争华。挹香即命停桡,重新各处分派:一只船上俱带丝竹,使美人毕奏清音。一只船上使几位美人度曲。斯时也月媚花姣,笙歌沸水,不胜欢乐。一只船上吟诗作赋,一只船上按谱评棋。那一边船上角艺投壶,这一边船上双陆斗彩。玻璃窗紧贴和合窗,舱中美人隔舟问答,如比邻然,人愈众而兴愈多焉。靠东那一只船上彩衣扮戏,巧演醉妃;着西那一只船上射覆藏钩,名争才女。船头与船头相接,或疑纵赤壁之大观;舵尾与舵尾相连,仿佛横江中之铁锁。爱卿与竹卿、月素诸人,讨古论今。以致往来游人,尽皆驻足争观。
过青田那日从白姆桥盐店弄而来,也至河滨一望,喟然叹曰:“金挹香何多若是之艳福也!”挹香因忙忙碌碌,未见青田。青田因新得洞泾馆地,亦匆匆而去。
挹香或往丝竹船上,与美人弹琵琶,拨箜篌,品箫吹笛,鼓月琴;或往度曲船上,与美人拍昆腔,翻京调,唱南词;或往吟诗船上,与众美人分韵拈阄,限题联句;或往斗彩船上,与美人碰替和,教吃张,戳台角,借牌闯。来来往往,真个风流推首,潇洒出群。
闹至下午,方始开筵,十五船十五席,席席珍馐。席间,挹香谓众美人道:“今天如此畅快,斯称极盛之游。虽吴秋兰尚在南园,而赴会者连我已三十七人,会集十五灯船,尽可隔窗呼应,河滨上声息相通,真为难得。只怕再隔几年,这些兴致就要减了。但我金挹香艳福虽多,不知可能趁你们都在之时,忽得一病而死。你们自然都要怜惜,你也哭香哥,我也哭香弟,把你们这许多情泪哭了成河一般。待度凡子撑了慈航,渡我到极乐国去,斯为艳福中之全福。”
众人道:“为何出此不吉之语?”挹香道:“何不吉之有?恐不能倒是真的。”说罢,欢呼畅饮。船上复将玳瑁灯、碧纱灯、排须灯、花篮灯照起。
闹至薄暮,水面风生,挹香复命人将自己船上点起二十四孝灯、渔樵耕读灯。一霎时灯光映水,水色涵灯,俯视河滨,有熠耀星球之势。挹香狂喜道:“乐哉斯游也!斯时尚早,我们滚藤牌可好?”爱卿道:“滚藤脾,舟船相隔,恐多舛错。倒是拍七为妙,十五舟都能拍到。”竹卿道:“何谓拍七,”挹香道:“容易。除明七暗七要拍,余者可以开口说的。”月素道:“从那只船起?”爱卿道:“就自我船先起便了。”乃谓挹香道:“你写‘拍七’二宇,先从窗中通个蚂蚁信,俾众人知之方好。”挹香称善,遂关会各舟。然后爱卿起头喊一,挹香喊二,月素喊三,竹卿喊四,慧卿喊五,丽仙喊六。小素正要喊,挹香做了手势,小素拍了一拍。绛仙喊八,第四只船上琴音听见,连忙喊九。三十七人拍了三个转头,计得一百十一之数。天渐夜凉,挹香方命归棹。
自后内与爱卿伉俪极笃,外与众美亲爱非常,终日绮罗队里作为领袖。竹卿在城盘桓二十余天,始归青浦。
流光如箭,又届乞巧良辰。其年正逢大比,爱卿劝挹香亦赴南闱就试。挹香亦欲往南京乡试。到了中元前二日,约了邹拜林,雇了船只,端整动身。挹香与爱卿添出许多别绪,爱卿教挹香寒暖当心,场事毕后早日归来。
又别父母,继别众美人,他们都送许多程仪。然后同拜林登舟,向南京进发。一路无辞。第五天,金陵已抵,即寻了考寓。因试期尚远,二人访寻胜景,或秦淮放棹,或移屐钟山,桃叶渡头,莫愁湖畔,逍遥山水,不脱名士风流。吾且慢表。
再说众美人自从挹香去后,倒觉冷静非凡,少了一个有情的公子。褚爱芳有个知己,欲替他赎身作室,同赋归欤。其人姓郑,休宁县人氏,为人诚实,初断鸾弦,欲娶爱芳为室。爱芳因与他契洽非凡,竟慨然许订,择八月初旬共赋好逑之什。爱芳因挹香不在,倒有些不忍遽去之意。后来迫于归期,只得留书于月素处志别。其书曰:
相聚多年,一朝遽别,非妾所愿也。奈妾沦落风尘,花钿将谢,若不再筹后策,尤恐剩粉残脂,空叹韶华之不再也。有休宁郑氏子者,恂恂儒雅,初断鸾弦,愿委家禽,置妾为继室。其人性情似乎可托,是以从其所命,同赋归欤。第与君久叙,蒙君辱爱良深,本欲面诉离情,再亲雅范。缘就道匆匆,不得不遵妇随之礼。留书代而,聊表寸心。诸祈自玉,不尽依依。妹爱芳敛衽再拜。
爱芳留书讫,即同郑君旋里。
再说挹香与拜林到了试期,俱进场考试。三场毕后,归心如箭,即整行囊,同归故里。家庭重聚,欢乐如常。到了明日,即去问候众美人。及至月素家,月素道:“香哥哥,你可知失其所爱么?”挹香一些不解,便道:“什么‘失其所爱么’?”月素即出爱芳之书道:“爱芳姐从良东去,有书留别,岂不是失其所爱么?”挹香忙接书细看,觉得一种凄凉,青衫泪湿,便道:“我金某赴试南闱,悔之晚矣。如今别无两月,一美杳然。花晨月夕,你们众姐妹饮酒谈诗,独不见了爱芳妹妹,你想心中能不惆怅?”说罢,不禁堕泪。
月素道:“你也太觉一己之私了,反怪赴试之误。就是你不往金陵,也要分别的。”挹香道:“我若不往金陵,尚可与爱妹面谈分别。如今人面桃花,不教人添崔护当年之感耶?”月素见挹香一往情深,十分钦慕,只得婉言劝慰了一番。于是挹香归诉之爱卿,爱卿也劝了几句,挹香稍稍丢开。
其时秋风萧瑟,木落天空,众士子都望大魁天下,名列贤书。独有挹香与拜林二人,功名心十分淡漠,是以日夕醉乡花坞,消受清闲。一日,挹香来到素玉、琴音处,说道:“二位姐姐终身之事,约在十月中同来迎娶,预先替二人赎了身,赁屋而居。倘秋闱得捷,父母处更可进言了。他时五美团圆,得偿素愿。”素玉、琴音也甚感激。越一日,至小素处,约定了与慧卿商榷一番。慧卿本知挹香有心于小素,也便允了。吾且住表。
再说挹香、拜林终日逍遥,或游虎阜,或往灵岩。其时已至重阳,报人纷至,锣声一棒,拜林与挹香都皆高中。拜林点了解元,挹香中了十二名经魁,两宅十分欢喜。爱卿心愿得偿,暗喜道:“不枉我之慧眼识人也。”铁山夫妇格外欢喜。挹香便禀父母,欲举娶姬之事。父母只得允了。
悬匾日,亲朋及官绅俱来贺喜,顷刻间门庭大振,邻里皆钦。忙忙碌碌了几天,方才得空。
挹香已得功名,愈加潇洒风流了,便于挹翠园东北两旁购宅,开通园内,重加修饰,增筑无数亭台。宜春轩之旁筑一亭,颜曰怡然亭。亭内又造三间旱船式样,俱是雕梁画栋,净几明窗,名之曰还读庐,叠假山,栽树木。 剑阁之旁又造两间书室,一名宜勤轩,一名耐寒居。观鱼小憩四旁造了一带水阁,周围共有十二间,每间多题匾额:一曰醉春风,一曰藕花居,一曰花月吟窗,一曰临流雅赏,一曰琴言室,一曰绿天深处,一曰绕翠,一曰鸳鸯榭,一曰留莺枝上啼,一曰鹦鹏轩,一日面水居,一曰餐霞阁。这十二个匾都是挹香叫爱卿题的。园中又盖一厅,对面造了戏台,以备宴客之用。厅名逸志堂,戏台上亦有一额,日云敖竞奏。又于醉花亭之西造了三间新室,两旁又造了四间,以备爱卿与四位美人所居。其中亦有匾额,爱卿所居正中之室名曰梅花馆,其余四室,一曰沁香居,一曰步娇馆,一曰媚红轩,一曰怡芳院。庭前栽许多竹叶芭蕉,名花异卉,两旁曲折回廓,可通正宅。又于挹峰楼之西开了一门,能通拜林之宅,以便朝夕过谈。纷华靡丽,土木大兴,直要至十月杪方能告竣。
