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窃他诗占尽假风光 恨傍口露出真消息
世事唯唯还否否,若问先生,姓字称乌有。偷天换日出予手,谁敢笑予夸大口?
岂独尊前香美酒,满面春风,都是花和柳。而今空燥一时皮,终须要出千秋丑。
右调《蝶恋花》
话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袁隐、计成饮酒完,正起身回,忽撞见张寅,同着一个朋友,高方巾,阔领大袖华服,走入亭来。彼此俱是相认的,因拱一拱手。张寅就开口说道:“天色尚早,小弟们才来,诸兄为何倒要回去?”燕白颔答道:“春游小饮,不能久于留客,故欲归耳。”袁隐因指着那戴高方巾的朋友,问张寅道:“此位尊兄高姓?”张寅答道:“此乃山左宋子成兄,乃当今诗人第一,为晏府尊贵客。今日招饮于此,故命小弟奉陪而来。”宋信就问四人姓名,也是张寅答道:“此位袁石交,此位计子谋,此位平子持,此位燕紫侯。紫侯兄就是所说华亭冠军,王宗师极其称赞之人。”宋信听了,便足恭道:“原来就是燕兄,久仰,久仰。”遂上前作揖。燕白便忙还礼道:“宋兄天下诗人,小弟失敬。”作完揖,宋信正要攀谈叙话,忽听得林下喝道声响,知是晏知府来了,大家遂匆匆要别。宋信对着燕白颔刚说得一声:“改日还要竭诚奉拜。”燕白颔便拱拱手,同平如衡、袁隐、计成同下亭子去了不题。
原来宋信在扬州被冷绛雪在陶进士,柳孝廉面前出了他的丑,后面传出来,人人嘲笑,故立身不牢,因想晏文物在松江做知府,旧有一脉,故走来寻他。晏知府果念为他受延杖之苦,十分优待。故宋信依然又阔起来,自称诗翁,到处结交。这日,晏知府请在迁柳庄听莺,故同张寅先来,恰与燕白颔相遇。
燕白颔与众人下得亭子,晏知府的轿早到了。晏知府一眼看见,便问张寅道:“那少年像是燕生员。”张寅答道:“正是。”晏知府便对宋信说道:“这个燕生员乃是本郡燕都堂之子,叫做燕白颔。年虽少,大有才望。前日宗师考他个案首,闻得说还要特荐他哩。”宋信道:“生员从无特荐之例,宗师为何忽有此意?”晏知府道:“闻得是圣上见山黛有才,因思女子中尚然有才人,岂男人中反无佳士。故面谕各省宗师加意搜求,如不得其人,便要重处,所以王宗师急于寻访。前日得了燕白颔十分大喜。又对本府说,一人不好独荐,须再得一人,同荐方妙。再三托本府搜求。兄若不为前番之事,本府报名荐去,倒也是一桩美事。”宋信恐怕张寅听见前番之事,慌忙罩说道:“晚生乃山中之人,如孤云野鹤,何天不可以高飞,乃欲又入樊笼耶?老先生既受宗师之托,何不就荐了张兄?况张兄又宗师之高等,去燕兄止一间耳。”晏知府听了,连忙笑说道:“本府岂不知张兄高才当荐,但科甲自有正途,若以此相浼,恐非令尊公者先生期望之意也。”宋信连连点首道:“老先生爱惜张兄可谓至矣。”张寅道:“门生蒙公祖大人培植,感激不尽。”说罢方才上席饮酒。
饮了半晌,晏知府又问道:“方才我看见与燕生员同走还有一少年,可知是谁?”张寅答道:“那少年不是松江人,乃是平教官的侄儿,叫做平如衡。虽也薄薄有些才情,只是性情骄傲,不堪作养。”晏知府道:“原来如此。”就不再问了。大家直饮到傍晚方散。
晏知府先上轿去了,张寅与宋信携手缓步而归。一路上张寅说道:“小弟因遵家严之教,笃志时艺,故一切诗文不曾留意。近日燕白颔与平如衡略做得两句歪诗,便往往欺侮小弟。今闻宋兄诗文高于天下,几时设一酌,兄怎生做两首好诗压倒他二人,便可吐小弟不平之气。”宋信道:“若论时艺,小弟荒疏久了,不敢狂言;若说做诗,或可为仁兄效一臂之力。”张寅大喜道:“得兄相助,足感高谊。”二人走入城方别了。
过了数日,宋信闻知燕白颔是个富贵之家,又是当今少年名士,思量结交于他,遂买了一柄金扇,要写一首诗做贽见礼送他。再三在自家诗稿上寻,并无一首掇得出。欲待不写,却又不像个诗人行径;欲要信手写一篇,又恐被他笑话。想了半日,忽然想起道:“有了,何不将山黛的《白燕诗》偷写了,只说是自家做的,燥一燥皮,有何不可。”主意定了,遂展开扇子,写在上面,又写了个名帖,叫人拿着,一径来拜燕白颔。到了门上,将名帖投入。一个家人回道:“相公出门了。”宋信问道:“哪里去了?”家人回道:“王宗师老爷请去了。”宋信又问道:“今日不是考期,请去做甚么?”家人道:“听得说是要做诗,不知是也不是。”宋信道:“既是不在家,拜上罢。”就将名帖同扇子交付家人收下,去了。
原来燕白颔与平如衡会过,便彼此谈论,依依不舍。遂移了平如衡在燕白颔书房中住下,以便朝夕盘桓。这日燕白颔虽被宗师请去,平如衡却在书房中看书。家人接了名帖并扇子,遂送到书房中来。平如衡看见,就问道:“是谁人的?”家人道:“是一位宋相公来拜送的。”平如衡遂接过去一看,看见名帖是宋信,心下暗道:“想必就是前日迁柳庄遇见的那人了。”再将扇子上诗一看,见题是《咏白燕》,因想道:“白燕诗自有了时大本与袁凯二作,后来从无人敢继,怎么他也想续貂!不知胡说些甚么。”因细细读去。才读得头两句,便肃然改容;再读到首联“鸦借色”,“雪添肥”,不觉大惊道:“此警句也。”再细细读完,因拍案叹息道:“怎便说天下无才!似此一诗,风流刻画,又在时、袁之上。我不料宋信那等一个人品有此美才!”因拿在手中吟咏不绝。
直吟到午后,燕白颔方回到书房来,对平如衡说道:“今日宗师请我去,要我做燕台八景诗,又要做祝山相公的寿文。见我一挥而就,不胜之喜,破格优待。又要特疏荐我为天下才子第一。又不知谁将吾兄才名吹到宗师耳朵里,今日再三问小弟可曾会兄,其才果是何如。小弟对道,‘最是相知,其才十倍于己。’宗师听了,大喜之极,还要请兄一会,要将兄与小弟同荐。荐与不荐虽无甚荣辱,然亦一知己也。”平如衡道:“宗师特荐天下才子,虽亦一时荣遇,然有其实而当其名则荣,若无其实而徒处其名,其辱莫大焉。此举吾兄高才,当之固宜,小弟实是不敢。”燕白颔道:“吾兄忝在相知,故底里言之。兄乃作此套言,岂相知之意哉?”平如衡道:“小弟实实不是套言。天下才子甚多,特吾辈不及见耳。今若虚冒其名而被召进京,京师都会,人才聚集,那时彼一才子,此一才子,岂不羞死。”燕白颔笑道:“吾兄平素眼空四海,今日为何这等谦让?”平如衡道:“小弟不是谦让,争奈一时便有许多才子,故不敢复作旧时狂态。”燕白颔道:“一时便有许多?且请问兄见了几个?”平如衡道:“小弟从离洛阳,自负天下才子无两,不意到了山东汶上县,便遇了一个小才女,便令小弟瞠然自失。到了松江,又遇见吾兄,又令小弟拜于下风。不意今日又遇见一个才子,读其诗百遍,真令人口舌俱香。小弟若再缅颜号称才子,岂非无耻。”燕白颔道:“汶上者道远无征,且姑无论;小弟不足比数,亦当置之;且请问今日又遇何人?”平如衡遂将扇子递与燕白颔看,道:“此不又是一才子乎?”燕白颔展开读了一遍,不觉惊讶道:“大奇,大奇!前日遇见那个宋信,难道会做这样好诗?我不信,我不信!”平如衡道:“他明明写着‘《咏白燕》小作,书以紫侯词兄郢政’怎说不是他做的?”燕白颔道:“若果系他的笔,清新俊逸,真又一才子也。但细观其诗,再细想其人,实是大相悬绝。”平如衡道:“他既来拜兄,兄须答拜。相见时细加盘驳,便可知其真伪矣。”燕白颔道:“这也有理。明日就同兄一往,何如?”平如衡道:“小弟就同去也无妨。”二人算计定了,燕白颔便叫取酒。二人对饮,细细将《白燕诗》赏玩,俱吃得大醉方歇。
到了次日,燕白颔果然写了名帖,拉平如衡同去回拜。寻到寓处,适值宋信不在,只得投了一个名帖便回。二人甚是踌躇,以为不巧。不期回到门前,忽见一个家人,手中捧了一个拜盒在那里等候。看见燕白颔与平如衡回来,便迎着说道:“家相公拜上二位相公,明日薄酌,奉屈一叙。”就揭开拜匣,将两个请帖送上。燕白颔接了一看,见是张寅的名字,心中暗想道:“他为甚请我?”因问道:“明日还有何客?”家人答道:“并无杂客,只有山东宋相公与二位相公。”燕白颔又问道:“山东宋相公?可就是与府里晏老爷相好的么?”家人道:“正是他。”燕白颔道:“既是他,可拜上相公,说我明日同平相公来领盛情。”家人应诺去了。
燕白颔因与平如衡商量道:“兄可知老张请你我之意么?”平如衡道:“无非是广结交以博名高耳。”燕白颔道:“非也。老张一向见你我名重,十分妒忌。今因宋信有些才情,欲请他之力,以强压你我二人耳。”平如衡道:“这也无谓。如宋信果有才,你我北面事之亦所甘心,怎遮得张寅一字不通之丑。”燕白颔道:“正是这等说。况宋信白燕诗,小弟尚有几分疑心。明日且同兄去,一会便知。”平如衡道:“若论前日小弟骄傲了他,本不该去。既要会宋信,只得同去走走。”二人算计定了。
到了次日过午,张家人来邀酒,燕白颔同平如衡欣然而往。到门,张寅迎入。此时宋信已先在厅上。四人相见,礼毕分坐。宋信是山东人,又年长,坐了首位;平如衡年虽幼,是河南人,坐了二位;燕白颔第三位;张寅主人,下陪。坐定,先是宋信与燕白颔各道相拜不遇之情。燕白颔又谢金扇之惠,又盛称《白燕诗》之妙。平如衡亦赞《白燕诗》。宋信见二人交口称赞,便忘记是窃他人之物,竟认做自己的一般,眉宇扬扬,说道:“拙作颇为众赏,不意二兄亦有同心。”燕白颔道:“不知子都之姣者,是无目者也。天下共赏方足称天下之才。”大家闲叙了一回,张寅就请入席饮酒。饮到半酣,又谈起做诗。燕白颔有意要盘驳他,忽问道:“宋兄遨游天下,当今才子还数何人?”宋信道:“当今诗人,莫不共推王、李。然以小弟论之,亦以一时显贵得名耳。若求清新俊逸之真才,往往散见于天下。如今日三兄高雅,岂非天下才子。”平如衡道:“小弟辈原不敢多让,今遇宋兄,不觉瞠乎后矣。”说罢,彼此大笑。张寅道:“三兄俱当今才子,不必互相谦让。且再请数杯,必须求领大教,方不虚今日。”燕、平二人道:“少不得要抛砖引玉。”宋信正说得高兴,又吃得高兴,忽听得要做诗,心下着忙,便说道:“既蒙三兄见爱,领教正自有日,何必在此一时。”
