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周公子钱神救命 何道人炉火贻灾
诗曰:
谁人识得大丹头,只在吾身静处求。
初向坎离分正色,再从木土叩真流。
苍茫紫气浮金鼎,次第红光贯玉楼。
婴宅养成龙虎会,凌风直上凤麟洲。
话说周逢春摔死了鸳鸯叩,地方保甲把众人锁了,送到东城察院。衙门问了口供,将凶手等总寄了监。
进忠回到寓所,见门锁了,并无一人,心中著忙。往邻家来问信,只见一个小厮躲在间壁人家,忙出来扯进忠到僻静处,道:“我家相公往刘翰林家去了,行李已发去,著小的在此等相公同去哩。”忠进即同他走过前门,往西首到手帕胡同,陈监生已差人来接。到了刘翰林寓所,陈监生迎着道:“一时不忍,遇见这等恶人,带累老兄。”进忠道:“事已至此,当早为之计,他必要攀扯的。”七官道:“又没有和他争斗,为甚扳人?”陈监生道:“他怎肯就自认?必要乱扳的。舍亲此刻赴席未回,须等他回来计较。”进忠道:“我有个盟弟,在东厂主文,此事必到厂里才得结局,我先去会他,讨个主意。殷太监家离此不远,趁此月色去走走。”七官道:“我也同你去。”陈监生道:“七兄莫去,我独坐无聊。”进忠道:“恐刘爷回来不便。”陈监生道:“不妨,此处不通内宅。且舍亲也是极圆活的。”
进忠别了出来,路本熟的,走不过十数家,便是殷太监外宅,走到门上,尚未关门,进忠向门上拱一拱手道:“府里李相公在家么?”门上道:“寻他做甚?”进忠道:“我是他乡亲,带了他家信在此,拜烦爷说声。”说完,取了三百文钱与他。门上道:“坐坐,我去请他出来。”只见进去未几,里面摇摇摆摆走出个秀士来,正是李永贞。有诗道他的好处道:
儒服裁成锦,云巾剪素罗。
脸红双眼俊,面白细髯多。
智可同苏贾,才堪并陆何。
幽幽真杰士,时复隐岩阿。
李子正走到门外,见了进忠,一把拉住道:“哥哥从那里来的?请到我家内坐。”携着手走到对街一个小小门儿,敲开来到客位里,叙礼坐下。永贞道:“自别哥哥之后,无日不念。后闻得到湖广去。及闻程士宏事坏,日夜焦心。后刘弟自扬州寄书来,说哥哥来山东送礼,一向没有回去。今日甚风儿吹到此?”进忠道:“自别贤弟,到京寻亲不遇,母亲又同王吏科的夫人回临清去了,我便同程中书上湖广去。在汉口落水,幸遇家叔救起,荐我到扬州,得遇刘弟。后鲁太监差来送汪中书的礼,路上又遇见响马劫了,不得回去,只得又到临清探母,谁知母亲又同王巡抚家眷往浙江去了。闻家叔升了蓟州州同,故来看他,顺便带了些布来卖。及到蓟州,他又丁忧回去了。我在蓟州住了这半年,闻得贤弟在此,特来看你。”永贞道:“如此说,哥哥也别母亲多年了。”进忠道:“有十多年了。”永贞道:“月姐就嫁在蓟州侯家布行里哩!哥哥在那里可曾会见?”进忠道:“我就是下在他家行里的,初时不知,后来说起才知道的。我今正是同他小叔子老七来的。”永贞道:“哥哥行李在那里?”进忠道:“不远。”永贞道:“着人去请老七,并行李发来。”进忠道:“缓些,今早才到,就弄出件事来了。”永贞惊问道:“甚么事?”进忠便把陈监生之事说了一遍。永贞道:“虽与陈家无涉,周家决不肯放他,必要扳他出来。虽然无碍,却也要跟着用钱哩。他可有条门路么?”进忠道:“刘翰林是他表兄,蓟州道是他丈人。”永贞道:“前面有个刘翰林,可是他?”进忠道:“正是。我们的行李总在他家哩。”
小厮摆上酒来。永贞叫小厮去请侯七官,进忠道:“不要请他,我坐坐即要去哩。恐陈兄心中不快,不好丢他。”永贞举杯相属,进忠道:“毕竟这事怎处?”永贞道:“打死娼妇,周掌科岂肯叫儿子抵命?就是龟子,也不过要多几两银子罢了。陈监生虽未与他争嫖,就是宿娼也有罪名,不如与周家合手,陈家谅贴他些。这事哥哥可以包揽下来,等我去处。只是口气须要放大些,好多寻他几两银子,就是城上事完,少不得也要到厂里才得结案哩。”进忠又饮了几杯,道:“我去了,恐他们等信。”永贞道:“吃了晚饭去。”进忠道:“不消了。”二人一同出来,进忠道:“别过罢。”永贞道:“我送哥哥几步,你去叫刘翰林去对城上说,若不肯,等我行牌提到厂里,不怕龟子不从。”永贞送到刘家门首道:“哥哥明日早来。”二人拱手别了。
进忠入来,刘翰林也在书房内。桌上摆着酒肴,进忠见了就要行礼,刘翰林忙一把拉住道:“岂有此理!行常礼罢。”才二人作揖坐下。陈监生道:“可曾会见令亲?”进忠道:“会见的。”刘翰林问道:“是那一位?”进忠道:“在厂里主文的李舍亲。”刘公道:“可是李子正?”进忠道:“正是。”刘公道:“他却老成停当,厂里甚是亏他,手下人却不敢胡行的。就是舍亲这事,也要到厂里才得结局,老兄可曾与他谈谈?”进忠道:“谈及的。舍亲已料得周家必不肯放,定要扳出的。”刘公道:“这自然,你虽未与他争头,到底要算个争风。就是你监生宿娼,也有碍行止。”进忠道:“舍亲也如此说。他说请刘爷出来与周掌科谈谈,令亲谅贴他些,与城上说声,处几两银子与龟子,不申送法司罢,若城上不肯,他便行牌提到厂里去结。”刘公道:“好极,城上是我敝同年,再无不依的。只是周掌科为人固执,难说话。”进忠道:“周爷虽固执,可肯把儿子去抵命?”刘公道:“有理。全仗大力为舍亲排解。”四人饮至更深,刘翰林进去。
次早,刘翰林打轿去拜周兵科。传进帖去,长班到轿前回道:“家老爷有恙,尚未起来,注了簿罢。”刘翰林道:“我有要话同你老爷面谈,进去回声。”便下了轿,到厅上坐下。半日,周兵科才出来,相见坐下道:“承枉顾,弟因抱微疴,失迎,得罪。”刘公道:“岂敢!昨闻东院之事,特来奉候。”周兵科道:“不幸生出这样无耻畜生,还有何面目见人!”刘翰林道:“世兄也是少年英气所激,慢慢熏陶涵育自好,老先生不必介怀。幸的是个妓女,不过费几两银子与他罢了。”周公道:“生出这样不肖的畜生,自己也该羞死,还拿钱去救他么!弟已对城上说过,尽法处死他,免得玷辱家门。”刘公道:“子弟不正,该家中教责为是,那有用官法的理?老先生还请三思。”开导再三,周公绝不转移。
刘翰林到觉没趣,只得回来。才到家,正欲换衣服,只见门上进来,拿着帖子道:“周相公来拜,要见。”刘公见帖上是周春元的名字。这周春元乃刘公的门生,周兵科的嫡侄,刘公遂出来相会。周春元道:“适蒙老师枉顾,家叔执拗开罪,门生特来负荆。”刘公道:“令叔太拘泥了,我因忝在同朝,无非为好,到使我没趣。才也养不才,怎么这样处法!”周春元道:“家叔心性,老师素知,岂有坐视不救之理。还求老师海涵,若有可商,总在门生身上,但凭分付。”刘公道:“龟子须要处几两银子与他,衙门中也要些使费。这事原与舍亲无干,如今说不得,也叫他帖上些。只要早些完事,免得声张。令叔可肯把儿子抵偿,且于自己官声有碍。”周春元道:“老师见教极是,这样处治甚好,敢请令亲一见。”刘公遂引他到书房中与陈监生会了,议定每用百两,周家八分,陈家二分。周春元道:“这也罢了,只是龟子须寻个人与他说定方好办。”刘公道:“我这里有个姓魏的,为人老练,到可以托他去谈谈,无不停妥的。”遂请出进忠与春元会了。说过,春元去了。
进忠同侯七官来看李永贞,到他家时,永贞已在门前等候,一同进来,见礼坐下。永贞道:“早间就要来奉候,又恐遇不见。快拿饭来吃。”茶罢,叫妻子出来拜见伯伯。三人吃过早饭,进忠将周家的话对他说了。永贞道:“事不宜迟,我们就去;只是今日原意要屈哥哥与七兄谈谈的。”进忠道:“他还不就去哩。再扰罢,且干正经事。”永贞道:“也罢,就在刘家作东罢。”叫小厮唤了三匹牲口,三人同到东院,下了牲口,来到厅上坐下。妈儿出来,见了进忠,谢道:“昨日多承魏爷救护,只是大小女自成人至今十余年,陪过多少公子王孙,也无一个不爱惜他,谁知遭此横死。”说着便假意哭起来。进忠道:“死生有数,你也不要悲伤。馨娘呢?”妈儿道:“才起来,丫头去说声,快收拾了来拜客。”茶罢,素馨出来,花枝摇曳般拜了三人,又向进忠谢道:“昨日若非魏爷救护,连我也是死了。”七官道:“他怎么舍得打你?”素馨道:“你看他那凶恶的样子,不是魏爷力大拦住,直打个粉碎。”进忠道:“就打也不过与你姐姐一样罢了,怎么就得粉碎?”大家笑了一会。
永贞取出一两银子递与妈儿道:“办个桌盒酒儿谈谈。”素馨遂邀到倦里,穿过夹道,进了一个小门儿,里面三间小倦,上挂一幅单条古画,一张天然几,摆着个古铜花觚,内插几枝玉兰海棠。宣铜炉内焚着香,案上摆着几部古书,壁上挂着一床绵囊古琴,兼之玉萧、象管,甚是幽雅洁净。房内铺一张柏木水靡凉床,白绸帐子,大红绫幔,幔上画满蝴蝶,风来飘起,宛如活的。床上熏得喷香,窗外白石盆内养着红鱼,绿藻掩映,甚是可爱。天井内摆设多少盆景,甚是幽雅。柱上贴一幅春联道:“满窗花影人初起,一典桐音月正高。”永贞道:“馨娘雅操定是妙的,何不请教一曲。”素馨笑道:“初学,不堪就正大雅,请教李爷一曲,以清俗耳。”遂取下琴来,放好在桌上,和了弦道:“请教。”永贞道:“也罢,我先抛砖。只是贻笑了。”弹了一段《梅花引》,笑道:“真所谓三日不弹,手生荆棘。荒疏久了,请教罢。”素馨又让进忠,进忠道:“惟有棋琴不解。”素馨才坐下调弦促轸,凤吟龙睛,那一段意态,先自可人。弹起来真是冰车铁马,凤目鸾音,弹了《客窗》三段,起身笑道:“巴人下里,贻笑大方。”三人啧啧称赞。