再说挹香南闱捷后,修造花园,已有一月。择了十月望日,别了父母,同爱卿到灵岩山祖茔祭扫,又至洞庭二山亲戚处候安。亲戚中因他得中高魁,都来送礼称贺,并与爱卿相叙。爱卿则以礼款迎,众亲族十分称赞其贤。挹香开筵相款,又忙碌了五六天,便同爱卿驾舟至青浦。
且说竹卿自别挹香,到九月中在题名录上见挹香高掇巍科,心中欣甚。正欲写信称贸,恰好挹香到来,竹卿益加喜跃,便留爱卿小住。挹香往姑丈处请安,入见姑母与素娟表妹,又与小山细倾积愫。小山道:“闻得表兄娶个表嫂甚贤,又闻与众美人相叙,如此艳福,小弟不胜欣羡。前次本欲造府恭贺燕喜,奈俗冗羁身,十分抱歉。”挹香便谦逊了一番。小山命人治席书斋,细谈衷曲。挹香因娶姬心急,住了两天,即便告辞。小山深知有事,也不过留。挹香到竹卿家,偕了爱卿,别了竹卿,一同归去。
要知四美人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缀巍科才人弛誉 作幻梦美女飞仙
话说挹香与爱卿青浦归后,依旧与众美相亲朝夕。
挹香本风流才子,如今中了高魁,又娶了爱卿,所以名誉重振,遐迩咸闻。况挹香为人慷慨,又喜扶弱助强,虽则翩翩公子,却比老成练达者高胜一筹。所以人有艳羡之心而无嫉妒之意。其时新屋造成,邹、金二家俱择了吉日,迁入华居,顷刻间门庭显耀,比前更加宏敞了。正所谓:
莫忧陋巷箪瓢苦,欲振家声在读书。
一日,梅花馆伉俪谈心,挹香述及陆续遇美之事,又忧日后不知怎样了局。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夕蒙胧睡去,忽见一白须老者,道家打扮,手扶藜杖前来。挹香却不认识,乃上前请见。那道人却不回答,但道:“你的艳福应将享满。常言道否极泰来,乐极悲生。如今众美要与你分别了。”挹香大惊道:“你是何人,怎知我鸾离凤散?”老者道:“我乃氤氲使者便是。你若不信,你看众美人来了。”挹香抬头一看,果见三十七美联裳接袂而来,爱芳也在其中。挹香见了爱芳道:“好姐姐,你为什么不别而行,仅留书札。如今你既复来,我再不放你回去的了。”爱芳默然。
挹香又向老者道:“我志乍偿,欲娶四美,究为何事要分别起来?”那老者道:“天机不可泄漏,你日后自明。”说着把手一招,便见半空中飞下了无数青鸾,即对爱芳道:“你快些去罢。”爱芳硬着头皮,与挹香分别。挹香道:“且慢,且慢。你既来了,又要向那里去?”爱芳泣道:“后会有期,我也顾不得了。”说着将衣一洒,跨上青鸾,望东而去。
老者又令武雅仙、章幼卿二人跨鸾而去。
挹香见三美升空,环佩已杳,又急又闷,又苦又恼,扯住老者道:“你是何人,弄此妖术,敢将我三美摄去,若不叫他们回来,我与你誓不两立了。”挹香说完大哭。老者道:“后会有期,你休惆怅。”
说着又命孙宝琴去。挹香忙对宝琴道:“宝姐姐,你不要上他的当。”宝琴挥泪道:“天数如此,焉能违拗。君其保重,我去也。”说着亦乘鸾而去。
俄而月素亦欲辞去,挹香道:“月妹妹,我金挹香受恩深处,正欲相酬,你们为甚么忍心别我?”言讫,晕去了半个时辰。
醒来不但月素杳然,连那吕桂卿、郑素卿、吴慧卿、林婉卿、朱素卿、陆文卿亦是断踪绝迹。
正要与老者吵闹,忽见谢慧琼、方素芝、陆丽春、陈秀英、王竹卿等比肩连臂而来,与挹香相辞。挹香大恸道:“老贼,你擅敢以左道摄人,使众美多堕你术中耶!”老者道:“此乃天数,你勿怪我。”挹香此时语塞咽喉,良久发愤对六人道:“你们去罢!”六人亦升空而去。
