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魏进忠旅次成亲 田尔耕窝赌受辱
诗曰:
千里相逢遂结缡,一朝倾盖即相知。
漆胶虽合难心照,琴瑟调和可事宜。
便辟切须防佞友,忠良深羡得贤妻。
女中烈士真奇特,莫笑司晨是牝(又鸟)。
却说傅婆子扯住进忠不放道:“我女儿生到十七岁,从来不出门边,日夜母女相依为命,心性也不是个轻薄的,情愿与官人为亲。”进忠道:“这里那里说起!你的女儿尚且不肯嫁与人家,我又是个远方人,如何使得?我为一时义气救他,难道要你酬谢么?”跳起身来就走。那婆子死紧扯住,那里肯放。
进忠道:“你老人家好没道理,我好意救你女儿,你反来缠住我,这到是好意成恶意了。”婆子道:“女儿虽蒙搭救,但孤男寡女同过一夜,怎分得清白?”进忠道:“我若有一点邪心,天诛地灭!”婆子道:“惟有你两人心上明白,谁人肯信?你若不从,我娘儿两人性命都在你是!”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嚷将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说道:“有甚事,只须理论,何必吵闹。”走上草厅来将婆子拉开,与进忠作揖。只见那人生得:
面阔腰圆身体长,精神突兀气扬扬。笑生满脸堆春色,邪点双睛露晓光。心叵测,意难量,一团奸诈少刚方。吮痈舐痔真无耻,好色贪财大不良。
那人与进忠礼毕,坐下,问道:“请教贵处那里?尊姓大号?”进忠道:“小弟姓魏名进忠,北京人,因来东阿公干。请问尊兄上姓?”那人道:“小弟姓田名尔耕,本籍山西平凉。因在北京住久,只为有些薄产在此,特来收租。敢问老兄在何处救舍亲的?”进忠又将前事说了一遍。田尔耕满面春风,极口称赞道:“这是大丈夫奇男子义气的事,是舍亲疑错了。”婆子道:“我女儿为人你是晓得的人,他却不是肯苟且的人,但只是传出去不雅相。”田尔耕道:“这是我家姨母,家姨丈当日在时积有数万贯家财,东平州里出名的傅百万。不幸去世得早,未有子嗣,族中也无可承继,且都是不学好的人争告家财,将田产分与族人,止留下数百亩养老田。目今尚有万金产业,人家利其所有,都来求亲,家姨母意思只要招个好女婿养老。我这姨妹乳名如玉,虽长成十七岁,从来不到门前玩耍。不意有这异事。虽蒙老兄拔救,但他寡妇人家的女儿,当不得外人谈论。俗话‘舌头底下压杀人’,老兄高朋之士,求详察。”进忠道:“令亲是富族名门,令姨妹是深闺艳质,须择门户相当的才好匹配。小弟是异乡人,且系官身,出身微贱,十分不称。”尔耕道:“千里姻缘使线牵,怎讲得远近?看老兄这样像貌,愁甚么富贵功名。姨妹也可称女中丈夫,这也不为错配了。”
进忠低头语,想起初救他时原是一团义烈之气,全无半点邪心。及见他生得端庄,又听得田尔耕说他家有许多田产,终是小人心肠,被他惑动了,故此踌躇不语。田尔耕本是个寡嘴夸诈之人,那里真有这许多产业,见进忠不啧声,就知他有意了。遂笑道:“姨娘,你老人家且请进去,此事也不是一句话就成的。明日是个黄道吉日,好结婚姻。我亲到魏兄尊寓做媒,定要他成这事。”进忠才辞了起身,同田尔耕叫了牲口,别去。田尔耕道:“魏兄尊寓在何处?”进忠道:“州前。”尔耕道:“权别,明早奉候。”
进忠回到州里下处,天已将晚,见两个箭手在店里吃晚饭,埋怨道:“你两个怎么不等我?”箭手道:“我们醉了,跑了一会,獐子不知去向,寻爷不在,又怕关城门,故先回来了。爷在何处宿的?”进忠道:“我走到一个林子里,把獐子赶倒,被我捉住。醉中不觉月上,恐迟了,难得进城,寻着个人家借宿,请我吃酒饭,我就把獐子送他了。”箭手道:“便宜他好肚脏,店家取饭来吃。”进忠道:“明日再去院前探信,看可曾开门。”箭手道:“不必去,还未开门哩。早间州里差人送节礼,也没有送得。”进忠道:“再等到几时?如今将近年节,怎么好?”箭手道:“爷还是一个人,我们还有家小,少长没短,年下是欠负的,都来催讨,一夜也睡不着。”进忠想道:“如今我要成这亲事,他二人在此也不便,不如打发他们先回去,到也干净。”遂说道:“却是你们比不得我,你们事多人众,我想你们在此无事,还恐老爷望信,不若我写个禀帖,先打发你们回去罢,马牌也把你们去,我回去时再向汪爷讨罢。”他两人千恩万谢,感激不尽。遂拿了马牌,到州里讨了马,次日五鼓起身。进忠道:“你到扬州代我致意陈少愚,说我不及写书子。”候他二人应命别去,进忠到天明,便将行李礼物收拾停当。
傍午,有三四骑牲口到店门首来,问道:“扬州魏提控可在这里?”店家道:“在里面哩。”叫小二进来报知。进忠出来迎接,田尔耕同三四朋个友入来,一一相见坐下。进忠道:“远劳下顾,旅邸茶汤不便,得罪,得罪!”众人道:“客中何必拘礼。”田尔耕道:“舍亲多拜上,亲事务望俯从。”进忠道:“异乡微贱之人,怎敢仰攀?且是官身,事不由己,断难从命。”尔耕道:“昨已说过,不必过谦,这几位都是至亲,故相邀同来作伐。”进忠道:“小弟有何德能,敢劳列位下顾。”那三人道:“舍亲孀居孤苦,止生此女,每要招个好女婿养老,以图照应。女儿也十分精细。今见老兄仪表,真是天生一对,郎才女貌,足以相当。”进忠犹自谦让,尔耕道:“不必说,且到小庄权住,择个吉期,再到舍亲家入赘。”进忠道:“远劳大虑,屈到馆中少叙代茶。”尔耕道:“也好,就当谢媒罢。”遂同到馆中坐下饮酒。
忽对面桌上一人站起叫道:“田先生为何久不到小庄走走?”尔耕起身拱拱手道:“因为俗事羁绊,疏阔得罪,新正再来奉候。”饮毕,遂相别出店。到下处叫店主来算还了房钱,取了行李,同往峄山村来。傅家置酒相待过,才到田尔耕庄上住下。时已腊月二十二日,择了二十五日吉辰,亲去谢允,就备了四十两礼金、八匹尺头下聘,选订正月十五日元宵佳节成亲。终日田尔耕引一班乡户人家子弟,来同进忠赌钱、吃酒、顽耍。
不觉过到正月初七日,正在那里掷钱,只见个小厮拿进请帖来道:“刘爷请酒。”田尔耕接来看,上写着:“翌午肃治春盘,奉扳清叙,祈早移玉。”下写:“侍教生刘天佑拜订。”看毕,说道:“你回他说,多拜上他,爷知道了,明日来。”领取五十文钱赏他,小厮应声去了。次早,尔耕向进忠道:“小弟暂别,因刘家有约,晚间方回,失陪老兄。”后又道:“何不同兄去拜拜他?此人极是四海的,却又好赌个钱儿。”进忠道:“素不相识,怎好唐突?”尔耕道:“年时曾在酒馆中会过的。”进忠道:“改日罢。”尔耕道:“兄既不去,等我请他时再屈兄作陪罢。”遂赴席去了。
到次日,进忠取出五两银子定酒席。,至十五日,便在傅宅草厅上摆列着喜筵。众亲邻都来送礼,暖房饮酒。晚夕,一派鼓乐,两行花烛,引着一对新人,双双立在毡上,拜堂合卺后,众女眷送入洞房。真是:天上人间,十分欢乐。有喜会佳姻词为证:
喜,喜珠垂鹊起,上眉峰,生靥底。气溢门阑,春融帐里。猩红试海棠,艳歌桃李。绸缪上苑鸾,尤巫山云雨。笙箫引凤上秦台,花烛迎仙归洛浦。
会,会锦营花队,燕成双,莺作对。鸾凤和鸣,鸳鸯同睡。带笑熄银灯,含羞牵玉佩。罗帏绣幕生春,杏脸桃腮增媚。庆朱陈两姓交欢,羡牛女双星合配。
佳,佳嫩玉奇葩,如月姊,似仙娃。香肌腻雪,云鬓堆鸦。结缡初奠雁,多子更宜家。天喜红鸾高照,郎才女貌堪夸。丹阜双生比翼鸟,池莲新发并头花。
姻,姻意合情真,联比目,结同心。阴阳交媾,兰麝氤氲。好合如胶漆,调和似瑟琴。宝镜双鸾共照,琼浆合卺同斟。此日金屏初中雀,明年绮阁定生麟。
进忠与如玉双双拜罢,同入洞房。众亲友都来看新人,欢声谑语,喧闹至更深方散。新人双双共入罗帏,脂香粉色,令人魂消。一个软款温柔,一个娇羞睥睨。点缀之际,便见猩红,进忠十分欢洽。次日起来谢了亲,往众亲戚家去拜门,又置酒酬客。
三朝之后,如玉便问进忠:“这些箱笼内是甚物件?”进忠将鲁太监差他送礼与汪中书的话一一说了。如玉就叫他到州里伺候去,婆子不肯道:“我们山东的风俗要满月后才出门哩。”进忠在家,终日夫妇行坐不离,好生恩爱。
到二月尽间,进忠要到东阿探信。婆子道:“东阿县有几个亲戚,前日都送礼的,你去拜望拜望。”进忠答应。打点衣服行囊,同个远房小舅子并田尔耕三人上马,同上州里来。到亲戚家拜望,各处留饭住了两日,才到东阿院前访问。汪中书尚未开门,只得又在亲戚家住了两日才回来。
田尔耕道:“我们走刘家庄上过,何不同老兄去拜拜他,他问过兄好几次了。”进忠应允,三人遂并马往刘家庄来,见路上人不分男女,头上都贴着甲马,捧着香盒,纷纷攘攘。也有年老的年少的,也有大家妇女穿绫着绢的,都在人丛里挨挤。进忠道:“这些人做甚么,这样不分男女的行走?”田尔耕道:“这是到人家赴会去了。”进忠道:“甚么会?”尔耕道:“叫做混同无为教,不分男女贵贱,都在一处坐。”进忠道:“这也不雅。”尔耕道:“内中奸盗邪淫的事也不少。”
三人说着,望见前面一所庄院,马到庄前,只见四面垂杨,一溪碧水,门楼高耸,院墙宽大,真个好座庄子。三人到了门前,只见门外两边放着两张长条桌,每桌上放着三四个册子,四个人在那里写号。那些男女们到了门前,记上名字,一个个点进去。门上有认得田尔耕的,道:“田爷请进。”尔耕道:“我是来拜你大爷的。”门上道:“大爷不在家,到东庄去了。”尔耕遂将进忠的拜贴留下道:“大爷回来说罢,我们回去了。”门上道:“请用了斋去。”尔耕道:“不消了。”三人回马而行。进忠道:“好个大人家!”尔耕道:“他是个宦家,乃尊是个贡生,在南边做知县。刘兄为人极好,只是滥赌些。他祖母最向善,一年常做几次会,也要费若干银子。”回到庄前,尔耕相辞而去。进忠进门对丈母说亲戚相留,故此来迟。又说去拜刘天佑,如玉听见,便不有悦之色。吃过晚饭睡觉,夫妻一夜绸缪,正是新娶不如远归。
不日刘天佑来回拜,进忠留他吃了饭,同到田尔耕庄上赌钱。半日进忠输了五十余两,回家瞒着妻子取了还他。那班帮闲放头的,遂以他为奇货可居,日日来寻他。刘天佑见进忠爽利,又有田产,也思量要算计他。尔耕又在中间骑双头马撰钱。
一日,进忠打听得汪中书开门,发杠起身,忙收拾了礼物同尔耕来东阿送礼。及到院前,汪中书已去了,进忠着忙道:“这事怎处?”只得要赶上去。此刻身边又无盘缠行李,要回去取,又怕耽搁了。再到县中访问,说汪中书不能起旱,是水路去的,进忠才放心欢喜道:“他水路迟,我旱路快,回家收拾了赶去不迟。”遂急急要回去,无奈又被个亲戚缠住不放,直至日落方起身。
三人乘着月色并辔而行,至三更时才到刘天佑庄前。尔耕道:“我们到刘兄处借宿罢。”进忠道:“再耽搁不得了。”尔耕道:“起五更去不迟,半日功夫就到了,此地前去旷野,你又有许多礼物,最是要紧,宁可小心为妙。”进忠道:“也有理。”遂到庄上叫门。刘天佑出来相见,取酒管待,饮了一会,又要赌钱,进忠道:“有事要起早。”刘天佑问道:“有甚事?”进忠把要赶去送礼的事说了一遍。天佑道:“既有公事,就请安置罢。”尔耕道:“魏兄这礼据我说尽可不必送。常言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如今汪中书已去远了,一定是病重,才由水路去哩。”进忠道:“不送没得回书,这批怎缴?”尔耕道:“你定要缴他怎么?你如今有家小在此,又有若干的家私,这分礼也有千金之外,这银子拿了去生息,安居乐业,自在日子不过。到在衙门里缠甚么?自古道:‘跟官如伴虎。’那鲁太监也是诈商人的,不义之财,取之何害!”天佑道:“田兄见道之言,其是有理。”进忠犹自沉吟。
尔耕道:“且拿骰子来耍耍。”小厮铺下毡条,点上两枝红烛,放头的取筹马来摆下。掷到(又鸟)叫时,进忠输了二百两,尔耕赢了,说道:“天快明了,揭起场来睡睡罢。”进忠心上有事,又输了钱,再睡不着。及到天明,反睡熟了。醒来时已日高三丈了,忙叫起田尔耕。小厮进去半日,才讨出水与茶汤来。又等天佑慢慢出来同吃早饭,已是日中了。三人才上马,各自回家。
进忠到家,已是申牌时分,如玉接着,问道:“原何不送礼,又带回来?”进忠道:“他已动身去了。”如玉道:“去了,怎处哩?”进忠道:“我要赶到路上去送,老田叫我不要送。”如玉道:“你不送,那里讨回书哩?”进忠又将尔耕之言说了一遍。如玉道:“不可,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鲁太监送这分厚礼,定是有事求他,你昧了他的,岂不误他大事?你平日在衙门里倚他的势,撰他的钱,他今托你的事,也是谅你可托,才差你的。你昧心坏了他的事,于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他岂肯轻易饶你?老田是个坏人,他惯干截路短行之事。切不可信他,坏自己之事,快些收拾,明日赶了去。”亲自代他打点行李,备办干粮,五鼓起来催促丈夫起身,恐迟了,田尔耕又要来拦阻。天一亮,就备了牲口动身。