一会摆上酒来,永贞道:“请你妈妈来同坐。”丫头道:“他打发司里差人去了,就来。”四人饮了一会,妈妈才来。永贞道:“差人来做甚么?”妈儿道:“我家是原告,他们反来我家需索,吵得不耐烦。人已死了,还要花钱!”永贞道:“早哩,俗说:人命官司两家穷。若问到成招时,你也得好些钱用哩!”妈儿道:“打那里来?自大的死了,他都躲着不敢见客,钱也没一个,见面把甚么使用?今日到打发过两三次了!”永贞道:“早得很哩!要盘十三个衙门才得完哩!”妈儿道:“罢了,再盘几个衙门,我到好被他盘死了。”永贞道:“我到有个说法,不知你可依我?”妈儿道:“李爷分付,自然是为我的,怎敢不依?”永贞道:“自古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势争。他是个官长的公子,怎肯让他抵偿?且到差人就不敢惹他,自然来你家要钱。他必是到城上说过分上了,所以只是迟延。岂有人命到此刻还不差人来相验的?不如依我说,教他处几两银子与你,再寻个人,还干你的事。若再迟几日,法司■泷问问,题个本发下几两烧埋银子,不怕你不从,那时岂不是双折贴么?”妈儿道:“人也曾劝我如此,只是女儿死得苦。”进忠道:“你女儿也是病久了的,你若舍不得,就买个好棺木,装着放厚些,做个把功果与他就是了。料你如何弄得过他?你若肯依,都在我们身上,包你便宜。”妈儿便叫龟子来,商议停妥,三人又饮了一会才散。
进忠别了永贞,来到刘家,与刘翰林、陈监生说了。刘公便叫人请了周春元来,说定共处二千两,周家出一千六百,陈家出四百,凭他们用,只要早些完事。进忠带了银子到李永贞家来,永贞把了六百两与龟子,城上同兵马司一处一百,厂里也用了一百,各衙门使用了一百,打点停妥。当官审过,作“久病未痊,因下台基走失了脚,误推跌伤死”论。把家人们重责四十,断十两烧埋银子与龟子,差人押着收殓了。周、陈二人各问了个杖罪,纳赎了事。上下共用了千金,永贞落了一千两,送侯七官一百两为盘费,余者与进忠均分。这才是:
杀人偿命古来传,不论冤仇只要钱。
说甚天高皇帝远,大明律在也徒然。
是日,进忠同七官便搬到永贞家来住。次日,七官辞了回去,进忠送到城外,临别嘱咐侯七道:“嫂子若到宝坻去,你务必来把信与我,我同你去耍些些时;若没有去,你也寄个信来,千万勿误,我在此专等哩。”七官答应去了。进忠终日望信,总不见来。
又过了有半个月,刘家妈儿得了银子,特备了酒席,来请进忠与永贞酬劳二人,遂叫了牲口到东院来。妈儿同素馨出来迎接。厅上摆了三席,旁边一席,吃过茶,戏子进来。永贞道:“你费这些事做甚么?一桌子坐坐就罢了。”素馨道:“前日动劳二位爷,没甚孝敬,今日新来了个妹子会做戏,特请二位爷来赏鉴赏鉴。”进忠道:“恭喜!我们总不知道,少贺你,反来叨扰。”永贞道:“还有何客?”妈儿道:“还有一位水相公,是馨儿新相处的,山西人。丫头,去请水相公来。”少顷,水客人出来相见,其人生得魁伟长大。妈儿举杯安席,三人谦让。素馨道:“水相公虽是远客,却在此下榻,自不肯僭,况今日之设,原为二位爷的。”谦了半日才坐,进忠首席,水客人坐了二席,永贞是三席。素馨同妈儿一席在旁相陪。吃了汤,戏子上来请点戏。进忠点了本《双烈记》,乃韩蕲王与梁夫人的故事。那新来姊妹做的是正旦,果然音律超群,姿容绝世。只见: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眼桃腮,杨柳树下心蕙性。歌喉婉转,真如枝上莺啼;舞态翩跹,恰似花间凤啭。腔依古调,音出天然。高低紧慢按宫商,吐雪喷珠;轻重疾徐依格调,敲金戛玉。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岫。
那女子只好十四五岁,乃吴下人,妈儿用银四百两买来的。唱至半本,住了戏,上来送酒。进忠问他多少年纪,叫甚名字,那女子道:“我今年十五岁了,名叫素娟。”进忠调调他,他便故作羞态。进忠本是个歪货,被他引动了,十分爱惜,素馨便在旁撮合,一时动了火,遂允他梳笼。戏完后,又坐了一会才散。
次日,进忠取了五十两银子、四匹尺头送到院中,妈儿备了酒席,李永贞推有事不来,就是进忠与水客人二人,晚间花攒锦簇的饮酒行乐,进忠着意温存。谁知这素娟已经梳笼过二次了,众人将进忠灌醉,送入罗帏。那女子半推半就,故妆出处女的腔调来,香罗帕只苦了(又鸟)冠血当灾。进忠是醉了的人,那里觉得?正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那水客人也是个直爽人,二人甚相投契,终日便不出院门,昏迷住了,并连行李也发到院里来。
一日,正与水客人斗牌,只见一个小厮,拿了封书子同名帖,进来道:“这是尚宝王爷的书子。”水客人见了帖子,上写着“眷生王习拜”。拆开书子看时,原来是荐个修炼的人与他的。那王习乃内阁王家屏的儿子,与水客人同乡,因水客人平日好谈外事,故荐与他。水客人道:“请进来。”小厮出去,领了一个道士进来。那道士怎生打扮?但见他:
五明扇齐攒白羽,九华巾巧簇乌纱。素罗袍皂绢沿边,白玉环丝绦系定。
飘佛美髯过腹,露光两目明星。谈玄说性假全真,说谎脱空真马扁。
那羽士进来,水客人下阶相接,叙礼坐下,水客人问道:“请教先生仙乡法号?”道人道:“小道姓何,贱字太虚,久在终南修炼,不理人事。承周、王二公屡招出山。昨在周府得遇王公子,他老相公有些贵恙,相邀同来。久仰老丈尚玄,特来奉谒。”水客人道:“在下平生至爱玄理,恨未遇明师,终是面墙;今得老师下降指迷,幸甚,幸甚!不弃愚蒙,敢求大教。”那道士便张眉铺眼,做出那有道的样子来。水客人平日最喜这等人,况又是王公子荐来的,更觉十分恭敬,问道:“便饭一谈,请教先生茹劳是荤素?”太虚道:“这到不论,随缘而已。”水客人便叫小厮去买新鲜肴馔,后面卷里烹起好茶,邀他到后面与进忠等见礼坐下。
水客人便请教太虚。太虚道:“小道所炼者乘鸾跨鹤之事,但不可以言传,至于旁门小术,特易易耳。”水客人道:“乘鸾跨鹤,乃先生之大道,我等愚蒙,安能企仰?只求一保身补益之方足矣。”太虚道:“要求补益,何用他求,即眼前便是良方,请听小道说来:
(此处删300余字)
那何太虚料他在妓馆中,必是个好色的,故说此事一段,采战的言语掀动他。那个水客人满心欢喜,十分称赞。
吃过饭,又坐下闲谈,谈及外丹炉火之事,大虚道:“这虽是旁门小道,却也非同容易。”进忠道:“倘不吝教,望示一二。”太虚道:“二公请静坐,听我道来:
金丹之理真玄妙,也要功夫同大造。神仙藉此积阴功,颠倒五行成至要。得真铨,却交火里钟金莲。坎从离里求真汞,木向金中乞善缘。桃结于亥子,交时真永死。铅中玉露长萌芽,万颗明珠生釜底。发光华,阳精聚处长金花。三五二八阴魂尽,牵转牛儿到故家。到故家,须把捉,莫使心猿空发作。无明一点起昆仑。顷刻丹心尽锁灼。要存神,黄婆运水鲜氛尘。灵明打叠如珠走,大地乾坤总是春。真可乐,龙虎皆驯成大药。丹成九转得玄功,黄白从心归掌握。”
进忠道:“先生玄谈至理,我辈凡人,一时不解,先生何不一试,以开愚蒙。”太虚道:“此小术耳。我有金丹,可以起死回生,要点化何难,取火来!”两个姊妹听见可以点化出银子来,都要看,连忙叫丫头扇火,将大铜炉架起。太虚起身要洗手,丫头捧了水来,一个小小白铜盆。太虚道:“这盆有多重?”妈儿道:“只好二斤重。”太虚遂碎碎剪开,将一个瓦罐用盐泥封固了,放在火中,将铜片慢慢放在罐内,大火熔化。向葫芦内倾出几丸红药丢在里面。忽然一阵黑烟上来,人都闭了眼站开。少刻烟尽,将罐子取出倾在地下,取火并灰铺上。过了一刻取起,却是一个大饼子,果然是松纹细丝银子。众皆大喜,遂把他当活神仙奉承。
太虚洗了手上席饮酒,酒量甚大,也会调笑玩耍。进忠道:“先生既有此神术,何不济救贫人?”太虚道:“济人原是仙家的本意,却也要有缘,那人有福,方受得起。”水客人道:“小子有缘得遇先生,意欲拜为门下。”太虚道:“也不须如此,我看二公俱有大福,若有本钱,可为二公做一炉。”进忠道“可要择地?”太虚道:“若二公要学,非深山修炼不可。然山人大道已成,无施不可,只须净室足矣。”素馨道:“我后边有座小园子到还清净,不知可用得。”太虑道:“同去看看。”
众人同到后面来,只见一所小小园亭,也有几种花木,中间三间茅亭,尽是幽雅。太虚道:“用得,只是将墙加高些罢了。”复来饮酒。二人问道:“要用多少银子?”太虚道:“大丹非万金不可,如今且代二公做一分看,成了,可有万金之得。先用母银一千两,药本三百两。”进忠等欢然允诺,与水客人各出一半。也是他二人合当晦气,撞着他。当将银子兑出,便留他在院中宿。晚间又对二人说几个口诀。各自归房试验,果然房术有加倍之功,越发奉之如神。
次日开单置药,将院墙加高,草亭上按卦位支起百眼风炉九座,将银子化成大饼,百两一块,放在炉内。九日后取起看时,满周围都是小珠儿。太虚道:“二九后珠儿渐大,三九后珠儿更大,母银色便暗了,不似以前光亮。到四九时将珠儿敲下,不用母银,交五九便不取起,每日只加火三次,功满自成。”三人复来饮酒取乐,每日如此。
一日已是六月中旬,众人乘凉,至二鼓方睡,正睡熟时,忽听得辟朴之声,丫头起来喊道:“不好了,那里火起了!”进忠并水客人慌忙起来,水客人道:“这是后面。”二人忙来到园中,只见烈烈烘烘的烧起。众人忙上去扑灭。再来寻何太虚时,早已不知去向了。再看丹炉,已倒在一边,母银也不见了。二人大惊,跌足叫苦。正在喧嚷,只见东厂缉事的人进来,将龟子一索锁去。正是:
黄芽白雪成乌有,白虎丧人又降灾。
毕竟不知此火从何而起?龟子拿去怎生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涿州城大奸染疠 泰山庙小道怜贫
诗曰:
乐事从来不可常,莫教事后始商量。
钱财散去汤浇雪,时运低来虎化羊。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定生殃。
咬钉嚼铁铮铮汉,到此闻知也断肠。
话说东院火起,惊动了东厂缉事的人,将龟子锁去。众人扑灭了火,忙将丹炉拆去,在灰里寻出母银来看时,都是黑的,毫无光彩,如煤炭样,敲时,应手而碎。原来他是用的瘦银法,把真魂都提去,留下些糟粕来。先那珠儿,就是银子的精华,总被他提尽,放起火来,从闹处走了。二人悔恨不已。正是:
九转金丹可救贫,痴人遂耳起贪心。
他今果有神仙术,不自焚修肯授人?
