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第四十一回-第四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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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第四十一回-第四十五回)


第四十一回 枭奴卖主列冠裳 恶宦媚权毒桑梓

  词曰:
  富压江南堪敌国,金穴铜山,回首如风烛。奴董利财生蝮毒,石家何处寻金谷。
  十万牙签如转毂,任尔通神,难脱钳罗狱。日食万钱惟果腹,何曾千古称知足。

  话说魏忠贤因朝天宫火灾,言官都道是天灾,他定说是奸细放火。各官顺他之意,枉杀了武永春等一班良民,妻子都给与功臣之家为奴。他自己又邀功讨荫,他的亲丁都荫完了,恰好苏杭织造李实送魏鹏翼到京。那魏鹏翼乃魏云卿的孙子——云卿与侯一娘又生了一子,到二十余岁娶了媳妇,生下这个孙子鹏翼来,儿子就死了。后来云卿夫妻皆亡,这孩子便依着寡母开了个机房度日。因忠贤托李实访问云卿的消息,却好访出这个魏鹏翼来,特差掌家护送到京。算起来是他嫡侄,他却认他为侄孙。因他缉捕奸细有功,矫旨荫为右军都督,把个十岁大的孩子,平白的红袍玉带,一样到任升座。是日都来送礼庆贺,忠贤置酒请那班奸党。算来鹏翼却是他嫡亲的瓜葛,连魏良卿都不是的。
  一连请了几日。酒席散后,倪文焕回来,门上禀道:“扬州有个姓吴的来见爷。”文焕拿过禀帖来看,名唤吴天荣,不认得是谁。因他说是同乡,只得叫请会。那人进来,一见便跪。文焕道:“既是乡亲,如何行此大礼?”扯起来作了揖,细看时,才认是就是吴安保,相让坐下。文焕道:“一向久别,何事到京?”天荣躬身道:“小人因两个官人连年争讼不息,小人不忍坐视,两下调摄,官府中打点是有之,无非欲两家息事,怎敢偏护?至去岁四官人去世后,后二官人名养春的,怪小人不偏为他,屡次难为小人。又将我送到抚按衙门,说我偷盗本银二万。他势力大,情面多,又是个家主,小人怎敢与他争执?今特来叩见爷,要求爷两封书与两院,代小人明一明心迹。”说着向袖中取出个帖子来,双手呈上。上写道:“呈上白米千担。”文焕道:“只道按院陈爷,是我同年,抚院我不相熟,不便发书。”天荣又跪下道:“如今之事,非老爷的书子不能救,老爷若嫌轻,再奉叶金二十两为老爷寿。”文焕道:“多承厚贶,已不敢当,金子断不敢再领,且请坐再商也罢。我也作一札与你,只是我与他不甚相熟,恐未必肯依。”天荣见他应允,即起身拜辞道:“书子再来领。”出来走到寓所,用食盒装了金银,贴上河南道的封条,叫人抬到倪文焕寓所来。一路上缉捕的见有河南道的封条,故不敢来盘问。文焕收下,随即写了两封书子,从马上飞递到江南去了。
  天荣谢过文焕,次日收拾回南。比及到家时,差人已早有回书在天荣家等候他。到家看过,送他些盘缠回京,再问官事时,两院见了倪文焕书子,奉为神明,极力袒护,若不因是主仆,吴养春还要受辱哩。养春见官事输了,心中恨极,又要向别衙门去告。料理衙门的人道:“切不可再告了,他是求了倪御史的书子才如此灵验,你再告也是枉然,他就再花些银子,也总是用的你的,不若捉他家来,锁禁住他,慢慢的常打他几次出出气。”众人齐声道:“此法甚善。”养春果然暗暗差人四路踩缉,不料日竟捉住了。抬到家按倒打了一顿,锁在后花园密室内,终日用酒食养着他,过几日拿出来打一次,打过几回,气也渐息,未免就懈怠下来,锁禁也不甚严了,渐渐可以出来行动。几次要越墙而逃,奈墙高难跳。
  禁有半年,已是中春时候。那一夜月明如昼,园中梅花盛开。天荣睡不着,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他悄悄的起来伏在假山后看时,只见梅树下立着两个女子,香肌粉面,映着月色,分外娇妍。何以见得?有诗为证:
  比花还解语,似玉更生馨。
  洛浦逢双俊,尧庭降二英。
  动衣香满路,移步袜生尘。
  二八盈盈态,罗浮梦里人。
  那两个女子都是吴养春的侍妾,天荣认得,内中有一个姓郁,名叫燕玉,原是他经手在扬州娶的。两个女子嗅花玩月,游了一会,对坐在梅花下谈笑。少刻,有几个丫环,提了茶果摆在石桌上。二人对月谈心。众丫头四散玩耍,一个偶走到假山后,忽遇见天荣,便大叫道:“你是个甚么人?夜晚闲躲在这里做甚么?”众丫头听见,都跑了来,抓住天荣乱拉乱打。那两个女子听见,也走来道:“你们不要嚷,且问他是甚么人。”天荣只得走上前,叩了个头道:“小的是吴天荣,被爷禁在这里已有半年多了。今夜因月色甚明,出来看月,不意冲撞二位小娘。”燕玉道:“你可是扬州的吴老官么?”天荣道:“小的正是。”燕玉道:“你也是无心,不怪你,好好去睡罢。”
  天荣回到房中,过了半日,只见一个小丫头送了四盘果子、一壶茶来,道:“郁小娘叫我送来的。”天荣道:“姐姐,你回去代我谢谢小娘。”那丫头答应而去。此后,不时燕玉即著这小丫环送茶送酒,天荣常把些银钱打发他。
  一日,那丫头又送出酒来.天荣道:“姐姐,央你回去代我说声, 常时多谢小娘,求小娘在爷面前代我方便一言,放我出去,后当重报。”丫头道:“小娘已曾代你说过几次,爷总不肯。叫你再耐心等几日,再寻个方法放你。”又过了月余,忽一日,那丫头来对天荣道:“小娘叫对你说,明日老太太同孺人们下园来看花,叫你取个空儿哀求老太太,小娘再从旁帮你,管情停妥。”天荣大喜。原来这老太太就是养春的母亲,一生仁慈好善,极喜施舍,若遇人有患难,他却不惜财物济人。天荣软禁在此,人都瞒着他,他若知道,也不待今日了。
  天荣又捱了一夜。次早,见童仆们纷纷收拾亭台,铺设酒席,摆列得十分齐整。但见:
  袅袅东风小院通,鸾飞下百花丛。
  香浓宝鼎沉檀细,花压JinPinMei杏红。
  绣幕漫遮金翡翠,锦茵半戏玉芙蓉。
  凤萧象管随瑶瑟,疑是仙娃宴蕊官。
  这正所谓天上神仙府,人间富贵家。这吴养春乃江南第一富户,两淮盐务的领袖,一派豪华的气象,虽难比上苑天家,却也不减石崇、王凯。是日辰牌时,先是一班家人、媳妇、丫环使女数十人,穿绸着缎,珠翠盈盈,拥拥而来。次后才是老太太率领着许多女眷姬妾们入园来。一个个生得:
  盈盈粉面媚含春,疑是凌波出洛神。
  罗绮生香笼白雪,钿钗曳玉掠乌云。
  残红浅衬莲钩印,落片轻沾玉笋痕。
  忽向花间闻笑语,晓莺枝上弄新晴。
  一班女眷看过花,才上厅吃茶。至午上席,杯盘交错,笑语喧阗。日晡时,各各起身闲步。
  吴天荣在假山后伺候,不敢出头。等到老太太同燕玉散步看花,燕玉把他搀到假山边花深处赏玩,只见天荣连忙走出来,向老太太叩头。老太太道:“你是安保呀!几时来的?为何这样落薄?”天荣道:“小的在此半年了。”老太太道:“你来了这许久,怎么不来见我?”天荣道:“小的因四官人的事,被二官人锁禁在此。”老太太道:“四官人已死了,还说他怎的?”燕玉道:“因二官人恼四官人,故此连累及他。论起来其实也不干他事,禁他在此也无用,老太太做个好事,放他回去,让他骨肉完聚。”老太太本是个仁慈之人,又平日极喜燕玉,听了这话,大动恻隐之心,便说道:“罢了,你起来,我自有道理。”遂走来对媳妇道:“你官人可成得个人?四官儿已死,就是弟兄们有些言语,如今也该丢开了,怎么又将安保锁在这里?他家也有妻儿老小,何苦离间他!”孺人道:“我也曾屡劝他,无如他不肯依。”老太太道:“依我说,放他去罢。”孺人道:“老太太主张,我们怎敢不遵?只恐官人回来不依。”燕玉道:“既是老太太做主放了,等官人回来,老太太向官人说声就罢了。”孺人瞅他一眼,道:“又好惹他回来一场吵闹了。”老太太道:“不妨,我自会向他说。”便叫人赏他一桌酒饭,叫了天荣来,分付道:“你去吃了酒饭回去罢,官人回来,我自代你说,你以后须要学好,生意上须要尽心为主,各房的事须要一例,不可偏护。”天荣叩头感谢道:“蒙老太太的恩典,小人知道。”又向孺人叩了头,走到卧处,连酒饭也不吃了,卷起行李,出了园门,飞奔到寓所,收拾行囊,雇了牲口,星夜回扬州去了。这正是:
  鳌鱼脱得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过了数日,吴养春回来,他母亲向他说知放了天荣。养春虽然面允,心中却甚不快。出来又与那班帮闲的朋友商议,还要再去捉他。这也是财主性儿,若是些良朋益友,也便劝阻他,无如那班匪人,都要奉承他。还有一等坏心术的,巴不得撮起件事来,好于中取利。随即撮弄他差了几个家人,带领一二十个粗使人,来扬州分头缉拿吴天荣。
  谁知吴天荣早已差人在外打听,一闻此信,著了忙,无处潜身。正是人急计生,随即带了万把银子,丢下家口,逃往京师。不一日又到京城,进得城,寻个寓所安插下来,便来见倪文焕。二人相见,坐下。天荣谢道:“外日蒙爷情,发书子搭救,奈家主必不肯恕,又被他拿去锁禁了半年多,蒙老主母怜念释放,今又四路差人访拿,定要置小人于死地。无可奈何,只得又来求爷庇荫。”文焕道:“你虽逃到京师,终非长策,我也难庇你许多。如今有个道理,我们厂里魏祖爷,昔日也曾与你有一面之识,除非投在他门下,方可免祸。”天荣道:“若得老爷玉成,刻骨难忘。”

