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才情思占胜巧扮青衣 笔墨已输心忸怩白面
词曰:
试才无计,转以夫人学婢。灶下挥毫,泥中染翰,夺尽英雄之气。明锋争利,芥针投,暗暗输心眼意。始信真才,举止风流,行藏游戏。
右调《柳梢青》
话说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门,自家回入庵内,看着壁上笑道:“这两个小书呆,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若他说些大话,躲了不来,还是乖的;倘真个再来,纵不受累,也要出一场大丑。”正想说不完,忽山显仁带领两个童子闲步入来。看见普惠对着壁上自言自语,因问道:“普惠,你看甚么?”普惠忽回头,看见道:“原来是山老爷。老爷连日不来,闻说是小姐有甚贵恙,如今想是安了。”山显仁道:“正是,这两日因小姐有病,故未曾来。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见天色好,故闲步到此。你却自对影壁说些甚么?”普惠道:“这事说来也当得一个笑话。”山显仁道:“何事?”普惠道:“方才不知那里走了两个少年书生来借坐歇脚,一个姓赵,一个姓钱。小僧问道何事到此,他说要访老爷。小僧问他要访老爷做甚,他说闻知山小姐有才,特来要与他一试。小僧回说小姐有恙,因怜他是别处人,年纪小,人物清俊,就将小姐的事迹与他说了,劝他回去,不要来此惹祸出丑。他不知好歹,反说要来出小姐之丑。临去又题了两首诗在壁上,说过三五日还要来见小姐,比较才学。岂不是一个笑话?”山显仁道:“这壁上想就是他题的诗了?”普惠道:“正是他题的,不知说些甚么?”山显仁因走近前一看,只见第一首写的是:
千古斯文星日垂,岂容私付与娥眉。
青莲未遇相如远,脂粉无端污墨池。
云间赵纵有感题
第二首写的是:
谁家小女发垂垂,窃取天颜展画眉。
试看斯文今有主,也须还我凤凰池。
洛阳钱横和韵题。
山显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惊又喜。因对普惠说道:“此二生出语虽然狂妄,诗思却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纪了?”普惠道:“两个人都不满二十岁。”山显仁道:“他既要来与小姐较才,为何就回去了。”普惠道:“是小僧说小姐有贵恙,未必见人,他故此回去。他说迟两日还要来哩!”山显仁道:“他若再来,你须领来见我。”普惠道:“二生说话太狂,领来见老爷,老爷量大,还恕得他起;若见小姐,小姐性子高傲,见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来。”山显仁道:“有我在,这个不妨。”又坐了一歇,山显仁因要与女儿商量,遂抄了二诗,起身回去。
此时山黛因思想阁下书生,恹恹成病,又见父母忧愁,勉强挣起身来,说道:“好些。”其实寸心中千思万虑,不能消释。此时冷绛雪正在房中宽慰他,忽山显仁走来问道:“我儿,这一会心下宽爽些么?”山小姐应道:“略觉宽些。”山显仁道:“你心下若是宽些,我有一件奇事与你商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亲但说不妨。”山显仁道:“我方才在接引庵闲步,普惠和尚对我说,有两个少年书生要来与你较才,口出大言,十分不逊。”山小姐道:“为何不来?”山显仁道:“因闻知你有病,料不见人,故此回去了。临去题了两首诗在接引庵壁上,甚是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
山小姐接了,与冷绛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视。冷绛雪说道:“二生才虽可观;然语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气骄,这也怪他不得。只是他既要来夺凤凰池,没个轻易还他之理。须要奚落他一场,使他抱头鼠窜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窃取天颜,以为声价。”冷绛雪道:“这也不难,等他来时,他是二人,贱妾与小姐也是两个,就是真才实学,各分一垒,明明与他旗鼓相当,料也不致输与他。”山小姐又想一想,道:“我与你若明明与他较才,莫说输与他,就是胜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为耻。”
山显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劲。你二人也不可小视。若与他对试,不损名足矣,怎么还思量要取辱他?”冷绛雪道:“这样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场,使他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卖嘴。只是除了与他明试,再无别法。”山小姐笑道:“孩儿倒有一法在此,输与他不致损名,胜了他使他受辱。”山显仁道:“我儿再有甚法?”山小姐道:“待他二人来时,爹爹只说一处考恐怕代作传递之弊,可分他于东西两花园坐下,待孩儿与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儿,只说小姐前次曾被无才之人缠扰,徒费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烦剧,着我侍妾出来,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将我侍儿压倒,然后好请到玉尺楼,优礼相见。倘或无才,连我辈不如,便好请回,免得当面受辱。若是胜他,明日传出去,只说连侍儿也考不过,岂非大辱?就是输与他,不过侍妾,尚好遮饰,或者不致损名。”山显仁听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绛雪也欢喜道:“小姐妙算,真无遗漏矣。这两个狂生如何晓得?”大家算计停当,山显仁又叫人去与普惠道:“此题诗书生来。可领他来见。”一面打点等候,不题。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辞了普惠回来,一路上商量。燕白颔道:“我们此来,虽说考才,实为婚姻,怎么一时就忘记了?今做此二诗,将他轻薄,少不得要传到山相公与山小姐面前,他见了,岂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怀恨于我,这婚姻事断断无望了。”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无益。况婚姻自有定数,强他不得。或者有才女的心眼与世人不同,见纨袴乞怜,愈加鄙薄,今见了你我有气骨才人,转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他怎么?且回去与你痛饮快谈以养气,迟两日好与他对垒。”燕白颔笑道:“也说得有理。”二人遂欢欢喜喜,同走了回去。
过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气晴明,又收拾了,一径出城,依旧走到接上庵来。普惠看见,笑嘻嘻迎着说道:“二位相公,今日来得早,像是真个要与山小姐考试诗文的了?”燕白颔因问道:“山小姐病好了么?”普惠道:“虽未痊愈,想是起得来了。”平如衡道:“既是起得来,我们去寻他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此时太早,山小姐只怕尚未睡起。且请少坐,奉过茶,收拾素斋用了,待小僧送去。”燕白颔道:“斋倒不消,领一杯茶罢。得老师一送更感。”普惠果然邀入去,吃了些茶,坐了半晌,将近日午,方才同去。到了山相公庄门,普惠是熟的,只说得一声,就有人进去通报。不多时,就有人出来说道:“请师父与二位相公厅上坐。”三人遂同到厅中坐下。
又坐了半晌,山显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来。燕白颔与平如衡忙上前施礼。礼毕,就以师生礼叙坐。普惠恐怕不便,就辞去了。山显仁一面叫人送茶,一面就开口问道:“哪一位是赵兄?”燕白颔打一恭道:“晚生赵纵。”山显仁因看着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钱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敢。晚生正是钱横。”山显仁道:“前在接引庵见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谓相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颔与平如衡同打一恭道:“书生寒贱,不能上达紫阁黄扉,故妄言耸听,以为进身之阶。今既蒙援引,狂瞽之罪尚望老太师宽宥。”山显仁道:“文人笔墨游戏,上天下地,无所不可,何罪之有!只是小女闺娃识字,亦无心僭据斯文,实因时无英雄,偶蒙圣恩假腊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焕奎璧之光,润文明之色,凤凰池礼宜奉还,焉敢再以脂粉相污!”燕白颔道:“脂粉之言,亦愧男子无人耳。词虽不无过激,而意实欣慕。乞老太师原谅。”平如衡道:“凤池亦不望尽还,但容我辈作鸥鹭游翔其中足矣。”
山显仁道:“这都罢了。只是二兄今日垂顾,意欲可为?”燕白颔道:“晚生二人,俱系远方寒士,虽日事椠铅,实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闻令爱小姐,著作悬于国门,芳名播于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楼下,愿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量,孰长孰短,庶几可定二人之优劣。”山显仁道:“二兄大才,倒就教小女,可谓以管窥天,以蠢测海。然既辱赐顾,怎好固辞?但考之一途,必须严肃,方别真才。”燕白颔道:“晚生二人短长之学尽在胸中,此外别无一物,听凭老太师如何赐考。”平如衡道:“老太师若要搜检亦不妨。”山显仁道:“搜捡也不必,但二兄分做两处,省了许多顾盼问答也好。”燕白颔与平如衡同应道:“这个听凭。”山显仁就吩咐两个家人道:“可送赵相公到东花园亭子上坐。”又吩咐两个家人道:“可送钱相公到西花园亭子上坐。”又对燕白颔与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过,再领教佳章。”说罢,四个家人遂请二人同入穿堂之后,分路往东西花园而去。正是:
东西诸葛八门阵,左右韩候九里山。
莫料闺中小儿女,寸心偏有百机关。
两个家人将平如衡送到西花园亭子上去坐且不题。且说燕白颔随着两个家人,竟到东边花园里来。到了亭子上一看,只见鸟啼画阁,花压雕栏,十分富丽。再看亭子中,早已东西对面摆下两张书案,文房四宝端端正正俱在上面。燕白颔心下想道:“闻他有个玉尺楼,是奉旨考才之地。怎么不到那里,却在此处?”又想道:“想是要分考,楼中一处不便,故在此间。”正沉吟不了,忽见三五侍妾簇拥着一个青衣女子而来。燕白颔远远望去,宛如仙子,欲认作小姐,却又是侍儿打扮;欲认作侍儿,却又秀媚异常。心下惊疑未定,早已走至面前。燕白颔慌忙出位施礼。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与燕白颔分东西对面坐下。
燕白颔不知是谁,又不好轻问,只得低头偷看。倒是青衣女子先开口说道:“赵先生不必惊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书记的侍妾。奉小姐之命,特来请教先生。”燕白颔道:“原来是一位掌书记的才人。请问,小姐为何不自出而又劳玉趾?”青衣女子道:“前日也是几位贵客要见小姐试才,小姐勉强应酬,却又一字不通,徒费许多口舌。今辱先生降临,人才固自不同,然小姐私心过虑,恐蹈前辙。今又养病玉尺楼,不耐烦剧,故遣妾先来领教。如果系真才,贱妾辈望风不敢当,便当扫径焚香,延入楼中,以定当今天下斯文之案;倘只寻常,便请回驾、也免一番多事。”燕白颔听了,心下暗怒道:“这小丫头,这等作怪!怎自不出来,却叫一个侍妾辱我?这明明高抬声价。我若不与他考,他便道我无才害怕;若与他对考,我一个文士,怎与一个待妾同考?”又偷眼将那侍妾一看,只见满面容光飞舞不定,恍与阁上美人不相上下。心中又想道:“山小姐虽说才高,颜色或者转不及此。莫管他侍妾不侍妾,如此美人,便同拈笔砚,也是侥幸。况侍妾之才料也有限,只消一首诗,打发他回去,便可与小姐相见。”心下主意定了,因说道:“既是这等,考也无妨。只是如何考起?”青衣女子道:“听凭先生起韵,贱妾奉和。”燕白颔笑一笑,道:“既蒙尊命,学生僭了。”遂磨墨舒纸,信笔题诗一首道:
只画娥眉便可怜,涂鸦识字岂能传?
须知才子凌云气,吐出蓬莱五色莲。
燕白颔写完,早有侍妾取过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微一笑,道:“诗虽好,只是太自誉了些。”因拈起笔来,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儿送了过来。燕白颔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一时才调一时怜,千古文章千古传。
漫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属女青莲。
燕白颔看了,不觉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这等敏捷!”因立起身来,从新深深作一个揖,道:“我学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还礼过:“先生请尊重。俚句应酬,何足垂誉。请问先生,还有佳作赐教么?”燕白颔道:“既蒙不鄙,还要献丑,以抒鄙怀。”因又题诗一首道:
暴下风光天下怜,心中情事眼中传。
河洲若许操舟往,愿剖华峰十丈莲。
燕白颔写完,侍妾又取去与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交浅而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仍送到燕白颔面前。燕白颔再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思云想月总虚怜,天上人间信怎传?
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
燕白颔看了,不胜大异,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么沉埋于朱门记室?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负,要来与小姐争衡,理宜千言不屈,万言不休。怎见了贱妾两首微词便大惊小怪?何江淹才尽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无余地也。”燕白颔道:“美人见哂固当。但学生来见小姐之意,原为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贵高名者也。今见捉刀英雄不识,必欲钦魏公雅望,此无目者也。学生虽微才,不足比数,然沉酣时艺亦已深矣,未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复有沧海。才美至于记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沧海矣,岂更有过者?乃即所传小姐才美高名,或亦记室才美高之也。”因又题诗一首道:
非是才穷甘乞怜,美人词调果堪传。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头常见莲。
燕白颔写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说道:“先生佳作,末语寓意微婉,用情深切,实东坡、太白一流人。自须尊重,不要差了念头。”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儿送过来。燕白颔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写道:
春光到眼便生怜,那得东风日夜传?