挹香突然嗔怒,便夺了老者的禅杖,来与老者拼命,一禅杖望面门飞来。那老者不慌不忙,撇去禅杖,口中念念有词,作一个定身法,弄得挹香动弹不得,如木偶一般。见其余美人,尽被老者使之跨鸾而去。
顷刻间红愁绿恨,昙现霎那。三十七美中,独存一个爱卿,老者方始收了定身法。挹香愤极,挣开身子,握住了爱卿的手道:“爱姐姐,千万不要被他惑了。我来与这老贼算了帐,同你回去。”
正说间,谁知老者忽尔也不见了。挹香一边握住爱卿,一边望空呼唤众美。谁知寂静云霄,苍茫宇宙,不觉呼天大恸,将双足一顿道:“罢了,罢了!”握了爱卿同出.在门槛上一绊,忽然惊醒,淋漓香汗,四顾无人,夜漏沉沉,香帏寂寂,却是一梦。自己偎着爱卿,觉泪痕渍枕,无限凄凉。
爱卿也被他惊醒了,便说:“你为何如此?莫非梦境中又有离鸾拆凤之事么?”
挹香道:“一些不错。”细将梦境一一述与爱卿,又说道:“姐姐第一多情,不我遐弃。”爱卿笑说道:“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挹香道:“是虽是,究属有些奇怪。”伉俪相谈,不觉天明,挹香起身梳洗后,便向众美人处一行,询悉无恙,挹香方有喜色。乃说道:“昨夜我梦见你们都被一个妖道摄去,弄得我跌足哭醒。如今见你们红妆依旧,绿鬓如常,方才心帖。”说罢告别。
其时已届十一月初三,挹香要备■彼之事,趋庭直告父母,一无诘责,择于初九日迎娶四美。预先布置杂务,十分忙迫,一面使人通知吴秋兰家,自己到小素、琴音家几处关照了。到了正日,居然蓝呢四轿,旗锣伞扇,绝无娶姬之状。一则因爱卿也是风尘中人,二则挹香素性钟情,不肯轻待美人。少顷一样参天拜地,仅不过名分嫡庶而已。
再说轿子到了吴宅,秋兰装束一新,不以妾服,而以冠裳。候了吉时上轿,一路上耀武扬威,流星花爆,向金府而来。此葑门之一家也。
再说轿子又至吴慧卿家来,小素的冠裳也是金宅送去的,都是一色无二。慧卿见挹香如此作事,愈加佩服其钟情,便替小素装束,侯吉时上轿。此吉由巷之一家也。
再说两肩彩轿至琴、素二人家,挹香已央邹、姚在彼照应,里面一切托袁巧云、蒋绛仙、吕桂卿、陈秀英四人端整,所以甚是舒齐。片时轿子临门,四美替琴、素二人装束,俟吉时上轿。
再说金宅端整了宾相乐人,专候新人轿到。厅堂上悬灯结彩,闹热十分。停了一回,小素的轿儿已到,早喜得挹香心醉神迷。俄而鼓乐喧天,又传陈、胡轿至,厅堂上已停三肩彩轿。邻里们尽皆称羡他风流艳福,又赞他作事古怪,娶姬有如此排场,所以一人传十,十人传百,苏城内藉为美谈。不一时吴宅轿来,四姬毕集。然后等了吉时,宾相吟诗,乐人奏乐,一才四艳,并立红毡。先拜天地,继拜椿萱。父母见了如此,倒觉好笑。原来一向溺爱独子,又况美人们情愿相从,不要挹香费甚么,所以一任他们,见过了礼,然后送入洞房。琴音住媚红轩,素玉住步娇馆,小素住沁香居,秋兰住怡芳院。一样坐床撒帐,合卺交杯。
事毕,挹香至外,邀众友饮酒。邹、姚亦到,挹香谢了一回,款入筵席。拜林道:“今晚又要闹新房了,但是有四处新房,如何闹法?”梦仙道:“我们合仲英三人往三处,再邀几人一同而去,留一处叫香弟自己去闹。他若不闹,罚以巨觞。我们各闹一处,闹到疲倦便与新人同睡,免得香弟弟应接不暇。”说着都大笑起来。仲英道:“不通。若教香弟弟自己去闹一处,他反得其所哉了。不若我等先到秋兰嫂房中去闹,况且我与林哥都没有见过新人的。闹过了,再至三处去闹,众哥以为何如?”众人齐道:“妙极。香弟,你今日可端整多少酒儿,好待我们来闹房饮酒?”挹香应道:“十瓮。”俄而四处悬灯,众人皆醉,拜林便作领袖,同了周纪莲、徐福庭、屈昌侯、陈传云、周清臣、姚梦仙、吴紫臣、叶仲英几个人,一拥的往怡芳院而来。