  次日备了礼物,文焕引他到魏府来。文焕先进去,天荣等到傍午,才有人出来唤他到书房里来等。忠贤出来,天荣朝上叩了头,复又跪下,呈上礼单。忠贤看也不看,递与掌家,命他坐。天荣道:“小的怎敢坐。”忠贤道:“即是旧交,坐下何妨。”天荣才告坐坐下。忠贤道:“远劳你来,只是我们无白衣,须要做个官儿才好。武职恐你做不来,只好代你上个中书罢。”天荣称谢不已。少顷,摆上酒来,忠贤道:“你家主人富压江南,实有多少家私?”天荣道:“约有一二百万。各处盐引当铺,每年有十余万利息。惟有黄山木利最多,每年足有四十余万。”李永贞道:“朝廷各项钱粮,每年也只有五六百万,他一家每年就有十分之一,如今大工正在缺少钱粮,就向他借几万用也不妨。”天荣道:“当年征关北时,他也曾进过五十万充边饷,万历爷曾赐他中书衔的。”忠贤道:“这厮却也可恶!万历时他既助得饷,咱们如今大工缺少钱粮,他就不助些饷了?他这富足,难道不是害众成家的么?你可开他些过犯来,咱好差人去拿他,来问他要。”
  席散后,天荣回来,便来见倪文焕,讨他主意。文焕道:“既是祖爷起了这个念头,你也顾他不得,必须开他些过失才好。”天荣道:“他家虽是富足,却世代忠厚,未曾刻剥一人。就是盐务当铺,只有人骗他些的,却无甚过失可说。”文焕道:“事到其间,也讲不得天理了,你若不开,连你也不好。”天荣道:“但凭分付。”文焕道:“你去做个揭帖,上开他父子是歙县土豪,惯囤窝射利,阻挠盐法,遍开典铺,刻剥小民,侵占黄山,每年获木植租息六十余万,以致家累巨万,富堪敌国,赴东厂出首。”
  天荣依命,没奈何,次日只得写了个揭帖,投到东厂。杨寰见了,如获至宝,即刻转上来。忠贤随即矫旨拿问,票了驾帖,差锦衣官校星夜到江南来拿人。校尉等诈了万金,吴养春只要救命,也顾不得银子,随即分付伙计:“将各处典铺盐店都收了,我又未曾犯法,朝廷也不过是要我的银子,家中姬妾都着他母家领去,听其改嫁。”老母、妻子免不得抱头痛哭而别。
  不一日,到了京,发镇抚司拷问。吴养春遍行买嘱,许显纯也得了他有万金,心里却也怜其无辜受害,又怕魏监差人打听,不敢放松他,就照原揭上题个拷问过的本进去。一二日批下来道:“吴养春赃银六十万,着刑部行文与该抚,照数比追解京。其山场木植银四十余万,着工部遣干员会同该抚按估计变价解库;其山场二千四百余顷并抛荒隐匿地亩,均着查明入册。此皆厂臣为国忠心发奸,巨手搜剔黄册之大蠹,克襄紫极之浩繁,省国币而工度饶,不加赋而财用足,宜加优奖,以励忠勤。着赏给绿缎四表里,羊八双,酒八瓶,仍着荫弟侄一人为锦衣卫指挥,世袭其职,给与应得诰命。钦此。”那吴养春父子生来娇养惯的,那奈刑法?熬不过几次追比,俱死于狱中。正是:
  百年富可拟陶朱,却笑持家术也无。
  致使一身亡犴狴,只因轻自放豪奴。
  工部奉旨,差了个主事来徽州变产。先时吴养春家私原有数百万,后因养春被拿,他妻子各处寻分上救他不惜钱,要一千就是一千,要一万就与一万。那些亲友有实心为他的,道:“只要钱用得到,自然灵验。”亦有借此脱骗的,那些女流如何知道?就如挑雪填井一样。及到抚按追赃时,家私已用去一半了。只见家人回来说:“主人都死了,原来此事是安保陷害的。”举家切齿,痛哭一场。
  不日工部司官到了,会同抚按清查。那些亲友见事势不好,都不敢来管,只有一个老家人吴良出来撑持。那主事同抚按上了察院,传集府县,将山场木植变价,少不得要报人买,未免高抬价目。那些富户见值一百的,就要卖人二百。那些怕买的花钱求免,或贿嘱延搁。那买不起的便来告免,反被责逼,以致妄扳别人,株连不已,及至纳价时,书吏又作弊,用加二三的重平子收银,及完清了价,又无产业领,他又报别人来买,设成骗局哄人。那报买的也不能听他缓缓上价,还要当钱粮追比。无奈这是个钦差官儿,不受抚按的节制,无处告理。正是:天高皇帝远,有屈也难伸。把一个徽州城搅得不成世界了。赃银出过六十余万,也就艰难了。众童仆都偷盗财物,各自逃散,日日只带这老仆吴良追比。这吴良年近七旬,渐渐打得不像样而死。这主事又差人拿他家眷,那老太太年老,出不得官,便来拿他妻子。那孺人是宁国沈相公的孙女、南京焦状元的女甥,见人来拿他,放声大哭道:“我为世代簪缨之女,富贵家的主婆,岂可出头露面,受那狗官的凌辱?罢!与其死于此贼之手,不如死在家里的干净!”于是解下丝绦,悬梁自缢。他两个女儿见他娘吊死,他们也相缢而亡。可怜:
  愁红惨绿泪成丝,弱柳迎风自不支。
  断送玉容魂弗返,分明金谷坠楼时。
  那老太太听见媳妇、孙女都死,吓了一跌,也呜呼哀哉了。众亲戚闻知,皆来吊问,备棺收殓。
  那些差人犹自狐假虎威的诈钱,街坊上看的人都动不平之气。内中有那仗义的道:“你们逼死了他一家人口,还在此吵闹,我们打这起狗才。”众人一齐动手,把几个差人登时打死,渐渐聚了几千人,打到察院衙门里来。那些衙役正要上前阻挡,见人多势众,都一哄而走了。众人便放起火来。主事的家人见事不谐,都扒墙破壁而逃,那里还顾得本官?那主事还未起来,忽梦中惊醒,只道是失了火。忽听得外边嚷道:“要打主事!要杀主事!”才知是激变了地方上人。此刻并无一个牙爪,只有一个门子在旁,即忙越墙而逃,跑到初门驿暂住。这边府县等忙来救火安民,一面通详抚按,据实奏闻。魏忠贤见激变了徽民,只得把主事削职,便把这事缓下去了。
  不料又走出个许寺丞来。这许寺丞名志吉,本是徽州许相公的孙子,以恩荫仕至苑马寺丞,与吴养春是至亲。他见徽州打了钦差,恐魏监恼,不肯休歇,又恐连累到自己,遂央倪文焕来对忠贤说:“许寺丞本籍徽州,深知吴养春所放天津、淮扬、两浙各省的债务,并各处盐当产业,若差他去,不到半年,赃可全完。”许寺丞又送了许多礼,才得了这个差。
  南直士大夫在京者,只道他是好意,或者因徽州困极,他出来自然设法调停。谁知他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类,只要保全自己,奉承权,不顾乡里,一路来各处清查,丝毫不能遗漏。及到家乡,他便想道:“本地府县是我父母官,恐他要假借起来,后日难以行事。”他便以宪体自居,公然坐察院。地方官勒令庭参。府县见他如此,都不理他,他也只得厚着脸行事。众乡绅来见时,他便十分倨傲起来。内中有个方给事,才说得几句话,便抢驳他,反被方给事当面羞辱一场。他也只得皮着脸,不以为意。有个秀才吴守仁,是他的姨丈,当面来告免,竟被他答辱了一场。放告后,今日报这家买山,明日派那家买地;今日冤某人领吴家的本钱,明日赖某人受吴家的寄顿。影响全无的,只凭他说的便是,他那里管甚宗族亲眷,就是他亲伯叔弟兄,也报来买产,都是一例追比。黄山田地,旨上原教歙县人领买,他见休宁人富足的多,突然派过二十万去,便把休宁的富户程八元等数百万的家私,都弄得一贫如洗。各处都有谣言道:“派一千,礼仪三百;缴一万,威仪三千。”以至远年私债,家人身银,都入赃册。
  休宁有个程寡妇,乃孝廉程有政的继室,却十分美丽,也是官家之女。那程有政死了,寡妇年少无子,家私十余万。程举人临终留下亲笔遗言,把两个前妻之子分出去住,留了一所典铺、本银二万与寡妇取利日用,以为养赡。这许寺丞平日与程有政相交最厚,他慕他妻子姿色,新寡时便要谋娶他。寡妇执意不允,他便记恨在心。今日便派寡妇买山银一万两,差人来催。那寡妇却有见识,回道:“疾风暴雨不上寡妇之门,就是朝廷也没有拿妇女当差的,我有儿子,有事你去向他们说去。”他连茶钱也不出一个。差人闹了一日,无法奈何,只得来回话。
  许寺丞本意,原要拿寡妇出头,见差人拿不来,次日又差了许多孤贫来吵闹。那些疲癃残疾之人,人又不好打他,他们便一窝蜂的在程家乱闹。这寡妇却有算计,便出来对他们道:“你们既是官差,没有白使人的理,且坐下来吃了饭,我同你们去见官。”随即摆下几桌齐整酒饭来。那些乞儿何曾见过这样好东西,一齐坐下狼餐虎咽的大碗斟酒吃,一个个吃得东倒西歪的烂醉如泥。寡妇忙把一切细软都寄在左近亲族家,他便坐上轿子,竟回母家去了。
  他弟兄子侄多有在庠的,都到学前约齐了三学朋友,候按院下学讲书毕,公同禀道:“许志吉假倚差官,残害乡里,求大人做主。”按院道:“虽他奉旨清查,未曾教他无端扳害,他既无桑梓之情,诸生又何必存畏缩之念?此与小民触犯乡绅不同。”这分明是恶他,叫众人打他之意。众秀才正要生事,今见上官许他,众人等送按院上轿后,齐至公署前,蜂拥进去。那许寺丞犹自做张做势的狂吠,众人上前一齐动手,打得个落花流水,将手下人打死了几个,那许寺丞早逃走个不见。众人见他走了,竟打到他家里去,放火烧他的房屋。百姓都恨他,也齐来帮助。家财尽遭掳掠,妇女们剥得赤条条的,赶出街坊。这一场丑辱,却也不小。还要寻到许寺丞,打死才称众意。这正是:
  未害别人先害己,果报分明定不差。
  毕竟不知许寺丞逃得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建生祠众机户作俑 配宫墙林祭酒拂衣