事有凑巧,正说不完,忽见一个家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学生从外入来。众问何人,张寅答道:“是小舍弟。”宋信道:“好个清秀学生。”忙叫抱到面前顽耍。忽见他手中拿着一把扇子,上面画着一株桐树,飘下一叶,落款是“新秋梧桐一叶落图。”宋信看见,触想起山黛做的“梧桐一叶落”的诗,便弄乖说道:“三兄要小弟即席做诗,虽亦文人美事,但小弟才迟,又不喜为人缚束。今见小令弟扇上图画甚佳,不觉情动。待小弟妄题一首请教,何如?”张寅听了,连声道:“妙,妙,妙!”遂叫左右取出笔砚送上。宋信拈笔,欣然一挥而就。燕平二人见他落笔敏捷,已先惊讶;及接到手一看,见词意蕴藉,更加叹赏;再读到结句“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不觉彼此相视,向宋信称赞道:“宋兄高才如此,小弟辈甘拜下风矣。”宋信听了,喜得抓耳挠腮,满心奇痒,只是哈哈大笑。张寅见宋信一诗压倒燕、平,不胜欢喜。因将扇子付与小兄弟去了,就筛了一大犀杯酒,送与宋信道:“宋兄有此佳作,可满饮此杯,聊为庆贺。”宋信道:“信笔请教,有何佳处。”张寅笑道:“小弟不是诗人,也不知诗中趣味。但平兄自负诗人,眼空一世,今日这等称赞,定有妙处了。”平如衡是个直人,先见了《白燕诗》,已有八九分怜爱,今又见当面题咏,便信以为真,真心服输,一味赞羡,哪里还顾张寅讥诮。燕白颔又再三交誉,弄得个宋信身子都没处安放。大家欢欢喜喜,直吃到傍晚方散。张寅就留宋信在书房中宿了。张寅以为出了他的气,满心欢畅不题。
却说燕白颔同平如衡回到家里,因相与叹息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看老宋那个人物,万万不道他有此美才。”平如衡道:“昨日《白燕诗》兄尚有疑,今日《梧桐一叶落诗》当面挥笔,更有何疑?岂非天下才子原多,特吾辈不及尽见耳。”燕白颔道:“人才难忽如此,今后遇卖菜佣,亦当物色之。”二人又谈了半晌,方各歇息。
到了次早,平如衡睡尚未起,忽见叔子平教官差斋夫来,立等请去说话。平如衡不知为何,只得与燕白颔说知,别了来见叔子。平教官接着,就说道:“昨日晏府尊将两个名帖来,要请我与你去一会,不知为何。我故着人来接你商量,还是去好,不去好?”平如衡道:“若论侄儿是河南人,他管我不着,可以不去。但尊叔在此为官。不去恐他见怪。”平教官道:“我也是这等想。还是同去走走,看他有甚话说。”就留侄儿吃了饭。只见昨日送帖儿的差人又来催促,平教官只得同了侄儿,坐轿到府前。
差人禀知晏府尊,便叫先请在迎宾馆中坐下。随即自家落馆,以宾主礼相见,逊坐待茶。茶罢,晏知府便先开口说道:“今日请二位到此,别无话说,只因王宗师大人奉圣旨要格外搜求奇才,前日于考试中自取了燕生员,不便独荐,意欲再求一人,以为正副。在三学中细细搜罗,并无当意之人,屡屡托本府格外搜求。本府不敢不遵,因再三访问,方知令侄子持兄是个奇才。又因隔省,不属本府所辖,不便唐突,故转烦贤契招致。今蒙降重,得睹丰姿,果系青年英俊,其为奇才,不问而可知矣。”平教官道:“舍侄未学小子,过蒙公祖大人作养,感激不尽。但以草茅寒贱,达之天子之庭,实非小事,还求公祖大人慎重。”晏知府道:“本府亦非妄举。就是平兄与燕生员迁柳庄听莺所联佳句,本府俱已览过,故作此想。不必过谦。”平如衡因说道:“生员虽异乡葑菲,今随家叔隶于帡幪之下,即系门墙桃李。蒙公祖大人培植,安敢自外?但生员薄有才名,不过稍胜驾骀,实非绝尘而奔之骏足也。”晏知府笑道:“平兄不必过逊。当今才人,岂尚有过于二兄者哉?”平如衡道:“不必远求,即公祖太宗师之贵相知宋子成,便胜于生员辈多矣。”晏知府听了,大笑道:“宋子成与本府至交,本府岂不知之?平兄不要为虚名所惑。”平如衡道:“生员倒未必惑于虚名,只恐公祖太宗师转舍近而求远。公祖太宗师既见生员辈的《听莺诗》,则宋子成的《白燕诗》未有不见之理。”晏知府笑道:“宋子成有甚《白燕诗》!”平如衡道:“怎说没有?待生员诵与公祖太宗师听。”因高吟两句道:“‘淡额羞从鸦借色,瘦襟止许雪添肥’,此岂非宋子成《白燕诗》么?难道公祖太宗师竟不曾见?”晏知府听了笑道:“此乃山小姐所作,与宋子成甚相干!”平如衡大惊道:“莫非偶然相同?待生员再诵后联与公祖太宗师听。”因又高吟二句道:“‘飞来夜黑还留影,衔尽春红不浣衣。’”晏知府听了,一发大笑道:“正是山小姐所作。结尾二句待本府念了罢:‘多少艳魂迷画栋,卷帘惟我洁身归’,是也不是?”平如衡听了,呆了半晌,心下暗想道:“原来是抄别人的。只是《梧桐一叶落诗》当面做的,难道也是抄袭不成?”因又说道:“宋子成昨日新作《梧桐一叶落诗》,十分警拔。待生员再诵公祖太宗师听。”晏知府想一想,道:“《梧桐一叶落诗》,莫非末句是‘正如衰盛际,先有一人愁’么?”平如衡见晏府尊念出,连连点首道:“正是,正是。”晏知府道:“这一发是山小姐所作了。”平如衡忙打恭道:“且请问公祖太宗师,这山小姐却是何人?”
晏知府正打帐说出山小姐是何人,忽许多衙役慌慌张张跑来报道:“按院老爷私行入境,两县并刑厅四爷俱飞马去迎接了。老爷亦须速去候见。”晏知府听了,便立起身辞说道:“按君入境,不得奉陪。二位且请回,改日再请相会。”说罢竟匆匆去了。
平教官与平如衡只等晏府尊去后,方才上轿回来。平教官竟回学里不题。平如衡依旧望燕白颔家来。寻见燕白颔,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你道此事奇也不奇?”燕白颔听了道:“《白燕诗》小弟原说他有抄袭之弊,但不料《梧桐一叶落诗》也是抄袭。怎偏生这等凑巧,真是奇事!”平如衡道:“这也罢了。但不知山小姐是何人,怎生样做《白燕诗》与《梧桐一叶落诗》都被他窃了?只可惜方才匆匆,未曾问个明白。”燕白颔道:“既有了山小姐之名,就容易访问了。”平如衡道:“纵有其人而知其名,边不知其中委曲,还须要问晏公,方才得其详细。”燕白颔道:“问晏公,不若原问老宋。”平如衡道:“怎生样问他?”燕白颔道:“这不难。老张既请了你我,也须复他一席。待明日请他来,你我在席上慢慢敲打他,再以山小姐之名勾挑他,他自己心虚,自然要露出马脚来。”平如衡大笑道:“这也有理。”
二人算计定了,到次日便发帖来请,张寅与宋信接了帖子,以为被他压倒,此来定要燥一场脾胃,便欣然答应。只因这一来,有分教:雪消山见,洗不尽西江之羞;水落石出,流不尽当场之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虚心病陡发苦莫能医 盗贼赃被拿妙于直认
词曰:
死尸雪里谁遮护,到头马脚终须露。漫说没人知,行人口似碑。求君莫说破,说破如何过?可笑复可怜,方知不值钱。
右调《菩萨蛮》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欲要问山小姐《白燕诗》消息,遂发帖请宋信与张寅吃酒。宋信与张寅不知其意,只道敬他才美,十分快活,满口应允。到了正日,欣然而来。燕白颔迎入,与平如衡相见,礼毕叙坐,谈了许多闲话,然后坐席饮酒。
饮到半酣之际,燕白颔忽然赞道:“宋兄之才,真可称天下第一人矣!”宋信笑道:“燕兄不要把‘才子’二字看轻了。这才子之名有好几种论不得。”燕白颔道:“请问有哪几种?”宋信道:“第一是乡绅中才子论不得:他从科甲出身,又居显宦,人人景仰。若有得一分才,便要算他十分才,所以论不得。第二是大富家才子论不得:他货财广有,易于交结,帮人人作曹丘之誉,无才往往邀有才之名,所以也论不得。”燕、平二人听了,微微冷笑道:“宋兄所论,最为有理。”张寅遂大声说道:“宋兄高论,曲尽入情,痛快之极!”宋信道:“不独富贵,第三便是闺阁之才也论不得:他娥眉皓齿,杏脸桃腮,人望之先已消魂;著再能成咏,便是千古之慧心香口矣,所以也论不得。惟小弟山人之才,既无乌纱象简以压人,又无黄金白璧以结客。以蓬荜之卑,而遨游于王公大人之上,若非薄有微长,谁肯垂青刮目?”张寅大笑道:“果然,果然!”燕、平二人只是笑。
宋信道:“不说山人个个便是才子,内中原有不肖。”燕白颔道:“为何又有不肖?”宋信道:“求显者之书而干渴富室,假他人之作而冒为己才,见人一味足恭,逢财不论非义。如此之辈,岂非不肖?若我小弟,在长安时,交游间无不识之公卿,从不曾假其片纸只字以为先容。至于分题刻烛,纵使撚断髭须,呕出心血,绝不盗袭他人残唾。所以遍游天下,皆蒙同人过誉。此虽恶谈,不宜自述,因三兄见爱,出于寻常,故不禁狂言琐琐。”燕白颔道:“宋兄不独知人甚切,而自知尤明。且请问宋兄,这《白燕诗》清新俊逸,压倒前人,不知还是自作,还是与人酬和?”宋信不曾打点,突然被问,心下恍惚,欲要说是与人酬和,恐怕追究其人,因答道:“此不过一时有感自作耳。”燕白颔又问道:“不知还是在贵省所作,不知还是游燕京所作?”宋信一时摸不着所问情由,只得漫应道:“游燕时所作。”燕白颔道:“闻得京中山小姐亦有《白燕诗》,独步一时,不知宋兄曾见过么?”宋信听见问出“山小姐”三字,打着自家的虚心病,不觉一急,脸色通红,一时答不来,只得转问道:“这山小姐,燕兄为何也知道?”燕白颔见宋信面色有异,知有情弊,一发大言惊吓他道:“昨有一敝友从京中来,小弟因将宋兄的《白燕诗》与他看。他说在京中曾见山小姐的《白燕诗》,正与此相同。不知还是山小姐同了宋兄的,又不知宋兄同了山小姐的?”宋信首了急,红着脸,左不是,右不是,只得勉强说道:“各人的诗,那有个相同之理!”燕白颔道:“敝友不但说《白燕诗》相同,连《梧桐一叶落诗》也说是相同的,却是为何?”宋信没奈何,转笑嘻嘻说道:“这也奇了。”张寅见宋信光景不好,只得帮说道:“同与不同且勿论,但说山小姐是个女子,哪有个女子能做如此妙诗之理?只怕贵友之言有些荒唐。”燕白颔道:“荒唐与不荒唐,小弟也不知,只有宋兄心下明白,必求讲明。”宋信说不出,只是嘻嘻而笑。平如衡见宋信欲说难于改口,因正色说道:“吾辈初不相知,往来应酬,抄录他人之作,偶然题扇,亦是常事。宋兄昨日初遇紫侯,尚未相知,便录山小姐之作以为己作,不过一时应酬,这也无碍。今日尔我既成至交,肝胆相向,若再如前隐晦,便不是相知了。”燕白颔听了,因拍掌道:“子持此论,大为有理。”宋信见事已泄漏,料瞒不得,只得借平如衡之言,便老着脸,哈哈大笑道:“子持兄深知我心。昨日与诸兄初会,未免有三分客套;今已成莫逆,定当实告。只是这山小姐之事,说来甚奇,三兄须痛饮而听。”平如衡与燕白颔俱大喜,道:“宋兄快士也!小弟辈愿饮。”随叫左右筛起大犀杯,各各送上。
