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294.画马
295.局诈
296.三朝元老
297.钟生
298.鬼妻
299.梦狼
300.象
301.负尸
302.紫花和尚
303.嫦娥
304.鞠乐如
305.褚生
306.盗户
307.鸿
308.霍女
309.司文郎
310.丑狐
311.吕无病
312.崔猛
313.化男
314.禽侠
315.诗谳
316.鹿衔草
317.小棺
318.邢子仪
319.李生
320.陆押官
321.蒋太史
322.邵士梅
323.顾生
324.陈锡九
325.放蝶
326.男生子
327.黄将军
328.医术
329.藏虱
330.夜明
331.夏雪
332.周克昌
333.某乙
334.钱卜巫
335.姚安
336.采薇翁
●卷八
◎画马
临清崔生家屡贫,围垣不修,每晨起。辄见一马卧露草间, 黑质白章;惟尾毛不整,似火燎断者。逐去,夜又复来,不知 所自。崔有好友官于晋,欲往就之,苦无健步,遂捉马施勒乘 去,嘱家人曰:“倘有寻马者,当如以告。”既就途,马骛驶, 瞬息百里。夜不甚餤刍豆,意其病。次日紧衔不令驰,而马蹄 嘶喷沫,健怒如昨。复纵之,午已达晋。时骑入市廛,观者无 不称叹。晋王闻之,以重直购之。崔恐为失者所寻,不敢售。 居半年,无耗,遂以八百金货于晋邸,乃自市健骡归。后 王以急务,遣校尉骑赴临清。马逸,追至崔之东邻,入门不见。 索诸主人,主曾姓,实莫之睹。及入室,见壁间挂子昂画马一 帧,内一匹毛色浑似,尾处为香炷所烧,始知马,画妖也。校 尉难复王命,因讼曾。时崔得马资,居积盈万,自愿以直贷曾, 付校尉去。曾甚德之,不知崔即当年之售主也。
◎局诈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间,有一人衣冠华好,近与攀谈。渐 问主人姓字、官阀,家人并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贵主家 之内使也。”语渐款洽,因曰:“宦途险恶,显者皆附贵戚之 门,尊主人所托何人也?”答曰:“无之。”王曰:“此所谓 惜小费而忘大祸者也。”家人曰:“何托而可?”王曰:“公 主待人以礼,能覆翼人。某侍郎系仆阶进。倘不惜千金贽,见 公主当亦不难。”家人喜,问其居止。便指其门户曰:“日同 巷不知耶?”家人归告侍御。侍御喜,即张盛筵,使家人往邀 王。王欣然来。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悉,且言:“非 同巷之谊,即赐百金赏,不肯效牛马。”御史益佩戴之。临别 订约,王曰:“公但备物,仆乘间言之,旦晚当有报命。”
越数日始至,骑骏马甚都,谓侍御曰:“可速治装行。公 主事大烦,投谒者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间。今得一间, 宜急往,误则相见无期矣。”侍御乃出兼金重币,从之去。曲 折十余里,始至公主第,下骑祗候。王先持贽入。久之,出, 宣言:“公主召某御史。”即有数人接递传呼。侍御伛偻而入, 见高堂上坐丽人,姿貌如仙,服饰炳耀;侍姬皆着锦绣,罗列 成行。侍御伏谒尽礼,传命赐坐檐下,金碗进茗。主略致温旨, 侍御肃而退。自内传赐缎靴、貂帽。
既归,深德王,持刺谒谢,则门阖无人,疑其侍主未复。
三日三诣,终不复见。使人询诸贵主之门,则高扉扃锢。访之 居人,并言:“此间曾无贵主。前有数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 日矣。”使反命,主仆丧气而已。
副将军某,负资入都,将图握篆,苦无阶。一日有裘马者 谒之,自言:“内兄为天子近侍。”茶已,请间云:“目下有 某处将军缺,倘不吝重金,仆嘱内兄游扬圣主之前,此任可致, 大力者不能夺也。”某疑其妄。其人曰:“此无须踟蹰。某不 过欲抽小数于内兄,于将军锱铢无所望。言定如干数,署券为 信。待召见后方求实给,不效则汝金尚在,谁从怀中而攫之耶 ?”某乃喜,诺之。
次日复来引某去,见其内兄云:“姓田。”煊赫如侯家。 某参谒,殊傲睨不甚为礼。其人持券向某曰:“适与内兄议, 率非万金不可,请即署尾。”某从之。田曰:“人心叵测,事 后虑有反复。”其人笑曰:“兄虑之过矣。既能予之,宁不能 夺之耶?且朝中将相,有愿纳交而不可得者。将军前程方远, 应不丧心至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即复 公命。”
逾两日,日方西,数人吼奔而入,曰:“圣上坐待矣!” 某惊甚,疾趋入朝。见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 命赐坐,慰问殷勤,顾左右曰:“闻某武烈非常,今见之,真 将军才也!”因曰:“某处险要地,今以委卿,勿负朕意,侯 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依券兑付 而去。于是高枕待绶,日夸荣于亲友。过数日探访之,则前缺 已有人矣。大怒,忿争于兵部之堂,曰:“某承帝简,何得授 之他人?”司马怪之。及述宠遇,半如梦境。司马怒,执下廷 尉。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则朝中并无此人。又耗万金,始得 革职而去。
异哉!武弁虽騃,岂朝门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术存焉, 所谓“大盗不操矛弧”者也。
嘉祥李生,善琴。偶适东郊,见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贱 直得之。拭之有异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极,若获拱璧, 贮以锦囊,藏之密室,虽至戚不以示也。
邑丞程氏新莅任,投刺谒李。李故寡交游,以其先施故, 报之。过数日又招饮,固请乃往。程为人风雅绝伦,议论潇洒, 李悦焉。越日折柬酬之,欢笑益洽。从此月夕花晨,未尝不相 共也。年余,偶于丞廨中,见绣囊裹琴置几上,李便展玩。程 问:“亦谙此否?”李曰:“生平最好。”程讶曰:“知交非 一日,绝技胡不一闻?”拨炉爇沉香,请为小奏。李敬如教。 程曰:“大高手!愿献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风曲》, 其声泠泠,有绝世出尘之意。李更倾倒,愿师事之。自此二人 以琴交,情分益笃。