一朵桃花一朵杏,须知不是并头莲。
燕白颔看了,默然半晌。忽叹息道:“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那女子隐隐听见,因问道:“此先生所吟么。”燕白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那女子又不好问,只说道:“妾奉小姐之命请教,不知还有甚么见教么?”燕白颔道:“记室之美已侥幸睹矣;记室之才已安奉教矣,记室之严亦已闻命矣。再以浮词相请,未免获罪。”青衣女子道:“先生既无所命,贱妾告辞。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请。”因又拈笔抒纸,题诗一首,叫侍儿送与燕白颔。因立起身,道:“先生请慢看,贱妾要复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遂带了侍妾,一哄而去。
燕白颔看了,恍然如有所失。呆了半晌,再将那诗一看,只见又写着:
才为人瑞要人怜,莫诋花枝倩蝶传。
脂粉虽然污颜色,何曾污及墨池莲
燕白颔看完,因连声叹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我前日题庵壁诗,说‘脂粉无端污墨池’,他今日毕竟题诗表白。我想他慧心之灵,文章之利,针针相对,决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爱杀!”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轻易见我,决没个又见老平之理。难道又有一个记室如方才美人的,与他对考?若遇着一个无才的记室,便是他的造化。”只管坐在亭上,痴痴呆想。早有引他进来的两个家人说道:“相公坐在此没甚事了,请出去罢,只怕老爷还在厅上候着哩。”燕白颔听见说老爷还在厅上候,心下呆了一呆,道:“进来时何等兴头,连小姐还思量压倒。如今一个侍妾记室也奈何他不得,有甚嘴脸出去见人?”只管沉吟不走。当不得两个家人催促,只得随他出来。正是:
眼阔眉扬满面春,头垂肩(身单)便无神。
只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颔随着两个家人出来不题。且说平如衡随着两个家人到西花园来。将到亭子边,早望见亭子上许多侍妾围绕着一个十五六岁女子,花枝般的,据了一张书案,坐在里面。平如衡只认做小姐,因闻得普惠和尚说他为人利害,便不敢十分仰视。因低着头走进亭子中,朝着那女子深深一揖,道:“学生钱横,洛阳人氏,久闻小姐芳名,如春雷满耳。今幸有缘,得拜谒庭下,愿竭菲才,求小姐赐教。”一面说,一面只管低头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钱先生请尊重,贱妾不是小姐。”平如衡听见说不是小姐,忙抬头起来一看,只见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犹如仙子一般。暗想道:“这样标致,那有不是小姐之理?只是穿着青衣,打扮如侍儿模样。”因问道:“你既不是小姐,却是何人?”那女子启朱唇,开玉齿,娇滴滴应道:“贱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书记的侍妾。”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为何假作小姐,取笑于我?”那女子道:“贱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误认作小姐,自取笑耳。”平如衡道:“这也罢了,只是小姐为何不出来?”那女子道:“小姐虽一女子,然体位尊严,就是天子征召,三次也只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门求见,也须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才来,怎么这等性急,就思量要见小姐?就是贱妾出来相接,也是我家太师爷好意,爱先生青年有才,与小姐说了,故有是命。”平如衡听了许多说话,满腔盛气先挫了一半。因说道:“不是学生性急,只是既蒙太师好意,小姐许考,小姐若不出来,却与谁人比试?”那女子道:“贱妾出来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劳耳。”平如衡笑道:“比试是要做诗做文,你一个书记侍妾,如何代得?”那女子道:“先生请试一试看。”平如衡道:“不必试,还是请小姐出来为妙。”那女子道:“小姐掌书记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贱妾下等,考不过,然后中等出来;中等考不过,然后上等出来;上等再考不过,那时方请先生到玉尺楼,与小姐相见。此时要见小姐还尚早。”平如衡听了道:“原来有许多琐碎。这也不难,只费我多做两首诗耳。也罢,就先与你考一考。”那女子将手一举,道:“既要考,请坐了。”平如衡回头一看,只见东半边也设下一张书案坐席,纸墨笔砚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笔在手,说道:“我已晓得你小姐不出来的意思了,无非是藏拙。”遂信笔题诗一首道:
名可虚兮才怎虚,深闺深处好藏珠。
若教并立词坛上,除却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题完,自读了一遍,因叫众侍儿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读不出,待我读与你听。”侍儿果取了递与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声,只拈起笔来,轻轻一扫,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儿送来。平如衡正低头沉想自己诗中之妙,忽抬头见诗送到面前,还只认作是他的原诗,看不出又送了来,因笑说道:“我就说你未必读得出。拿来,待我读与你听。”及展开看时,却是那女子的和韵。早吃一惊,道:“怎么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细细读去,只见上写道:
心要虚兮腹莫虚,探珠岂易探骊珠。
漫思王母瑶池奏,一曲双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满心欢喜,喜到极处,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劲敌矣。”那女子听见,因惊问道:“闻先生尊姓钱,为何又称平如衡,莫非有两姓么?”平如衡见问,方知失言,因胡赖道:“哪个说平如衡?我说的是钱横,想是你错听了。”那女子道:“错听也罢。只是贱妾下等书记,怎敢称个劲敌。”平如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与你讲和罢。再请教一首。”因又磨墨濡毫,题诗一首道:
千秋《白雪》调非虚,万斛倾来字字珠。
红让桃花青让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题完,双手捧了,叫侍儿送去,道:“请教,请教。”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声,只提起笔来和韵相答。平如衡远远看见那女子挥洒如飞,便连声称赞道:“罢了,罢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辈男子要羞死矣。”说不了,诗已写完,送到面前。因朗朗读道:
才情无假学无虚,鱼目何尝敢混珠。
色到娥眉终不让,居才谁是蔺相如?
平如衡读完,因叹一口气道:“我钱横来意,原欲求小姐,以争才子之高名。不料遇着一个书记尚不肯少逊,何况小姐?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题诗,甚是狂妄,今日当谢过矣。”因又拈笔题诗一首道:
一片深心恨不虚,一双明眼愧无珠。
玄黄妄想裳公子,笑杀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题完,侍儿取了与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说道:“先生何前倨而后恭?”因又和诗一首道:
人情有实岂无虚,游戏风流盘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脉,有谁不及有谁如?
那女子写完,命侍儿送了过来。平如衡接在手中,细读一遍,因说道:“古人高才,还须七步;今才人落笔便成,又胜古人多矣!我钱横虽承开慰,独不愧于心乎?”遂立起身来辞谢道:“烦致谢小姐,请归读十年,再来领教。”因欲走出。那女子道:“先生既要行,贱妾还有一言奉赠。”遂又题诗一首,送与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着:
论才须是此心虚,莫认鲛人便有珠。
旧日凤凰池固在,而今已属女相如。
平如衡读完,知是讥诮他前日题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笼在袖中,闷闷的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的所在,只见燕白颔也从东边走了出来。二人撞见,彼此颜色有异,皆吃了一惊。只因这一惊,有分教: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他考我求他家人代笔 自说谎先自口里招评诬
词曰:
螳螂不量,虾蟆妄想,往往自寻仇。便不伤身,纵能脱祸,也惹一场羞。佳人性慧心肠巧,惯下倒须钩。吞之不入,吐之不出,不怕不低头。
右调《少年游》
话说平如衡考不过侍妾,走了出来。刚走到穿堂背后分路口,撞见燕白颔也走了出来。二人遇见,彼此惊讶。先是燕白颔问道:“你考得如何?”平如衡连连摇头道:“今日出丑了。”燕白颔又问道:“曾见小姐么?”平如衡道:“若见小姐,就考不过还不算出丑。不料小姐自不出来,却叫一个掌书记的侍妾与我同考。那女子虽说是个侍妾,我看他举止端庄,颜色秀媚,比贵家小姐更胜十分。这且勿论,只说那才情敏捷,落笔便成,何须倚马?小弟刚做得一首,他想也不想信笔就和一首。小弟又做了一首,他又信笔和一首。小弟一连做了三首,他略不少停,也一连和了三首。内中情词,针锋相对,不差一线。倒叫小弟不敢再做。我想,一个侍妾,不能讨他半点便宜,岂非出丑。吾兄年遇定不如此,或者为小弟争气?”燕白颔把眉一蹙,道:“不消说起,与兄一样,也是一个书记侍妾,小弟也做了三首,他也和了三首。弄得小弟没法。他见小弟没法,竟笑了进去。临去还题诗一首,讥诮于我。我想,他家侍妾尚然如此高才可爱,那小姐又不知妙到甚么田地!就是小弟所醉心的阁上美人,也不过相为伯仲。小弟所以垂首丧气。不期吾兄也遇劲敌,讨了没趣。”平如衡道:“前边的没趣已过去了,但是出去还要见山相公,倘若问起,何言答之?只怕后面的没趣更觉难当。”燕白颔道:“事既到此,就是难当,也只得当一当。”跟的家人又催。二人立不住脚,只得走了出来。
到了厅上,幸喜得山相公进去,还不曾出来。家人说道:“二位相公请少坐,待我进去,禀知老爷。”燕白颔见山相公不在厅上,巴不得要脱身,因说道:“我们自去,不消禀了。”家人道:“不禀老爷,相公去了,恐怕老爷见罪。”平如衡道:“我们又不是来拜你老爷的,无非是要与小姐试才。今已试过,试的诗又都留在里面,好与歹,听凭你老爷小姐慢慢去看,留我们见老爷做甚么?”家人道:“二位相公既不要见老爷,小的们怎好强留。但只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处,也须说下,恐怕内里看得诗好,要来相请,也不可知。”平如衡道:“这也说得有理,我二人同寓在……”正要说出玉河桥来,燕白颔慌忙插说道:“同寓在泡子河吕公堂里。”说罢,二人竟往外走。走离了三五十步,燕白颔埋怨平如衡道:“兄好不知机,你看今日这个局面,怎还要对他说出真下处来?”平如衡道:“正是,小弟差了。幸得还未曾说明,亏兄接得好。”
不多时,走到庵前,只见普惠和尚迎着问道:“二位上公怎就出来,莫非不曾见小姐考试么?”燕白颔道:“小姐虽不曾见,考却考过了。”普惠笑道:“相公又来取笑了。小姐若不曾见,谁与相公对考?”平如衡道:“老师不消细问,少不得要知道的。”普惠道:“且请里面吃茶。”二人随了进去。走到佛堂,只见前日题的诗明晃晃写在壁上。二人再自读一遍,觉道词语太狂,因素笔各又续一首于后。燕白颔的道:
青眼从来不浪垂,而今始信有娥眉。
再看脂粉为何物,笔竹千竿墨一池。
平如衡也接过笔来,续一首道:
芳香满耳大名垂,双画千秋才子眉。
人世凤池何足羡,白云西去是瑶池。
普惠在旁看见,因问道:“相公诗中是何意味?小僧全然不识。”燕白颔笑道:“月色溶溶,花阴寂寂,岂容法聪知道。”平如衡又笑道:“他是普惠,又不是普救,怎说这话?”遂相与大笑。别了普惠出来,一径回去不题。
却说山小姐考完,走回后厅,恰好冷绛雪也考完进来。山小姐问道:“那生才学如何?姐姐考得如何?冷绛雪道:“那生是个真正才子,若非贱妾,几乎被他压倒。”因将原韵三首,与自己和韵四首都递与山小姐,道:“小姐请看便知。”山小姐细细看了,喜动眉宇,因说道:“小妹自遭逢圣主垂青,得以诗文遍阅天下才人,于兹五六年也不为少。若不是庸腐之才,就也是疏狂之笔,却从不曾遇此二生,诗才十分俊爽如此。真一时之俊杰也!”冷绛雪道:“这等说来,小姐与考的钱生,想也是个才子了?”山小姐道:“才子不必说,还不是寻常才子,落笔如飞,几令小妹应酬不来。”也将原唱三首并和诗四首递与冷绛雪,道:“姐姐请看过。小妹还有一桩可疑之事与姐姐说。”冷绛雪看了,赞叹不绝,道:“这赵、钱二生,才美真不相上下。不是夸口说,除了小姐与贱妾,却也无人敌得他来。且请问小姐,又有甚可疑之事?”山小姐道:“那生见了小妹‘一曲双成如不如’之句,忽然忘了情,拍案大叫道:“我平如衡今日遇一劲敌矣!”小妹听见,就问他:‘先生姓钱,为何说平如衡?’他着惊,忙忙遮饰。不知为何。莫非此生就是平如衡?不然天下那有许多才子?”冷绛雪道:“那生是怎么样一个人品?”山小姐道:“那生年约二十上下,生得面如瓜子,双眉斜飞入鬓,眼若春星,体度修长,虽弱不胜衣,而神情气宇,昂藏如鹤。”冷绛雪道:“这等说来,正是平如衡了。”只可惜贱妾不曾看见,倒是一番奇遇。”山小姐道:“早知如此,何不姐姐到西园来。”冷绛雪道:“贱妾也有一事可疑。”山小姐道:“何事?”冷绛雪道:“那赵生见贱妾题的‘须知不是并头莲’之句。默然良久,忽叹了一声,低低吟诵道:“天只生人情便了,情长情短有谁怜?”贱妾听了,忙问道:‘此何人所吟?’他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贱妾记得前日小姐和阁下书生正是此二语。莫非这赵生正是阁下书生?”山小姐听了,因问道:“那生生得如何?”冷绛雪道:“那生生得圆面方额,身材清秀而丰满,双肩如两山之耸,一笑如百花之开。古称潘安,虽不知如何之美,只觉此生相近。”山小姐道:“据姐姐想像说来,恍与阁下书生宛然。若果是他,可谓当面错过。”冷绛雪道:“天下事怎这等不凑巧?方才若是小姐在东,贱妾在西,岂不两下对面,真假可以立辨。不意颠颠倒倒,岂非造化弄人?”