大家吃了两杯,燕白颔便开口道:“山小姐果为何人?望宋兄见教。”宋信无法,只得直说道:“这山小姐乃当朝山显仁相公之女,名唤山黛,如今想也有十四五岁了,做《白燕诗》时年方十岁。生得娇倩如花,轻盈似燕,且不必论,只说他做的诗,不独时人中少有,真足令汉唐减色,所以当今天子十分宠爱。”燕白颔道:“小小年纪,天子为何得知?”宋信道:“因天子大宴群臣,偶见白燕,诏翰林赋诗。翰林一时应诏不来,天子不悦,山相公因献上此诗。圣心览之甚喜,故特特诏见。又面试《天子有道》三章,援笔立就,龙颜大悦。因赐玉尺一柄,着他量度天下之才;又御书‘弘文才女’四字,其余金帛不论。山相公因盖了一座玉尺楼,将御书横作匾额,供在上面。叫他女儿坐卧其中,拈弄笔墨。长安诗求文者日填于门。”燕白颔道:“宋兄曾面见其人?果是真才么?”宋信道:“怎么不见?怎么不真?也曾有人疑他是假,动疏参论。天了敕尚宝少卿周公梦、翰林庶吉士夏之忠,礼部主事卜其通,行人穆礼、中书颜贵五臣与他考较。此一举,人人替他提忧,道一个小小女子,怎当得五个名臣考较!谁知真正才子,实系天生,不论男女,不论年纪。这山小姐接了题目,信笔一挥,无不立就,将五个科甲名公惊得哑口无言,笔不敢下。”
燕白颔与平如衡听见说得津津有味,不觉神情起舞,眉宇开张,道:“我不信天下有此等才女。且请问,考较的是几首甚么诗?”宋信道:“诗值甚么!只亏他一首《五色云赋》,约有六七百言,草也不起,下笔立成。内中含规颂圣,大有意味,真令人爱杀。”平如衡道:“《五色云赋》宋兄记是么?”宋信道:“文长,那记得许多。只记得内中警句道:‘绮南丽北,彩凤垂蔽天之翼;艳高冶下,龙女散漫空之花。’又一联道:‘不线不针,阴阳刺乾坤绣;非毫非楮。烟霞绘天地之图。’你道好么?”燕白颔叹息道:“若非遇兄,几不知天地间有此闺阁之秀!”平如衡道:“我辈男子,稍有寸长,便夸于人曰才子,视此岂不颜厚?”宋信道:“天子也是此意,说道:‘女子中且有如此美才,岂可以天下之大,无一出类才人!’故严督学臣,格外搜求。昨闻得王督学要特荐二兄,也正为山小姐而起也。”
燕白颔道:“这山小姐如今有人家聘了么?”宋信道:“小弟出京时,一来他年纪尚小,二来山相公也难于说话,三来山小姐为天子所知,等闲无才之人也不敢轻求,所以不曾受聘。”张寅道:“这等看起来,若非公侯大臣家子弟,万万不能了?”燕白颔道:“山小姐既是才女,定然选才。大臣子弟若是无才,岂能动其心?”大家说说笑笑,直饮到酣然,宋信与张寅方才别去。正是:
小人颜厚不知羞,一个哈哈便罢休。
若是面红兼汗下,尚能算做圣贤俦。
张寅与宋信本欲燥皮,倒讨了一场没趣而去不题。且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自闻了山小姐之名,例终日痴痴呆呆,只是思想。燕白颔忽说道:“这山小姐之事,我终有几分疑心。”平如衡道:“兄疑何事?”燕白颔道:“小弟终疑宋信之言不确。那有小小女儿,有如此才美之理?”平如衡道:“据小弟看来,此事一痕不爽。”燕白颔道:“子持兄何所据而知其不爽?”平如衡道:“前日对兄不曾说完。小弟曾在汶上县闵子祠遇一女子,也只一十二岁。题壁之诗,美如金玉。此系小弟目击,难道也有甚么疑心?由此看来,则山小姐之事不虚矣。”燕白颔道:“此女曾知其姓名么?”平如衡道:“他处自署名‘维扬十二岁才女冷绛雪’。看他行径,像个显宦人家宅眷。但在《缙绅》上细查,扬州并无一个姓冷的官宦。不知为何?”燕白颔道:“据兄之言,参之宋信所说,则是当今一时而有两才女矣。以弟与兄而论,也算做一时两才子。但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任是公卿,任是有才,未有不愿得才美兼全而结婚姻者。若苍天有意,得以山、冷二小姐配兄与弟,岂非一时快事,千秋佳话!但恨天各一方,浮萍大海,纵使三生有幸,亦会合无由,殊令人怅惘。”平如衡道:“兄生于富贵之家,从未出户,看得道路艰难,便作此想。若以小弟而论,只身四海,何处不可追寻?但患无其人耳。今既有山黛,冷绛雪之名,则上天下地,皆踪影之乡。小弟在汶上时即欲追随,徒以资斧不继,故至此耳。”燕白颔听了大喜,道:“吾兄高论,开弟茅塞。富贵功名,吾与兄自有,何必拘拘于此。冷绛雪虽不知消息,难于物色,而山黛为当朝宰相之女,岂有访求不得之理?若论道路行李,小弟自足供之。行当与兄寻访,若有所遇,也不枉你我一生名实。”平如衡道:“莫说他是两个美人,尚有婚姻之想,即使两个朋友,有如此才美,亦不可当吾身而失之。”燕白颔连声道:“是”。二人算计定了。
又过得数日,忽报房来报说:“王学院老爷已特疏荐松江府燕白颔、河南府平如衡为天下奇才。若使黼黻皇猷,必有可观。伏乞敕下有司,优礼征诏,以彰崇文之化。”燕白颔看了,与平如衡商量道:“你我既为宗师荐了,明日旨意下时,少不得要征诏入京,便可乘机去访山小姐了。”平如衡道:“若待征诏入京去访,便有许多不妙。”燕白颔道:“有何不妙?”平如衡道:“山小姐之才既上为天子所知,下为公卿所服,必非等闲可及。你我被荐为天下才子,倘圣上诏与考较,莫说全不及他,即稍有短长,便是辽东白豕,岂不惹人笑死。”燕白颔道:“似此如之奈何?”平如衡道:“据小弟愚意,莫若乘荐本才入,圣旨未下,兄与小弟改易姓名,潜走入京。山小姐既有玉尺楼量度天下之才,求诗求文者日填于门,料不避人。你我且私去与他一较,看是如何?若是其才与我辈仿佛,不至大相径庭,明日旨意下了,便可赴阙应诏;若是万分不及,便好埋名隐姓,作世外之游,也免得当场出丑。”燕白颔笑道:“兄的算计倒也万全,只是看得山小姐太高,将你我自视太低了。你我一个男子,胸中有万卷书,口中有三寸舌,一枝笔从来纵横无敌,难道见了一个小小女子,便死了不成?”平如衡笑道:“兄不要过于自夸。李太白唐时一人,曾见崔颖《黄鹤楼》诗而不敢再题。小弟岂让人之人?天下事最难料。前日在闵子祠看了冷绛雪之诗,小弟几乎搁笔,何况山黛名重一时,岂可轻觑。”燕白颔笑道:“也罢,这都依你。只是还有一件,也要讲过。”平如衡道:“有何事要讲?”燕白颔笑道:“山小姐只一人,你我却是两个,倘到彼时,他要选才择婿,却莫要怪小弟不让。”平如衡也笑道:“好,好,一发与兄讲明,你我俱擅才子之名,一时也难分伯仲。若要与兄同考,以兄门第,自然要拔头筹。就是今日同应征诏而去,当事者必定要首取于兄。何也?兄为都宪之后,门生故吏满于长安,岂有不为兄先容者?小弟虽逊一筹,而私心窃有不服。今日山小姐既有玉尺量才之称,兄若肯与小弟变易姓名,大家无有依傍,止凭文字,若有长短,弟所甘心。”燕白颔道:“以小弟为人,岂靠门第作声价。”平如衡道:“兄虽不靠门第,而世情未免以声价取门第。惟有无名寒士之取为最公。吾兄若肯一往,则你我二人之文品定矣。”燕白颔道:“既然如此,当变姓名,与兄同往。”平如衡道:“要行须索早行。若迟了,圣旨一下,便有府县拘束,出门不得了。”燕白颔道:“作速打点就是。”二人算计停当,一面收拾起身不题。
却说张寅只指望借宋信之才压倒燕、平二人,不期被燕白颔搜出底脚,又出了一场丑,十分没趣。又闻得山小姐才美,心下想道:“怎能够娶了山小姐为妻,则二人不压而自倒矣。”又想道:“若论起门楣,他是宰相之女,我是天官之儿,也正相当。只怕他倚着有才,不肯轻易便许与我。”心下展转踌躇。过了几时,忽又闻得王宗师果荐了燕白颔、平如衡为天下才子,要征诏进京,心下一发着忙,道:“这两个小畜生若进了京,他年纪又青,人物又聪俊,才又高,又是宗师特荐,山家这一头亲事,定要被他占了,却是气他不过!”心下想着:“还是寻老宋来商量。”
原来宋信自从那日在燕家吃酒,弄了没趣,便不好在张家住,只得复回旧寓。这日被张寅寻了来,就将心上之事,一一说与他知,就要他设个法儿,以为求亲之地。宋信听了,只是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张寅道:“为甚有许多难?”宋信道:“兄虽说是受了燕、平二人之气,尚不过是朋友间小口舌,微微讥诮而已,何曾敢十分唐突?你不知那小丫头十分惫慗,拿着一枝笔,在纸上就似蚕吃桑叶的一般,沙沙沙只是写,全不顾别人死活。你若有一毫破绽,他便做诗找觑你。只要去求这头亲事,却从哪里讲得起?”张寅道:“依兄这等说,难道他一世不嫁人了?”宋信道:“岂有不嫁之理,但不知他属意何人。”张寅道:“肯不肯且由他,求不求却在我。莫若写一信与家父,叫他央媒去求求看。”宋信道:“这个万万无用。”张寅道:“却是为何?”宋信道:“一来尊公老先生官高年尊,若去说亲,见他装腔做势,必不肯十分下气去求;二来山老为人执拗,不见女婿,断然不肯轻易许可;三来山黛这小丫头爱才如命,若没有两首好诗文动他,如何得他动念?还是兄乘燕、平二人旨意未下,先自进京,替尊公老先生说明,央一当权大贵人去作伐,一个说不允,再央一个去说,三番五次,殷勤恳求,他却不过情面,或者肯也不可知。山老若要相看女婿,兄人物魁伟,料必中意。再抄人几篇好文字,好诗词,刻作兄的窗稿,送与山小姐去看。他在闺中哪里便知是假的?若看得中意,这事便有几分稳了。”张寅听了,满心欢喜,道:“蒙兄指引,甚是有理。但就是小弟进京也是初次,又且家父严肃,出入谋为,恐亦不便。闻兄曾在京久居,请托最熟,得能借重同往,不独深感,自当重报。”宋信听了,连连摇首道:“这个难,这个难。”张寅道:“吾兄游于松与游于京总是一般,为何有许多难处?”宋信道:“有些难处却是对兄说不得。”张寅道:“有甚难处?想只是兄虑小弟行李淡薄,不足充兄之费,故设词推脱耳。兄若肯同往,凡有所用,小弟决不敢悭吝。”
宋信见张寅苦苦要他进京,心下暗想道:“我离京已有四五年,前事想也冷了,便有人认得,谁与我做冤家?我在松江光景也只有限,莫若同他进京,乘机取他些用用也好。但须改换姓名方妙。”沉吟了半晌,因说道:“小弟懒于进京,也不为别事,只因小弟在京时名太重了,交太广了,日日被人缠扰,不得自由自在,所以怕了。若是吾兄定要同往,小弟除非改了姓名,不甚见客,方才可也。”张寅大喜,道:“这个尤妙!兄若改名,下甚见客,方于小弟之事有济。”宋信道:“若要进京,便不宜迟,恐燕、平二人到了,又要多一番避忌。莫若早进去,做一个高材捷足。他二人来时,任他才貌也无及了。”张寅道:“有理,有理!别的事都不难,只是要抄好文章、好诗词,却哪里得有?”宋信道:“这不难。要好文章,只消叫斋夫将各县宗师考的一二名,抄几篇就是了。至于诗词,闻得前日,燕白颔与平如衡在迁柳庄听莺的联句甚好,燕白颔还有一首《题壁》、一首《赠妓》,一首《赠歌童》。平如衡还有一首《感怀诗》,一首《闵子祠题壁诗》,何不托朋友尽数抄来。就是兄园里壁上的这首也好。只消改了题目,刻作兄的。到了京中,相隔三千余里,谁人得知真假?”