进忠料得事体不好,把行李丢下,趁月下躲到李永贞家来。永贞起来相见,笑道:“我从未见嫖客半夜出来。”进忠道:“不好说得,又弄出件事来了。”永贞道:“甚么事?”进忠一一告诉他。永贞道:“这事却有些费事哩!禁城内失火,就该个杖罪,再有这件事,就要问军哩!到有些缠手哩!”想了一会道:“有了,你只躲在我家,不可出去,就有人知道你在此,也不敢来拿你。”进忠道:“我去把行李发来。”永贞道:“你去不得了,你一去,他就不放你了。等消停些时我着人去取罢。”遂领他到后面一个小书房里坐下,分付家人道:“拿水来与魏爷洗浴,你去把缉捕上的人叫个来。”小厮去了一会,叫了个人来。永贞出来问道:“何处失火?”缉捕道:“东院刘家。”永贞道:“可曾报厂哩?若没有报时就瞒了罢。”缉捕道:“瞒不得了。才拿了龟子去做了一绳,已招出是两个嫖客烧丹失了火的,人都知道了。”永贞道:“既如此,须速去拿住人,莫放走了。”那人应声而去。
到天明时,永贞进厂打听了回来,对进忠道:“龟子已招出你二人来了,水客人已拿去问过,收了监,正在外头拿你哩!素馨等已召保在外。哥哥只是莫出去,包你无事。”
过了数日,厂里已将水客人拟定军罪,申法司。水客人买上嘱下,正是钱可通神,题准捐赎,纳了七千担米,便释放出来。坐了两个月监,将万金资本都花为乌有,只落得罄身人回去。龟子责罚放去。进忠因未拿到,出了广缉批文在外,完结了事。
进忠又过了些时才敢出头,便来院中发行李。到了厅上坐下,半日总不见有人出来。只得走到里面。妈儿看见道:“好人呀!弄出事来你就躲了,带累我家打板子、花钱。”进忠道:“如今都不必说了,娟娘好么?”妈儿道:“不在家,陪酒去了。”进忠道:“我在他房里走走,我还有行李在此。”妈儿道:“不必进去,我叫人取来还你。”进忠心内好生不快,竟向里走。妈儿拦他不住,直走到房门首,只见素娟陪着个秀才坐道。进忠道:“我特来看你的,为何回我不在家?”素娟道:“你前日不躲我,我今日也不躲你!”说毕把脸转向别处,不睬他。进忠忍着气问道:“我的行李在那里?”素娟道:“在那里不是。”遂叫丫头搬了出来,乱掠在地下。进忠取出钥匙来,开了箱子看时,衣服散乱,银子一封也没有了。进忠道:“我的银子那里去了?”素娟道:“你银子在那里的?有多少?”进忠道:“在这箱子里的,六百两又八十四两。”素娟道:“亏你不羞,你交与谁的?既有银子,你当日不为不发去,还放心丢在人家,过两三个月,你把谁看见的。”进忠气得暴躁道:“你偷了我银子还赖哩!”素娟劈面啐道:“没廉耻的!来赖人,反说人赖你的银子。”进忠气狠狠的要打他,又怕做出周逢春的故事来,只得忍住了。素娟越发恶言秽语的乱骂,进忠气不过,打了他一掌,妈儿同素娟大喊道:“你同光棍来我家烧甚么丹,做假银子把我屋都烧了。你逃走了,我为你打了两三个月官事,花了许多银子。如今事平了,你反来我,同你到官堂上还你银子。”二人扯住进忠碰头乱骂。那秀才忙出来劝住,把妈儿并素娟拉开,说道:“这事是老兄欠些礼,你当日若将银子交点与他,他却说不得不还你;当日既未交与他,如何问他要?就是真有这宗银子,如今也说不得了。天下岂有将银子放在人家嫖的礼。老兄请回罢,炒闹出去,反要被子弟们笑。”进忠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叹口气,叫人把行李搬到永贞家来,坐下来都气呆了,午饭也没有吃。
将晚,永贞回来,见了进忠,问道:“哥哥为何着恼?”进忠道:“再莫说起,可恨刘家那淫妇把我银子偷去,反辱骂我,明日到城上告他去。”永贞道:“不可。他们娼家行径总是如此,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何在乎你一个。你原不该把银子放在他家,告也无用。况现出了批缉你哩,你若去告他,反要题起旧事来,那时到不妙了。不如省些事罢。”进忠想了想,也知无益,也只得歇了。情绪昏昏,未晚便睡了。想道:“这也是我不听好人之言,至有今日。当日妻子原劝我安居乐业,我不听他,要出来,如今将千金资本都费尽了,只落得一身落泊,要回去,有何面目见他?”翻来覆去,睡不安枕。此时正是晚秋天气,但见一帘细雨,四壁蛩声,好生凄惨的景况。正是: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正直授衣时节,归期未必。排闷全凭一醉,酒醒后、愁来更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共摘。拥着衾儿,独自怎生将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儿了得。
进厚恼闷了一夜,次日来辞永贞要回去。永贞道:“我也不好久留哥哥,只是我此刻囊中羞涩,哥哥再宽住几日,等我看厂里有甚事,寻个好头儿照顾哥哥,得两百金做盘费,再去何如?”进忠只得住下。永贞买了些绸绢代他做冬衣,见他终日愁闷,又去寻几个相好的,陪他到庙上各处消遣。进忠原是个旷达的人,遂又丢下心来。
一日,闲游了一会,回来吃午饭,敲门,丫头开了门进去,再不见他出来。等了半日,也不见拿饭出来。进忠心内恼闷起来,就睡在椅子上。午后,永贞回来道:“哥哥何以独睡?”进忠道:“回来饿了,不觉睡去。”永贞忙家去对妻妇道:“哥哥还未有吃饭哩!”他妻子道:“正吃饭时,他出去了,叫人撑前伺后的,那有这闲人来伏侍他?若等不得,不会往别处吃去。”永贞嚷道:“胡话!乱说!他是我哥哥,就是个外人,也不可怠慢。”妻子道:“是亲不是亲也来作家公,我来时也没有听见有个甚么哥哥,半路上从那里来的?他有钱时就认不得兄弟,如今没钱就来我家等饭吃了,我没这些闲饭养人。”他两口儿吵闹起来。
原来这内室逼近书房,一句句都被进忠听见,心中焦躁起来,道:“罢了!我魏进忠也是个男子汉,千金都挥尽了,却来寄食于人,去罢。”忙将行李收拾起来,背上就往外走。永贞知道,急忙出来,一把扯住道:“哥哥往那里去?”进忠道:“久住令人厌,去之为是。”永贞道:“哥哥,你我是何人,不要听那不贤之妇的胡言,我陪哥哥的礼。”进忠道:“终无不散的筵席,连日多扰,兄弟莫怪。”永贞料他决不能留,飞奔家中,取了三十两银子,赶出来,揣在进忠袖内道:“我本意要留哥哥多住一日,多凑点盘缠你回去;既然哥哥见怪,决于要行,这些须之物哥哥笑纳罢。只是未得尽情为恨!如今哥哥到何处去?”进忠道:“先到宝坻看看姨娘,顺路南去。”永贞道:“见姨娘代我请安,便中务须捎个信来。”二人同行到哈哒门外酒馆中饯别,进忠终是郁郁不乐。酒罢,二人洒泪而别。正是:
高馆张灯酒半醒,临歧执手惜离群。
只因花底莺声巧,至使天边雁影分。
进忠别了永贞,寻个客店安下。次早复进城买了些礼物,雇到宝坻的牲口。才出城,只见一簇花子拦住个出京小官儿的家眷讨钱,被那不知事的家人打了他,他们便一窝蜂聚起有三四百人,齐来乱打乱嚷,将女眷们的衣服都扯坏了。直闹到日中,乱抢东西,只等散了几串钱才散。进忠才得上路,赶到宿店,已是日落。卸下行李,再摸袖内银包,已不见了,左摸右摸都没有,只见袖底有一个小洞,五六层衣服总透了,原来被爬手剪去。细想道:“是了,就是从花子闹时剪去的。幸得买东西剩下的两许散碎银子还扎在汗巾内,未曾拿去。”心中好生烦恼,熬煎了一夜。
次日清晨打发了房饭钱,上了牲口赶路。将晚到了宝坻,赶到石林庄。到了庄上,打发牲口去了。通过名姓,少顷,走出一个小官来。迎接到厅上见礼。茶毕,叙起来,原来是他姨娘之子。请进忠入内,陈氏出来相见,问了一番。陈氏道:“自别了姨娘,日日望信,总不见来,还指望再得相会,不觉别了十五六年,今见官人,甚是伤心。”说着不觉泪下。进忠道:“当日我们去时,表弟还未生哩。”陈氏道:“生他那年,公公就去世了。次年他父亲也亡故了。月儿又嫁了远去。我又多病,家里事无人照管,也比不得当日了。”进忠道:“月姐可曾家来?”陈氏道:“今年三月来家,住到八月才去的。昨有人来说,已养了个儿子了。他说你在他家住了许多时,说你进京去了,就要来看我哩!哄我终日望你,怎么到此时才来?”进忠道:“因在京有事,担搁至今。”少顷,丫头摆上酒来,三人共酌。饮毕,送他到前面房里安歇。进忠暗恨七官道:“我待他不薄,他如何误我大事?月姐来家,就不捎个信与我。我若早来,还有许多快乐,也不至费去这宗银子,也不至受那恶妇的气!”心中悔恨不已。这正是:
自恨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惜芳时。
繁英落尽深红色,绿树成荫子满枝。
次日,到庄前庄后闲步,庄上还有认得的,都来相见。只见庄上的光景萧条,颇不似旧,田也荒得多了,树木也凋零了,房屋也多倒塌了,羊栅内只好有三五百只羊了,牧童只有一个是旧人。又走到当日结义处看看,与牧童对坐话旧,不觉凄然泪下。想起当日刘、李以关、张自许,刘禺不知刻下何如,永贞虽稍稍得意,又遭那恶妇,致我不能久住,可见人心不古。闷闷而回。
无奈一冬雨雪连绵,不能起身,直至腊月下旬方止。陈氏坚留住进忠过了年去。除夕在里面守了岁,出来睡觉,想起去年今日同月姐行乐,如今他那里知道我在这里凄凉,只好了七官快活。思想了一会,昏昏睡去。梦到家中,如玉接着,夫妻欢乐,拜见过丈母。如玉道:“你去后,我生了个儿子。”叫乳母抱来看时,如粉妆玉琢的一般,进忠抱着甚是欢喜。顽耍一会,乳母抱去。二人上床就寝,百般恩爱,共诉离情。正自绸缪,忽听得一声(又鸟)唱惊醒,依旧是孤衾独抱。昏沉了一会。正是:
江海飘零,风尘流落,恨天涯一身萧索。昨宵除夕,梦到家园行乐。最伤心,遮莫邻(又鸟)惊梦觉。十载难逢知己友,三年到与身心却。向深林、且听子规啼,归去着。
进忠定了片刻,想道:“我虽费了丈母麦价,家中尚有千金可偿,我妻子是个贤慧的,谅不怪我,不如回去罢。”一念乡心,收煞不住,只得勉强起来,贺了各处的节,饮了两三日春酒,捱过了初三,定要起身。陈氏苦留不住,送了他十两盘费。新年没长行牲口,只得短盘到涿州再处。
别了姨娘,不日到了涿州。天晚了,客店俱满,直到路尽头一家,两间小店尚空,只得打发了牲口,去卸下行李安下。店中只得老夫妻两个。进忠是辛苦了的人,一觉睡去,到半夜时被狗叫惊醒了。听得房内有响动,猛睁开眼,见壁上透进亮来,即忙爬起来看时,见后壁上一个大洞,原来是篱笆被贼巴开。再看行李、衣服尽无,只丢下一件绵袄、一条被。忙敲起火来照时,裤子落在地下,只得拿起来穿了,坐待天明,心中好生气苦。丝毫盘费俱无,如何是好!便寻店家炒闹,要喊官。邻居皆来劝阻,有那解事的道:“老兄,你看他这两个老朽,已是与鬼为邻的人,就送到官,也不能夹打他。万一逼出事来,反为不美。不如且住在他店里,叫他供给你,速去访到贼再处。”进忠也没奈何,只得住下来,好生愁闷。自出世以来,从没有受过这样苦,虽经过几场大难,却也没有吃着苦,这逐日的粗粝之食,何曾吃过,那能下咽?