二人正踌躇评论,忽山显仁走来,问道:“你二人与两生对考,不知那两生才学实是如何?”山小姐答道:“那两生俱天下奇才,父亲须优礼相待才是。”山显仁道:“我正出去留他,不知他为甚竟不别而去。我故进来问你。既果是真才,还须着人赶转,问他个详细才是。”山小姐道:“父亲所言最是。”
山显仁遂走了出来,叫一个家人到接引庵去问:“若是赵、钱二相公还在庵中,定然要请转来。若是去了,就问普惠,临去可曾有甚话说。”家人领命到庵中去问。普惠回说道:“已去久了。临去并无话说,只在前题壁诗后又题了二首而去。”家人遂将二诗抄了,来回复山显仁。山显仁看了,因自来与女儿并冷绛雪看,道:“我只恐他匆匆而去,有甚不足之处,今见二诗,十分钦羡于你。不别而去者,大约是怀惭之意了。”山小姐道:“此二生不独才高,而又虚心服善如此,真难得!”冷绛雪道:“难得两个都是一般高才。”山显仁见女儿与冷绛雪交口称赞,因又吩咐一个家人道:“方才来考试的松江赵、钱二位相公,寓在城中泡子河吕公堂,你可拿我两个名帖去请他,有话说。”
家人领命,到次日起个早,果走到泡子河吕公堂来寻问。燕白颔原是假说,如何寻问得着。不其事有凑巧,宋信因张尚书府中出入不便,故借寓在此。山府家人左问右问,竟问到宋信下处。宋信见了,问道:“你是谁家来的?寻那一个?”家人答道:“我是山府来的,要寻松江赵、钱二位相公。”宋信道:“山府自然是山相公了。”家人道:“正是,现有名帖在此。”宋信看见上面写着“侍生山显仁拜”,因又问道:“这赵、钱二相公与你老爷有甚相知,却来请他?”家人道:“这二位相公昨日在我府与小姐对考,老爷与小姐见他是两个才子,故此请他去,有甚话说。”宋信心下暗想道:“此二人一定是考中意的了。此二人若考中了意,老张的事情便无望了。”因打个破头屑道:“松江只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便是个真才子,哪里有甚姓赵姓钱的才子!莫非被人骗了?”家人道:“昨日明明两个青年相公在我府中考试的,怎么是骗了?”宋信道:“若不是骗,就是你错记了姓名?”家人道:“明明一个姓赵,一个姓钱,为何会错?”宋信道:“松江城中的朋友,我都相交尽了,且莫说才子,就是饱学秀才也没个姓赵姓钱的,莫非还是张寅相公?”家人道:“不曾说姓张。”宋信道:“若不是姓张,这里没有。”家人只得又到各处去寻。寻了一日,并无踪影。”只得回复山显仁道:“小人到吕公堂遍访,并无二人踪迹。人人说松江才子只有张吏部老爷的公子张寅才是,除他并无别个。”山显仁道:“胡说!明明两人在此,你们都是见的,怎么没有?定是不用心访。还不快去细访,若再访不着便要重责!”家人慌了,只得又央了两个,同进城去访不题。
却说宋信得了这个消息,忙寻见张寅,将前事说了一遍,道:“这事不上心,只管弄冷了。”张寅道:“不是我不上心,他哪里又定要见我?你又叫我不要去,所以耽延。为今之计,将如之何?”宋信道:“他既看中意了赵钱二人,今虽寻不见,终须寻着。一寻见了,便有成机,便将我们前功尽弃。如今急了,俗语说得好:‘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真若讨两封硬挣书,大着胆,乘他寻不见二人之际,去走一道。倘侥幸先下手成了,也不可知。若是要考试诗文,待小弟躲在外边,代作一两首,传递与兄,塞塞白儿,包你妥帖。只是事成了,不要忘却小弟。”张寅道:“兄如此玉成,自当重报。”
二人算计停当,果然又讨了两封要路的书,先送了去。随即自写了名帖,又备了一副厚礼,自家阔服乘轿来拜。又将宋信悄悄藏在左近人家。山显仁看了书帖,皆都是称赞张寅少年才美、门当户对,求亲之意。又见书帖都是一时权贵;又因是吏部尚书之子;又见许多礼物,不好轻慢,只得叫人请入相见。
张寅倚着自家有势,竟昂然走到厅上,以晚辈礼相见。礼毕,看坐在左首,山显仁下陪。一面奉茶,一面山显仁就问道:“久仰贤契青年高才,渴欲一会,怎么许久不蒙下顾?”张寅答道:“晚生一到京,老父即欲命晚生趋谒老太师,不意途中劳顿,抱恙未痊,所以羁迟上谒,获罪不胜。”山显仁道:“原来有恙。老夫急于领教,也无他事。因见前日书中盛称贤契著述甚富,故欲领教一二。”张寅道:“晚生未学,巴人下里之词,只好涂饰闾里,怎敢陈于老太师山斗之下。今既蒙诱引,敢不献丑。”因向跟的家人取了《张子新编》一册,深深打一恭,送上道:“鄙陋之章,敢求老太师转致令爱小姐笔削。”山显仁接了,展开一看,见《迁柳庄》、《题壁》、《听莺》诸作字字清新,十分欢喜,道:“贤契美才,可谓名下无虚。”又看了两首,津津有味。因叫家人送与小姐,一面就邀张寅到后厅留饮。张寅辞逊不得,只得随到后厅。
小饮数杯,山显仁又问道:“云间大郡,人文之邦。前日王督学特荐一个燕白颔,也是松江人,贤契可是相知么?”张寅道:“这燕白颔号紫侯,也是敝县华亭人,与晚生是自幼同窗,最为莫逆。凡遇考事,第一第二,每每与晚生不相上下。才是有些,只是为人狂妄,出语往往诋毁前辈,乡里以此薄之。家父常说他,既承宗师荐举,又蒙圣奋发征召,就不该不俟驾而来。却又不知向何方流荡,竟无踪迹,以辜朝廷德意。岂是上进之人?”山显仁听了,道:“原来这燕生如此薄劣!纵使有才,亦不足重。”
正说未完,只见一个家人走在山显仁耳边,低低说些甚么。山显仁就说道:“小女见了佳章,十分欣羡。因内中有甚未解处,要请贤契到玉尺楼一解。不识贤契允否?”张寅道:“晚生此来正要求教小姐。得蒙赐问,是所愿也。”山显仁道:“既是这等,可请一往,老夫在此奉候。”就叫几个家人送到玉尺楼去。张寅临行,山显仁又说道:“小女赋性端严,又不能容物,比不得老夫,贤契言语须要谨慎。”张寅打一恭道:“谨领台命。”遂跟了家人同往,心下暗想道:“山老之言过于自大,他阁老女儿纵然贵重,我尚书之子也不寒贱,难道敢轻薄我不成?怕他怎的!若要十分小心,倒转被他看轻了。”主意定了,遂昂昂然随着家人入去。
不期这玉尺楼直在花园后边,走过了许多亭榭曲廊,方才到了楼下。家人请他坐下,叫侍妾传话上楼。坐不多时,只见楼上走下两侍妾来,向张寅说道:“小姐请问张相公,这《张子新编》还是自作的,不是选集众人的?”张寅见问得突然,不觉当心一拳,急得面皮通红,幸喜得小姐不在面前,只得勉强硬说道:“上面明明刻着《张子新编》,张子就是我张相公了,怎说是别人做的?”侍妾道:“小姐说,既是张相公自做的,为何连平如衡的诗都刻在上面?”张寅听见说出“平如衡”三字,摸着根脚,惊得哑口无言。默然半晌,只得转口说道:“你家小姐果然有眼力,果然是个才子。后面有两首是平如衡与我唱和做的,故此连他的都刻在上面。”侍妾道:“小姐说:‘不独平如衡两首,还有别人的哩。’”张寅心下暗想道:“他既然看出平如衡的来,自然连燕白颔都知道,莫若直认了罢。”因说道:“除了平如衡,便是燕白颔还有两首,其余是我的了,再无别人。请小姐只管细看。我张相公是真才实学,决不做那盗袭小人之事。”
侍妾上楼复命。不多时,又走下楼来,手里拿着一幅字,递与张寅,道:“小姐说《张子新编》既是张相公自做的,定然是一个奇才子,今题诗一首在此,求张相公和韵。”张寅接了,打开一看,只见上写着一首绝句,道:
一池野草不成莲,满树杨花岂是绵?
失去燕平旧时句,忽然张子有《新编》。
张寅见了,一时没摆布,只得假推要和,磨墨拈笔,写来写去。悄悄写了一个稿儿,趁人眼不见,递与贴身一个童子,叫他传出去,与宋信代做。自家口里哼哼唧唧的沉吟。一会儿虚写了两句,一会儿又抹去了两句,一会儿又将原稿读两遍,一会儿又起身走两步,两只眼只望着外边。侍儿们看了,俱微微含笑。挨的工夫久了,楼上又走下两上侍妾来。催促道:“小姐问张相公,方才这首诗还是和,还是不知?”张寅道:“怎么不和?”侍儿道:“既然和,为何只管做去?”张寅道:“诗妙于工,潦草不得。况诗人之才情不同:李太白斗酒百篇,杜工部吟诗太瘦,如何一样论得?”正然着急不题。
却说小童拿了一张诗稿,忙忙走出,要寻宋信代作。奈房子深远,转折甚多,一时认不得出路,只在东西乱撞。不期冷绛雪听得山小姐在玉尺楼考张寅,要走去看看。正走出房门,忽撞见小童乱走,因叫侍妾捉住,问道:“你是甚么人,走到内里来?”小童慌了,说道:“我是跟张相公的。”冷绛雪道:“你跟张相公,为何在此乱走?”小童道:“我要出去,因认不得路错走在此。”冷绛雪见他说话慌张,定有缘故,因说道:“你既跟张相公,又出去做甚?定是要做贼了,快拿到老爷处去问。”小童慌了,道:“实是相公吩咐出去有事,并不是做贼。”冷绛雪道:“你实说出去做甚么,我就饶你。你若说一句谎,我就拿你去。”小童要脱身又脱不得,只得实说道:“相公要做甚么诗,叫我传出去,与宋相公代做。”冷绛雪道:“要做甚么诗,可拿与我看。”小童没法,只得取出来递与冷绛雪。冷绛雪看了,笑一笑道:“这是小姐奈何他了。待我也取笑他一场。”因对小童说道:“你不消出去寻人,等我替你做了罢。”小童道:“若是小姐肯做得,一发好了。”冷绛雪道:“跟我来。”遂带了小童到房中,信笔写了两首,递与他道:“你可拿去,只说是宋相公做的。”小童得了诗,欢喜不过。冷绛雪又叫侍儿送他到楼下。
小童掩将进去,张寅忽然看见,慌忙推小解,走到阶下。那童子近身一混,就将代做的诗递了过来。张寅接诗在手,便胆大气壮,昂昂然走进来坐下道:“凡做诗要有感触,偶下阶有触,不觉诗便成了。”因暗暗将代做的稿儿铺在纸下。原打帐是一首,见是两首,一发快活,因照样誊写。写完,又自念一遍,十分得意。因递与侍妾道:“诗已和成,可拿与小姐去细看。小姐乃有才之人,自识其中趣味。”
侍妾接了,微笑一笑,遂走上楼来与山小姐。山小姐接了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高才自负落花莲,莫认包儿掉了绵。
纵是燕平旧时句,云间张子实重编。
又一首是:
荷花荷叶总成莲,树长蚕生都是绵。
莫道《春秋》齐晋事,一加笔削仲尼编。
山小姐看完,不禁大笑道:“这个白丁,不知央甚人代作,倒被他取笑了!”又看一遍道:“诗虽游戏,其实风雅,则代作者倒是一个才子。但不知是何人?怎做个法儿,叫他说出万妙。”
正然沉吟,忽冷绛雪从后楼转了出来。山小姐忙迎着笑,说道:“姐姐来得好!又有一个才子,可看一个笑话。”冷绛雪笑道:“这个笑话,我已看见;这个才子,我已先知。”山小姐道:“姐姐才来,为何倒先知道了?”冷绛雪就将撞见小童出去求人代作,并自己代他作诗之事说了一遍。山小姐拍掌大笑,道:“原来就是姐姐耍他!我说哪里又有一个才子?”