张寅听了不胜之喜,果然叫人各处去抄,又托袁隐将燕白颔与平如衡平日所作的好诗文,又偷了好几首。共着人刻作一册,起个名,叫做《张子新编》。宋信又改了一个姓名,叫做宗言。二人悄悄进京去了不题。
却说燕白颔,父亲燕都堂虽已亡过,母亲赵夫人尚然在堂。他将前事禀过母亲,将家事都交付母亲掌管。自收拾了许多路费行李,又带了三四个得力家人。又与平如衡商量,燕白颔依母姓改名赵纵,平如衡就依赵纵二字,取纵横之义,改名钱横。扮做两个寒士,也悄悄进京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锦为心,绣为口,才无双而有双;花解语,玉生香,美无赛而有赛。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窦知府结贵交趋势利 冷绛雪观旧句害相思
词曰:
人在念,事关心,消瘦到而今。开缄忽接旧时吟,铁石也难禁。情恻恻,泪淫淫,魂梦费追寻。鱼书杳杳雁沉沉,最苦是无音。
右调《喜迁莺》
话说燕白颔与平如衡扮做贫士,改名赵纵、钱横,瞒了宗师,悄悄雇船,从苏州、常州、镇江一路而来。在路上,遇着名胜所在,二人定要浏览题诗,发泄其风流才学,甚是快乐。
一日,到了扬州。见地方繁华佳丽,转胜江南。因慕名就在琼花观作了寓所,到各处去游览。闻知府城西北有一个平山堂,乃宋朝名公欧阳修所建,为一代风流文人胜迹,遂同了去游赏。寻到其地,只见其基址虽存,而屋宇俱已颓败。惟有一带寒山高低遮映,几株残柳前后依依。二人临风凭吊,不胜盛衰今昔之感。因叫家人沽了一壶村酒,寻了一块石上,二人坐着对饮。燕白颔因说道:“我想,欧阳公为宋朝文人之巨孽,想其建堂于此,歌姬佐酒,当时何等风流,而今安在哉?推此遗踪,尚留一片荒凉之色。可见功名富贵,转眼浮云,曾何益于吾身。”平如衡道:“富贵虽不耐久,而芳名自在天地。今日欧阳公虽往,而平山堂一段诗酒风流,俨然未散。吾兄试看此寒山衰柳,景色虽甚荒凉,然断续低回,何处不是永叔之文章,动人留连感叹。”
二人论到妙处,忽见两个燕子呢呢喃喃,飞来飞去,若有所言,若有所听。二人见了,不禁诗兴勃勃,遂叫家人取过笔砚,拂拭开一堵残壁。先是燕白颔题一首词儿在上面,道:
闻说当年初建,诗酒风流堪羡。曾去几多时,惟剩晚山一片。谁见,谁见,试问平山冷燕。
右调《如梦令》 云间赵纵题
燕白颔题完,平如衡接过笔来,也题一首,道:
芍药过春无艳,杨柳临秋非线。时事尽更移,惟有芳名不变。休怨,休怨,尚有平山冷燕。
右调《如梦令》 洛阳钱横题和
二人题罢,相视而笑,又谈今论古,欢饮了半晌,方携手缓步而回。回到观前,无色昏黑。只见许多衙役轿马拥挤观前,甚是热闹。问人,方知是太守在大殿上做戏请客。二人见天晚人杂,因混于众人中,悄悄走到殿前一张,只见上面两席酒,坐着二客,不是别人,恰正是张寅与宋信。心下暗惊道:“他二人为何到此?”再看下席,却是府尊奉陪。恐怕被人看见,不敢久立,遂走回寓所,私相商量。燕白颔道:“我们在家时,不曾听得他出门,为何反先在此处?”平如衡道:“莫非来打秋风?”燕白颔道:“若说打秋风,在老宋或者有之,张伯恭家颇富足,岂肯为此离家远涉至此?依小弟想来,只怕听见山小姐之事亦作痴想,故暗拉老宋一同北上,以为先下手计耳。”平如衡道:“兄此想甚是有理。他倚着父亲吏部之势,故有此想耳。我们却是怎样个算计方妙?”燕白颔道:“我们也没甚算计,此乃各人心事,说又说不出,争执又争执不得,只好早早去了,且到京中,再看机缘,何如?”平如衡道:“既要去,明早就行,莫与他看见。知我二人进京,他一发要争先了。”燕白颔道:“有理,有理。明日须索早行。”
二人睡过夜,到了次早,果然收拾行李,谢了主人,竟自雇船北去不题。你说宋信与张寅为何在此吃酒?原来,宋信到了扬州,因与窦知府有旧,要在张寅面前卖弄他相识多,遂去拜见。又在窦知府面前夸说张寅是吏部尚书之子,与他相厚,同了进京。窦知府听见“吏部”二字,未免势利,故做戏请他二人。戏到半本之时,攒盒小饮,窦知府因问道:“张兄进京,还是定省尊公老大人,还是别有他事?”张寅道:“止为看看老父,并无别事。”窦知府又问道:“子成兄为何又有兴进京?”宋信道:“这且慢说。且请问窦老先生,可曾闻得冷绛雪进京之后,光景怎么了?还是为妾,还是为婢?”窦知府笑道:“冷绛雪的事情可谓奇闻,兄难道还不知道?”宋信道:“冷绛雪进京之后,晚生就往游去间,其实不知。”窦知府道:“山小姐自恃才高,又倚天子宠眷,一味骄矜,旁若无人。此乃兄所知者。不期冷绛雪这小小女子倒有些作用,到他府中,一见面就争礼不拜。山小姐出题考他,他援笔立就,竟将一个眼空四海的山小姐压服定了,不但不敢以婢妾相待,闻说山相公欲要将他拜为义女,山小姐犹恐辱了他,竟以宾客礼相待,又替他题疏加官号。天子听从,加他个女学士之衔,又将他父亲冷新赐与中书,冠带荣身。你道奇也不奇?兄前日原为要处他出兄之气。不知他的造化,倒因祸而得福。”宋信听得呆了半晌,又问道:“果是真么?”窦知府道:“命下,冷新的冠带是本府亲送去的,怎说不真。”宋信道:“这等看来,山府之事,冷绛雪倒也主持得几分了?”窦知府道:“闻得山小姐于冷绛雪之言无有不听,他怎么主持不得?”宋信听了,又沉吟半晌,因以目视张寅道:“这倒是吾兄一个好机会。”张寅惊问道:“怎么是小弟的好机会?”宋信道:“这个机会全要在窦老先生身上,须瞒不得。”张寅道:“既蒙窦宗师错爱,门生心事不妨直告。”窦知府因问道:“张兄有甚心事?”宋信道:“张兄此行,虽为趋事尊公大人,然实实为闻得山小姐之名,意欲求以为配。到了京中,央求几个大老作伐,他两家门当户对,自有可成的道理。但以山小姐之才,必定爱才,张兄美才,一时未必得知。方才听得冷绛雪这等得时,连父亲冷大户俱加了冠带,何不借重窦老先生鼎力,央冷大户写一封书与冷绛雪,说知张兄求婚之意,托他于中周旋。再将张兄所刻佳篇,寄一册进去,使他知张兄美才。内中之心一动,外面之事便好做了。岂非一个好机会?”张寅听了,满脸堆笑,因连连打恭,向窦知府道:“若蒙太宗师高谊玉成,门生断断不敢忘报。”窦知府道:“要冷中翰写书进京,这也容易,本府自当为尊兄效一臂之力。”张寅称谢道:“既蒙慨允,明日再当造府拜求。”说完,又上席,完了下半本戏方散。
到了次日,张寅与宋信商量,备了一副厚礼来拜送窦知府,求他转央冷大户写书进京,托冷绛雪宛转作伐。又将《张子新编》一册,求他并附寄进京,以见张寅有如此之才。窦知府接了礼物,说道:“本府若不受厚礼,尊兄只说推辞了。”遂全收了。因发一名帖,请冷中书来,面与他说知此事。冷中书怎敢违府尊之命,遂央郑秀才婉婉转转写了一封书,将《张子新编》并封在内,叫女儿周全其事。写完封好,送与窦知府。窦知府遂当一个大分,上送与张寅。张寅得了,如获至宝。因辞谢窦知府,与宋信二人连夜赶了进京。及到了京中,见过父亲,方知山相公已不在朝。
原来山显仁为因女儿才高得宠,压倒朝臣,示免招许多妒忌。遂连疏告病,要辞归故乡。天子不准。当不得山显仁苦苦疏求,天子因面谕道:“卿即苦辞,朕也不好强留。但卿女山黛朕深爱其著作,时有所命。卿若辞归,必尽室而行,便有许多不便。为之奈何?”山显仁奏道:“圣恩如此隆重,微臣安敢过辞。但臣积劳成病,阁务繁殷,实难支持,故敢屡渎。”天子道:“卿即不耐烦剧,城南二十里有皇庄一所,甚是幽僻,赐卿移居于内调理。卿既得以静养,朕有所顾问,又可不时召见;即卿女山黛时有诗文,亦可进呈,岂不两便。”山显仁叩头感谢道:“圣恩念臣如此,真天高地厚矣!”遂领旨移居于皇庄之内。
这皇庄离城虽只一二十里,却山水隔绝,另是一天。内中山水秀美,树木扶疏,溪径幽折,花鸟奇异,风景不减王维之辋川,何殊石崇之金谷。山显仁领了家眷移居于内,十分快意,仍旧盖了一座玉尺楼,与女儿山黛同冷绛雪,以为拈弄笔墨之所。皇庄是个总名,却有十余处亭园可以随意游赏。山显仁虽然快乐,却因女儿已是十五六岁,未免要为他择婿。在阁内时,因山黛之名满于长安,人人思量要求,却都知道他为天子所宠,岂肯轻易嫁人?故人人又不敢来求,所以至今一十六岁,尚然待字。山显仁留心在公卿子弟中访看,并无一个略略可观。因暗想道:“只看明年春榜下,看有青年进士,招一个为妙。”
不料张寅一到京,闻知山相公住在皇庄,一面与父亲说知,央大老来求,一面就差人将冷中翰的家书送至皇庄。
且说冷绛雪接了父亲的家信,拆开来看,知是张寅要求山小姐为婚,托他周全之意。又见内有《张子新编》一册,因展开一看,见《迁柳庄听莺》、《题壁》诸作风流秀美,不禁喜动颜色,道:“好诗,好诗!何处有此美才?”正看不了,忽山黛走来,道:“冷姐姐看甚么?”冷绛雪看见是山黛,因回身笑说道:“小姐,恭喜,贺喜。”山黛也笑道:“何忽出此奇语?小妹有何喜可贺?”冷绛雪道:“贱妾为小姐觅得一佳偶在此,岂不可贺?”山黛道:“姐姐,谈何容易!漫道无婿,纵使有婿,又安得佳?”冷绛雪道:“若无婿,又何足言喜?若有婿不佳,又何足言贺?小姐请看此编便见。”遂将《张子新编》递与山黛。
山黛接了,先看名字,是“云间张寅著”,因说道:“云间是松江了。”因再看诗,一连看了三两首,遂大惊道:“此等诗方是才子之笔!不知姐姐从何处得来?”冷绛雪道:“是家父寄来,托贱妾与小姐作伐。贱妾常叹小姐才美如此,恐怕天地间没有个配得小姐来的丈夫。不期今日忽得此人,方信至奇至美之事,未尝无对。”山黛道:“才虽美,未卜其人何如。”冷绛雪道:“人第患无才耳,若果有才,任是丑陋,定有一种风流,断断不是一村愚面目。此可想而知也。”山黛笑道:“姐姐高论,不独知才,兼通于知相矣。”二人大笑。
再将《张子新编》细细而看,看一首,爱一首,二人十分欢喜,不胜击节。忽看到后面,见一首诗,题目是《题闵子祠壁,和维扬十二龄才女冷小姐原韵》:
又见千秋绝妙辞,怜才真性孰无之?