年余,尽传其技。然程每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 藏也。一夕薄醉,丞曰:“某新肄一曲,亦愿闻之乎?”为奏 “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赞之。丞曰:“所恨无良琴;若得 良琴,音调益胜。”李欣然曰:“仆蓄一琴,颇异凡品。今遇 锺期,何敢终密?”乃启椟负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尘,凭几再 鼓,刚柔应节,工妙入神。李击节不置。丞曰:“区区拙技, 负此良琴。若得荆人一奏,当有一两声可听者。”李惊曰:“ 公闺中亦精之耶?”丞笑曰:“适此操乃传自细君者。”李曰 :“恨在闺阁,小生不得闻耳。”丞曰:“我辈通家,原不以 形迹相限。明日请携琴去,当使隔帘为君奏之。”李悦。
次日抱琴而往。丞即治具欢饮。少间将琴入,旋出即坐。
俄见帘内隐隐有丽妆,顷之,香流户外。又少时弦声细作,听 之,不知何曲;但觉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越。曲终便来窥帘, 竟二十余绝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劝釂,内复改弦为《闲情之赋》, 李形神益惑。倾饮过醉,离席兴辞,索琴。丞曰:“醉后防有 磋跌。明日复临,当令闺人尽其所长。”李归。次日诣之,则 廨舍寂然,惟一老隶应门。问之,云:“五更携眷去,不知何 作,言往复可三日耳。”如期往伺之,日暮,并无音耗。吏皂 皆疑,白令破扃而窥其室,室尽空,惟几榻犹存耳。达之上台, 并不测其何故。
李丧琴,寝食俱废。不远数千里访诸其家。程故楚产,三 年前,捐资受嘉祥。执其姓名,询其居里,楚中并无其人。或 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传其有点金术。三年前,忽去不 复见。”疑即其人。又细审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谬。乃知道 士之纳官皆为琴也。知交年余,并不言及音律;渐而出琴,渐 而献技,又渐而惑以佳丽;浸渍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癖, 更甚于李生也。天下之骗机多端,若道士,骗中之风雅者矣。
◎三朝元老
某中堂,故明相也。曾降流寇,世论非之。老归林下,享 堂落成,数人直宿其中,天明见堂上一匾云:“三朝元老。” 一联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不知何时所 悬。怪之,不解其义。或测之云:“首句隐亡八,次句隐无耻 也。”
◎钟生
钟庆余,辽东名士,应济南乡试。闻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 心向往之。二场后至趵突泉,适相值。年六十余,须长过胸, 一皤然道人也。集问灾祥者如堵,道士悉以微词授之。于众中 见生,忻然握手,曰:“君心术德行,可敬也!”挽登阁上, 屏人语,因问:“莫欲知将来否?”曰:“然。”曰:“子福 命至薄,然今科乡举可望。但荣归后,恐不复见尊堂矣。”生 至孝,闻之泣下,遂欲不试而归。道士曰:“若过此已往,一 榜亦不可得矣。”生云:“母死不见,且不可复为人,贵为卿 相何加焉?”道士曰:“某夙世与君有缘,今日必合尽力。” 乃以一丸授之曰:“可遣人夙夜将去,服之可延七日。场毕而 行,母子犹及见也。”
生藏之,匆匆而出,神志丧失。因计终天有期,早归一日, 则多得一日之奉养,携仆贳驴,即刻东迈。驱里许,驴忽返奔, 下之不驯,控之则蹶。生无计,躁汗如雨。仆劝止之,生不听。 又贳他驴,亦如之。日已衔山,莫知为计。仆又劝曰:“明日 即完场矣,何争此一朝夕乎?请即先主而行,计亦良得。”不 得已,从之。次日草草竣事,立时遂发,不遑啜息,星驰而归。 则母病绵惙,下丹药,渐就痊可。入视之,就榻泫泣。母摇首 止之,执手喜曰:“适梦之阴司,见王者颜色和霁。谓稽尔生 平,无大罪恶;今念汝子纯孝,赐寿一纪。”生亦喜。历数日, 果平健如故。
未几闻捷,辞母如济。因赂内监,致意道士。道士欣然出, 生便伏谒。道士曰:“君既高捷,太夫人又增寿数,此皆盛德 所致。道人何力焉!”生又讶其先知,因而拜问终身。道士云 :“君无大贵,但得耄耋足矣。君前身与我为僧侣,以石投犬, 误毙一蛙,今已投生为驴。论前定数,君当横折;今孝德感神, 已有解星入命,固当无恙。但夫人前世为妇不贞,数应少寡。 今君以德延寿,非其所偶,恐岁后瑶台倾也。”生恻然良久, 问继室所在。曰:“在中州,今十四岁矣。”临别嘱曰:“倘 遇危急,宜奔东南。”
后年余,妻病果死。钟舅令于西江,母遣往省,以便途过 中州,将应继室之谶。偶适一村。值临河优戏,士女甚杂。方 欲整辔趋过,有一失勒牡驴,随之而行,致骡蹄踶趹。生回首 以鞭击驴耳,驴惊大奔。时有王世子方六七岁,乳媪抱坐堤上 ;驴冲过,扈从皆不及防,挤堕河中。众大哗,欲执之。生纵 骡绝驰,顿忆道士言,极力趋东南。
约三十余里,入一山村,有叟在门,下骑揖之。叟邀入, 自言“方姓”,便诘所来。生叩伏在地,具以情告,叟言:“ 不妨。请即寄居此间,当使徼者去。”至晚得耗,始知为世子, 叟大骇曰:“他家可以为力。此真爱莫能助矣!”生哀不已。 叟筹思曰:“不可为也。请过一宵,听其缓急,倘可再谋。” 生愁怖,终夜不枕。次日侦听,则已行牒讥察,收藏者弃市。 叟有难色,无言而入。生疑惧,无以自安。中夜叟来,入坐便 问:“夫人年几何矣?”生以鳏对。叟喜曰:“吾谋济矣。” 问之,答云:“余姊夫慕道,挂锡南山;姊又谢世。遗有孤女, 从仆鞠养,亦颇慧。以奉箕帚如何?”生喜符道士之言,而又 冀亲戚密迩,可以得其周谋,曰:“小生诚幸矣。但远方罪人, 深恐贻累丈人。”叟曰:“此为君谋也。姊夫道术颇神,但久 不与人事矣。合卺后,自与甥女筹之,必合有计。”生喜极, 赘焉。
女十六岁,艳绝无双。生母对之欷歔。女云:“妾即陋, 何遂遽见嫌恶?”生谢曰:“娘子仙人,相偶为幸。但有祸患, 恐致乖违。”因以实告。女怨曰:“舅乃非人!此弥天之祸, 不可为谋,乃不明言,而陷我于坎窞!”生长跪曰:“是小生 以死命哀舅,舅慈悲而穷于术,知卿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也。某 诚不足称好逑,然家门幸不辱寞。倘得再生,香花供养有日耳。” 女叹曰:“事已至此,夫复何辞?然父自削发招提,儿女之爱 已绝。无已同往哀之,恐担挫辱不浅也。”乃一夜不寐,以毡 绵厚作蔽膝,各以隐着衣底。然后唤肩舆,入南山十余里。山 径拗折绝险,不复可乘。下舆,女跬步甚艰,生挽臂拽扶之, 竭蹶始得上达。不远,即见山门,共坐少憩。女喘汗淫淫,粉 黛交下。生见之,情不可忍,曰:“为某事,遂使卿罹此苦!” 女愀然曰:“恐此尚未是苦!”困少苏,相将入兰若,礼佛而 进。曲折入禅堂,见老僧趺坐,目若瞑,一僮执拂侍之。方丈 中,扫除光洁;而坐前悉布沙砾,密如星宿。女不敢择,入跪 其上;生亦从诸其后。僧开目一瞻,即复合去。女参曰:“久 不定省,今女已嫁,故偕婿来。”僧久之,启视曰:“妮子大 累人!”即不复言。夫妻跪良久,筋力俱殆,沙石将压入骨, 痛不可支。又移时,乃言曰:“将骡来未?”女答曰:“未。” 曰:“夫妻即去,可速将来。”二人拜而起,狼狈而行。 既归,如命,不解其意,但伏听之。过数日,相传罪人已 得,伏诛讫。夫妻相庆。无何,山中遣僮来,以断杖付生云: “代死者,此君也。”便嘱瘗葬致祭,以解竹木之冤。生视之, 断处有血痕焉。乃祝而葬之。夫妻不敢久居,星夜归辽阳。