走未半里,早遇见田尔耕来了。尔耕也料定如玉不肯,必还要去,故起早从大路上兜来,问道:“兄早起何往?”进忠道:“还去送礼。”尔耕道:“好!沽一壶作饯何如?”进忠不好推却,只得下马,同到路傍酒店坐下。尔耕叫切三斤牛肉、两箸馍馍,二人对酌。尔耕道:“兄原意不去,为何今日又去?”进忠道:“夜来寻思,还是去的为是,才完此首尾,这批必定要缴的。”尔耕笑道:“这不是兄的意思,乃玉姐不肯。他们妇道家偏见,不知道世事。且问兄,这批文是几时领的?”进忠道:“去年八月领,限十月缴的。”尔耕道:“这就是过了。批限迟了半年,汪中书开过几次门,又发放了二十多日的文书才起身,你为何不投批?”进忠道:“我那知他开门?”尔耕道:“你说的好太平话儿。你此来为何?你怎么回官?说我不晓得?再者,你纵赶去送礼,汪中书就要疑你有情弊,就受了礼,心中也必不快活,回书上定有几句不尴尬的话。批限又迟了,书子上言语又不顺,你罪过何逃?小则责罚,大则责革问罪,岂不是惹火烧身?”进忠原是个没主意的人,被他几句话点醒了,暗自度量道:“却是迟了难以回话,况我已是湖广坏了事的人,倘被责革,岂不惹人耻笑?也罢,歇了罢。”
二人出店,要回家去,尔耕道:“不可,你若回去,玉姐必要吵闹,不如且到刘兄庄上暂住几日再回去,只说送过了,没有全收,就罢了。”二人竟到刘家庄来,天佑出来相见道:“二位来得早。”进忠道:“昨日多扰,特来完欠帐。”就把送礼的元宝取出四锭,叫他小厮送进去。少刻摆饭。才举箸,只见外面走进三四个人来,都是积年帮闲放头的人,上厅来坐下。天佑道:“来吃饭。”三人也不谦逊,坐下低着头,不论冷熟,只顾吃起,直吃得尽盘将军才住。天佑问道:“那事如何?”内中有个一只眼混名独眼龙的道:“已有几分了,他叔了已去,他也出来走跳了,只是不肯到这里来。”天佑道:“何不我们去就他。”独眼龙道:“今日他在新王指挥家吃酒,与老王说妥了,酒后耍耍罢。”天佑道:“王指挥我也贺过他的,他尚未请我,你去向他说,何不同席请我。你快去,我们就来。”那几个人飞奔去了。尔耕问道:“是谁?”天佑道:“福建小张惺,我想了他许多时,不能到手。今日同二位去,各备封人情送王指挥,合手赢他几千两买果子吃。”进忠道:“我不会赌,还是公平正道的好。我输赢都是现的我若赢了他,欠我的也不能。”天佑道:“兄既不肯合,只各干各的事。只得下场难保必胜,若输了不要懊悔。”即备了马,同进州里。
来到独眼龙家里,相见坐下,已预备下好茶来吃了,说道:“新王今日不请客,戏子是州里捉去了,张惺已向汪头拜客,小陆钩去了,只怕就好来了。”话未毕,只见小陆慌忙进来道:“来了,来了。”那独眼龙就如拾到珍宝一般,忙到门外等候。少刻,引进一个少年朋友来,甚是清秀,后面跟着四五个小厮,各各相见,问了姓名。茶毕,天佑道:“久违雅教。”张惺道:“岂敢。”独眼龙道:“老相公几时回府的?也不知道,未得远送。”张惺道:“家叔暂到临清算帐,不久就来。”小陆道:“怎奈有好客没好主。”张惺叫小厮去取桌盒酒来。进忠道:“初识荆,怎好叨扰。”独眼龙道:“朋友原是从初相识起,何必拘礼。”少刻,取了桌盒来,摆在上面。独眼成道:“酒还未到,且手谈片刻何如?”尔耕道:“也好。”遂铺下毡条,刘、魏、张三人掷五子朱窝。进忠道:“还是头家管彩,还是各人自会?”张惺道:“头家没多食水,各人自备罢。”掷至过午,进忠赢了八百两,刘天佑连头输了五百余两,张惺输了四百两。
吃过饭,田尔耕代天佑下场,掷到三更,代他把输的都打在张惺身上,还赢起二百余两来,进忠共赢了九百余两,张惺连头共输一千三百两。进忠道:“且歇歇再来。”揭了账。进忠道:“取天平来。”张惺道:“我没有带银子来,明日奉还。”进忠道:“兄先原说过是现的。”张惺道:“就是明日也不为迟,难道骗你不成?”尔耕道:“老兄这话就差了。魏兄现带了银子在此,况又是兄说现的,怎又要到明日?”张惺道:“偏要到明日,怎么?”站起身来就要走。进忠一把抓住道:“兑了银子再走。”张惺道:“半夜里银子从何而来?你这人好小器,几两银子甚要紧,就这样急。”进忠道:“你该人银子不还,到说我小器?你赖人银子反是大方?”张惺道:“偏不还你,怎样我?”进忠道:“你若没银子还我,把筋打断你的!”张惺急了,跳起来。进忠抢上前一把揪住,拉在壁上,捻起拳头要打。众人上前劝开。独眼龙道:“我们的头钱宽两日罢,二位相公的多少先还些,杀杀火气,余下的就到明日何如?”张惺道:“连你也乱缠!我原是出来拜客的,因小陆约我来吃新茶,并没有打点来掷钱,我有银子不把他,难道认真赖他的哩!”小陆道:“张相公为人最直,每次却是分文不欠的,就到明日也罢。”进忠定不肯,说道:“既如此,就总在这里宿,等明日取了银子来再回去,何如?”张惺道:“我不能在此宿!”进忠道:“我也决不放你去,枉说白话。”
张惺被他缠得没法,终是个小官儿,不曾受过人气的,便说道:“也罢,我有个道理,我有庄田现在刘兄田腹子内,我意写个倚抵帖子与你,明日兑银子来取赎,何如?”进忠不肯。刘天佑道:“既魏兄不肯倚低,竟把田暂写在我名下,我保你的银子何如?”进忠方肯。独眼龙忙取了纸笔,张惺写了抵约,连头钱共写了一千三百五十两。众人押了字。进忠道:“不要写我名字。”尔耕道:“这也是个意思儿,就不写兄也罢了。”天佑到写个欠帖与进忠,两下收了,才放张惺出门,三人就在独眼龙家宿了。
次日,天佑要回去,进忠道:“他今日交银子,怎么到回去?”尔耕道:“田在刘兄田腹子内,刘兄久要图他的,不得到手,今日却却的在他网里。我们且回去,他要田,自然到他庄上来取赎,那时再纳些利钱,不怕他飞上天去。”进忠心虽不悦,却又不好言语,只得一同回去。分付独眼龙道:“他若来时,务必同他到庄上来。”又留下个小厮来探信。三人同到刘家庄上,等了一日,也不见来。进忠觉得眼跳耳热,心中不奈烦,想道:“莫不是家中有甚事故?”遂托言有病,要回家去。取了礼物,别了田、刘二人,上马回家,家中安然无恙。如玉迎着问道:“礼送了么?”进忠道:“送了,没有全收。”如玉欢喜,置酒共酌道:“这才是全始全终的,你几时往南去?”进忠道:“消停两日再处。”夫妻一夜欢娱,不题。
再言田、刘二人又等了一日,不见回信。到第三日,饭后无事,二人到庄前闲步,看庄上人割麦,只见远远的一簇人飞奔庄上来,乃到面前看时,乃是几个穿青衣的,走近来,一条索子将田尔耕锁起来。天佑忙问道:“为甚事?”后面人都到了,见小厮铁绳锁着,靠着手,哭啼啼说道:““张家的叔子回来了,知道他输了钱,将田拉出,到州里告了,将小的并小陆等四人都拿去各打了二十板,供出爷与田爷来,故押了来拿人,要追张家的抵约。”天佑听了,转身就要走,众差人阻住道:“去不得,要同去见官哩。”因他是宦家子弟,父亲现做官,故不好锁他。天佑道:“我不走,家去换了衣服同你们去。”众人才放他进去,取了二十两银子打发众差人,换了衣服同往州里来。
适值知州升堂,押了田尔耕上去,不由分说,打了二十大板。天佑看他父亲面上,免其责罚,家人代打二十。追出抵约来看,知州大怒道:“岂有一夜就赢他一千三百余两的理?这自然是你们一起光棍合手赢他的,可恨。”众人又禀出魏进忠来,知州道:“抵约上并没有个姓魏的名字,仍敢乱攀平人。”又打了二十个掌嘴,原赃着落在各人名下,追出入官。众人收监,俟赃完日定罪。原来这知州与张惺是同乡,十分用情,那几个破落户没取用,只苦了田尔耕吃苦,打了几次,要追出四百两赃银,仍解回原籍。正是:
惯使机心成陷阱,难逃天网入牢笼。
毕竟不知田尔耕怎生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傅如玉义激劝夫 魏进忠他乡遇妹
诗曰:
祸患从来各有机,得便宜处失便宜。
知心惟有杯中酒,破梦无如局上棋。
逆耳忠言真药石,媚人软语是妖魑。
苍苍自有成规在,莫羡聪明莫笑痴。
话说田尔耕坐了几日监,打了几次比较,哀求召保出来,变产完赃才释放回来,竟到刘家庄来。门上已知来意,便回他大爷不在家。尔耕坐在厅上发话道:“我本不认得甚么小张,你家要谋他的田产,才请我做合手,如今犯了事就都推在我身上,代你家坐牢、打板子。如今也说不得了,只是这些赃银也该代我处处,难道推不在家就罢了么?”遂睡在一张凉榻床上喊叫。那刘天佑那里肯出来?随他叫罢,没人理他。等到日中急了,提起桌椅家伙就打。天佑的母亲听不过,叫个丫头出来问道:“少你甚么钱,这等放泼?有语须等大爷回来再讲。”尔耕道:“你家没人,难道都死尽了?没得男人,拿婆娘丫头来睡!”那丫头听见这话,飞跑家去了。
尔耕闹至晚,便碰头要寻死。刘家女眷才慌了,从后门出去,着人央了几个老年的庄邻来,解劝道:“实在刘大爷自为官司到东庄去,至今未回,等一二日他家来,少不得代兄作法。”尔耕口里夹七带八的话,说出来人都听不得。一个老者道:“你都是空费力,你们原从好上起,如今事坏了,他家怎说得没事的话?他如今不在家,我老汉保他,定叫他处几两银子与你完官,你且请回。”尔耕道:“几两银够干甚事?四百两都要在他身上哩。”老者道:“也好处,等他来家再讲。”尔耕也没奈何,只得气吁吁的坐着。刘家取出酒饭来与他吃了。众人做好做歹的撮他出来,尔耕道:“既是众位分付,竟尊命拜托,他若不代我完赃,我与他不得开交,再来罢!”与众人拱手而别。尔耕也还指望天佑助他,故留一着,漫漫的走到自己庄上宿了。
次日清晨来会进忠,傅家还未开门,尔耕等了一会才开门进来。又过了一会,进忠才出来,问道:“张家银子有了么?”尔耕道:“还说银子,你只看我的屁股!”遂掀起裤子来,只见两腿肉都打去了。进忠惊问道:“这是怎么说?”尔耕把前事说了一遍。进忠道:“也是你们自作自受,前日我说要他现的好,就不全也还得他一半,不致有今日。老刘却要谋他的田产,这也是天理!难道老刘就不贴你几两么?”尔耕道:“昨日到他家去,他推不在家,被我打闹了一场。官限明日要完一半,没奈何,特来求兄挪借百金,容日卖田奉还。”进忠道:“那得许多?况这事又不是我惹出来的,你还去寻刘兄去,我也只好贴补你些须。”尔耕道:“连你也说这没气力的话,赢了银子可肯不要?”进忠道:“我是公平正道赢的,你们要图谋他的田,反把我的事弄坏了,到说我不是?”尔耕无言可答,说道:“如今长话短话都不必说了,只求多赐些罢,就是兄的盛情了。”进忠道:“我送你三十两,也不必说还了。”尔耕道:“随仁兄尊意,再添些。”进忠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又允他二十两。留他吃了饭,进来开箱子拿元宝。如玉问道:“你拿银子做甚么?”进忠将尔耕的事说知。如玉也不言语,向窗下梳头。进忠取出银子就走,箱子忘记锁,来到前面将银子与他,送出庄前。尔耕道:“会见老刘时,相烦代我说说。”进忠道:“你也难尽靠他。”拱手而别。
进忠回到房内,不见如玉,走到丈母房里看,又不在,问丫头时,说睡在床上哭哩。进忠忙进房,掀开帐子,见如玉和衣朝里睡着。进忠摇他摇,问道:“你睡怎的?”如玉也不理他,进忠双手搂住,才去温存他,如玉猛然一个虎翻身,把进忠掀了一跌。爬起来坐在床沿上,忙陪笑脸说道:“你为何这等着恼?”如玉骂道:“你真是个禽兽,不成人。我说你跟着田家畜生,断做不出好事来!那畜生,在京里跟石兵部同沈惟敬通番买国,送了沈惟敬一家性命,连石兵部也死在他手里,他才逃到这里。如今又来弄到我们了。他与你何亲何故?今日来借三十,明日来借五十,你就是个有钱的王百万,你的银子是那里来的?你自己坏了良心,昧下官钱,来把别人去挥洒,是何缘故?我前日再三劝你,不要昧心,把礼送了去,你听信着那畜生撮弄,就不去了,还哄我说没有全收,可可的都送与他了。”进忠道:“送过了,谁说没有送?”如玉从床里面取出一封文书来,抛到他脸上道:“你瞎了,不认得字罢了。难道我也瞎了?这不是去年八月的批文,注中书不收礼罢了,难道连文书也不收?你当初救我时,因见你还有些义气,才嫁你的,原来你是个狼心狗肺之徒!也是我有眼无珠,失身匪人。他文书上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如今在那里?刘家欠你甚么银子就有九百两?明是穿起鼻子来弄你的,你输了是现的,你赢了就将田产准折,还管田产归他们,只写张空欠票哄你,及至弄坏了事,又来借你的银子完官,就是三岁孩子也有几分知识,你就狗脂涂满了心了?”一头骂,一头哭,骂得进忠一声儿也不敢言语。丈母听得,走来劝解,女儿如玉也不理他。婆子坐一会,对进忠道:“贤婿,你也莫怪他说,只是那田家畜生本是个不学好的人,你也要防备他!”又坐了一会出去。
如玉整整睡了一日,水米也不沾唇。到晚夕,进忠上床,又絮聒起来。进忠温存了半夜,才略住口。进忠道:“好姐姐,你看往日之情,将就些罢!”如玉道:“你这样人,有甚情意?你一个生身之母寄食在人家,也不知受人多少眉眼,眼巴巴的倚门而望,离此不过几百里路,也不去看看,就连题也不提。”进忠道:“好姐姐说得是,我到秋凉些便去接他来。”如玉道:“早去接来,也好早晚服侍,尽一点人子之心。”进忠渐渐温存和洽,未免用着和事老人央浼,方才停妥。事毕后,犹自假惺惺的叹气。进忠一连十数日不敢出门,终日只在庄上看人栽秧。有诗赞如玉的好处道:
法语之言当面从,妇人真有丈夫风。
进忠若守妻孥戒,永保天年作富翁。
话说田尔耕先完了一百两官限,讨保在外,正是官无三日紧,就松下去了,依旧又来与进忠等在一处。见进忠还有银子,便日逐来引诱他进京去上前程。进忠本是一头水的人,又被他惑动了,却又不好对妻子直言,只得漫漫的引话来说,后才归到自己身上。如玉道:“我劝你歇歇罢!有银子置些田产,安居乐业的好。这又是那畜生来哄你,要骗你银子,你若跟他去,连性命都难保。”进忠便再不敢题了。尔耕见诱他不动,只得又来勾他赌钱。写张假纸来借银子,如玉执定不肯,他也没法了。因恨刘家不肯助他,又去闹了几次,总回“未曾家来”。尔耕气极了,长在人前酒后,攻伐他家阴私之事,天佑奈不得,反同张家合手,送他到州里打了四十,下监追赃,把庄房田产都卖尽了也不够,又打了四十,递解回籍。又来进忠处求助,只得又送他几两盘缠而去。刘天佑只因一时小忿,酿成后日灭门之灾。正是:
交道须当远匪人,圣贤垂戒语谆谆。
只因小忿倾狐党,屈陷山东十万民。
自田尔耕去后,进忠恶刘天佑奸险,也不与他来往,只在家中管理田产,夫妻欢乐。
一日,有个州中亲戚来,傅家置酒相待。那人亲自临清来的,说道:“北路麦种刻下涌贵,若是这里装到临清去卖,除盘缠外还可有五六分利息哩。”傅婆婆道:“我还有两仓麦,装了去卖到好哩。”进忠听见,次日等那人去了,便对丈母、妻子商议,要装麦到临清去卖,便船接母亲来。婆子应允。如玉道:“你几时回来?”进忠道:“多则三个月,少则两月。”如玉道:“你须早去早回,恐我要分娩。”进忠道:“知道,来得快。”即日雇船盘麦,共有二千石。进忠又买上一千石,装了六只船,收拾齐备,别了丈母、妻子上船,竟往临清来。
一路早行夜宿,不一日到了临清关口,挽船报税,投了行家,卸下行李。主人家道:“半月前果然腾贵,连日价平了些。”次日,就有人来议价看麦,五六日间都发完了。进忠乘间访问王府住处,行主人道:“在南门内大街。”进忠便取了一个朱江州的手卷,一件古铜花觚,都是鲁太监送礼之物,走进南门大街。到州前转湾,往西去不远,只见两边玉石雕花牌楼,一边写的是“两京会计”,一边是“一代铨衡”,中间三间,朝南一座虎座门楼,两边八字高墙,门前人烟凑集。进忠不敢上前,先走到对门一个手帕铺里问道:“老哥借问声,王府里有甚么事?”店家道:“王老爷新升了浙江巡抚,这都是浙江差来头接的。”进忠道:“惊动。”拱拱手别了。走到州前,买了两个大红手本,央个代书写了。来到门首,向门公拱拱手道:“爷,借重回声,我原是吏科里长班魏进忠,当日服事过老爷的,今有要事来见,烦爷回一声。”那管门的将手本往地一丢道:“不得闲哩!”进忠低头拾起来,忙陪笑脸道:“爷,那里不是方便处,我也是老爷府中旧人,拜烦禀声罢。”说着忙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门公道:“权代一茶。”门上接过着,等一等类报罢。”进忠道:“我有紧要事求见。”门上道:“你若等得,就略坐坐,若等不得,明日再来。”进忠没奈何,只得又与他三钱,那人才把手本拿进去。
进忠跟他进来,见二门楼上横着个金字匾,写着“世掌丝纶”。进去,又过了仪门,才到大厅,那人进东边耳门里去了。进忠站在厅前伺候。看不尽朱帘映日,画栋连云。正中间挂一幅倪云林的山水,两边围屏对联,俱是名人诗画。正在观看,忽听得里面传点,众家人纷纷排立厅前伺候。少刻,屏风后走出王都堂来。进忠抢行一步,至檐前叩了头,站在旁边。王老爷道:“前闻程中书坏了事,你母亲朝夕悬念。后有人来说你在扬州,怎么许久不来走走?”进忠道:“小的自湖广逃难,一向在扬州,近收得几石麦来卖,闻得老爷高升,故来叩贺老爷。小的母亲承老爷恩养,特来见见。”说毕,又跪下,将礼单手本并礼物呈上道:“没甚孝敬老爷,求老爷哂存。”王老爷道:“你只来看看罢了,又买礼物来做甚么?”进忠道:“两件粗物,送老爷赏人。”王老爷道:“到不好不收你的。”叫家人拿进去,取酒饭他吃。进忠道:“求老爷分付,叫小的母亲出来一见。”王老爷道:“你且吃饭去。”进忠道:“小的十多年未见母亲,急欲求见。”王老爷笑道:“你母亲到好处去了。”笑着竟进去了。原来这王老爷就是王吏科,不十余年仕至浙江巡抚,这且不言。
单讲那小厮进去,不一会,捧出酒饭摆在厅旁西厢房内,叫了个青年家人来陪他饮了一会。进忠道:“小弟远来,原为接家母,适才老爷不肯叫家母出来,只是笑,又道家母到好处去了,莫不是家母有甚事故?”那管家道:“向日老兄曾有书子来接令堂的?”进忠道:“没有呀!”管家道:“上年有个姓魏的,差了人来,说是自湖广来接令堂的。老爷因路上无人照应,故未让令堂去。至去年老爷在京时,有个小官儿来见,后带令堂上任去了。”进忠才知是云卿接去。又问道:“此人现在任何处?”管家道:“记不清了,想也就在这北方那里。”
吃毕酒饭,进忠出来,却好王老爷也出来,进忠叩头谢过赏,说道:“小的要求见母亲一见。”王老爷道:“五年前云卿在湖广,有人来接你母亲,才知你的消息,我因路上无人伴送,故没有叫他去。去年春间他升了蓟州州同,到京引见后,同你母亲上任去了。他曾说你若来时,叫你到蓟州相会。你可去不去?”进忠道:“小的这里麦价尚未讨完,还要收些绒货往南去,只好明春去。”王老爷道:“你若贩货到南边去,何不随我船去,也省得些盘费。”进忠道:“恐老爷行期速,小的货尚未齐。”王老爷道:“也罢,随你的便罢。”分付小厮进去取出五两银子赏与进忠道:“代一饭罢,无事可到杭州来走走。”进忠答应,叩谢出来。回到下处,心中凄惨,母子相离十数年,又不得见,闷昏昏早早睡了。
次日起来,出去讨了一回帐,无事只在花柳中串。又相交上个福建布客,姓吴,号叫晴川,同侄纯夫。乃侄因坐监回家,在临清遇着叔子,等布卖完一同回去。其人也是个风月中人,与进忠渐渐相与得甚好。时值中秋佳节,进忠置酒在院中周月仙家,请吴氏叔侄并几个同寓的赏月。怎见得那中秋佳景?但见:
秋色平分,月轮初满。长空万里清光,阑干十二处,渐渐新凉。遥忆琼楼玉宇,羡仙姬齐奏霓裳。风光好,南楼生趣,老子兴偏狂。更玲珑七宝,装成宝镜,表里光芒。婆娑桂子,缥缈散天香。一自嫦娥奔走,镇千年,兔捣玄霜。人生百岁,年年此夜,同泛紫霞觞。
众人对月欢呼,直饮至更阑方散。自后众人轮流作东赏月,直到二十才止。
一日,进忠中酒,起早来约吴氏叔侄吃面解酲。走到房前,见尚未开门,隐隐有哭声,甚是疑惑,从窗缝里张见老吴睡在床上哭哩,纯夫才下床。进忠轻轻敲门,纯夫开了门,进忠问道:“令叔为甚悲伤?”纯夫道:“昨晚家里有信来,先婶去世了。”进忠道:“死者不可复生,况在客边,尤须调摄。”晴川起来道:“老妻丧后,儿女幼小,家中无人,急欲回去,只因这里的麦又未发得,故此忧煎。昨闻蓟州布价甚高,正打点要去,不意遭此惨事。”进忠道:“蓟州的信不知可确?”老吴道:“布行孙月湖与我相交三十年,前日托人寄信来,怎不的确?”把来书拿出与进忠看。进忠道:“我正要到蓟州去,老丈何不把布抄发与我,只是价钱求让些。”纯夫道:“难得凑巧,我们都照本兑与你罢。”老吴也欢喜起来了,去照庄马查发,共银一千一百三十两。进忠三四日间把麦价讨齐了,交兑明白。吴晴川道:“我车脚已写在陈家行里,一总也兑与你去罢。”进忠置酒与他叔侄送行,老吴感激,挥泪而别。
进忠也收拾车仗,望北进发。时值暮秋天气,一路好生萧瑟。但见: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西风飒飒秋容老。夕阳残柳带寒鸦,长堤古驿羊肠杳。
雁阵惊寒,(又鸟)声破晓。霜华故点征裘蚤。轮蹄南北任奔驰,红尘冉冉何时了。
进忠押着车子,晓行夜宿,不日到了蓟州城下。早有两三个人拉住车夫问道:“投谁家行的?”进忠道:“孙家。”那人道:“孙月湖死了,行都收了,到是新街口侯家好,人又和气,现银子应客。”进忠道:“也罢。”三人引着车子走进城来观看,好个去处,但见:
桑麻遍野乐熙恬,酒肆茶坊高挂帘。
市井资财俱凑集,楼台笑语尽喧阗。
衣冠整肃雄三辅,车马邀游接九边。
幽蓟雄才夸击筑,酣歌鼓腹荷尧年。
一行车仗来到侯少野家行门首,见一老翁,领着一个小官出迎。进忠下了牲口,到客房楼上安下行李,拂尘洗面更衣,才宾主见礼坐下。侯老道:“客官尊姓?贵处那里?”进忠道:“姓魏,贱字西山,山东东平州人。”进忠也问:“老丈大号?此位何人?”侯老道:“老汉贱字少野,只是小小儿,乳名七儿。”茶汤已毕,安排午饭,置酒接风。席间问及布价,侯老道:“近来却是甚得价,明日自有铺家来议。”
次日,果然各铺家来拜,也有就请酒的。进忠问侯老道:“贵处二府好么?”侯老道:“好却好,只是性直些,山西人最强鲠。”进忠道:“闻得是南边人。”侯老道:“他是山西沁州人。”进忠道:“姓甚么?”侯老道:“姓王。”进忠道:“闻得是姓魏。”侯七道:“前官姓魏,是蓟州人,不上三个月就丁忧回去了。”进忠听见,惊讶起来。侯老道:“是令亲么?”进忠道:“是家叔。”说毕,心中抑郁,酒也不大吃,推醉去睡了。心中凄惨道:“千里而来,指望母子相会,不意又回南去!何时才得见面?”泪涔涔哭了半夜。睡不着,只见月色横窗。推开楼窗,只见明月满天,稀星数点。坐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关上窗子上床睡下。忽听得琵琶之声,随风断续,更觉伤心。再侧耳听时,却是声从内里出来,时人有《春从天上来》词一首道得好:
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回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促哀弦,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发星星。舞彻中原,尘飞沧海,风云万里龙庭。写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醒醒,一轩凉月,灯火流萤。
进忠一夜无眠,早晨正要睡睡,只见侯老引着铺家来发布,进忠只得起来发与他,整整忙了一日。记完账目,已是傍晚,七官取酒来,吃了数杯,进忠觉得困倦要睡,遂收拾杯盘,讨茶吃了。进忠道:“我独宿甚冷静,你何不出来相伴?”那七官却也是个滥货,巴不得人招揽他,便应允道:“我去拿被来。”进忠道:“不消,同被睡罢。”二人遂上床同寝。进忠道:“昨日一夜也未睡着,听见你家内里琵琶弹得甚好,是何人弹的?”七官道:“想是家嫂月下弹了解闷的。”进忠道:“令兄何以不见?”七官道:“往宝坻岳家走走去了。”进忠笑道:“令兄不在家,令弟莫做陈平呀!”七官打了他一拳道:“放狗屁。”二人遂共相戏谑,搂在一头去睡。
次早起来,同七官到各铺家回拜过,街上游玩了一回,归家吃午饭。无事坐在门前闲谈。只见卖菊花的挑了一担菊花过去,五色绚烂,真个可爱。此时是十月初的天气,北方才有菊花。进忠叫他回来,拣了六棵大的,问他价钱,要六钱银子。进忠还他四钱,不肯,又添他五分才卖。称了银子,七官家去取出四个花盆来,叫卖花的裁好,剪扎停当,摆在楼上。七官去约了他一班好友来看花。果然高大可爱,内中有两棵,一名黄牡丹,一名红芍药,着实开得精神,有诗为证。其咏黄牡丹道:
独点秋光压众芳,故将名字并花王。
陶家种是姚家种,九月香于三月香。
烂漫奇英欺上苑,辉煌正色位中央。
谁言彭泽清操远,篱下披金富贵长。
其赋红芍药道:
曾于河洛见名花,点缀疏篱韵自佳。
澹扫胭脂倾魏国,朝酣玉体赛杨家。
丹心露争春艳,细蕊含娇晕晚霞。
正色高风原不并,只因早晚较时差。
进忠置酒请众人赏花。次日,众人又携分来复东,一连玩了几日。
一日,进忠出去讨了一回帐回来,适七官外出,只得独自上楼。来到半梯间,听得楼上有人笑语,进忠住脚细听,却是女人声音,遂悄悄的上来,从阑干边张见一个少年妇人,同着两个小女儿在那里看花。那妇人生得风韵非常,想必是主人的宅眷,竟直走上来。那妇人见有人来,影在丫头背后,往下就走。进忠厚着脸迎上来,深深一揖。那妇人也斜着身子还个万福。进忠再抬头细看那妇人,果然十分美丽,但见生得:
眉裁翠羽,肌胜羊脂。体如轻燕受微风,声似娇莺鸣嫩柳。眸凝秋水,常含着雨意云情;颊衬桃花,半露出风姿月态。说甚么羞花闭月,果然是落雁沉鱼。欲进还停,越显得金莲款款;带羞含笑,几回家翠袖飘飘。蓝田暖玉更生香,阆苑名花能解语。
那妇人还过礼,往下就走。进忠道:“请坐。”那妇人道:“惊动,不坐了。”走下楼时,回头一笑而去。进忠越发魂飞魄散,坐在椅子上,就如痴了一般,想道:“世上女人见了无数,从未见这等颜色。就是扬州,要寻这等的也少。”昏昏的坐着痴想。
少刻,七官上楼来,问道:“你为何痴坐?”进忠道:“方才神仙下降,无奈留不住,被风吹他飞去了,故此坐着痴想。”七官道:“胡说!神仙从何处来?”进忠道:“才月里嫦娥带着两个仙女来看花,岂非仙子么?”七官道:“不要瞎说,想是家嫂同舍妹来看花时。”进忠道:“如此说,令嫂真是活候人了。带着善才龙女,只是未曾救苦救难。”七官道:“不要胡说,且去吃酒。”进忠道:“且缓。我问你,令兄既有这样个娇滴滴的活宝,怎舍得远去的?”七官笑道:“他若知道这事时,也不远去了。”进忠道:“何也?”七官道:“家嫂虽生得好,无奈家兄痴呆太过,两口儿合不得,就在家也不在一处,他也是活守寡,如今到丈人家去有两个多月了。”进忠道:“他岳家住在何处?”七官道:“玉坻。”进忠道:“姓甚么?”七官道:“姓客。”进忠道:“是……是石林庄的客家?”七官道:“正是。你何以晓得?”进忠道:“他家也与我有亲。”七官道:“又来扯谎了!就可可的是你亲戚?”进忠道:“你嫂子的乳名可是叫做印月?他母亲陈氏是我姨母,自小与他在一处顽耍,如今别了有十多年了。你去对他说声,你只说我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他就知道了。”七官道:“等我问他去,若不是时,打你一百个掌嘴。”