倘容秣马明吾好,愿得人间衣尽缁。
冷绛雪看见这首诗,忽然大惊,道:“这又作怪了。”山黛问道:“姐姐为何惊讶?”冷绛雪道:“此事一向要对小姐说,无因说起,故不曾说得。贱妾到尊府来时,路过闵子祠,因上去游览,一时有感,遂题了一首绝句在壁上。刚转得一转身,不知谁人就和了一首在上面。就是此诗,一字不差。贱妾还记得后面落款是‘洛阳十六岁小书生平如衡奉和’。贱妾出庙门时,恰遇见一个小书生,止好十五六岁,衣履虽是个寒士,却生得昂藏俊秀,皎皎出尘。见贱妾出庙,十分徘徊顾盼,欲诉和诗之意。贱妾因匆匆上船,不及返视,至今常依依梦魂间,以为此生定然是个才子。不知今日何故,这个张子又刻作他诗。莫非那日所遇即是引人?为何又改了姓名?岂不作怪?”山黛道:“原来有此一段缘故。或者为寄籍改名也未可知。要见明白却也不难,这张生既要求亲,定然要来拜谒。姐姐既识其面,待他来时,悄悄窥视。若原是其人,则改移姓名不消说了。”冷绛雪道:“除非如此,方见明白。”
二人说罢,又将余诗看去,只见下一首即写着:
有怀闵子祠题壁诗人,仍用前韵
相逢无语别无辞,流水行云何所之?
若有蓝桥消息访,任教尘染马蹄缁。
冷绛雪看了,默然良久,暗想道:“看他这一首诗意,分明是因壁间之诗有怀于我。”又暗自沉吟半晌道:“你既有怀于我,为何又央我求婚于小姐?”心下是这等想,便不觉神情惨淡,颜色变异。
山黛看见,早已会意,困宽慰说道:“细观此诗,前一首尚是怜才,而表其缁衣之好;后一首则蓝桥消息,明明有婚媚之求了。诗意既有所属,岂有复求小妹之理?其中尚有差误。”冷绛雪道:“家君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安得差误?”山黛道:“尊翁之书固然明白,而此生之诗却也不甚糊涂。若无差误,定有讹传。此时悬解不出,久当自知。”冷绛雪道:“有差误无差误,且听之,只就诗论诗,诗才如此之美,又令人忘情不得。”山黛道:“才人以才为命,有才如此,情岂能忘?然亦不可大多,大多则自苦矣。此生既有美才,必有深情,观《题壁》与《有怀》二作,其情之所锺,已见大概。姐姐何必过于踌躇,令情不自安。”冷绛雪道:“小姐之言固虽甚透,但情之生灭亦不由人。闵祠一面,见怀二诗,此情之所不能忘,而消息难寻,此又情之所以多也。安禁而能不踌躇?”山黛道:“消息难寻,此特没情蠢汉之言,若深情人,决不作此语。蓝桥岂易寻消息者耶,而至今何以传焉?此生引以明志,情有在也,姐姐又何虑焉?”冷绛雪无语,俯首而笑。二人再将余诗看完,十分爱慕。山黛与冷绛雪商议道:“尊公寄诗之事,且莫要说起,且看他怎生样来求。”二小姐在闺中商议不题。
却说张寅见冷大户的家信送了入去,定然有效。迟了数日,遂与父亲讲明,央了一个礼部孙尚书来与山显仁说亲。山显仁见女儿已是一十六岁,年已及笄,遂不拒绝,只回道:“小女薄有微才,为圣主所知,必须才足相当,方敢领教。张老先生令郎果有大才,乞过舍一会,再商许可。”孙尚书即以此言回复张寅,张寅遂欣然欲往。宋信闻知,连忙拦住,道:“去不得,去不得,一去便要决撒。”张寅问道:“这是为何?”宋信道:“你还不知山小姐之为人,他才又高,眼又毒,你若不去,他道你是个吏部尚书之子,又兼媒人称扬,或者一时姻缘有分,糊涂许了;兄若自去,倘或一时问答间有甚差错,被他看破,莫说尚书,便是皇帝为媒,那丫头也未必肯。兄肯听依小弟之意,只是推托不去为妙。”张寅道:“不去固妙,但将何辞推托?”宋信道:“只说途中劳顿有恙,若要看才,但将《张子新编》送去,如此便有几分指望。”张寅欢喜道:“有理,有理。”随央孙尚书写书,回说:“途中辛劳,抱恙不能晋谒,先呈诗稿一册请正。伏乞怜才,许谐秦晋,庶不失门楣之庆。”
山显仁接了《张子新编》一看,见诗甚清新,十分欢喜,因面付与山黛道:“我连年留心选才,公侯子弟遍满长安,并无一个略略中意。今看张寅的《新编》,倒甚是风流香艳。我儿,何可细细一看。你若中意,我便有处。”山黛道:“诗虽甚好,但人不肯来,其中未必无抄誉盗袭之弊。”山显仁道:“我儿所虑亦是。但看此诗俱是新题,自非前人之作。若说时人,我想时人中哪里又有这等一个才子与他抄袭?”山黛道:“天地生才,哪里限得?孩儿之才,自夸无对,谁知又遇了冷家姐姐。张寅之外安知更没张寅?只是索来一见为真。”山显仁拗不过山黛,只得又写信回孙尚书,定要张寅一见。
孙尚书报知张寅,张寅着忙,又与宋信商议。宋信道:“前日还在可去可不去之间,今日则万万不可去矣。”张寅道:“这是为何?”宋信道:“前日若去,泛然一见,彼此出于无心,还在可考不可考之间;今日屡逼遍而后去,彼此俱各留意,虽原无意要考,也要考一考矣。”张寅道:“若果要考,这是万万去不得了。且再捱几日看机会。”宋信道:“有甚机会看得?只是再另央一位当权大老去作伐,便是好机会。”张寅听信,只得与父亲说知,又央一个首相去求亲不题。
却说冷绛雪自从见了平如衡怀他之诗,便不觉朝思暮想,茶饭都不喜吃。每常与山小姐花前联句,月下唱酬,百般韵趣。今日遇着良辰美景,情景都觉索然,虽勉强为言,终不欢畅。山小姐再三开慰,口虽听从,而心只痴迷,每日只是恹恹思睡。山小姐欲致张寅一见,以决前疑,而张寅又苦辞不来。冷绛雪渐渐形容消瘦,山小姐十分着急。欲与父亲说知,却又不便启齿;欲再含忍,又怕冷绛雪成病。
正没法处,忽闻圣旨遣一中贵召父亲入朝见驾。此时山显仁病已痊了,便不敢推辞,遂同中贵肩舆入朝,朝见于文华殿。朝见毕,天子赐坐,因问道:“朕许久不见卿,不知卿女山黛曾择有佳婿否?”山显仁忙顿首谢道:“蒙圣恩垂念,实尚未曾择得。”天子道:“以卿门第岂无求者?”山显仁道:“求者虽多,但臣女山黛蒙圣恩加以才女之名,不肯苟且托之匪人,有辜圣眷,故犹然待字也。”天子道:“卿既未曾选得,朕倒为卿选得二人在此。”山显仁奏道:“微臣儿女之私,怎敢上费圣心。但不知选者是何人?”天子道:“南直学臣王衮昨有疏,特荐两个才子,头一个是松江燕白颔,第二个是洛阳平如衡,年俱不满二十。疏称他才高雕绣,学贯天人,悬笔万言可以立就。又献燕白颔的《燕台八景诗》。朕览之,果是奇才。昨已有旨征诏去了。待征诏到时,朕当于二人中择一佳者,为卿女山黛主婚。”山显仁连连叩头谢恩。天子又赐酒饭,留连了半日,方放还家。
山显仁一到家,就与女儿一一说知此事。山黛听见说两个才子,一个是洛阳平如衡,心下暗惊道:“原来果另有一个平如衡,则张寅此诗的系窃取无疑矣。”一时尚未敢与父亲说明,只含糊答应道:“圣恩隆重如此,何以报答。”一面说罢,一面就走到冷绛雪卧房中来,说道:“姐姐不必过虑,小妹有一桩喜事来报你知道。”冷绛雪忙惊问道:“小姐有何喜事报我?”山小姐不慌不忙,细细而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柳中鹦鹉,雪里鹭鸯飞。不知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乍见芳香投臭味 互争才美费商量
词曰:
只怕不春光,若是春光自媚。试看莺莺燕燕,来去浑如醉。饶他金屋好花枝,莫不恹恹睡。但愿芳香艳冶,填满河洲内。
右调《好事近》
话说山小姐闻知平如衡消息,连忙报知冷绛雪,说道:“今日圣上特召爹爹进朝,说南直隶学臣疏荐两个才子,你道是谁?”冷绛雪道:“贱妾如何得知,乞小姐明言。”山小姐道:“一个是松江人,叫做燕白颔;那一个你道奇也不奇恰正是姐姐所说的洛阳平如衡。”冷绛雪道:“平如衡既另有一人,这张寅却又是谁?莫非一人而有两名?”山小姐道:“这个未必。圣上说燕白颔与平如稀才批旨去征召,这张寅已在京师,岂有是一人之理。”冷绛雪道:“若非一人,为何张子之诗竟是平子之作?”山小姐道:“以小妹看来,这个张寅定非端士。”冷绛雪道:“小姐何以得知?”山小姐道:“他既要求亲,若果有真才,自宜挺然面谒。为何只要权贵称扬,而绝不敢登门?若非丑陋,定是无才。这《张子新编》,大约是他人旧作,而窃取以作嫁衣裳也。”冷绛雪道:“小姐此论甚是有理。”山小姐道:“平如衡既为姐姐刮目,又为学臣特荐,闵祠二诗又见一斑,其为才子无疑矣。天子欲为小妹择婿,小妹当为姐姐成全闵子祠之一段奇缘,以作千秋佳话。”冷绛雪道:“闵庙奇缘虽尚未可知,可小姐美意亦已不朽矣。但妾想学臣所荐二人,平生既实系才子,则那燕子定是可儿。姐原以白燕得名,那生又名燕白颔,互为颠倒,此中似有天意。今又蒙圣主垂怜,倘能如愿,岂非人生快事!”山小姐道:“姻缘份定,且自由他,今得姐姐开怀,大是乐事。”就扯了冷绛雪同到玉尺楼去闲耍。正是:
鸟长便能语,花开自有香。
旧时小儿女,渐渐转柔肠。
按下山小姐与冷绛雪闺中闲论不题,且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自离扬州,虽说要赶到京师,然二人都是少年心性,逢山要看山,逢水要看水,故一路耽耽搁搁,直度过了岁方才到京。到京之日转在张寅之后。
二人到了京师,寻了一个寓所,在玉河桥住下,就叫一个家人去问山阁老的相府在那里。家人去问了,来回道:“山阁老已告病回去多时了。”燕白颔与平如衡听了大惊,道:“怎你我二人这等无缘!千山万水来到此处,指望一见山小姐,量量尔我之才,不期不遇;他又是个秦人,这一告病去了,便远隔山河,怎能得见?”燕白颔还不肯信,又叫家人买了一本新《缙绅》来看。揭开第一页,见宰相内并无山显仁之名,知道是真,便情兴索然。平如衡虽也不快,却拿着《缙绅》颠来倒去,只管翻看。燕白颔道:“人已去矣,看之何益?”平如衡道:“有意栽花既已无成,无心插柳或庶几一遇。向日与兄曾说的冷绛雪,想在京中,故查一查看。”燕白颔笑道:“偌大京师如大海浮萍,吾兄向何处寻起?”平如衡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查。”因再四捡来捡去,忽捡着一个鸿胪少卿姓冷。因大喜道:“这不是?”燕白颔又笑道:“兄痴了!天下有名姓尽同尚然不是,哪有仅一冷姓相同,便确确乎以为绛雪之家。天下事哪有如此凑巧?”平如衡道:“天下事要难则难,要容易便容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去一访。是不是,也可尽小弟爱才之心。”大家又笑笑,各自安歇。
到次日清晨,燕白颔尚未起身,平如衡早已自去寻访了。燕白颔起来闻知,因大笑道:“‘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千古名语。”吃了早饭,尚不见来家。又听得城南梅花盛开,自家坐不住,遂带了一个小家人,独自出城南闲耍去。出了城,因天气清明,暖而不寒,一路上断断续续有梅花可看,遂不觉信步行有十数余里。忽到一外,就像水尽山穷一般,因问土人道:“前面想是无路了?”土人笑道:“转入山去,好处尽多,怎说无路?”