◎鬼妻
泰安聂鹏云,与妻某,鱼水甚谐。妻遘疾卒,聂坐卧悲思, 忽忽若失。一夕独坐,妻忽排扉入,聂惊问:“何来?”笑云 :“妾已鬼矣。感君悼念,哀白地下主者,聊与作幽会。”聂 喜,携就床寝,一切无异于常。从此星离月会,积有年余。聂 亦不复言娶。伯叔兄弟惧堕宗主,私谋于族,劝聂鸾续,聂从 之,聘于良家。然恐妻不乐,秘之。未几吉期逼迩,鬼知其情, 责之曰:“我以君义,故冒幽冥之谴;今乃质盟不卒,锺情者 固如是乎?”聂述宗党之意,鬼终不悦,谢绝而去。聂虽怜之, 而计亦得也。
迨合卺之夕:夫妇俱寝,鬼忽至,就床上挝新妇,大骂: “何得占我床寝!”新妇起,方与挡拒。聂惕然赤蹲,并无敢 左右袒。无何,鸡鸣,鬼乃去。新妇疑聂妻故并未死,谓其赚 己,投缳欲自缢。聂为之缅述,新妇始知为鬼。日夕复来,新 妇惧避之。鬼亦不与聂寝,但以指掐肤肉;已乃对烛目怒相视, 默默不语。如是数夕,聂患之。近村有良于术者,削桃为杙, 钉墓四隅,其怪始绝。
◎梦狼
白翁,直隶人。长子甲筮仕南服,二年无耗。适有瓜葛丁 姓造谒,翁款之。丁素走无常。谈次,翁辄问以冥事,丁对语 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入一 城阙,移时,丁指一门曰:“此间君家甥也。”时翁有姊子为 晋令,讶曰:“乌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 入,果见甥,蝉冠豸绣坐堂上,戟幢行列,无人可通。丁曳之 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翁诺。少间 至一第,丁曰:“入之。”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 进。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 者,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益惧。丁乃以身翼翁而进。 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侍者治肴蔌。忽一 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曰:“此胡为者?”甲曰:“ 聊充庖厨。”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 进退方无所主,忽见诸狼纷然嗥避,或窜床下,或伏几底。错 愕不解其故,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扑地化 为虎,牙齿巉巉,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一人曰:“且勿, 且勿,此明年四月间事,不如姑敲齿去。”乃出巨锤锤齿,齿 零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心 异之,遣人招丁,丁辞不至。翁志其梦,使次子诣甲,函戒哀 切。既至,见兄门齿尽脱;骇而问之,醉中坠马所折,考其时 则父梦之日也。益骇。出父书。甲读之变色,间曰:“此幻梦 之适符耳,何足怪。”时方赂当路者,得首荐,故不以妖梦为 意。弟居数日,见其蠹役满堂,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流涕谏 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之权, 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 喜也?”弟知不可劝止,遂归告父,翁闻之大哭。无可如何, 惟捐家济贫,日祷于神,但求逆子之报,不累妻孥。
次年,报甲以荐举作吏部,贺者盈门;翁惟欷歔,伏枕托 疾不出。未几,闻子归途遇寇,主仆殒命。翁乃起,谓人曰: “鬼神之怒,止及其身,祐我家者不可谓不厚也。”因焚香而 报谢之。慰藉翁者,咸以为道路讹传,惟翁则深信不疑,刻日 为之营兆。而甲固未死。先是四月间,甲解任,甫离境,即遭 寇,甲倾装以献之。诸寇曰:“我等来,为一邑之民泄冤愤耳, 宁专为此哉!”遂决其首。又问家人:“有司大成者谁是?” 司故甲之腹心,助纣为虐者。家人共指之,贼亦杀之。更有蠹 役四人,甲聚敛臣也,将携入都。——并搜决讫,始分资入囊, 骛驰而去。
甲魂伏道旁,见一宰官过,问:“杀者何人?”前驱者曰 :“某县白知县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见 此凶惨,宜续其头。”即有一人掇头置腔上,曰:“邪人不宜 使正,以肩承领可也。”遂去。移时复苏。妻子往收其尸,见 有余息,载之以行;从容灌之,亦受饮。但寄旅邸,贫不能归。 半年许,翁始得确耗,遣次子致之而归。甲虽复生,而目能自 顾其背,不复齿人数矣。翁姊子有政声,是年行取为御史,悉 符所梦。
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 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 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邹平李进士匡九,居官颇廉明。常有富民为人罗织,门役 吓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办;不然,败矣!”富民惧, 诺备半数。役摇手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无不极力, 但恐不允耳。待听鞫时,汝目睹我为若白之,其允与否,亦可 明我意之无他也。”少间,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烟,近问:“ 饮烟否?”李摇其首。役即趋下曰:“适言其数,官摇首不许, 汝见之耶?”富民信之,惧,许如数。役知李嗜茶,近问:“ 饮茶否?”李颔之。役托烹茶,趋下曰:“谐矣!适首肯,汝 见之耶?”既而审结,富民果获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谢金。 呜呼!官自以为廉,而骂其贪者载道焉。此又纵狼而不自知者 矣。世之如此类者更多,可为居官者备一鉴也。鹳从其后,若 将送之。巢既倾,两雏俱堕,一生一死。僧取生者置钟楼上。 少顷鹳返,仍就哺之,翼成而去。
异史氏曰:“次年复至,盖不料其祸之复也;三年而巢不 移,则报仇之计已决;三日不返,其去作秦庭之哭,可知矣。 大鸟必羽族之剑仙也,飙然而来,一击而去,妙手空空儿何以 加此?”