张寅在楼下听见楼上笑声哑哑,满心认为看诗欢喜,因暗想道:“何不乘他欢喜,赶上楼去调戏,得个趣儿。倘有天缘,彼此爱慕,固是万幸;就是他心下不允,我是一个尚书公子,又是他父亲明明叫我进来的,他也不好难为我。今日若当面错过,明日再央人来求,不知费许多力气,还是隔靴搔痒,不能如此亲切。”主意定了,遂不顾好歹,竟硬着胆撞上楼来。只因这一上楼来,有分教:黄金上公子之头,红粉涂才郎之面。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痴公子倩佳人画面 乖书生借制科脱身
词曰:
欲留墨迹,尊容何幸充诗壁?分明一片破芦席,点点圈圈,得辱佳人笔。何郎白面安能及,杨妃粉黛无颜色。若求美对作相识,除是神荼,郁垒方堪匹。
右调《醉落魄》
话说张寅在玉尺楼下考诗,听见楼上欢笑,以为山小姐得意,竟大着胆,一直撞上楼来。此时许多侍妾因见山小姐与冷绛雪取笑张寅作乐,都立在旁边观看。楼门口并无人看守,故张寅乘空竟走了上来。
山小姐忽抬头看见,因大怒道:“这是甚人,敢上楼来!”张寅已走到面前,望着小姐深深一揖,道:“学生张寅,拙作蒙小姐见赏,特上楼来拜谢。”众侍妾看见张寅突然走到面前,俱大惊着急,拦的拦,遮的遮,推的推,扯的扯,乱嚷道:“好大胆!这是甚么所在,竟撞了上来!”张寅道:“我不是自撞来的,是你家太师爷着人送我来的。”山小姐道:“好胡说!太师叫你在楼下听考,你怎敢擅上楼来?”因用手指着上面悬的御书匾额,说道:“你睁开驴眼看一看,这是甚人写的!任是公侯卿相,到此也要叩头。你是一个白丁公子,怎敢欺灭圣上,竟不下拜!”张寅慌忙抬头一看,只见正当中悬着一个匾额,上面御书“弘文才女”四个大字,中间用一颗御宝,知是皇帝的御笔,方才慌了,撩衣跪下。山小姐道:“我虽一女子,乃天子钦定才女之名,赐玉尺一柄量天下之才。又恐幼弱,为人所欺,赖赐金如意一柄,凡有强求婚姻,及恶言调戏,打死勿论,故不避人。满朝中缙绅大臣,皇亲国戚,以及公子王孙,并四方求诗求文,也不知见了多少,从无一人敢擅登此楼,轻言调戏。你不过是一个纨袴之儿,怎敢目无圣旨,小觑于我,将谓吾之金如意不利乎?”因叫侍儿在龙架上取过一柄金如意,亲执在手中,立起身来说道:“张寅调戏御赐才女,奉旨打死。”说罢,提起金如意就照头打来。把一个张寅吓得魂飞天外,欲要立起身来跑了,又被许多侍妾拿住。没奈何,只得磕头如捣蒜,口内连连说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我张寅南边初来,实是不知,求小姐饶命!”山小姐哪里肯听?怒狠狠拿着金如意,只是要打。虽得冷绛雪在旁相劝,山小姐尚不肯依。却亏张寅跟来的家人听见楼上声息不好,慌忙跑出到后厅,禀知山显仁道:“家公子一时狂妄,误上小姐玉尺楼。小姐大怒,要奉旨打死。求太师老爷看家老爷面上,速求饶恕,感恩不浅!”山显仁听说,也着忙道:“我叫他谨慎些,他却不听。小姐性如烈火,若打伤了,彼此体面却不好看。”因连叫几个家人媳妇,快跑去说老爷讨饶。
山小姐正要下毒手打死张寅,冷绛雪苦劝不住,忽几个家人媳妇跑来说老爷讨饶,山小姐方才缩住了手,说道:“这样狂妄畜生,留他何益!爹爹却来劝止。”冷绛雪道:“太师也未必为他,只恐同官面上不好看耳。”此时张寅已吓瘫在地。初犹求饶,后来连话都说不出,只是磕头。山小姐看了,又觉好笑,因说道:“父命讨饶,怎敢不遵。只是造化了这畜生!”冷绛雪道:“既奉太师之命,恕他无才,可放他去罢。”山小姐道:“他胸中虽然无才,却能央人代替,以装门面。则面上不可无才。”因叫侍儿取过笔墨与他搽一个花脸去,使人知他是个才子。张寅跑在地下,看见放了金如意不打,略放了些心,因说道:“若说我张寅见御书不拜,擅登玉尺楼,误犯小姐,罪固该当;若说是央人代替,我张寅便死也不服!”山小姐与冷绛雪听了,俱大笑起来。山小姐道:“你代替的人俱已捉了在此,还要嘴强!”张寅听说捉了代替,只说宋信已被他们拿了,心下愈慌,不敢开口。山小姐因叫侍儿将笔墨在他脸上涂得花花绿绿,道:“今日且饶你去。你若再来缠扰,我请过圣旨,只怕你还是一死。”张寅听说饶去,连忙爬起来,道:“今已吃了许多苦,还来缠些甚么?”冷绛雪在旁插说道:“你也不吃苦,你肚里一点墨水不曾带来,今倒搽了一脸去,还说吃苦。”说得山小姐忍不住要笑。
张寅得个空,就往楼下走了。走到楼下,众家人接了,看见不像模样,连忙将衣服替他面上揩了。揩便揩了,然是干衣服,未曾着水,终有些花花绿绿,不干净。张寅也顾不得,竟遮掩着往外直走。也没甚脸嘴再见山显仁,遂不到后厅,竟往旁边夹道里一道烟走了。走出大门外,心才定了,因想道:“他才说代作人捉住了,定是老宋也拿了去。我便放了出来,不知老宋如何了?”又走不上几步,转过弯来,只见宋信在那里伸头探脑的张望,看见张寅,忙迎上来说道:“恭喜,想是不曾要你做诗?”张寅见了,又惊又喜,道:“你还是不曾捉去,还是捉了去放出来的?”宋信道:“哪个捉我?你怎生这样慌张狼狈,脸上为何花花绿绿的?”张寅跌跌脚道:“一言说不尽。且到前边寻个好所在,慢慢去说。”遂同上了轿回来。
走了数里,张寅忽见路旁一个酒店,甚是幽雅洁净,遂叫住了轿,同宋信入来。这店中楼上楼下两处,张寅懒得上楼,遂在楼下靠窗一副大座坐下。先叫取水将面净了,然后吃酒。
才吃得一两杯,宋信便问道:“你为何这等气苦?”张寅叹口气,道:“你还要问,都是你害人不浅!”宋信道:“我怎的害人?”张寅:“我央你代作诗,指望你做一首好诗,光辉光辉。你不知做些甚么,叫他笑我。央你代做,原是隐密瞒人之事,你怎么与他知道,出我之丑?”宋信道:“见鬼了!我在此等了半日,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出来,是谁叫我做诗?”张寅道:“又来胡说了!诗也替我做了,我已写去了,怎赖没有?”宋信道:“我做的是甚么?”张寅道:“我虽全记不得,还记得些影儿,甚么‘落花莲’,甚么‘包儿掉了绵’,又是甚么‘春秋’,又是甚么‘仲尼’,难道不是你做?还要赖到哪里去?”宋信道:“冤屈死人!是哪个来叫我做?”张寅道:“是小童来的。”宋信道:“可叫小童来对。”张寅忙叫小童。小童却躲在外面,不敢进来。被叫不过,方走到面前。张寅问道:“宋相公做的诗,是你拿来的?”宋信道:“我做甚么诗与你?”小童见两下对问,慌的呆了,一句也说不出。张寅见小童不则声,颜色有些古怪,因兜脸两拳,道:“莫非你这小蠢才不曾拿诗与宋相公么?”小童被打,只得直说道:“那诗实实不是宋相公做的。”张寅大惊道:“不是宋相公做的,却是谁人做的?”小童道:“相公叫我出来,我因性急慌忙,走错了路,误撞入他家小姐房里,被他拿住,要做贼打。又搜出相公与我的诗稿。小的瞒他不得,只得直说了。他说,‘你不消寻别人,我代做了罢。’拿起笔来,顷刻就写完了。我恐怕相公等久,只得就便拿来了。”张寅听了,又跌脚道:“原来你这小奴才误事!做诗原为要瞒他家小姐,你怎倒央他家小姐代做?怪不得他笑说代做的人已捉住了。”
宋信道:“如今才明白。且问你,他怎生叫你做起的?”张寅道:“我一进去,山相公一团好意,留我小饮。饮了半晌,就叫人送我到玉尺楼下去考。方才坐下,山小姐就叫侍妾下楼问道:‘《张子新编》是谁人做的?’我答是自作的。他又叫侍妾说道:‘既是自做的,为何有平如衡诗在内?’只因这一问打着我的心病,叫我一句也说不出。我想,这件事是你我二人悄悄做的,神鬼也不知,他怎么就知道?”宋信也吃惊道:“这真作怪了!你却怎么回他?”张寅道:“我只得认是平如衡与我倡和的两首,故刻在上面。他所以做这一首诗讥诮我,又要我和。我急了,叫这小奴才来央你做。不知又落人圈套,竟将他代作的写了上去。他看了,在楼上大笑,我又不知就里,只认是看诗欢喜,遂大胆跑上楼去。不料他楼上供有御书,说我欺灭圣旨不拜;又有一柄御赐的金如意,凡是强求婚姻与调戏他的,打死勿论。我又不知,被他叫许多侍妾仆妇将我捉住,自取金如意,定要将我打死。是我再三苦求,方才饶了。你道这丫头恶不恶!虽说饶了,临行还搽我一个花脸,方放下楼来。”
宋信听了,吐舌说道:“大造化,大造化!玉尺楼可是擅自上去的?一个御赐才女,可是调戏得的?还是看你家尚书分上,若在别个,定然打杀,只好白白送了一条性命。”张寅道:“既是这等利害,何不早对我说?”宋信道:“他的利害人人知道,何消说得?就是不利害,一个相公女儿,也不该撞上楼去调戏他。”张寅道:“我一个家宰公子,难道白白受他凌辱,就是这等罢了?须与老父说知,上他一疏,说他倚朝廷宠眷,凌辱公卿子弟。”宋信道:“你若上疏说他凌辱,他就辩疏说你调戏。后来问出真情,毕竟还是你吃亏,如何弄得他倒?”张寅道:“若不处他一场,如何气得他过?”宋信道:“若是气他不过,小弟倒有一个好机会,可以处他。”张寅忙问道:“有甚好机会,万望说与我知道。”宋信道:“我方才在接引庵借坐等你,看见壁上有赵纵、钱横二人题的诗,看他诗中情思,都是羡慕山小姐之意。我问阉中和尚,他说曾与山小姐对考过。我问他考些甚么,那和尚倒也好事,连考的诗都抄的有,遂拿与我看,被我暗暗也抄了来。前日山相公叫人错寻到我下处的,就是此二人。我看他对考的诗,彼此都有勾挑之意。你若要寻他过犯,上疏参论,何不将此倡和之诗呈与圣上,说他借量才之名,勾引少年子弟,在玉尺楼淫词倡和,有辱天子御书并钦赐才女之名。如此加罪,便不怕天子不动心。”张寅听了,满心欢喜,道:“这个妙,这个妙!待我就与老父说知,叫你动疏。”宋信道:“你若明后日就上疏,他就说你调戏被辱,仇口冤他了。此事不必性急,须缓几日方妙。”张寅道:“也说得是,便迟两日,不怕他走上天去!”二人商量停当,方才欢欢喜喜饮酒。饮了半晌,方才起身上轿而去。