却说爱卿因秋兰从未识面,正在怡芳院要与他说话,忽见拜林同众人哄然而来,忙避归梅花馆。拜林便伪装醉态,步入怡芳,众人随后而入。
谁知挹香先躲在梅花馆,只做不知。拜林不见了挹香,便道:“香弟弟那里去了?”梦仙道:“大约怕我们吵,所以躲了。”仲英道:“必定在着爱嫂嫂房中。”周清臣道:“他方才说端整十瓮酒,必须去寻了他来问他。”纪莲道:“只好你们三个人去寻,我们没有见过,究属客气的。”拜林道:“我去,我去。”便一个人闯到梅花馆来。
爱卿迎着问道:“林伯伯何事?”拜林道:“特来捉一个贼儿。”爱卿笑道:“伯伯捉贼,为什么捉到这里来阿?”拜林道:“这个贼一定躲在嫂嫂房中,还望嫂嫂当心。”说罢闯进房中,果见挹香在房中。拜林连喊捉贼,不由分说,一把拖了就走。
挹香只得随了拜林,往怡芳院而来。
屈昌侯、周清臣、陈传云、吴紫臣、徐福庭齐道:“亏你好意思,竞躲了出去。如今我们要讨些喜果吃吃。若无喜果,只消请嫂嫂见一见,吩咐一声,我们好往那首去。”挹香道:“这却容易。”命侍儿每人处送两盒果儿,便道:“如今好往那边去了。”拜林看了,便笑道:“这些些果儿好算了么?我们这几人非千盒不可。”周清臣道,“若无千盒,请给十瓮,否则请秋嫂一见亦可。”挹香道:“果儿明日送来就是。要见他们也容易得极的,但是他们不肯见如何?”紫臣道:“只要你跪着相求,嫂嫂是怜惜为怀的,就肯相见的了。”
拜林与梦仙二人听了道:“不差,不差。”于是二人揿倒挹香,对着香帷跪了。陈传云道:“我们来替他讨情。”便说道:“小生金挹香,今日蒙众好友盛情,要与夫人一见。犹恐夫人不能从愿,又难却众哥哥之情,是以拜倒妆台,乞夫人裁夺。”纪莲接口道:“想夫人恻隐为怀,惜怜为念,定不使我金挹香长跪妆台的。”说着多笑个不住,旁边侍儿们也十分好笑。
挹香跪在地下,也笑说道:“我今跪在妆台,莫说你们揿我跪,就如叫我自己跪,也该跪的。前者隆寿寺粉壁门遇灾,若没得他救我,我也没有今日了。”众人听了,暗暗称是。
拜林本是多情人,想着救挹香之事,暗道:“不要与他吵了。”遂谓众人道:“香弟弟跪了长久,嫂嫂不生恻隐,我们且到那边去一回再来罢。”众人只得应诺,扶了挹香起来,蜂拥往沁香居小素新房而去。
拜林等三人虽然尝见,余却未曾识面,依旧大闹,甚至闹到挹香命小素相见后方罢。众人见了,暗暗称赞道:“无怪香弟弟要如此钟情,果然娇媚。”坐了一回,竞往媚红轩琴音处来。
不知闹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备列小星团圆五美 折磨中道疾病旬朝
话说拜林等九人出了沁香居,又往媚红轩、步娇馆琴、素两处大闹,闹得六缸水浑,豁将台醉了,周纪莲呕吐而归,余人仍复闹之不休。后来倒是梦仙出来做好人,方才各散。
挹香然后到梅花馆来,谓爱卿道:“今夕五美团圆,得偿所愿,但是住在那处好?”爱卿道:“自然报恩要紧,当进秋妹房中。”