济南有营卒,见鹳鸟过,射之,应弦而落。喙中衔鱼,将 哺子也。或劝拔矢放之,卒不听。少顷带矢飞去。后往来郭间 两年余,贯矢如故。一日卒坐辕门下,鹳过,矢坠地。卒拾视 曰:“矢固无恙耶?”耳适痒,因以矢搔耳。忽大风催门,门 骤阖,触矢贯脑而死。
◎象
粤中有猎兽者,挟矢如山。偶卧憩息,不觉沉睡,被象鼻 摄而去。自分必遭残害。未几释置树下,顿首一鸣,群象纷至, 四面旋绕,若有所求。前象伏树下,仰视树而俯视人,似欲其 登。猎者会意,即足踏象背,攀援而升。虽至树巅,亦不知其 意向所存。少时有狻猊来,众象皆伏。狻猊择一肥者,意将搏 噬,象战栗,无敢逃者,惟共仰树上,似求怜拯。猎者会意, 因望狻猊发一弩,狻猊立殪。诸象瞻空,意若拜舞,猎者乃下, 象复伏,以鼻牵衣,似欲其乘,猎者随跨身其上。象乃行至一 处,以蹄穴地,得脱牙无算。猎人下,束治置象背。象乃负送 出山,始返。
◎负尸
有樵夫赴市,荷杖而归,忽觉杖头如有重负。回顾见一无 头人悬系其上,大惊。脱杖乱击之,遂不复见。骇奔至一村, 时已昏暮,有数人爇火照地,似有所寻。近问讯,盖众适聚坐, 忽空中堕一人头,须发蓬然,倏忽已渺。樵人亦言所见,合之 适成一人,究不解其何来。后有人荷篮而行,忽见其中有人头, 人讶诘之,始大惊,倾诸地上,宛转而没。
◎紫花和尚
诸城丁生,野鹤公之孙也。少年名士,沉病而死,隔夜复 苏,曰:“我悟道矣。”时有僧善参玄,遣人邀至,使就榻前 讲《楞严》。生每听一节,都言非是,乃曰:“使吾病痊,证 道何难。惟某生可愈吾疾,宜虔请之。”盖邑有某生者,精岐 黄而不以术行,三聘始至,疏方下药,病愈。既归,一女子自 外入,曰:“我董尚书府中侍儿也。紫花和尚与妾有夙冤,今 得追报,君又活之耶?再往,祸将及。”言已遂没。某惧,辞 丁。丁病复作,固要之,乃以实告。丁叹曰:“孽自前生,死 吾分耳。”寻卒。后寻诸人,果有紫花和尚,高僧也,青州董 尚书夫人尝供养家中;亦无有知其冤之所自结者。
◎嫦娥
太原宗子美,从父游学,流寓广陵。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 一日父子过红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瀹茗共话。有女在旁, 殊色也。翁亟赞之,妪顾宗曰:“大郎温婉如处子,福相也。 若不鄙弃,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离席,使拜媪曰: “一言千金矣!”先是妪独居,女忽自至,告诉孤苦。问其小 字,则名嫦娥。妪爱而留之,实将奇货居之也。
时宗年十四,睨女窃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归若忘,心 灼热,隐以白母。翁笑曰:“曩与贪婆子戏耳。彼不知将卖黄 金几何矣,此何可易言!”逾年翁媪并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 服将阕,托人示意林妪。妪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轻折 腰,何媪视之不值一钱?若负前盟,须见还也!”妪乃云:“ 曩或与而翁戏约,容有之。但无成言,遂都忘却。今既云云, 我岂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装束,实望易千金,今请半焉可乎?” 宗自度难办,亦遂置之。
适有寡媪僦居西邻,有女及笄,小名颠当。偶窥之,雅丽 不减嫦娥。向慕之,每以馈遗阶进;久而渐熟,往往送情以目, 而欲语无间。一夕逾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约为嫁娶, 辞以兄负贩未归。由此蹈隙往来,形迹周密。
一日偶经红桥,见嫦娥适在门内,疾趋过之。嫦娥望见, 招之以手,宗驻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约让宗,宗述其 故。女入室,取黄金一铤付之,宗不受,辞曰:“自分水与卿 绝,遂他有所约。受金而为卿谋,是负人也;受金而不为卿谋, 是负卿也:诚不敢有所负。”女良久曰:“君所约,妾颇知之。 其事必无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负心也。其速行,媪将至矣。 ”宗仓卒无以自主,受之而归。
隔夜告之颠当,颠当深然其言,但劝宗专心嫦娥。宗不语。 愿下之,而宗乃悦。即遣媒纳金林妪,妪无辞,以嫦娥归宗。 入门后,悉述颠当言,嫦娥微笑,阳怂恿之。宗喜,急欲一白 颠当,而颠当迹久绝。嫦娥知其为己,因暂归宁,故予之间, 嘱宗窃其佩囊。已而颠当果至,与商所谋,但言勿急。及解衿 狎笑,胁下有紫荷囊,将便摘取。颠当变色起曰:“君与人一 心,而与妾二!负心郎!请从此绝。”宗曲意挽解,不听竟去。 一日过其门探察之,已另有吴客僦居其中,颠当子母迁去已久, 影灭迹绝,莫可问讯。
宗自娶嫦娥,家暴富,连阁长廊,弥亘街路。嫦娥善谐谑, 适见美人画卷,宗曰:“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但不曾见飞燕、 杨妃耳。”女笑曰:“若欲见之,此亦何难。”乃执卷细审一 过,便趋入室,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 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方作态时,有婢自外 至,不复能识,惊问其僚;复向审注,恍然始笑。宗喜曰:“ 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 一夜方熟寝,数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惊言: “盗入!”宗初醒,即欲鸣呼。一人以白刃加颈,惧不敢喘。 又一人掠嫦娥负背上,哄然而去。宗始号,家役毕集,室中珍 玩,无少亡者,宗大悲,忄匡然失图,无复情地。告官追捕, 殊无音息。
荏苒三四年,郁郁无聊,因假赴试入都。居半载,占验询 察,无计不施。偶过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罗亻襄如丐。 停趾相之,乃颠当也。骇曰:“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别 后南迁,老母即世,为恶人掠卖旗下,挞辱冻馁,所不忍言。” 宗泣下,问:“可赎否?”曰:“难矣。耗费烦多,不能为力。 ”宗曰:“实告卿:年来颇称小有,惜客中资斧有限,倾装货 马,所不敢辞。如所需过奢,当归家营办之。”女约明日出西 城,相会丛柳下,嘱独往,勿以人从。宗曰:“诺。”次日早 往,则女先在,衣鲜明,大非前状。惊问之,笑曰:“曩试 君心耳,幸绨袍之意犹存。请至敝庐,宜必得当以报。”北行 数武,即至其家,遂出肴酒,相与谈宴。宗约与俱归,女曰: “妾多俗累,不能从。嫦娥消息,固颇闻之。”宗急询其何所, 女曰:“其行踪缥缈,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一目眇, 问之当自知。”遂止宿其家。