俗语说得好:“路上说话,草里有人。”不期这日,燕白颔因放不下阁上美人,遂同平如衡又出城,走到皇庄园边去访问。不但人无踪影,并墙上的和诗都粉去了。二人心下气闷不过,走了回来,也先在这店中楼上饮酒。正饮不多时,忽看见楼下宋信与张寅同了入来。二人大惊道:“他二人原来也到京了。”平如衡就要下楼来相见,燕白颔拦住道:“且听他说些甚么。”二人遂同伏在阁子边侧耳细听。听见他一五一十,长长短短,都说是要算计山小姐与赵纵、钱横之事,遂悄悄不敢声张。只等他吃完酒去了,方才商量道:“早是不曾看见,若看见,未免又惹是非。”燕白颔道:“我原料他要来山家求亲,只得倚着尚书势头,有几分指望。不期倒讨了一场凌辱。”平如衡道:“我二人去考,虽说未讨便宜,却也不致出丑。所可恨者,未见小姐耳。”燕白颔道:“以我论之,小姐不过擅贵名耳。其才美亦不过至是极矣!小弟初意还指望去谋求小姐一见,今听张寅所谋不善,若再去缠扰,不独带累山小姐,即你我恐亦不能干净。”平如衡道:“就是不去,他明日叫父亲上疏,毕竟有赵纵、钱横之名,如何脱卸?”燕白颔道:“若你我真是赵纵、钱横,考诗自是公器,有无情词挑逗,自然要辨个明白。怕他怎的!只是你我都是假托之名,到了临时,张寅认出真姓名,报知圣上,圣上说学臣荐举,朝廷钦召,都违悖不赴,却更名改姓,潜匿京师,调引钦赐才女,这个罪名便大了。”平如衡道:“长兄所虑甚是。为今之计,却将奈何?”燕白颔道:“我二人进京本念,实力访山小姐求婚。而这段姻缘料已无望。小弟遇了阁上美人,可谓万分侥幸;然追求无路,又属渺茫。吾兄之冷绛雪又全无踪影。你我流荡于此,殊觉无谓。况前日侍妾诗中已明明说道:‘欲为玄霜求玉杵,须从御座撤金莲。’目今乡试不远,莫若归去,取了功名,那时重访蓝桥,或者还有一线之路。”平如衡道:“吾兄之论最为有理。只怕再来时,物是人非,去英已赴裴航之梦矣。”燕白颔道:“山小姐年方二八,瓜期尚可有待;况天下富贵才人甚少,哪能便有裴航?”平如衡道:“山小姐依兄想来还有可待,只怕我那冷绛雪小姐不能待矣。既是这等,须索早早回去。”二人算计定了,又饮了数杯,便起身回到下处,叫家人收拾行李,雇了轿马,赶次日绝早就出城长行。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也不甚辛苦。
一日,行到山东地方。正一条狭口上,忽撞见一簇官府过来。前面几对执事,后面一乘官轿甚大,又有十余匹马跟随,十分拥挤。燕白颔与平如衡只得下了轿,拣一个略宽处立着,让他们过去。不提防官轿抬到面前,忽听得轿里连叫舍人道:“快问道旁立的,可是燕、平二生员?”燕白颔与平如衡听见,忙往轿里一张,方认得是王提学。也不等舍人来问,连忙在轿前打一恭,道:“生员正是燕白颔、平如衡。”王提学听了大喜,因吩咐舍人道:“快请二位相公前面驿中相见。”说罢,轿就过去了。听差舍人领命,随即跟定燕白颔、平如衡,请上轿抬了转去。幸喜回去不远,只二三里就到了驿中。
王提学连连叫“请”,燕白颔、平如衡只得进去拜见。拜见过,王提学就叫看坐。二人逊称不敢,王提学道:“途间不妨。”二人只得坐下。王提学就问道:“本院已有疏特荐,已蒙圣恩批准征召入京。本院奉旨各处追寻,却无踪影。二位贤契为何却在此处?”燕白颔应道:“生员与平生员蒙太宗师培植,感恩无地。但生员等游学在先,竟不知征召之事,有辜圣恩,并负太宗师荐拔之盛心,死罪,死罪。”王提学道:“既是不知,这也罢了。却喜今日凑巧遇着,正好同本院进京复命,就好面圣,定有异擢。”燕、平二人同说道:“太宗师欲将生中下士献作嘉宾,一段作养盛心,真足千古。但闻负天下之大名,必有高天下之大才,方足以当之;若碌碌无奇,未免取天下之笑。生员辈虽薄有微才,为太宗师垂怜,然扪心自揣,窃恐天地之大,何地无才,竟以生员二人概尽天下,实实不敢自信。”王提学道:“二位贤契虚心自让,固见谦光。但天下人文,南直首重。本院于南直中遍求,惟二位贤契出类拔萃,故本院敢于特荐。天下虽大,纵更有才人,亦未必过于贤契。今姓名已上达宸听,二位贤契不必过逊。”燕白颔道:“生员辈之辞,其实是有所见而然,倒不是套作谦语。”王提学道:“有何所见,不妨直说。”燕白颔道:“生员闻圣上诏求奇才者,盖因山相公之女山黛才美过人,曾在玉尺楼作诗作赋,压倒翰苑群英。故圣上之意,以为女子尚有高才,何况男子,故有此特命。今应诏之人必才高过于山黛,方不负圣上之求。若生员辈,不过项羽之霸才耳。安敢夺刘邦之秦鹿?是以求太宗师见谅也。”王提学笑道:“二位贤契又未遇山小姐,何畏山小姐之深也?”燕白颔道:“生员辈虽未遇山小姐,实依稀仿佛于山小姐之左右。非畏之深,实知之深也。”王提学道:“二位贤契既苦苦自诿,本院也不好相强。只是已蒙征召,而坚执不往,恐圣上疑为鄙薄圣朝,诚恐不便。”平如衡道:“生员辈若是养高不出,便是鄙薄圣朝;今情愿原从制科出身。总是朝廷之才,只是不敢当征召耳。实是尊朝廷,与鄙薄者大相悬绝。”王提学道:“二位贤契既要归就制科,这便也是一样了。只是到后日辨时便迟了。何不将此意先出一疏,待本院复命时带上了,使圣上看明,不独无罪,且可见二位才而有让。明日鹿鸣得意,上苑看花,天子定当刮目。”燕、平二人同谢道:“蒙太宗师指教,即当出疏。”
王提学就留二人在驿中同住了。驿中备出酒饭,就留二人同吃。饮酒中间,又考他二人些诗文。见二人下笔如神,无不精警,看了十分欢喜,因说道:“二位贤契若就制科,定当高发。本院岁考完了,例当复命。科考的新宗师已到任多时,二兄速速回去,还也不迟。本院在京中准望捷音。”燕、平二人再三致谢,又写了一道辞召就试的疏,交付王提学。然后到次日各自别去,王提学进去复命不题。
且说燕白颔、平如衡二人,一路无辞,到了松江家里,正值新宗师科考。燕白颔是华亭县学,自去赴考不必言矣。平如衡却是河南人,欲要冒籍松江,又严紧冒不得;与平教官商量,欲要作随任子侄寄考,平教官官又小,又担当不来;欲要回河南去,又迟了。还是燕白颔出主意道:“不如纳了南监罢。”平如衡道:“纳监固好,只是要许多银子。”燕白颔道:“这不打紧,都在小弟身上。”平教官出文书,差一个的当家人,带了银子,到了南京监里,替平如衡加纳了。
过了数日,科举案发了,燕白颔又是一等。有了科举,遂收拾行李,同平如衡到南京来乡试。只因这一来,有分教:龙虎榜中御墨,变作婚姻簿上赤绳。不知此去果能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扬州府求媒消旧想 长安街卖扇觅新知
词曰:
道路闻名巧,萍踪得信奇。不须惊喜不须疑,想应三生石上旧相知。错认侬为我,休争他是谁。一缘一会不差池,大都才情出没最多岐。
右调《南柯子》
话说燕白颔自有了科举,又替平如衡纳了南监,遂同到南京来乡试。真是“学无老少,达者为先。”二人到了三场,场中做的文字,犹如万选青钱,无人不赏。及放榜之期,燕白颔高高中第一名解无,平如衡中了第六名亚魁。二人青年得隽,人物俊美,鹿鸣宴罢迎回,又拜见座师,房师,无不人人羡慕,个个欢喜。凡是乡宦有女儿人家,莫不都来求他二人为婿。二人辞了东家,又辞西家,真个辞得不耐烦。公事一完就同回松江。不料,松江求亲的也是这等。
燕白颔与平如衡商量道:“倒不如早早进京,便好省许多唇舌。”平如衡道:“我们若早进京,也有许多不妙。”燕白颔道:“进京有甚不妙?”平如衡道:“功名以才得为荣,若有依傍而成,便觉减色。我与你不幸为王宗师所荐,姓名已达于天子。今又夺了元魁,尚进京早了,为人招摇,哄动天子,倘赐召见,或邀奖誉,那时再就科场,纵登高第,人只道试官迎合上意,岂不令文章减价?莫若对房师、座师只说有病,今科不能进京,使京中望你我者绝望。那时悄悄进去,挨至临期,一到京就入场,若再能抢元夺魁,便可扬眉吐气,不负平生所学矣。”燕白颔听了大喜,道:“吾兄高论,深快弟心。但只是松江也难久留,不如推说有病到那里去养,却同兄一路慢慢游览而去,到临期再入京,岂不两全?”平如衡道:“这等方妙。”二人商量定了,俟酬应的人事一完,就收拾行李,悄悄进京。吩咐家人:“回人只说平相公往西湖上养病去了。”
二人暗暗上路,在近处俱不耽搁,只渡过扬子江,方慢慢而行。到了扬州,因繁华之地,打帐多住些时,遂依旧寓在谅花观里。观中道士知道都是新科举人,一个解元,一个亚魁,好不奉承。二人才情发露,又忍不住要东题西咏。住不上五七日,早已惊动地方都知道了。原来地方里甲规矩,凡有乡绅士宦住于地方,都要暗暗报知官府,以便拜望送礼。琼花观总甲见燕白颔与平如衡都是新科举人,只得暗暗报知府县。不料扬州理刑曾聘做帘官,出场回来,对窦知府盛称解元燕白颔与亚魁平如衡是少年才子,春闱会状,定然有分。窦知府听在肚里,恰恰地方来报,他就动了个延揽结交的念头,随即来拜。燕白颔与平如衡忙回不在。窦知府去了。燕白颔因商量道:“府尊既已知道,县间未免也要来拜。我们原要潜住,既惊动府县,如何住得安稳?”平如衡道:“必须移个寓所方妙。”一面就叫人在城处幽僻之处寻个下处,一面叫人打探窦知府出了门,方来答拜。只得投两个帖子,就移到新下处去了。窦知府回来闻知,随即叫吏书下请帖请酒。吏书去请了,来回复道:“燕、平二位相公不知是移寓,又不知是进京去了,已不在琼花观里。”窦知府听了,暗想道:“进京举人无一毫门路,还要强来打抽丰作盘缠;他二人我去请他,他倒躲了。不但有才,更兼有品,殊为难得。可惜不曾会得一面。”十分追悔不题。
却说燕、平二人移到城外下处,甚是幽静,每日无事,便同往山中去看白云红树。一日走倦了,坐在一个亭子上歇脚。忽见两个脚夫,抬着一盒担礼,后面一个吏人押着,也走到亭子上来歇力。燕、平看见,因与那吏人拱一拱手,问道:“这是谁人送的礼物?”那吏人见他二人生得少年清秀,知是贵人,因答道:“是府里窦太爷送与前面冷乡宦贺寿的。”平如衡因记得冷绛雪是维扬人,心下暗惊道:“莫非这冷乡宦正是他家?”因又问道:“这冷乡宦是个甚么官职?”那吏人道:“是个钦赐的中书。”平如衡道:“老兄曾闻这冷中书家有个才女么?”吏人道:“他家若不亏这个才女,他的中书却从那里得来?”平如衡还要细问,无奈那脚夫抬了盒担走路,吏人便不敢停留,也拱一拱手去了。
平如衡因对燕白颔说道:“小弟那里不寻消问息,却无踪影。不期今日无意中倒得了这个下落。”燕白颔道:“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不知这个才女可正是冷绛雪?”平如衡道:“天下才女能有几个,哪有不是他之理?只是虽然访着,却怎生去求亲?”燕白颔道:“若果是他,要求亲却不难。”平如衡道:“我在京中冷鸿胪家,只问得一声,受了许多闲气,今要开口求亲,人生面不熟,绝无门路,怎说个不难?”燕白颔道:“窦知府既与他贺寿,定与他相知。只窦知府便是门路了。”平如衡听了大喜道:“这果是一条门路!”燕白颔道:“是便是一条门路,但你我既避了他来,如何又好去亲近?岂不被他笑我们脚跟立不定乎?”平如衡笑道:“但能求得冷绛雪之亲,便死亦不辞,何况于笑?”燕白颔也笑道:“兄为冷绛雪固不足惜,只是小弟何辜。”平如衡道:“兄不要这等分别。兄若访着了阁上美人,有用小弟时,虽蹈汤赴火,岂敢辞乎?”二人俱各大笑。因同了回来,仍旧搬到琼花观来住。随备了一副贽见礼,叫人访窦知府在衙,重新又来拜起。