于是跑到嫂子房中,见嫂子坐着做针线,遂说道:“无事在家里坐坐罢了,出去看甚么花,撞见人。”印月道:“干你甚事!”七官道:“送他看了,还把人说。”印月道:“放狗屁!他看了我,叫他烂眼睛;他说我,叫他嚼舌根。”七官道:“你骂他,他还说出你二十四样好话来哩!”印月道:“又来说胡话,我有甚事他说?”七官道:“他连你一岁行运的话都晓得,你的乳名他也知道。”印月道:“我的他怎得知道?定是你嚼舌根的。”遂一把揪住耳朵,把头直接到地,说道:“你快说,他说我甚么二十四样话?少一样,打你十下。”七官爬起来嚷道:“把人耳朵都好揪破了,我偏不说!”印月又抓住他头发问道:“你可说不说?”七官道:“你放了手我才说哩。”印月丢了手,他才说道:“他说你乳名叫做印月,自小同你在一处顽耍。”印月拦脸一掌道:“可是嚼舌根。他是那里人,我就同他一处玩?好轻巧话儿。”七官道:“他说他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你母亲陈氏是他姨娘。”印月才知道:“哦!原来是魏家哥哥。你为何不早说,却要讨打。”七官道:“既然是的,如今也该到我打你了。也罢,饶你这次罢。”印月道:“你看他好大话!”七官道:“报喜信的也该送谢礼。”印月道:“有辣面三碗。你去对奶奶说声,好请他来相会。”七官道:“打得我好,我代你说哩!”印月道:“你看丢了拐杖就受狗的气,你不去我自家去。”忙起身走到婆房内一一说了。婆婆道:“既是你的表兄,可速收拾,请他进来相会。”印月回到房里,叫丫头泡茶。七官去请进忠进来相会。正是:
只凭喜鹊传芳信,引动狂蜂乱好花。
毕竟不知二人相会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客印月怜旧分珠 侯秋鸿传春窃玉
诗曰:
尤物移人不自由,昔贤专把放心求。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水性无常因事转,刚肠一片为情柔。
试看当日崔张事,冷齿千年话柄留
却说印月换了衣服,忙叫丫头去请。七官陪进忠进来相见,礼毕坐下。印月道:“先不知是哥哥,一向失礼得罪,姨娘好么?不知今在何处?”进忠道:“自别贤妹后,同母亲到京住了半年,母亲同王吏科的夫人到临清去了,我因有事到湖广去,后又在扬州住了几年。今贩布来卖,不知贤妹在此,才七兄说起方知,连日过扰。贤妹来此几年了?公公并姨父母好么?”印月道:“公公、父亲俱久已去世了,母亲连年多病,兄弟幼小,家中无人照管,也不似从前光景。我来此二年多了。”进忠道:“当初别时,贤妹才六七岁,转眼便是十数年。”二人说着话,七官起身往外去了。
进忠一双眼不转珠地看着印月,果然天姿娇媚,绝世丰标,上上下下无一不好。又问道:“妹丈何久不回来?”印月道:“因母亲多病,叫他去看,就去了两个月,也不见回来。”进忠便挑他一句道:“贤妹独自在家,殊觉冷清。”印月便低头不语。只见七官领着个小厮,捧着个方盒子,自己提了一大壶酒进来。印月问道:“那里的?”七官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新亲初会,不肯破些钱钞,只得我来代你做个人儿。”印月笑道:“从没有见你放过这等大爆竹。也罢,今日扰你,明日我再复东罢!”叫丫头拿酒去烫。七官掀开盒子,拿出八碗鲜咸下饭,摆在印月房里,邀进忠进房坐下。进忠、七官对坐,印月打横,丫头斟上酒来。进忠对七官道:“又多扰。”三人欢饮了半日,丫头捧上三碗羊肉馄饨来。那丫头也生得眉清目秀,意态可人,十分乖巧伶俐,年纪只好十六七岁。七官将言钩搭他,他也言来语去的调斗。饮至天晚,进忠作辞上楼去睡。
次日,到街上买了两匹丝绸,四盘鲜果,四样鲜肴,又拣了八匹松江细布,送到印月房内道:“些须薄物,聊表寸心。”印月道:“一向怠慢哥哥,反承厚赐,断不敢领。”七官道:“专一会做腔,老实些罢了,却不道‘长者赐,不敢辞’。”印月道:“三年不说话,人也不把你当做哑狗,专会乱谈。”便叫丫头将礼物送到婆婆房里,婆婆只留下两匹布,余者仍着丫头拿回,道:“奶奶说既是舅舅送的,不好不收,叫娘收了罢。”进忠拉七官去要拜见亲母。七官去说了,黄氏出来,进忠见过礼坐下,看那妇人,年纪只好四十外,犹自丰致可亲。此乃侯少野之继室。吃了茶,进忠道:“不知舍表妹在此,一向少礼。”黄氏道:“才又多承亲家费事。”进忠道:“不成意思。”遂起身出来。黄氏对印月道:“晚间屈亲家坐坐。”进忠道:“多谢。”走到前面,侯老回来遇见,又重新见了新亲的礼。
外面来了几个相好的客人,邀进忠到馆中吃酒,游戏了半日,来家已是点灯时候。才上楼坐下,只见丫头上来道:“舅舅何处去的?娘等了半日了。”进忠道:“被两个朋友邀去吃酒的,可有茶?拿壶来吃。”丫头道:“家里有热茶,进去吃罢。”进忠道:“略坐一坐,醒醒酒再进。”遂拉着他手儿顽耍,问道:“你叫甚么?”那丫头道:“我叫做秋鸿。”说毕,挣着要走,道:“同你去罢。”进忠起身开了箱子,取出一匹福清大布,一双白绫洒花膝裤,三百文钱与他。秋鸿道:“未曾服侍得舅舅,怎敢受赏?”进忠道:“小意思,不当甚么。”遂强搂住他。秋鸿推开手道:“好意来请你,到不尊重起来了,去罢。”进忠下楼来,同秋鸿走到印月房内,见他婆婆也在此等候,桌上肴馔已摆全了。印月道:“哥哥何处去的?”进忠道:“被几个朋友拉去吃酒,才回,到叫亲母久等。”印月道:“七叔哩?”进忠道:“在门前和人说话。”黄氏道:“请坐罢。”进忠道:“到叫亲母费事。”黄氏道:“不成酒席,亲家莫见笑。”进忠道:“多谢!”
少刻七官也家来了。黄氏道:“客到坐了,你那里去的,全没点人气。”七官道:“同人说话的,晦气星进宫了。”印月道:“甚么事?”七官道:“前日解棉袄的差事出来,我说须要用些钱推吊了,老官儿不听。如今可可的点到我家了,老官儿撅着嘴,我才略说说,就是一场骂,如今临渴掘井,才去寻人计较,鬼也没个,此刻在那里瞎嚷哩!”黄氏道:“他一生都是吃了强的亏。”进忠道:“棉袄解到何处?”七官道:“辽东。我们蓟州三年轮流一次,今年该派布行,别人都预先打点了,才拿我家这倔强老头儿顶缸。”黄氏略饮了几杯,侯老请去说话了。
三人饮至更深,侯老又唤七官去了。进忠与印月调笑,秋鸿也在旁打诨。少刻七官进来,印月问道:“叫你说甚么?”七官道:“今日院内的批出来了,后日便要进京领差,因一时盘费无措,要向魏兄借几十金,明日将用钱抵偿,为的是新亲,不好开口。”进忠道:“这何妨?至亲间一时腾挪,何必计较。只是我身边却无现物,明日请亲家到铺家去支用罢。”七官欢然回了信,复来同饮。直至二鼓方散。这才是:
旅窗花事喜撩人,一笑相逢情更亲。
尊酒绸缪联旧好,就中透出十分春。
进忠次日同侯老到铺家,支付了三十两银子与他,又代他饯行。侯老感激不尽,分付七官道:“我出门,家中无人,门户火独要紧,不许出去胡行。魏亲家茶饭在心。”又对印月道:“你表兄须早晚着人看管,不可倚着七官怠慢了客。”次早领了批文,收拾起身上京去了。
七官原不成人,游手好闲惯了的,那里在家坐得住,仍旧逐日同他那班朋友顽去,不管家务,把进忠丢在家,冷清清的,早晨上待讨一会账,过午回来在楼上睡觉。正自睡起无聊,忽见秋鸿送茶上来,问道:“舅舅为何独坐?七爷那去了?”进忠道:“一日也没有见他的面。”秋鸿道:“又是赌钱去了,不成人。”说着,斟了一杯茶递与进忠。进忠接过这,便拉住他手儿玩耍。秋鸿道:“舅舅无事,何不同娘坐坐去?”进忠道:“心绪不乐。”秋鸿道:“想是思念舅母哩!”进忠道:“远水也难救近火,到是眼前的花好。”遂把秋鸿搂住。秋鸿也半推半就,假意挣挫。进忠抱他上床,紧紧按住,他两边乱扭。刚刚解他裤带,忽听得楼下有人说话,秋鸿道:“不好,有人来了。”进忠只得放他起来,秋鸿一溜烟去了。却是:
东墙露出好花枝,忽欲临风折取之。
却被黄鹂惜春色,隔林频作数声啼。
进忠一团高兴被人惊散,心中更加抑郁。吃了茶下楼来,到店门前闲望,见对门邱先生也在门前独立,进忠走过他馆中闲谈。印先生问道:“老兄若有不豫之色,何也?”进忠道:“睡起无聊,情思恍惚。”邱先生道:“老七怎么不见?”进忠道:“已两三日不回来了。”邱先生道:“好个伶俐孩子,无奈不肯学好,少野不在家,没管头了。今日闻得城隍庙有戏,何不同兄去看看。”进忠道:“恐妨馆政。”邱老道:“学生功课已完。”遂叫儿子出来道:“你看着他们不许顽耍,我陪魏兄走走就来。”
二人来到庙前,进忠买了两根筹进去,只听得锣鼓喧天,人烟凑集,唱的是《蕉帕记》,到也热闹。看了半日,进忠道:“腿痛,回去罢。”出了庙门,不远便是张园酒馆,进忠邀邱先生吃酒。邱老道:“学生作东。”进忠再四不肯,邱老道:“怎好叨扰?”进忠道:“不过遣兴而已,何足言东。”二人临窗拣了座头坐下。小二铺下果肴,问道:“相公用甚么酒?”进忠道:“薏米酒。”少顷烫来,二人对酌。忽听得隔壁桌上唱曲,进忠掀开帘子看时,只见十数个人,拥着一个小官在那里唱,侯七也在其内。进忠叫了他一声,七官看见,忙走出来坐下。进忠道:“好人呀,你在这里快活,丢得我甚是冷清。”邱老道:“令尊不在家,你该在家管待客,终日闲游,家中门户也要紧,陪着魏兄顽不好?”七官唯唯答应而已。进忠道:“那小官是谁?”七官道:“姓沈,是崔少华京里带来的。邱先生怎么得闲出来顽顽的?”邱老道:“因魏兄无聊,奉陪来看戏散闷,反来厚扰。”进忠道:“戏却好,只是站得难过。”邱老道:“明日东家有事,要放几日学,可以奉陪几日。我已对刘道士说过,在他小楼上看,又无人吵。”七官道:“他楼上并可吃酒,他还有俊徒来陪。”邱老道:“你也来耍耍,何必到别处去。”三人吃至将晚,还了酒钱出店。七官又混了不见。邱老道:“说而不绎,从而不改,终不成人,奈何!”二人归来,邱老回去。
次日早饭后,邱老果然来约,七官也在家,同到庙中来。门前还不挤,戏子尚未上台,三人到刘道士房里,见礼坐下。刘道士道:“邱相公久不枉顾,今日甚风吹到此?”邱老道:“一向因学生在馆,不得闲,今日放学,才同魏兄来看看戏,要借你楼上坐坐。”刘道士道:“坐亦何妨。但是会首们相约,不许各房头容人看戏,恐他们见怪。”进忠道:“不防!不白看,与他些银子罢了。”遂禺取出五钱银子交与刘道士。那道士见了钱,便欢天喜地的邀上楼,又叫出徒弟来陪。开了楼间窗子,正靠戏台,看得亲切。进忠又拿钱打酒买菜来吃。刘道士酒量也好,见进忠如此泼撒,遂把徒弟也奉上了。进忠就在他庙中缠了数日,做了几件衣服与他徒弟元照。
一日天雨无事,进忠走到印月房内谈了一会,因他小姑子在坐碍眼,不好动弹,便起身出来。秋鸿道:“茶熟了,舅舅吃了茶再去。”进忠道:“送到前面来吃罢。”走到楼上,见盆内残菊都枯了,于是一枝枝摘下来放在桌上。秋鸿提了茶上来,将壶放在桌上,去弄花玩耍,说道:“这花初开时何等娇艳,如今零落了,就这等可厌。”进忠笑道:“人也是如此。青春有限,不早寻风流快活,老来便令人生厌。”那丫头也会其意,不言语,只低头微笑,被进忠抱上床,解带退裤,那丫头蹙眉咬齿,若有不胜忍之意。事毕后,但见腥红点点,愁颜弱态,妩媚横生。扶他起来重掠云鬓,相偎相抱。
秋鸿道:“我几乎忘了,娘问你可有好洗白布?”进忠道:“没有好的,要做甚么?”秋鸿道:“要做衬衣。”进忠道:“洗白做衬衣冷,我到有匹好沙坝棉绸,又和软,且耐洗,送你娘,可以做得两件。”秋鸿道:“把我去罢。”进忠道:“莫忙。我问你,你爷怎么不回来?这样寒冬冷月的,丢得你娘不冷清?”秋鸿说道:“他来家也没用,到是不来家的好。”进忠道:“怎么说?”秋鸿道:“娘太尖灵,爷太呆,两口儿合不着,常时各自睡,不在一处。”进忠道:“这样一朵娇花,怎么错配了对儿。”秋鸿道:“古语不差:‘骏马每驮村汉走,娇妻常伴拙夫眠。’月老偏是这样的配合。”进忠道:“你娘原是我的块羊肉,如今落在狗口里。”秋鸿道:“又来瞎说了,怎么是你的?”进忠道:“你儿子哄你!当初我在姨娘家,姨娘十分爱我,曾把你娘亲口许我。不料我们去后便改却前言,嫁了你家。”秋鸿道;“你没造化,来迟了,怨谁?”进忠道:“我也不怨人,只是我日夜念他,不知他可有心念我?”秋鸿道:“他一夫一妻罢了,念你怎的!”进忠道:“你怎知他不念我?”秋鸿道:“我自小服侍他,岂不知他的心性?”进忠道:“这等说是没指望了?回去罢。”秋鸿道:“请行!快走!我好关门。”进忠道:“去也罢了,只是你的恩情未曾报得。”秋鸿道:“哎!我也没甚恩情到你,也不要你报,快些去罢!”进忠抱住道:“姐姐,你怎下得这狠心来推我?”秋鸿道:“这样坏心的人,本不该理你。”进忠道:“我怎么坏心?”秋鸿道:“你还说心不坏,该雷打你脑子才好。你不坏心,对天赌个咒。”进忠道:“没甚事赌咒?”秋鸿道:“你心里是要我做红娘,故先拿我试试水的,可是么?”进忠笑道:“没这话。”秋鸿道:“没这话,却有这意哩!”进忠跪下道:“好姐姐,你既晓得,望你代我方便一言。”秋鸿道:“你两人勾搭,我也瞧透了几分,他也有心,只是不好出口。连日见他愁眉忧郁,常时沉吟不语,短叹长吁,懒餐茶饭,见人都是强整欢容,其实心中抑郁。我且代你探探口气看。只是七主子面前,切不可走漏风声,要紧!去罢,我来了这一会,恐他疑惑。”进忠忙取出棉绸来与他。