挹香点头称是,命侍婢张灯往怡芳院而来。那知秋兰已命侍儿关好了门矣。挹香叩了几下,忽听侍儿里边答道:“小姐吩咐,请老爷往梅花馆去,以表前后之序。”挹香在着门外笑说道:“燕尔新婚,况今夕三星在户,你去对小姐说,快些开了门,莫误佳期。”侍儿道:“小姐已睡了,倘老爷不往梅花馆,请往别院去罢。”
挹香无奈,复至沁香居,只见小素房门亦然紧闭。挹香复叩铜环,里边侍儿也传语道:“请老爷今夕住在梅花馆,或往别院,这里小姐已睡了。”挹香觉得好笑起来,便道:“你们莫非会同的么?恰芳院不让我进去,这里又是睡了。”
一头说,又往琴、玉两处。谁知皆是一般回绝。
弄得挹香无计可施,只得重往梅花馆,告知爱卿。爱卿笑道:“新郎今夜难矣。我这里也要睡了。”竟将挹香推了出来,将门闭上。
挹香没了主意,复至怡芳院陈说一番,他们都只做不知。又至沁香居恳开门,也是漠然不答。东跑西走,踯躅无定。
徘徊了良久,心知他们为嫡庶之分,所以今夕闭门不纳。我也顾不得了,还是去恳爱姐开门为是。于是复身至梅花馆,便轻轻弹了四弹道:“爱姐姐,还望你开了我罢。那边春色都已深藏,不肯开的了。”爱卿听了,便答道:“我也睡的了。”挹香听了着急道:“好姐姐,你不要作难我了。我日间忙了一天,其实疲惫不堪,姐姐你开了罢。”爱卿听了此言,心中倒也有些怜惜,只得开了挹香进内,挹香方才安身有所。乃笑说道:“不料今日之佳期,仍在姐姐身上。”爱卿啐了一声,安睡不表。
明日,四新人往堂上问安,然后回归香阁。挹香设宴梅花馆,邀集五美同饮。挹香道:“昨日你们四位宛如约齐一般,使我进退■趄。今日看你们如何,只怕躲不来了。”说得四人满面羞红,良久道:“我们俱是初来,第一夕你该住在爱姐房中。”挹香笑道:“你们昨日知我疲倦,所以概施巧计。今夕我打足精神,与你们一逞其技,才见手段。“四人听了挹香这一番打趣,愈觉惭赧,幸亏爱卿在旁用别话支开,挹香方始不说。
酒阑后日色西沉,各院张灯结彩,挹香恐他们再蹈故辙,预到怡芳院坐定。半晌秋兰至,挹香上前,深深四揖道:“前蒙芳卿相救,出死地而得生,又蒙令尊以妹妹终身相许。如今鱼水得谐,实出于仆之意外也。”秋兰见挹香一种温柔,便回了四福,答道:“贱妾村姿陋质,本不敢存事君子之心。乃蒙途路锄强,心铭既久,继而隆寿寺君遇恶僧之害,妾自以德报德。后来家父妄思高对于君,自知颜赧,乃蒙君不弃,允订丝萝。今夕何夕,言念君子,云胡不喜。”秋兰说罢,挹香喜甚,丛话了一番,然后替他除了冠带,同赴罗帏。
明日,挹香至沁香居,小素接入。挹香笑道:“自从在慧姐家得蒙姐姐相爱,愿亲枕席,相订终身,迄今二载有余,未亲芳泽。今夕好与妹妹叙叙旧情了。”小素羞红晕颊,答道:“君果钟情,不忘旧约,但妾自愧鸡雏,不足凤凰并列,如何,如何?”挹香便道:“妹妹,你说错了。宇宙间生美人难,生有情人更难。小生蒙你一片芳情,殷殷眷顾。曾记得那夕在慧姐家,你却不避嫌疑,有情于我。如今四美毕合,小生总是一例相看,决无贵贱悬殊之念。”二人谈谈说说,到了更深,方才共赋高唐。
明日,至媚红轩琴音房中。琴音笑道:“昔日亏你做得出,扮了乞儿前来试我们心迹。幸亏我与素玉姐本来最恨欺贫重富,不然早被你看轻了。”挹香听了,笑说道:“好妹妹,不是我做得出,只因那日林哥哥说起你慧眼识人,欲来拜访。吾说花前月下,往往欺贫爱富,既称慧眼识人,我今扮个乞儿前去,看他们待我如何。倘若看得出来,就是真慧眼了。谁知妹妹一见多情,便出洋银助我,方知名不虚传。所以此时舞榭歌台,人谓无情,我金挹香终谓有情之地。况吾所遇的众姐妹,也没有几何挥霍,尽蒙他们另眼相看。你想世情虽薄,其中岂无清洁之流,惟人自鲜觏耳。如今五美团圆,虽日天假奇缘,其实半出于众姐妹之情也。”说着便挽了琴音的手,一同安睡。