不觉过了十数日,酿出一场大病来,浑身发热,遍体酸疼,筋都缩起来难伸,日夜叫喊。有半个月,忽发出一身恶疮来,没得吃,只得把被当出钱来盘搅。过了几日,疮总破了,浓血淋漓。店家先还伏事他,后来见他这般光景,夫妻们撇下屋来不知去向。进忠要口汤水也无人应,只得捱了起来,剩的几百文钱渐渐用完了。邻家有好善的便送些饭食与他,后来日久难继,未免学齐人的行境。幸的天气渐暖,衣服薄些还可捱得,只是疮臭难闻,邻家渐渐厌他臭味,虽讨也没得。一连饿了两日,只是睡在地下哼。有一老者道:“你睡在这里也无用,谁送与你吃?今日水陆寺里施食,不如到那里去,还可抢几个馍馍吃。”进忠哼着道:“不认得。”老者道:“进了南门,不远就是。”进忠饿不过,只得忍着疼捱起来,拄着竹子,一步步捱进城来。已到寺了,只见许多乞儿都在寺门前等哩。见门外已搭起高台,铺下供养。到黄昏时,众僧人上台行事。只见:
钟声杳霭,幡影飘摇。炉中焚百和名香,盘内贮诸般仙果。高持金杵诵真言,荐拔幽魂;手执银瓶洒甘露,超升滞魄。观世音合掌慈悲,焦面鬼张牙凶恶。合堂功德,画阴司三途八难;达殿庄严,列地狱六道四生。杨柳枝头分净水,莲花池里放明灯。
直至二更后,法事将完,众僧将米谷馒道斛尖等物,念着咒语乱抛下来,众花子齐抢。正是力大者为强,进忠也抢到几个馒首,捱不动,只得就在山门下睡了一夜。只听见同宿的花子相语道:“明日泰山庙有女眷来游玩,我们赶趁去。”
次日,进忠也捱着跟了来,见那泰山庙真盖得好。只见:
金门玉殿,碧瓦朱甍。山河扶秀户,日月近雕梁。悬虾须织锦龙帘,列龟背朱红亮
。廊庑下,磨砖花间缝;殿台边,墙壁捣椒泥。帐设黄罗,供案畔,列九卿四相;扇开丹凤,御榻前,摆玉女金童。堂堂庙貌肃威仪,赫赫神灵如在上。
进忠同众花子进庙,来到二门内,见一块平坦甬道,尽是磨砖铺的,人都挤满了。两边踢球、跌搏、说书、打拳的无数人,一簇簇各自玩耍。士女们往来不绝。烧香的、闲游的,鱼贯而入。众花子坐在前门,不敢进去,只等人出来,才扯住了要钱。有那好善的还肯施舍,那不行善的便乱骂。还有一等妇女,被缠不过,没奈何才舍几文。一日到晚,会要的讨六七十文。进忠一者为疮疼挤不过人,二则脸嫩不会苦求,止讨得二三十文,买几个馍馍并酒,仅够一日用。日以为常。
一日,来了个大户家的宅眷烧香,进忠扯住求化,只见内中一个老妪道:“可怜他本不是个花子,他是外路客人,被贼偷了,又害了病,才得如此的。”众女眷都也可怜他,分外多与他些钱。众花子还来争抢,进忠只落了二百余文。原来这老妪,就是那开饭店的房主人,进忠记不得他,他却认得进忠。这进忠本是个挥洒惯了的人,就是此时也拿不住钱,二百多钱到手,一日也就完了。天晴时日日还有得讨,天阴就忍饿了。
在庙中混了有两个多月,不觉又是四月中。每年十八日,大户人家都有素食、银钱施舍三日,众花子便摩拳擦掌,指望吃三日饱。及到了十五日,大殿上便撞钟擂鼓,启建罗天大醮道场。怎见得那道场齐整?但见:
凌虚高殿,福地真堂。巍巍壮若蕊珠宫,隐隐清如瑶岛界。幡幢日暖走龙蛇,箫管风微来凤。传符咒水,天风吹下步虚声;礼头拜章,鸾背忽来环佩响。香烟拂拂,仙乐泠泠。碧藉蟠桃,五老三星临法会;交梨火枣,木公金母降云车。写微忱,表白高宣;答丹诚,清词上奏。海福山龄,愿祝元君无量寿;时清物阜,祈求下土有长春。
午斋后,众信善整担的挑了米饭等进来,各家堆在一处,将上等的供给道士,也有鞋袜的,也有银钱的,也有布匹、手巾、扇子的不等。每人一分,俱有咸食汤饭馍馍。两廊下行脚的众僧道并各斋公,俱留斋并衬钱五十文。其次分散众乞丐,每人米饭一碗,馒首四个,咸食汤一碗,钱五文。起初还是捱次给散,后来众乞儿便来乱抢,斋公们恼了,都丢在地下,听他们乱抢。那有力的便抢几分去,无力者一分也无。进忠挤不上去,只抢了一个馒首。众人把白米饭抢撒得满地,都攒在西廊下吃。那抢得多的便扬扬得意,见进忠没得吃,反嘲骂他不长进。进忠忍着饿,望着他们吃。
众人正在喧嚷,只见从大殿上摇摇摆摆,走下个少年道士来,到西廊下过。那道士生得甚是清秀,只见他:
头戴星冠,身披鹤氅。头戴星冠金晃耀,身披鹤氅彩霞飘。脚踏云头履,腰束紧身绦。面如满月多聪俊,好似蓬莱仙客娇。
那道士法名元朗,俗家姓陈,年方二十,生得十分聪俊,经典法事,件件皆精,乃道官心爱的首徒。其人平生极好施舍,他一头走一头看众花子抢食,及走到进忠面前,见他蹲着哼,没得吃,便问道:“他们都吃,你为何不吃?”进忠道:“我没有得,不能抢。”众花子道:“他是个公子花子,大模大样的要人送与他吃哩!”又一个道:“他是个秀才花子,妆斯文腔哩!”元朗将他上下看了一会,道:“你随我来。”进忠慢慢撑起,捱着疼跟到他房门首来。元朗开了门,取出四个馒头、一碗素菜,又把一碗热茶与他,道:“可够么?若不够,再与你些。”进忠道:“多谢师父,够得狠了。”元朗道:“你吃完了再出去,不要被他们又抢了去。”又向袖中取出两包衬钱来与他,竟上殿去了。进忠吃那馒头素菜,与赏花子的迥不相同。进忠吃毕出来,仍旧蹲在廊上。
几日醮事完了,天气渐热,烧香的并游人都稀少了,又无处讨,众乞儿是走得的都去了,只剩他们这疲癃残疾者,还睡在廊下,臭味难闻。道士求捕厅出示,着地方驱逐这起人动身。元朗便只叫进忠到后面一间空屋里睡,又把了条布裤子与他。天睛出去求乞,天阴便是元朗养他,这也是前生的缘法。进忠求乞无已,他也并不厌他;若进忠不去,务必留东西与他吃。
一日天阴,正值元朗外出,进忠来寻他,走到房门前,见门销了,便望外走,却却遇见老道士,喝道:“甚么人?来做甚么的?”进忠道:“寻陈师父的。”老道士道:“胡说!你是来偷东西的。”进忠道:“老爷,青天白日,何敢做贼?你看我这般形状,可是个做贼的。”老道士大怒道:“你还胡说!”走上前一脚把进忠踢了,滚到阳沟里,老道士恨恨而去。正是:
才沾膏雨滋芳草,又遇严霜打落花。
毕竟不知进忠滚入沟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河柳畔遇难成阉 山石边逢僧脱难
诗曰:
祸福之生不偶然,也须一着在机先。
只知悻悻全无畏,讵意冥冥别有天。
祸事临身逢鬼蜮,福星照命遇仙缘。
劝君不必多劳碌,辜负日高花影眠。
却说老道士把进忠踢下沟去,疮都跌破了,又沾了一身臭水,挣也挣不起来。却好元朗回来看见,问道:"你怎么跌在此的?"进忠道:"我来寻师父的,见锁了门,我便出来。遇见老师父,疑我做贼,把我踢倒在此,望师父搭救。"元朗便去叫了道人,扶他起来,取水来代他冲净身上,又把件旧布褂子与他换了,盛两碗饭与他吃,说道:"你在后面歇歇再来。"老道士犹自不悦。元朗道:"人生何处不行方便,济人之难,胜似修持,他一人能吃你多少?我看此人像貌,定非终于落拓的。"老道士道:"等他做了官,来报答你。"元朗笑道:"我岂图报才周济他的?祖师经上不云:'发一怜悯心,周遍婆娑世界。'这人若病好了,愁他没碗饭吃么!"老道士平日最爱他,虽心中不快,却又不好再说他,只得罢了。
进忠捱到后面,元朗又叫道人送个草与他打铺,晚间自己送了三百文钱与他,说道:"我明日要下乡收租,有十数日才回,这三百文把你盘搅。我已分付过道人,叫他每日送饭你吃。你不可再到我房里去,恐老师父恶你。我回来自然看顾你。"进忠道:"多承师父厚恩,异日衔环结草,补报万一罢!"元朗道:"不要说这话,但愿你早早疮好罢了。"说毕而去。
初起道人还逐日送饭与他吃,后来老道士知道便禁止了。那三百文钱不几日用完了,依旧忍饿。此时正当五月,天气甚长,一日到晚饿得腹痛,捱到街上,人人掩鼻;到人家门首,非嚷即骂。进忠只得坐在地下,思想到:"身上无一值钱之物,只有手上这颗珠子还值些钱。"那珠子自得病后恐人看见,常把泥土涂在上面,遂拿过来洗净,依旧光明夺目。睹物思人,不觉眼中流泪道:"珠子呀!想你在佳人手里,常与玉体相偎,我魏进忠得月姐相爱,与他并肩叠股,粉香脂色,领略俱尽,与你一样。我如今流落尘埃,与你包在泥内总是一样,代你洗去泥,依旧光明,不知我可有个光明的日子!"一头想,一头哭,又舍不得当去,道:"罢!就死我两个也在一处"。又转想道:"我徒然饿死,这珠子终落他人之手,不如当了,或者将来还有取赎之日。"于是硬着心肠,捱了来寻当店。
走上大街,只见一座大门旁边有个当店,只得慢慢走进去。柜上人喝道:"不到散钱的日子,来做甚么?"进忠道:"我不是讨钱的!"柜上道:"不是讨钱是撞日朝子的。"进忠道:"我来当银子的。"柜上人笑道:"拿来看!"进忠将珠子解下,放在柜上。那人见了,惊讶道:"好东西!你做花子,怎得有这东西?必是偷的!"那一个人道:"他本不是个花子,他是过路的客人,被贼偷了,后又害起病来,流落在此。前日当被就是他,这自然是他带着的。"又一人接去看道:"必是偷来的,快赶他出去。"小厮们乱推乱打的赶了出来,也不还他珠子。进忠气得没法,路旁人闻之也不服。
忽听得人说道:"站开些!公子来牙祭了。"进忠候他下了轿,见是个青年秀士,向看门的道:"为何容乞丐在门首?"进忠忙跪下道:"小人是诉冤的,求公子救命!"公子道:"为甚事?"进忠细细说了一遍,旁人皆道实有此事。公子便进来向柜上人要珠子看,柜上人不敢隐瞒,只得拿出递与。公子看了道:"果然珠子好,叫他进来。"进忠入内跪下,公子道:"起来。这珠子可是的?"进忠道:"正是。"公子道:"你这珠子是那里来的?"进忠道:"小人也曾有千金资本,因连年失事,被困在此。这珠子是小人自幼手上带的,也是无奈才来当的。才柜上说我是偷来的。"公子道:"就是偷的,我们也不应白拿下来。我想你不若卖与我,还可多得几两银子。"进忠不肯,公子道:"你既不肯,就当十两银子与他罢。"进忠拿了银子,谢别公子,欢然出来。先去换些钱到酒饭铺内吃了一饱,思量算计,想不出个法来。忽想道:"我本钱费尽,又染了一身疮,与乞儿一般,纵走遍天涯也无安身之处,不如还归家去,虽受丈母妻子的气,到底还有些田房,尽还可过活,只好忍些气回去。"为是一念,乡心又动,便去买了些布回庙中来。途遇元朗回来,问道:"这布是那里的?"进忠一一告知。元朗道:"既有家,自然回去为是。"进忠便把布送到成衣铺里,做了几件衣服,又买了头巾鞋袜。
谁知众花子都知他有了钱,便来拉他去吃酒。进忠的银钱都收在元朗处,遂说道:"身上半文俱无,不好去得。"众乞儿道:"我们请你,代你饯行的,不要你出钱。"进忠推脱不得,只得同去。吃了一日酒,回来置备,不数日收拾停妥,来辞元朗。元朗道:"看你一貌堂堂,正在壮年,定有进步。你的银子我已代你都夹碎装在搭包内了。"又把件蓝布道袍、零用钱一千文与他,又分付道人备饭与他。
次早吃了,走到方丈,叩谢了老道士与元朗,又谢了道人,洒泪而别。背上行李,慢慢出城来,及到人家尽处,早有众乞儿在此伺候着他。他要从大路走,众人却拉他走小路,道:"这条路近多哩!咱弟兄们有壶水酒代你饯行,管你到家得快。"进忠被众人拉得没法,只得同着走了一会。只见前面一道大河阻路,众人搀着进忠到柳荫下,将几罐子酒,荷叶包的菜拿出来,你一碗我一碗,把进忠灌得大醉睡倒。众人动手把他剥得赤条条的,抬起来向河心里一掠,大家分散了行囊,飞跑而去。