秋鸿下楼到房内,印月道;“你一去就不来了,做甚么的?”秋鸿道:“舅舅不在楼上,在邱先生书房里,没人去请。我在门前等了一会,才有个学生出来,叫他去请了来。舅舅说没有好洗白,到有匹好沙坝棉绸,把三四个箱子寻到了,才寻出来的。”印月接来看时,果然厚实绵软。放在桌上说道:“楼上可冷么?”秋鸿道:“外面要下雪哩!怎么不冷?”印月道:“你种个火送了去。”秋鸿道:“舅舅说日里冷得还可,夜里冷的难熬。”印月道:“他独宿,自然冷。”秋鸿道:“他说自己冷还罢了,又念着娘一个人受冷。”只这一句话,触动了印月的心事,不觉两泪交流,一声长叹。秋鸿道:“娘这样凄凉,何不买些酒,请舅舅进来消闷也好。”印月道:“我手内无钱,又没情绪。”秋鸿道:“舅舅还说有许多话要同娘谈,连日因七爷在旁,不好说得。”印月道:“他有甚么话对我说?”秋鸿道:“他也曾对我略说了说。他说当日在处婆家同娘在一处顽,时刻不离。外婆极爱他,曾将娘亲口许过他的。不料他们去后,外婆改变前言,许到这里。如今在此相会,也是前缘不断。如今又知娘与爷不投,他却十分怜念。连日见娘没点情意到他,故此他也就要回去哩。”印月道;“当初小时顽耍,果然相好,至于外婆许与未许他,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临别时,曾记得外婆说道:‘异日哥哥相会,当以骨肉相待。’他去了十数年,音信不通。非是我负心,我也不知嫁了这个呆物,也是我前世的冤孽,但愿早死,便是生天。自他来了两个月,非不欲尽情,无奈手头短少,权不在已。我日夜在心,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瞒不过你的。你只看我这些时,面皮比前黄瘦了多少?”秋鸿道:“他难道要图娘的酒食么?只是娘把点情儿到他,留他留儿,他才好住下。”印月道:“你叫我怎样才是尽情?”秋鸿道;“只在娘心上,反来问我?”印月道:“你且去留他,把这话儿对他说就是了。”
秋鸿扇着了火,提到楼上,见进忠面朝里睡着,便去摇他。进忠知道是他,却推睡不理。秋鸿见壁上挂了根鞭子,取在手,认定进忠屁股上,“嗖”的一下,打得进忠暴跳起来,道:“是谁?”秋鸿道:“我奉圣旨到此,你不摆香案来接,还推睡哩!”进忠道:“你莫打,也来睡睡。”秋鸿“嗖”的又是一鞭子,进忠骂道:“好臊根子,我就……”秋鸿道:“你就怎么样?还狠嘴,定打你一百。”又没头没脸的乱打。进忠急了,夺过鞭子就来抓好。秋鸿往外就跑,被进忠赶上,拦腰抱住着:“你打得我够了,也让我抽你几百。”秋鸿道:“才去迟了,娘疑惑哩!如今且说正经话,东方日子长哩。”进忠才放了他,问道:“所事如何?”秋鸿道:“不妥,说不拢。”进忠道:“你可曾说?”秋鸿道:“我细细说了,他只是不认帐。他说姨兄妹只好如此而已,若再胡思乱想,即刻赶你走路。”进忠道:“好姐姐,莫哄我。你才说奉圣旨,必有好音。”秋鸿道:“奉旨是送火与你的。”进忠道:“送火我烘还是一片热心。”秋鸿道:“接旨也该磕头。”进忠道:“若有好音,就磕一万个头也是该的。”秋鸿道:“只磕一千个罢。”进忠真个磕了个头,秋鸿道:“这是接旨的,还要谢恩哩!”进忠道:“等宣读过,再谢不迟。”秋鸿道:“也罢,先跪听宣读。”进忠没奈何,只得跪下。秋鸿便将印月的话一一说了。进忠爬起来道:“意思虽好,只是尚在疑似之间。”秋鸿道:“你去买些酒肴来,进去同他谈谈,随机应变,取他件表记过来,使他不能反悔,若可上手,就看你造化何如。切不可毛手毛脚的,就要弄裂了,那时不干我事。我去了,你快些来。”
进忠同下楼来,到酒馆中买了酒肴,叫把势送了来。自己到里面叫秋鸿,同了小厮拿到房里。秋鸿已预备下热汤热酒,请过黄氏来。印月道:“小姑娘也请来坐坐。”黄氏道:“他怕冷,不肯下炕。”进忠道:“送些果子去。”印月拣了盘果肴并酒,着秋鸿送过去。三人饮了多时,点上烛来,黄氏先去了。二人谈笑谑浪,无所忌惮。秋鸿也在旁打哄。进忠向他丢个眼色,秋鸿便推做事出去了。进忠道:“一向有些心事要同贤妹谈,因未遇空,……”印月道:“哥哥心事,秋鸿已说过了,只是我在此举目无亲,得哥哥常在此住住也好。无奈为贫所窘,不能尽情,若有不到之处,望哥哥海涵,怎说要去的话?”进忠道:“因出外日久,要回去看看母亲,只为贤妹恩情难忘,故不忍别去。虽托秋鸿代陈,毕竟要求贤妹亲口一言,终当衔结。”印月道:“我两人自小至亲,情同骨肉,凡哥哥所欲,无不应命。”进忠道:“别的犹可,只是客邸孤单,要求贤妹见怜。”印月低头,含羞不语。进忠忙跪下哀求,印月作色道:“哥哥何出此言!”把手一拂,也是天缘凑巧,进忠刚扯着他手上珠子,把绳子扯断了,掉下来。秋鸿见印月颜色变了,忙走进来道:“呀!娘的珠子掉了。”进忠起来,拾得起珠子说道:“想当日在林子内拾此珠,才得相会,今已十数年,又得相逢。”拿在手中玩弄不舍。印月道:“这珠子蒙姨娘拾得还我,哥哥若爱,就送与哥哥罢。”秋鸿道:“送一颗与舅舅做个忆念,这两颗娘还带着,心爱的岂可总送与人?”遂拿了两根红绳子穿好,代他二人各扣在手上。进忠正要调戏与他,忽听得黄氏着小丫头问角门可曾关,进忠只得出去。秋鸿提灯送到楼上,回来关门宿了。
次早,侯七走上楼来,进忠道:“连日都不见,今日起得好早,天冷烫寒去。”侯七唯唯答应,下楼去了。少顷,秋鸿送上脸水来,进忠道:“老七可在家?同他烫寒去。”秋鸿道:“七主子像输了钱的光景,绝早才来家,娘儿们絮聒了一早,走头无路的哩。”进忠道:“他输了,把甚么还人?”秋鸿道:“我料他必来寻你,你正好借此笼络他,那事须买动了他才得成哩。”进忠道:“瞒着他的好。”秋鸿道:“瞒不得他。他才不是个灵茧儿,若瞧着一点儿,就是一天的火起了,娘不肯,也是怕他要张扬出来。他自小与娘顽惯了的,见哥哥没用,他也不怀好心。若买通了他,便指日可成。须要等他到急时才可下着子哩。”
正说话间,七官又上来了。进忠梳洗毕,说道:“烫寒去罢?”七官道:“也好。”秋鸿道:“家里还有些酒,我去煮些(又鸟)蛋来,吃个头脑酒罢。”进忠道:“好乖儿子,莫煮老了。”秋鸿去不多时,拿了一壶暖酒,一盘(又鸟)蛋上来。见七官默坐无言。便说道:“七爷就像被雷惊了的么!”七官道:“放屁!”秋鸿道:“放屁,放屁,我看有些淘气。”七官跳起身赶来打他,秋鸿早飞跑下楼去了。七官道:“留你去,我自有法儿抽你。”进忠道:“莫顽了,酒要冷哩。”二人坐下饮酒,七官只是沉吟。进忠挑他句道:“为甚事不乐?”七官欲言又止,进忠也不再问。吃毕了道:“我出去讨讨帐就来。”七官道:“兄请便,我却不得奉陪。”二人下了楼,进忠出去了。
半日回来,在楼下遇见印月出来,道:“哥哥这半日到那里去的?”进忠道:“出去讨账,铺家留住吃酒。”印月道:“哥哥家去坐罢。”二人同到房中,秋鸿取饭来吃了。只见小姑子来,向印月耳边说了几句,印月道:“晓得。”进忠道:“甚么事?”印月道:“有个人央我向哥哥借几两银子。”进忠道:“是谁?”印月道:“七叔因输下人的钱,没出处,要向哥哥借十多两银子。他说‘若没得,就是绒店里驮两匹绒也罢,明年三月尽间就还他’。”进忠道:“至亲间原该相为,只是我刻下没现银子,绒店里又无熟和,他怎肯放心赊?况且利钱又重,三月不还,就要转头,将近是个对合子钱。到是有好绒,我却要买件做衣服哩。”印月道:“我有两件的,总坏了,也想要做件,只是没钱买。”秋鸿向进忠丢了个眼色。进忠道:“绒是有好的,只是此地没甚好绫做里子。”
说着,小姑子又来讨信。印月道:“他说没得现成的。”秋鸿道:“姑娘且去着,等娘再说了,我来回信。”小姑子去了。秋鸿道:“舅舅代他设个法罢,他急得狠哩。早起四五个人在门外嚷骂要剥衣服,才直直的跪在娘面前,央娘求舅舅挪借。”进忠道:“他在那里哩?请他来。”秋鸿过去请了七官来,印月道:“代你说了,你来下个数儿。”七官道:“有个约儿在此。”进忠道:“没得扯淡,撮些用罢了,要多少?”七官道:“要得十四五两才得够。”进忠道:“连日讨不起银子,你是知道的。”七官道:“我知道你没银子,故此说驮几匹绒。”进忠道:“驮绒既无熟人,再者利钱又重,不知布可准得?”七官道:“甚好,是货是钱?”进忠道:“我照发行的价钱与你,你还可多算他些。只是奉劝此后再不可如此了。”说毕,同他出来拿布。印月道:“我代你借了银子,把中资拿来。”七官笑道:“好嫂子,让我一时罢。”印月道:“你今日也有求人的日子,以后再莫说硬话了。”二人来到楼上,查了七桶布与他,欢天喜地的去了。
秋鸿来到楼上,对进忠道:“娘是后日生辰,你速去买绒,赶起衣服,送他生日,管你成事。”进忠随即取了银了,到绒铺里拣了匹上好牯绒,讲定三钱一尺,叫成衣算了,要二丈二尺。称了银子,又到缎店买绫子,都无好的。复同成衣到家上楼,把自己件白绫袄儿拆开,果是松江重绫。向秋鸿讨出印月的衣服来,照尺寸做。取了三钱银子做手工,道:“明早务必要的。”成衣去了。进忠又与秋鸿欢会一回,计议送寿礼。秋鸿道:“礼不可重,恐人疑惑。衣服有了,我先拿进去,等晚上奶奶去后,再代他穿上。”进忠欢喜之至
次早到成衣铺内坐首催趱,完了,又买酒与他们浇手,又到银匠铺打了两副荷梅金扣,换了几颗珠子嵌上,钉好拿回,交与秋鸿收入。次日,备了寿枕、寿帕、寿面、寿桃之类为印月上寿。印月道:“多谢舅舅,这厚礼不好收。”秋鸿道:“舅舅不是外人,每年娘生日,也没个亲人上寿,今日正该庆贺的。”送过去与黄氏看,黄氏道:“既承亲家费心,不好不收,叫你娘晚上备桌酒请你舅舅坐坐。”
果然晚夕印月备了一桌齐整酒席,请进忠到房内,黄氏并小姑子也来了。印月道:“我早起就约过七叔,怎还不家来?又没人寻他去。”进忠道:“等等他。”黄氏道:“畜生又不知到那里去,不必等他,此刻不回来,又是不来家了。”秋鸿铺下酒肴,印月举杯奉进忠与婆婆的酒,进忠也回敬过,吃了面。进忠先把黄氏灌醉了,同小女儿先去了,二人才开怀畅饮。渐渐酒意上来,秋鸿道:“我到忘了。”忙取出绒衣来,道:“这是舅舅送娘的,穿穿看可合身。”代印月穿上,果然刚好。秋鸿道:“好得很,也不枉舅舅费心。”印月也满心欢喜道:“早间多谢过,又做这衣服做甚?”进忠道:“穷孝敬儿,莫笑。”又饮了一会,秋鸿走开,进忠渐渐挨到印月身边,摩手捻脚的顽耍。印月含羞带笑,遮遮掩掩。(此处删200余字)那印月一则因丈夫不中意,又为每常总是强勉从事,从未曾入得佳境,进忠正当壮年,又平时在花柳中串的骁将,御妇人的手段曲尽其妙,直弄至三更方才了事。遍身抚摩了半会,才并肩叠股而睡。
正睡得甚浓时,忽听得一片响声,二人俱各惊醒。正自惊慌,只见秋鸿掀开帐子道:“天明了,速些起来,外面有人打门甚急哩!”进忠忙起来,披上衣服,提着袜子,秋鸿开了角门,放他出去,关好,才到前头门边来问。正是:
无端陌上狂风急,惊起鸳鸯出浪花。
毕竟不知敲门有何急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魏进忠义释摩天手 侯七官智赚铎头瘟
诗曰: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秋风动地黄云暮,竹户蕉窗暗月期。
一任往来将伴侣,不烦鸣唤斗雄雌。
相逢相戏浑如梦,独上莲舟鸟不知。
话说进忠被敲门惊起,慌忙出来。秋鸿复关上角门,才到前门来问:“是谁打门,有甚急事?”外面道:“你家老七犯了赌博,坐在总铺里,快着人去打点,还未见官哩。”秋鸿道:“甚么人拿的?”外面道:“不知道,我是地坊来送信的。”秋鸿道:“难为你,就有人来。”外面道:“速些要紧。”说着去了。
秋鸿回来到黄氏房中说知,黄氏慌忙起来,叫丫头开了前门,央人去看。半日寻不出个人来。黄氏只得到印月房中,道:“可好央魏亲家去看看?”印月叫秋鸿去向进忠说。秋鸿来到楼上,见进忠还睡着,就坐在他床沿上摇醒他道:“夜里做贼,日里睡觉。”进忠扯他道:“你也来睡睡。”秋鸿道:“你吃过龙肝凤髓,再吃这山芹野菜就没味了。”进忠也不由他肯不肯,按在床沿上耸了个不亦乐乎。秋鸿道:“你好人呀!他犯了事,还不快去看看他哩!”进忠吃一惊道:“谁犯了事?”秋鸿道:“早起敲门,是七主子犯赌博,坐在总铺里,没人去打点,奶奶向娘说叫央你去看看,你快收拾了去。”
秋鸿起来,进去拿水出来。进忠梳洗了,袖着银子,拉对门布店陈三官同去。进了总铺,见七八个人都锁在柱子上,七官同刘道士的徒弟元照锁在一处。见了进忠,七官哭道:“哥哥救我!”进忠道:“怎样的?”元照道:“魏爷连日未来,七爷同了这起人逐日来顽,带了个姓沈的小官,晚间饮酒唱曲是实,并没有赌钱。昨晚二更多天,忽见一起快手进来,将众人锁了,又将行令的色子抢去,不容分说就送我们到这里,连小道也带在内,这是那里说起!望魏爷搭救。”陈三官道:“还是地坊出首,还是另有原告?”铺上人道:“是崔相公送帖到捕衙里,说他们窝赌,小沈输去百十两银子并衣服。”陈三官道:“是那个崔相公?”铺上人道:“崔少华呀。”陈三官摇摇头道:“哎哟!这个主儿,不是个好惹的。”进忠道:“小沈可是那日在馆里遇见的?”七官道:“正是。”进忠道:“他不过是个小唱,那里就有百十两银子?”陈三官道:“这个崔少华是个无风起浪的人。”进忠便取出二两银子与地坊道:“可将众人放了,我寻人与他说,不必见官。”地坊道:“这班人放不得,他们白手弄人的钱用,也该拿出几两来我们发个利市。”陈三官道:“再不,先把老七同道士松松罢。”方上尚自不肯,众人再三说了,才将七官同元照解开,带到后面一间小房内坐着。七官脸都吓黄了。陈三官安慰了他们。进忠去买了些牛肉馍馍,劝七官同元照吃,又买些酒肉来,与众人吃了。临行,又安慰他们道:“你们放心,我央人到崔家讨分上去。”遂同陈三官出来,地坊道:“放快些,官上堂就要问哩。”