  诗曰:
  朝廷养士首成均,由义居仁三百春。
  何事阉阿供媚态,却捐廉耻丧天真。
  宫墙数仞追先圣,功德千年诵德深。
  堪羡戎行生俊杰,昂昂正气过儒绅。

  话说徽州士民,打了许寺丞,烧毁了他家产,妇女俱被凌辱。各路找寻许志吉不着,谁知他躲在县丞衙门内。众人见找不着,才歇了,他还不敢出头。这里府县申文各上司,抚按一面具题:“许志吉残害桑梓,激变士民。”忠贤见两次差出的人都如此,忙请李永贞商议。永贞道:“吴养春原无罪,当日不过为要他几万银子。到害了他一家之命并两县的人民,此皆是差官不善体谅,如今只把许志吉撤回,余赃着该抚追解。”忠贤如其言,把这事就缓下去了。
  那吴天荣上了个文华殿中书,他见事体停妥了,便思量衣锦荣归,夸耀乡里。却讨了个苏杭催趱织造的差,他便起夫马行牌,一路上虚张声势,坐察院、打驿丞。沿途地方官知他是魏监手下的人,都来送下程、折酒席,奉承不迭。他还狐假虎威的来至扬州,坐四人轿,打钦差牌拜院。道、府、县各官,都来迎接请酒,十分热闹。旧日相与的朋友也有羡慕他的,也有趋奉他的,也有正人菲薄他的,也有恨他的,也有褒贬他的。他去受贺请客,扬扬得意。
  访得郁燕玉在母家未曾另适,想起昔日看顾之情,遂送了许多京中礼物。燕玉甚是正气,见了礼,便骂道:“这害主恶奴,把我一家坑害得家破人亡,他还来送甚么礼?”连盒子都摔碎了。他父母慌忙拾起来,瞒着他收下,重赏来人。次日,他父亲又自去面谢。
  那吴天荣见燕玉收了他的礼,只认他有情于己,便想要娶他,于是央媒来说合。那媒人原知他们有主仆之分,恐燕玉不肯,便先来向他父母说。他父母道:“论起他这等荣耀,就嫁他也够了,就是碍着这一点,恐他不肯,又怕人议论。”那媒婆道:“他主人家已没人了,怕谁议论?姑娘虽是激烈,也不过是一时的性气,妇人家的水性儿。及他到了那边,见那等富贵荣华,他就罢了。如今须是瞒着他,我明日去寻个少年标致人来,把他相一相,只说是个过路官员要娶他做补房,哄得姑娘中了意,你老人家受了财礼,拣个吉日嫁过去,不愁他不成。”老夫妻听了此言,满心欢喜。一则怕天荣的势要,二者又可以多得些财礼,欣然应允。这正是:
  可恨虔婆太丧心,无端设下阱机深。
  纵教布定瞒天网,难把娇鸾雏凤擒。
  次日,两个媒婆来对燕玉道:“恭喜姑娘,喜事到了。如今有个翰林院王老爷,是浙江人,现住在河边上,有三四号座船,二三十房家人,新没了夫人,要娶个补房。昨日叫我们到船上,亲口分付,不论初婚、再醮,只要人品标致,性格温柔。那老爷年纪三十上下,人物好不风流俊俏。我们想了一夜,把扬州城都数遍了,除了姑娘,再没第二个配得过,故此先来通知一声,随后老爷就到。姑娘请快些收拾。”燕玉犹假意羞涩,坐着不肯动。他母亲忙来撮弄,代他理鬓添妆,又买了几盘点心与媒婆吃了。须臾妆扮完了,果然十分美丽,犹如妲娥离月殿,西子出吴宫。
  少顷,只听得门外人声嘈杂,敲门声急。媒婆忙来问道:“原来是老爷来了,请进来。”只见门外一乘四轿,打着黄伞遮阳,一对银瓜,跟着十数个家人,拥着个少年官儿。人来坐下,吃了茶。媒人搀燕玉出来拜见,转过身来细细看了那官儿,十分欢喜。问了年纪生日,留下一两银子拜钱。家人捧上聘礼:金簪一对,金戒指一对,锦缎二端。燕玉见这人少年貌美,到也欢喜。
  隔了两日,媒人送过衣服首饰,说定吉日来娶。至期,大吹大擂的娶上船,只见妆奁铺设极其华丽,有许多丫头养娘在面前忙乱,却不见有个新郎进来。外面人声嘈杂,只听见讨赏钱,传拜帖,也只得是官府来贺。看看晚了,点上灯烛。将交更时,丫头伴婆收拾床铺,都出去了。少刻,新郎进舱来,叫丫头脱了靴。燕玉留心偷看,却是个胡子,不似那少年的模样,心中甚是疑惑,忽想道:“不要是被那两个乞婆哄了?”少刻,丫头出去,新郎执着烛到房舱里来,揭起幔子,将烛放下,便来搂抱燕玉。燕玉抬头一看,才认得是吴天荣,心中不觉大怒,猛把手一推。那天荣未曾防备,一交跌倒。燕玉厉声骂道:“你这欺心害主的恶奴!害了主人全家的性命,今日又要奸占主母么?”走到妆台边拿起手镜来,劈头打下,把天荣的头也打破了,大喊大骂。伴婆使女们忙将天荣扶起,再来劝新人时,燕玉已站在舱外,高声叫道:“两岸上并过往贵官客商听者:恶奴吴天荣,是徽州吴养春的家人。他送了主人一家性命,今又要逼奸主人之妾郁氏。皇天后土有灵,快来共杀此贼!”言毕向河里一跳。可怜:
  玉碎花残邗水滨,无惭金谷坠楼人。
  香魂不逐东风散,好拟湘灵作后身。
  吴天荣见逼死了燕玉,忙分付放舟南下。次日,扬州人都传遍了。郁氏父母知道,赶到镇江拦住放泼,要进京去告状。天荣忙寻人与他讲说,■诈了二三千金方回。
  天荣一路上没情没绪的,也不似以前的威势,到了杭州,上公馆清查织造钱粮,李实将上样的厚礼馈送他,公馆供应无一不丰美,先催了赏边的缎匹与天荣去。每年解京缎匹的旧例,除承运库垫费外,应有司礼监茶果银三千两。魏监便在这上面市恩,将此项蠲免了。众机户便乘机钻谋他掌家道:“魏祖爷虽免了茶果银两,无奈承运库还勒索加增。求爷回去分付库上,莫似以前需索,小人们万代沾恩。穷机户无可报答,只好各家供奉祖爷的长生牌位,终日烧香,祝祖爷福如山海,寿比冈陵。”那掌家道:“你们家里供奉牌位,难道祖爷往你们小户人家去受享?你们感祖爷的恩德,何不代祖爷建个生祠,与万人瞻仰。”众机户道:“爷说得是,我们回来便择地开工。”
  那掌家得了他们的钱,到京时,就代他们恳求忠贤。忠贤是个好奉承的人,便欢喜道:“既然机户们感戴咱要建生祠,这也是他们的好意。你去对库上说,他们连年苦了,将就些收了罢。”此言一出,库上怎敢留难?解户也省许多使费。及回到杭州时,你有我无,众心不齐,便把这建祠的事就搁起了。不意忠贤竟认了真。

  那一日,又有个督运的太监进京来见,忠贤便问道:“你那里的机户为咱建祠,可曾兴工么?”那太监不知就里,便含糊应道:“已将动工了。”出来回到杭州,禀知织造道:“众机户哄骗祖爷,须要处治他们才好。”那些机户知道,着了忙,只得来向李实借帑买地建祠。正要兴工,忠贤又差出人来看。李实留下,忙差人看基址。回说:“在僻静处,且基址矮小。”忙与司房掌家讨较,另拣了一块宽厂地,画成图样进呈。又重重送了来人一分礼,叫他善于覆命。那基址正在岳墓之左、断桥之右,果然好块地。但见:
  龙飞天目,沙接栖霞。叠嶂层峦,百十仞苍分翡翠;风纹雨毂,三百顷光动琉璃。桃李醉春风,一带白嫩红娇开锦绣;蓉菊描秋色,满堤黄英紫萼列瑶屏。雨余烟断,一条白练绕林飞;日落霞明,万点紫绡蒙岭上。哑哑的莺簧蝶板,开早衙两部鼓吹;嘻嘻的钓叟莲娃,好丹青一幅图画。东西南北,围远的是周鼎商彝;春夏秋冬,酣畅的是名花皓月。
  真是:宇内无双景,南中第一山。
  李实见工程浩大,穷机户做不来,只得自己发出二万金,差了两个掌家,四个小太监,买木料、采石头、烧砖瓦,择日开工。真个斧斤之声昼夜不绝。又因祠前路窄,不能建牌坊碑亭,便将西湖填起数丈来,将跨虹桥改前数丈,接着新填之地。内外人工凡有稍懒的,那管工的不时大棍子乱打。还有那采买来迟的,内相便二三十的重责。果然人众钱多好做事,监督又狠,正殿先完,次完了大门。说不尽雕梁画栋,绿户朱扉,备极人工之巧。正面一座大白石牌坊,两面都斫着游龙舞凤,左右又有两座碑亭,上镌着《祠堂记》,都假着时相的名字。不但是西湖第一,就连天下也无双。但见:
  巍峨夸峻宇,奇巧羡神工。流丹耀碧映中流,浮沉霞绮;宿雾留烟插霄汉,隐现楼台。羽欲翔,鳞欲跃,鬼工斫出鸾螭;萼半吐,芽半抽,巧手绘成花木。连阶砌玉,朱户流金。高飞绰楔,三山半落青天;俯瞰平湖,二水中分白鹭。峰峦环宝阁,龙飞凤舞尽朝宗;日月近雕梁,翠点金铺皆入胜。富丽绝胜陈结绮,崔巍不让鲁灵光。
  李实出了告示:“禁止闲人,不许擅入游览。”那些小民谁不来看,见有告示禁人,只得遥望而去。有一等惯妆乔高巾大袖的假斯文,棋子帽时新衣服的帮闲假浪子,不识势头,强要入去,被那些京班大棍打得一个个东奔西跑。内中就有个真相公,也未免受他些凌辱。又有几个乡绅孝廉,因游玩泊舡苏堤,乘着酒兴也来看看,不免有几句愤言,或带些嘲笑,也被那内官凌辱,却又认不得真。
  祠成后,李实差了两名堂匠进京报完,候了几日,才得一见。叩了头出来,李永贞分付叫抚按上本请祠额。堂匠回来,叫为首的到三院具呈,求三院请额。三院不理,李实只得置酒相请,说这请额是魏监之意,若不依他,恐拂其意。三院没奈何,只得会疏题请,忠贤便矫旨道:“生祠赐额,以彰功德,着有司岁时致祭。”李实得了旨,忙摹勒匾额,又雕成一座沉香小像,上戴九曲簪缨,大红蟒衣,玉带象笏。会同三院,率领各官穿了吉服,并众机户俱持香送入祠内,置酒演戏,奏乐庆贺。有那些趋炎附势的做几道歪诗,刊德政碑,刻功德祠录。又于《西湖志》上增入《祠堂记》、《魏司礼小像传》。忠贤又矫旨将捐修生祠为首的机户沈尚文,准作杭州卫百户,世守香火,如岳祠例。于是想建祠的谄媚成风,以致儒林中生出一班禽兽来,也思献媚于阉宦。正是:
  土木之功遍九垓,工师搜尽豫章材。
  谁知至圣宫墙里,生出无端鬼魅来。
  人见机户创祠,为首的做了百户,个个心动。其时文教中出了一个监生陆万龄,也思量要献媚奸权。一日,有个同堂的祝监生来候,二人谈起“监例壅滞,极难铨选,纵选也难得美缺。不如寻件事奉承魏监,图个出身到好”。祝监生道:“我辈要奉承他,除了建祠没甚事;若仍照外边一样,也不足为奇,他也只视为泛常。我们须上个条陈,说他德侔孔子,当配享黉宫,千秋俎豆,这才哄得动他,也才像是我们监生的公举。”陆万龄道:“他如何比得孔子?罪过,罪过!”祝监生道:“世上事有甚真假?但凭我口中说罢了。就说他坐厂而除东林,何殊七日之诛少正;预操忠勇而退边寇,何异一挥之却夹谷,且力除狡狯,朝野绝奸,屡变民风,别涂成化,素王德固垂于万世,厂臣功亦伟于千秋。况《春秋》只明一代之是非,《要典》却定三朝之功罪。你道这一说何如?”陆万龄笑道:“据你说,竟是居然好似孔子了?”祝监生道:“我原说的,好歹总出在我们嘴里。”陆万龄欣然叫小厮取纸笔来,祝监生道:“做甚么?若要做本,不难,只是一件,我们上头还有个管头哩。那监主林老头儿是最古怪的。你我又不是个官,这本不是可以竟上的,须要由通政司挂号。若被他把副本送与林老儿看,这事不但不成,反要惹他放下脸来,说我们不守学规,变乱祖制,毁谤圣贤,要参革起来,那时怎处?别的宗师还可用钱买嘱,这个主儿是极难说话的,岂不惹合监人笑骂?那才是‘画虎不成’哩!”陆万龄呆了半日,道:“是呀,如此说,歇了罢。”祝监生道:“歇是歇不得的,须寻条路儿与魏太监说明,他必欢喜,那时通政司再拦阻我们,只说是他叫出的,通政司才不敢留难。命下时,就是林老儿也没奈何了。”二人说以好处,乐不可言,忙叫小厮取酒来吃。陆监生道:“毕竟魏家这条线索到那里去寻?”祝监生道:“只求孔方兄一到,这门路就有了。”酒毕别去。
  次日,祝监生来道:“所事如何?”陆万龄道:“夜间却想出一条门路来,可以不用孔方。有个朋友姓曹名代,现在魏抚民家馆。魏抚民与魏太监同宗。这事到可以托他通个信,这不是条线子么?只消本上带老曹个名字,他必认真去说。”祝监生道:“甚妙!事不宜迟,恐为高才捷足者做去。”于是二人同到魏家来,见了曹监生,叙了些寒温,陆万龄道:“借一步说话。”曹代道:“请后面书房里坐。”三人同到书房,见那书房到也幽僻。只见:
  架上书连屋,阶前树拂云。
  草生拳石润,花插胆瓶芬。
  窗绿分蕉影,炉红沸茗纹。
  短琴时遣兴,暖气自氤氲。
  三人坐下,陆万龄将上项事细细说知,又道:“若得事成,富贵与人。”曹代道:“陆兄,这事欠通些,行不得。”祝监生道:“老兄若通得时,到不做监生了。请教:如今拜义子,杀忠臣,那一件是通得的?此事原是不通,如今不过且图目前,还讲甚么道学?”二人别去。少刻,魏抚民回来,恰好出来与先生闲话。曹代便将此事谈及,抚民道:“这事到是我家叔欢喜的,待我与家叔谈过,看是如何。”古
  过了一日,抚民见忠贤,问安后,说些禁中的事体,又谈些外边感德的话。便说道:“外面有几个监生,说叔爷功德高大,与孔夫子一样,当建祠于太学,与孔子配享,血食万世。”忠贤呵呵笑道:“咱难道便是孔圣人?罪过!罪过!不敢当。”抚民道:“据他们说起来,叔爷比孔夫子还多些哩!”忠贤道:“咱又不会教学,又没有三千徒弟、七十二贤,怎比得过他?”抚民道:“论起来,内外大小文武各官,都在叔爷门下,岂不比孔夫子还多些哩?就是孔夫子,也没有这许多戴纱帽的门生。”忠贤道:“也罢,既是他们的好意,就叫他们上个本儿罢了。只是这几个穷秀才,那得有这许多钱?咱要助他们些,又恐不像是他们感激咱的意思,你叫他们做去,咱自有补他之处。”
  抚民回家,把这话对曹代说了,曹代便到陆万龄寓所来。他二人已是磨拳擦掌的等信,一见,便问道:“如何?”曹代道:“果然甚喜。”祝监生道:“何如?我说他必欢喜。”曹代道:“他又怕我辈寒儒做不起,叫我们勉力做去,他自然补我们哩。”祝监生道:“我们且逐步做去,待命下时,再设法科派。”三人好不快活,于是呼酒痛饮,合做成本稿。次日誊成要上。正是:
  礼门义路原当守,狗窦蝇膻岂可贪。
  堪笑狂生心丧尽,敢污圣德比愚顽。
  祝监生道:“如今便去见林老儿也不妨了。”
  次日,三人同来监前,候司成林钎升堂时,三人跪下。陆万龄道:“生员等俱在魏司礼亲族家处馆,近日魏司礼嘱其亲族,叫生员等上本,说司礼功德可并先圣,叫于太学傍建祠配享。”林祭酒道:“这事可笑!就是三生创出此论,欲把阉祠与文庙并列,不要说通学共愤,就是三生也要遗臭万年的。”三人道:“这本稿出自魏司礼,生员等不过奉行而已,欲不上,又恐祸及。”林祭酒道:“三生何祸之有?若本监还有官可削,三生可谓‘无官一身轻’了。”陆万龄道:“生员等也不独为贻祸于己,并恐贻累于太宗师。”林祭酒道:“怎么贻累到我?”陆万龄道:“若不上,恐说是为太宗师阻抑。”林祭酒道:“就是本监阻抑也何妨。只是尔等为士的,持身有士节,在监有监规,上言德政祖制俱在本监,自不相假。”恨恨拂衣而退。正是:
  堂堂师范戒规严,利欲薰心抗直言。
  千古岂无公论在,功名何处志先昏。
  三人见他词色俱厉,便不敢拿出本稿来。辞了出来,相与笑道:“世上有这等迂物,不识时务,如此倔强!”
  一路谈笑,来至通政司衙门,正值堂务将完,三人慌忙赶进来。那管司事的是吕图南,见了便道:“旧例有公事,俱是司成送过来,三生为何如此慌张?”三人将本呈上道:“这本是要生员们自递的。”吕通政接了,看过副本,吃了一惊道:“秀才们不去读书,怎么干这样没正经的事?”三人道:“魏司礼功德,天下称颂,生员等不过遵循故事而已。”吕通政道:“既是奉行故事,又何必步入后尘,不知此本一上,甚是利害?”三人道:“利害自在生员,不干老大人事,只是代生员们进呈罢了。”言毕,把本撇下,悻悻而去。吕公大怒道:“不意有这等丧心的畜生!”叫把本存下不上。回到私宅,长班禀道:“监里林大人有书。”吕公接来,拆开一看,书上道:“弟监内生员陆万龄等,不守学规,妄言德政。贵衙门职司封驳,伏乞大人存下。”吕公道:“我正说林老先生是个正直之人,何以不禁止他们,我只是不代他上就罢了。”
  过了三五日,忠贤不见此本,便问李永贞道:“前日说有几个监生要代咱建祠,怎么不见本到?”永贞便将通政司打来的本,逐一查过,并没得。忙传信与魏抚民,叫作速上本。抚民便来向曹代说。曹代道:“本久已上了,是我们亲递与吕通政的,这是他按住了。”
  次日,三人又到通政司来问。吕公道:“这本不独本司说不该上,便林大人也说上不得,诸生不如止了罢。”三人大声道:“止不得!这事魏司礼已知道了,若老大人不肯上,恐沉匿奏章,到与老大人不便。”吕图南见他们出言无状,知不可遏,便说道:“既三生必于要上,本司代你上罢了,何必遗臭万年。”三人见允了,才欣然而回。
  一面本上去,就批下来道:“厂臣功高万世,宜并素王。该监生等捐资建祠,准于国子监傍择地兴建。即着该生陆万龄等监督,钦此。”他三人得了此旨,便狐假虎威的公借了三千两银子,买地发木,就于太学之东,买了一块空地。基址还小,又把监内射圃、斋房概行拆去。祭酒差人来唤,他们竟付之不理。后又差人向他们说,也只当耳边风。三人立定条规:凡新纳监要来坐监的,勒捐银十两才许进监;拨历的捐二十;科举的捐五两。再访到同堂富足的,勒令额外加捐;穷的也不顾他死活,勒令典当助工。特置加二三的重平子收银,火耗加三,是三人均分。又将监里堆的旧料,道是公物,硬行变卖。工匠稍迟,便大板子重责,比官还狠些。又有那不通文理的监生李映日等,也上本道:“厂臣可比周公,专礼乐征伐。”亏吕通政按住未上,却越发不成事体了。
  林司成见了如此光景,愈加发指,恨道:“我为监主,听着他们如此横行,不能处治!今把太祖原建的射圃、斋房都被狂生拆毁,置我于何地?还要我在此何用?”于是上疏告病。谁知忠贤已知建祠的本是他阻挠的,竟批旨着他削籍回去。林公欣然束装而归。正是:
  职守既不遂,肯将名节污?
  飘然拂衣去。端不愧师儒。
  毕竟不知林司成去后建祠之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无端造隙驱皇戚 没影叨封拜上公