那水急如飞箭,一个回旋将进忠送到对面滩上。那滩上有两只狗在那里,忽见水里推上一个人来,那狗便走来,浑身闻了一会。那进忠是被烧酒醉了的人,又被水一逼,那阳物便直挺挺的竖起来。那狗不知是何物,跑上去一口,连肾囊都咬去了。进忠醉梦中害疼,一个翻身复滚下水去,一浪来打下去,竟淹得晕死过去了。正是:
可怜半世豪华客,竟作波中浪荡魂。
进忠被水淹死,一灵不冥,远岸而行,走到一个隘口,见有一条路亮,一条路黑,路上俱有男女行走,心中想道:"从那条路去是好?"只得坐下,踌躇定主意。忽然听见喝道之声,正思躲避,只见那条黑暗路上,拥出一彪人马来。但见:
绣旗飘号带,黄伞卷征尘。长大戟灿秋霜,短剑利兵欺瑞雪。铜锣双响,浑如北海起苍龙;画角齐吹,宛似南山来白虎。引军旗齐分八卦,压阵幡天按四方。玉印丹书,对对金童常捧定;黄旄白钺,纷纷天将任传宣。正如月孛下云衢,好似天蓬离斗府。
那人马仪从,一对对都从进忠面前过去。只见后面马上,端坐着一尊神道。看他怎生打扮?只见:
束发冠真珠嵌就,淡黄袍锦绣攒成。腰垂玉带衬黄呈,肩簇团花飞彩凤。
正大面如满月,光芒眼露银星。名高东岳列仙卿,廉访使九幽位正。
那神道驻了马,将鞭指定进忠道:"此生者之魂,何以至此?"路旁走出一个老者,跪下禀道:"魏进忠禄命未终,偶被群小所害,请大帝法旨定夺。"那神道问:"他宅舍如何?"老者道:"宅舍未毁,已命河神守护,只阳道被伤。"那神道微笑道:"此亦天数使然,速领他回去。"那老者答应,站起,便引着进忠随在马后,如风似箭的,只见那些人马渐渐向半空里去了。老者领进忠走到一处,见一个人睡在地下。那老者连叫三声魏进忠,猛将他一推,进忠一个翻身醒来,看时,依然睡在河边。
定了一会,心中明白,只是身上一丝衣服俱无,只得慢慢捱起。见岸上有一所破庙,爬到庙中。觉得下身疼痛,伸手摸时,原来阳物不见了,到摸了一手鲜血,吃了一惊。坐在庙中思量道:"莫不是做梦么?"想了一会,才悟道:"是了,这是那几个花子谋我的钱财,灌醉了我,割去阳物要害我的命。我已死去,遇见神道,说我寿未终,送我还阳。但是这里四无人烟,衣食全无,如何是好?"且下部血流不止,这一会反疼起来,又无药止血。只见香炉内有香灰,只得抓起一把掩上。可是作怪,那香灰掩上,血就止了,疼也住了些。原来陈香灰可以止血定疼,却好暗合道妙。他就在庙内宿了一夜。
到天明时,便打算道:"如今虽得了命,无衣无食,怎处?我想此地既有庙宇,左近自有人家,且捱了去觅些饭食充饥,但是身无寸丝,怎好见人?"忽抬头,见神前有顶旧布幔子,便扯下半边来围了下部。又扳下一条栏杆来拄着走,不论高低,只拣有人迹之处行。走了半日,总不见有人家,渐渐走入山里来。腹中饥饿难行,两脚又疼,血又流了,两腿走不动了,只得坐在一块大石上。想道"终不是法,还捱起去觅食要紧。"刚爬起来要走,远远望见有个人来了。进忠道:"好了,有命了。"慢慢迎将上去。渐渐走近,看时,原来是个和尚,只见那僧家:
山里老僧真异样,身长腹大精神壮。
面如锅底貌狰狞,耳挂铜环光晃亮。
体裁柿叶作禅衣,手挽香藤为拄杖。
好如六祖下天堂,喇玛独现西番像。
那僧人走到面前,进忠忙跪下道:"师父救命!"那老僧道:"这山里四无人烟,且多狼虎,你原何一人至此?"进忠道:"小人是被难落水,逃得性命,不知路径,乱走至此,望师父救命。"老僧道:"此是深山,离人境甚远,你须到有人家的去处才有抄化。"进忠道:"不识路径,已三日不食了,望师父指引。"那老僧定睛想了一会,道:"你可走得动?若走得动时,随我到庵里去,方有饮食。"进忠道:"愿随师父去。"那老僧前走,进忠跟着走。那老僧走得甚快,进忠赶他不上,叫道:"师父等等我!"老僧道:"你将棍子丢了,我这杖与你拄着走。"进忠接过来,拄了走时,只觉身轻体健,可是作怪,与老僧一样快。同进山口,真个好山,但只见:
青山叠翠,碧岫笼云。两崖分虎踞龙蟠,四面有猿啼鹤唳。朝见日升山顶,暮看月挂林梢。流水潺■,洞内声声鸣玉佩;飞泉激湍,洞中隐隐奏瑶琴。若非道侣修真地,定有高僧习静庐。
老僧引着进忠,上了几层高崖,经过许多林壑,总是巅崖峭壁,苍翠玲珑,观玩不尽,却也不觉疲倦。又走上一条高岭,远远望见两株大松。老僧指着道:"那松下便是庵了。"下岭又走了半会,才到那松下,果然好株大松。但见那松:
浑如伞盖,俨若龙蟠。■老干嵯岈,屈曲虬枝突兀。久经伏腊,铜皮溜雨四十围;历尽风霜,黛色参天二百尺。顶接云霞来白鹤,根盘岩谷戏玄猴。大用可堪梁栋器,高标不屑大夫封。
又有诗道他的好处道:
枝作蟠虬干作龙,月华扶上最高峰。
曾于太岳朝元见,不计先秦第几封。
那松树亭亭直上,足有数十丈高,影罩十数亩地。树下一个天然白石池,碧沉沉的一池清水,满池边芝兰掩映,菊竹可观。不见有甚房屋。老僧又引他转过湾来,只见靠山崖上有两间棕篷,四围以竹笆为墙,也无窗。老僧推开门进来,放下拄杖,叫进忠入内,取了个草墩儿与他坐下,向火盆内抓起两个芋头来,有茶杯口大,拣了个大的,递与进忠道:"权且充饥。"自食一小的。进忠正是饥不择食,接来几口就吃完了,觉得香美异常。老僧笑道:"真个饿了。"又将手内剩的半个也递与他。进忠又吃了,觉得也有半饱。老僧也不问他来历姓名,竟自垂头打坐。正是:
万松顶上一茅屋,老僧半间云半间。
云到三更去行雨,回头却羡老僧闲。
老僧出定后,起身拾了些松枝,将磁罐子拿到池边,舀些水煮些山药、黄精之类,各吃了两碗,就安歇了。
次日依然如此,并无米粮,渴则煎柏叶为茶。进忠虽不得大饱,却也免于饥。过了几日,老僧道:"我绝粒已久,恐你这山粮吃不惯,我下山去化些米粮来你吃。这里还有三四日山粮在此,你可自己煮食。"又取出件布衫与他穿。他便背上棕围,携仗出门,分付道:"夜间不可出来,山上狼虎多。"说毕,行走如飞而去。看看天晚,只见月明如昼,不知今夕何夕。看月轮时,已是上弦时候,依着老僧之言,不敢出去,把蒲团拦好门去睡。
连日天气晴暖,日间到树下闲步,见池边菊花大放,叹道:"我是七月初离涿州的,如今菊花到大放了,想已是九月了。"正是: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且喜天气晴暖,坐在池边,濯足一回,欲下去洗澡,又不知水有多深。忽脚下踹着块石头,便知水浅,缓缓将身子探下去,坐在石上洗了半日,觉得浑身爽快,浓血俱尽。到晚来,月光掩映,那松影罩在池内,犹如万条虬龙相戏一样,忍不住走到池边玩月。忽听得树下"嗖嗖"的响,回头看时,只见两个东西从树上下来,见人,便攒入树下去了。进忠只道是松鼠,也不在心,只待月色转西,方进屋去睡。
到次晚,见月光已圆,又走到树边看月,又听得响,他便躲在树后黑处偷看。只见两个小狗儿从树根下出来,爬上树去。少顷又爬下来,到池中洗浴,翻波濯浪的戏了一会,方上来蹲在树边看月。进忠也不惊动他,等到月色沉西,才见他钻入树下。进忠想道:"这里又无人家,何得有狗?想是狐兔之类,在这树下为穴,也未可知。我已久不吃血食了,怎么弄住他,到可得一饱。"回来睡下,思量了半夜,没法儿取他。早起起来,便到树下来寻,只见正东上一条树根,拱在土上,根旁有个小孔,只有鼠穴大。又看了他出入的脚迹,回来想了一会道:"有了。"遂将身上围的布解下来,见壁上有现成补衲衣的针线,拿来缝起个口袋,又做上一条口绳,将屋上败棕取下些来,长长的搓了条绳,弄好。
到晚间,将口袋放在树边洞口,用软枝子虚虚撑起,将口绳一头扣死在树根上,一头远远的带在手里,取两块鹅卵石在手,闪在树后。等到交亥子之时,那东西依然出来,竟到池边去戏水。进忠将口袋移在洞上。待他洗毕,正蹲在树下望月,进忠将石子掠去,一声吆喝,那两个东西忙来奔洞。觉得布袋撞动,进忠将手中绳子一收,忙来看时,只见一个在内乱跳,便将绳子解下,将口袋提回,还听得呦呦有声。又无灯火,只得将绳子扎住口,挂在壁上。睡过一觉醒来,不见声响,忙起摸时,却还在内,只是不动了。到天明时,解开一看,原来是条金丝哈巴狗儿,细毛红眼,直挺挺的硬了皮色,就如树皮一样。又无刀割,只得敲块尖石,割开来并无血,雪白的就如山药。进忠惊疑道:"这是个甚么东西?不知可好吃?且留他,待师父回来看是何物。"仍旧挂在壁上。
又过了两日,也不见回来,山粮已尽,进忠饿了,想道:"不若煮他充饥,不知可好吃?"便拿磁罐子到池边舀了些水,放他在内。谁知罐子小,放不下去,只得换了个瓦盆子。取三块石头支起,拾些松枝松皮烧起来。煮了半日,才软了,取起将皮剥去,闻见异样清香。又换了水煮,直煮到晚,才极烂的,尽量吃了一饱,香甜无比。又煎了些柏叶茶吃了睡下。
到半夜时,浑身作痒。到五更时,出了一身臭汗,身体生粘,过不得。等到天明起来,把瓦盆煎起水来,浑身一洗,才觉快活。到日中时,疮总结了疤了,腹中足饱了三四日,也不饿,也不渴。疮疤都落尽了,一身皮肉都变得雪白的,比前更鲜润些,连自己也惊讶不解。身体壮健更甚于前,自去寻些黄精、山药来吃。
又过了两日,老僧才背了米回来。见了进忠,问道:"你的疮怎么好得恁快?这几日吃甚么的?"进忠道:"自己寻些山粮充饥。"老僧道:"我原说三四日即回,因你的疮,去寻些药草,故尔来迟,不意你疮已好了,毕竟你吃了甚么东西才得好的?"进忠不敢隐瞒,只得将前事说了一遍。老僧跌脚叹道:"罢了!可惜!可惜!我守了他三十余年,不意为你所有,可惜大材小用了!"进忠道:"师父,那是个什么东西?"老僧也不回答,只是叹惜不已。正是:
菊实有缘餐幼女,石膏无分食嵇康。
毕竟老僧嗟叹可惜者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入灵崖魏进忠采药 决富贵白太始谈星
诗曰:
孤身落落走风尘,欲拟飞腾未有因。
箧有丹丸堪疗病,囊无黄白怎医贫。
一时物色成知己,八字分明识异人。
云汉泥涂同一瞬,劝君不必强劳神。
话说老僧因进忠吃了贮影,嗟叹可惜不已。进忠不知何故,问之再三,老僧才说道:“凡松脂入地百年名为茯苓,千年变成琥珀,三千年则赋性成形,出神游戏,名曰贮影。此物就是贮影。他感山川秀气,日月精华,乃仙药之上品。人得之,依方炼服,可与天地同寿。此柏乃黄帝时物,至今将及万年,日则红光贯天,夜则白虹入月,下有此灵胎故也。我结庵于此已三十余年,止见过二次,要等各色药料采全,设法取之,以此物为君,精虔制造,服之便可遐举飞升,出无入有。不意为你所得,亦是我数不当得,只是可惜小用了,只祛了一身之病,若能绝粒服气,也能后天而老。《本草》云:‘松脂愈癞’。正你之为也。”进忠道:“只取了一个,还有一个哩,师父何不取之?”老僧道:“此物乃天地之元精,神仙之至宝,安能尽取?一之已甚,岂可再乎?”进忠道:“承师父救度,又遇仙药愈体,愿拜在师父门下,跟随师父修行。”老僧道:“你尘缘未尽,杀性未除,六欲扰贼,安能修证大道”进忠道:“弟子阳物已无,那里再有欲事?”老僧道:“害道岂尽在女色,凡有一念之邪,一事之贼,皆是欲。你可速回人世,以了俗缘,只是得志之时,少戒杀性,就是无量功德了。”进忠跪下道:“蒙师父救命,衔结难报。但此去资生无策,且又不成人道,还望师父收留。”老僧道:“此乃天数,非人力所致。你在此久留不得,我有一枝药赠你,回去少济目前。你从今厄运已去,后福将来。这一枝药可治虚怯之症,不论男女五劳七伤虚损劳症,皆可治之。这一枝膏子药,专治妇女七情六欲、忧愁郁结,并尼僧、寡妇独阴无阳之症。这一枝草药,治一切跌打损伤并毒蛇虎狼咬伤,酒调一服即效。膏药与丸药俱有,只这草药用完了,你须自采些去。”将前二药俱用绢袋盛着,各装一袋,又把了个药篮与他。同他走到前山,照样采几颗与他看道:“此路望南去,一路俱有,不拘多少,采毕到前面那个高岭上,有一池清水,可将此草到那池里洗净,揉去汁水,阴干为末,酒下三钱,即愈骨损折者,三服即接完矣。但那池内有龙,须先拜祷,方可洗药,切不可触犯,要紧!你自去取,我在庵里等你。”