二人回来,向黄氏说知,黄氏道:“没人认得崔家,如何是好?”进忠道:“须得个学中朋友去说才好。”陈三官道:“崔少华不是个说白话的,闻得对门邱先生与他有亲,何不央他去说说看?”黄氏即叫小丫头去请过邱老来,说道:“闻得七兄出了事,其中必有缘故,陈三官道是崔少华呈的,特请老丈来,要奉托去说个分上。”邱老道:“孩子家不肯学好,直到弄出事来才罢。崔少华想是为的小沈,那小厮本是跟着这班人,原做不出好事来。”进忠道:“拜托大力。”邱老道:“只恐空口未必说得来。”进忠道:“拜烦先去探探他口气如何再处。”邱老道:“他与我无亲,却与小婿同会,他是个有时运的秀才,好不气焰哩。也罢,我叫小婿去说说看。”邱老去了。陈三官见侯家忙乱,遂邀进忠到他店中吃了饭。
过了半日,邱老才来回信道:“这个小沈是本京的小唱,是崔少华带来的,被班光棍诱去赌钱,把衣服都当尽了,少华代他赎过几次。如今又去了半个多月,也不回来,终日在刘道士家赌钱。他开了个账,才有百十两银子的东西,口气大得狠哩。”陈三官道:“小沈却是烂赌,每常不拿,专等他昨日在刘道士家才拿,这明是见道士有钱,借此诈他的,如今少野又不在家,怎处?”黄氏道:“我家里现在日用尚难,哪还有闲钱打官司?”陈三道:“如今也说不得了,空口也难说白话。”黄氏沉吟了一会,终是爱子之心重,只得又来央印月道:“还要求魏亲家救救他。”印月便出来对进忠说。进忠道:“须先约邱先生同去,先陪他个礼,再看是怎样。”陈三官道:“说得是,人有见面之情。”
进忠遂同邱老出来。走过州前往南去,朝东一条小巷内,一座小小门楼,邱老同进忠来到厅上坐下。只见上面挂了轴吴小仙的画,两边对联皆是名人写的。匾上写的是:“一鹗横秋”。因他祖上曾中过乡魁的。下摆着十二张太师椅。少顷小厮出来,邱老与他说了。进去不多时,只见里面摇摇摆摆,走出一个青年秀士来,看他怎生模样?只见:
碧眼蜂眉生杀气,天生性格玲珑。五车书史贯心胸,敦、温应并驾,操、莽更称雄。
奸佞邪淫蓝面鬼,鬼幽鬼躁相同。戈矛常寓笑谈中,藏林白额虎,伏蛰秃须龙。
这崔少华名唤呈秀,是蓟州城有名的秀才,常时考居优等,只是有些好行霸道,连知州都与他是连手,故此人皆惧他。出来相见坐下,问邱老道:“此位尊姓?未曾会过。”邱老道:“魏兄,大号西山,是布行侯少野的令亲。”进忠道:“无事也不敢轻造,只因舍亲侯七兄得罪相公台下,因舍亲远出未回,小弟特代他来请罪,望相公宽恕。”呈秀道:“些小之事,动劳大驾,但是这小沈是京师有名的小唱,因得罪个掌科,京中难住,故此敝相知荐他到学生处暂避些时。不意外面一班光棍,见他有些衣囊,引诱他赌钱,输得罄尽。学生已代他赎过几次,久欲处治,也只为惊官动府,那里同他们合气。近日衣物又尽了,连我书房中书画古玩也偷去许多。访得刘道士是他窝家,终日在他庙中赌钱,故此才对捕衙说了,拿得几个。”进忠道:“光棍引诱人家子弟,原属可恨。就是舍亲也是个小孩子,被他们诱去,串赢了他若干银子,同是被害的。还求相公宽宥一二。”呈秀道:“赌钱没有首从,学生也不知其详,如今事属于官,由他们去分辨罢,老兄不必管这闲事。”邱老见他言语紧,便说道:“也不敢妄自讨情,只求宽容一进,便好从常计较,一到官便难分玉石了,还望海涵。下面处处的好,免得油把锅吃了去。”呈秀道:“老丈分付,自当从命。”进忠道:“有多少物件?”呈秀叫小厮取出个单子来,上面细细开着衣物,共有百十两银子东西。进忠道:“小弟领这帖子去与众人相商,再来覆命。若他们不依,再凭尊裁。
二人别了,又到铺里来,把单子与众人看。众人道:“实是赢了他几两银子,却见他当了几件衣服;至于玩器书画,影子也未见。”邱老道:“你们做光棍弄人,也该看看势头,崔相公的头可是好摸的?如今讲不起,赔他些罢。”众人道:“腰内半文俱无,把甚么赔他?拚着到官,拶子、夹棍挨去罢了。”进忠走到后面来,见七官睡着了。元照见了,扯住哭起来。进忠见他嫩白的脸儿都黄瘦了,甚是怜他,问道:“你师父哩?”元照道:“才去了。”进忠又买了些酒食来与他们吃,安慰道:“我已对崔家说过不见官了,我去会你师父,将就赔他些罢。”遂同印老来到庙中,寻到刘道士。
道士接着,说道:“邱相公,这是那里说起!小徒自来不晓得赌钱,平日连门也不出,今日遭这样横事!”邱老道:“事已至此,不必抱怨了,明是想你两把儿。”遂将单子递与他看。刘道士道:“影子也没有见,怎样这没天理的肯人!”邱老道、崔少华才干过这件没天理的事么?”刘道士道:“这些须赔他点还可,若要许多,从那里来?”进忠道:“也说不得了,才照儿对我痛哭,我到怜他,你到舍得。”邱老道:“到官不止于打,还要追赔,还要还俗哩。你又没两三个徒弟,积下家私也是他的,不如花费些,免得出丑,况事又不是他惹出来的。”刘道士道:“依相公分付,要多少?”进忠道:“他说这些,难道就赔他这许多哩!又不是圣旨,我们再去挨,少一两是一两,你要作个大头儿,侯家也出一分,众人再凑上一分,如何?”道士道:“随相公们的命,只是不要使孩子吃苦。”邱老道:“在我,只在今日了结,可速去弄银子。”
别了道士,回来对黄氏说知。黄氏道:“我家孩子被人哄去,输了许多钱,还要我赔人银子,天在那里!”邱老道:“如今世情,说不得‘天理’二字,只是有钱有势的便行了去,连天也不怕的。你若不赔他,到官吃了苦还是要赔的。我去看看学生就来,你们商议商议。”邱老去了。
进忠到楼上,秋鸿送饭上来,正自戏耍,只见印月同小姑子上来,秋鸿站开。进忠道:“请坐。”印月道:“七叔的事,家中一文俱无,奶奶叫拜托哥哥,还求借几两,照月加利奉还。”进忠道:“讨不起账来,手头没现钱,怎处?”秋鸿道:“人到急处,还要舅舅通融,奶奶决不肯负舅舅的。”进忠道:“至亲间怎说这话?等我讨讨看,也定不得数,用多少再算,也不必说利钱,只是如期还我就是了。”秋鸿道:“姑娘去请奶奶来当面说。”小姑子下楼请了黄氏来。印月道:“哥哥已允借了,只是要讨了来才有,难定数目,用了再算,请奶奶来约定几时还他,也不要利钱。”黄氏道:“累承亲家的情,我被这个畜生坑死了,只是不误亲家的行期罢。”进忠道:“也罢,亲母请回,我约邱先生来同吃了饭去,恐他家饭迟。”古
黄氏着小丫头去请过邱先生来,同吃了饭,出去讨了些银子,带到崔家来。却好邱老的女婿也在此。他女婿姓孙,也是个有名的秀才,与呈秀同会相好。相见坐下,邱老道:“才到铺中,见那些总是游手好闲没皮骨的人,他们也自知罪,敢求老兄宽恕。”呈秀道:“这起畜生是饶不得的,你今日饶了他,他明日又要害人的,只是到官打他一顿,枷号示众,以警将来。这些人还可恕,只是刘道士也还有些体面的,大不该窝赌,殊属可恶。”进忠道:“他们因刘道士不在家,他徒弟年幼,不能禁止他们,却也不干他事。他今也情愿随众分赔,只望相公宽宥。”呈秀道:“衣物也要赔,罪也是要问的。”孙秀才道:“家岳因弟忝在爱下,故来唐突,若兄如此坚执,到是小弟得罪了。”呈秀道:“既承众位见教,竟遵命免责罚何如?至所少的衣物,却是要照单赔的。”孙秀才取过单子看了:“这些人赢了去都花费了,一时难完原物,就有得也不敢拿出来,到是赔几两银子好。”进忠道:“但凭分付个数目。”孙秀才道:“论理我也不该乱道,既承少兄见委,依我看,照单赔一半,五十两。”呈秀道:“岂有此理,如此说到是弟开花帐,他们的了。”邱老道:“笑话!少兄言重,本该一一奉赔,但是这班穷鬼,求兄宽去一分,则受一分之赐。”进忠道:“就略添些罢。”孙秀才道:“顾不得少兄肯不肯,竟是六十两。他若再不依,等我收下,我同他打场官事去。”邱老笑道:“我到没有见说情的反放起赖来了。”呈秀笑道:“遇见这样泼皮,也就没法了,竟遵命罢。”进忠道:“孙先生请坐,小弟同令岳走走就来。”
二人出来,却好刘道士已在旁边人家等信,迎着问道:“多劳二位相公,所事如何?”邱老道:“已讲过了,六十两。你出三十,侯家二十,众人十两,趁官不在家,结了局罢。”刘道士道:“遵命,待小道取了来,在何处会齐?”进忠道:“我们此刻要到铺里说话,你竟在陆家布铺里等罢。”刘道士去了,进忠又叫转来道:“须多带几两来做杂费。”道士点首而去。二人来到铺里与七官、元照说知,二人十分欢喜。七官道:“家中分文俱无,奈何?还求老兄救济才好。”进忠道:“不必过虑,都在我。”遂走出来向众人道:“如今崔相公处已讲定六十两了,刘道士出二十,侯家出二十,你们也凑出二十两来好了事。”众人道:“蒙二位爷天恩,感戴不尽!只是小的们一文也无,便拿骨头去磨也磨不出个钱来。”邱老怒道:“你们这起畜生,弄出事来带累别人,人已代你们顶了缸去,你们反一毛不拔!”骂了几句。只得同进忠出来,走到陆家布店,刘道士已在那里了。就借天平兑了银子,才到崔家来。呈秀见邱老面有怒色,遂问道:“老丈若有不悦之色,想是怪学生么?”邱老道:“怎敢。只可恨这起畜生。”遂将前事说了一遍。孙秀才道:“岳父平素公直,这样禽兽,廉耻俱无,何足挂齿。”进忠将五十两银子交与孙秀才,呈秀道:“怎么少十两?”孙秀才道:“这起畜生既不肯出钱,且把侯七并道士先放,只将众泼皮送官责处罢。”分付家人去了。
不多时,只听得门外一片喧嚷之声,七八个人齐跑进来,跪在地下喊叫求饶。呈秀大怒道:“你们这起禽兽,专一引诱人家子弟破家荡产,今日送你们到官,把骨头夹碎你们的。”众人哀求道:“小的们虽靠赌觅食,却不敢大赌,还求相公天恩赦免,已后改过,再不敢了,保佑相公三元及第,万代公侯。”呈秀那里听他?喝令家人叫快手来带去见官。那班人先还是哀求,到后来见事不谐,内中有一人混名摩天手的张三说道:“有钱得生,无钱得死,人也只得一条命拚了罢。”夹七带八的话都听不得。
进忠见势头不伐,只得又取出五两银子来道:“既是众人没得,小弟代他们完罢,这是五两,明日再完五两何如?”呈秀也是个见机的人,正要收科,见进忠如此慷慨,便转口道:“岂有此理!学生岂是为这几两银子?只是要处治他们以警将来。既是魏兄见教,且姑恕他们这次,以后若再如此,定重处不贷。”众人才叩谢而去。进忠也相谢过。呈秀道:“此银断不敢领。”放在邱老袖中。进忠道:“也罢,容明日补足进来。”呈秀道:“笑话,我要收,今日到收了。决不敢领。”送二人至门首别了,这正是:
赌博由来是祸胎,损名败行更伤财。
进忠若不施恩救,难免今朝缧绁灾。
进忠同邱老到铺中,同七官、元照回来。邱老别去,元照叩头拜谢而去。七官母子也齐来拜谢,又去谢了邱先生回来。进忠劝了半日,出去买了酒肴来为七官压惊,在印月房内,请黄氏并小女儿来同饮,至更深方散。七官家去宿了。进忠仍旧等人静后,秋鸿开了角门,放他进去,与印月睡了。
至天将明,秋鸿送他出来。正值七官起来小解,听见角门响,便向门缝里一张,见秋鸿关角门,他便悄悄的开了腰门,闪在黑处,让秋鸿走过去,他从后面双手抱住,把秋鸿吓了一跳。回头细看,原来是七官,便骂道:“该死!你这遭瘟的,把我吓了一跳。”七官道:“你开门做甚?”秋鸿哑口无言,被七官抱到藤凳上,弄了个不亦乐乎。七官道:“你开门做甚么?”秋鸿道:“你知道就罢了,只管问怎的?”七官道:“你每常扭腔摄调的,今日一般也从了。”秋鸿道:“遭瘟的,上了你道儿,还要燥皮哩!你不许乱向人嚼舌。”七官道:“莫说你,就是老魏,待我如此厚,我也不肯破他的法。只是你自图欢乐,把你娘丢得冷清清的,你心上也过不去。”秋鸿道:“各人干各人的事,也顾不得这许多。”七官道:“他两上调得狠哩。”秋鸿道:“怎么调?我就不知道。”七官道:“你这成精的小油嘴,你到会偷孤老,还说不知道怎样调!”秋鸿道:“花子说谎,当真我不知道。”七官道:“他二人眉来眼去,我也瞧透了,见你娘终日闷恹恹的,我却甚是怜他。你若肯成就了,我们也是积点阴德。”秋鸿道:“罢,罢!家里耳目多,不是顽的。”七官道:“除了你,我还怕谁?不妨事。”秋鸿道:“天大亮了,去罢。”二人整衣而散。七官道:“内事在你,外事在我。”秋鸿点首而去。进屋等印月起来,将七官的话对印月说了,印月道:“虽是如此,却也要防他。”秋鸿道:“防他做甚?就让他拈个头儿罢了。”
七官起来,走到楼上,进忠也起来了,说道:“你可成得个人,昨晚就不出来了,夜里好不冷。”七官笑道:“你拣热处去睡就不冷了。”进忠道:“那里有热处哩?”七官道:“两个人睡就热了。”进忠道:“也好,我去寻个表子来顽顽。”七官道:“寻去又费事了,不如现成的好。”进忠道:“那里来?”七官只是笑。
二人吃了早饭,进忠道:“我到崔家去谢他,把银子送与他,以完此事。”遂出来,同邱老到崔呈秀家。呈秀出来见了,道:“昨日多劳,尚未来奉拜,又承光顾。”进忠道:“昨日承受,感谢不尽,俟舍亲回时再来踵谢。昨所欠十金,特来奉缴。”呈秀道:“笑话,笑话!昨弟已说过,决不敢领。”再三推辞,发誓不收。进忠道:“相公不收,想是怪弟了。”邱老道:“既少兄执意不收,也罢,魏兄改日作东奉请,何如?”进忠道:“竟遵先生之命,再容奉屈罢。”二人拱手而别。
