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127.余德
128.杨千总
129.瓜异
130.青梅
131.罗刹海市
132.田七郎
133.公孙九娘
134.促织
135.保住
136.蛙曲
137.库官
138.土地夫人
139.狐谐
140.姊妹易嫁
141.续黄粱
142.辛十四娘
143.双灯
144.胡相公
145.秀才驱怪
146.柳秀才
147.念秧
148.水灾
149.诸城某甲
150.酆都御史
151.产龙
152.龙无目
153.龙取水
154.雨钱
155.妾杖击贼
156.小猎犬
157.棋鬼
158.白莲教
159.蹇偿债
160.头滚
161.鬼作筵
162.鼠戏
163.泥书生
164.寒月芙蕖
165.酒狂
166.捉鬼射狐
●卷四
◎余德
武昌尹图南有别第,尝为一秀才税居,半年来亦未尝过问。 一日遇诸其门,年最少,而容仪裘马,翩翩甚都。趋与语,却 又蕴藉可爱。异之,归语妻,妻遣婢托遗问以窥其室。室有丽 姝,美艳逾于仙人。一切花石服玩,俱非耳目所经。尹不测其 何人,诣门投谒,适值他出。翼日却来拜答,展其刺呼,始知 余姓德名。语次细审官阀,言殊隐约,固诘之,则曰:“欲相 还往,仆不敢自绝。应知非寇窃逋逃者,何须必知来历。”尹 谢之。命酒款宴,言笑甚欢。向暮,有昆仑捉马挑灯,迎导以 去。
明日折简报主人。尹至其家,见屋壁俱用明光纸裱,洁如 镜,金狻猊爇异香,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余 ;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 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蒂即如须。筵间不过 八簋,丰美异常。即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鼓声既动,则瓶中 花颤颤欲折,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蒂须顿落, 即为一蝶飞落尹衣。余笑起飞一巨觥,酒方引满,蝶亦扬去。 顷之鼓又作,两蝶飞集余冠。余笑云:“作法自毙矣。”亦引 二觥。三鼓既终,花乱堕,翩翩而下,惹袖沾衿。鼓童笑来指 数:尹得九筹,余得四筹。尹已薄醉,不能尽筹,强引三爵, 离席亡去。由是益奇之。
然其为人寡交与,每阖门居,不与国人通吊庆。尹逢人辄 宣,闻其异者争交欢余,门外冠盖相望。余颇不耐,忽辞主人 去。去后,尹入其家,空庭洒扫无纤尘,烛泪堆掷青阶下,窗 间零帛断绵,指印宛然。惟舍后遗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许。尹 携归贮水养朱鱼,经年水清如初贮,后为佣保移石误碎之,水 蓄并不倾泻。视之缸宛在,扪之虚软。手入其中,水随手泄, 出其手则复合,冬月不冰。一夜忽结为晶,鱼游如故。尹畏人 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之渐播,索玩者纷错于门。 腊月忽解为水,阴湿满地,鱼亦渺然,其旧缸残石犹存。忽有 道士踵门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龙宫蓄水器也。”尹 述其破而不泄之异。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 许。问其何用,曰:“以屑合药,可得永寿。”予一片,欢谢 而去。
◎杨千总
毕民部公即家起备兵洮岷时,有千总杨花麟来迎。冠盖在 途,偶见一人遗便路侧。杨关弓欲射之,公急呵止。杨曰:“ 此奴无礼,合小怖之。”乃遥呼曰:“遗屙者,奉赠一股会稽 藤簪绾髻子。”即飞矢去,正中其髻,其人急奔,便液污地。
◎瓜异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邑西村民圃中,黄瓜上复生蔓,结西 瓜一枚,大如碗。
◎青梅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为畛畦。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 带沉沉,若有物堕,视之,无所见。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 掠发微笑,丽甚。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 :“倘得佳人,鬼且不惧,而况于狐!”遂与狎。二年生一女, 小字青梅。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子。”程遂不娶,亲 友共诮姗之。程志夺,聘湖东王氏。狐闻之怒,就女乳之,委 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 媪乎!”出门径去。
青梅长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 青梅寄食于堂叔。叔荡无行,欲鬻以自肥。适有王进士者,方 候铨于家,闻其慧,购以重金,使从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 容华绝代,见梅忻悦,与同寝处。梅亦善候伺,能以目听,以 眉语,由是一家俱怜爱之。
邑有张生字介受,家屡贫,无恒产,税居王第。性纯孝, 制行不苟,又笃于学。青梅偶至其家,见生据石啖糠粥,入室 与生母絮语,见案上具豚蹄焉。时翁卧病,生入,抱父而私, 便液污衣,翁觉之而自恨。生掩其迹,急出自濯,恐翁知。梅 以此大异之。归述所见,谓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 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女恐父厌其贫。梅 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为可,妾潜告使求伐焉。夫人必 召商之,但应之曰‘诺’也,则谐矣。”女恐终贫为天下笑。 梅曰:“妾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明日往告张媪,媪 大惊,谓其言不祥。梅曰:“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妾故窥其 意以为言。冰人往,我两人袒焉,计合允遂。纵其否也,于公 子何辱乎?”媪曰:“诺。”乃托侯氏卖花者往。夫人闻之而 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唤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 赞其贤,决其必贵。夫人又问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核 也,即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顾壁而答曰:“贫富命也。 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 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将 以博笑,及闻女言,心不乐曰:“汝欲适张氏耶?”女不答; 再问,再不答。怒曰:“贱骨子不长进!欲携筐作乞人妇,宁 不羞死!”女涨红气结,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见不谐,欲自谋。过数日,夜诣生,生方读,惊问所 来,词涉吞吐。生正色却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 徒以君贤,故愿自托。”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昏夜之 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 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役此何以自处?”梅曰:“万一能成, 肯赐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 故不敢轻诺耳。”曰:“若何?”曰:“不能自主,则不可如 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之身 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 也!”梅临去,又嘱曰:“倘君有意,乞共图之。”生诺。
梅归,女诘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将施扑责。
梅泣白无他,因以实告。女叹曰:“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 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无患贫也已。 ”既而曰:“子将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痴婢能 自主乎?”曰:“不济,则以死继之。”女曰:“我必如所愿。 ”梅稽首而拜之。又数日谓女曰:“曩而言之戏乎,抑果欲慈 悲耶?果尔,尚有微情,并祈垂怜焉。”女问之,答曰:“张 生不能致聘,婢又无力可以自赎,必取盈焉,嫁我犹不嫁也。” 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为力矣。我曰嫁且恐不得当,而曰必 无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梅闻之泣下, 但求怜拯,女思良久,曰:“无已,我私蓄数金,当倾囊相助。 ”梅拜谢,因潜告张。张母大喜,多方乞贷,共得如干数,藏 待好音。会王授曲沃宰,喜乘间告母曰:“青梅年已长,今将 莅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导女不义,每欲嫁 之,而恐女不乐也,闻女言甚喜。逾两日,有佣保妇白张氏意, 王笑曰:“是只合偶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 于曩昔。”女急进曰:“青梅待我久,卖为妾,良不忍。”王 乃传语张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嫔于生。
入门孝翁姑,曲折承顺,尤过于生,而操作更勤,餍糠秕 不为苦。由是家中无不爱重青梅。梅又以刺绣作业,售且速, 贾人候门以购,惟恐弗得。得资稍可御穷。且劝勿以内顾误读, 经纪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别阿喜。喜见之,泣曰:“子 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赐,而敢忘之?然以 为不如婢子,是促婢子寿。”遂泣相别。
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赇免, 罚赎万计,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是时疫大作,王染疾卒。 惟一媪从女,未几媪亦卒,女伶仃益苦。有邻媪劝之嫁,女曰 :“能为我葬双亲者,从之。”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半月 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也:贫者不能为葬,富者 又嫌子为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女曰: “若何?”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倘见姿容,即遣厚葬, 必当不惜。”女大哭曰:“我缙绅裔而为人妾耶!”媪无言遂 去,日仅一餐,延息待贾,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媪至,女泣 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两柩 在。己将转沟壑,谁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媪即导 李来,微窥女,大悦。即出金营葬,双??彗具举。已,乃载女 去,入参冢室。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及见 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
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喜从之。 至庵中拜求祝发,尼不可,曰:“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庵 中陶器脱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时至,子自去。”居无 何,市中无赖窥女美,每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止。女号泣欲 自尽。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恶少始稍敛迹。后有夜穴寺 壁者,尼惊呼始去。因复告吏部,捉得首恶者,送郡笞责,始 渐安。又年余有贵公子过,见女惊绝,强尼通殷勤,又以厚赂 啖尼。尼婉语之曰:“渠簪缨胄,不甘媵御。公子且归,迟迟 当有以报命。”既去,女欲乳药死。夜梦父来,疾道曰:“我 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 酬。”女异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子面浊气尽消, 横逆不足忧也。福且至,勿忘老身。”语未既闻扣户声。女失 色,意必贵家奴。尼启扉果然。骤问所谋,尼笑语承迎,但请 缓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尼唯唯敬应, 谢令去。女大悲,又欲自尽,尼止之。女虑三日复来,无词可 应。尼曰:“有老身在,斩杀自当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户大哗。女意变作,惊 怯不知所为。尼冒雨启关,见有肩舆停驻,女奴数辈捧一丽人 出,仆从煊赫,冠盖甚都。惊问之,云:“是司李内眷,暂避 风雨。”导入殿中,移榻肃坐。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 入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无何雨息,夫人起,请窥禅室。 尼引入,睹女艳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夫人非他,盖 青梅也。各失声哭,因道行踪,盖张翁病故,生起复后,连捷 授司李。生先奉母之任,后移诸眷口。女叹曰:“今日相看, 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 耳。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 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女俯首徘徊,尼从中赞劝。女虑同 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 郎,岂负义者?”强妆之,别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 曰:“今无颜见母。”母笑慰之。因谋涓吉合卺,女曰:“庵 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倘念旧好,得受一庐, 可容蒲团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艳妆来,女左右不知所 可。俄闻乐鼓大作,女亦无以自主。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 出,见生朝服而拜,遂不觉盈盈而自拜也。梅曳入洞房,曰: “虚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顾生曰:“今夜得报恩,可好为之。 ”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曰:“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 解指脱去。
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而女终惭沮不自安。于是母命相 呼以夫人。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三年张行取入都,过庵,以 五百金为尼寿,尼不受,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 夫人碑。后张仕至侍郎。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 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 乃留以赠纨绔,此造物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 经营,化工亦良苦矣。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 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顾弃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 子下哉!”