  诗曰:
  世人莫道妇寺柔,从来阴险莫为俦。
  世人勿谓妇寺微,反掌即时成险■。
  睚眦图泄一朝忿,快心何必论名分。
  况有从中下石人,怨气飞霜莫为问。
  我闻此语心欲酸,昂昂壮气发冲冠。
  饮冤岂直在疏远,致令葭莩之盟寒。
  君心愿化光明烛,一洗从前菲萋毒。
  投豺畀处城社清,喜起明良太平续。

  话说魏忠贤因建生祠,谪了林祭酒。监生陆万龄等愈无忌惮,恣意妄行,搜括富户监生。众同堂见了,都纷纷告假回去。举朝官员怒目切齿,都敢怒不敢言。行道之人亦皆唾骂。随有诗贴于树上道:
  槐影参差覆杏坛,儒门子弟尽高官。
  却将俎豆同阉宦,觉我惭惶下拜难。
  又曰:
  圣德如天不可量,千秋谁敢望宫墙。
  岂知据德依仁者,竟使阉人并素王。
  三人见了此诗,连忙揭去。不知那缉事的早已传入忠贤耳内,即着工部出示,禁止闲人入内,又着缉事的访拿。那些举人、秀才见了这个光景,都不忍去看,农工商贾也不敢去看,把个监前弄得冰清鬼冷的没人行走。
  城中有个武进士顾同寅,一日出城代个同年饯行,走监前过,有许多校尉喝他下马。顾同寅道:“过圣庙才下马,怎么这空地上也叫人下马?”校尉喝骂道:“瞎眼囚攮的,你不知道是魏祖爷的生祠地基么?”说毕,便大棍子打来。顾进士没奈何,只得下马,走过圣庙,心中老大不快。到了城外,戏子已到,正戏完了,又点找戏。顾同寅见单子上有本《彤弓记》,一时酒兴,又触起过祠基下马的气来,遂点了一出《李巡打扇》。班头上来回道:“这出做不得,不是耍的。”顾同寅道:“既做不得,你就不该开在单子上。”班头道:“惟恐有碍不便。”顾同寅大怒道:“胡说。”便要打班头。其时在席众同年也都有酒了,不但不劝阻他,反帮着他喝令戏子做。戏子没奈何,只得做了。席上也有几个省悟的,忙起身而去。
  不料缉事的早已报入东厂来。杨寰随即差人来拿,到衙门一见,便骂道:“你这胆大不怕死的畜生!”打了一顿,又差人到他家里来搜。差人也是分付过的,去不多时,回覆道:“搜出一个帖子,上写许多不逊之言,内还有向日街上的谣言,道:‘进忠不忠,忠贤不贤。’又有那监前树上的诗在内。”杨寰便扭做是他做的,讪谤朝廷大臣,妖言惑众,拟定立斩。也不送法司,竟矫旨拿去斩首。可怜:
  武榜堪钦早冠军,丹心欲拟靖尘氛。
  谁知不向沙场死,怨气飞成瀚海云。
  魏忠贤又以演戏杀了顾进士,京中人吓得连梦里也不敢提他一字。那陆万龄等择日兴工,先日亲去请忠贤来看。忠贤便遣侄子良卿同侯国兴领工部尚书崔呈秀来祭土神,就在彝伦堂办酒庆贺。席散后,魏良卿向侯国兴道:“今日尚早,何不到西方寺看看月峰长老去?”国兴道:“甚好!台基厂傍边又添了些店面,顺便就可去看看。”
  二人换了便服到寺下。那寺中住持迎接,说道:“长老是定府请去了。”二人茶罢,上轿到台基厂看过店房,工已将完。二人正要上轿,只见旁边一个小门内站着一个妇人。侯国兴猛抬头,看见那妇人生得十分标致。但见他:
  修眉凝黛眼横秋,半掩金钗无限羞。
  素质娉婷堪比玉,不亲罗绮也风流。
  那妇人见人望他,便把门掩上,在门缝内张望。
  侯国兴问道:“这是甚么人家?”管家道:“这是太康伯张皇亲的花园后门。”国兴道:“久闻他的园子甚好,魏哥,咱们进去看看。”长班便去敲门。敲了一会,才有人来问道:“甚么人?”长班道:“魏爷、侯爷来看花的。”里面才开了中门。二人进去,绕过回廊,果然好座园亭。有诗可证:
  小院沉沉春事宜,回廊窈窕路分歧。
  假山斜箝玲珑石,古树高盘屈曲枝。
  花气扑帘风过处,沉香落砌燕归时。
  画楼绮门重重丽,翠幌金铺弄晚曦。
  二人前后游了一回。时已初夏,芍药开得正好。有诗赞之曰:
  瑞芍佳名金带围,侯家花发有光辉。
  三枝的历风披砌,千叶婆娑露染衣。
  奇草根来天上种,华筵客卷席前帏。
  姚黄魏紫留春色,满苑名葩字内稀。
  侯国兴道:“对此名花,何可无酒?”叫家人备酒来。少顷,摆下酒席,二人对酌,觉得没兴趣。魏良卿叫家人去访才看见的那妇人。管园的回道:“没有。”侯国兴道:“分明才看见的,怎说没有?”只见对过廊外,有个小孩子在那里玩耍,良卿抓了些果子,走来把他吃,便问他那妇人在那里。孩子指着朝东的屋道:“在那里哩!是我老爷的亲。”良卿道:“你带我去顽顽,我还与你的钱哩。”那孩子道:“我不去,爹要打我哩。”良卿道:“不妨!若打你,我代你说情!我先与你五十个好大钱,回来还把这些与你哩。”向家人身边拿了钱与他。那孩子见了钱,甚是欢喜,便引着他来到门前,道:“在里面哩,我不进去。”那孩子仍到旧处顽去了。
  良卿见门半开半掩,那妇人朝里坐着做针线。只见他发光可鉴,颈白如蝤,手如玉笋。良卿要看他的面貌,便把门推了一下。那妇人回头见有人来,便起身往房里去了。良卿呆了半响才回来,对国兴道:“真个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国兴笑道:“那里就这样好法?你是情人眼,故说得如此好法。”良卿道:“实是生平未曾见过!说不得,我竟要弄他来吃杯酒。”国兴道:“良家妇女。如何使得?”几个家人道:“爷若要他来,管甚么良家妇女,小的们去叫他来。”一起豪奴不由分说,一窝蜂拥了去,把那妇人平抬了去,放下来。
  那妇人也没奈何,只得上前道个万福。侯国兴道:“你是那里人?姓甚么?可有丈夫?”妇人道:“我是河南开封人,丈夫姓李,母家姓吴。丈夫是监生,来京候选的,因与张皇亲是亲,借他这园子住些时,选了官就去的。”良卿道:“我姓魏,这位是侯爷,随你丈夫要甚么官,我们分付部里一声,不敢不依。只要你和我们吃杯酒儿,包你丈夫有官做。”吴氏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怎样说乱话?你们虽是官长贵客,我却也非低三下四的人家,当今国母是我嫡亲表妹,青天白日之下,岂可这等横行!”说着就走。众家人拦住道:“不要走,吃杯酒儿罢了,又不咬下你一块来,这般做作怎么?要等我们硬做起来,叫你当不得哩。”吴氏料道不能脱身,只得坐在旁边。良卿斟杯酒来奉他,他把两手紧紧掩面,不肯吃。国兴道:“不可过急。”二人复猜拳痛饮。
  只见了那妇人愁容羞态,分外可人。良卿越觉动火。起初还禁得住,到后酒酣时,便捻手捻脚的起来。吴氏要走不能,急得痛哭。侯国兴忙取汗巾代他拭泪,被吴氏一推,几乎跌倒。良卿大怒道:“好不识抬举!莫说侯爷官高爵重,就是这样风流人物,如此标致,也可配得过你了,怎么如此放肆?抬他家去!”众家人答应一声,一齐上前,扯的扯,抬的抬,吴氏急得在地下打滚,当不得人多,竟把他抬上轿去了。
  二人才出门,正要上轿,却好遇着李监生回来看见,忙跑到轿前打躬道:“监生是河南李某,闻得妻子冲撞二位大人,特来请罪。”良卿道:“你妻子已取到我府中去了。随你要何处好缺,总在我二人身上,包你即日就选的。把令正送与侯爷,你再另娶罢。”李监生道:“荆钗裙布,贫贱之妻,不堪下陈。大人府中燕赵佳人尽多,岂少此等丑妇?监生也不愿为官,却也不肯卖妻求荣。”良卿道:“你既不肯,且权寄在府中,等你选了官时与你带去罢。”说毕上轿而行。李监生此时气不留命,就街上拾起一块石头来掷打,刚刚把侯国兴的轿顶打坏,国兴大怒,叫人带了送到城上去。正是:
  男子无才方是福,女人有貌必招灾。
  街上番役听见侯国兴分付,便把李监生锁了,带上城指挥处审问一番。一则情事可怜,二者因是皇亲的亲眷,不好动刑,却又怕侯、魏两家的权势,好生难处。便来见巡城御史,正遇着张皇亲拿帖来说,连御史也没法,便道:“且缓两日再处,让李监生讨保回去。”不题。
  再说魏良卿,把吴氏抬到家,大娘子知道了叫去。见吴氏貌美,已是吃醋,及问他来历,吴氏哭诉原由,大娘子愈加其怒,便嚷骂起来。良卿吓得不敢拢边,又不敢留在家,只得着人送他到侯家来。国兴一见,如获至宝,温存了半夜,吴氏坚执不从。没法,只得由他,叫仆妇们陪伴劝化他。次日,城上来侯家讨主意。国兴道:“叫他将就些罢。”不料缉事的已将此事报知忠贤,忠贤与李永贞等商议。永贞道:“这事不好,他比不得别的皇亲,中宫面上,行不得此事,原做得不正,闻得此妇不从,不如叫他们送回,再向吏部要个好缺放他去,以救云梦之失,庶于两下体面都好看。”忠贤应允。