进忠独自采来,一路上观看山景,真是万壑争流,千岩竞秀,云物周遭,溪山入画,走一回叹羡一番。采得篮中已满,上高岭一望,又别是一番境界了。只见:
半空苍翠拥芙蓉,天地风光迥不同。
十里青松栖白鹤,一池清水泛春红。
疏烟闲鸟浮云外,玉殿琼楼罨画中。
谁道神仙不可接,赤城霞起此间通。
那岭上果有一池,无多大,清澄彻底。进忠双手掬起水饮了两口,将药俱洗净了,揉去汁水,放在篮内,又濯了一会足,起身四下观看了一会,竟忘了老僧之言,未曾祝告龙神。遂走到崖畔,见有一座石洞,都是碧绿的石头,上面石乳滴下,垂有一二尺长,就如玉笋一般。正中一尊观音像,进忠想道:“这高岭上四无人烟,为何也琢一尊神像在此?”再近前看时,原来不是雕琢的,就是那石乳滴成的,眉目衣服,俨若雕成,善才、龙女、净瓶、鹦鹉,件件皆精。进忠道:“正是天巧胜人工。”正打点回去,才走到池边,只见池内一缕烟起,渐渐升起,初如一条白带,次后如匹练悬空,顷刻间遍满山头。一阵大雨,鞭雷掣电齐来。只见:
云生四野,雾涨八方。摇天撼地起狂风,倒海翻江飞急雨。雷公忿怒,倒骑火兽逞神威;电母生嗔,乱掣金蛇施法力。大树连根拔起,深波彻底翻乾。若非灌口斩蛟龙,定是泗州降水母。
那雷轰轰烈烈,竟似赶着打来,进忠吓得慌忙躲到观音像后。只听得雷声专在洞门外响,连山都震动了,进忠只是叫:“菩萨救命!”雷雨下了有两个时辰,渐渐雷声高起;过了一会,雨散雷收。那岭太高,上面水如倾崖倒闸一样。又过了一会,日色才出,进忠才走出洞外,忽猛省道:“是了,忘却老僧之言,定是龙王震怒。”复来池边拜祷道:“弟子魏进忠,愚蒙小人,触犯尊神,望恕弟子无知之罪。”又到观音面前叩谢了。正要回去,抬头看时,山间云雾遮满,不见来时路径,想是云还未尽。
坐了一会,又起来望时,只见重山叠叠,一些路也没有。四下寻路,止有东南上有条小路,却又险峻,只得扳藤负葛,一步步望下爬。捱到东岭,遇见一处,两山接笋,不得过去。那接笋处却只有三尺多宽,壁立而下,深有万丈,底下水流如箭。论平日也还跳得过去,因是爬了半日山路,脚软了,又见下面极深,心中又怕,两脚抖颤,莫想站得起来,坐在山崖上喘了一会气。
看看日已西去,正在着忙,只听得远远有人言语,又等了一会,见对山上一个人走来,口里唱着歌儿道:
破衲穿云挂薜萝,独耽生计在山阿。
世情险处如棋局,懒向时人说烂柯。
只见那人头戴遮阳箬笠,肩挑绳担,腰插板斧,原来是个樵夫。进忠道:“行路的哥,救我一救。”那樵夫叫道:“你从那里来的,在这里坐着?这涧没多阔,跳过来罢。”进忠道:“爬了山路的,脚软了,跳不得。”那樵夫将肩上扁担拿下,担在上面,按住一头,拉着他手,才跳过来。那樵夫收过扁担,进忠与他唱个喏。樵夫道:“你从那里来的。”进忠道:“岭上下来的?”樵夫道:“这岭壁万仞,从未曾见人上去,你怎么从上面下来的?”进忠道:“我是采药的,从前面山上误走过这岭上,因雷雨迷失了路,故从岭上爬下来了。”樵夫道:“闻得上面有龙王,你可曾见么?”进忠道:“没得见,只见一池清水。”樵夫道:“你这往那里去?”进忠道:“我也不知路径,只是有人家的去处,便好借宿。敢问哥,这是甚么地方?”樵夫道:“这岭下是居庸关,此岭唤做摩天岭,离关二十里,向东去也是个隘口。本该邀到寒舍宿,奈我又入山深了,你便依着这条小路走去四五里,就有村落了。莫走大路,恐遇游兵盘诘。”进忠作揖,相谢而别。果然走不上三五里,山下露出几个人家来。只见:
望里云光入暮天,柴扉几处结炊烟。
昏鸦点点栖林杪,小犬狺狺吠短檐。
进忠走近人家,见一老者在门前札草喂马,遂上前与那老者见礼道:“我是过路的,欲借府上一宿。”老者道:“这是紧要的口子,要盘查奸细的,你从何处来的?”进忠道:“我是个为客的,因在路上被小军们抢去行李,望老爹暂借一宿,明早便行。”老者道:“拿文凭来看才能留宿哩。”进忠道:“文凭在搭裢内,俱被抢去了。”老者道:“没文凭不留,恐是奸细。”又见一少年人,捧了一盘热豆出来喂马,问道:“这人做甚么的?”老者道:“他要借宿哩,因没文凭,不敢留。”那人道:“也不妨,此人不像个奸细,留他住一宿罢。”遂邀进屋内,见礼坐下。天晚时取出面饭来同吃。进忠已半年多不见谷食了,吃罢就与少年的同宿了。
睡至二更时,只闻隔壁有呻吟痛楚之声,进忠问那少年的道:“甚么人叫唤?”那人道:“是俺哥,昨日走塘报,被虎咬了腿,故此叫唤。”进忠道:“腿可曾折?”那人道:“没有,只咬去一块肉,如今肿有小桶子粗。”进忠道:“这不难,我带有仙药在此,吃了就止疼,只是要酒调服哩。”那人道:“酒到没有哩。”老者在间壁听见,说道:“你起来,东边儿王家今日请客,该有剩的,你去讨讨看。”那人便起来,去了一会,回来道:“酒有了,却没多。”进忠道:“半碗也够了。”妈妈儿起来打火上灯,进忠也起来,将草药末了捻了一撮,放在酒内,入砂锅中煎了几滚,与他吃下,叫他盖暖了睡。各人复又睡下。
至天明,那老者起来,走过来谢道:“多承老哥好灵药!”进忠道:“好些么?”妈妈儿道:“吃下不多时,就不疼了;五更时,出了有一盆黄水,肿也消了,腿也伸缩得了。有缘得遇恩人。”谢了又谢。进忠也暗自称奇。一家儿奉之为神仙,杀(又鸟)为黍管待他,又向他讨了些药。进忠道:“此药不独治此,凡一应跌打损伤,也只一服见效。”那老者道:“骨头折了,可医得好?”进忠道:“就是碎了,也能医。”老者道:“如今俺们总府大人的公子,因跑马跌折了腿,有半个月了,老哥若能医,等俺去报知,荐你去医。”进忠道:“好极!你去报知,若有谢礼,我分些与你。”老者道:“我没谢得你,还敢望分你的钱么!”忙叫儿子备马,先到守备衙门报知。守备上关来禀报过,即差兵丁拿马来接进忠。接到衙门见过礼,问了一回,见进忠衣裳褴褛,即着人取衣巾鞋袜与他换了。总府里差了四个家丁来接,进忠上了马,不一时到了关下,真个是峭壁县崖,玉关金斗。有诗为证:
龙盘天险峻高楼,雉堞连云接上游。
金壁万重严虎豹,牙旗百里拥貔貅。
地连幽蓟吞沧海,势压山河捧帝州。
功业好期班定远,欲携书剑觅封候。
进忠来到关下,家丁将令箭吊上去。少顷,放炮吹打,吆喝开关。守关官坐下,两边将弁俱是戎装,刀枪密匝,把守得铁桶相似。进了关,家丁引进忠与守关官儿见了礼。过了关,复上马,至总镇府,先与中军相见。传鼓开门,中军陪着至后堂,那总兵才出来接见。礼毕坐下,问道:“先生贵处?尊姓大名?”进忠道:“小人姓魏,贱字西山,肃宁人氏,家传医业。因出关采药,中途为游虏劫去行囊文凭。昨至关下借宿,闻得贵公子有恙,故此进谒。”总兵道:“小儿因走马,跌伤右腿,今已半月,尚未痊可。今早关下守备来回说,先生仙药可治,故尔奉屈。倘得全愈,自当重谢。”
门子捧茶来吃了。进忠道:“请公子一看。”总兵遂邀至卧房。见公子卧床叫唤,进忠走到床前,揭开被,见右腿用板夹住,将手略按一按,便叫唤不已。进忠道:“可曾服药?”总兵道:“服过。据医人说,接骨须过百日才得好,只是先止了疼方好。”进忠道:“若等一百日,人岂不疼坏了么!”总兵道:“正为此。”进忠道:“不妨。我这药,一服便定痛,三服即可见效。”床后女眷们听见,十分欢喜,送出十两银子来开包,讲明医好时谢仪一百两。进忠道:“取暖酒来。”丫鬟随即烫了酒来,进忠将草药取出三钱来,调与公子吃了,道:“盖暖了,睡一觉就定疼了。”女眷在床后道:“到有半个月没有睡了。”进忠道:“不妨,包管一会便不疼。”总兵邀进忠到书房内吃了饭。总兵自去料理公事,进忠独坐。
过了半日,只见总兵走来拱手道:“多蒙先生妙剂,服过一刻就睡了,才醒来,说竟不疼了,果是神速。”不觉十分钦敬。进忠口中谦逊,心中却暗自称奇。晚间又服了三钱。次早进来看,公子道:“深蒙先生妙药。跌伤后半月中,上半截痛不可言,下半部就不知浑木了;自昨日服药后,下部方知冷暖,夜间骨里觉得微痒,隐隐的响声,如今也伸缩得了。”进忠道:“不要扭动,恐劳伤了筋骨”。又调一服与他吃。
到书房来,正闲话间,只见家丁来报道:“白相公要见。”总兵道:“请!”不多时引进一个秀士来,总兵降阶迎入,各各见礼坐下。那人头戴方巾,身穿潞绸道袍,脚下绒袜毡鞋,生得面麻口阔,乱发虬须。那人问道:“此位尊姓?”总兵道:“魏先生,为小儿医病的。妙药三服,已愈了大半。”进忠亦请教,总兵道:“江右星家白太始先生。”太始道:“连日因公子有恙,未曾来进谒。今日竭诚奉候,吉人天相,必定全愈的。”总兵道:“连日未聆大教。”太始向袖中取出两本《流年》来,道:“贵造已看来,令郎不过暂来灾晦,目下流土星进宫就平复了。”总兵道:“请教太始一一细讲!”只见他讲一会,便起身到门外吐两口,进来又讲,不一时如是者四五次,一本《流年》说未完,就吐有十多口。进忠见他唇下有血渍,便道:“先生唇下有血痕,何也?为何频起作吐?”太始道:“学生素有贱恙,话说多了,就要吐几口血。”进忠道:“男子血贵如金,岂可频出?这是劳伤肺气所致,何以不医?“太始道:“也曾医过多回,未能痊可。医家叫我寡言,小弟业在其中,何能少言?故尔难愈。”进忠道:“弟到有药可治,只须三服,便可永不再发。”总兵道:“魏先生妙剂,不消多服,定是神速的。”进忠便向囊中取出七粒丸药来,用白汤与他吃下。总兵道:“且收下,迟日再请教。”分付拿酒。家人摆上酒来,三人饮至更深,就留太始与进忠同宿。
次早,进忠又进内看公子,将夹板解去,已接完骨头,伸缩自如,并无痕迹了。总兵大喜。公子就要起来行动,进忠道:“缓些,骨虽接完,血气未充,恐又劳伤了,须到三七后方可行动,再用参芪补养之剂以济之。”回到书房内,太始又取出《流年》来谈,果然一些已不吐了。讲毕,进忠又与他一服,三日连进三服,果然全好了,面上也渐有血色,不似起初黄瘦了。