◎罗刹海市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 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 岁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归,谓生曰:“数卷书,饥 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飘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 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中之骇己 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 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 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 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 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 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 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 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 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 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 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 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 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
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 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 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 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 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归, 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 敢遥立。既归,国中咸知有异人,于是缙绅大夫,争欲一广见 闻,遂令村人要马。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 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 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 果喜,揖为上客。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 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 岁,又得见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 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 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自锦缠头,拖 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 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 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从未曾闻。”
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 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 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君 以张飞见宰相,厚禄不难致。”马曰:“游戏犹可,何能易面 目图荣显?”主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令马 绘面以待。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 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 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 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 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 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 官僚知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 孤立,忄间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 月假。
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 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 日赴海市,当求珍玩以报”,问:“海市何地?”曰:“海中 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 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 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 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 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未几,果有踵门寄 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 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 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 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目,多人世所无。
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 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 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 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 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 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视龙君在上, 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 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 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砚,龙鬣之毫, 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 “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炙 数行,龙君执爵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 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 何,宫女数人扶女郎出,佩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 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 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 褥皆香软。天方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 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 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坐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 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 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宫中有玉树一株, 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 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 状类エ葡。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 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 肺腑。生闻之,辄念故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 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 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
生闻之,涕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 日,生自外归。龙王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 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思,结于肺腑。 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 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 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 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 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 事相嘱: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烦君命名。”生曰:“女耶, 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 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 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 “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 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 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生乃归。
自浮海去,家人无不谓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诧异。幸翁媪 无恙,独妻已去帷。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 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 两儿坐在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 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 审之,一男一女,貌皆俊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 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俱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 ;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 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 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 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言笑;觅枣抓梨,不母可活。 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 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 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 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已得抱孙,曾 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 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 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覆省 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 家在何许?”儿啼,呕哑言归。生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 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贾百余。逾 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縗绖临穴。众惊顾,忽而风 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 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 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急入,止之曰:“儿自成家, 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株,龙脑香一帖,明珠百粒,八 宝嵌金合一双,为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迅雷 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 ‘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 走,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 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田七郎
武承休,辽阳人,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夜梦一人告之 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滥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难,何反不识 ?”问:“何人?”曰:“田七郎非与?”醒而异之。诘朝见 所游,辄问七郎。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武敬谒诸家,以马箠 挝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貙目蜂腰,着腻帢,衣皂犊鼻, 多白补缀,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武展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 庐憩息。问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入。见破屋数 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悬布槛间,更无杌榻可 坐,七郎就地设皋比焉。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遽贻金 作生计,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顷将还,固辞 不受。武强之再四,母龙钟而至,厉色曰:“老身止此儿,不 欲令事贵客!”武惭而退。归途展转,不解其意。适从人于室 后闻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适睹 公子有晦纹,必罹奇祸。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 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而得重赂,不祥, 恐将取死报于子矣。”武闻之,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翼 日设筵招之,辞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饮。七郎自行酒,陈 鹿脯,殊尽情礼。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欢。赠以金, 即不受。武托购虎皮,乃受之。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 而后献之。入山三日,无所猎获。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 业。浃旬妻淹忽以死,为营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武亲临唁 送,礼仪优渥。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武探得其故, 辄劝勿亟。切望七郎姑一临存,而七郎终以负债为憾,不肯至。 武因先索旧藏,以速其来。七郎检视故革,则蠹蚀殃败,毛尽 脱,懊丧益甚。武知之,驰行其庭,极意慰解之。又视败革, 曰:“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轴鞟出,兼邀同 往。七郎不可,乃自归。七郎终以不足报武为念,裹粮入山, 凡数夜,得一虎,全而馈之。武喜,治具,请三日留,七郎辞 之坚,武键庭户使不得出。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
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为易新服却不受,承其寐而潜易之, 不得已而受。既去,其子奉媪命,返新衣,索其敝裰。武笑曰 :“归语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衬矣。”自是。七郎以兔鹿相贻, 召之即不复至。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媪出,跨闾而语 曰:“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武敬礼之,惭而退。半 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 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 老母。”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 无事,释七郎归。母慨然曰:“子发肤受之武公子耳,非老身 所得而爱惜者。但祝公子百年无灾患,即儿福。”七郎欲诣谢 武,母曰:“往则往耳,见武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大恩不 可谢。”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 武喜其诚笃,厚遇之,由是恒数日留公子家。馈遗辄受,不复 辞,亦不言报。会武初度,宾从烦多,夜舍履满。武偕七郎卧 斗室中,三仆即床下卧。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刺刺 语。七郎背剑挂壁间,忽自腾出匣数寸,铮铮作响,光闪烁如 电。武惊起,七郎亦起,问:“床下卧者何人?”武答:“皆 厮仆。”七郎曰:“此中必有恶人。”武问故,七郎曰:“此 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迄佩三世矣。决首至千计,尚如 新发于硎。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公子宜亲君子, 远小人,或万一可免。”武颌之。七郎终不乐,辗转床席。武 曰:“灾祥数耳,何忧之深?”七郎曰:“我别无恐怖,徒以 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无则更佳。” 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能得主人欢;一僮仆, 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 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此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令去。 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出,留林儿居守。斋中菊花方灿, 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 林儿强挟入室。妇啼拒,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 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 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弟。武以同袍义,致书索 林儿,某弟竟置不发。武益恚,质词邑宰。勾牒虽出,而隶不 捕,官亦不问。武方愤怒,适七郎至。武曰:“君言验矣。” 因与告诉。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径去。武嘱干仆逻察 林儿。林儿夜归,为逻者所获,执见武。武掠楚之,林儿语侵 武。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祸。劝不如治以官法。武从 之,絷赴公庭。而御史家刺书邮至,宰释林儿,付纪纲以去。 林儿意益肆,倡言丛众中,诬主人妇与私。武无奈之,忿塞欲 死。驰登御史门,俯仰叫骂,里舍慰劝令归。
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儿被人脔割,抛尸旷野间。”武 惊喜,意稍得伸。俄闻御史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宰不听 辨。欲笞恒。武抗声曰:“杀人莫须有!至辱詈缙绅,则生实 为之,无与叔事。”宰置不闻。武裂眦欲上,群役禁ㄏ之。操 杖隶皆绅家走狗,恒又老耄,签数未半,奄然已死。宰见武叔 垂毙,亦不复究。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者。遂舁叔归,哀愤 无所为计。因思欲得七郎谋,而七郎终不一吊问。窃自念待伊 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必七郎。转念果尔,胡得不 谋?于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则扃??寂然,邻人并不知耗。
一日,某弟方在内廨,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忽一樵人 至前,释担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断腕,又一 刀始决其首。宰大惊,窜去。樵人犹张皇四顾。诸役吏急阖署 门,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为田七郎也。 宰惊定,始出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方停盖审视, 尸忽突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官捕其母子,则亡去 已数日矣。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武破产 夤缘当路,始得免。七郎尸弃原野月余,禽犬环守之。武厚葬 之。其子流寓于登,变姓为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归 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一饭不敢忘者也。贤哉母乎 !七郎者,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则 千载无遗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补天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 郎少也。悲夫!”
◎公孙九娘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 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 给棺木,济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甲 寅间,有莱阳生至稷下,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因市楮帛, 酹奠榛墟,就税舍于下院之僧。明日,入城营干,日暮未归。 忽一少年,造室来访。见生不在,脱帽登床,着履仰卧。仆人 问其谁,合眸不对。既而生归,则暮色朦胧,不甚可辨。自诣 床下问之,瞠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问,我岂暴客耶!” 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着冠,揖而坐,极道寒暄, 听其音,似曾相识。急呼灯至,则同邑朱生,亦死于七之难者。 大骇却走,朱曳之云:“仆与君文字之交,何寡于情?我虽鬼, 故人之念,耿耿不忘。今有所渎,愿无以异物猜薄之。”生乃 坐,请所命。曰:“令女甥寡居无偶,仆欲得主中馈。屡通媒 约,辄以无尊长命为辞。幸无惜齿牙余惠。”先是,生有女甥, 早失恃,遗生鞠养,十五始归其家。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 而绝。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其父为犹子 启榇去,今不在此。”问:“女甥向依阿谁?”曰:“与邻媪 同居。”生虑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诺,还屈玉趾。 ”遂起握生手,生固辞,问:“何之?”曰:“第行。”勉从 与去。
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第宅,朱以指弹 扉,即有媪出,豁开两扉,问朱:“何为?”曰:“烦达娘子, 云阿舅至。”媪旋反,顷复出,邀生入,顾朱曰:“两椽茅舍 子大隘,劳公子门外少坐候。”生从之入。见半亩荒庭,列小 室二。女甥迎门啜泣,生亦泣,室中灯火荧然。女貌秀洁如生, 凝目含涕,遍问妗姑。生曰:“具各无恙,但荆人物故矣。” 女又呜咽曰:“儿少受舅妗抚育,尚无寸报,不图先葬沟渎, 殊为恨恨。旧年伯伯家大哥迁父去,置儿不一念,数百里外, 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弃,又蒙赐金帛,儿已得之矣。” 生以朱言告,女俯首无语。媪曰:“公子曩托杨姥三五返,老 身谓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为政,方此意慊得。” 言次,一十七八女郎,从一青衣遽掩入,瞥见生。转身欲遁。 女牵其裾曰:“勿须尔!是阿舅。”生揖之。女郎亦敛衽。甥 曰:“九娘,栖霞公孙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穷波斯’,落 落不称意。旦晚与儿还往。”生睨之,笑弯秋月,羞晕朝霞, 实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蜗庐人焉得如此娟好!”甥笑 曰:“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昨儿稍得指教。”九娘微哂 曰:“小婢无端败坏人,教阿舅齿冷也。”甥又笑曰:“舅断 弦未续,若个小娘子,颇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 子颠疯作也!”遂去,言虽近戏,而生殊爱好之,甥似微察, 乃曰:“九娘才貌无双,舅倘不以粪壤致猜,儿当请诸其母。” 生大悦,然虑人鬼难匹。女曰:“无伤,彼与舅有夙分。”生 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后,月明人静,当遣人往相迓。” 生至户外,不见朱。翘首西望。月衔半规,昏黄中犹认旧径。 见南面一第,朱坐门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劳垂 顾。”遂携手入,殷殷展谢。出金爵一、晋珠百枚,曰:“他 无长物,聊代禽仪。”既而曰:“家有浊醪,但幽室之物,不 足款嘉宾,奈何!”生捴谢而退。朱送至中余,始别。
生归,僧仆集问,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友人饮耳。” 后五日,朱果来,整履摇箑,意甚欣。方至户,望尘即拜。笑 曰:“君嘉礼既成,庆在旦夕,便烦枉步。”生曰:“以无回 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礼?”朱曰:“仆已代致之。”生深感 荷,从与俱去。直达卧所,则女甥华妆迎笑。生问:“何时于 归?”女曰:“三日矣。”朱乃出所赠珠,为甥助妆。女三辞 乃受,谓生曰:“儿以舅意白公孙老夫人,夫人作大欢喜。但 言老耄无他骨肉,不欲九娘远嫁,期今夜舅往赘诸其家。伊家 无男子,便可同郎往也。”朱乃导去。村将尽,一第门开,二 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妪升阶。生欲展 拜,夫人云:“老朽龙钟,不能为礼,当即脱边幅。”指画青 衣,进酒高会。朱乃唤家人,另出肴俎,列置生前;亦别设一 壶,为客行觞。筵中进馔,无异人世。然主人自举,殊不劝进。 既而席罢,朱归。青衣导生去,入室,则九娘华烛凝待。 邂逅含情,极尽欢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 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 两绝云:“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 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天将明,即促曰:“君 宜且去,勿惊厮仆。”自此昼来宵往,嬖惑殊甚。
一夕问九娘:“此村何名?”曰:“莱霞里。里中多两处 新鬼,因以为名。”生闻之欷歔。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 无底,母子零孤,言之怆恻。幸念一夕恩义,收儿骨归葬墓侧, 使百年得所依栖,死且不朽。”生诺之。女曰:“人鬼路殊, 君不宜久滞。”乃以罗袜赠生,挥泪促别。生凄然出,忉怛不 忍归。因过叩朱氏之门。朱白足出逆;甥亦起,云鬓笼松,惊 来省问。生惆怅移时,始述九娘语。女曰:“妗氏不言,儿亦 夙夜图之。此非人世,不可久居”。于是生含涕而别。叩寓归 寝,展转申旦。欲觅九娘之墓,则忘问志表。及夜复往,则千 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展视罗袜,着风寸断,腐如灰 烬,遂治装东旋。
半载不能自释,复如稷门,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势已 晚,息树下,趋诣丛葬所。但见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 鸣,骇人心目。惊悼归舍。失意遨游,返辔遂东。行里许,遥 见一女立丘墓上,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挥鞭就视,果九娘。 下与语,女径走,若不相识。再逼近之,色作怒,举袖自障。 顿呼“九娘”,则烟然灭矣。
异史氏曰:“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 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 而怨怼不释于中耶?脾膈间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 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 责之里正。
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 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 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 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益? 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 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三 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 脓血流离,并虫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时村中来 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 入其室,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 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 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 香以拜。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 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 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 归以示成。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 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 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 寻针芥,寻之多时,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 成益愕,急逐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 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 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归,举家庆贺。 于是上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 责。
成之子窃发盆视之,虫径跃去;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 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 根,死期至矣!翁归,自与汝复算耳!”未几成入,闻妻言, 如被冰雪。怒索儿,儿己投入井中。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 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
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 复苏,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 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 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 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而跃。急趁之,折 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 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 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 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 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 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 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 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 终无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 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 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 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 报主知。成大喜。
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一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 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 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 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 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 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 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 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 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 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 宠。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敫各千计。一出门, 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 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 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第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 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 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 及鸡犬。信夫!”