  忽见小内侍来回道:“客太太请爷说话。”忠贤只得进内来。客巴巴一见便问道:“你可知道孩子们被人欺?”忠贤道:“这是小孩子家不安分,抢夺良家妇女,他才敢放肆的,如今正要送他去哩。”印月道:“咱们侯伯人家,就要个妇女,也不为非分。”忠贤道:“这妇人非庶民之妻,乃张皇亲的亲眷,于体面上不好看。”印月道:“张皇亲也是惯欺人的,你也太怕他了。”忠贤道:“不是怕他。一则孩子们做事悖理,家中岂少这等妇人,却要去乱缠,也不可弄惯了他。再者中宫分上,不比别的皇亲。”那客氏终是妇人家见识,一味护短,不肯说儿子不是,便焦躁道:“你不说中宫犹可,若拿中宫来压,我却不怕,偏要与他作对!你不敢惹他,等我自去对他,砍去头也只得碗大个疤。我当日受了他的气,你曾说代我报仇,可见都是鬼话。今日爬上头来了,还只管怕他,你说孩子们做事不正气,你平日做的事都是正气的?大家去皇爷面前说一说!”忠贤见印月恼了,忙陪小心道:“好姐姐,不要躁,等我叫永贞来计较。”客氏道:“计较甚么?你是如今根深蒂固用不着人了,大家开交罢。你这负心的贼,自有天雷打你。”忠贤由他骂,只是笑。
  少顷,李永贞进来,见印月坐着气喷喷的,便问道:“姐姐为何着恼?”忠贤道:“就为兴官儿那妇人的事。”永贞道:“这样小事,何须动气?孩子们酒后没正经,有甚要紧,恼怎的?”印月道:“没要紧呀!惹了皇亲要砍头哩!”永贞就知其意,便道:“不要忙,我自有道理。此地不是说话处。”二人出到私宅商议,永贞道:“只须如此如此。”
  次日,梁梦环便上一本道:“张国纪起造店房,安歇客商,包揽皇税,容隐奸细。”忠贤便矫旨着拿家属刑讯。城上刘御史也上本道:“张国纪纵容亲戚监生李某,包揽各衙门事体,说事过赃。”忠贤也矫旨着拿问。是时张皇亲尚想央分上,要放李监生,不知火反烧身,免不得来会掌刑的扬寰、理刑的孙云鹤,那个理他?把家人打做张皇亲主使招集客商,私收皇税,代为透漏,侵肥入己。监生李某,倚势害人,包揽各衙门说事过贿,与张国纪均分。题上本去,只因这本事关皇亲,忠贤不敢矫旨批断,只得票了个“拟拿问”,听皇上再批。
  皇上是个贤圣之君,见是后父张皇亲的名字,想道:“若行了,就要废亲;不行,又废了法。”便叫过忠贤来道:“这事只处他几个家人罢。”客氏在旁,插口道:“闻得此都是张国纪指使,若不处他,恐别的皇亲都要倚起势来,那时国法何在?”皇上道:“看娘娘面上,处他几个家人并那监生罢,张国纪候对娘娘说了,着人分付他。”忠贤见皇上主意已定,不敢违旨,只得批出来,将几个家人并李监生重处之后,活活枷死,可怜李监生因妻殒命。正是:
  宝槛朱栏紧护持,好花莫使蝶蜂窥。
  从来艳色亡家国,试看当年息国姬。
  这张皇亲平日原是个谨慎之人,及见枷死了亲戚并家人,愈加谨饬。只是客家的声势一发大了,便有宰相拜为义子的。朝廷虽在忠贤之操纵,而忠贤又在客氏之掌握。客氏在皇上面前颇说得话,随你天大的事,只消他几句冷言冷语,就可转祸为福。忠贤因此惧他。张皇亲之事,若非他簸弄,忠贤也不敢如此。
  过了几日,又有顺天府丞刘志选上本论张国纪,要皇上割恩正法,且微刺皇后。忠贤便把本票拟拿问,送到御前。皇上见了,意颇不然。客巴巴又从旁垫嘴,皇上道:“谁没个亲戚?”客氏才不敢言。皇上幸中宫时,对皇后说知张皇亲包揽被劾始末。皇后道:“既是他生事,不如放他回去,也免是非。”皇上道:“也罢。”皇后便亲自批出旨来,着他回籍。张皇亲得旨,即日辞朝而去。正是:
  葭莩义结邱山重,贝锦身随毛羽轻。
  归去好开桑落酒,金梁桥上听啼莺。
  客巴巴又逐去张皇亲,人人惧怕,于是子侄家人,便在外生事,强夺妇女,硬占园亭器物,种种不法,人都不敢奈何他,就是个花花太岁,比魏家声势更大。那吴氏被侯国兴奸占了些时,终是大娘子吃醋难容,他却也兴败了,竟把他赏与小唱。后来张皇亲访知,叫人赎回去了。
  再说客巴巴势倾朝野,人都来钻他的门路。向日有个尚日监太监纪信,旧曾在东宫伏役过的,与客氏是联手。因他近日尊贵了,不敢常来亲近。一日在宫中遇见,客巴巴未免动故人之念,便问道:“纪掌使,久不见你了。”纪信道:“常在这里,如今有云泥之隔,老太看不见小的了。”客氏道:“甚么话?你可曾管件甚么事儿?”纪信道:“不过在营内管几个军士,有甚好执事到小的管!”客巴巴道:“管兵彀干甚么事?你去看外边有甚好差使寻件来,我向皇爷讨与你去。”纪信答应出来,查问别缺没得,只有山海关缺了抚守的内臣,他便去备了分礼来求客氏。印月道:“你这老花子,定是有个好差才求,见兔放鹰哩。”纪信道:“没甚好差,只有山海关出了抚守的缺,求老太在皇爷前方便一言。”印月道:“说便代你说,后日割去了头莫怪我。”纪信哎道:“将军怕谶语,说这晦气话,我还是去求魏爷罢。”印月道:“你也对他说声,我允了,也不怕他不依。”晚间,印月先对忠贤说过。

  次日,纪信见过忠贤。忠贤就于缺官本上批出来道:“山海关抚守着纪信去。”命下,纪信便来拜辞忠贤,就有本处将领官员来迎接送礼,好不热闹。领了敕就辞朝赴任,一路上前遮后拥,出了关来衙门,在锦州到任。袁崇焕便上疏乞养,忠贤便矫旨道:“近日锦宁危急,实赖厂臣调度有方,以致奇功。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多,准终养回籍。”此时忠贤已议了进爵国公,其余凡关着个兵字的官儿,都议荫袭,单把个袁巡抚逐回。其时兵部尚书是霍维华,他却在内力持公道,说崇焕功在徙薪,反着他回籍,这班因人成事的到得恩荫。于是上本,情愿将自己的恩荫让与袁崇焕,以鼓边臣之气。这明是借己愧人之意,反触恼了魏忠贤,不但不准移荫,反将袁崇焕从前的荫袭都夺去了。可惜那袁公:
  躬膺介胄固封疆,韩范威名播白狼。
  苦战阵云消羽扇,奇谋遏月唱沙囊。
  帐无死士金应尽,朝有奸权志怎偿?
  一日金牌来十二,何如归去老柴桑?
  有功如袁崇焕的反遭斥逐,他那贼子魏良卿,不过一牧豕奴,今日肃宁伯,明日进封侯爵,后又借他人血战之功,票旨进封为宁国公,加太师,准世袭其职。的意要出战,听得人犯的消息,见锦州是他攻关的要路,慌得上本到兵部请救、户部请饷。不知城郭自袁巡抚操练后,都振作起来,也可以御得他了。袁巡抚又行牌,着小堡军民收入大堡。锦州、宁远附近军民屯收的暂行入城,坚垒不出,听其深入。只有锦宁二城多贮火药,以备放西洋大炮。两城各添重兵,附近添驻游兵,以逸待劳。这些敌人因前此广宁之败,知道袁巡抚威名,又怕他西洋炮的利害。况又不是大队如广宁之寇,只有七八万人马,又知有准备,只得来锦宁二处抢夺些收不尽的牛羊马匹,杀几个走不及的疲老残兵,烧去几间草房,骚扰了几日,不敢近城,竟自回去了。锦宁城中发兵追袭,也斩了他百十颗首级。纪太监便上本报锦州献俘,便叫做大捷,报入京叙功。只说杀了六百余人,这些人都随声附和,这个道敌锋已挫,那个道元臣殚心制胜,无一个不归功于厂臣。
  忠贤正在里面慌慌张张的这里调兵,那里拨饷,那知边上事久已定了。那纪信不知自己的兵势这等撩乱,反怪袁巡抚懦怯,论他坐视,请国公的禄米。便矫旨道:“自有辽事以来,厂臣毁家抒国,土饱其粟,马饱其■,禄米宜从优给,着岁给二千五百担。”又因请田土。传旨道:“绩著塞垣,劳推堂构,所赐宁国公庄田一千顷,并前七百顷后三百顷,共二千顷,俱着各州县,每年租粒解京转给。”又请第宅。旨下道:“厂臣内营殿廷,外靖边塞,奇功种种,着进爵上公,位居五等之上,第宅宜优,除给过一万九千两外,再给内库银三万五千两,以示优礼元臣之至意。”那魏良卿居然锦袍玉带,立于诸元勋之上,岂不可笑?
  谁知带砺簪缨胄,却下屠沽市井儿。
  毕竟不知忠贤进爵上公之后更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进谄谀祠内生芝 征祥瑞河南出玺