到了府前,将名帖投入。窦知府正然追悔,忽见名帖,不胜欢喜。先叫人请在迎宾馆坐,随即出来相见。相见毕,逊坐待茶。看见燕、平二人年俱是二十上下,人物秀俊异常,满心爱羡,因说道:“前日奉拜不遇,又承降失迎,随即具一小柬奉屈,回说二兄已命驾矣。正以不能一面为歉,今忽蒙再顾,实出望外。想是吏员打探不实?”平如衡道:“前日奉谒不遇后,实移寓行矣。不意偶有一事,要请教老公祖大人,故复来奉求。”因叫家人送上礼帖,道:“不腆微礼,少申鄙敬。”窦知府道:“薄敬尚未曾申,怎敢反受厚礼。但不知台兄有何事下询?”平如衡道:“闻贵治冷中翰有一才女,不知他的尊讳叫做甚么?敢求老公祖大人指教。”窦知府道:“他的名字叫做冷绛雪。台兄何以得知而问及?”平如衡听见说出“冷绛雪”三字,便喜得眉欢眼笑,竟忘了情,不觉手舞足蹈起来。窦知府见了,因问道:“平兄何闻名而狂喜至此?”燕白颔看见光景不像模样,因替他说一个谎,道:“不瞒老公祖大人说,平兄昔年曾得一梦,梦中有人对他说:‘维扬才女冷绛雪与你有婚姻之约。’平兄切记于心,遍处寻访,并无一年姓冷的乡宦。昨日偶闻冷中翰之名,又闻他有一才女,但未知名,犹在疑似。今蒙老公祖大人赐教明白,平兄以为其梦不虚,故不觉狂喜,遂至失仪于大人之前。”窦知府听了道:“原来如此。既是有此奇梦,可见姻缘前定。待本府与平兄作伐何如?”平如衡见窦知府自说作伐,便连忙一恭到地,道:“若得老公祖大人撮合此姻,晚生没齿不敢有忘大德。”窦知府笑一笑道:“平兄不必性急,这一事都在我学生身上,包管成就。只是明日有一小酌,屈二位一叙,当有佳音回复。”平如衡道:“既蒙宠招,敢不趋赴。但冷氏之婚已蒙金诺,万望周全。”窦知府道:“这个自然。”又吃了一道茶,燕、平二人方才辞出。平如衡送的礼物再三苦求,也只收得两色。燕、平二人别去不题。
却说窦知府回入私衙,就发一个名帖,叫人去接冷乡宦到府中有话说。冷大户见知府请他,安敢不来?随即坐了一乘轿子,抬到府中,窦知府因要说话,迎宾馆中不便,遂接入私衙相见。
相见毕,叙坐。冷大户先谢他贺寿之礼。谢毕,就问道:“蒙老公祖见招,不知有何事见教?”窦知府就将平如衡来问他女儿名字,及燕白颔所说梦中之事与求亲之意,都细细说了一番,道:“我想,你令爱年已及笄了,虽在山府中,不曾轻待于他,却到底不是一个结局。今这平举人来因梦求亲,或者原是婚姻,实是一桩美事。况那平举人年又少,生得清俊过人,才又高,明年春试,不是会元,定是状元。你令爱得配此人,方不负胸中之学。他再三托本府为媒,你须应承,不可推脱。”冷大户道:“蒙老公祖大人吩咐,岂敢不遵?但小女却在京中,非我治生所能专主。治生若竟受聘应承,倘他京中又别许嫁,岂不两下受累?”窦知府道:“这个不消虑得。你令爱京中万万不能嫁人。”冷大户道:“老公祖大人怎料得定?”窦知府道:“山相公连自家女儿,东选西择,尚不能得一奇才为配,怎有余力选得到你令爱?我故说京中万万不能嫁人。”冷大户道:“莫若写一个字,叫他京中去商量。”窦知府道:“老先生你不要迂了,以平举人的才学人品,若到了京中,只怕山阁下见了,且配与自家女儿,哪里到得你令爱?依本府主张,莫若你竟受了他的聘,使他改移不得。况父亲受聘,古之正礼,就是山相公别有所许,也争礼不过。这样佳婿,万万不可失了!”冷大户被窦知府说得快活,满口应承道:“但凭老公祖主张,治生一一领教。只是小女现在山府,恐他明日要娶,迟早不能如期,也须说过。”窦知府道:“这不消说。若说在山府,未免为他所轻。且到临娶时我自有处。”冷大户道:“既是这等,还有一事:小女曾有言,不论老少美恶,只要才学考得他过,方才肯嫁。明日临娶时,若是考他不过,小女有话说,莫怪治生。”窦知府笑道:“这个只管放心。这平举人才高异常,必不至此。”
冷大户说定,遂辞谢去了。窦知府随发帖请酒。燕、平二人因有事相求,俱欣然而来。酒席间,窦知府备说冷大户允从之事,平如衡喜之不胜,再三致谢。酒罢,就求窦知府择了吉期,行过聘去,约定来春春闱发榜之后来娶。冷大户因窦知府为媒,又着人暗相平如衡,见青年秀美,与女儿足称一对,满心欢喜,竟自受了聘礼。平如衡见冷大户受了聘定,因与燕白颔商量道:“事已万分妥帖。我们住在此间,转觉不便。”遂辞谢了窦知府,竟渡淮,望山东一路缓缓而来不题。
却说山黛与冷绛雪,自从赵纵、钱横考诗之后,追寻不见,已是七分不快;又被张寅搅扰一场,便十分惆怅。亏与冷绛雪两人互相宽慰,捱过日子。
不期过了许久,忽报张吏部有疏,特参“山黛年已及笄,苛于择婿不嫁,以致情欲流荡,假借考较诗文为由,勾引少年书生赵纵、钱横,潜入花园,淫辞倡和。现获倡和淫辞一十四首可证。似此污辱钦赐才女之名,大伤风化,伏乞圣恩查究,以正其罪。”山黛看了大怒,道:“这都是张寅前日受辱,以此图报复也。”因也上一疏辩论,就诉说:“张寅因求婚考诗不出,擅登玉尺楼调戏,因被涂面受辱,故以此污蔑。蒙恩赐量才之尺,以诗文过质者,时时有人,不独一赵纵、钱横。幸臣妾与冷绛雪原诗尚在,乞圣明垂览。如有一字涉私,臣妾甘罪;倘其不然,污蔑之罪亦有所归。”
天子见了两奏,俱批准道:“在奏人犯,俱着至文华殿候朕亲审。”该部知道:“旨意一下,事关婚姻风化,礼部即差人拘提。众犯俱在,独有赵纵、钱横并无踪影。礼部寻觅不获,只得上本奏知。圣旨又批下道:“既有其人,岂无踪影?着严访候审,不得隐匿不报。”礼部又奉严旨,只得差人遍访。因二人曾题诗在接引庵,说和尚认得,就押着普惠和尚遍处察访不题。
却说山黛因被张吏部参论,心下十分不畅。因与冷绛雪在闺中闲论道:“才名为天地鬼神所忌,原不应久占。小妹自十岁蒙恩,于今六载。当朝之名公才士不知压倒多少。今若觅得一佳偶,早早于飞而去,岂不完名全节?不期才隽难逢,姻缘淹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致有今日之物议。”冷绛雪道:“量才考较是奉旨之事,又不是桑濮私行;就是前日倡和之词,并无一事涉淫,怕他怎的?况眼前已有二三才人,听小姐安择所归,亦易事耳。何必苦苦萦怀?”山小姐道:“姐姐所说二三才人,据小妹看来,一个也算不得。”冷绛雪道:“为何一个也算不得?”山小姐道:“蒙圣上所谕,松江燕白颔,洛阳平如衡,许为妾主婚,此一才子也。然屡奉片召,而抵死辞谢不来,此其无真才可知矣。即赵纵、钱横二人,才情丰度,殊有可观,得择一以从足矣。不料有此一番议论,就使事完无说,而婚姻之事,亦当避嫌而不敢承矣。此又一才子也。止有一个阁下书生大可人意,然大海浮萍,茫无定迹。试问:姐姐所说已有二三才人,今安在乎?”冷绛雪道:“小姐因张寅仇参,有激于中,只就眼前而论,未尝不是。若依贱妾思来,小姐今年二八,正是青春,尚未及摽梅之叹。况燕白颔既与平如衡同荐,平如衡妾所可信,料燕白颔必非无才之人。就是辞征召而就制科,士各有志,到底出头之日,何妨少俟。至若赵纵,钱横,量才是奉君命,临考是奉父命,有何嫌疑而欲避?就是阁下书生,偶然相遇,非出有心。况选吉求良,亦诗人之正。有何私曲,苦郁于怀?即明告太师,差人寻访,或亦太师所乐从。小姐何必戚戚拘拘,作小家儿女之态?”山小姐听了,满心欢喜道:“姐姐高论,顿令小妹满胸茅塞俱开矣!但阁下书生既无姓名,又无梦中画像,即欲明访,却将何为据?”冷绛雪笑道:“小姐何聪明一世,而懵懂一时!书生的姓名虽无,图像未画,题壁一诗,岂非书生之姓名图画乎?何不将前诗写一扇上,使人鬻于闹市,在他人自不理会,若书生见之,岂不惊讶而得之耶?”山小姐听了,不禁拍手称赞道:“姐姐慧心异想,真从天际得来,小妹不及多矣!”因取了一柄金扇,将书生题壁诗写在上面,随唤了一个一向在玉尺楼伏侍,今在城中住的老家人蔡老官来,吩咐道:“你在城中住,早晚甚便,可将这柄扇子拿到闹市上去卖。若有个少年书生看见扇上诗惊讶,你可就问他姓名居止,来报我。他若问我姓名,你切不可露出真迹,只说是皇亲人家女子,要访他结婚的。若果访着,我重重有赏。老爷面前且莫要说。”老家人领命去了不题。
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在一路慢慢度了岁,直交新春,方悄悄入京,寻个极幽僻的所在住下。每日只是闭门读书,绝迹不敢见人。原来燕白颔与平如衡一中后,报到京中,莫说王提学欢喜,山相公欢喜,连天子也龙颜大悦。因召王提学面谕道:“燕白颔与平如衡既能发解夺魁,则尔之荐举不虚,则彼二人之辞征召而就制科亦不为无见也。”因赐表礼,以旌其荐贤得实;又谕:“若二人到京,可先领来朝见。”王提学谢恩辞退出,遂日日望二人到京。
山显仁见报,忙与山小姐,冷绛雪说知,道:“燕白颔中了解元,平如衡中了亚魁,不日定然到京。你二人婚姻自有着落。”冷绛雪因对山小姐说道:“小姐,何如?我就说燕白颔断非无才之人。今既发解,则其才又在平如衡之上矣。”二人暗暗欢喜不题。
山显仁与王提学遂日日打听,再不见到,只等到大座师复命,方传说二人有恙,往西湖上养病去了,今科似不能会试,大家方冷了念头,不十分打探。谁知二人已躲在京中,每日只是坐在下处,吃两杯闷酒。平如衡因聘定了冷绛雪,心下快畅,还不觉寂寞;燕白颔却东西无绪,甚难为情,早晚只将阁上美人的和韵写在一柄扇上吟讽。只捱到场期将近,方同平如衡悄悄进城,到礼部去报名投卷。
此时,天下的士子皆集于阙下,满城纷纷攘攘。二人在礼部报过名,投过卷,遂杂在众人之中,东西闲步。步到城隍庙前,忽见一个老人家,手中拿着一把金扇,折着半面,插着个草标在上。燕白颔远远望去,见那扇子上字迹写的龙蛇飞舞,十分秀美,因问道:“那扇子是卖的么?”那老人家道:“若不卖,怎插草标?”燕白颔因近前取来一看。不看犹可,看了那诗,惊得他眼睁了合不拢来,舌吐出缩不进去。因扯着那老人家问道:“这扇子是谁人卖的?”那老人家见燕白颔光景有些诧异,因说道:“相公,此处不便说话,可随我来。”遂将燕、平二人引到一个幽僻寺里去,方说道:“相公看这扇子有何奇处,这等惊讶?可明对我说,包管相公有些好处。”燕白颔心下已知是美人寻访,因直说道:“这扇上的诗句乃是我在城南皇庄墙壁上题赠一位美人的。此诗一面写了,一面就涂了。这是何人,他却知道,写在上面?”老家人道:“相公说来不差,定是真了。这诗就是相公题赠的美人写的。他因不知相公姓名居止,无处寻访,故写了此诗,叫我各处寻访。今果相遇大有缘法。”燕白颔听了,喜得魂荡情摇,体骨都酥,因说道:“我蒙美人这等用情留意,虽死不为虚生矣。”因问道:“老丈,请问你,那阁上美人姓甚名谁?是何等人家?”那老人家答道:“那美人门第却也不小,大约是皇亲国戚之家。他的姓名,我一时也不好便说。相公若果也有意,可随我去,便见明白。”燕白颔道:“随你去固好,只是场期近了,不敢走开,却如之奈何?”老人家道:“相公既要进场,功名事大,怎敢相误?可说了姓名寓处,待我场后好来相访。”燕白颔心下暗想道:“若说是赵纵,恐惹张寅的是非;若说燕白颔,恐传得朝廷知道。”因说道:“我的姓名也不好便说。还是你说个住处,我到场后来相访罢。”老家人道:“场后来访也不为迟。但我家小姐特特托我寻访,今既寻访着了,又无一姓名,叫我怎生去回复,岂不道我说谎?”燕白颔想一想,道:“我有个道理。”遂在袖里取出那柄写美人和韵的扇子来,递与那老人家,道:“你只将此物回复你家小姐,他便不疑你说谎了。你那柄扇子可留在此,做个记头。”老人家接了,道:“既是这等说,我老汉住在东半边苏州胡同里。相公场后来寻我,只消进胡同第三家,问蔡老官便是了。这把扇子,相公要,就留在此不妨。”便就递与燕白颔。燕白颔接了,道:“有了住处便好寻了。你回去可拜上小姐,说我题壁书生何幸,得蒙小姐垂爱!场后定当踵门拜谢。”老人家道:“相公吩咐,我自去说,但场后万万不可失约?”燕白颔道:“访求犹恐不得,既得,焉敢失约?”两下再三叮咛,老人家方才回去,将此事回复小姐不题。