◎保住
吴藩未叛时,尝谕将士:有独力能擒一虎者,优以廪禄, 号“打虎将”。将中一人名保住,健捷如猱。邸中建高楼,梁 木初架。住沿楼角而登,顷刻至颠,立脊檩上疾趋而行,凡三 四返;已,乃踊身跃下,直立挺然。
王有爱姬善琵琶,所御琵琶,以暖玉为牙柱,抱之一室生 温,姬宝藏,非王手谕不出示人。一夕宴集,客请一观其异。 王适惰,期以翼日。时住在侧,曰:“不奉王命,臣能取之。” 王使人驰告府中,内外戒备,然后遣之。住逾十数重垣,始达 姬院,见灯辉室中,而门扃锢,不得入。廊下有鹦鹉宿架上, 住乃作猫子叫,既而学鹦鹉鸣,疾呼“猫来”。摆扑之声且急, 闻姬云:“绿奴可急视,鹦鹉被扑杀矣!”住隐身喑处。俄一 女子挑灯出,身甫离门,住已塞入。见姬守琵琶在几上,住携 趋出。姬愕呼“寇至”,防者尽起。见住抱琵琶走,逐之不及, 攒矢如雨。住跃登树上,墙下故有大槐三十余章,住穿树行杪, 如鸟移枝。树尽登屋,屋尽登楼,飞奔殿阁,不啻翅翎,瞥然 不知所在。客方饮,住抱琵琶飞落檐前,门扃如故,鸡犬无声。
◎蛙曲
王子巽言:在都时,曾见一人作剧于市,携木盒作格,凡 十有二孔,每孔伏蛙。以细杖敲其首,辄哇然作鸣。或与金钱, 则乱击蛙顶,如拊云锣之乐,宫商词曲,了了可辨。
◎库官
邹平张华东,奉旨祭南岳,道出江淮间,将宿驿亭。前驱 白:“驿中有怪异,不可宿。”张弗听,宵分冠剑而坐,俄闻 靴声入,则一颁白叟,皂纱黑带。怪而问之,叟稽首曰:“我 库官也。为大人典藏有日矣。幸节钺遥临,下官释此重负。” 问:“库存几何?”答云:“二万三千五百金。”公虑多金累 缀,约归时盘验,叟唯唯而退。张至南中,馈遗颇丰。及还, 宿驿亭,叟复出谒。及问库物,曰:“已拨辽东兵饷矣。”深 讶其前后之乖。叟曰:“人世禄命,皆有额数,锱铢不能增损。 大人此行,应得之数已得矣,又何求?”言已竟去。张乃计其 所获,与库数适相吻合。方叹饮啄有定,不可妄求也。
◎土地夫人
??桥王炳者出村,见土地祠中出一美人,顾盼甚殷。试挑 之,欢然乐受。狎昵无所,遂期夜奔,炳因告以居址。至夜果 至,极相悦爱。问其姓名,固不以告。由此往来不绝。时炳与 妻共榻,美人亦必来与交,妻亦不觉其有人。炳讶问之。美人 曰:“我土地夫人也。”炳大骇,亟欲绝之,而百计不能阻。 因循半载,病惫不起。美人来更频,家人都见之。未几,炳果 卒。美人犹日一至,炳妻叱之曰:“淫鬼不自羞!人已死矣, 复来何为?”美人遂去,不返。
土地虽小亦神也,岂有任妇自奔者?不知何物淫昏,遂使 千古下谓此村有污贱不谨之神。冤哉!
◎狐谐
万福字子祥,博兴人,幼业儒,家贫而运蹇,年二十有奇, 尚不能掇一芹。乡中浇俗,多报富户役,长厚者至碎破其家。 万适报充役,惧而逃,如济南,税居逆旅。夜有奔女,颜色颇 丽,万悦而私之,问姓氏。女自言:“实狐,然不为君祟。” 万喜而不疑。女嘱勿与客共,遂日至,与共卧处。凡日用所需, 无不仰给于狐。
居无何,二三相识,辄来造访,恒信宿不去。万厌之,而 不忍拒,不得已以实告客。客愿一睹仙容,万白于狐。狐曰: “见我何为哉?我亦犹人耳。”闻其声,不见其人。客有孙得 言者,善谑,固请见,且曰:“得听娇音,魂魄飞越。何吝容 华,徒使人闻声相思?”狐笑曰:“贤孙子!欲为高曾母作行 乐图耶?”众大笑。狐曰:“我为狐,请与客言狐典,颇愿闻 之否?”众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辄出祟行客。 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门户萧索。主人大忧,甚讳言 狐。忽有一远方客,自言异国人,望门休止。主人大悦,甫邀 入门,即有途人阴告曰:‘是家有狐。’客惧,白主人,欲他 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卧,见群鼠出于床下。客 大骇,骤奔,急呼:‘有狐!’主人惊问。客怒曰:‘狐巢于 此,何诳我言无?’主人又问:‘所见何状?’客曰:‘我今 所见,细细幺麽,不是狐儿,必当是狐孙子?’”言罢,座客 粲然。孙曰,“既不赐见,我辈留勿去,阻尔阳台。”狐笑曰 :“寄宿无妨。倘有小迕犯,幸勿介怀。”客恐其恶作剧,乃 共散去,然数日必一来,索狐笑骂。狐谐甚,每一语即颠倒宾 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戏呼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会,万居主人位,孙与二客分左右坐,上设 一榻待狐。狐辞不善酒。咸请坐谈,许之。酒数行,众掷骰为 瓜蔓之令。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太 清醒,暂借一杯。”狐笑曰:“我故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 公饮。”孙掩耳不乐闻。客皆曰:“骂人者当罚。”狐笑曰: “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 一大臣,出使红毛国,着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 何皮毛,温厚乃尔?’夫臣以狐对。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闻。 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 小犬。’”主客又复哄堂。二客,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 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狐流毒若此?” 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遂为群吠所乱,请终之。国王见使 臣乘一骡,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 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 ‘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是“臣所闻”。’”举 坐又大笑。众知不敌,乃相约:后有开谑端者,罚作东道主。 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万曰:“何 如?”孙曰:“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 ’。”众属思未对。狐笑曰:“我有之矣。”对曰:“龙王下 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众绝倒。孙大恚 曰:“适与尔盟,何复犯戒?”狐笑曰:“罪诚在我,但非此 不能确对耳。明日设席,以赎吾过。”相笑而罢。狐之诙谐。 不可殚述。居数月,与万偕归。及博兴界,告万曰:“我此处 有葭莩亲,往来久梗,不可不一讯。日且暮,与君同寄宿,待 旦而行可也。”万询其处,指言“不远。”万疑前此故无村落, 姑从之。二里许,果见一庄,生平所未历。狐往叩关,一苍头 出应门。入则重门叠阁,宛然世家。俄见主人,有翁与媪,揖 万而坐。列筵丰盛,待万以姻娅,遂宿焉。狐早谓曰:“我遽 偕君归,恐骇闻听。君宜先往,我将继至。”万从其言,先至, 预白于家人。未几狐至,与万言笑,人尽闻之,不见其人。逾 年,万复事于济,狐又与俱。忽有数人来,狐从与语,备极寒 暄。乃语万曰:“我本陕中人,与君有夙因,遂从许时。今我 兄弟来,将从以归,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
◎姊妹易嫁
掖县相国毛公,家素微,其父常为人牧牛。时邑世族张姓, 有新阡在东山之阳。或经其侧,闻墓中叱咤声曰:“若等速避 去,勿久混贵人宅!”张闻,亦未深信。既又频得梦警曰:“ 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何得久假此?”由是家数不利。客 劝徙葬吉,张乃徙焉。
一日相国父牧,出张家故墓,猝遇雨,匿身废圹中。已而 雨益甚,潦水奔穴,崩氵訇灌注,遂溺以死。相国时尚孩童。 母自诣张,丐咫尺地掩儿父。张问其姓氏,大异之。往视溺死 所,俨当置棺处,更骇;乃使就故圹窆焉。且令携若儿来。葬 已,母偕儿诣张谢。张一见,辄喜,即留其家,教之读,以齿 子弟行。又请以长女妻儿,母谢不敢。张妻卒许之。然其女甚 薄毛家,怨惭之意时形言色。且曰:“我死不从牧牛儿!”及 亲迎,新郎入宴,彩舆在门,女方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妆不妆, 劝亦不解。比新郎告行,鼓乐大作,女犹眼零雨而首飞蓬也。 父入劝女,不听,怒逼之,哭益厉,父无奈。家人报新郎欲行, 父出曰:“衣妆未竟,
◎续黄粱
福建曾孝廉,捷南宫时,与二三同年,遨游郭外。闻毗卢 禅院寓一星者,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扬扬,稍 佞谀之。曾摇箑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曰:“二 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 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 蒲团上,淹蹇不为礼。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 曾心气殊高,便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 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余愿足矣。”一座 大笑。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 手诏,召曾太师决国计。曾得意荣宠,亦乌知其非有也,疾趋 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不必奏 闻。即赐蟒服一袭,玉带一围,名马二匹。曾被服稽拜以出。 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 至于此。然拈须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 恭者叠出其门。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 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袅袅,为 仙仙,二人尤蒙宠顾。科头休沐,日事声歌。一日,念微时尝 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渠尚磋跎仕路,何不一引 手?早旦一疏,荐为谏议,即奉谕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仆 曾睚眦我,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弹章 交至,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 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 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无何而袅袅、仙仙,以次殂谢,朝夕 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宿 愿,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资于其家。俄顷藤舆 舁至,则较之昔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又逾年,朝士窃窃,似有腹非之者,然揣其意,各为立仗 马,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有龙图学士包拯上疏,其略曰 :“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 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反恣胸 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 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 缘,俨如负贩,仰息望尘,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 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褫以编氓。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 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 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气冤 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 院枉法。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地 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 所临,野无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召对方承于阙 下,萋菲辄进于君前;委蛇才退于自公,声歌已起于后苑。声 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 !内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锧之诛,势必酿成操、莽 之祸。臣拯夙夜抵惧,不敢宁处,冒死列款,仰达宸听。伏祈 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舆情。如果臣言虚 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云云。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 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又继而科、道、九卿, 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亦反颜相向。奉旨籍家, 充云南军。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