  诗曰:
  百岁光阴似水流,荣华富贵等浮沤。
  簪中华发经时变,镜里朱颜不少留。
  金谷楼空珠翠冷,馆娃人去绮罗羞。
  劝君莫作千年计,早早知机急转头。

  话说魏忠贤攘别人之功,叨封了上公,富贵已极,四方官员俱送贺礼,说不尽礼仪丰盛,词章褒美。其中就有阿谀的,生出许多没影儿事来奉承他。杭州织造李实差掌家来送礼,又说上公的功德祠内假山上,生了紫芝一本。画成图,做一道贺启上忠贤。内中道:“恭惟上公魏殿下:赤心捧日,元德格天;秀产仙芝,祥生福地。聚千年之灵气,钦万木之精英。诚玉京之上品,贯瑶池而独尊。”看此等颂语,竟俨然是以上位尊他了。忠贤也明知事涉虚妄,便与李永贞道:“从来真人受命,必假祥瑞以收人心。如今须厚赏来人,回去叫李实夸张其事,以鼓人心。”忠贤大喜,收拾些礼物回答李实。便叫进来人,亲自分付道:“多谢你爷费心,祠内的灵芝可好生保护。”于是重赏来人而去。
  那些阿谀的人,听见此风,都思量去寻访异物来献。于是山东产麒麟,河南凤皇降,陕西献白龟,江南进玄鹿。有的道:某县甘露降,某处醴泉生。凡深山穷谷中一草一木奇异些的,都把来当作祥瑞,纷纷供献不绝。举国若狂,互相愚弄,皆是明知而故昧,一味的乱缠,正是妖由人兴。是时河南果然生出件异事来:
  举世纷纷论美新,却将祥瑞惑愚民。
  伤残多少麟和凤,何事区区草木神。
  话说许州有个隐士,姓赵名全,家私富厚,才学兼优,不乐仕进,专爱啸傲林泉。夫妻皆年过四十,止生一子,名唤赵祥。年交十六,生得美如冠玉,真个爱若掌珠。家下男女共有三四十人,亲丁实只三口。一日,赵祥自书房回来,他母亲道:“你今年已十六,尚未到外公家去过。明日可备些礼物,往省城探望外公、外婆去。”次日,收拾了行李礼物,赵祥上了牲口,带了两个童仆,一路行来。正值暮秋天气,但见:
  枫叶满山红,黄花斗晚风。
  老蝉吟渐懒,愁蝶思无穷。
  荷破青纨扇,橙垂金弹丛。
  可怜数行雁,阵阵远排空。
  主仆在路,行了两日,贪看景致,只见铜台高峙,济水西流,顺路而来。不觉错了宿头,渐渐天色晚了。只见:
  月挂一川白,霞余几缕红。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灯火依林出,炊烟隐雾中。
  归鸦飞作阵,点点入深丛。
  三人只得顺着济河而行。月光渐上,并无人家可以借宿,心中好生着忙。只见前面山坡下有一道灯光射出,童仆道:“好了,我们依着灯光行去,自有宿头。”便带过马从小路走。不上里许,见山坡下现出一所庄院来。走近跟前,只见一簇房舍,到也轩昂: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竿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芙蓉映水寒。粉墙泥壁,砖砌围圆。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门楼下都镌象鼻垂莲,屋脊上皆绘飞禽走兽。牛马不见无(又鸟)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主仆走到门前,下马歇下行李,时已夜深。见重门紧闭,仆人上前叩门,半晌才有人应道:“是谁叩门?”仆人道:“我们是借宿的。”里面道:“要投宿,寻客店去。夜半来此叩门,莫不是歹人么。”仆人道:“我们并非歹人,实是过路的相公,因错了宿头,暂借贵庄一宿,乞方便一声。”里面才开了门,请赵祥进来。小厮们牵马搬行李,见开门的是个妇人,将门关上,邀进中堂。赵祥坐下,随有几个丫环点上灯,取出茶来。那妇人道:“请问相公尊姓?贵处那里?”赵祥道:“贱姓赵,许州人,因往省城探亲,家人走错了路,赶不上宿店,故此轻造贵庄。得罪,!得罪!”那妇人道:“好说,穷途逆旅,人情之常。”赵祥道:“敢问庄主上姓?”妇人道:“这是萧都尉的别墅,主人久宦在外,家中止有闺阁中人,故此应问无三尺之童。久无外客至此,今得相公光降,大是有幸。想总饿了,且请用夜饭。”丫头们抬桌子摆酒饭,甚是精洁。那妇人进去,等他们饭罢,又出来问道:“许昌赵氏,乃清献公之裔,相公可是嫡派?”赵祥道:“正是。”妇人道:“家主母亦是天水本宗,与相公同一支派,今欲伸宾主之礼,未知可否?”赵祥道:“羁旅之人,以得见主人为幸;况同一脉,何有嫌疑?”那妇人进去,少刻,开了中门,两对绛纱灯,一丛青衣侍女,簇拥着一个妇人出来。看那妇人怎生模样?但见他:
  头戴皂纱冠,穿珠点翠;身衣■丝袄,舞凤团花。腰系结绿白绫裙,下衬着三寸金莲瓣;头梳宫样盘龙髻,斜簪着两股玉鸾钗。窈窕身材色稳重,温和气宇更周详。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宛似少年时。
  那妇人约有三十左右的年纪,出来相见,序宾主礼坐下。见赵祥仪容俏雅,气度谦恭,十分敬重。叙起家世,一一皆同;分悉支派,极其详细,赵祥反不能尽知。妇人笑道:“郎君年少,论老身尚是君家祖辈,今已世代相悬,只称姑侄罢。”赵祥是个老实人,真个起身拜了姑娘。妇人道:“郎君祖父世德,今日来此,亦非偶然,郎君曾毕姻否?”赵祥道:“尚未有室。”妇人道:“请多住几日,我为你觅一佳偶。”女使重又摆上酒来,举杯相劝。妇人道:“你姑丈宦游未归,我在家独守田园,桑梓亲戚颇多,明日都请来与郎君相会。”饮至更深而散。妇人道:“郎君鞍马劳倦,且请安置。”送他到东廊下小轩歇宿。其中精洁华丽无比,一切应用之物,无所不备,命两小鬟伺候。
  次日,果然大开筵席,请了许多亲眷,一个个高轩盛从,珠履华裾。或称中表弟兄,或称姻家世丈,与赵祥相见,十分款洽。赵祥皆不知所以。姑娘席间便以赵祥亲事相托众人。一二日间,便有个吴中丞来说亲道:“今有合尊太师的甥女,年十五岁,言、德、工、容为各亲家所推重。”那姑娘欣然允可。吴中丞去了。赵祥道:“承姑娘亲爱,敢不如命?只是不告而娶非礼也,须回去禀命过,好备聘礼来,再择吉迎娶。”姑娘道:“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你今娶了回去,你父母难道不喜么?有我代你主婚,便与你父母一样。一应聘礼,都是我代你备办,等娶了新妇,一同双双回去。”赵祥为人老实,且是年纪小,尚且害羞,不好再言。
  隔了几日,姑娘果然备了聘礼送去,择定十二月初八日亲迎。是日亲友毕集,女家先有人来铺设,真个是锦绣重重,金珠灿烂,堂上大开筵宴。一时名士戏作《催妆诗》道:
  盈盈十五嫁王昌,被被花笺列两行。
  千骑使君来作合,一时名士赋催妆。
  神女初离白玉阶,彤云犹拥牡丹台。
  翩翩彩凤迎萧史,仿佛床头溜短钗。
  咫尺天河罢织绡,天风忽忽动金翘。
  定教青鸟传王母,不许乌鸢噪鹊桥。
  晚间花烛熏天,歌匝地。新人到门,赵祥盛服亲迎。众女眷簇拥着进房,新郎揭起盖头,行合卺礼。灯下看时,果然十分美丽。但见他:
  蛾眉横翠,粉面生香。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并现色娇态,绣带飘摇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熏。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珠环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钿。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合卺后出来上席,觥筹交错,席散后送房,看新人顽耍,至夜方散,让二人成亲。说不尽软玉温香,娇柔旖旎,赵祥如入天台仙境。三朝,众女眷齐集拜堂,姑娘又摆盛筵款待。新人不独仪容俊雅,更兼德性幽闲,夫妻和顺,如胶似漆,真是朝朝行乐,便忘却了归期。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来,只见江梅点雪,岸柳含苞。一日,赵祥对新妇道:“承姑娘情,得结丝萝,何久不见岳翁?”新妇道:“妾少失怙恃,寄养外家,与君婚姻,俱是天数。妾亦尚未见翁姑。”赵祥道:“我来时才暮秋,今不觉又是春初,恐家中悬望,欲暂别回家省问,不日即来接你。”新妇道:“你奉父母之命去省外家,今欲回去,未见外祖而归,何以复命?且不告而娶,二罪难■。闻此去汴梁甚近,还是先到开封一走,再回家为是。须早早回来,免妾牵挂。”夫妻商议停当,来见姑娘说知。
  姑娘道:“郎君来此数月,家中自然悬望。本当令你夫妇同归,既你要先到开封,新妇且缓同行。但是此去却有点是非口舌,须要小心仔细,然亦无碍大事。你到外家,不可说在此处,也不可向外人言及。若到急难时,说亦不妨。”随收拾了行李鞍马。新妇拿出一个小小黄罗包袱,包着一件物事,交与赵祥道:“此乃人间至宝,君收藏好了,带回以奉公公。切不可与外人见,恐惹是非。你到家方可开看。他人亦不识此,公公是博雅君子,方识此宝。可收好了,切记!切记!”赵祥果然也不看,收起去。夫妻一夜绸缪,到天明起来,收拾完备,辞别姑娘、妻子上路。新妇送至门首,不胜眷恋,对赵祥道:“昨晚之言,切记!你若有急难,可速来此。此地名为凤尾坡,去省城甚近,紧记!”二人洒泪分手而别。
  童仆把马领上大路,问人,说离朱仙镇三十里。不半日,早进了夷门,竟投外家来。外公、外婆接见大喜,拜见过坐下。外公问道:“去年腊底,你父亲有信来说,你秋间就来了,一向你在那里的?”赵祥道:“因路上受了风寒,卧病不起,适遇友家留住养病,今才平复,始得来此。”外婆道:“你在此住些时,先着人送个信与你父母,以免悬望。”一面置酒相待。终日有些中表亲戚来候,赵祥一一回拜,日逐各家请酒,不得闲。夜间想起妻子,巴不得即刻回去。
  次日,便辞别,外公、外婆再三相留,只得又住下来。一日,有几个亲戚来约赵祥次日到大相国寺看开宝市。次日早饭后,众人来同去。走过周王府向东不远,便到寺前,却也十分壮丽。但见:
  松阴遮古刹,石径现招提。公字墙尽泥红粉,大雄殿满布金钉。层层宝阙,叠叠楼台。万佛阁并如来殿,朝阳门对藏经楼。铁浮屠高分七级,一层层宿雾留云;铜幡杆铸就千层,一节节披霜溜雨。祖师堂、伽蓝阁东西相向;弥勒殿、文殊台南北争雄。松关竹院依依绿,方丈禅堂处处清。参祥处禅僧开讲,演乐房乐演齐鸣。妙高台上昙花坠,说法坛前贝叶生。正是:云遮三宝地,山拥梵王宫。布金远胜檀那国,短碣犹镌贞观年。
  赵祥同众人进了山门,见两边都堆满了客货,甚是闹热。看的、买卖的挨挤不开。到了殿上,只见金珠璀璨,宝贝争辉。殿东设一座官厅,是布政司的委员在此监税。许多牙侩商贾俱捧着宝物在那里交易评价。赵祥同众人挤进去,见两边案上摆得精光夺目。只见:
  珠光映日,宝气连城。珊瑚树曲曲湾环,牟尼珠团团流走。猫睛石、鸦青石间着桃花刺瓣;祖母绿、鸭头绿对着鹧鸪黄斑。玛瑙盘、琥珀杯红光灿烂;水晶壶、玻璃盏冰色澄清。泪珠来粤海,香玉出于阗。鲛精巧本龙宫,文锦光莹分织女。紫磨金赤如火炭,枣瓤金艳若桃花。摆几箱蜀锦秦绒,列数对文犀异贝。千般奇货穷南北,万种珠玑尽海山。
  这些人也有买卖的,也有比赛的。买卖牙侩评定价,当官交兑。比赛的又在一旁。后殿藏经阁下,都摆着齐整酒席。交易定后,即来吃酒,宝货高的便坐上席,直到天晚方散。
  赵祥见了这样热闹,便想道:“这些宝物都是世上有的。我那黄包袱内的物事,妻子说是人间无二的至宝,何不明日也带来一赛?”天晚归来。次早取出包袱打开看时,只见重重叠叠四五层绫锦袱子,包着一方白玉图书,约有六寸多阔七寸多高,下镌古篆,全不认得,缺了一角,用金子镶着。想道:“这样一块大玉却也难得,妻子叫我收好,不要擅开,何不带去赛赛?谅亦无碍。”
  早饭后,带了家人,竟到寺中。那官儿才到,众商贾俱捧着宝物,齐集之下,两边衙役拦住人。只见吏员手持白牌道:“赛宝的上来!”赵祥望上就走,家人忙来扯时,他已上去了。那官儿问道:“秀才有何宝可赛?”赵祥道:“有!”向袖中取出锦袱,放在分案上。官儿亲手解开,细细看了一会道:“这却是人间至宝,秀才从何得来?”赵祥道:“是小民家传之物。”官儿笑道:“此物岂是家传得的?必有来历。”赵祥道:“实系家传。”官儿道:“这是传国玉玺,惟朝廷家才有,岂是民间可以传得的?你年幼不知,我也不必问你,同你见上台去。”随即上轿,把赵祥带着,令吏员捧玺前行。来到衙门,禀知本司。
  藩司见了,既同来见抚院,禀过,呈上玉玺。抚院并司道等公同细看,见上面镌着八个字,乃是“受命于天,即寿永昌”。抚院道:“这定是传国之玺,当日卞和得璞于荆山,献于楚王,楚王刖其二足。卞和抱璞而泣,楚王使玉工剖之,果得美玉。后此玉入秦始皇,剖而为三,命李斯篆此八字镌于上,屡朝相传。王莽篡汉,命王褒入宫取玺,文明太后举此玺击之,跌损一角,以金镶之。传至宋、元,后为元顺帝带入沙漠,我朝故未得此。今此玺篆文制度皆同,故知之。”司道等皆打躬谢教。抚院叫带赵祥来问。
  那赵祥是个少年书生,何曾见过官府?进来,见了堂上威严,先自吓坏。抚院问道:“你这宝从何处得来的?”赵祥那里说得出话来,颤做一堆。两司在旁道:“你不要怕,你只直说,不难为你。”赵祥过了半日,才将前事细说一遍。抚院道:“你姑娘、妻子今在何处?”赵祥道:“现在凤尾坡。”抚院道:“且差人押他去拿他姑娘、妻子来问,便知根由。”
  随差了两员标下官,带了兵,后押着赵祥,同往凤尾坡来。不半日早到。依旧朱门掩映,画阁凌霄。众人拥着赵祥来至桥边,只见一簇妇女都在树下游玩。赵祥高叫道:“姑娘救命!”只见他姑娘、妻子都上桥来问道:“你为何这等光景?”赵祥将赛宝被执的事说了一遍。姑娘道:“我曾说你此去要惹是非。”妻子也报怨道:“我原叫你不要与人看,你不听我言,可是惹出事来了?”那些兵役正要拥上桥来拿人,只见他姑娘大喝一声,那桥便断了,连赵祥也到桥那边去了,众人俱在对岸。标将道:“我们是奉抚院大老爷的令来唤你们去问话,若因大家的女眷不肯出官,也须着个男人去回话,怎么连我押来的人都带去了?”他姑娘道:“拜上你那狗官,他到骗了我的宝贝去,还要来拿人!”言毕把袖一挥,只见一阵清风过去,连房屋都不见了,只见一片荒山。
  众人都惊呆了半会,四望并无邻里,只得回衙覆命。众官骇然道:“此非仙即鬼,不解其故。”随传阖郡绅士耆老来问。内中只有一老儒上堂禀道:“生员曾见野史上有二宋少帝显,入元封瀛国公,元世祖以公主配之。一日与内宴,酒酣,立殿旁楹间,世祖恍惚见龙爪攫拿状,时有献谋除灭者。世祖疑而未决。瀛国公密知之,乃乞为僧,往吐蕃学佛法,同金石公主遁居沙漠,易名合尊。长子亦为僧,名普完。有一女,嫁秦王子顺之,复诞一子。时明宗为周王时亦遁居沙漠,与少帝公主往来最密,遂乞其少子为子,即顺帝也。后我太祖兵入燕都,随率六宫并带玺遁去。成祖命太监三宝下西洋,访求不获。今赵祥之妻云是合尊太师之女甥,其为秦王之女无疑矣。又按宋令后有女六岁,元世祖后普鲁氏爱其聪慧,育于宫中,及长适进士萧■,后为河南行省右丞,所称萧都尉,无乃是此?想此宝数当出现我朝,必有中兴之主应运而生。”老儒言毕,一躬而退。各官愕然。遂具表恭进,本内免不得归美于魏公。
  忠贤见了大喜,不说是国家的祥瑞,他竟把做自己的祯祥,矫旨将玺收入内库。河南抚按各官皆加一级,各赐表里奖赏。他却在私家受百官庆贺。那班狐群狗党,一个个赞扬称颂,就把他比得高似尧舜。一连大开筵席,吃了数日。
  这一日,崔呈秀赴宴归来,剩着酒兴与那班姬妾顽耍,忽的呵呵大笑,想道:“人生在世,不过为功名富贵,终日营营。想我当日为高攀龙所害,几乎弄坏了。幸我有见识,投在魏公门下,至今位高权重。天下归心,四方祥瑞,定非虚生。今有河南进玺,眼见得大事有几分了,开国元勋,非我老崔而何?但他虽富贵已极,玉帛万方无所不有,只有人生要紧的一件,被中受用的事,他却没福受享,岂不输我一筹?然我已年过五旬,受过无限风波,才得到此地位。如今百事称心,黄金百斗,玉带横腰,只有燕、赵、吴、越的才貌兼全的美女未得其人。家中虽有几个,皆非绝色。怎么得个十全的,软玉温香如西子、王嫱一般的才妙。不知如今可有?”忽又想道:“当日绿珠、碧玉,也是生在人间的,须尽人力求之,自然有得。”次日,遂即差人分付官私媒婆,四外寻访。又叫门下人等传说出去,四路找寻。正是:

  不惜屈身求富贵,又思娱老觅婵娟。

  毕竟不知求得美女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觅佳丽边帅献姬 庆生辰干儿争宠

  词曰:
  一年一度春光好,对此韶华,莫惜金樽倒。春去春来春渐老,落红满地埋芳草。
  花又笑人容易老,静里光阴,暗换谁人晓。不老良方须自讨,无荣无辱无烦恼。

  从来元臣大老,功成名立时,富贵已极,无所指望,惟思寿与美色。二者之中,寿不可必,惟美色可以力致,故人皆尽力求之。及至得了美色,反把寿促了。此是千古一辙,但人都迷而不悟。
  且说崔呈秀倚着魏监的声势,加了宫保,位列九卿,内外钻谋的无物不送。却笑监不如他有闺房之乐,务要寻个绝世名姝,以娱垂老。四外人传了出去,就有人送美女来的,总非绝色。忽一日,有个宁夏副将,要升总兵,先已有了军功保荐,又恐本兵不肯推升,遂觅到一个绝色女子并千金礼物,差了四个心腹家将送来。呈秀看了礼单,忙叫唤那女子进来。只见仪容秀美,骨气清幽,行动处先不同。有诗为证:
  折花冉冉拂花来,稳步金莲不损苔。
  绣带软随风不定,阿谁神女下阳台。
  不独行步飘扬,即立处,亦自动人:
  独立闲阶若有思,嫣然清影照荷池。
  朱颜不共波纹乱,应是临风第一枝。
  非但立处娇媚,即坐处,亦有妙处:
  刺罢双鸾觅取欢,纤腰无力起时难。
  自矜色似芙蓉好,时捻芙蓉绣带看。
  又想见其睡态之妙:
  鸳枕欹斜玉臂横,梦阑展转怨流莺。
  频撩云鬓眸还倦,疑是朝来有宿酲。
  这女子姓萧,名灵犀,绍兴府山阴县人。父是三考吏出身,官登州府照磨,因管海运,坏了船,失去粮,坐赃赔补死于狱。因无力完赃,只得将女儿出卖。先被媒婆哄骗,只说是良家为妻,谁知是个娼家。那水户却好也姓萧。其时灵犀才年十一,平日在家却也曾读书写字,下棋弹琴,进了门户人家,少不得学吹弹歌舞。他资性本自聪明,一教即会,无所不精,真个是:
  空阶月满睡难成,纤手亲调白玉
  拂拂好风穿槛过,隔花惟听度清声。
  不但笙、、管、笛皆精,就是苏、杭的提琴,他也弹得绝妙。正是:
  欲将心事寄云和,静里朱弦手自摸。
  却笑穹庐秋夜月,强将清韵杂胡歌。
  吹弹固妙,至于歌喉宛转,一种柔脆之音,真可绕梁遏云:
  缓起朱唇度韵迟,轻尘冉冉落如丝。
  纵饶座有周郎在,应为频倾金屈卮。
  若论翠袖翩跹,舞腰袅娜,真是掌中可立,屏上可行,真有扬阿激楚的丰神,飞燕的妙技。正是:
  一片清音响■环,腰肢回处似弓弯。
  轻盈花在微风里,不数当年白小蛮。
  灵犀到了十四五岁时,生得姿容绝世,美丽倾城。只因他有了上等姿色,又学出过人的技艺,便眼孔大了,看不上那般倚门献笑、送旧迎新的故态。门户人家既有这等好货,怎肯放他闲着?龟子要他接人,有客来要梳笼他,他只是不肯。起初还是好说,后来便打骂了几次,无如他抵死不肯,只思量要嫁人,自恃着未曾破瓜,要拣个中意的才嫁。穷的出不起钱,富者谁肯来做龟家女婿?遂耽搁了一二年。
  龟子萧成忽然病故,儿子叫做萧惟中,年幼难支持。妈儿没奈何,只得对灵犀道:“姐姐,世上没有望着馒头忍饿的。我已年老,你几个姐姐又无姿色,拿不住人,放着你这如花似玉的人儿不肯接脚,叫我衣食从何而来?我如今事已急了,你若再不从,我就打死你了。左右是养着你也没用,不如打死你罢。”灵犀到底不从。又打骂了一回,又叫两个粉头来劝他,一个名叫文楼的劝道:“妹子这几年没人来说亲,眼见得婚姻错过了,况我们花柳行中,谁肯来作婿?你又不见个人,谁知你这等标致?你不如还是在这里面寻个好子弟,叫他代你赎身。况你既有这等姿色,还怕没有贵官才子作对么?岂不强似耽搁的好。妈妈如今已穷极了,若等他恼起来,你未必受得起!”灵犀虽然口强,终是拗不过,想道:“文楼之言也有理。”只得允从了。
  隔了数日,便有个总兵之子来梳笼他,送了他一百两银子,过了一个月才去。这三河县没甚富家,俊角子弟亦少,也难中他之意,又不够用度,娘儿们商量搬到密云县来,赁了房子住下。那城中虽有几个浮浪子弟、帮闲的嫖头,总是粗俗不堪之人,不是妆乔打官话的军官,就是扯文谈说趣话的酸子,甚是可厌。一日有个南客来,也还撒漫,灵犀转也与他打得热。当不得那班人吃醋,醉后便来胡闹,直到更深夜半才去,误他的生意。那南客被他们闹得不敢上门。灵犀大不能堪,常埋怨文娄道:“都是你害了我!你们有了食用,却累我逐日受气。从今后我再不见客了,不拘与人家做大做小罢。”萧惟中道:“姐姐,你若去了,叫我们靠谁度日?”灵犀道:“假如我死了,你家难道就不过日子了么?你须存好心,代我打听个好人家,我日后自然照应你。”遂从此杜门不见客。惟中没奈何,只得代他寻人从良。
  一日,有个旧帮闲的毛胡子来,灵犀托他寻人家。毛胡子道:“如今崔尚书正要寻个美女,我前日在个徐副将家,他要升总兵,正要寻个绝色女子送他。我看你却去得,只是他正夫人有些利害哩!再者他家姬妾也多,怕你捱不上去,那时熬不过,又要埋怨我老毛了。”灵犀道:“不妨,他夫人虽狠,我只是不专宠,他自然不妒忌我。只一味奉承他,料他也不好打骂我。若说他姬妾多,正好结伴顽耍。若怕我捱不上,我原因避祸而去,岂是图风月的?”毛胡子道:“这是你情愿的。还有一件,那武官未必能多出财礼,你妈妈若索高价,就难成了。”灵犀道:“你去对他说说,看他出多少财礼。”毛胡子道:“大约至多只好二百金,多了未必出得起。”灵犀道:“须三百两才得妥哩。你去讲了看。”毛胡子去了。
  灵犀便来对妈妈、兄弟说。妈儿道:“你好自在性儿!你要从良就从良,我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养得你一朵花儿才开,要去,也须待我挣得个铜斗般的家私再去。”文楼来劝道:“妈妈不是这话,妹子立心如此,不如随他去罢。”妈儿道:“好容易!就要去,也须得千金财礼才能去哩。”灵犀道:“妈妈,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不幸流落风尘,一向承妈妈恩养,我年来也寻了千余金报答过你。我只因受不过人的气,故要从良。这崔尚书是当今第一个有权势的人,我若到了他家,得些宠爱,自然照管你,莫说铜斗,就银斗也可有。这个穷武官能有多少家私?肯出三百也就算好的了。你且收着,至于养老送终,都在我身上,必不负你;你若执意不肯时,我便悬梁自尽,看你倚靠何人!”妈儿虽是口硬,心里已允。徐府的管家来兑了三百两银子。灵犀随即收拾作别,上轿而去。
  徐副将办成妆饰衣服,送到崔府来。呈秀一见,神魂飘荡,快乐难言。果然夫人颇作威福,当不得灵犀放出拿客的手段来,竟把个女将军骗服了。众姬妾也被他笼络得十分相好。呈秀在此中年,得了这个绝色,朝夕欢娱,那顾作丧?正是:
  凌波窄窄眼横秋,舞落金钗无限羞。
  任你铁肠崔御史,也应变作老温柔。
  呈秀心满意足,终日不离。
  一日,正在房中打双陆,只见门上传进帖来道:“侯爷请酒。”呈秀接来看,上写道:“谨詹十五日,薄治豆觞,为家母舅预庆,恭候早临。愚表弟侯国兴顿首拜。”呈秀道:“晓得了。”门上出去。呈秀道:“我还没有与老爷称觞,他到占了先去!”于是丢下双陆出来,问办礼的可曾备齐。一面差人约田尔耕等订暖寿日期。
  原来忠贤是三月晦日六十生辰,各省出差的内臣,都差心腹家人,各处寻好玉带古玩,织造好锦缎,置造好酒器,不惜价钱,只要胜人。写成异常阿谀祝寿的禀启,先期进送。其余各省外官,只得随例置办尺头金银酒器方物,武职也都有礼解进。才到三月初旬,早有庆贺的来了。先是客巴巴率子侄到忠贤私宅暖寿。这酒席非寻常可比,不但竭人间之美味,并胜过内府之奇珍。但见:
  海错山珍色色鲜,金齑玉薤簇华筵。
  麻姑手劈苍麟脯,玉女亲裁白凤肩。
  芍药调羹传御府,珍珠酿酒泻清泉。
  奇香异味人间少,浪笑何曾十万钱。
  客巴巴举杯上寿,互相酬酢交拜了,然后安席。忠贤道:“在咱家该是姐姐首坐!”印月再三不肯。忠贤道:“崔二哥,你是个读书人,该是谁坐,你说,自然停妥。”呈秀道:“爹爹虽然是主,今日之酒是姑母代爹爹称觞的,又有主道在焉,莫若只叙家庭之礼,还是爹爹首坐,姑母二席,亦同是上坐。”忠贤笑道:“这是来不得!也罢,咱也谦不过你,咱有僭了。”客氏道:“李二哥、刘三哥请上坐。”永贞道:“我们怎敢与爷并坐?”忠贤道:“姐姐你坐罢,不要过谦罢。今日承姐姐厚爱,咱弟兄们同坐了罢。”永贞等才告坐坐下。二席是李永贞,三席是刘若愚,印月坐了第四席。两边都是侯、魏二家的子侄并众干儿子,一个个佩玉横犀,红袍乌帽,各人安席序齿坐下。那席上用的不是寻常黄白器皿,俱是异样杯盘。只见:
  黄金错落紫霞觞,玛瑙为盘竟尺长。
  更有玉精来异域,杯传五色夺奎光。
  不独器皿精奇,地下都是铺的回文万字的锦毡,厅上锦幛布满,幔顶上万寿字的华盖,四围插着牡丹芍药各种名花,那桌围椅褥都绣的松柏长春。一会间女乐齐鸣,玉鸾管,仙音缭亮。只见:
  纤纤玉手漫调筝,依约传来天上声。
  更促柳眉歌楚曲,顿教钗玉斜横。
  演戏的子弟也是客巴巴家的女班。真是:
  清讴雅调出三吴,便是秦青亦返车。
  娇面如花肤胜雪,恍聆仙乐列华胥。
  直饮到玉漏将残,晓钟初动,大家沉醉而散。
  次日,忠贤亲往谢酒。那些子侄,李、刘二弟兄并众干儿子,都轮流置酒称庆,在席并无外客,总是他一家儿的人,就如杨国忠姊妹一般。正是:
  金凤冠裁佩纫霞,已惊秦虢骑如花。
  更饶几个杨丞相,袍绕绯龙玉带斜。
  到了正日,大厅上中间悬起寿轴,乃兜罗绒边,尽是珠宝翡翠妆成的“寿山福海,八仙庆寿。”中间以蜀锦为心,寿文以黄金为字,钉在上面。两边高烧彩烛,围屏上都是唐宋人画的寿意,配着时贤的赞颂。寿联也是美锦为的,上铺翠云龙剪金为字。其联句道:
  一身全福德,极富极贵以履极尊;
  首出冠群龙,九二九三以至九五。
  皇上赐他金花一对,彩缎八匹,羊四只,酒八瓶。中宫也是金花彩缎,各妃嫔俱以珠宝穿成福寿字及金八宝织金妆花福寿字的缎匹。二十四监局、忠勇营掌印,凡有名号的,各自送礼。其余的内监、各自浇成灌香大烛,捧来分队叩头。早间,先是刘、李二掌家叩头;次后侯、魏二家子侄并崔、田等俱行八拜礼。摆列着礼物都是金玉福寿炉、金玉福寿杯、金玉八仙、金玉秦汉拟的鼎彝,唐宋名公寿意、玉带、蟒衣、朱履、玉绦,无所不备。进酒的是珍珠琥珀妆成的果盒,金玉嵌成的酒壶,猫睛祖母绿镶嵌的八宝杯,摆列得苍翠夺目、黄白争辉,不数石崇、王恺。直把个魏上公的私宅,摆得似龙宫海藏一般。其中又有几件极奇异的宝玩,都是那班干儿子送的:一件是祖母绿洗的个东方朔,肩上担着一枝蟠桃,枝上三个红桃子,就如生就的,绝不似人工,实如天巧。有诗为证:
  瑶池桃熟几千年,春色须教醉列仙。
  是子三偷今四度,又骖云驭赴华筵。
  一件是个琥珀盘,盘内金丝编就葡萄架,金枝翠叶,上穿三十六颗走盘大珠的蒲桃。也有诗赞之曰:
  采得蒲桃向酒泉,露滋仙果缀珠悬。
  尽收六六人间福,一粒期公寿八千。
  一件是碧玉寿星,高尺余,骑一双胎玉鹿,乃生成的一块二色玉洗就,雕得十分工细。也有诗道得好:
  海屋筹添福寿增,金丹宝庆长龄。
  从今鬼柳天文理,南极光中见两星。
  不但礼物摆满,亦且人烟凑杂,阶下潮也似的,一起拜过,又是一起。少刻,各官到了。先是阁下,忠贤出来对拜,待茶而别。后是大九卿到,只答一揖,留茶。以下皆该用帖者收帖,该手本的收手本。至于饮天监、太医院等,只好摆来上个号。武官公侯伯驸马也只相见留茶。以下各官俱各到门投手本而已。又有朝天宫神乐观的道士,西山五台山僧,俱送延龄文疏缴入。其外文武中只有李太常、吴太仆、田武选、倪御史、东厂杨寰、孙云鹤、锦衣许显纯等人,是必于要见的,直等到午后才得叩贺,送上私礼,俱各留茶。那些不相见的官儿,捱着要各送私礼,都争来送掌家的银子,送足了才代他开上册子,掌家们也得了许多银子,才得进来叩头。忠贤不过手一拱便进去了,礼单连看也不看。不知那些人费了多少钱力,他只视为泛常。午后身子倦了,分付崔、田二人道:“你们不要去,在此吃面。凡有送礼的,叫家人概行入册,等咱闲时再看。”这里掌家才敢收外官的礼。各省督抚按及各差御史,并部属南京大小衙门三司道府,才到各边镇总兵、副参、游击、都司,那送礼的惟恐漏号,不知用了多少钱。凡内中有线索的才收得一二件,便得意夸张道:魏祖爷与他交好,才收他礼的。正是:

  昏夜乞哀堪愧死,赔了夫人又折兵。

  毕竟不知庆寿后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不详   文章录入:旨卿    责任编辑:旨卿 更新时间:2008-2-4 0:20:30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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