燕白颔依他,转过山脚,往里一望,只见树木扶疏幽秀,又是一天。心甚爱之,只得又走了入去。一步一步,皆有风景可观,不觉又行了二三余里。心虽要看,争奈足力不继,行到一座花园门首,遂坐下歇息。歇息稍定,再将那花园一看,只见:
上下尽瓷碧瓦,周遭都是红墙。雕甍画栋吐龙光,凤阁斜张朱网。娇鸟枝头百啭,名花栏内群芳。风流富贵不寻常,大有侯王气象。
燕白颔看见那花园规模宏丽,制度深沉,像个大贵人庄院,不敢轻易进去。又坐了一歇,不见一个人出入,心下想道:“纵是公侯园囿,在此郊外,料无人管,便进去看看也无妨碍。”遂叫家人立在门外,自家信步走了入去。
园内气象虽然阔大,然溪径布置却甚逶迤有致。燕白颔走一步爱一步,便不觉由着曲径回廊直走到一间阁下。阶下几树梅花开得甚盛。遂绕着梅花步来步去,引领香韵。正徘徊间,忽听得阁上窗子开响,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美女子,生得眉目秀美,如仙子一般。无心中推窗看梅,忽见燕白颔在阁下,彼此觐面一看,各各吃一惊。那美女连忙避入半面,把窗子斜掩。燕白颔看得呆了,还仰脸痴痴而望。只见阁上走下两个仆妇来问道:“你是甚么人?擅自走到这个所在来。”燕白颔道:“我是远方秀士,偶因看梅到此。”那妇人道:“这是甚么所在,你也不问声,竟撞了进来。若不看你年纪小,又是远方人,叫人来捉住才好。还不快走出去!”燕白颔见势头不好,不敢回言,只得急急走出园外来。心下想道:“天下怎有这样标致女子?我燕白颔空长了二十岁,实未曾见。”因坐在园门前只管呆想。
跟来的家人见他痴痴坐着不动身,因说道:“日已沉西了,还有许多路,再耽搁不得了。”燕白颔因问道:“带得有笔砚么?”家人道:“有,在拜匣里。”燕白颔遂叫取了出来,就在园门外旁边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闲寻春色辨媸妍,尽道梅花独占先。
天际忽垂倾国影,梅花春色总堪怜。
燕白颔才写完,正要写诗柄落款,忽园外走了一个童子来看见,大声骂道:“该死的贼囚根子,这是甚么所在,又不是庵观寺院,许你写诗在墙上。待我叫人来拿你!”遂一径飞跑了进去。家人见说慌了,忙说道:“相公快去了罢!这一定是公侯大人家,我们孤身,怎敌得他过!”燕白颔着了急,也不敢停留,遂叫家人收拾了笔砚,忙忙照旧路一径走了回去不题。
你道这园是甚么所在?原来就是天子赐与山显仁住的皇庄数内的花园。皇庄正屋虽只一所,园亭倒有五六处。有桃园、李园、柳园、竹园、这却叫做梅园。那一座阁叫做先春阁。山显仁因春初正是梅花开放时节,故暂住于内赏玩。这日因偶然感了些微寒,心下不爽,故山小姐来看父亲。见父亲没甚大病,放了心,遂走到先春阁上来看梅。忽推窗看见了燕白颔,人物俊秀,年纪又青。此时山黛已是一十六岁,有美如此,有才如此,岂有无情之理?未免生怜,伫目而视。不料忽被仆妇看见,赶了出去,心下甚是依依。正倚着窗子沉吟想像,忽见童子跑了进来,口里乱嚷道:“甚么人在园门墙上写得花花绿绿,还不叫人去捉住他!”山小姐听了,情知就是那生,因喝住道:“不要乱嚷,待我去看。”童子见小姐吩咐,不敢再言,竟走了进去。小姐因见此园是山中僻地,无人来往,遂带了两个侍妾,亲步到园门边。远远望去,便见园门外粉壁上写得龙蛇飞舞,体骨非常,心下先已惊讶道:“字倒写得遒劲,不知写些甚么?”及走到面前一看,却是一首诗,忙读一遍,知就是方才那生感兴之作。心下十分喜爱,道:“好诗,好诗!借‘梅花春色’赞我,寓意微婉,大有风人之旨。我只道此生貌有可观,不期才更过之。我阅人多矣,从未见才貌兼全如此生者。但可恨不曾留得名姓,叫我知他是谁!”因沉吟了半晌,忽想道:“我看此诗之意大有眷恋,此生定然还要来寻访。莫若和他一首,通个消息与他,也可作一线机缘。”一面就吩咐侍儿去取笔砚,一面又想道:“我若和在上面,二诗相并,情景宛然,明日父亲见了,岂不嗔怪?”又想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叫侍儿去唤一个大家人,用石灰将壁上诗字涂去,却自于旁边照他一般样的大字,也纵纵横横和了一首在上面,也不写出诗柄,也不落款。自家题完,又自家读了两遍,自家又叹了几口气,依旧进园中去了。到晚间,山显仁病已好了。罗夫人放心不下,叫家人立逼着将山相公与小姐都接了回大庄上去了不题。
且说燕白颔被童子一惊,忽忽奔回。直走出山口,见后面无人追起,方才放心。心下想道:“古称美人沉鱼落雁,眉似远山,眼横秋水,我只道是个名色,那能实实如此。今看阁上美人,比花解语,似玉生香,只觉前言尚摹写不尽。我燕白颔平生爱才如命,今睹兹绝色,虽百才子吾不与易矣。”心上想念美人,情兴勃勃,竟忘却疲倦,一径欢欢喜喜,走回寓所。
进门便问:“平相公回来了么?”家人道:“回来久了。”燕白颔一路叫了进来,道:“子持兄,访得玉人消息何如?”平如衡睡在床上,竟不答应。燕白颔走到床前,笑问道:“吾兄高卧不应,大约是寻访不着,胸中气苦了。”平如衡方坐起来道:“白白走了许多路,又受了一肚皮气,那人毕竟寻访不着。你道苦也不苦?”燕白颔道:“寻不着便罢了,有甚么气?”平如衡道:“那冷鸿胪山西人,粗恶异常,说我问了他家小姐,坏他的闺门,叫出许多衙役与恶仆,只是要打,幸亏旁人见我年少,再三劝解,放我走了。不然,鸡肋已饱尊拳矣。如何不气?”燕白颔笑道:“吾兄不得而空访,小弟不访而自得,岂非快事!”平如衡听了大惊,道:“难道兄在那里遇见了绛雪么?”燕白颔道:“弟虽未遇绛雪,而所遇之美者,恐绛雪不及也。”平如衡笑道:“美或有之,若谓过于绛雪则未必然。且请问在何处相遇?”燕白颔道:“小弟候兄不回,独步城南,因风景可爱,不觉信步行远。偶因力倦少憩,忽见一所花园富丽,遂入去一观。到了一座阁下,梅花甚盛。小弟正尔贪看,忽阁上窗子开响,露出一位少年女子,其眉目之秀媚,容色之鲜妍,真是描不成画不就,虽西子、王嫱,谅不过此。那女子见了小弟,却也不甚退避。小弟正要饱看,忽被两个家人媳妇恶狠狠的赶了出来。小弟被他赶出,情无所寄,因题了一首绝句,大书在他园门墙上。本要落个款,通个姓名,使他知道。不期诗才写完,款尚未落,又被一个小恶仆看见,说我涂坏了他家墙壁,恶声骂詈,跑进去叫人来拿我。我想那等样一个园子,定是势要公卿人家。我一个远方寒士,怎敌得他过?只得急急走了回来。小弟虽也吃了些虚惊,却遇平生所未遇,胜于吾兄多矣。”平如衡笑道:“吾兄只知论美,不知千古之美,又千古之才美也。女子眉目秀媚固云美矣,若无才情发其精神,便不过是花耳、柳耳、莺耳、燕耳、珠耳、玉耳,纵为人宠爱,不过一时;至于花谢柳枯,莺衰燕老、珠黄玉碎,当斯时也,则其美安在哉?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则虽犹花柳,而花则名花,柳则异柳;而眉目顾盼之间,别有一种幽俏思致,默默动人。虽至莺燕过时,珠玉毁败,而诗书之气,风雅之姿固自在也。小弟不能忘情绛雪者,才与美兼耳。若兄纯以色言,则锦绣脂粉中或有人,以供吾兄之饿眼。”燕白颔一团高兴,被平如衡扫灭一半,因说道:“吾兄之论未尝不是。小弟亦非不知以才为美。但觉阁上女子容光色泽,泠泠欲飞,非具百分才美,不能赋此面目。使弟一见,心折魂消,宛若天地间,山水烟云俱不足道:“以小弟推测想之,如是美女,定有异才。即使其父兄明明告我道无才,我看其举止幽闲静淑,若无才,必不能及此也。”平如衡笑道:“弟所论者,乃天下共见之公才;兄所言者,则一人溺爱之私才也。未登泰山,不见天下之大。这也难与兄争执。只可惜兄未及见吾绛雪耳。如见绛雪,当不作如是观。”燕白颔道:“冷绛雪已作明月芦花,任兄高抬声价,谁辨兄之是非?至于阁上美人,相去不过咫尺,虽侯门似海,有心伺之,尚可一见。兄若有福睹其丰姿,方知小弟为闰中之碧眼胡也。”二人争说谈笑不已。家人备了夜宵,二人对酌,直到夜深,方才歇息。