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 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资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 珠翠瑙玉数百斛,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 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 发娇啼,玉容无主。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俄楼阁仓库,并 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 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可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 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余里,己亦困惫。欻见高山,直插云汉, 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 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躄而行。比至山腰, 妻力已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
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监者大骇, 逸去。曾长跪告曰:“孤身远谪,囊中无长物。”哀求宥免。 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索取。 ”曾怒叱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贼亦 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 接其手,驱之行。行逾数刻,入一都会。顷之,睹宫殿,殿上 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曾前匍伏请命,王者阅卷,才数行, 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万鬼群和,声如 雷霆。即有巨鬼ㄏ至墀下,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 皆赤。曾觳觫哀啼,窜迹无路。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 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 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约食时, 鬼方以巨叉取曾,复伏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 合受刀山狱!”鬼复ㄏ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 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 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 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 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驱重赘,刀孔渐阔,忽 焉脱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 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即有{髟宁}须人持筹握算,曰:“ 二百二十一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去!”少间,取 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相以 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 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
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 绾一火轮,其大不知几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云霄。鬼挞使 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似觉倾坠,遍体生凉。开目 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絮;土室之 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人子,日随乞儿托钵,腹辘辘不得一 饱。着败衣,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 足自给。而冢室悍甚,日以鞭箠从事,辄用赤铁烙胸乳。幸良 人颇怜爱,稍自宽慰。东邻恶少年,忽逾墙来逼与私,乃自念 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 妇尽起,少年始窜去。一日,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 诉冤苦;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 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作声。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 大惊,相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状白刺史。刺史严鞫, 竟以酷刑诬服,律拟凌迟处死,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 踊声屈,觉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也。正悲号间,闻游者呼曰: “兄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上。同侣竞相谓曰: “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 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 中有青莲也。山僧何知焉。”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台 阁之想由此淡焉。后入山,不知所终。
异史氏曰:“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 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
◎辛十四娘
广平冯生,少轻脱,纵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红帔, 容色娟好。从小奚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心窃好之。薄暮 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 忽见生来,即转身入。阴思: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驴于门, 往觇其异。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彷徨间,一斑白叟 出,衣帽整洁,问:“客何来?”生曰:“偶过古刹,欲一瞻 仰。”因问:“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 安顿细小。既承宠降,山茶可以当酒。”乃肃宾入。见殿后一 院,石路光明,无复榛莽。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 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 未遭良匹,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辛笑曰:“容谋之荆人。 ”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 亲为捣玄霜。”主人笑付左右。少间,有婢与辛耳语。辛起慰 客耐坐,牵幕入,隐约数语即趋出。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 与け噱,不复有他言。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 抱。”辛曰:“君卓荦士,倾风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 生固请,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荆人, 老夫不与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 辛不应,相对默然。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 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内闻钩动,群立愕顾。 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亭亭拈带。望见生入,遍室张皇。辛 怒,命数人ㄏ生出。酒愈涌上,倒榛芜中,瓦石乱落如雨,幸 不着体。
卧移时,听驴子犹龁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跄而行。夜色 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鸱叫,竖毛寒心。踟蹰四顾,并不知其 何所。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仰见高闳, 以策挝门,内问曰:“何人半夜来此?”生以失路告,内曰: “待达主人。”生累足鹄俟。忽闻振管辟扉,一健仆出,代客 捉驴。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少坐,有妇人出,问 客姓氏,生以告。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 ”生起立,肃身欲拜。妪止之坐,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 耶?”曰:“然。”妪曰:“子当是我弥甥。老身钟漏并歇, 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多乖阔。”生曰:“儿少失怙,与我 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妪曰:“子 自知之。”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
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生以胆力自矜诩,遂历陈所 遇。妪笑曰:“此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野狐精 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生谢唯唯。妪顾左右 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 女,都翩翩有风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几?”生曰:“年约十五 余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 何忘却?”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 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妪曰:“此婢大会作意,弄媚 巧。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 唤之来。”青衣应诺去。
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见红衣女子, 望妪俯拜。妪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女子起, 娉娉而立,红袖低垂。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 近在闺中作么生?”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回首见生, 羞缩不安。妪曰:“此吾甥也。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 终夜窜溪谷?”女俯首无语。妪曰:“我唤汝非他,欲为吾甥 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妪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女腆然 曰:“还以告之父母。”妪曰:“我为汝作冰,有何舛谬?” 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 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 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归家检历,以良辰为定。乃 使青衣送女去。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出。数步外,欻一 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定想移时, 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 娘何人。咨嗟而归,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再往兰 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阴念:若 得丽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扫途,更仆眺望,夜半犹寂,生 已无望。顷之门外哗然,幰屣出窥,则绣躧已驻于庭,双鬟扶 女坐青庐中。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大如瓮, 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丽偶,并不疑其异类。问女曰:“一死 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 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生不忘蹇修,翼日往 祭其墓。