回来,秋鸿送饭上楼,七官问道:“那事如何?”秋鸿道:“也好讲了,他也有意,只是还假惺惺的哩!”七官道:“我自有法。”进忠道:“甚么事?”七官一一说知。进忠也佯为欢喜。二人吃毕饭,七官走到印月房内,见他独自吃饭,坐了一会,问道:“嫂子你手上珠子少了一个,到那里去了?”印月道:“想是掉在那里哩。”七官笑道:“只怕是猫儿衔到狗窝里去了。”印月道:“放狗屁。”嘴里说着,脸便红了。七官笑着,扯过他膀子咬了一口道:“莫害羞。今朝管你受风流。”印月打了他一拳。七官飞跑而去。晚间对娘说道:“魏大哥独自冷清,我出去同他睡哩。”黄氏道:“想是你病又发了。”七官出来,与秋鸿会了话,等人静后,秋鸿引进忠进去。七官在窗外张见印月坐在床沿上裹脚,进忠坐在床上捻手捻脚的顽耍。印月裹完脚先进被睡了,进忠也脱衣上床。秋鸿带上门出来,同七官到厢房内顽耍。正是:
良夜迢迢露正浓,绣闱深处锁春风。
鸳鸯两地相和浃,会向巫山洛浦逢。
七官同秋鸿事毕后,遂披衣来到印月房里,爬上床,又与印月欢会了一度,三人相搂相抱而卧。将天明时,秋鸿进来,唤他们出去。自此朝朝如此,间与秋鸿点缀点缀。
过了几日,进忠道:“崔家不肯收银子,原允他作东谢他,明日无事,何不请他?”印月道:“做本戏看看也好。”七官道:“费事哩!”进忠道:“就做戏也够了,总只在十两之内,你定班子去。”七官问印月要甚么班子,印月道:“昆腔好。”七官道:“蛮声汰气的,甚么好!到是新来的弋腔甚好。”印月道:“偏不要,定要昆腔。”七官不好拗他,只得去定了昆腔。进忠对黄氏说知,又去央邱老写了帖,请崔、孙二秀才同陈三官、元照师徒等,连邱先生、进忠、七官共是七桌,内里一桌,叫厨子包了去办。
次早,厨子茶酒都来备办。楼上才摆桌子,忽听得门外闹热。七官下楼来看,回来说道:“是家兄回来了。”进忠听见侯二回来,只得下来,叫厨子添一席,走到印月房内,与侯二官相会。只见他又矮又丑,上前行礼。那侯二官怎生模样?但见他:
垢腻形容,油妆面貌。稀毛秃顶若擂捶,缩颈卓肩如笔架。歪腮白眼,海螺杯斜嵌明珠;麻脸黄须,羊肚石倒栽蒲草。未举步头先扌牵地,才开眼泪自迎风。穿一领青不深蓝不浅脂垢直缀,着一双后无跟前烂脸挞撒翁鞋。尖头瘦骨病猕猴,曲背弯腰黄病鬼。
进忠见他这般形状,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样一个东西,怪不得印月怨恶。”遂问道:“老妹丈何以久不回来?家姨母好么?”侯二官那里懂他说的甚么,只是白瞪着双眼乱望。印月把眼望着别处,也不理他。秋鸿扯住他说道:“舅舅问外婆可好?”侯二官冒冒实实的应道:“好,好。”进忠忍住了笑出来。
到午后,客都到齐了。上席,众人谦逊了一会,才序定坐下,点了本《明珠记》。那崔少华是个极有气概的人,见进忠如此豪爽,也不觉十分钦敬。这也是奸雄合当聚会。
众人饮至三更,戏毕方散。秋鸿打发侯二夫妻睡了,偷身来到楼上,七官早已备下桌盒热酒,三人共饮,谑浪欢笑。进忠道:“你娘此刻到好处了。”秋鸿道:“不知可曾哭得完哩!”进忠道:“为甚么?人说‘新娶不如远归’,为何到哭?”秋鸿道:“每常来家一次,都要恼上几日哩!”进忠道:“真个不像人。”七官道:“有名的铎头瘟,终日只是守着老婆,时刻不离。”三人饮了半日,同床而卧,轮流取乐。
一连半月,也没点空与印月相会。进忠与七官、秋鸿商议道:“似此,如之奈何?”秋鸿道:“不若今晚灌醉了爷,偷一下儿罢。”七官道:“终非长法。”想了一会道:“有了,想起条调虎离山之计,可以弄他离家,只是费几两银子哩。”进忠道:“果能如此,就用百金也说不得了。”七官道:“我家铎头平生最好弄火药,他也会合。如今离年节近了,等我撮他开个火药铺子,先使他进京买硝黄去。十多日回来,叫他在铺子里宿,且卖过灯节再讲。”秋鸿笑道:“计虽是好计,只是天在上头望着你哩!”进忠也笑起来。遂下楼去,上街买了些酒肴,下楼请了侯二官并印月上来。进忠奉侯二酒道:“连日因有事,未得为老妹丈洗尘。”那呆子接杯在手,也不谦逊,一饮而尽。四人饮了一会,七官道:“今年徽州客人不到,还没炮竹过年哩。”进忠道:“此处也是个大地方,怎没个火药铺子?到是扬州的火药甚好。”七官道:“我们这旁边到好开火药铺,只是我没这心肠弄他。”呆子道:“我会做。”七官道:“你会躲懒,借人的本钱,折了还没得还人哩。”呆子道:“若有本钱,包你有五分利钱,我搭个伙计就在店里睡,有甚走滚。”七官道:“你要本钱容易,同我除本分利,你明日先去收拾店面,管你明日就有本钱。只是这里的硝黄贵,要到京里买去才有利钱。”呆子道:“我明日就去,你在家里收拾店面。”进忠与七官心中暗喜,印月也巴不得离了眼头,欢饮至更深而散。次日,进忠取出十两银子与他,呆子欢天喜地的叫了牲口,上京去了。正是:
欲图锦帐栖鸾凤,先向深林散野鹰。
毕竟不知铎头此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侯少野窥破蝶蜂情 周逢春摔死鸳鸯叩
诗曰:
暮暮朝朝乐事浓,翠帏珠幕拥娇红。
莺迷柳谷连宵雨,花谢雕阑蓦地风。
啼鹆无知惊好梦,邻(又鸟)有意报残钟。
可怜比翼鹣鹣鸟,一自西飞一自东。
话说侯七官定计,哄得铎头瘟进京去了,他们四人依旧打成一路,朝欢暮乐,无所顾忌。黄氏也略知些风声,对七官道:“你哥才来家几日,又哄他出去。他会做个甚么生意?你们靴里靴袜里袜,不知干甚么事哩!不要弄出事来呀!”七官道:“他自己要开店的,干我们甚事?”遂出来对进忠、印月等说知。秋鸿道:“这明是知道了,怎处?”四人上楼来计议,进忠道:“既然知道,我却不好久住了。且布账已将讨完。”秋鸿道:“他借的银子原说不误你的行期。你如今且去向他要,他没银子还你,定留你过了年去。等老爹回来,娘房里的事他自来未曾管过,认他有手段,也脱不过我们之手。”进忠道:“好计。”秋鸿道:“弄他们这几个毛人,只当弄猢狲。”商议停当。
吃过早饭,进忠叫印月去,说:“我布账已将完,只在一二日内就清,这里有宗现货要买了回南去。向日借的银子,两三日内还我,我要动身赶到张家湾过年哩。正月内还要到临清去哩。”印月遂下楼到黄氏房中说道:“哥哥多拜上奶奶,他如今布账已讨完了,要买宗现货回南去哩。上日借的银子,叫请奶奶早些还他,他两三日内就要动身哩。”黄氏道:“刻下那里得有?要等你公公回来才得有哩。”印月道:“当日是奶奶亲口允他不误行期的,没有说等爹爹回来。他说如今因要买宗现货,等着银子凑用,故此来讨。”黄氏道:“目下年节又近了,该的债不计其数,你叫我到那里弄来还他?且留你哥哥过了年去。”印月道:“我已回过他,无奈他再三向我说,要买了货赶到张家湾过年,正月里要到临清去哩。他催过我几次,我不得不来说。当日奶奶亲口允他,今日还是奶奶自去回他。或者却不过情,留得他下来也未可知。”
黄氏只得同印月走到楼上,对进忠道:“向日承亲家的情,原说是不误行期的;不料他公公去久不回,十分难处。非是我话不准,还望亲家竟住几日,过了年再去罢。”进忠道:“刻下布账已清,众铺家算明,该尊府用钱四十二两,前亲家收过三十两,又零星付过十九两八钱,算多付了七两八钱,铺家都已算在我腹子内,那几两银子也不必说了。只是前日的借项,望亲母早些赐下,因这里有宗现货要买了去,明后日就打点起身,要赶到张家湾度岁,不然也不来催促亲母子,莫怪!”黄氏终是个女流,被他几句话定住了,没话回,脸涨得通红,好生难过。秋鸿便接口道:“舅舅且竟住一时,等奶奶去再作计较。”黄氏才起身下楼。秋鸿道:“也是为七爷的事借下来的,如今他连管也不管,人来催逼,他到不知往那里去了,带累奶奶受逼。”黄氏叹气道:“养出这样不长进的畜生,叫我也难处!”
正说话间,七官进来,黄氏道:“你到那里去的?没钱还人,也该设法留他,却叫我受逼。”七官道:“可是扯淡!有钱拿了还人,没钱也说不得受些气罢了。”黄氏气起来,骂道:“你这个坏畜生,不长进!惹下祸事来,借了人银子,反来说我?转是我做娘的贪嘴,大泼小用借下来的,你还说这样胡话!”七官犹自不逊,黄氏赶来打他,到被他推了一跌。黄氏坐在地下,气得大哭,七官早已去了。印月忙同秋鸿过来,扶进房去。晚上进忠又来讨信。黄氏无奈,次日只得着人去央邱先生并陈三官来说,才留下来过年。
隔了两三日,铎头卖了硝黄、纸张回来,就在隔壁门首收拾出一间门面,寻了个伙计,果然一夜做到三更,不来家宿。他们关上前门,任情取乐。这正是:
欺他良懦占他妻,乐事无端任所为。
堪恨狐群助奸党,不忧天遣与人非。
过了几日,正是人家祀灶之日,家家都来买炮竹,人人赞好,铎头越发有兴做。
原来此地经纪人家,本无田产蓄积,只靠客人养生,在客人到,便拿客人的钱使用,挪东补西,如米面酒肉杂货等物都赊来用,至节下还钱。侯家自少野出门后,没人照管,七官不会当家,便把各客人的用钱都零碎支用完了,故年终各欠账都来催讨。起初还是好说,到二十七八,众人急了,都坐着不肯去。后来见无人理他,大家便拥到内里来吵闹。七官躲了不见,那铎头人都知他是个呆子,也不去寻他,只有黄氏一人支持。到二十九,众人便发话道:“你家推没人在家,难道就赖去了么?你家撰了客人的钱不想还人,别人是父母的资本,若没钱,拿丫头婆娘来,也准得钱。”污言秽语都听不得。黄氏急得走头无路,没奈何,只得叫小女儿来,向印月要首饰、衣服当。印月道:“我来了二年,连布条儿也没见一个,做了多少衣服与我的,开了账来,一一查去。再不然,知道我有多少东西也说了拿来。”小如见他的话来的不好,就去了。黄氏无奈,急得大哭。他在里面哭,人在外边骂。
众人听见哭,有那知事的就出来了,看看天晚,还有几个坐着不去。秋鸿过来劝道:“奶奶且莫烦恼,少了钱,断没有抬人去的理,”黄氏道:“转是抬我去的好,骂的言语你可听得。今日虽去,明早又来叫骂了。怎受得这样气,不如寻个死到得耳根清净。”秋鸿道:“哭也没用,事宽即圆。”黄氏道:“明日到是年终了,再等到几时哩?像我这没脚蟹,坐在家里,怎么圆得来?”秋鸿道:“事已急了,不如再向舅舅借几两,过了年再处。”黄氏道:“前日借的没得还,被他说得没趣,怎好再向他开口?”秋鸿道:“他到不是个吝财的,前日因要买货回去才来催讨,奶奶再央娘去向他说,必有些的。”黄氏道:“不知你娘可肯说哩?”秋鸿道:“人家这样吵骂,娘难道不听见?我去请他来。”黄氏道:“缓些,你先去对你娘说过,再去请他,我就过来。”
秋鸿过来对印月说过,就走到楼上对进忠道:“娘请你说话哩。”进忠道:“说甚么?”秋鸿道:“被人骂急了,又来寻你,说不得再弄点与他救救急,大家好过年。”进忠道:“你的急还有得救,他的急却难救。”秋鸿劈面一掌道:“胡话!还不快走,走迟了,打你一百。”进忠被他拉进来,黄氏也在印月房内。印月道:“如今各店账吵闹,家内没出处,没奈何还要同哥哥再借几两,出年一总奉还。”进忠沉吟不语。黄氏道:“前欠未还,原难再借。只因逐日骂得听不得,故此又要求告亲家挪借。他前日有信来说,只在正月内必到家,一定加利奉还,再不至误亲家的行期。”秋鸿道:“奶奶也是没奈何,舅舅不要推手。”进忠道:“至亲间怎敢推托?只是元宵后我一准要起身的,要不要似前番误事方好。”印月道:“爹爹回来就清结的。”进忠道:“要多少?”黄氏道:“有五十两的账。”进忠道:“都要全还么?我有道理。”便点灯往楼上去了。黄氏对印月道:“你去代我催催,没日子了。”
印月叫秋鸿执灯,同到楼上,见进忠在灯下拣银子,印月便伏在桌上看,进忠拣了两锭,向印月道:“这银子可好?你要,拿了去耍子。”印月道:“甚么好东西,不要他。”秋鸿道:“银子若不好,奶奶到不急得哭了。”进忠道:“你专会伸脚起刁法儿耍哩,偏不把你。”秋鸿道:“我只是不要罢了。我若要,也不怕你不连包儿送来。”进忠道:“你就是个不打脸的强盗,一嘴也不放松。”印月笑道:“你吃了强盗甚么亏的?”进忠拣了半日,也与了秋鸿一锭,遂拣了三十两呈色银子,包好,递与印月道:“三十两。”印月道:“为人须为彻,把几两好的与人,这就像猪尿的银子,他们还不要哩。”进忠道:“此刻有了这银子还不要么?等我代他还,看他要不要。”印月袖了就走,进忠拦腰一抱,抱住道:“也不说个长短,怎么拿着就走?”印月笑道:“又不是我借的,说甚长短。”进忠道:“好呀,却不道‘保人还钱’。”印月笑着分开手,下楼来将银子交与黄氏道:“这是三十两。”黄氏道:“三十不够呀!况且呈色又丑,如何彀打发?”印月道:“他说代我们开发哩。”
一夜过了。次日天才明,就有人来催讨,秋鸿把进忠送出去,关上角门,众人依然叫骂。进忠梳洗毕,下楼来对众人道:“舍亲不在家,列位历年都是寻过他钱的,今日怎么就破起言语来了?请到这里来,我有个商议。”众人便随他到楼下来。进忠道:“舍亲远出,他家中委实难处,列位就是抬人去也没钱。我因同他是亲,特来代他借得些须,只好与列位杀杀水气,若要多,万分不能。”众人乱嚷道:“等了这几日,怎么还说这没气力的话?推不在家,难道就不还罢?他也有儿子哩!”进忠道:“你们既如此说,请他你儿子要去,我就不管这闲事了。”站起身来就走。内中有几个老成知事的,拦住道:“相公,你请坐。你们不明道理,只是胡闹,如今侯家少了我们的钱,正没人担当,难得魏相公出来调停,你们反乱嚷起来。不成事体。”于是众人才把进忠围住,又怕他要走。进忠道:“列位若依我说,就请坐下来讲;如不依,听凭尊便。”众人道:“但凭分付罢了。”进忠道:“如今要说全无,也不能;若要多,却也没有,只好十分之二,余者等舍亲回来再清结。”众人道:“二分忒少了,先还八分罢。”进忠道:“不能,既列位如此说,再添一分,竟是三分。”众人还不依,讲了半日,才说定各还一半,余俟侯老回来再找。进忠进去,要出银子并账来,当众人算明了,共该二十八两四钱六分,众人也没奈何,只得拿去,尚余一两五钱四分,并账交与黄氏。