到了次日,燕白颔吃了早饭,就要邀平如衡到城南同去访问。昨日跟去的家人说道:“相公不要去罢。那个园子定是大乡绅人家。昨日相公题诗在他墙上,他家人不知好歹就乱骂,还要叫家人拿我们,幸亏走得快,不曾被他凌辱。今日若再去,倘若看见,岂不又惹是非?况这个地方比不得在松江,人都是知道的,倘为人所算,叫谁解救?不如同平相公到别处去顽耍罢。”平如衡听了,连连点首,道:“说得有理,我昨日受了冷鸿胪之气,便是榜样。”燕白颔口虽不言,心下只是要去访问。大家又混了一会,燕白颔竟悄悄换了一件青衣,私自去了。又过了一会,平如衡寻燕白颔讲话,各处都不见,家人想道:“定然又到城南去了。”平如衡着慌道:“大家同去犹恐不妙,他独自一人走去,倘惹出事来,一发无解。我们快赶了去方妙。”遂带了三四个家人,一径出城赶来不题。
却说燕白颔心心念念,想着阁上美人,要去访问。见平如衡与家人拦阻,遂独自奔出城来。心下暗想道:“我再入他园内去,便恐怕有是非。我只在园外访问,他怎好管我?就是昨日题诗,也只一个童子看见。我今日换了衣服,他也未必认得;就是认得,我也可与他胡赖。”主意定了,遂欣然出了城,向南而走。昨日是一路看花看柳,缓步而行,遂不觉路远;今日无心观景,低着头只是走,心上巴不得一步就到,只觉越走越远。心上急了一会,见走不到。只能转放下心,道:“想昨日之事,妙在他见了我不慌忙避去,此中大有情景。只可惜我那首诗未落得姓名,他就想我,也没处下手。”又想道:“我的诗写在园门外,他居阁中,连诗也未必能见;就是见了,也不知他可识几个字儿。这且由他。如今且去访问他姓名。若是乡宦人家,未曾适人,我先父的门生故吏,朝中尚有许多,说不得去央及几个,与我作媒。若能成就,也不枉我进京一场。”心下是这等胡思乱想,便不知不觉,早已望见花园。
燕白颔虽一时色胆如天,高兴来了,想起昨日受童子骂詈,心下又有几分怯惧,不敢竟走,只一步一步的,慢慢的挨将上来。看见园前无人出入,方放胆走到昨日题诗之处。抬头一看,只见字迹照旧在上,心下想道:“我昨日空费了一番心思,题诗在上,今日美人何处,谁来瞅采?岂非明珠暗投,甚为可惜!还是我自家来赏鉴。”因再抬头一看,忽惊讶道:“我昨日题的诗不是此诗,怎么变了?”又看看,道:“这字也不是我写的了。我昨日写的潦潦草草,这字龙蛇有体,大是怪事。莫非做梦?”呆了半晌,复定定神,看那首诗道:
花枝镜里百般妍,终让才人一着光。
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
燕白颔读完,大惊大喜,道:“这是哪里说起?我昨日明明题的诗,今日为何又换了?莫非美人看见,和韵之作?为何我的原唱却又不见?”又读了一遍,因思道:“看此诗意,明明是和韵答我昨日之意。我的原唱不见,毕竟是他涂去,恐人看见不雅。”因孜孜叹息道:“我那美人呀,我只道你有美如此,谁知你又有才如此,又慧心如此。我想天地生人的精气,生到美人,亦可谓发泄尽矣。”想完,又将诗读了两遍,愈觉有味,道:“我昨日以倾国之色赞他,他就以花妍不如才美赞我。末句‘情长情短’,大有蕴藉。我燕白颔从未遇见一个知心知意的知己。”因朝着壁诗恭恭敬敬作了两个揖,道:“今日蒙美人和诗,这等错爱,深谢知己矣!”
正立着痴痴呆想,听见园内有人说话出来,恐怕认得,慌忙远远走开。心下又想道:“我昨日不落款者,是被那恶奴赶逐。我那美人为何今日也不写个姓名?叫我那里去访问?”又想道:“园内不好进去,恐惹是非。园外附近人家去访问一声,即也无碍。”只得从旧路走回来,寻个人家访问。怎奈此山僻之处,虽有几家人家,都四散住开,却不近大路。大路上但有树木,并无人家。燕白颔正尔踌躇,忽见路上走出一个老和尚来。燕白颔看见,慌忙上前与他拱手道:“老师父请了。”那老和尚看见燕白颔人物俊秀,忙答道:“小相公请了。”燕白颔道:“请问老师父,前面那一所花园,是甚么乡宦人家的?”老和尚笑道:“哪里有这样大乡宦?”燕白颔道:“不是乡宦,想是公侯人家?”老和尚又笑笑,道:“哪里有这等大公侯?”燕白颔道:“不是乡宦,又不是公侯,却是甚等人家?”老和尚道:“是朝廷的皇庄。你不见房上都是碧瓦,一带都是红墙?甚么公侯乡宦敢用此物?”燕白颔听了,着惊道:“原来是皇庄。”又问道:“既是皇庄,为何有人家内眷住在里面?”那老和尚道:“相公,你年纪青,又是远方人,不知京师中风俗。这样事是问不得的。他一个皇庄,甚人家内眷敢住在里面?”燕白颔道:“我学生明明见来。”老和尚道:“就有人住,不是国戚,定是皇亲。你问他做甚!幸而问着老僧还不打紧,若是问着一个生事的人,便要拿鹅头,扎火囤,骗个不了哩!”燕白颔听了,惊得吐舌,因谢道:“多承老师指教,感激不尽。”老和尚说罢,拱拱手就别去了。燕白颔见老和尚说得利害,便不敢再问,遂一径走了回来。只因这一回去,有分教:酒落欢肠,典衣不惜;友逢知己,情话无休。不知果然就得回去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醉逼典衣忽访出山中宰相 高悬彩笔早惊动天上佳人
词曰:
风流才子凌云笔,无梦也生花。挥毫当陛,目无天子,何有雏娃,岂期闺秀,雕龙绣虎,真若涂鸦。始知天锺灵异,蛾眉骏骨,不甚争差。
右调《青衫湿》
话说燕白颔因访阁上美人姓名,忽遇老和尚说出皇庄利害,因不敢再问,恐惹是非,遂忙忙走了回来。到了一个村镇市上,方才定了性,立住脚。他出门时,因瞒着平如衡,不曾吃得午饭。到此已是未申之时,肚中微微觉饥。忽见市稍一竿酒旗飘出,满心欢喜,竟走了进去,拣一副好座头坐下。此虽是一个村店,窗口种了许多花草,倒还幽雅。燕白颔坐下,店主人随即问道:“相公还是自饮,还是候朋友?”燕白颔道:“自己饮,没有朋友。”店主人道:“用甚么肴?”燕白颔道:“不拘,有的只管拿来。酒须上好。”店主人看见他人物清秀,衣饰齐整,料是富贵人家,只拣上品肴馔并美酒搬了出来。
燕白颔一面吃,一面想美人和诗之妙,因叫店主取笔砚,默写出来,放在桌上。读一遍,饮一杯,十分有兴。因想道:“昨日平子持还笑我所遇的美人徒有其美,却无真才,不如他遇的冷家女子美兼全,叫我无言回答。谁知我的美人,其才又过于其美,今日回去,可以扬眉吐气矣。”想罢,哈哈大笑,又满饮数杯。忽又想道:“冷家女子题诗是自家寄兴,却与子持无干;我那美人题诗,却是明明属和,非与我燕白颔有默默相关,焉肯为此?此又胜于子持多矣。”想罢,又哈哈大笑,又满饮数杯。又想道:“但是他遇的美人虽无踪迹,即有了姓名;我遇的美人踪迹虽然不远,姓名却无处访问,将如之何?那和尚说,不是国戚就是皇亲,我想,这美人若生于文臣之家,任是尊贵,斯文一脉还好访求;若果是皇亲国戚,他倚着椒房之贵,岂肯轻易便许文人?岂不又是遇而不遇了!”因叹一口气道:“我那美人,你这一首诗岂不空做了,难道我燕白颔与美人对面无缘?”