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 女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少与生共笔砚,颇相狎。闻生得狐妇, 馈遗为餪,即登堂称觞。越数日,又折简来招饮。女闻,谓生 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鹰准,不可与久居也。 宜勿往。”生诺之。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 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 “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生笑谢 之。后与公子辄相谀噱,前隙渐释。会提学试,公子第一,生 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伻来邀生饮,生辞;频招乃往。至则 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试卷示生,亲友 叠肩叹赏。酒数行,乐奏于堂,鼓吹伧儜,宾主甚乐。公子忽 谓生曰:“谚云:‘场中莫论文。’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 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公子言已,一座尽赞。 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生 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惭忿气结。客渐去,生亦遁。醒而悔之, 因以告女。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轻薄之态,施之 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 见君流落,请从此辞。”生惧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 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生谨受教。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织为事。时自归宁,未尝逾 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日杜门户,有 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
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翼日,出吊于城, 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约,生辞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辔, 拥ㄏ以行。至家,立命洗腆。继辞夙退。公子要遮无已,出家 姬弹筝为乐。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 兴顿豪,无复萦念。因而醉酣,颓卧席间。公子妻阮氏,最悍 妒,婢妾不敢施脂泽。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 脑裂立毙。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 诬之。乘生醉寐,扛尸床间,合扉径去。生五更酲解,始觉身 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摸之,人也。意 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动,举之而僵,大骇,出门怪呼。厮 役尽起,爇之,见尸,执生怒闹。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 执送广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早知今日矣!”因 按日以金钱遗生。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 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女知陷阱已深,劝 令诬服,以免刑宪。生泣听命。
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归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独 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名禄儿,年及笄,容华颇丽,与 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生认误杀拟绞。苍头得信归,恸述不 成声。女闻,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决有日,女始皇皇躁动, 昼去夕来,无停履。每于寂所,于邑悲哀,至损眠食。一日, 日晡,狐婢忽来。女顿起,相引屏语。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 户如平时。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苍头复命, 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家人窃议其忍。忽道路沸 传:楚银台革职,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苍头闻之,喜告 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俄捕 公子至,一鞫,尽得其情。生立释宁家。归见女,泫然流涕, 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女笑指婢 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问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达宫闱,为生陈冤抑。婢至,则 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数月不得入。婢惧误事,方欲归 谋,忽闻今上将幸大同,婢乃预往,伪作流妓。上至勾栏,极 蒙宠眷。疑婢不似风尘人,婢乃垂泣。上问:“有何冤苦?” 婢对曰:“妾原籍直隶广平,生员冯某之女。父以冤狱将死, 遂鬻妾勾栏中。”上惨然,赐金百两。临行,细问颠末,以纸 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 膴无也。”上颔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起拜,泪眦双 荧。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 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诚不 可以告诉。今视尘俗益厌苦。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 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不纳。朝视 十四娘,容光顿减;又月余,渐以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 生敬之,终不替。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 鸠盘为?”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绝饮食,羸卧闺 闼。生侍汤药,如奉父母。巫医无灵,竟以溘逝。生悲怛欲绝。 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逾年, 生一子。然比岁不登,家益落。夫妻无计,对影长愁。忽忆堂 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近临之,则豉具 盐盎,罗列殆满。头头置去,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 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
后苍头至太华、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问: “冯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讫 不见。
◎双灯
魏运旺,益都盆泉人,故世族大家也。后式微不能供读。 年二十余废学,就岳业酤。一夕独卧酒楼上,忽闻楼下踏蹴声, 惊起悚听。声渐近,循梯而上,步步繁响。无何,双婢挑灯, 已至榻下。后一年少书生,导一女郎,近榻微笑。魏大愕怪。 转知为狐,毛发森竖,俯首不敢睨。书生笑曰:“君勿见猜。 舍妹与有前因,便合奉事。”魏视书生,锦貂炫目,自惭形秽, 不知所对。书生率婢,遗灯竟去。魏细视女郎,楚楚若仙,心 甚悦之。然惭怍不能作游语。女顾笑曰:“君非抱本头者,何 作措大气?”遽近枕席,暖手于怀。魏始为之破颜,捋裤相嘲, 遂与狎昵。晓钟未发,双鬟即来引去。复订夜约。至晚女果至, 笑曰:“痴郎何福,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夜夜自投到也。” 魏喜无人,置酒与饮,赌藏枚,女子十有九赢。乃笑曰:“不 知妾握枚子,君自猜之,中则胜,否则负。若使妾猜,君当无 赢时。”遂如其言,通夕为乐。既而将寝,曰:“昨宵衾褥涩 冷,令人不可耐。”遂唤婢袱被来,展布榻间,绮縠香软。顷 之,缓带交偎,口脂浓射,真不数汉家温柔乡也。自此,遂以 为常。
后半年魏归家,适月夜与妻话窗间,忽见女郎华妆坐墙头, 以手相招。魏近就之,女援之,逾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 与君别矣。请送我数武,以表半载绸缪之意。”魏惊叩其故, 女曰:“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说也。”语次,至村外,前婢挑 双灯以待,竟赴南山,登高处,乃辞魏言别。留之不得,遂去。 魏伫立彷徨,遥见双灯明灭,渐远不可睹,怏怏而反。是夜山 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
◎胡相公
莱芜张虚一者,学使张道一之仲兄也,性豪放自纵。闻邑 中某宅为狐狸所居,敬怀刺往谒,冀一见之。投刺隙中,移时 扉自辟,仆大愕却走,张肃衣敬入,见堂中几榻宛然,而阒寂 无人,揖而祝曰:“小生斋宿而来,仙人既不以门外见斥,何 不竟赐光霁?”忽闻空中有人言曰:“劳君枉驾,可谓跫然足 音矣。请坐赐教。”即见两坐自移相向。甫坐,即有镂漆朱盘 贮双茗盏,悬目前。各取对饮,吸呖有声,而终不见其人。茶 已,继之以酒。细审官阀,曰:“弟姓胡,行四,曰相公,从 人所呼也。”于是酬酢议论,意气颇洽。鳖羞鹿脯,杂以芗蓼。 进酒行炙者,似小辈甚夥。酒后思茶,意才动,香茗已置几上。 凡有所思,应念即至。张大悦,尽醉而归。自是三数日必一往, 胡亦时至张家,俱如主客往来礼。
一日,张问胡曰:“南城中巫媪,日托狐神渔利。不知其 家狐君识之否?”曰:“妄耳,实无狐。”少间,张起溲溺, 闻小语曰:“适所言南城狐巫,未知何如人。小人欲从先生往 观之,烦一言请于主人。”张知为小狐,乃应曰:“诺。”即 席请于狐曰:“我欲得足下服役者一二辈,往探狐巫,敬请君 命。”狐固言不必,张言之再三,乃许之。既而张出,马自至, 如有控者。既骑而行,狐相语于途,曰:“今后先生于道途间, 觉有细沙散落衣襟上,便是吾辈从也。”语次入城,至巫家。 巫见张生,笑逆曰:“贵人何忽降临?”张曰:“闻尔家狐子 大灵应,果否?”巫正容曰:“若个蹀躞语,不宜贵人出得! 何便言狐子?恐吾家花姊不欢!”言未已,空中发半砖来,中 巫臂,踉蹡欲跌。惊谓张曰:“官人何得抛击老身也?”张笑 曰:“婆子盲也!几曾见自己额颅破,冤诬袖手者?”巫错愕 不知所出。正回惑间,又一石子落,中巫,颠蹶,秽泥乱坠, 涂巫面如鬼。惟哀号乞命。张请恕之,乃止。巫急起奔遁房中, 阖户不敢出。张呼与语曰:“尔狐如我狐否?”巫惟谢过。张 招之,且仰首望空中,戒勿伤巫,巫始惕惕而出。张笑谕之, 乃还。
自此独行于途,觉尘沙淅淅然,则呼狐语,辄应不讹。虎 狼暴客,恃以无恐。如是年余,愈与莫逆。尝问其甲子,殊不 自记忆,但言:“见黄巢反,犹如昨日。”一夕共话,忽墙头 苏然作响,其声甚厉。张异之,胡曰:“此必家兄。”张云: “何不邀来共坐?”曰:“伊道业颇浅,只好攫得两头鸡啖, 便了足耳。”张谓狐曰:“交情之好如吾两人,可云无憾;终 未一见颜色,大是恨事。”胡曰:“但得交好足矣,见面何为 ?”一日,置酒邀张,且告别。问:“将何往?”曰:“弟陕 中产,将归去矣。君每以对面不觌为憾,今请一识数载之交, 他日可相认耳。”张四顾都无所见。胡曰:“君试开寝室门, 则弟在焉。”张即推扉一觑,则内有美少年,相视而笑。衣裳 楚楚,眉目如画,转瞬之间,不复睹矣。张反身而行,即有履 声藉藉随其后,曰:“今日释君憾矣。”张依恋不忍别。狐曰 :“离合自有数,何容介介。”乃以巨觥劝酒。饮至中夜,始 以纱烛导张归。明日往探,则空屋冷落而已。
后道一先生为西州学使,张请如晋。因往视弟,愿望颇奢。 比归,甚违初意,咨嗟马上,嗒丧若偶。忽一少年骑青驴,蹑 其后。张回顾,见裘马甚丽,意亦骚雅,遂与闲话。少年察张 不豫,诘之。张告以故。少年亦为慰藉。同行里许,至歧路中, 少年拱手而别,且曰:“前途有一人,寄君故人一物,乞笑纳 之。”复欲询之,驰马径去。张莫解所由。又二三里许,见一 苍头持小簏子,献于马前,曰:“胡四相公敬致先生。”张豁 然顿悟。启视,则白镪满中。及顾苍头,不知所往。
◎秀才驱怪
长山徐远公,故明诸生,鼎革后,弃儒访道,稍稍学敕勒 之术,远近多耳其名。某邑一巨公,具币,致诚款书,招之以 骑。徐问:“召某何意?”仆曰:“不知。但嘱小人务屈降临。 ”徐乃行。至则中亭宴馔,礼遇甚恭,然终不道其相迎之旨。 徐因问曰:“实欲何为?”幸祛疑抱。主人辄言:“无事。” 但劝杯酒。谈话间,不觉向暮,邀徐饮园中。园颇佳胜,而竹 树蒙翳,景物阴森,杂花丛丛,半没草莱。抵一阁,覆板之上 悬蛛错缀,似久无人住者。酒数行,天色曛暗,命烛复饮。徐 辞不胜酒,主人即罢酒呼茶。诸仆仓皇撤肴器,尽纳阁之左室 几上。茶啜未半,主人托故竟去。仆人持烛引宿左室,烛置案 上,遽返身去,颇甚草草。徐疑或携袱被来伴,久之,人声杳 然,乃自起扃户就寝。
窗外皎月,入室侵床,夜鸟秋虫,一时啾唧,心中怛然, 寝不成寐。顷之,板上橐橐似踏蹴声,甚厉。俄下护梯,俄近 寝门。徐骇,毛发猬立,急引被蒙首,而门已豁然顿开。徐展 被角微伺之,见一物兽首人身,毛周遍体,长如马鬐,深黑色 ;牙粲群蜂,目炯双炬。及几,伏餂器中剩肴,舌一过,数器 辄净如扫。已而趋近榻,嗅徐被。徐骤起,翻被幂怪头,按之 狂喊。怪出不意,惊脱,启外户窜去。徐披衣起遁,则园门外 扃,不可得出。缘墙而走,跃逾短垣,则主人马厩。厩人惊, 徐告以故,即就乞宿。