太始十分感谢道:“客邸无以为谢,奈何!”进忠道:“何必云谢,贱造拜求一查足矣!”说了八字,排下运限,饰了五星,看了一会,忽拍案叫道:“大奇!大奇!”进忠道:“请教有何奇处?”太始道:“小弟阅人多矣,从未有如尊造者,乃极富极贵之格。”进忠道:“多蒙过奖,务求直教。”太始道:“小弟虽是业此,却从不会面奉,蹈江湖的恶俗。尊造乃戊辰年、丙辰月、己巳日、庚午时,一派辰中禄马。入巳为天元,入丙为煞,月令带煞了。己巳日主生出年上戊土来,乃是正印。时上庚金,坐着天罡,又是地煞。子平云:‘煞不离印,印不离煞,煞印相生,功名显达。’又云:‘有官无印虚劳碌,有煞无官也落空。’月上丙火,透出官星。《经》云:‘财为养命之源。’八字初排,须寻财地,我克者为财。辰中两点癸水,露出太旺。财官煞印俱要得令。辰、巳、午谓之三辰顺序,火土相生,大是得令。《经》云:‘未看元辰,先寻大运。’贵造十岁逆运,十岁丙寅,二十乙丑,三十甲子,四十癸亥,五十壬戌。如今已交甲子,少年气运总不如,一事无成。这甲字五年亏你过,乃虎落深阱、凤下荒坡之厄。如今渐渐好了,日渐亨通,只待一交癸亥,富贵齐来。五十岁交了壬戌,就贵不可言,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再查五星看命:正丑宫玉堂临照,火罗居于福德,大有威权。日升殿驾,迎天尺五,月照昆仑,常随玉辇;太阳朗照,水辅阳光;福禄随身,功名盖世。魁罡得令,生杀常操五星。子平合论极富极贵之命。但还有些小不足的事。子平云:‘七煞无制,子息艰难。’月令带煞,少年克父。宫中木星犯主,鸿雁萧条。太阴星独照妻妾宫,妻子也不和合。留心花柳,刑伤太重,六亲无靠,虽然富贵,终是孤鸾。功名富贵皆不从科甲第中来,文昌俱不入垣,却有平步登仙之兆。只是杀星太重,他日杀害的人却也不少,慎之!慎之!目下还有百日小灾,却无大害,过此无碍,皆坦途矣。有诗留验。”写了四句诗在上道:
三十年来运未通,失身泥土恨飘蓬。
一朝点出飞腾路,指日扶摇上九重。
过了几日,公子起床作谢,总兵治酒酬谢,谢了进忠百金,并彩缎铺盖行李。
次日收拾拜辞。白太始也辞了,要往大同去,总兵也送了盘费。太始道:“魏兄要往何处去?”进忠道:“弟无定处,意欲随兄也到大同一游,久闻大同风景甚好,欲去游览。”太始道:“不可!你新运将通,何可浪游失了机会?须去速寻进步。”进忠道:“不瞒兄说,小弟已净了身,是个废人,到那里去求功名?”太始道:“事非偶然,昨我看你贵造,功名富贵,原说皆不从正途上来。诸星却皆朝主,渐有日近龙颜之分。兄到京师去,即寻内相进身,方得显贵。我京中却有个相知,姓殷,此人虽是个秀才,却也富堪敌国,平生以侠气自许。他专一结交官宦,皇亲、国戚无一不与他交好。凡有人投他,他都极力扶持周济。他宠君素有吐血之症,弟写封书子荐兄去,并托他荐兄到内相里去,甚捷径。”随即写了书子与进忠。二人俱辞别了总兵,总兵又各送长马一匹,二人上路。
不说白太始往大同。只说进忠上路,非止一日,来到京师。前门上寻了寓所,卸下行李,来到棋盘街,见衣冠人物,还是旧时光景。访问殷秀才的住处,人说在城隍庙前,竟奔西来。打从殷太监门首过,见李永贞家门闭着。意欲去看看他,忽想道:“前此为恶妇所逐,我今番又不如前了,看他做甚。”直至庙前来问,人说左边门楼便是。
进忠走进门,见一个人出来,进忠拱拱手道:“殷爷在家么?”那人道:“家爷不在家,爷有甚见教?”进忠道:“我自边上来,有书子要面交你爷的。”那小厮道:“家爷到西山听讲去了,请坐献茶,爷有书子留下来罢。”进忠道:“你爷几时回来?”小厮道:“今日就回的。爷上姓?寓在那里?”进忠道:“我姓魏,明早再来罢。”才走出门来,小厮便道:“魏爷请住,那里是家爷回来了。”只见西路上来了有四五骑马,来到门前,中间是一个青年秀士。下了马,小厮上前回道:“这位魏爷有书子要面交哩!”殷秀才遂拱手躬身,邀进忠到厅上,见礼坐下。只见那殷秀才生得:
长须白面意谦虚,仗义疏财大丈夫。
爱客声名欺郭解,居家豪富数陶朱。
殷秀才同进忠坐下。进忠取出书子来递上,殷增光看了道:“原来白太始会见先生的。他原说秋间来京,今又往大同去了。”进忠道:“太始兄多叫致意。”增光道:“岂敢!先生神医国手,今日幸会。”茶毕,便去摆饭,问道:“先生行李在何处?我着人去取来。”进忠道:“识荆之初,怎好便来相扰?”增光道:“既蒙下顾,即是知心,何拘形迹。”酒饭相待。家人取了行李来,收拾两间小楼与他宿,拨了个短童伺候。
次日,殷增光将他小娘子的病症一一说了,进忠道:“此产后失调,劳伤血气所致,只须丸药数服即愈。”四五日间,病已全愈,增光十分欢喜。殷家逐日暄阗,各官宦出京入京的都来拜他,送礼的、下书的络绎不绝,门下食客一日也有数十人,终日不得闲。
一日,分付家人预备精致素斋果品,到西山供养。进忠道:“久慕西山好景,未得一观,不知可好同游?”增光道:“达观禅师久在西山六一泉习静,近因定国公太夫人寿诞,启建大醮,明日供养一餐小食。魏兄有兴同往,随喜一宿。”晚景已过。次日同上马,到西山来,一路上看不尽峰峦叠翠,蓝水飞琼。到了庵前下马,主僧出来迎接,邀至方丈坐下。茶毕,增光问童子道:“老师曾放参否?”答道:“老师入定未回,已知殷爷有斋,分付下先供佛,供后即斋,大众不必等候。”众人铺下斋供,敲动云板放参,各僧众一一坐下,放餐毕,将午时,童子来说道:“老师下榻了,请殷爷相见。”增光遂净手,同进忠到方丈来,持香到禅座前插在炉内,拜三匝。进忠偷眼看那禅师,果然仙姿佛像,不比寻常。这正是: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光。
此中无一物,朗朗照秋江。
增光拜过,进忠也俯伏稽首。达观道:“此位何人?”增光道:“山东名医,友人所荐到此,特来参谒。”达观道:“大非好相识。”又对增光道:“一向久扰檀越,刻将业障到了,快些收拾回去。”增光道:“大师与天地合德,有何业障?”达观道:“业障深重,不能解脱,大家好自收拾归去。”增光再要问时,达观又闭目垂头,入定去了。正是: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毕竟不知有何业障?应在何处、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达观师兵解释厄 魏进忠应选入宫
诗曰:
堪叹人生似落花,随风飘泊向天涯。
蜂须逐片过篱落,燕嘴持香拂绛纱。
争胜争强皆败局,图王图伯总抟沙。
试将佛眼摩挲看,若个回头认故家。
话说万历年间,皇上圣慈,太子仁孝,宫闱和洽,万国熙恬。不意有一等不安分的人,妄生事端,以图非望,密探宫闱之事,造成毁谤之书,名之曰《忧厄议》,专用那不明不白的私语砌凑成书。就是皇上枕席间的蜜语,也都载在上面,大都如汉梁王、晋贾后的故事,意欲蒙蔽圣听,摇撼东宫。不知用何术,一时间六宫内苑并在京文武大小各衙门,俱散一本,内外俱遍。神宗见了,天威震怒,即刻发出旨来,着锦衣卫即速缉获妖人。
其中又有一等奸党,谋欲嫁祸于东林诸贤,如侍郎顾宪成、吏部于玉立、顺天府学教授刘永澄等二十余人,皆坐名排陷,拿赴法司刑讯。家眷都着人看守。次相沈龙江不能解救,是夜忧疑不决,不能安寝,只在廊下两头走来走去,总无策可救。忽听后面喧哗,心中疑惑。不唤家人,止着使女提灯同到后面堂屋内。再细听时,却是后边空院内畜的鹅鸭声喧,便叫女使开了门来看,并无人。亲自提灯照时,只见墙脚下堆着许多板片。取起块看时,就是那妖书的印板。心中大骇,也不言,着忙叫女使唤起众丫头、养娘来,齐把些板都搬到厨下,命众人仍旧去睡。他亲同夫人到厨下,一块块都壁得粉碎,架起火来尽皆烧毁,把灰俱抛在井中。关好门回来,忧疑不宁,坐以待旦。家人等总不知道。
将至天明,忽听得外面嘈嚷,拥进了许多人来,乃是东厂殷太监领着人来搜板的。翻箱倒笼,掘地通沟,止有相公并夫人身上不好搜,其余侍妾、家姬、男妇等,皆遍身搜过,并无影响才去。这正是天佑正人,故此预先知觉,不然若搜出板来,怎免得杀身灭族之祸!正是:
天网恢恢不可欺,岂容奸党设危机。
圣朝福禄齐天地,笑杀愚人空妄为。
再说殷增光自西山回来,郁郁不乐,不知有何业障。正在踌躇,只见家人来报道:“朝中有作妖书的事发,在锦衣卫访拿,各文武大小衙门都闭了门,连街上行人都少了。”增光听了,忙叫人四外探信。去不多时,回来道:“昨晚妖书不知从何而来,一时内外都散遍了。内里传说是沈相爷知道,清晨东厂就领人去把私宅围住,搜了一遍,毫无影形。又将侍郎顾爷、吏部于爷都拿送法司,用兵看守家眷。今早又东厂上本说:‘锦衣卫周爷同达观老爷做的。’此刻旨尚未下,凡一切山人、墨客、医卜、星相人等,俱拿下东厂监禁。家家关门闭户的了。”增光听了,大惊失色道:“罢了!罢了!达观师说的业障,想即是此。周家庆是我至亲,他平日与郑皇亲有隙,如今把这事坐害他,必至身家不保!谅那班人怎肯饶我!”忙叫:“众门客快走,众家人速去逃命,家中财物是拿得的你们只管拿去。”分付众内眷姬妾等:“可速向亲戚家躲避,不可迟延,如今我也是没命的了。”一家人哭哭啼啼的乱窜。
正自慌乱,只见外面兵马司早领了兵丁进来。殷增光见势头不好,跑去投井,被众兵捉住。兵马司道:“年兄差了,这事毫无影响,难道就独坐在你身上么?还须到法司里辨白,何须便寻短见?”兵马司见众人乱抢财物,忙禁止道:“我们奉旨拿人,不许骚扰,惊坏了女眷。”即用封条封了内宅,着兵丁看守,并将众门客都锁了,随殷增光跟在马后,同到北镇抚司来交割。兵马司去了,兵校等已将周家庆一干人犯都拿到了。问官立刻升堂,校尉将众人押进来,真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但只见:
紫罗徼壁,红缎桌围。正中间额篆真金,四下里帘垂斑竹。官僚整肃,香案上高供圣旨一通;侍从威严,宣牌内大书低声二字。公堂凛凛若阎罗,押狱森森如鬼判。宠眉吏卒,手持铁锁貌狰狞;竖目押牢,身倚沉枷威赫奕。严霜飞笔底,皓日见中天。聚来一阵虎狼,塑就满堂神道。正是军民生死路,果然官吏摄魂台。
那镇抚司掌刑官立在香案东首,众校尉将众犯带到丹墀下,将驾帖朗诵一遍,先打四十御棍。校尉动手将周家庆等捆起。因他是本衙正官,打了个出头棍子,未曾重伤。打完请过旨去,问官才坐下。两边吆喝一声,掌刑官问道:“汝等串同妖僧,妄造妖书,谋危社稷,可实供来!”周家庆道:“犯官系元勋世爵,世受国恩,有何不足,却要去做这非分之事?有何凭据,是谁首告,须叫他来对质。”问官道:“是奉旨搜出指板拿问的,那有告首!”家庆道:“无赃不拷贼,既无质证,怎见得是犯官妄造的?”问官道:“你结交妖僧,可是有的?”家庆道:“结交达观,何止犯官一人,凡在京勋戚大臣、文武大小各官,俱与他交好。就是太后,也常赐钱粮衣食,请问官大人详察!”问官道:“殷增光!你既是孔门弟子,为何不守学规,也结党生事,讪谤朝政?周家庆与你表里为奸,可是有的?”殷增光道:“生员素性不羁,结交仕宦有之,并不敢妄为非分。今虽奉旨勘问,必有对质。”问官道:“胡说!奉旨拷问,有甚对质!”叫左右夹起来。夹了,又打上三十撺,把个殷增光夹得死而复生者再。周家庆道:“既无首告,又无证据,这‘三字狱’岂是圣上的本意?不过是些奸党要做害我们,就死也无从招处。”问官道:“你且不要傲强,且收监,等拿到妖僧再问。”校尉将人犯带去收了监。