却说平如衡在旁看见,也不胜欢喜,道:“小弟访着了绛雪已出望外,不料无意中,兄又访着了阁上美人之信,真是大快心之事。”燕白颔道:“只之绛雪聘已行了,自是实事;小弟虽侥幸得此消息,然镜花水月,尚属虚景,未卜何如。”平如衡:“美人既然以题诗相访,自是有心之人。人到有心,何(阝斤)不可?你我且唾手功名,凡事俱易为矣。”二人欢欢喜喜,以待进场。只因这一进场,有分教:吉凶鸦鹊同行,清浊忽分鲢鲤。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圣主临轩亲判断 金銮报捷美团圆
词曰:
金銮报捷,天子龙颜悦。不是一番磨与灭,安见雄才大节?明珠应产龙胎,娥眉自解怜才。费尽人情婉转,成全天意安排。
右调《清平乐》
话说平如衡既聘定冷绛雪,燕白颔访着阁上美人消息,二人心下十分快活。到了场期,二人欢欢喜喜进去,做得三场文字,皆如锦绣一般。二人十分得意。三场一完,略歇息数日,燕白颔即邀平如衡同到苏州胡同去寻蔡老官。此时场事已毕,不怕人知,竟往大街上一直走去。
不期才走到棋盘街上,忽顶头撞见接引庵的普惠和尚。燕白颔忙拱手道:“老师何往?”普惠看见二人,也不顾好歹,便一只手扯着一个道:“二位相公一向在何处?却叫小僧寻得好苦?”燕、平二人大惊道:“老师寻我为甚?”普惠道:“小僧不寻相公,是吏部尚书张老爷有疏,参二位相公与山小姐做诗勾挑,伤了风纪,奉旨拘拿御审。各各人犯俱齐,独不见了二位相公,至今未审。有一位宋相公,说二位相公曾在庵中题诗,小僧认得,就叫差人押着小僧到处找寻。差不多找寻了半年,脚都走折了。今日侥幸才遇着。”燕白颔道:“这等说来,难为你了。只是这件事也没甚要紧,况已久远,朝廷也未必十分追求。若是可以通融用情,待学生重重奉酬何如?”普惠道:“天子辇毂之下奉旨拿人,谁敢通融?这个使不得!”旁边押和尚的差人见和尚与二人说话有因,便一齐拥到面前,问和尚道:“这两个可就是赵纵、钱横么?”普惠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众差人听得一个“是”字,便不管好歹,拿出铁索套在燕白颔、平如衡颈里,便指着和尚骂道:“你这该死的秃狗!一个钦犯罪人,见了不拿,还与他斯斯文文,讲些甚么?莫非你要卖放么?”普惠吓得口也不敢开。燕白颔、平如衡还要与他讲情,当不得一班如狼似虎的差人扯着便走。平如衡还强说道:“你们不必动粗。我二人是新科解元,举人,须要存些体面。”众差人道:“解元,举人只好欺压平民百姓,料欺压不得皇帝。莫要胡说,还不快走!”二人没法,只得跟他扯到礼部。
众差人禀知堂上,说钦犯赵纵、钱横拿到了。堂上吩咐暂且寄铺,候明日请旨。众差人领命,随即又将燕、平二人带到铺中,交付收管,方各各散去。礼部见赵纵、钱横二人拿到,便一面报知张吏部,一面报知山相公,好料理早晚听审。到次早,即上疏奏报:“赵纵、钱横已拿到,乞示期候审。”圣旨批发道:“人犯既齐,不必示期,遇御殿日,不拘早晚,随时奏审。山黛,冷绛雪路远,不到可也。”礼部得旨,各处知会不题。
却说天子留意人才,到了放榜之日,绝五更即亲御文华殿,听候揭晓。礼部因遵前旨,随即将一千人犯都带入朝中。众官朝贺毕,礼部出班,即跪奏道:“吏部尚书张夏时参旧阁臣山显仁女山黛与赵纵、钱横情词交媾,一案人犯已齐。蒙前旨,遇御殿日奏审。今圣驾临轩,谨遵旨奏请定夺。”天子道:“人犯既齐,可先着赵纵、钱横见驾。”礼部领旨下来,早有校尉旗官将燕白颔、平如衡二人带至丹墀下面俯伏。天子又传旨带上,二人只得匐伏膝行,至于陛前。天子展开龙目一观,见二人俱是青年,人物十分俊秀,皆囚首桎梏,因传旨开去。方问道:“谁是赵纵?”燕白颔道:“臣有。”天子又问:“谁是钱横?”平如衡应道:“臣有。”天子又问:“朕御赐弘文才女山黛,乃阁臣之女,你二人怎敢以淫词勾挑?”燕白颔答奏道:“山黛蒙圣恩宠爱,赐以才女之名,付以量才之任,满朝名公,多曾索句,天下才士,半与衡文。即张吏部之子张寅,亦曾自往比试,岂独臣二人就考便为勾挑?若谓勾挑,前考较之诗尚在御前,伏祈圣览。如有一字涉淫,臣愿甘罪。况张寅擅登玉尺楼,受山黛涂面之辱,人人皆知。此岂不为勾挑?反责臣等勾挑,吏臣可谓溺爱矣!伏乞圣恩详察。”
天子因传旨带张寅见驾。张寅也匐伏至于御前。天子问道:“张寅,你自因调戏受辱,却诬他人勾挑,唆父上疏欺君,是何道理?”张寅伏在御前,不敢仰视。听得天子诘责,只得抬起头来要强辩。忽看见旁边跪着燕白颔、平如衡,因惊奏道:“陛下,一发了不得!勾挑之事,其罪尚小,且慢慢奏闻。只是这二人不是赵纵、钱横,欺君之罪,其大如天。先乞陛下究问明白,以正其辜。”天子听了,也着惊道:“他二人不是赵纵、钱横,却是何人?”张寅奏道:“一个是松江燕白颔,一个是洛阳平如衡。”天子一发着惊,道:“这一发奇了!莫不就是学臣王衮荐举的燕白颔,平如衡么?”张寅奏道:“万岁爷,正是他。”天子又问道:“莫不就是新科南场中解元的燕白颔,与中第六名的平如衡么?”张寅奏道:“万岁爷,正是他。”
天子因问二人道:“你二人实系燕白颔、平如衡么?”燕白颔、平如衡连连叩头,道:“臣该万死!臣等实系燕白颔、平如衡。”天子道:“汝二人既系燕白颔、平如衡,已为学臣荐举,朕又有旨征召,力何辞而不赴,却更改姓名,去勾挑山黛?此中实有情弊,可实说,免朕加罪。”二人连连叩头,奏道:“微臣二人,本一介书生,幸负雕虫小技,为学臣荐举,又蒙圣恩征召,此不世之遭际也,即当趋赴。但闻圣上搜求之意,原因山黛女子有才,而思及男子中岂无有高才过于山黛者乎?故有是命。臣恐负征召之虚名,至京而考,实不及山黛,岂不羞士子而辱朝廷?故改易姓名为赵纵、钱横,潜至京师,以就山黛量才之考。不期赴考时山黛不出,而先命二青衣出与臣等比试。张寅所呈十四诗,即臣与二青衣比试之词也。臣因见二青衣尚足与臣等抗衡,何况山黛?遂未见山黛而逃归。途遇学臣,再三劝驾。臣等自惭不及山黛,故以小疏上陈,愿归就制科,以藏短也。又幸蒙圣恩拔置榜首及第六,实实感恩之无已也!然历思从前,改名实为就考;就考实为征召;辞征召而就制科,实恐才短而辱朝廷。途虽错出,而黼黻皇猷之心,实无二也。若谓勾挑,臣等实未见山黛,也只勾挑二青衣也。伏乞圣恩鉴察。”
天子听说出许多委曲,满心欢喜,道:“汝二人才美如此,而又虚心如此,可谓不骄不吝矣。这也罢了。只是你二人既中元魁,为何不早进来会试?朕已敕学臣,一到即要召见,因甚直至此时方来?”燕、平二人又奏道:“臣等闻:才为天下公器,最忌夤缘。臣等幸遭圣明,为学臣所荐,陛下所知。今又侥幸南闱,若早入京未免招摇耳目。倘圣恩召见而后就试,即叨一第,天下必疑主司之迎合。臣固迟迟其行,仅及场期而后入。中与不中,不独臣等无愧,适足彰皇上至公无私之化矣。”天子听了,龙颜大悦,道:“汝二人避嫌绝私,情实可嘉。朕若非面审,几误加罪于汝。”因命张吏部责谕道:“衡文虽圣朝雅化,亦须自量。山黛之才已久著国门;即燕白颔,平如衡,为学臣特荐如此,尚不敢明试,而假名以观其深浅。才子既无出类之才,乃公然求婚,且擅登玉尺楼,妄加调戏,何无忌惮至此!及受辱而归,理宜自悔,及复唆卿渎奏,以图报复,暴戾何深!本当重罪,念卿铨务勤劳,姑免究。”张吏部忙叩首谢罪谢恩。
天子还要召山显仁,谕以择婿之事,忽天门放榜,主考已先献进会试题名录来。天子展开一看,只见第一名会元就是平如衡,第二名会魁就是燕白颔,龙颜大悦。此时燕白颔、平如衡尚囚首俯伏于地,天子因命平身。就叫近侍将会试录递与二人看。二人被系入朝,又为张寅识破姓名,心下惶惶,惧有不测之祸,谁还想到会试中与不中?今见天子和容审问,绝不苛求;平如衡忽又见自家中了会元,燕白颔忽又看见自家中第二名会魁。明明一个鬼,忽然变了仙,怎不快活?慌忙顿首于地,称谢道:“皇恩浩荡,真捐顶踵不足以上报万一。”天子道:“汝二人不依不附,卓立之志,可谓竟成矣。”又说道:“今日且完制科之事,异日还要召汝与山黛御前比试,以完荐举之案。暂且退出,赴琼林宴,以光大典。”二人谢恩而退。走出文华殿门,早有许多执事员役拿中式衣冠与他换了,簇拥而去。
天子然后召山显仁,面谕道:“平如衡,燕白颔二人俱少年英才,殿试后,朕当于二人中为汝择一佳婿,方不负汝女才名。”山显仁方叩头谢恩而出,遂回府与山黛细细说知从前许多委典之事。山黛方知赵纵、钱横果是燕白颔、平如衡,因与冷绛雪说道:“燕、平二人即春闱得意,圣上面许择婚,则平自归姊,燕自属妹,平郎与姐姐,可谓天从人愿矣;燕郎与平郎,互相伯仲,得结丝萝,未尝非淑人君子。但有阁下一段机缘,终不能去怀。若是前日寻访不着,也还可解;不料我以题壁之诗访他,他即以和韵诗怀我,才情紧紧相对,安能使人释然?但许场后即来相访,不知为何至今竟又不来?”冷绛雪道:“许场后来,则必场前有事;若场前既有事,则场中或得或失,场后羁迟,未为爽约。小姐须宽心俟之,定有好音。倒是贱妾之事尚属未妥。”山小姐道:“此是为何?”冷绛雪道:“天下事最难意料。妾虽知平郎得意,平郎却未必知妾在此。他少年得隽,谁不羡慕?倘有先我而得之者,为之奈何?”山小姐道:“这个不难。待小妹与父亲说知,明日就叫一个官媒婆去议亲,便万无可虑矣。”冷绛雪道:“如此方妙。”
山小姐遂与山显仁说知,山显仁随叫个官媒婆去议亲。那官媒婆去议了,来回复道:“平爷说,‘蒙太师爷垂爱,许结朱陈,是夙昔所仰望而不得者,诚生平之愿。但恨缘悭,前过扬州,偶有所遇,已纳采于人矣。方命之罪,容殿试后踵门荆请。’”山显仁听了,说与冷绛雪,把一个冷绛雪呆得哑口无言,手足俱软,默然不胜愤恨。正是
漫道幽闲尽性成,须知才美性之情。
美到有才才到美,谁知禁性不情生?