将旦,主人使伺徐,不见,大骇。已而出自厩中。徐大怒 曰:“我不惯作驱怪术,君遣我,又秘不一言,我橐中蓄有如 意钩,又不送达寝所,是欲死我也!”主人谢曰:“拟即相告, 虑君难之,初亦不知橐有藏钩。幸宥十死!”徐终怏怏,索骑 归。自是怪绝。后主人宴集园中,辄笑向客曰:“我终不忘徐 生功也。”
异史氏曰:“黄狸黑狸,得鼠者雄。此非空言也。假令翻 被狂喊之后,隐其骇惧,公然以怪之绝为己能,则人将谓徐生 真神人不可及矣。”
◎柳秀才
明季,蝗生青兖间,渐集于沂,沂令忧之。退卧署幕,梦 一秀才来谒,峨冠绿衣,状貌修伟,自言御蝗有策。询之,答 云:“明日西南道上有妇跨硕腹牝驴子,蝗神也。哀之,可免。 ”令异之。治具出邑南。伺良久,果有妇高髻褐帔,独控老苍 卫,缓蹇北度。即爇香,捧卮酒,迎拜道左,捉驴不令去。妇 问:“大夫将何为?”令便哀求:“区区小治,幸悯脱蝗口。” 妇曰:“可恨柳秀才饶舌,泄我密机!当即以其身受,不损禾 稼可耳。”乃尽三卮,瞥不复见。
后蝗来飞蔽天日,竟不落禾田,尽集杨柳,过处柳叶都尽。 方悟秀才柳神也。或云:“是宰官忧民所感。”诚然哉! 王阮亭云:“柳秀才有大功德于沂,沂虽百世祀可也。”
◎念秧
异史氏曰:人情鬼蜮,所在皆然;南北冲衢,其害尤烈。 如强弓怒马,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夫人而知之矣。或有蠡刂囊 刺橐,攫货于市,行人回首,财货已空,此非鬼蜮之尤者耶? 乃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醴,其来也渐,其入也深。误认倾盖 之交,遂罹丧资之祸。随机设阱,情状不一;俗以其言辞浸润, 名曰“念秧”。今北途多有之,遭其害者尤众。
余乡王子巽者,邑诸生。有族先生在都为旗籍太史,将往 探讯。治装北上,出济南,行数里,有一人跨黑卫驰与同行, 时以闲语相引,王颇与问答。其人自言:“张姓。为栖霞隶, 被令公差赴都。”称谓捴卑,祗奉殷勤,相从数十里,约以同 宿。王在前则策蹇追及,在后则祗候道左。仆疑之,因厉色拒 去,不使相从。张颇自惭,挥鞭遂去。既暮休于旅舍,偶步门 庭,则见张就外舍饮。方惊疑间,张望见王垂手拱立,谦若厮 仆,稍稍问讯。王亦以泛泛适相值,不为疑,然王仆终夜戒备 之。鸡既唱,张来呼与同行,仆咄绝之,乃去。朝暾已上,王 始就道。行半日许,前一人跨白卫,约四十许,衣帽整洁,垂 首蹇分,盹寐欲堕。或先或后,因循十余里。王怪问:“夜何 作,迷顿乃尔?”其人闻之,猛然欠伸,言:“青苑人,许姓, 临淄令高檠是我中表。家兄设帐于官署,我往探省,少获馈贻。 今夜旅舍,误同念秧者宿,惊惕不敢交睫,遂致白昼迷闷。” 王故问:“念秧何说?”许曰:“君客时少,未知险诈。今有 匪类,以甘言诱行旅,夤缘与同休止,因而乘机骗赚。昨有葭 莩亲,以此丧资斧。吾等皆宜警备。”王颔之。先是,临淄宰 与王有旧,曾入其幕,识其门客,果有许姓,遂不复疑。因道 寒温,兼询其兄况。许约暮共主人,王诺之。仆终疑其伪,阴 与主谋,迟留不进,相失,遂杳。
翼日卓午,又遇一少年,年可十六七,骑健骡,冠服修整, 貌甚都。同行久之,未交一言。日既夕,少年忽曰:“前去曲 律店不远矣。”王微应之。少年因咨嗟欷歔,如不自胜。王略 致诘,少年叹曰:“仆江南金姓。三年膏火,冀博一第,不图 竟落孙山!家兄为部中主政,遂载细小来,冀得排遣。生平不 曾跋涉,扑面尘沙,使人薅恼。”因取红巾拭面,叹咤不已。 听其语,操南音,娇婉若女子。王心好之,稍为慰藉。少年曰 :“适先驰出,眷口久望不来,何仆辈亦无至者?日已将暮, 奈何!”迟留瞻望,行甚缓。王遂先驱,相去渐远。晚投旅邸, 既入舍,则壁下一床,先有客解装其上。王问主人,即有一人 入,携之而出,曰:“但请安置,当即移他所。”王视之则许。 王止与同舍,许遂止,因与坐谈。少间,又有携装入者,见王、 许在舍,返身遽出,曰:“已有客在。”王审视,则途中少年 也。王未言,许急起曳留之,少年遂坐。许乃展问邦族,少年 又以途中言为许告。俄顷,解囊出资,堆累颇重,秤两余付主 人,嘱治肴酒,以供夜话。二人争劝止之,卒不听。
俄而酒炙并陈。筵间,少年论文甚风雅。王问江南闱题, 少年悉告之。且自诵其承破,及篇中得意之句。言已,意甚不 平,共扼腕之。少年又以家口相失,夜无仆役,患不解牧圉, 王因命仆代摄??豆,少年深感谢。居无何,忽蹴然曰:“生平 蹇滞,出门亦无好况。昨夜逆旅与恶人居,掷骰叫呼,聒耳沸 心,使人不眠。”南音呼骰为兜,许不解,固问之,少年手摹 其状。许乃笑,于囊中出色一枚,曰:“是此物否?”少年诺。 许乃以色为令,相欢饮。酒既阑,许请共掷,赢一东道主,王 辞不解。许乃与少年相对呼卢,又阴嘱王曰:“君勿漏言。蛮 公子颇充裕,年又雏,未必深解五木诀。我赢些须,明当奉屈 耳。”二人乃入隔舍。旋闻轰赌甚闹,王潜窥之,见栖霞隶亦 在其中。大疑,展衾自卧。又移时,众共拉王赌,王坚辞不解。 许愿代辨枭雉,王又不肯;遂强代王掷。少间,就榻报王曰: “汝赢几筹矣。”王睡梦应之。
忽数人排阖而入,番语啁??庶。首者言佟姓。为旗下逻捉 赌者。时赌禁甚严,各大惶恐。佟大声吓王,王亦以太史旗号 相抵。佟怒解,与王叙同籍,笑请复博为戏。众果复赌,佟亦 赌。王谓许曰:“胜负我不预闻。但愿睡,无相混。”许不听, 仍往来报之。既散局,各计筹马,王负欠颇多,佟遂搜王装橐 取偿。王愤起相争。金捉王臂,阴告曰:“彼都匪人,其情叵 测。我辈乃文字交,无不相顾。适局中我赢得如干数,可相抵。 此当取偿许君者,今请易之。便令许偿佟,君偿我。不过暂掩 人耳目,过此仍以相还。终不然,以道义之交,遂实取君偿耶 ?”王故长厚,遂信之。少年出,以相易之谋告佟。乃对众发 王装物,估入己橐,佟乃转索许、张而去。
少年遂袱被来,与王连枕,衾褥皆精美。王亦招仆人卧榻 上,各默然安枕。久之,少年故作转侧,以下体暱就仆。仆移 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肤着股际,滑腻如脂。仆心动,试与 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鸣动。王颇闻之,虽其骇怪,终不 疑其有他也。昧爽,少年即起,促与早行。且云:“君蹇疲殆, 夜所寄物,前途请相授耳。”王尚无言,少年已加装登骑,王 不得已从之。骡行驶,去渐远,王料其前途相待,初不为意。 因以夜间所闻问仆,仆以实告。王始惊曰:“今被念秧者骗矣 !焉有宦室名士,而毛遂于圉仆?”又转念其谈词风雅,非念 秧所能,急追数十里,踪迹殊杳。始悟张、许、佟皆其一党, 一局不行,又易一局,务求其必入也。偿债易装,已伏一图赖 之机,设其携装之计不行,亦必执前说篡夺而去。为数十金, 委缀数百里,恐仆发其事,而以身交欢之,其术亦苦矣。 后数年,又有吴生之事:
邑有吴生字安仁,三十丧偶,独宿空斋。有秀才来与谈, 遂相知悦。从一小奴,名鬼头,亦与吴僮报儿善。久而知其为 狐。吴远游,必与俱,同室之中,人不能睹。吴客都中,将旋 里,闻王生遭念秧之祸,因戒僮警备。狐笑曰:“勿须,此行 无不利。”
至涿,一人系马坐烟肆,裘服齐楚。见吴过,亦起,超乘 从之。渐与吴语,自言:“山东黄姓,提堂户部。将东归,且 喜同途不孤寂。”于是吴止亦止,每共食必代吴偿值。吴阳感 而阴疑之。私以问狐,狐曰:“不妨。”吴意释。
及晚,同寻寓所,先有美少年坐其中。黄入,与拱手为礼, 喜问少年:“何时离都?”答云:“昨日。”黄遂拉与共寓, 向吴曰:“此史郎,我中表弟,亦文士,可佐君子谈骚雅,夜 话当不寥落。”乃出金资,治具共饮。少年风流蕴藉,遂与吴 大相爱悦,饮间,辄目示吴作觞弊,罚黄,强使釂,鼓掌作笑。 吴益悦之。既而更与黄谋赌博,共牵吴,遂各出橐金为质。狐 嘱报儿暗锁板扉,嘱曰:“倘闻人喧,但寐无哗。”吴诺。吴 每掷,小注则输,大注则赢。更余,计得二百金。史、黄错橐 垂罄,议质其马。
忽闻挝门声甚厉,吴急起,投色于火,蒙被假卧。久之, 闻主人觅钥不得,破扃启关,有数人汹汹入,搜捉博者。史、 黄并言无有。一人竟捋吴被,指为赌者,吴叱咄之。数人强检 吴装。方不能与之撑拒,忽闻门外舆马呵殿声。吴急出鸣呼, 众始惧,曳之入,但求无声。吴乃从容苞苴付主人。卤簿既远, 众乃出门去。
黄与史共作惊喜状,取次览寝,黄命史与吴同榻。吴以腰 橐置枕头,方伸被而睡。无何,史启吴衾,裸体入怀,小语曰 :“爱兄磊落,愿从交好。”吴心知其诈,然计亦良得,遂相 偎抱。史极力周奉,不料吴固伟男,大为凿枘,颦呻殆不可任, 窃窃哀免。吴固求讫事。手扪之,血流漂杵矣。乃释令归。及 明,史惫不能起,托言暴病,请吴、黄先发。吴临别,赠金为 药饵之费。途中语狐,乃知夜来卤簿,皆狐所为。黄于途,益 谄事吴。暮复同舍,斗室甚隘,仅容一榻,颇暖洁,吴以为狭。 黄曰:“此卧两人则隘,君自卧则宽,何妨?”食已径去。吴 亦喜独宿可接狐友,坐良久,狐不至。倏闻壁上小扉,有指弹 之声。吴拔关探视,一少女艳妆遽入,自扃门户,向吴展笑, 佳丽如仙。吴喜致研诘,则主人之子妇也。遂与狎,大相爱悦。 女忽潸然泣下。吴惊问之,女曰:“不敢隐匿,妾实主人遣以 饵君者。曩时入室,即被掩执,不知今宵,何久不至?”又呜 咽曰:“妾良家女,情所不甘。今已倾心于君,乞垂拔救!” 吴闻骇惧,计无所出,但遣速去,女惟俯首泣。
忽闻黄与主人捶阖鼎沸,但闻黄曰:“我一路祗奉,谓汝 为人,何遂诱我弟室!”吴惧,逼女令去。闻壁扉外亦有腾击 声。吴仓卒汗流如沈,女亦伏泣。又闻有人劝止主人,主人不 听,推门愈急。劝者曰:“请问主人,意将何为?如欲杀耶, 有我等客数辈,必不坐视凶暴。如两人中有一逃者,抵罪安所 辞?如欲质之公庭耶,帷薄不修,适以取辱。且尔宿行旅,明 明陷诈,安保女子无异言?”主人张目不能语。吴闻窃感佩, 而不知何人。初,肆门将闭,即有秀才共一仆来,就外舍宿。 携有香酝,遍酌同舍,劝黄及主人尤殷。两人辞欲起,秀才牵 裾,苦不令去。后乘间得遁,操杖奔吴所。秀才闻喧,始入劝 解。吴伏窗窥之,则狐友也,心窃喜。又见主人意稍夺,乃大 言以恐之。又谓女子:“何默不一言?”女啼曰:“恨不如人, 为人驱役贱务!”主人闻之,面如死灰。秀才叱骂曰:“尔辈 禽兽之情,亦已毕露。此客子所共愤者!”黄及主人皆释刀杖, 长跪而请。吴亦启户出,顿大怒詈,秀才又劝止吴,两始和解。 女子又啼,宁死不归。内奔出妪婢,ㄏ女令入。女子卧地, 哭益哀。秀才劝重价货吴生,主人俯首曰:“作老娘三十年, 今日倒绷孩儿,亦复何说。”遂依秀才言。吴固不肯破重资, 秀才调停主客间,议定五十金。人财交付后,晨钟已动,乃共 促装,载女子以行。女未经鞍马,驰驱颇殆。午间稍息憩,将 行,唤报儿,不知所往。日已夕,尚无踪响,颇怀疑讶,遂以 问狐。狐曰:“无忧,将自至矣。”星月已出,报儿始至。吴 诘之,报儿笑曰:“公子以五十金肥奸伧,窃所不平。适与鬼 头计,反身索得。”遂以金置几上。吴惊问其故,盖鬼头知女 止一兄,远出十余年不返,遂幻化作其兄状,使报儿冒弟行, 入门索姊妹。主人惶恐,诡托病殂。二僮欲质官,主人益惧, 啖之以金,渐增至四十,二僮乃行。报儿具述其状,吴即赐之。 吴归,琴瑟綦笃。家益富。细诘女子,曩美少年即其夫, 盖史即金也。袭一槲绸帔,云是得之山东王姓者。盖其党羽甚 众,逆旅主人,皆其一类。何意吴生所遇,即王子巽连天呼苦 之人,不亦快哉!旨哉古言:“骑者善堕。”
◎水灾
康熙二十一年,山东旱,自春徂夏,赤地千里。六月十三 日小雨,始种粟。十八日大雨后,乃种豆。一日,石门庄有老 叟,暮见二羊斗山上,告村人曰:“大水至矣!”遂携家播迁。 村人共笑之。无何,雨暴注,平地水深数尺,居庐尽没。一农 人弃其两儿,与妻扶老母奔避高阜。下视村中,汇为泽国,并 不复念及两儿。水落归家。一村尽成墟墓,入己门,则一屋独 存,见两儿尚并坐床头,嬉笑无恙。咸叹谓夫妇孝感所致。此 六月二十二日事也。
康熙二十四年,平阳地震,人民死者十有七八。城郭尽墟 ;仅存一屋,则孝子家也。茫茫大劫中,惟孝嗣无恙,谁谓天 公无皂白耶?
◎诸城某甲 诸城孙景夏学师言:其邑中某甲,值流寇乱,被杀,首坠 胸前。寇退,家人得尸,将舁瘗之,闻其气缕缕然,审视之, 咽不断者盈指。遂扶其头荷之以归。经一昼夜能呻,以匕箸稍 哺饮食,半年竟愈,又十余年,与二三人聚谈,或作一解颐语, 众为哄堂,甲亦鼓掌。一俯仰间,刀痕暴裂,头堕血流,共视 之已死。父讼笑者,众敛金赂之,乃葬甲。
异史氏曰:“一笑头落,此千古第一大笑也。头连一线而 不死,直待十年后成一笑狱,岂非二三邻人,负债前生者耶!”
◎酆都御史
酆都县外有洞,深不可测,相传阎罗署。其中一切狱具, 皆借人工。桎梏朽败,辄掷洞口,邑宰即以新者易之,经宿失 所在。供应度支,载之经制。
明有御史行台华公,按临酆都,闻之不以为信,欲入洞以 决其惑,众云不可。公弗听,乃秉烛入,以二役从。入里许, 烛暴灭。视之,阶道阔朗,有广殿十余间,列坐尊官,袍笏俨 然。惟东首虚一座。尊官见公至,降阶而迎,笑问曰:“至矣 乎?别来无恙否?”公问:“此何处所?”尊官曰:“此冥府 也。”公愕然告退。尊官指虚座曰:“此为君坐,那可复还。” 公益惧,固请宽宥,尊官曰:“定数何可逃也!”遂检一卷示 公,上注云:“某月日,某以肉身归阴。”公览之,战栗如濯 冰水,念母老子幼,泫然流涕。
俄有金甲神人,捧黄帛书至,群拜舞启读已,乃贺公曰: “君有回阳之机矣。”公喜致问。曰:“适接帝诏,大赦幽冥, 可为君委折原例耳。”乃示公途而出,数武之外,冥黑如漆, 不辨行路,公甚窘苦。忽一神将,轩然而入,赤面长髯,光射 数尺。公迎拜而哀之,神人曰:“诵佛经可出。”言已而去。 公自计经咒多不记忆,惟金刚经颇曾习之,乃合掌而诵,顿觉 一线光明,映照前路。偶有遗忘,则目前顿黑,定想移时,复 诵复明;乃始得出。其二役,则不可问矣。烦郎少待。”又奔 入视女。往复数番,女终无回意。其父周张欲死,皇急无计。 其次女在侧,因非其姊,苦逼劝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学 人喋聒!尔何不从他去?”妹曰:“阿爷原不曾以妹子属毛郎 ;若以妹子属毛郎,何烦姊姊劝驾耶?”父听其言慷爽,因与 伊母窃议,以次易长。母即向次女曰:“迕逆婢不遵父母命, 今欲以儿代姊,儿肯行否?”女慨然曰:“父母之命,即乞丐 不敢辞;何以见毛家郎便终身饿莩死乎?”父母大喜,即以姊 妆妆女,登车径去。入门,夫妇雅敦好逑。第女素病赤鬜,毛 郎稍介意。及知易嫁之说,益以知己德女。
无何,毛郎补博士弟子,往应乡试。经王舍人庄,店主先 一夕梦神曰:“旦夕有毛解元来,后且脱汝于厄,可善待之。” 以故晨起,专伺察东来客,及得公,甚喜。供具甚丰,且不索 直。公问故,特以梦兆告。公颇自负;私计女发鬑鬑,虑为显 者笑,富贵后当易之。及试,竟落第,偃蹇丧志,赧见主人, 不敢复由王舍,迂道归家。
逾三年再赴试,店主人延候如前。公曰:“尔言不验,殊 惭祗奉。”主人曰:“秀才以阴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岂吾 梦不足践耶?”公愕然,问故。主人曰:“别后复梦神告,故 知之。”公闻而惕然悔惧,木立若偶。主人又曰:“秀才宜自 爱,终当作解首。”入试,果举贤书第一。夫人发亦寻长,云 鬟委绿,倍增妩媚。
其姊适里中富儿,意气自高。夫荡惰,家渐陵替,贫无烟 火。闻妹为孝廉妇,弥增愧怍,姊妹辄避路而行。未几,良人 又卒,家落。毛公又擢进士。女闻,刻骨自恨,遂忿然废身为 尼。及公以宰相归。强遣女行者诣府谒问,冀有所贻。比至, 夫人馈以绮縠罗绢若干匹,以金纳其中。行者携归见师,师失 所望,恚曰:“与我金钱,尚可作薪米费,此物我何所须!” 遽令送回。公与夫人疑之,启视,则金具在,方悟见却之意。 笑曰:“汝师百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泽从我老尚书也。”遂以 五十金付尼去,且嘱曰:“将去作尔师用度。但恐福薄人难承 受耳。”行者归,告其师。师哑然自叹,私念生平所为,率自 颠倒,美恶避就,ム岂由人耶?后王舍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 公乃为力解释罪。
异史氏曰:“张家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余闻时人 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为后解元’之戏,此岂慧黠者所 能较计耶?呜呼!彼苍者天久已梦梦,何至毛公,其应如响耶 ?”