天明示以径。宗至其处,有古寺周垣尽颓,丛竹内有茅屋 半间,老尼缀衲其中。见客至,漫不为礼。宗揖之,尼始举头 致问。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八十老瞽,与世睽绝, 何处知佳人消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实不知。有二三戚 属,来夕相过,或小女子辈识之,未可知。汝明夕可来。”宗 乃出。次日再至,则尼他出,败扉扃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 明月高揭,徘徊无计,遥见二三女郎自外入,则嫦娥在焉。宗 喜极,突起,急揽其祛。嫦娥曰:“莽郎君!吓煞妾矣!可恨 颠当饶舌,乃教情欲缠人。”宗曳坐,执手款曲,历诉艰难, 不觉恻楚。女曰:“实相告:妾实姮娥被谪,浮沉俗间,其限 已满;托为寇劫,所以绝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谴时, 蒙其收恤,故暇时常一临存。君如释妾,当为代致颠当。”宗 不听,垂首陨涕。女遥顾曰:“姊妹辈来矣。”宗方四顾,而 嫦娥已杳。宗大哭失声,不欲复活,因解带自缢。恍惚觉魂已 出舍,伥伥靡适。俄见嫦娥来,捉而提之,足离于地;入寺, 取树上尸推挤之,唤曰:“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梦 醒。少定,女恚曰:“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 也!”下山赁舆而归。既命家人治装,乃返身而出西城,诣谢 颠当,至则舍宇全非,愕叹而返。窃幸嫦娥不知入门,嫦娥迎 笑曰:“君见颠当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 乌得颠当?请坐待之,当自至。”未几颠当果至,仓皇伏榻下。 嫦娥叠指弹之,曰:“小鬼头陷人不浅!”颠当叩头,但求赊 死。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广寒十一姑不日 下嫁,须绣枕百幅、履百双,可从我去,相共操作。”颠当恭 白:“但求分工,按时赍送。”女不许,谓宗曰:“君若缓颊, 即便放却。”颠当目宗,宗笑不语,颠当目怒之。乃乞还告家 人,许之,遂去。宗问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买舆待之。
次日果来,遂俱归。然嫦娥重来,恒持重不轻谐笑。宗强 使狎戏,惟密教颠当为之。颠当慧绝,工媚。嫦娥乐独宿,每 辞不当夕。一夜漏三下,犹闻颠当房中,吃吃不绝。使婢窃听 之,婢还,不以告,但请夫人自往。伏窗窥之,则见颠当凝妆 作己状,宗拥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几,颠当心暴痛, 急披衣,曳宗诣嫦娥所,入门便伏。嫦娥曰:“我岂医巫厌胜 者?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颠当顿首,但言知罪。女曰:“ 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颠当私谓宗:“吾能使娘子学观音。 ”宗不信,因戏相赌。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 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 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开目问之,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 音耳。”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拜。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 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其耳。嫦娥解 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 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 主。乃急敛神,呵曰:“狐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颠当 惧,释口投地。嫦娥又厉责之,众不解。嫦娥谓宗曰:“颠当 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堕落何难!”自是 见颠当,每严御之。颠当惭惧,告宗曰:“妾于娘子一肢一体, 无不亲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 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戏无节,数戒 宗,宗不听;因而大小婢妇,竞相狎戏。一日,二人扶一婢效 作杨妃。二人以目会意,赚婢懈骨作酣态,两手遽释,婢暴颠 墀下,声如倾堵。众方大哗;近抚之,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 众大惧,急白主人。嫦娥惊曰:“祸作矣!我言如何哉!”往 验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无行,号奔而至,负 尸入厅事,叫骂万端。宗闭户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责之, 曰:“主郎虐婢至死,律无偿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苏 ?”甲噪言:“四支已冰,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哗。纵 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厅事抚尸,而婢已苏,抚之随手而起。 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贼奴何得无状!可以草索絷送官 府!”甲无词,长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处。 但小人无赖,反复何常,留汝女终为祸胎,宜即将去。原价如 干数,当速措置来。”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证署尾。 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问之:“无恙乎?”答曰:“无恙。” 乃付之去。已,遂召诸婢,数责遍扑。又呼颠当,为之厉禁。 谓宗曰:“今而知为人上者,一笑颦亦不可轻。