明日,至步姣馆素玉房中,自然也有一番绸缪的情景。
嗣后挹香或往梅花馆,或往各院,都是雨露均调,不存偏爱。
光阴迅速,又到了腊月寒天。挹香乐极悲生,清晨冒了些风,竞生起病来,卧床不起,已有旬朝。急得父母与五位美人计无所出,延医看治,药石无功。爱卿与秋、素、琴、玉四人俱衣不解带,轮流的伏侍。谁知日复一日,病魔愈深,三焦灼热,六脉芤空,竟不知人事,饮食渐渐不能进喉。清楚的时候对父母说道:“孩儿不孝,顾复未酬,如今谅不能久存人世的了。儿死之后,望二亲不要过悲,譬如未曾养吾这不肖孩儿。犹幸爱卿媳妇腹中有孕,金氏宗祧不至无继。儿死之后,这五房媳妇自然影只形单,倘有不到之处,望两大人善言教导他们,孩儿虽死亦瞑目矣。还有一桩事情,儿有几个好友,必须与他一别。更有几个知己美人,蒙他们俱十分怜惜,儿欲去邀他们来诀一长别。望两大人格外之恩,容孩儿一见,更加感恩不浅。”
铁山含泪道:“我儿且安心静养。这是年灾月晦,否去自然泰来。明日吾叫人去请邹贤侄等以及你的心爱美人到来就是了。”
挹香方才欢乐。又向爱卿等五人道:“爱姐姐,天之忌吾,无可如何。方与你们五个人叙无一载,遽欲长离。你们须要孝养翁姑,替吾克全子道。倘日后有幸生了一子,须要尽心抚育,可知吾金氏香烟,全靠你一人身上。如可抚养成人,吾冥冥中亦见你情了。再者吾死之后,你们五位姐妹也不要十分苦楚,须知人生一世,本来是个幻梦,就是与你们叙首百年,仍旧要死的。况吾金挹香是个风流潇洒的人,就是死了么也不与他们浊鬼入道,依旧风流潇洒的。你们千万不要苦楚,至嘱,至瞩。”说罢,又昏昏睡去。爱卿等见挹香如此说话,大家都哭得几乎晕去。
到了明日,铁山命人往邹、姚、叶三处去邀,又往众美人家去请。众美人知挹香病重,又是他父母来接的,所以个个趋往金家看视。
却说邹拜林新著着一部《耐烦斋笔记》,所以好几天杜门不出。那日正在钞胥,忽闻此信,早急得心乱如麻,眼中垂泪,飞也一般开了园门,到挹香家里。疾忙至床前一望,见挹香病骨峻■,奄奄待尽,口中呓语喃喃,十分可伯。爱卿等五人俱垂泪相伴。拜林看了这般情形,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爱卿见拜林至,含泪道:“林伯伯,为何好久不来,你香弟弟为你眼多望穿了。”又将病源一切告诉了拜林,又道:“如今或清或晕,不知可还认得你来。”拜林便走到床前,连唤“香弟”,谁知挹香睁着眼儿,还在自言自语。拜林见唤他不应,便立在床前,听他说些什么。只听挹香说道:“你们这些人,不要这般催促,我尚有许多事情没有了结。况我金挹香是视死如归的人,不比那偷生怕死之徒。因我有几个美人、几个好友未曾一别,你们且等几天。”停了一回,又说道:“半天是不够的,难道吾一榜称魁,倒受你们节制么?至少三天。你们若怕受责,我到森罗殿上替你们说个情儿就是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拜林知是鬼卒勾人,不觉惨然欲绝,便大喝道:“何物揶揄,竟敢胡闹?我邹拜林在此!”