◎产龙
壬戌间,邑邢村李氏妇,夫死,有遗腹,忽胀如瓮,忽束 如握。临蓐,一昼夜不能产。视之,见龙首,一见辄缩去。家 人惧,有王媪者焚香禹步,且捺且咒。未几胞堕,不复见龙, 惟数鳞大如盏。继下一女,肉莹彻如晶,脏腑可数。
◎龙无目
沂水大雨,忽堕一龙,双睛俱无,奄有气息。邑令以八十 席覆之,未能周身。为设野祭,犹反覆以尾击地,其声堛然。
◎龙取水
徐东痴夜南游,泊舟江岸,见一苍龙自空垂下,以尾揽江 水,波浪涌起,随龙身而上。遥望水光闪闪,阔于三尺练。移 时龙尾收去,水亦顿息。俄而大雨倾注,渠道皆平。
◎雨钱
滨州一秀才读书斋中,有款门者,启视则一老翁,形貌甚 古。延入,通姓氏,翁自言:“养真,姓胡,实狐仙。慕君高 雅,愿共晨夕。”生故旷达,亦不为怪。相与评驳今古,殊博 洽,镂花雕绘,粲于牙齿,时抽经义,则名理湛深,出人意外。 生惊服,留之甚久。
一日密祈翁曰:“君爱我良厚。顾我贫若此,君但一举手, 金钱自可立致,何不小周给?”翁默然,少间笑曰:“此大易 事。但须得十数钱作母。”生如其请。翁乃与共入密室中,禹 步作咒。俄顷,钱有数十百万从梁间锵锵而下,势如骤雨,转 瞬没膝,拔足而立又没踝。广丈之舍,约深三四尺余。乃顾生 曰:“颇厌君意否?”曰:“足矣。”翁一挥,钱画然而止, 乃相与扃户出。生窃喜暴富矣。
顷之入室取用,则阿堵化为乌有,惟母钱十余枚尚在。生 大失望,盛气向翁,颇怼其诳。翁怒曰:“我本与君文字交, 不谋与君作贼!便如秀才意,只合寻梁上君交好得,老夫不能 承命!”遂拂衣去。
◎妾杖击贼
益都西鄙有贵家某巨富,蓄一妾颇婉丽,而冢室凌折之, 鞭挞横施,妾奉事惟谨,某怜之,常私语慰抚,妾殊无怨言。 一夜数人逾垣入,撞其屋门坏。某与妻惶恐惴栗,不知所为。 妾起默无声息,暗摸屋中得挑水木杖,拔关遽出。群贼乱如蓬 麻,妾舞杖动,风鸣钩响,立击四五人仆地,贼尽靡;骇愕乱 奔,墙急不得上,倾跌咿哑,亡魂失命。妾拄杖于地,顾笑曰 :“此等物事,不直下手打得,亦学作贼!我不杀汝,杀嫌辱 我。”悉纵之逸去。
某大惊,问曰:“何自能尔?”则“妾父故枪棒师,妾得 尽传其术,殆不啻百人敌也。”妻尤骇甚,悔向之迷于物色。 由是善视女,遇之反如嫡,然而妾则终无纤毫失礼。邻妇谓妾 曰:“嫂击贼若豚犬,顾奈何俯首受挞楚?”妾曰:“是吾分 也,他何敢言。”闻者益贤之。
异史氏曰:“身怀绝技,居数年而人莫知之,一旦捍患御 灾,化鹰为鸠,呜呼!射雉既获,内人展笑;握槊方胜,贵主 同车。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
◎小猎犬
山右卫中堂为诸生时,假斋僧院。苦室中??虫蚊蚤甚多, 夜不成寐。食后偃息在床,忽见一小武士首插雉尾,身高二寸 许,骑马大如蜡,臂上青鞲,有鹰如蝇。自外而入,盘旋室中, 行且驶。公方疑注,忽又一人入,装亦如之,腰束小弓矢,牵 猎犬如巨蚁。又俄顷,步者骑者,纷纷来以数百辈,鹰犬皆数 百。见有蚊蝇飞起,纵鹰腾击,尽扑杀之。猎犬登床缘壁,搜 噬虱蚤,凡罅有所伏藏,嗅之无不出者,顷刻之间,决杀殆尽。 公伪睡睨之,鹰集犬窜于其身。既而一黄衣人,着平天冠如王 者,登别榻,系驷苇篾间。从骑皆下,献飞献走,纷集盈侧, 亦不知作何语。无何,王者登小辇,卫士仓皇,各命鞍马,万 蹄攒奔,纷如撒菽,烟飞雾腾,斯须散尽。公历历在目,骇诧 不知所由。
蹑履外窥,渺无迹响,返身周视,都无所见,惟壁砖遗一 细犬。公急捉之,且驯。置砚匣中,反复瞻玩。毛极细葺,项 上有一小环。饲以饭颗,一嗅辄去。跃登床榻,寻衣缝,啮杀 虮虱。旋复来伏卧。逾宿公疑其已往,视之则盘伏如故。公卧, 则登床箦,遇虫辄啖毙,蚊蝇无敢落者。公爱之甚于拱壁。一 日昼卧,犬潜伏身畔。公醒转侧,压于腰底。公觉有物,固疑 是犬,急起视之,已匾而死,如纸剪成者。然自是壁虫无噍类 矣。
◎棋鬼
扬州督同将军梁公,解组乡居,日携棋酒,游林丘间。会 九日登高与客弈,忽有一人来,逡巡局侧,耽玩不去。视之, 目面寒俭,悬鹑结焉,然意态温雅,有文士风。公礼之,乃坐。 亦殊捴谦。分指棋谓曰:“先生当必善此,何不与客对垒?” 其人逊谢移时,始即局。局终而负,神情懊热,若不自己。又 着又负,益愤惭。酌之以酒,亦不饮,惟曳客弈。自晨至于日 昃,不遑溲溺。方以一子争路,两互喋聒,忽书生离席悚立, 神色惨阻。少间,屈膝向公座,败颡乞救,公骇疑,起扶之曰 :“戏耳,何至是?”书生曰:“乞嘱付圉人,勿缚小生颈。” 公又异之,问:“圉人谁?”曰:“马成。”
先是,公圉役马成者,走无常,十数日一入幽冥,摄牒作 勾役。公以书生言异,遂使人往视成,则已僵卧三日矣。公乃 叱成不得无礼,瞥见书生即地而灭,公叹咤良久,乃悟其鬼。 越日马成寤,公召诘之。成曰:“渠湖襄人,癖嗜弈,产荡尽。 父忧之,闭置斋中。辄逾垣出,窃引空处,与弈者狎。父闻诟 詈,终不可制止,父赍恨死。阎王以书生不德,促其年寿,罚 入饿鬼狱,于今七年矣。会东岳凤楼成,下牒诸府,征文人作 碑记。王出之狱中,使应召自赎。不意中道迁延,大愆限期。 岳帝使直曹问罪于王。王怒,使小人辈罗搜之。前承主人命, 故未敢以缧绁系之。”公问:“今日作何状?”曰:“仍付狱 吏,永无生期矣。”公叹曰:“癖之误人也如是夫!”
异史氏曰:“见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见弈又忘其生。 非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哉?然癖嗜如此,尚未获一高着,徒令九 泉下,有长死不生之弈鬼也。哀哉!”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此君子所悼惜也。 余尝冒不韪之名,言冤则已迂,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 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 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 哉?”
◎白莲教
白莲教某者,山西人,大约徐鸿儒之徒。左道惑众,堕其 术者甚众。一日将他往,堂中置一盆,又一盆覆之,嘱门人坐 守,戒勿启视。去后门人启之,见盆贮清水,水上编草为舟, 帆樯具焉。异而拨以指,随手倾侧;急扶如故,仍覆之。俄而 师来,怒责曰:“何违吾命?”门人立白其无。师曰:“适海 中舟覆,何得欺我?”又一夕,烧巨烛于堂上,戒恪守,勿以 风灭。漏三下,师不至,累然而殆,就床暂寐,及醒烛已竟灭, 急起爇之。既而师入,又责之。门人曰:“我固不曾睡,烛何 得息?”师怒曰:“适使我暗行十余里,尚复云云耶?”门人 大骇。奇行种种,不可胜书。
后有爱妾与门人通,觉之隐而不言。遣门人饲豕,门人入 圈,立地化为豕,某即呼屠人杀之,货其肉,人无知者。门人 父以子不归,过问之,辞以久弗至。门人家各处探访,杳无消 息。有同师者隐知其事,泄诸门人之父,父告之邑宰。宰恐其 遁,不敢捕治,详请官兵千人围其第,妻子皆就执。闭置樊笼, 将以解都。途经太行山,山中出一巨人,高与树等,目如盎, 口如盆,牙长尺许。兵士愕立不敢行。某曰:“此妖也,吾妻 可以却之。”甲士脱妻缚,妻荷戈往,巨人怒,吸吞之,众愈 骇。某曰:“既杀吾妻,是须吾子。”复出其子,巨人又吞之。 众相觑,莫知所为。某泣且怒曰:“既杀吾妻,又杀吾子,情 何以甘!非某自往不可也。”众果出诸笼,授之刃而遣之。巨 人盛气而逆。格斗移时,巨人抓攫入口,伸颈咽下,从容竟去。
◎蹇偿债
李公著明,慷慨好施。乡人王卓,佣居公家。其人少游惰, 不能操农务,家屡贫。然小有技能,常为役务,每赍之厚。时 无晨炊,向公哀乞,公辄给以升斗。一日告公曰:“小人日受 厚恤,三四口幸不饿殍,然何可以久?乞主人贷我绿豆一石作 资本。”公忻然授之。卓负去,年余,一无所偿,及问之,豆 资已荡然矣。公怜其贫,亦置不索。
公读书萧寺。后三年余,忽梦卓来曰:“小人负主人豆直, 今来投偿。”公慰之曰:“若索尔偿,则平日所负欠者,何可 算数?”卓愀然曰:“固然。凡人少有所为而受人千金,可不 报也。若无端受人资助,升斗且不容昧,况其多哉!”言已竟 去。公愈疑。既而家人白公曰:“夜牝驴产一驹,且修伟。” 公忽悟曰:“得毋驹乃王卓耶?”越数日归,见驹,戏呼王卓, 驹奔赴,若有知识。自此遂以为名。公乘赴青州,衡府内监见 而悦之,愿以重价购之,议直未定。适公以家务,急不可待, 遂归。又逾岁,驹与雄马同枥,龁折胫骨,不可疗。有牛医至 公家,见之,谓公曰:“乞以驹付小人,朝夕疗养,需以岁月。 万一得痊,得直与公剖分之。”公如所请。后数月,牛医售驴 得钱千八百,以半献公。公受钱顿悟,其数适符豆价也。噫! 昭昭之债,而冥冥之偿,此足以劝矣。
◎头滚
苏孝廉贞下太封公昼卧,见一人头从地中出,其大如斛, 在床下旋转不已。惊而中疾死,后其次公就荡妇宿,罹杀身之 祸,其兆于此耶?