谑端开之自妾, 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属阴,乐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 之定数。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荒迷不悟,则倾覆及 之矣。”宗敬听之。颠当泣求拔脱。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 颠当怃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由此闺阁清 肃,无敢哗者。婢至其家,无疾暴死。甲以赎金莫偿,渔村老 代求怜恕,许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宗常患无子。 嫦娥腹中忽闻儿啼,遂以刃破左胁出之,果男;无何,复有身, 又破右胁而出一女。男酷类父,女酷类母,皆论昏于世家。 异史氏曰:“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 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乡乐,老焉可矣, 而仙人顾忧之耶?天运循环之数,理固宜然;而世之长困而不 亨者,又何以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 仙人,而死亦无憾。’我不复能笑之也。”
◎鞠乐如
鞠乐如,青州人。妻死弃家而去。后数年,道服荷蒲团至。 经宿欲去,戚族强留其衣杖。鞠托闲步至村外,室中服具皆冉 冉飞出,随之而去。
◎褚生
顺天陈孝廉,十六七岁时,尝从塾师读于僧寺,徒侣綦繁。 内有襦生,自言山东人,攻苦讲求,略不暇息;且寄宿斋中, 未尝一见其归。陈与最善,因诘之,答曰:“仆家贫,办束金 不易,即不能惜寸阴,而加以夜半,则我之二日,可当人三日。 ”陈感其言,欲携榻来与共寝。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 视先生,学非吾师也。阜城门有吕先生,年虽耄可师,请与俱 迁之。”盖都中设帐者多以月计,月终束金完,任其留止。于 是两生同诣吕。吕,越之宿儒,落魄不能归,因授童蒙,实非 其志也。得两生甚喜,而褚又甚慧,过目辄了,故尤器重之。 两人情好款密,昼同几,夜同榻。
月既终,褚忽假归,十余日不复至。共疑之。一日陈以故 至天宁寺,遇褚廊下,劈{芯林}淬硫,作火具焉。见陈,忸怩 不安,陈问:“何遽废读?”褚握手请间,戚然曰:“贫无以 遗先生,必半月贩,始能一月读。”陈感慨良久,曰:“但往 读,自合极力。”命从人收其业,同归塾。戒陈勿泄,但托故 以告先生。陈父固肆贾,居物致富,陈辄窃父金代褚遗师。父 以亡金责陈,陈实告之。父以为痴,遂使废学。褚大惭,别师 欲去。吕知其故,让之曰:“子既贫,胡不早告?”乃悉以金 返陈父,止褚读如故,与共饔飧,若子焉。陈虽不入馆,每邀 褚过酒家饮。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陈要之弥坚,往往泣下,褚 不忍绝,遂与往来无间。逾二年陈父死,复求受业。吕感其诚 纳之,而废学既久,较褚悬绝矣。
居半年,吕长子自越来,丐食寻父。门人辈敛金助装,褚 惟洒涕依恋而已。吕临别,嘱陈师事褚。陈从之,馆褚于家。 未几,入邑庠,以“遗才”应试。陈虑不能终幅,褚请代之。 至期。褚偕一人来,云是表兄刘天若,嘱陈暂从去。陈方出, 褚忽自后曳之,身欲踣,刘急挽之而去。览眺一过,相携宿于 其家。家无妇女,即馆客于内舍。
居数日,忽已中秋。刘曰:“今日李皇亲园中,游人甚夥, 当往一豁积闷,相便送君归。”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但见 水肆梅亭,喧啾不得入。过水关,则老柳之下,横一画桡,相 将登舟。酒数行,苦寂。刘顾僮曰:“梅花馆近有新姬,不知 在家否?”僮去少时,与姬俱至,盖勾栏李遏云也。李,都中 名妓,工诗善歌,陈曾与友人饮其家,故识之。相见,略道温 凉。姬戚戚有忧容。刘命之歌,为歌“蒿里”。陈不悦,曰: “主客即不当卿意,何至对生人歌死曲?”姬起谢,强颜欢笑, 乃歌艳曲。陈喜,捉腕曰:“卿向日《浣溪纱》读之数过,今 并忘之。”姬吟曰:“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低 头转侧看弓鞋。强解绿蛾开笑面,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 被人猜。”陈反复数四。已而泊舟,过长廊,见壁上题咏甚多, 即命笔记词其上。日已薄暮,刘曰:“闱中人将出矣。”遂送 陈归,入门即别去。
陈见室暗无人,俄延间褚已入门,细审之却非褚生。方疑, 客遽近身而仆。家人曰:“公子惫矣!”共扶拽之。转觉仆者 非他,即己也。既起,见褚生在旁,惚惚若梦。屏人而研究之。 褚曰:“告之勿惊:我实鬼也。久当投生,所以因循于此者, 高谊所不能忘,故附君体,以代捉刀;三场毕,此愿了矣。” 陈复求赴春闺,曰:“君先世福薄,悭吝之骨,诰赠所不堪也。 ”问:“将何适?”曰:“吕先生与仆有父子之分,系念常不 能置。表兄为冥司典簿,求白地府主者,或当有说。”遂别而 去。陈异之;天明访李姬,将问以泛舟之事,则姬死数日矣。 又至皇亲园,见题句犹存,而淡墨依稀,若将磨灭。始悟题者 为魂,作者为鬼。
至夕,褚喜而至,曰:“所谋幸成,敬与君别。”遂伸两 掌,命陈书褚字于上以志之。陈将置酒为饯,摇首曰:“勿须。 君如不忘旧好,放榜后,勿惮修阻。”陈挥涕送之。见一人伺 候于门,褚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项,随手而匾,掬入囊,负 之而去。过数日,陈果捷。于是治装如越。吕妻断育几十年, 五旬余忽生一子,两手握固不可开。陈至,请相见,便谓掌中 当有文曰“褚”。吕不深信。儿见陈,十指自开,视之果然。 惊问其故,具告之。共相欢异。陈厚贻之乃返。后吕以岁贡, 廷试入都,舍于陈;则儿十三岁入泮矣。
异史氏曰:“吕老教门人,而不知自教其子。呜呼!作善 于人,而降祥于己,一间也哉!褚生者,未以身报师,先以魂 报友,其志其行,可贯日月,岂以其鬼故奇之与!”
◎盗户
顺治间,滕、峄之区,十人而七盗,官不敢捕。后受抚, 邑宰别之为“盗户”。凡值与良民争,则曲意左袒之,盖恐其 复叛也。后讼者辄冒称盗户,而怨家则力攻其伪。每两造具陈, 曲直且置不辨,而先以盗之真伪,反复相苦,烦有司稽籍焉。 适官署多狐,宰有女为所惑,聘术士来,符捉入瓶,将炽以火。 狐在瓶内大呼曰:“我盗户也!”闻者无不匿笑。
异史氏曰:“今有明火劫人者,官不以为盗而以为奸;逾 墙行淫者,每不自认奸而自认盗:世局又一变矣。设今日官署 有狐,亦必大呼曰‘吾盗’无疑也。”
◎鸿
天津弋人得一鸿,其雄者随至其家,哀鸣翱翔,抵暮始去。 次日弋人早出,则鸿已至,飞号从之;既而集其足下。弋人将 并捉之。见其伸颈俯仰,吐出黄金半铤。弋人悟其意,乃曰: “是将以赎妇也。”遂释雌。两鸿徘徊,若有悲喜,遂双飞而 去。弋人称金,得二两六钱强。噫!禽鸟何知,而锺情若此! 悲莫悲于生别离,物亦然耶?