且不说冷绛雪在闺中幽闷,却说燕白颔与平如衡中后,蒙圣恩放出赴宴。宴罢琼林,归到寓所,十分得意。只有燕白颔,因不曾去访得阁上美人,以为失约,终有几分怏怏。欲要偷工夫去访,又因要谢恩谒圣,见座师,见房师,拜同年,百事猬集,一刻不得空闲。欲要悄悄去访,比不得旧时做秀才,自去自来,如今有长班人役跟随,片时不得脱空。只捱到晚间,人役散去,方叫一个家人打了一个小灯笼,悄步到苏州胡同来寻访。喜得蔡老官人认得,一问就着。不料蔡老官奉山小姐之命,日日守候,忽见燕白颔来寻,宛如得了异宝,连说道:“相公原许场后就来,为何直到如今?叫我老汉等得不耐烦。”燕白颔道:“我场后己曾来访,不期路上遇了一场是非,故不曾到此。不瞒你说,放榜后,又中了进士,日日奔忙,半刻不空。又恐怕你家小姐道我失约,故乘夜而来。烦你拜上小姐,既有垂爱之情,须宽心少待,等我殿试后,公务稍暇,定来见你,商议求媒,以结百年之好。”蔡老官道:“原来相公中了,事忙。既是这等,我老汉就去回复小姐。只是万万不可失信!”燕白颔道:“我若失信,今日也不来了。只管放心。”蔡老官道:“说得有理。我放心在此守候佳音便了。”
燕白颔嘱咐明白,方才回寓,与平如衡说知此事,道:“你我功名亦已成就,兄又聘了绛雪,小弟再和合了阁上美人,便可谓人生得意之极矣。”平如衡道:“事已八九,何患不成!”二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
不数日,廷试过。到了传胪这日,天子临轩,百官齐集,三百进士济济伏于丹墀之下。御笔亲点燕白颔状元及第,平如衡探花及第,各赐御酒三杯,簪花挂红,赴翰林院去到修撰、编修之任。到过任,敕赐游街三日,十分荣耀。
过了数日,天子又召学臣王衮面谕道:“尔前特荐燕白颔,平如衡有才,今果次第抡元夺魁,不负所荐。赐尔加官一级,以旌荐贤得实。”王衮叩头谢恩。天子又谕道:“朕前敕尔搜求奇才者,原以山阁臣有亲女山黛与义女冷绛雪,才美过人。朕以为女子有此异才,岂可男子中反无,故有前命。今果得燕白颔、平如衡二人,以副朕求。朕因思天地生才甚难,朝廷得才,不可不深加爱惜。眼前四才,适男女各半,又皆青年,未曾婚配。朕欲为之主婚:状元燕白颔,赐婚山阁臣亲女;探花平如衡,赐婚山阁臣义女。如此则才美相宜,可彰圣化。特赐尔为媒,衔朕之命,联合两家之好。”王衮叩头称颂道:“圣上受才如此,真无异于天地父母。不独四臣感恩,虽天下才人,皆知所奋矣。”遂谢恩退出。因暗想道:“圣上命我为媒,我若两边去说,恐他各有推却,便费气力。既奉钦命,莫若设一席,请他两边共集一堂。那时明宣诏旨,则谁敢不遵?”主意定了,遂择了吉日,发帖分头去请。又着人面禀道:“此非私宴,乃奉旨议事,不可不到。”
至临期,山显仁与燕白颔、平如衡前后俱到。王衮接入相见。礼毕,略叙叙闲话,王衮即邀入席。山显仁东边太师位坐了,王衮西席相陪,燕白颔、平如衡坐于下面客席。饮过三杯,王衮即开谈道:“学生今日奉屈老太师与状元、探花者,非为别事。因昨日蒙圣恩面谕,人才难得,不可处之不得其当。山老太师有此二位奇才闺秀,实系天生;今科又遇状元,探花二位名世奇英。定从岳降。况年相近而貌相仿,可谓聚淑人君子于一时。若不缔结良姻,以彰《关雎》、《桃夭》之化,不足显朝廷爱才之盛心也。故特命学生恭执斧柯,和合二姓。故敢奉屈,以宣天子之命。老太师与状元,探花,礼宜遵旨谢恩。”山显仁道:“圣命安敢不遵。但陈人联姻新贵,未免抱不宜之愧。”燕白颔心中虽要推辞,却一时开口不得。惟平如衡十分着急,因连连打恭,说道:“勿论圣上鸿恩所不敢辞,即老恩师严命岂敢不遵。况山太师泰山之下,得附丝萝,何幸如之!但恨赋命凉薄,已有糟糠之聘。风化所关,尚望老师代为请命。”王衮道:“探花差矣!守庶民之义,谓之小节;从君父之制,谓之大命。孰轻孰重,谁敢妄辞?”平如衡道:“愚夫愚妇立节,圣主旌之,非重夫妇也,敦伦也。门生之聘,谓门生之义,则轻则小,谓朝廷之伦,则重,则大也。尚望老师为门生回天。”王衮道:“事有经,亦有权;从礼为经,从君为权。事有实,亦有虚:娶则为实,聘尚属虚。贤契亦不可固执。”山显仁见二人互相辩论,因说道:“王老先生上尊君命,固其宜也;平探花坚欲守礼,亦未为不是朝。依老夫看来,必须以此二义上请,方有定夺。”王衮与平如衡一齐应道:“是。明早当同入朝请旨。”燕白颔听见说请旨,因说道:“门生亦有隐情,敢求老师一同上请。”王衮道:“探花已聘,尚可公言;状元隐情,何以形之奏犊?这个决难领教。”燕白颔遂不敢再言。大家又饮了几杯,遂各各散去。
到了次早,王衮果同了平如衡入朝面圣。不期扬州知府窦国一,因平如衡中了会元,探花,与冷大户说知,叫他速速报知女儿定亲之事。自家在扬州做了四年知府,也要来京中谋复原职。因讨了赍表的差,竟同冷大户赶进京来。
到了京师,冷大户竟到山府去见女儿。窦知府这日恰恰朝见,在朝房劈面与平如衡撞见。平如衡忽然看见,满心欢喜,道:“窦公祖几时到京?恰来得好,有证见了!”因引与王衮相见,道:“门生的媒是窦公祖做的。”窦知府忙问道:“探花已占高魁,为着何事,忽言及斧柯?”平如衡道:“晚生蒙圣恩赐婚,欲以有聘面圣恳辞。今恐无据,圣主不信。恰喜公祖到来,岂非一证?”窦知府道:“原来为此。俟面圣时,理当直奏。”王衮道:“探花苦辞固自不妨,只可惜辜负圣上一段怜才盛意。”窦知府道:“请教王大人,圣上怎生怜才?”王衮道:“圣上因爱探花有才,又爱山阁下令爱有才,以才配才,原是一片好意,非相强也。探花苦苦推辞,岂非辜负其意乎?”窦知府听了,着惊道:“圣上赐婚探花者,莫非就是山阁臣之女山黛么?”王衮道:“不是山黛,是第二位义女冷氏。”窦知府听了,大笑道:“若果是义女冷氏,王大人与探花俱不必争得,也不必面圣。请回,准备合卺。我学生一向还做的是私媒,如今是官媒了。”王衮与平如衡俱惊问道:“圣上赐一婚,晚生定一婚,二婚也。为何不消争得?”窦知府道:“圣上所赐者,此婚也;探花所定者,此婚也。二婚总是一婚,何消争得?探花,你道山相公义女是谁?即冷绛雪也。”平如衡又惊又喜,道:“冷绛雪在扬州,为何结义山府?”窦知府道:“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尽。但令岳闻知探花高发,恐怕要做亲,已同学生赶进京来,昨已往山府报知令爱去了。”王衮与平如衡听了,欢喜不胜,道:“若非恰遇窦老先生,说明就里,我们还在梦中,不知要费多少唇舌。”窦知府道:“不必更言,二位请回,学生朝见过,即来奉贺矣。”说罢,王衮与平如衡先回不题。
却说冷大户到京,问知山显仁住处,连晚出城,直到皇庄来见。山显仁闻知冷绛雪父亲来到,忙接入后厅相见。冷大户再三拜谢恩养。山显仁一面就留饮,一面就叫冷绛雪出来拜见父亲。冷绛雪拜毕,冷大户就说道:“我不是也还不来,因与你许了一头好亲事,只怕早晚要做亲,故赶来与你说知。”冷绛雪着惊道:“父亲做事,为何这等孟浪!既要许人,为何不早通知?如今这边已蒙圣上赐婚了,父亲只好回他。”冷大户听见说圣上赐婚,只好回他,竟吓呆了。半晌方说道:“为父的聘已了,如何回他?”冷绛雪道:“不回他,终不然倒回圣上?”冷大户道:“若是一个百姓之家便好回他,他是新科的黄甲进士,又是扬州知府为媒,叫我怎生开口?”冷绛雪道:“说也徒然。知府,进士难道大如皇帝?”冷大户听了默然,愁眉叹气,连酒也不敢吃。山显仁看见,道:“亲翁且不必烦恼,还喜得赐婚之人也曾聘过,明早还要面圣恳辞。若辞准了,便两全矣。且请问亲翁,受了何人之聘?”冷大户道:“门下晚生原自不敢专主,当不得窦知府再三骗我,说他是个有名的大才子,新科中了亚魁。这进京会试,不是会元,定是状元。说得晚生心动,故受了他的聘定。”山显仁道:“他如今中了进士,则窦知府也不为骗你了。”冷大户道:“中倒果然中了会元,又殿了探花。虽不是骗我,只是骗我把事做差了,如今怎处?”山显仁听了大惊,道:“会元,探花,这等是平如衡了?”冷大户道:“正是平如衡。”山显仁听了,看着冷绛雪大笑道:“大奇,大奇!平如衡苦苦说扬州已聘者,原来就是你!”冷大户忙问道:“老太师为何大笑称奇?”山显仁道:“亲翁不知,圣上赐婚的,恰正是平如衡。你道好笑不好笑?你道奇也不奇!”冷大户与冷绛雪各各欢喜。
到次早,山显仁忙着人去报知王衮,不料王衮也将朝房遇着窦知府说明之事,来报知山显仁了。两个俱各欢喜。只有燕白颔与山黛心下微微有些不快。王衮随将此事奏知,天子愈加欢喜,因说道:“窦国一既系原媒,着复原官,一同襄事。”因赐大第一所,与燕白颔、平如衡同居。又命钦天监择吉成婚。又敕同榜三百进士,伴状元,探花亲迎;又撤金莲宝炬十对赐之。文武百官见圣上如此宠眷,谁敢不来庆贺?金帛表礼,盈庭充室;衣冠车马,塞户填门。满长安城中,闻知钦赐一双才人娶一双才女,大家小户,尽来争看。
到了正日,鼓乐
笙箫,旌旗火炮,直摆列至皇庄。燕白额与平如衡,乌纱帽,大红袍,簪花挂红,骑了两匹骏马,并辔而行。王衮、窦国一与三百同年,俱是吉服,于后相陪。道旁百姓看见燕白颔、平如衡青年俊美,无不啧啧称羡。这边山黛与冷绛雪金装玉裹,翠绕珠围。打扮的如天仙一般。山显仁穿了御赐的蟒眼,冷大户也穿了中书冠带,相随接待。须臾二婿到门,行礼款待毕,然后山显仁与罗夫人送二女上轿,随从侍妾足有上百。一路上,火炮与鼓乐喧天,旗彩共花灯夺目。真个是天子赐婚,宰相嫁女,状元,探花娶妻,一时富贵,占尽人间之盛。娶到了第中,因父母不在堂,惟双双对拜,送入洞房。外面众官的喜筵,都托了王衮、窦国一两个大媒代陪不题。
却说平如衡与冷绛雪在房中彼此觌面,俱认得是闵子祠相遇之人,各叙天缘,与别后系心,今得相逢之故,万分得意,不必细说。燕白颔与山小姐虽各有阁上美人,阁下书生一段心事,然到此地位,燕白颔娶了天下第一个才女,山小姐嫁了天下第一个才人,今日何等风骚!就是心有所负,也只得丢开罢了。不意到了房中,对结花烛,揭去方巾,彼此一看,各各暗惊。这个道:“这分明是阁上美人。”那个道:“这分明是阁下书生。”但侍妾林立,恐有差误,不敢开口。二人对饮合卺,在明烛下越看越像。燕白颔忍耐不住,便取出蔡老官寻访的那柄诗扇,叫侍妾传与山小姐看,道:“下官偶有一诗,请教夫人,幸不嫌唐突。”山小姐接了一看,忽眉宇间神情飞跃,竟不回言,也低唤侍儿,取出一柄诗扇,传与燕白颔,道:“贱妾也偶有一诗,请教状元,幸勿鄙轻浮。”燕白颔接了一看,见就是前日付与蔡老官的和诗,喜得燕白颔满心奇痒,不知搔处。只见众侍妾观望,不敢叙出私情,只哈哈大笑,道:“这段姻缘虽蒙圣恩赐配,又蒙泰山俯就,夫人垂爱,然以今日而论,实系天缘也。”山小姐不好答应,只是微微而笑。饮罢,同入鸳帏。一双才子才女,青年美貌,这一夜真是百恩百爱,说不尽万种风流。
到了次日,夫妻闺中相对,燕白颔见侍妾如云,只不见前日对考的青衣记室,因问山小姐道:“莫非记室体尊,不屑侍御,不曾携来?”山小姐道:“已来矣,满月时当与状元相见。”燕白颔出见平如衡,说知阁上美人即系山小姐,平如衡大喜,道:“真可谓奇缘也!”燕白颔又说及青衣之事,平如衡道:“小弟也曾问来,弟妇也是如此说。”
到了满月,山显仁与冷大户一齐都来,两位新人出房相见。山小姐冷绛雪与燕白颔、平如衡是姐夫妹夫,大姨小姨,交相拜见。拜罢,山小姐因指着冷绛雪对燕白颔说道:“状元要见青衣记室,此人不是么?”冷绛雪也指着山小姐对平如衡道:“探花要见青衣记室,此人不是么?”燕白颔与平如衡看了,俱各大笑,道:“原来就是大姨娘,小姨娘假扮了,耍我们的。我就说天下哪有如此侍妾?今日方才明白。不然叫我抱惭一世。”山显仁笑说道:“若不如此,二位贤契如何肯服输?”惟冷大户不知,因问其故。山显仁对他说明,也笑个不了。说罢,合家欢宴,其乐无极。
到次日,山显仁因约了王衮、窦国一,率领二婿两女,同诣阙谢恩。天子亲御端门赐宴,因召说道:“朕向因见山氏《白燕诗》方知闺阁有此奇才。复因闺阁有才,方思搜求天下奇才。今获二才子,二才女,配为夫妇,以彰文明之化,足称朕怀矣。汝四人之婚,虽朕所主,今日思厥由来,实白燕为之媒也。汝四人还能各赋一《白燕诗》以谢之么?”四人同奏道:“陛下圣命,敢不袛承。”天子大悦,因命各赐笔墨。四人请韵,天子因思说道:“不必另求,即以平、山、冷、燕四韵可也。”四臣领旨,各各挥毫。此时方显真才之妙,但见纸落云烟,笔飞鹘兔,日晷不移,早已诗成四韵,一齐献上。天子展开,次第而观。只见平如衡的是:
疑是前身太白生,双飞珠玉兆文明。
不须更羡丹山凤,兴贲衣裳天下平。
山黛的是:
云想衣裳玉想鬟,不将紫颔动龙颜。
若非毓种瑶池上,定是修成白雪山。
冷绛雪的是:
红芳付与群芳领,双双玉殿飞无影。
九重春色正融融,白雪满身全不冷。
燕白颔的是:
寻莺御柳潜还见,结梦梨花成一片。
天子临轩赏素文,始知不是寻常燕。
天子览毕,龙颜大悦,即赐与山显仁、王衮、窦国一遍观。因谕说道:“汝四人有才如此,不负朕求才之意矣。”又赐欢饮。饮至日午,钦天临奏:才星光映北阙,当主海内文明,国家祥瑞,天子大喜,因各赐金帛彩缎。山显仁因率领诸臣谢恩退出。
自此之后,燕白颔与山黛,平如衡与冷绛雪,两对夫妻,真是才美相宜,彼此相敬,在闺中百种风流,千般恩爱。张寅与宋信初时犹欲与他二人作对,到此时,见他一时荣贵,只得撺转面皮来趋承庆贺。燕白颔、平如衡度量宽大,不念旧恶,仍认作相知,优礼相待。山显仁得此二婿,十分快活,竟不出来做官,只优游林下快活。
后来燕白颔同山黛荣归松江,生子继述书香。平如衡亦同冷绛雪回到洛阳,重整门闾,祭祀父母,连叔子平教官都迁任得意。
若非真正有才,安能如此?至今京城中俱盛传平、山、冷、燕为四才子。闲窗阅史,不胜忻慕,而为之立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