说罢,见挹香顿时清楚,连忙起身,扯了拜林道:“林哥哥,我想得你好苦啊!不知梦仙与仲英哥哥来否?”拜林道:“没有来。”挹香道:“为何不来?我为要与你们别一别。”说着便洒泪道:“林哥哥,吾与你相识以来,蒙你心心相印,真个胜于同胞。如今归期已促,特邀哥哥一别,并欲奉托数事。”拜林洒泪道:“香弟弟,什么事情?”挹香道:“家中一切,吾哥哥在于比邻,况与我宛如一家。我死之后,千万托你照料照料。余外众美人,我也不能保护他们了。但月素妹妹与我最为知己,我死后,你可替我劝他,教他不要苦楚,早作从良之计。这是第一桩要事。再者寄语诸君子,说我金挹香迫于行矣,勿责不别之罪。这是第二桩要事。再者日后生了侄儿,长成后必须费你的心,训以诗书,责备苛求,必要犹子比儿的看待。这是第三桩要事。再者我还有《读庐丛书》一部在着书馆中,日后你向爱姐取了,付诸梨枣,以表我一生心血。这是第四桩要事。再者望哥哥自己保重,花前月下如念故人,只要望西呼三声香弟,或者我一灵未泯,再能与君魂梦相亲。这是第五桩要事。哥哥千万勿忘,我无言矣。”说罢,泪如雨下。
拜林听了,十分惨恻,便道:“香弟宽怀,吉人自有天相,少不得灾退身安,不要说这许多不吉之语。”
正说间,忽报林婉卿、蒋绛仙、何月娟、陆丽仙、孙宝琴、陈秀英、胡碧珠、吕桂卿、吴慧卿、谢慧琼十位美人到来。挹香道:“来得妙哉,来得妙哉。我之素愿毕矣。”
即命相请进内、挹香泪汪汪说道:“仆蒙众姐妹深情,怜爱了几载。惜金某无福,不能再叙。望众位早择百年之侣,溷迹歌楼,终非了局。身子大家保重,切弗为我金某悲惋。我虽身死,性情不死,必不与俗鬼为伍的。”说罢,目视众美,淌了无数泪儿,竞昏昏睡去。
众美与拜林一齐挥泪。拜林对爱卿道:“我看香弟有时清楚,谅无大碍。惟恐天有不测风云,可替他冲冲喜,以寿衣靴帽设案拜之,或者能痊亦未可卜。”拜林说罢,爱卿早苦得噎塞咽喉,哭都哭不出了,一交跌倒,猝然昏厥。惊得众美人与侍婢连番呼唤,方始醒来,复又大哭。众美人无一个不两眶流泪,梅花馆中一片哭声沸处。
恰好仲英、梦仙到来,听见哭声,吓得小鹿乱撞,冷汗直淋。直至到了梅花馆,方始心定。正欲动问,忽报孟幼卿、陆丽春、张飞鸿、陆文卿、郑素卿五位美人到来。爱卿接进,众人便去看挹香,见挹香还是昏昏睡着。
不知可能再与他们说话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