◎霍女
朱大兴,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啬已甚,非儿女婚嫁,座无 宾、厨无肉。然佻达喜渔色,色所在冗费不惜。每夜逾垣过村, 从荡妇眠。一夜遇少妇独行,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 烛之,美绝。自言“霍氏”。细致研诘,女不悦,曰:“既加 收齿,何必复盘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问,留与 寝处。顾女不能安粗粝,又厌见肉臛,必燕窝、鸡心、鱼肚白 作羹汤,始能餍饱。朱无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须参汤一 碗。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绝,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为常。 女衣必锦绣,数日即厌其故。如是月余,计费不资,朱渐不供。 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惧,又委曲承顺之。每苦闷,辄令十数 日一招优伶为戏;戏时,朱设凳帘外,抱儿坐观之。女亦无喜 容,数相诮骂,朱亦不甚分解。居二年,家渐落,向女婉言求 少减;女许之,用度皆损其半。久之仍不给,女亦以肉糜相安; 又渐而不珍亦御矣。朱窃喜。忽一夜,启后扉亡去。朱怊怅若 失,遍访之,乃知在邻村何氏家。何大姓,世胄也,豪纵好客, 灯火达旦。忽有丽人,半夜人闺闼。诘之,则朱家之逃妾也。 朱为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纳焉。绸缪数日,益惑之, 穷极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为意。朱质 于官。官以其姓名来历不明,置不理。朱货产行赇,乃准拘质。 女谓何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何喜, 将与质成。座客顾生谏曰:“收纳逋逃,已干国纪;况此女入 门,日费无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大悟,罢讼,以 女归朱。
过一二日,女又逃。有黄生者,故贫士,无偶。女叩扉入, 自言所来。黄见艳丽忽投,惊惧不知所为。黄素怀刑,固却之, 女不去。应对间,娇婉无那。黄心动,留之,而虑其不能安贫。 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劳过旧室焉。黄为人蕴藉潇洒,工于内 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风声漏泄,为欢不久。而朱自讼后, 家益贫;又度女不能安,遂置不究。女从黄数岁,亲爱甚笃。
一日忽欲归宁,要黄御送之。黄曰:“向言无家,何前后 之舛?”曰:“曩漫言之。妾镇江人。昔从荡子流落江湖,遂 至于此。妾家颇裕,君竭资而往,必无相亏。”黄从其言,赁 舆同去。至扬州境,泊舟江际。女适凭窗,有巨商子过,惊其 绝,反舟缀之,而黄不知也。女忽曰:“君家甚贫,今有一疗 贫之法,不知能从否?”黄诘之,女曰:“妾相从数年,未能 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妾虽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 赠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此计如何?”黄失 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谁肯以千 金买妾者?其戏言于外,以觇其有无。卖不卖,固自在君耳。” 黄不肯。女自与榜人妇言之,妇目黄,黄漫应焉。妇去无几, 返言:“邻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黄故摇首以难之。未几 复来,便言如命,即请过船交兑。黄微哂,女曰:“教渠姑待, 我嘱黄郎,即令去。”女谓黄曰:“妾日以千金之躯事君,今 始知耶?”黄问:“以何词遣之?”女曰:“请即往署券,去 不去固自在我耳。”黄不可。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诣焉。立刻 兑付。黄令封志之,曰:“遂以贫故,竟果如此,遽相割舍。 倘室人必不肯从,仍以原金璧赵。”方运金至舟,女已从榜人 妇从船尾登商舟,遥顾作别,并无凄恋。黄惊魂离舍,嗌不能 言。俄商舟解缆,去如箭激。黄大号,欲追傍之,榜人不从, 开舟南渡矣。
瞬息达镇江,运资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黄守装闷坐,无 所适归,望江水之滔滔,如万镝之丛体。方掩泣间,忽闻娇声 呼“黄郎”。愕然回顾,则女已在前途。喜极,负装从之,问 :“卿何遽得来?”女笑曰:“再迟数刻,则君有疑心矣。” 黄乃疑其非常,固诘其情。女笑曰:“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 于邪者则诳之也。若实与君谋,君必不肯,何处可致千金者? 错囊充牣,而合浦珠还,君幸足矣,穷问何为?”乃雇役荷囊, 相将俱去。
至水门内,一宅南向,径入。俄而翁媪男妇,纷出相迎, 皆曰:“黄郎来也!”黄入参公姥。有两少年揖坐与语,是女 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间味无多品,玉柈四枚,方几已满。鸡 蟹鹅鱼,皆脔切为个。少年以巨碗行酒,谈吐豪放。已而导入 别院,俾夫妇同处。衾枕滑软,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 婢媪馈致三餐,女或时竟日不出。黄独居闷苦,屡言归,女固 止之。一日谓黄曰:“今为君谋:请买一人为子嗣计。然买婢 媵则价奢;当伪为妾也兄者,使父与论婚,良家子不难致。” 黄不可,女弗听。有张贡士之女新寡,议聘金百缗,女强为娶 之。新妇小名阿美,颇婉妙。女嫂呼之;黄瑟踧不安,女殊坦 坦。他日,谓黄曰:“妾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 请夫妇安居。”遂去。
夫妻独居一院,按时给饮食,亦甚隆备。然自入门后,曾 无一人复至其室。每晨,阿美入觐媪,一两言辄退。娣姒在旁, 惟相视一笑。既流连久坐,亦不款曲,黄见翁亦如之。偶值诸 郎聚语,黄至,既都寂然。黄疑闷莫可告语,阿美觉之,诘曰 :“君既与诸郎伯仲,何以月来都如生客?”黄仓猝不能对, 吃吃而言曰:“我十年于外,今始归耳。”美又细审翁姑阀阅, 及妯娌里居。黄大窘,不能复隐,底里尽露。女泣曰:“妾家 虽贫,无作贱媵者,无怪诸宛若鄙不齿数矣!”黄惶怖莫知筹 计,惟长跪一听女命。美收涕挽之,转请所处。黄曰:“仆何 敢他谋,计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复归,于情何忍? 渠虽先从,私也;妾虽后至,公也。不如姑俟其归,问彼既出 此谋,将何以置妾也?”
居数月,女竟不返。一夜闻客舍喧饮,黄潜往窥之,见二 客戎装上座:一人裹豹皮巾,凛若天神;东首一人,以虎头革 作兜牟,虎口衔额,鼻耳悉具焉。惊异而返,以告阿美,竟莫 测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惧,谋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黄 曰:“实告卿:即南海人还,折证已定,仆亦不能家此也。今 欲携卿去,又恐尊大人别有异言。不如姑别,二年中当复至。 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适,亦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从之, 黄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别而归。黄入辞翁姑。时诸 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归,黄不听而行。登舟凄然,形神丧 失。至瓜州,忽回首见片帆来驶如飞;渐近,则船头按剑而坐 者霍大郎也。遥谓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谋?遗夫人去,二 三年谁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 登黄舟,跳身径去。先是,阿美既归,方向父母泣诉,忽大郎 将舆登门,按剑相胁,逼女风走。一家慑息,莫敢遮问。女述 其状,黄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开舟遂发。
至家,出资营业,颇称富有。阿美常悬念父母,欲黄一往 探之;又恐以霍女来,嫡庶复有参差。居无何,张翁访至,见 屋宇修整,心颇慰,谓女曰:“汝出门后,遂诣霍家探问,见 门户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无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谓 被奸人赚去,不知流离何所。今幸无恙耶?”黄实告以情,因 相猜为神。
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赐。至十余岁,母遣诣镇江,至扬州 界,休于旅舍,从者皆出。有女子来,挽儿入他室,下帘,抱 诸膝上,笑问何名。儿告之。问:“取名何义?”答云:“不 知。”女曰:“归问汝父当自知。”乃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 簪之;出金钏束腕上。又以黄金内袖,曰:“将去买书读。” 儿问其谁,曰:“儿不知更有一母耶?归告汝父:朱大兴死无 棺木,当助之,勿忘也。”老仆归舍,失少主,寻至他室,闻 与人语,窥之则故主母。帘外微嗽,将有咨白。女推儿榻上, 恍惚已杳。问之舍主,并无知者。
数日,自镇江归,语黄,又出所赠。黄感叹不已。及询朱, 则死裁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异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为贞。然为吝者破其 悭,为淫者速其荡,女非无心者也。然破之则不必其怜之矣, 贪淫鄙吝之骨,沟壑何惜焉?”