黄氏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说道:“还有迎春差事,每年要贴一两银子,也称了去罢。”秋鸿道:“只是没得过年了,怎处?”黄氏道:“还讲过年哩,没人吵骂就吃口水也是快活的。”少顷进忠又封了三两银子,进来送与黄氏道:“本当买些薄物送亲母,又恐不得用,薄敬奉送自备罢。”黄氏道:“岂有此理,才已承亲家情,怎敢再领赐?”秋鸿道:“舅舅送的,又不是外人,奶奶老实些收了罢。”黄氏谢了又谢,才收下去置备年事。
进忠同秋鸿出来,把预备下的果子、衣服、首饰等物送到印月房中。七官见人去了,也家来走跳,手中拿几张当票子,到楼上来道:“受这蛮奴才无限的气!”进忠道:“受谁的气?”七官道:“家里的几件衣服要抵出来,那蛮奴才死也不肯,嚷了半日。”进忠道:“衣服也是要的。”七官道:“没奈何,还要同你挪一肩哩。”进忠道:“要多少?”七官道:“共该四两七钱。”进忠道:“掇些赎去罢。”称了银子与他。黄氏知道,愈加感激,便把他当作祖宗一般。
到晚来,人家都烧纸关门守岁。怎见得除夕的光景?但是:
门悬柏叶,户换桃符。家家岁火照田蚕,处处春盘堆细果。儿童拍手,齐烧爆竹喜争先;老子点头,笑饮屠苏甘落后。戏班衣鲍老登筵,纪岁事椒花入颂。弹弦奏节入梅风,对局探钩传柏酒。气色空中渐改,容颜暗里相催。正是寒从一夜去,果然春逐五更回。
除夕,黄氏置酒在印月堂前,邀进忠守岁,烧松盆放炮竹。铎头取了许多炮竹烟火来放,果然好。饮至更深方散。进忠同七官出来,只得让印月同铎头睡了。人静后,秋鸿才到楼上来,与二人轮流取乐。正是:
明日春风又一年,高楼醉拥两婵娟。
有人独守孤帏冷,数遍更筹永不眠。
次日元旦,进忠起来各处拜了年,同七官终日到城隍庙看戏。刘道士加倍奉承。人见进忠慷慨爽利,与他交接的频多,逐日各家请春酒。吃了几日,又早元宵将近,蓟州没甚好灯。一日二人同邱先生闲步,见人挑了两盏纸灯卖,进忠买了挂在楼上,晚间点起来,买了些酒肴,请邱先生同元照等来饮酒。邱老道:“敝处没有好灯,我少年时在京师看灯,果然好。”进忠道:“京中灯除了内府的没有见过,就是灯市里并王侯家,也不过是些羊皮料丝夹纱珠灯而已,除此便无甚好的,总不如扬州的灯好,各色纸灯、包灯,果极精巧,世上有一件物事,他们便做出一盏灯来,却也奇巧。此时正是满城箫管,人山人海,鱼龙莫辨,那才叫做‘一天皎月,十里香风’。”邱老道:“生在那里的人,真是有福的。”
到十三日,崔少华请了进忠同七官去看灯,也是几对羊皮料丝,皆是些粗货,蓟州人便以为奇,众人就十分夸赞,进忠也只得随声称好。呈秀在席间将小沈托在进忠身上,没奈何只得约他元宵小酌。至日请了几位斯文朋友来陪他,小沈唱曲、行令、猜拳,却也有些丰致。饮至三更散了,呈秀定叫留小沈陪进忠宿,进忠却不过,只得勉强留下住了一夜。次日送他二两银子,一方汗巾。
十六,置酒在内里,请黄氏并铎头夫妇。还剩了许多火药,进忠都买了来放。但见:
金菊焰高一丈,木樨细落奇葩。白纷纷雪炮打梨花,紫艳艳葡萄满架。金盏银台斗胜,流星赶月堪夸,鸳鸯出水浴睛沙,九龙旗明珠倒挂。
内中有几种异样的,七官道:“这几样是那里来的方子?”铎头道:“这是在京里遇见李子正,他从殷公公家传来的。”进忠道:“他在京里做甚么?”侯二道:“他在东厂殷公公家做主文,好不热闹。”进忠道:“我正想他,明日到京中看看他去。”大家开饮了半夜,把铎头灌醉了,听他们欢乐。正是有钱使得鬼推磨,那黄氏已是感激进忠不尽,又被他逐日小殷勤已买通了,不但不禁止他们,且跟在里面打诨凑趣。大家打成一片,毫无忌惮,不分昼夜,行坐不离,印月已被他们弄有孕了。那铎头虽然明知,而不敢言,只是把些酒食哄着他就罢了。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街坊邻舍都知些风声。到了正月尽间,侯老回来,黄氏将进忠的恩德说与侯老知道,也十分知感。过了些时,也渐渐知些风声,还是半信半疑。谁知人为色迷,遂不避嫌疑乱弄起来。
一日天初明,侯老便上楼来寻进忠说话,见他门儿半掩,不见动静,想是尚未起来。轻轻揭开他帐子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印月同他一头睡着了。侯老也不惊醒他,到轻轻走下楼来,高声咳嗽了两声而去。二人惊醒了,慌忙起来,印月下楼进去,只见侯老在堂屋里乱嚷。见印月进来,便说道:“妇人家不在房里,外面去做甚么?”黄氏也起来了,听见嚷,过来道:“想是看他哥哥去的。”侯老道:“胡说。就是嫡亲兄妹也该避些嫌疑,这样胡行乱走的。”印月红涨了脸进来,也还不知被他看见。秋鸿听见嚷,忙出来看时,被侯老赶上,踢了两脚,骂道:“你这奴才在那里的,不跟着你娘?”黄氏道:“为甚事这样乱嚷乱骂的?”侯老道:“亏你做婆的,我不在家,就干出这样事来了!”黄氏才明白,悄语道:“事已如此,张扬出来也不好听,只看你儿子这般嘴脸,怎叫他不生心?你现欠他银子,传出去,人还说你没钱还他,拿这件事赖他的哩。如今惟有叫他们离开来罢了。”
侯老沉吟了一会道:“也是。”便叫秋鸿来说道:“你外婆病得狠哩,来接你娘的,叫他作速收拾回去看看。”秋鸿回到来对印月说了,见印月睡在床上,遂抽身到楼上。见七官与进忠对坐,便埋怨道:“你们做事也该放掩密些,怎么就都睡着了,使老爹看见,嚷闹了一场!亏奶奶劝住。如今要送娘去看外婆哩。”进忠听见,吓痴了,半日才说道:“这怎么好哩?”秋鸿道:“我们去后,你也难住了,不如快收拾,也到那里相会罢。”说毕去了。
进忠羞得置身无地,便打点行囊,去雇牲口,进来辞行,向侯老道:“外有亲家所借之项,今亲家初归,恐一时不便,我明早就要动身,改日再来领罢。”侯老也假意相留。次日早晨起身,辞了侯老夫妇,又来辞印月,印月不肯出见。这才是:
万种恩情一旦分,阳台去作不归云。
于今妾面羞君面,独倚薰笼拭泪痕。
进忠怏怏而别,对七官道:“兄可送我一程。”遂同上了牲口。心心念念,放不下可人。
行了一日,来到长店。那长店是个小去处,只有三五家饭店,都下满了,没处宿。走到尽头一家店,内有三间房,见一个戴方巾的人独坐。进忠来对店家道:“那一个相公到占了三间房去,我也无多行李,你去说声,叫他让一间与我们住住。”店家上去说了,那人道:“可是公差?”店家道:“不是,是两个客人。”那人道:“不是公差,就请进来。”进忠便出来,看看搬行李进来。那人便叫家人收拾,让出一间房来。进忠同七官上前,与那人见了礼,进忠道:“斗胆惊动相公,得罪了。”那人道:“岂敢!旅邸之中何妨,请坐。”三人坐下。那人见七官生得清秀,遂将言语调他。进忠道:“七兄陪相公坐着,我就来。”遂出去买了些肴馔来,问店家道:“可有好酒卖?”店家道:“止有稀熬子,相公们未必用得惯。”进忠来问那人,那人道:“随乡入乡罢。”进忠出来买了酒,分付店家置备,回来坐下,问道:“请教相公贵处?尊姓?”那人道:“贱姓陈,江西新喻人,在监。因这里蓟州道是舍亲,特来看他。”又问了进忠并七官乡贯姓名,对进忠道:“这侯兄是魏兄的甚么人?”进忠道:“是舍亲。”不一刻,店家摆上酒肴,陈监生谢扰过,三人共饮。那陈监生也是个风月中人,说到嫖赌上便津津有味,猜拳行令着实有趣,三人说做一个。
陈监生道:“我一向在京,只是顽耍,昨在蓟州衙门里住了二十多日,几乎闷死了。不意这里遇见二兄,豪爽之至,也是三生有幸。弟有个贱可在东院,也略通文墨,明日何不同二兄去耍耍。”进忠道:“东院里那一位?”陈监生道:“是刘素馨,乃鸳鸯叩的妹子。”进忠道:“定是妙的了,非佳人不可配才子,鸳鸯叩已是极标致的,如今也将有三十岁了。当日见他时才成人,不觉已十五六年了。”三人畅饮至更深,抵足而睡。次日至密云宿了。七官要辞回去,陈监生坚留不放,进忠道:“你就同到京中耍耍再回去罢,家去也无事。”三人又上牲口,进得京城。进忠道:“尊寓在那里?”陈监生道:“在监前。”进忠道:“我们权别,明早再来奉候。”陈临生道:“小寓房子颇宽,且又洁净,同到小寓住罢。”遂拉了去到下处,果然房屋宽大洁净。早有家人在内,各人卸下行李,洗了脸,取饭来吃了。
陈监生道:“天色尚早,院中耍耍去。”叫了三匹马来,着一个小厮跟随。进了东院,到刘家门首下马,进门来,静悄悄无人迎接。在厅上坐了一会,才有个丫头出来,认得陈监生,进去了一会才出来,请进去到大姑娘房里坐。三人走到房中坐下,到也帏幕整齐,琴书潇洒。丫头捧茶来吃了,妈儿出来拜了,道:“陈相公来得快呀!”陈监生道:“约定了素娘,怎好爽信。素娘怎么不见?”妈儿道:“他不在家。”陈监生道:“那里去了?”妈儿道:“周公子请去了。”陈监生道:“胡说!我原约他一个月,如今才二十四日,怎么就叫人请去了?”妈儿道:“不好说得。”
正在分辨,只见来了一个姊妹上前拜见,看时,正是鸳鸯叩。虽然年纪过时,那一段丰神体态犹自大方。拜罢坐下,陈监生道:“贵恙痊愈了?”鸳鸯叩道:“这几日才略好些,尚未复原。”陈监生道:“我原约令妹一个月,怎么就让人请法了?”鸳鸯叩道:“周兵科的公子先请他,未曾去,就把我父亲送到城上打了,差人押着,定要他,没奈何只得弄去了。”陈监生道:“去了几日了?”鸳鸯叩道:“去了十多日,也快回来了。”陈监生大不悦意。进忠道:“既是不久就回,老兄也不必动怒,小酌何如?”陈监生道:“有甚情趣!”鸳鸯叩笑道:“舍妹暂时不在家就不坐了,此后难道再不相会么?”陈监生被他说了,到不好意思起身。进忠遂取了一两银子与妈儿备酒。鸳鸯叩叫丫头铺下绒毡,看了一会牙牌。
陈监生起身小解,只见一个小厮,捧着两个朱漆篾丝小盒儿往后走。陈监生赶上去揭开看时,底下一盒是几个福寿同几十个青果,上一盒是鲜花。陈监生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厮道:“周大爷差来送与馨娘的。”陈监生让他走过,他便悄悄的随他走。那小厮穿过夹道花架边一个小门儿,那小厮轻敲了三下,里面便有人开门,陈监生走出来,也不题起,仍旧坐下看牌。少刻摆上酒来,饮了半日,陈监生推醉出席,闲步轻轻走过夹道,也向那小门上轻敲了三下,便有个丫头来开门。开开门来,见是陈监生,到吃了一惊。陈监生忙挤进去,转过花架,见素馨独坐焚香。素馨见了陈监生,便起身拜见,问道:“相公几时来的?”陈监生道:“才到,就来看你,我原约你一月,今何负心若此?恭喜你如今有了贵公子了。”素馨道:“再莫说起。我原非得已。那人粗恶之至,把我父亲送到城上打了,着人押着,定要来缠,不肯放我出去,终日如坐牢一般,你不要怪。”陈监生道:“我也不怪你,今日赦你出去走走。”素馨道:“怕他有人来看见。”陈监生道:“不到别处去,到你姐姐房中饮一杯何如?”素馨不好推却,只得携手出来。鸳鸯叩见了,甚觉没趣。素馨上前逐一拜见。看时,果然生得甚美,但见他:
窄窄弓鞋雅淡妆,恍如神女下高唐。
肤争瑞雪三分白,韵带梅花一段香。
素馨拜罢坐下,鸳鸯叩道:“那人可来?”素馨道:“今日不来。”鸳鸯叩道:“世上也没有似这样粗俗的,全无半点斯文气,请了姊妹就如自己妻子一般,又不肯撒漫,就笑得死个人,说的话令人听不得。”进忠道:“这样人可是作孽。”陈监生道:“禁声!莫惹他,可人儿怪!”素馨掩口而笑,起身奉了一巡酒,正开口要唱,忽听得外面一片嘈嚷之声,俱各停杯起视。只见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不好了,周大爷带人打进来了。”素馨忙往外走,只见周逢春带了十多个人打进来,竟奔素馨。素馨慌了,复跑进来。进忠恃着力大,忙上前挺身遮住,素馨便躲到床后。两个家人揪住陈监生就要打,进忠一声大喝,上前拍开手,把那人放倒,让陈监生同七官跑了。周逢春乱嚷,来寻素馨,因进忠力大挡住,人都不敢近身,众人便乱打家伙。鸳鸯叩忙上前分诉,被周逢春一把抓住去鬟,一手揪住衣领,向外边一摔,跌倒在花台边。只见他直挺挺的不动,众人忙上前看时,只见:
荆山玉损,沧海珠沉。血模糊额角皮开,声断续喉中痰涌。星眸紧闭,好似北溟龙女遇罡风;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初入定。小园昨夜东风恶,吹折红梅满地横。
妈儿、丫头忙扶他起身,只见一口气不接,面皮渐渐转黄,呜呼哀哉了。妈儿等叫起苦来,忙去叫了地方来,将周逢春并一行人都锁了,带上城去。正是:
饶君焰焰熏天势,看尔忙忙怎得逃?
毕竟不知周公子等拿到城上,后来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