问官才退了堂,只见门上人报道:“东厂差人来请老爷说话。”镇抚司不敢稍迟,忙上马来到殷太监私宅。上班引到书房内,相见坐下。茶毕,殷太监道:“你勘问妖书的事怎样了?”镇抚司道:“周家庆、殷增光已拿来刑讯过一次,他们俱说既无首告,又无证据,不肯招认。如今寄在监里,等拿到达观再三面对理。”殷太监道:“咱正为这事请你来商议。早间二陈对咱说:‘达观在京交结的官宦极多,连咱们内相也多与他交结,拿来时恐和尚夹急了,乱扳出来,反多不便。’你拿到他,只收在监里,不必拷问。只将周家庆、殷增光着实拷打,问他要主使之人就是了。须先把他两家家眷拿来,重刑拷问,妇人们受不得刑,自然招出。”镇抚司不敢违拗,只得唯唯而应。殷太监又把从人喝退,走下来附耳说道:“只要他们扳出老沈一党的人来便罢。”镇抚司点头受意,别了。上马回家,尚未坐定,忽门上进来回道:“东宫李公公来了。”镇抚司忙出来迎到厅上,礼毕,请坐。李太监道:“后面坐罢。”遂携手到书房晨,道:“小爷有旨。”镇抚司便跪下听宣。李太监道:“小爷着你勘问周家庆等,只宜宽缓,不许威逼,乱扳朝臣,妄害无辜。”镇抚司叩头领旨,李太监去了。那官儿行坐不安,好生难处。
到晚间,公子回来,见父亲纳闷,便问道:“爹为何着恼?”官儿道:“昨日奉旨审妖书的事,周家庆、殷增光今日夹打了,都不肯招,等拿了达观来对审。”他儿子虽是个武学,却颇通文墨,遂说道:“这事原无影响,怎么认得?有何凭据?况是灭族的大罪,他怎肯轻认?”官儿道:“旨上是结交妖僧,妄造谤书,谋危社稷,非同小可。”公子道:“若说达观结交,岂止周家庆一个,满朝文武,十有七八,就是内臣,也无一个不与他来往。至于殷增光,平日好结交仕宦,任侠使气,到是个仗义疏财的豪杰。如今独坐在他二人身上,其中必有缘故。”官儿道:“早起勘问回来,厂里殷太监请我去说,叫不要把达观动刑,恐打急了要扳出他们内相来,只监着他。又叫要他们扳出沈相公来。”公子道:“是了,这事有因了。周家庆原与郑皇亲有隙,欲借此事陷害他,便好一网打尽东林诸贤,意在摇撼东宫。殊不知今上圣兹,太子仁孝,且有中宫娘娘在内保护,东宫定然无事。只是这班畜生,用心何其太毒!”官儿道:“殷太监还叫先把家眷拿来拷问,自然招认。我才到家,李太监又来传东宫的旨意,叫不许威逼,恐妄扳朝臣,波及无辜。”公子道:“皇太子这才是圣明之主,处此危疑之时,犹恐妄害平人。如今有个善处之道:他既叫不要拷问达观,爹爹乐得做人情,竟把两家的女眷拿来审问一番,具过由堂覆本上去。等皇上批到法司去审,就与我们无干了,岂不两全其美?”官儿道:“老周的夫人是我的表亲,怎好拷打?”公子道:“事不由己,若不刑讯,如何覆旨?恐奸人又要从中下石,反惹火烧身。只消分付手下人,用刑时略见个意儿就是了。”官儿点头道:“此言有理。”
次早差人去拿两家的家眷,不许骚扰。校尉都解到了。官儿升堂,带上周家庆的妻妾四人,老母七十余岁,幼子三龄。殷增光妻妾三人,只一女才十四岁。镇抚司将两家的老母、幼子、弱女俱令还家,只把两人的妻妾提上堂来听审。两旁一声吆喝,众人早已魂飞天外了。但只见一个个:
面如浮土,腿似筛糠。伏地倒阶,急雨打残娇菡萏;心惊胆颤,猛风吹倒败芙蓉。青丝发乱系麻绳,白粉颈尽拴铁锁。鞭笞方下,血流遍地滚红泥;棍杖初施,肉溅满墀飞碎雨。涕泪滂沱,杜宇月中悲怨血;啼声婉转,老莺枝上送残春。梁园风雨飞恶,狼藉残红衬马啼。
这几个妇女都是富贵家娇艳,怎禁得这般挫折,虽是用刑从轻,正是举手不容情,略动动手,就是个半死。起初还叫号哀痛,后来便没气了,随人摆布不动。堂上的伤心惨目,堂下的目击心酸。镇抚司问了几句口供,随意改窜,将妇女们收监,仍分付禁子不许作贱,听各家送铺盖饭食,不许拦阻索。回来与儿子计较,上本覆旨。
不日批下来道:“众犯不肯招认,着三法司严审定拟,毋得妄及无辜,钦此!”这真是圣明天子,万物皆春,只这一句,便救了多少性命。镇抚司卸了肩。次日法司会集,齐赴午门会审。校尉提到犯人跪下。刑部问道:“你等妄造妖书,是何人主使?”周家庆道:“犯官若有此事,才有主使;此事毫无影响,那得有主使!”又问达观道:“你既做出家人,如孤云野鹤,何地不可飞,奈何栖迟于此,作此大逆之事?”达观道:“贫僧平日行止,久为诸大人洞悉。如今事已如此,何事深求,只请众位大人随意定个罪名,贫僧都招认不辞。”总宪道:“胡说!你们做的事须自己承认,怎么悬定得罪?”达观道:“山僧一身皆空,有何作为,非不可潜空避难,但劫数难逃,故久留于此,以了此劫。随大人们定个罪罢了!”众官原明知冤枉,却没奈何,只得叫动刑。只有达观闭目不语,随他拷打。周家庆与殷增光犹辨难不已。达观道:“不须辨了,业障已临,解脱不得了,不如早早归去,免累妻子。”众犯终不肯认,法司计议不定。少顷,东宫又传旨,着作速审结。众官无奈,只得效“莫须有”想当然的故事,将周家庆、达观二人,以不合妄造妖言惑众律,拟斩立决;殷增光为从,拟绞立决;余拟遣戌。
本上去,批下,着该科核覆。那起奸人也恐事久生疑,忙依拟上去,择日将一行人解到午门外,捆绑停当,两旁军校密密围绕,监斩官押赶市曹来。只见:
愁云荏苒,怨气氤氲。头上日色无光,四下悲风乱吼。缨枪对对,数声鼓响丧三魂;棍棒森森,几下锣鸣催七魄。犯由牌高挂,人言此去几时回;白纸花双摇,都道这番难再活。长休饭,颡内难吞;永别酒,喉中怎咽!狰狞刽子仗钢刀,丑恶押牢持法器。皂纛旗下,许多魍魉跟随;十字街头,无限强魂等候。监斩官忙施号令,仵作子准备扛尸。英雄气概等时休,便是铁人也落泪。
一行军校将众犯推到法场,团团兵马围住,将三人捆在桩上,只等旨下行刑。不一时报马飞来,恶煞到了,接过旨,一声炮响,刽子手刀起头落。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和,一旦无常万事休。
殷增光旋已绞讫。忽见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日色无光,官军等都睁不开眼来。风过处,又是一阵异香,忽从平地上一缕青烟,直上九宵,半空里青气中现出一尊古佛来。再细看来,就是达观长老,合掌作礼,冉冉升天而去。监暂官并军民人等皆罗拜于地。众人来收尸时,达观之尸早已不见了。众官嗟叹不已,识者谓此禅家兵解之法。监斩官便将此事隐起,不敢上闻。正是:
圣主如天万物春,奸谋生事害平人。
须如佛力高深极,兵解犹然现本真。
斩讫回奏,旨下:“其馀一应人等,俱着加恩宽释。”
魏进忠也在东厂监内,坐了三个月。遇赦出来,行李、银钱俱无,止留得孑然一身,还有膏子药一袋。孤身无倚,往何处去好?意欲去寻李永贞,忽又想道:“我禁在东厂,册上有名,他现在内主文,岂不知道?他既不来看我,我又身上褴缕,空惹他恶妇轻薄。”犹自踌躇不定。正是人急计生,猛省道:“有了!不若投到花子太监中,各处去拦截客商,掳掠糊口。”进忠却生得身长力大,凡事当先,嘴又能言,遇见柔弱的便用硬降,刚强的便用软取。众花子遂倚他为先锋,弄得来大酒大食的吃。正是:
一日不识馐,三日吃饱饭。
不觉又过了两三个月,是值初秋,天气阴雨连锦,出路的少,没得来路。冷坐了几日,熬不过,便走到章义门酒居内赊酒吃。初起已赊过几次,未曾还钱。这一次酒家便有难色,口中便发起话来,你一句我一句,便斗起来。进忠便一时怒起,拿起酒壶乱打,一时间就拥上三五十花子太监来,把店中家伙打个罄尽。酒家扭住进忠不放,要喊官。正在难分之时,只见一个人走了来,劝道:“二位莫打,我有道理。”横身在内解劝。进忠挣脱了手飞跑,那人也随后赶来,喊道:“魏兄不要走,有话向你说哩。”进忠听见叫他,便站住了。
那人走到面前,看时,原来是相士张小山,浙江人,曾同在东厂监里坐一处的。张小山将进忠拉到一个僻静小酒店内坐下,问道:“老兄何事与人争闹?”进忠道:“不好说得。小弟因无盘费,才干这件无耻的事。”便将前事说了一遍。小山道:“古人不遇时,多遭困厄:韩信乞食于漂母,范睢受辱于魏齐,这个何妨。但是兄在此终非长策。小弟阅人多矣,见兄相貌非凡,非久于人下者,将来贵不可言。我观之甚久,因监中人多,不好向兄说得。连日正寻兄不见,今日可同兄细谈谈。”酒保取了酒肴来,饮了一会。小山道:“兄虎头燕颔,飞而食肉;凤目剑眉,威权万里。熊背狼腰,异日定须悬玉带;龙行虎走,等闲平步上金阶,天庭高耸,中年富贵可期;地角方圆,晚岁荣华定取;土星端正,隆准齐于汉高;金革垂肩,虎视同乎魏武;行动如万斛舟,端坐若泰山之重;五星合局,七窃归垣,乃大富大贵之相。只可惜眼光而露,声急而小,面圆而薄,头窄而偏,没有帝王之分,然亦只下天子一等耳。位极人臣,威振天下,眉剔眼竖,面带紫气。只是杀心太重,他日杀戮不少。今年贵庚多少了?”进忠道:“三十五岁。”小山道:“十岁发际,二十印堂,三十两眉头。如今好了,渐入佳境,有一朝近贵,咫尺登云之喜,日渐亨通,再无阻滞了。一交五十,土星用事,那时福禄齐臻,富贵无比,天子之下,王侯之上。我却又于好中寻出不足来,却有三不足。”进忠道:“请教那三不足?”小山道:“你
额蹙形枯眼露光,眉头常锁泪汪汪。
六亲眷属皆无靠,父母双双定早亡。
面容娇媚带桃花,路柳墙花处处佳。
常得阴人来助力,风流到处不成家。
气促声粗眼带凶,头长项短类猪龙。
波涛涌处须防险,急作良图保令终。
老兄一生富贵,小弟看得分明。况新运将到,只在京中,不日自有好处。”进忠道:“承兄指教,他日若果应兄言,定施犬马,生死不忘。”小山笑道:“富贵是各人带来的。如小弟相法,非敢夸口,却要算天下知名。若兄的贵相,定是人间少二。若兄无盘费,我这里有三十金奉赠,他日得志时,愿君少戒杀性,便是无量功德了。”又饮了一会才散。进忠称谢,又问小山寓所,小山道:“我无定居,你只干你的事,不必来看我,异日再相逢罢。”二人拱手而别。
进忠拿了银子,置备行李衣服。又过了个月,银子将完,只得走到熟药店内,买了些现成丸散,摆了个摊子,在街上卖,拿账卖药。谁知世情宜假不宜真,竟颇有人来买,一日也觅百余文。便逐日在前门上胡谈乱道的,引人来买。一日正在卖药,忽听得人说:“城上选内官哩,我们看去。”进忠忙拉住那人问,那人道:“闻得旨意上是要选身长力大的内官管门,都在中城兵马司里挑选哩。”进忠忙把摊子收了,寄在左近人家,换了青衣小帽,竟奔中城察院衙门里来。只见人挨挤不开,有数千人拥着。进忠分开人挤上去,见人都挤在那里报名,有二百文钱才上个名字。进忠也取出二百文,交与书办上了号。伺侯到晚,才听见上头分付:“明日早来听选。”只得随众出来。
次日清晨便来伺候。千余人中,只选中了二百五十名,进忠竟不在选。原来那选中的,都是用了三两银子才中,正是非钱不行。进忠回寓,心中甚是纳闷。只听得外面有人喊道:“魏兄为何不去应选?”进忠忙出来看时,却是张小山。二人作了揖。小山道:“你时运来了,怎么不去应选?”进忠道:“去的,没有选得中,没有钱使,故未得妥。”小山道:“容易,同我来。”二人走到中城衙门前。小山道:“你在此等一等,兵马司与我相好,我进去代你说去。”小山进去。
不多时,长班出来传进。去到后堂,只见那官儿与小山对坐谈心,进忠上去叩了头道:“小的魏进忠,肃宁县人,自幼净身的。”兵马司道:“他人材到生得魁伟,很去得。”叫书办把册子上添了名字,送他到礼部去。次日,礼部会同东厂太监逐一选过,取了一百二十名,有进忠在内。又到司礼监过堂,分派在各宫服役。好差使总被有钱的谋去了,进忠没钱用,就拨在东宫监守门去了。正是:
一日威名显,时来大运通。
有缘分此役,天遣入东宫。
毕竟不知进忠选入东宫守门,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