◎鬼作筵
杜生九畹,内人病。会重阳,为友人招作茱萸会。早起盥 已,告妻所往。冠服欲出,忽见妻昏愦,絮絮若与人言,杜异 之,就问卧榻,妻辄“儿”呼之。家人心知其异。时杜有母柩 未殡,疑其灵爽所凭。杜祝曰:“得毋吾母耶?”妻骂曰:“ 畜生!何不识尔父!”杜曰:“既为吾父,不胜他人也,何乃 归家祟儿妇?”妻呼小字曰:“我专为儿妇来,何反怨恨?儿 妇应即死。有四人来勾致,首者张怀玉。我万端哀乞,甫能允 遂。我许小馈送,便宜付之。”杜即于门外焚纸钱。妻又曰: “四人去矣。彼不忍违吾面目,三日后当治具酬之。尔母年老 龙钟,不能料理中馈。及期,尚烦儿妇一往。”杜曰:“幽冥 殊途,安能代庖?望恕宥。”妻曰:“儿勿惧,去去即复返。 此为渠事,当毋惮劳。”言已,曰:“吾且去。”妻即冥然, 良久乃苏。杜问所言,茫不记忆。但曰:“适见四人来,欲捉 我去。幸阿翁哀请。且解囊赂之,始去。我见阿翁镪袱尚余二 锭,欲窃取一锭来,作糊口计。翁窥见,叱曰:‘尔欲何为! 此物岂尔所可用耶!’我乃敛手,未敢动。”杜以妻病革,疑 信相半。越三日,方笑语间,忽瞪目久之,语曰:“尔妇綦贪, 曩见我白金便生觊觎,然大要以贫故,亦不足怪。将以妇去为 我敦庖务,勿虑也。”言甫毕,奄然竟毙。约半日许始醒,告 杜曰:“适阿翁呼我去,谓曰:‘不用尔操作,我烹调自有人, 只须坚坐指挥足矣。我冥中喜丰满,诸物馔都覆器外,切宜记 之。’我诺。至厨下,见二妇操刀砧于中,俱绀帔而绿缘之, 呼我以嫂。每盛炙于簋,必请觇视。曩四人都在筵中。进馔既 毕,酒具已列器中。翁乃命我还。”杜大愕异,每语同人。
◎鼠戏
一人在长安市上卖鼠戏,背负一囊,中蓄小鼠十余头。每 于稠人中,出小木架置肩上,俨如戏楼状。乃拍鼓板,唱古杂 剧。歌声甫动,则有鼠自囊中出,蒙假面,被小装服,自背登 楼,人立而舞。男女悲欢,悉合剧中关目。
◎泥书生
罗村有陈代者少蠢陋,娶妻某氏颇丽。自以婿不如人,郁 郁不得志。然贞洁,婆媳亦相安。一夕独宿,忽闻风动扉开, 一书生入,脱衣巾,就妇共寝。妇骇惧,苦拒,而肌肤顿软, 听其狎亵而去。自是夜无虚夕。月余,形容枯瘁,母怪问之, 初惭怍不欲言,固问,始以情告。母骇曰:“此妖也!”百术 禁咒,终不能绝。乃使陈代伏匿室中,操杖以伺。夜分书生复 来,置冠几上,又脱袍服,搭椸架上。才欲登榻,忽惊曰: “咄咄!有生人气!”急复披衣。代暗中暴起,击中腰胁,塔 然作声。四壁张顾,书生已杳。束薪爇照,泥衣一片堕地上, 案头泥巾犹存。
◎寒月芙蕖
济南道人者,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冬夏着一单?? 合衣,系黄绦,无裤襦。每用半梳梳发,即以齿衔髻,如冠状。 日赤脚行市上;夜卧街头,离身数尺外,冰雪尽熔。初来,辄 对人作幻剧,市人争贻之。有井曲无赖子,遗以酒,求传其术, 不许。遇道人浴于河津,骤抱其衣以胁之,道人揖曰:“请以 赐还,当不吝术。”无赖者恐其绐,固不肯释。道人曰:“果 不相授耶?”曰:“然。”道人默不与语,俄见黄绦化为蛇, 围可数握,绕其身六七匝,怒目昂首,吐舌相向,某大愕,长 跪,色青气促,惟言乞命。道人乃竟取绦。绦竟非蛇;另有一 蛇,蜿蜒入城去。由是道人之名益著。
缙绅家闻其异,招与游,从此往来乡先生门。司、道俱耳 其名,每宴集,必以道人从。一日,道人请于水面亭报诸宪之 饮。至期,各于案头得道人速帖,亦不知所由至。诸官赴宴所, 道人伛偻出迎。既入,则空亭寂然,几榻未设,或疑其妄。道 人启官宰曰:“贫道无僮仆,烦借诸扈从,少代奔走。”官共 诺之。道人于壁上绘双扉,以手挝之。内有应门者,振管而启。 共趋觇望,则见憧憧者往来于中,屏幔床几,亦复都有。即有 人一一传送门外,道人命吏胥辈接列亭中,且嘱勿与内人交语。 两相授受,惟顾而笑。顷刻,陈设满亭,穷极奢丽。既而旨酒 散馥,热炙腾熏,皆自壁中传递而出,座客无不骇异。亭故背 湖水,每六月时,荷花数十顷,一望无际。宴时方凌冬,窗外 茫茫,惟有烟绿。一官偶叹曰:“此日佳集,可惜无莲花点缀 !”众俱唯唯。少顷,一青衣吏奔白:“荷叶满塘矣!”一座 皆惊。推窗眺瞩,果见弥望菁葱,间以菡萏。转瞬间,万枝千 朵,一齐都开,朔风吹面,荷香沁脑。群以为异。遣吏人荡舟 采莲,遥见吏人入花深处,少间返棹,素手来见。官诘之,吏 曰:“小人乘舟去,见花在远际,渐至北岸,又转遥遥在南荡 中。”道人笑曰:“此幻梦之空花耳。”无何,酒阑,荷亦凋 谢,北风骤起,摧折荷盖,无复存矣。济东观察公甚悦之,携 归署,日与狎玩。一日公与客饮。公故有传家美酝,每以一斗 为率,不肯供浪饮。是日客饮而甘之,固索倾酿,公坚以既尽 为辞。道人笑谓客曰:“君必欲满老饕,索之贫道而可。”客 请之。道人以壶入袖中,少刻出,遍斟座上,与公所藏无异。 尽欢而罢。公疑,入视酒瓻,封固宛然,瓶已罄矣。心窃愧怒, 执以为妖,杖之。杖才加,公觉股暴痛,再加,臀肉欲裂。道 人虽声嘶阶下,观察已血殷座上。乃止不笞,遂令去。道人遂 离济,不知所往。后有人遇于金陵,衣装如故,问之,笑不语。
◎酒狂
缪永定,江西拔贡生,素酗于酒,戚党多畏避之。偶适族 叔家,与客滑稽谐谑,遂共酣饮。缪醉,使酒骂座,忤客;客 怒,一座大哗。叔为排解,缪为左袒客,益迁怒叔。叔无计, 奔告其家。家人来,扶挟以归。才置床上,四肢尽厥,抚之, 奄然气绝。
缪见有皂帽人絷已去。移时至一府署,缥碧为瓦,世间无 其壮丽。至墀下,似欲伺见官宰,自思无罪,当是客讼斗殴。 回顾皂帽人,怒目如牛,又不敢问。忽堂上一吏宣言,使讼狱 者翼日早候,于是堂下人纷纷散去。缪亦随皂帽人出,更无归 着,缩首立肆檐下。皂帽人怒曰:“颠酒无赖子!日将暮,各 去寻眠食,尔何往?”缪战栗曰:“我且不知何事,并未告家 人,故毫无资斧,庸将焉归?”皂帽人曰:“颠酒贼!若酤自 啖,便有用度!再支吾,老拳碎颠骨子!”缪垂首不敢声。忽 一人自户内出,见缪,诧异曰:“尔何来?”缪视之,则其母 舅。舅贾氏,死已数载。缪见之,始悟已死,心益悲惧,向舅 涕零曰:“阿舅救我!”贾顾皂帽人曰:“东灵非他,屈临寒 舍。”二人乃入。贾重揖皂帽人,且嘱青眼。俄顷出酒食,团 坐相饮。贾问:“舍甥何事,遂烦勾致?”皂帽人曰:“大王 驾诣浮罗君,遇令甥醉詈,使我捉得来。”贾问:“见王未?” 曰:“浮罗君会花子案,驾未归。”又问:“阿甥将得何罪?” 答曰:“未可知也。然大王颇怒此等人。”缪在侧,闻二人言, 觳觫汗下,杯箸不能举。无何,皂帽人起,谢曰:“叨盛酌, 已经醉矣。即以令甥相付托,驾归,再容登访。”乃去。贾谓 缪曰:“甥别无兄弟,父母爱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诃。十六七 岁,三杯后,喃喃寻人疵,小不合,辄挝门裸骂,犹谓齿稚。 不意别十余年,甥了不长进。今且奈何!”缪伏地哭,懊悔无 及。贾曳之曰:“舅在此业酤,颇有小声望,必合极力。适饮 者乃东灵使者,舅常饮之酒,与舅颇相善。大王日万几,亦未 必便能记忆。我委曲与言,浼以私意释甥去,或可允从。”又 转念曰:“此事担负颇重,非十万不能了也。”缪谢诺,即就 舅氏宿。次日,皂帽人早来觇望。贾请间。语移时,来谓缪曰 :“谐矣。少顷,即复来。我先罄所有用压契,余待甥归从容 凑致之。”缪喜曰:“共得几何?”曰:“十万。”曰:“甥 何处得如许?”贾曰:“只金币钱纸百提,足矣。”缪喜曰: “此易办耳。”待将停午,皂帽人不至。
缪欲出市上少游瞩,贾嘱勿远荡,诺而出。见街里贸贩, 一如人间。至一所,棘垣峻绝,似是囹圄。对门一酒肆,往来 颇夥。肆外一带长溪,黑潦涌动,深不见底。方伫足窥探,闻 肆内一人呼曰:“缪君何来?”缪急视之,则邻村翁生,乃十 年前文字交。趋出握手,欢若平生。即就肆内小酌,各道契阔。 缪庆幸中,又逢故知,倾怀尽釂。大醉,顿忘其死,旧态复作, 渐絮絮瑕疵翁。翁曰:“数年不见,君复尔耶?”缪素厌人道 其酒德,闻言益愤。击桌大骂。翁睨之,拂袖竟出。缪又追至 溪头,捋翁帽,翁怒曰:“此真妄人!”乃推缪颠堕溪中。溪 水殊不甚深,而水中利刃如麻,刺胁穿胫,坚难摇动,痛彻骨 脑。黑水杂溲秽,随吸入喉,更不可耐。岸上人观笑如堵,绝 不一为援手。
时方危急,贾忽至,望见大惊,提携以归,曰:“尔不可 为也!死犹弗悟,不足复为人!请仍从东灵受斧锧。”缪大惧, 泣拜知罪。贾乃曰:“适东灵至,候汝立券,汝乃饮荡不归, 渠迫不能待。我已立券,付千缗令去,余以旬尽为期。子归, 宜急措置,夜于村外旷莽中,呼舅名焚之,此案可结也。”缪 悉如命,乃促之行,送之郊外,又嘱曰:“必勿食言,累我无 益。”乃示途令归。 时缪已僵卧三日,家人谓其醉死,而鼻息隐隐如悬丝。是 日苏,大呕,呕出黑沈数斗,臭不可闻。吐已,汗湿裀褥,气 味熏腾,与吐物无异,身始凉爽。告家人以异。旋觉刺处痛肿, 隔夜成疮,犹幸不大溃腐。十日渐能杖行。家人共乞偿冥负, 缪计所费,非数金不能办,颇生吝惜,曰:“曩或醉乡之幻境 耳。纵其不然,伊以私释我,何敢复使冥王知?”家人劝之, 不听。然心惕惕然,不敢复纵饮。里党咸喜其进德,稍稍与共 酌。年余,冥报渐忘,志渐肆,故状渐萌。一日饮于子姓之家, 又骂座,主人摈斥出,阖户径去。缪噪逾时,其子方知,扶持 归家。入室,面壁长跪,自投无数,曰:“便偿尔负!便偿尔 负!”言已仆地,视之气已绝矣。
◎捉鬼射狐
李公著明,睢宁令襟卓先生公子也,为人豪爽无馁怯,为 新城王季良内弟。季良家多楼阁,往往见怪异。公常暑月寄宿, 爱阁上晚凉。或告之异,公笑不听,固命设榻,主人如言。嘱 仆辈伴公宿,公辞曰:“生平爱独宿,不解怖。”主人乃使炷 香于炉,请衽何趾,始息烛覆扉而去。公就枕移时,于月色中 见几上茗碗,倾侧旋转,不坠亦不休。公咄之,铿然立止。又 若有人拔香炷,炫摇空际,纵横作花缕。公起叱曰:“何物鬼 魅敢尔!”裸裼下榻,欲就捉之。以足觅床下,仅得一履,不 暇冥搜,赤足挝摇处,炷顿插炉,竟寂无兆。公俯身遍摸暗陬, 忽一物腾击颊上,觉似履状,索之,亦殊不得。乃启覆下楼, 呼从人爇火烛之,空无一物,乃复就寝。既明,使数人搜屦, 翻席倒榻,不知所在。主人为公易履。越日偶一仰首,见一屦 夹塞椽间,挑拨而下,则公屦也。
公益都人,侨居于淄川孙氏第。第綦阔,皆置闲旷,公仅 居其半。南院临高阁,止隔一堵,时见阁扉自启闭,公亦不置 念。偶与家人话于庭,阁开门,忽有一小人面北而坐,身不满 三尺,绿袍白袜。众指顾之,亦不动。公曰:“此狐也。”急 取弓矢,对阁欲射。小人见之,哑哑作揶揄之声,遂不复见。 公捉刀登阁,且骂且搜,竟无所睹,乃返。异遂绝。公居数年, 平安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