燕白颔此时已是半酣,寻思无计,心下一苦,拿着一杯酒,欲饮不饮,忽不觉堕下几点泪来。店主人远远看见,暗笑道:“这相公小小年纪,独自一个人,哈哈笑了这半晌,怎么这会子又哭起来,莫非是个呆子?”因上前问道:“相公,小店的酒可是好么?”燕白颔道:“好是好,也还不算上好。”店主人笑道:“若不是上好,怎么连相公的眼泪都吃了出来?”燕白颔道:“我自有心事堕泪,与酒何干?快烫热的来,我还要吃。”店主人答应去了。燕白颔又饮了几杯,又想道:“就是皇亲国戚,他女儿若是想我,思量要嫁我,也不怕他父母不从。他若嫌我寒士,我明年就中个会元状元与他看,那时就不是寒士了,他难道还不肯?”想到快活处又哈哈大笑起来,不觉又吃了数杯。
店主人见他有七八分醉意,因上前问道:“相公尊寓不知在城外,还是城中?若是城中,日色已西,这里到城中还有七八里,也该行了。”燕白颔道:“我寓在城中玉河桥,既是晚了,去罢。”遂立起身来,往外竟走。店主人慌忙拦住,道:“相公慢行,且算还了酒钱着。”燕白颔道:“该多少?”店主人道:“酒肴共该五钱。”燕白颔道:“五钱不为多,只是我今日不曾带来。我赊去,明日叫家人送来还你罢。”说完又要走。店主人见他只管要走,着了急,因说道:“这又是笑话了。我又不认得相公是谁,怎好赊去?”燕白颔道:“你若不赊,可跟我回去取了罢。”店主人道:“回往一二十里,那有这些闲人跟你去?”燕白颔道:“送来你又不肯,跟去取你又不肯,我又不曾带来,难道叫我变出来还你?”店主人道:“相公若不曾带来,可随便留下些当头。明日来取何如?”燕白颔道:“我随身只有穿的两件衣服,叫我留甚么作当?”店主人道:“就是衣服脱下来也罢了。”
燕白颔已是七八分醉的人,听见说要脱衣服,一时大怒,因骂道:“狗奴才,这等可恶!我赵相公的衣服可是与你脱的?”一面说,一面竟往外走。店主人着了急,也大怒道:“莫说你是赵相公,就是山阁老府中的人,来来往往,少了酒钱,也要脱衣服当哩!”燕白颔听见说山阁老,因问道:“那个山阁老?”店主人道:“朝中能有几个山阁老要问?”燕白颔道:“闻得山显仁已告病回去了,为何有人在你这里往来?”店主人道:“大风大雨,回哪里去?这闲事你且休管,请脱下衣服来要紧。一动粗,相公便没体面了。”一只手扯住,死也不放。
燕白颔要动手打他,却又打他不倒。正没奈何,忽见平如衡带了两三个家人赶来,看见燕白颔被店主人扯住,因一齐拥进来,道:“在这里了,这是为何?”燕白颔看见众人来,方快话道:“这奴才可恶!吃了他的酒,就要剥我的衣服。”众家人听了,便发作道:“这等可恶!吃了多少酒钱,就要剥衣服?既开了店,也有两只眼,看看人,我们相公的衣服可是与你剥的?”说罢,兜脸一拳。店主人看见不是势头,慌忙放了手,道:“小人怎敢剥相公的衣服,只说初次不相认,求留下些当头。”平如衡道:“要留当头,也须好说,怎动手扯起来?”众家人俱动手要打。转是燕白颔拦住道:“罢了,小人不要与他计较。可称还他五钱银子,我还有话问他。”众家人见主人吩咐,便不敢动手,因称了五钱银子与他。店主人接了银子,千也陪罪,万也陪罪。燕白颔道:“这都罢了,只问你,你方才说山阁老不曾回去,那是真么?店主人道:“怎么不真?”平如衡听了忙插上问道:“山阁老既不曾回去,如今在哪里住?”店主人道:“就住在前面灌木村。”平如衡道:“离此还有多远?”店主人道:“离此只有七八里远。”燕白颔道:“都说他告病回去了,却原来还住在此间。”平如衡因笑对燕白颔道:“兄说也不说一声,竟自走了出来,使小弟那里不寻?恐兄落入圈套,故赶了来,不期兄倒访出这个好消息。”燕白颔笑道:“这个算不得好消息,还有绝妙的好消息,不舍得对兄说。”平如衡道:“有甚好消息?无非是阁上之人有了踪迹下落。”燕白颔笑道:“若止是踪迹下落,怎算得好消息?不是气兄说,我这个好消息,连美人心上的下落都打探出来了。”平如衡惊问道:“这就奇了!何不明对小弟一说?”燕白颔笑道:“若是对兄说了,兄若不妒杀,也要气杀。”众家人见二人只管说话,因说道:“天将晚了,须早早回去罢。”燕白颔还打帐同平如衡吃酒,平如衡道:“路远,回去吃罢。”遂同了出来。
一路上,平如衡再三盘问,燕白颔笑道:“料也瞒兄不得。”因将袖中抄写的诗递与平如衡,道:“小弟不消细说,兄只看此诗,便知了。”平如衡接了一看,嘻嘻笑道:“兄不要骗我,这诗是兄自做的。”燕白颔笑道:“兄原来只晓得做诗,去不会看诗。你看这诗,吞吐有情,低徊不已,非出之慧心,谁能有此幽悄?非出之闺秀,谁能有此香艳?兄若认做小弟之笔,岂不失之千里。”平如衡道:“小弟只是不信,难道美人中又生一个才子不成?”燕白颔道:“兄若不信,明日同兄去看,此诗尚明明写在墙上。”平如衡道:“他明明写在墙上和你,岂不虑人看见耻笑?”燕白颔道:“美人慧心妙用比兄更高,兄所虑者,美人已虑之早矣。他将小弟原唱涂去,单单只写他和诗在上。在小弟见了,自然知道是他和诗,他人见之,如何能晓?”平如衡听了,又惊又喜,道:“兄这等说来,果是真了?我只道冷绛雪独擅千古之奇,如今却有对了。且问你,曾访着他姓名么?”燕白颔道:“姓名却是难访。”平如衡道:“为何难访?”燕白颔道:“我曾问个老和尚,他说那座园是朝廷的皇庄,来往的都是皇亲国戚,谁敢去问?若问着无赖之人,便要拿鹅头,扎火囤哩!”平如衡道:“这等说来,你的阁上美人与我壁间女子都是镜花水月,有影无形,只好当做一场春梦。我二人原为山小姐而来,既是山相公还在这里,莫若原去做本来的题目罢了。”燕白颔道:“山小姐原该去见,但只恐观于海者难为水。今既见了阁上美人这等风流才美,那山小姐纵然有名,只怕又要减等了。”平如衡道:“见了方知,此时亦难悬断。”二人回到寓所,已是夜了。家人收拾夜宵,二人对酌。说来说去,不是平如衡夸奖冷绛雪,便是燕白颔卖弄阁上美人。直讲到没着落处,只得算计去访山小姐。正是:
鱼情思得水,蝶意只谋花。
况是才逢色,相思自不差。
燕白颔与平如衡算计要见山小姐不题。却说山小姐自见了阁下书生与园墙上题诗,心下十分想念。因母亲接了回家,遂来见冷绛雪,说道:“小妹今日侥幸,也似姐姐在闵子庙一般,恰遇见一个少年才子。”冷绛雪道:“怎生相遇?”山小姐道:“小妹看过父亲,偶到先春阁上去看梅。忽然推开窗子,只见下面梅花边立着一个少年,生得清秀可喜,见小妹在阁上,甚是顾盼。不期被仆妇看见,将他恶狠狠赶了出去。”冷绛雪道:“少年人物聪俊者有之,但不知小妹何以知他是个才子?”山小姐道:“那书生出去,小妹正然寻思,忽见福童一路嚷了进来,说道‘有人在园外题诗,写污了粉墙’,叫人去难为他,被小妹喝住。因走出园门去看,见果然题了一首诗在墙上。小妹再三读之,真是
阳春白雪,几令人齿颊生香。故知他是个才子。”冷绛雪道:“那书生题的诗,且请小姐念与贱妾听。”山小姐遂将前诗念了一遍,道:“姐姐,你道此诗何如?”冷绛雪听了,连连称赞道:“好诗,好诗!许多羡慕小姐,只淡淡借‘梅花春色’致意,绝不露蝶蜂狂态。风流蕴藉的系才人,怪不得姐姐留意。且请问,此生落款是何处人?姓甚名谁?”山小姐道:“不知为何,竟不落款,并不知他姓名。”冷绛雪道:“他既无姓名,小姐又回来了,岂不也是一番空遇?”山小姐道:“小妹也是这等想,故和了他一首,也写在墙上,通他一个消息。但不知此生有情无情,还重来一见否?”冷绛雪道:“有才之人定然有情,哪有不来重访之理?只是小姐处于相府深闺,他就来访,却也无益。”山小姐道:“小妹也是这等想。天下未尝无才,转不幸门第高了,寒门书生任是才高,怎敢来求?爹爹一个宰相,又不好轻易许人;你我深闺处女,又开口不得。倒不如小家女子,贵贱求婚,却都无碍。”冷绛雪道:“虽如此说,然空欲芳兰终不如金谷牡丹为人尊贵。”山小姐道:“天下虚名最误实事。小妹以微才遭逢圣主之眷,名震一时,宜乎关睢荇菜,招来君子之求。奈何期及摽梅,人无吉士。就是前日天子所许的燕白颔、平如衡,想亦不虚,不知为何今日尚无消息。就是姐姐所传的《张子新编》,十分可诵,又未见其人,毕竟不知真假。就是小妹今日所遇的书生,其人其才似乎无疑。然贵贱悬殊,他又无门可求,我又不能自售。至于对面而有千里之隔,岂非门第与虚名误事?”冷绛雪道:“此事小姐不必着急,天下只怕不生才子,眼前既有了许多名士,自能物色。况以小姐赫赫才名,内中岂患无一成者?”山小姐道:“婚姻事暗如漆,这也料他不定。”冷绛雪道:“以贱妾推之,《张子新编》诗虽佳,而杂以平子之咏,大都假多真少。其人即来,未必如小姐之意,这须搁起。而阁下书生,人才纵然出众,但恐白面书生,又未必如太师之意。这个也须搁起。惟有这个燕白颔,既为学臣首荐,又为天子征召,岂有不来之理?若来,天子既许主婚,岂有不谐之理?则小姐婚姻一定在此。”山小姐道郏坪跤诮你不怕你羞杀气杀。这样的恶相知,定要去见他做甚!小僧故此说个不遇他省了许多气苦。”燕白颔道:“无才村汉自来取辱,却也怪他不得。只是人去见他,他肯轻易出来相见么?”普惠道:“他怕哪个?怎么不见?他虽是个百媚女子,却以才子自恃,任是何人,他都相见。相见时正色谈论,绝不作一毫羞涩之态。你若一语近于戏谑,他有圣上赐的金如意,就叫人劈头打来,打死勿论。故见他的皆兢兢业业,不敢一毫放肆,听他长长短短,将人取笑作乐。”平如衡道:“他取笑,也只好取笑下等之人;若是缙绅文人,焉敢轻薄。?
普惠道:“这个他倒也不管。二位相公莫疑我小僧说谎,我说一桩有据的实事与你听。前日都察院邬都堂的公子,以恩荫选了儒学正堂,备了一份厚礼,又央了几封书与山老爷,要面求山小姐题一首诗,写作一幅字当画挂。二位相公,你道这山小姐恶也不恶?这日邬公子当面来求时,他问了几句话儿,见邬公子答不来,又见邬公子人物生得丑陋,山小姐竟信笔写了一首诗讥诮他,把一个邬公子几乎气死。你想那邬公子虽是无才,却也是一个都堂之子,受不得这般恶气,未免也当面抢白了几句。山小姐道他戏言相调,就叫人将玉尺楼门关了,取出金如意要打死他。亏山老爷怕邬都堂面上不好看,悄悄吩咐家人,将邬公子放走了。到次日,山小姐还上了一疏,道邬公子擅入玉尺楼,狂言调戏,无儒家气象。圣上大怒,要加重处。亏了邬都堂内里有人调停,还奉旨道邬都堂教子不严,罚俸三月。邬公子无师儒之望,改了一个主簿。二位相公,你道这山小姐可是轻易惹得的?小僧故说个遇他也好,不遇他也好。”燕白颔道:“山小姐做了甚么诗讥诮他,这等动气?”普惠道:“这首诗传出来,那个看了不笑?小僧还抄个稿儿在此,我一发取出来,与二位相公看看,以发一笑。”燕白颔道:“绝妙,绝妙!愿求一观。”
普惠果然入内,取了出来,递与二人,道:“请看。”二人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家世徒然列缙绅,诗书相对不相亲。
实无点点胸中墨,空戴方方头上巾。
仿佛魁星真是鬼,分明傀儡却称人。
若教混作儒坑去,千古奇冤那得伸?
燕、平二人看完,不禁拍掌大笑道:“果然戏谑得妙!这等看起来,这邬公子吃了大苦了。”普惠道:“自从邬公子吃了苦,如今求诗文诗求的都怕来惹事,没甚要紧,也不敢来了。二位相公还是去也不去?”燕白颔笑道:“山小姐这等放肆取笑于人者,只是未遇着一个真正才子耳。待我们明日去,也取笑他一场,与老师看。”普惠摇头道:“二位相公虽自然是高才,若说要取笑山小姐,这个却未必。”平如衡道:“老师怎见得却未必?”普惠道:“我闻得山老爷在朝时,圣上曾命许多翰林官与他较才,也都比他不过。内中有一个宋相公,叫做宋信,说他是天下第一个会做诗的才子,也考山小姐不过。皇帝大怒,将他拿在午门外,打了四十御棍,递解回去。此事喧传长安,人人皆知。二位相公说要取笑他一场,故小僧斗胆说个未必。”燕白颔听了,笑对平如衡道:“原来宋信出了这一场丑。前日却瞒了,并不说起。”平如衡道:“他自己出丑,如何肯说?”因对普惠说道:“老师宝庵与山小姐相近,只知山小姐之才高,怎知道山小姐不过是一闺中女子学涂鸦耳,往往轻薄于人者,皆世无英雄耳。若遇了真正才子,自然要以脂粉乞怜也。此时也难与老师说,待我们明日与他一试,老师自知。”
普惠心下暗笑其狂,口中却不好说出,只得含糊答应道:“原来二位相公又有这等高才,可喜,可敬。”又泡了一壶好茶来吃。燕白颔一面吃茶,一面见经座上有现成笔墨,遂取了,在旁边壁上题诗一首,道:“山小姐,山小姐,不知你的病几时方好,且留为后日之验。”平如衡候燕白颔题完,也接笔续题一首在后,道:“山小姐,山小姐,你若见了此二诗,只怕旧病好了,新病又要害起。”二人搁笔,相顾大笑,遂别普惠出来道:“多扰了,迟三五日再得相会。”普惠道:“多慢二位相公,过数日再奉候。”遂送出门而去。只因这一别,有分教:才子称佣,夫人学婢。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