◎司文郎
平阳王平子,赴试北闱,赁居报国寺。寺中有余杭生先在, 王以比屋居,投刺焉,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无状。王怒其狂 悖,交往遂绝。
一日,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近与接谈, 言语谐妙,心爱敬之。展问邦族,云:“登州宋姓。”因命苍 头设座,相对噱谈。余杭生适过,共起逊坐。生居然上座,更 不捴挹。卒然问宋:“亦入闱者耶?”答曰:“非也。驽骀之 才,无志腾骧久矣。”又问:“何省?”宋告之。生曰:“竟 不进取,足知高明。山左、右并无一字通者。”宋曰:“北人 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 必是足下。”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哄堂。生惭忿,轩眉 攘腕而大言曰:“敢当前命题,一校文艺乎?”宋他顾而哂曰 :“有何不敢!”便趋寓所,出经授王。王随手一翻,指曰: “‘阙党童子将命。’”生起,求笔札。宋曳之曰:“口占可 也。我破已成:‘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 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谩骂,何以为人!” 王力为排难,请另命佳题。又翻曰:“‘殷有三仁焉。’”宋 立应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 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不作,起曰:“其为人也小 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尽出所作质宋。宋 流览绝疾,逾刻已尽百首,曰:“君亦沉深于此道者?然命笔 时,无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遂 取阅过者一一诠说。王大悦,师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水角。 宋啖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烦异日更一作也。”从此 相得甚欢。宋三五日辄一至,王必为之设水角焉。余杭生时一 遇之,虽不甚倾谈,而傲睨之气顿减。一日以窗艺示宋,宋见 诸友圈赞已浓,目一过,推置案头,不作一语。生疑其未阅, 复请之,答已览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难解?但不 佳耳!”生曰:“一览丹黄,何知不佳?”宋便诵其文,如夙 读者,且诵且訾。生跼蹐汗流,不言而去。移时宋去,生入, 坚请王作,王拒之。生强搜得,见文多圈点,笑曰:“此大似 水角子!”王故朴讷,覥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宋怒 曰:“我谓‘南人不复反矣’,伧楚何敢乃尔!必当有以报之!” 王力陈轻薄之戒以劝之,宋深感佩。
既而场后以文示宋,宋颇相许。偶与涉历殿阁,见一瞽僧 坐廊下,设药卖医。宋讶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 一请教。”因命归寓取文。遇余杭生,遂与俱来。王呼师而参 之。僧疑其问医者,便诘症候。王具白请教之意,僧笑曰:“ 是谁多口?无目何以论文?”王请以耳代目。僧曰:“三作两 千余言,谁耐久听!不如焚之,我视以鼻可也。”王从之。每 焚一作,僧嗅而颔之曰:“君初法大家,虽未逼真,亦近似矣。 我适受之以脾。”问:“可中否?”曰:“亦中得。”余杭生 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烧试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 受之矣,非归、胡何解办此!”生大骇,始焚己作。僧曰:“ 适领一艺,未窥全豹,何忽另易一人来也?”生托言:“朋友 之作,止此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余灰,咳逆数声, 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膈,再焚则作恶矣。 ”生惭而退。
数日榜放,生竟领荐;王下第。生与王走告僧。僧叹曰: “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俄余杭生至, 意气发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 曰:“我所论者文耳,不谋与君论命。君试寻诸试官之文,各 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为尔师。”生与王并搜之,止得八九人。 生曰:“如有舛错,以何为罚?”僧愤曰:“剜我盲瞳去!” 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 雷。众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 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 怒,去,曰:“明日自见!勿悔!勿悔!”
越二二日竟不至;视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门生也。宋慰 王曰:“凡吾辈读书人,不当尤人,但当克己;不尤人则德益 弘,能克己则学益进。当前踧落,固是数之不偶;平心而论, 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砺,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王肃然起 敬。又闻次年再行乡试,遂不归,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 桂米珠,勿忧资斧。舍后有窖镪,可以发用。”即示之处。王 谢曰:“昔窦、范贫而能廉,今某幸能自给,敢自污乎?”王 一日醉眠,仆及庖人窃发之。王忽觉,闻舍后有声,窃出,则 金堆地上。情见事露,并相慑伏。方诃责间,见有金爵,类多 镌款,审视皆大父字讳。盖王祖曾为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 而卒,金其所遗也。王乃喜,称得金八百余两。明日告宋,且 示之爵,欲与瓜分,固辞乃已。以百金往赠瞽僧,僧已去。积 数月,敦习益苦。及试,宋曰:“此战不捷,始真是命矣!” 俄以犯规被黜。王尚无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宋曰 :“仆为造物所忌,困顿至于终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 !其命也夫!”王曰:“万事固有数在。如先生乃无志进取, 非命也。”宋拭泪曰:“久欲有言,恐相惊怪。某非生人,乃 飘泊之游魂也。少负才名,不得志于场屋。佯狂至都,冀得知 我者传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于难,岁岁飘蓬。幸相知爱, 故极力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愿,实欲借良朋一快之耳。 今文字之厄若此,谁复能漠然哉!”王亦感泣,问:“何淹滞 ?”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圣及阎罗王核查劫鬼,上者备 诸曹任用,余者即俾转轮。贱名已录,所未投到者,欲一见飞 黄之快耳。今请别矣!”王问:“所考何职?”曰:“粹潼府 中缺一司文郎,暂令聋僮署篆,文运所以颠倒。万一幸得此秩, 当使圣教昌明。”
明日,忻忻而至,曰:“愿遂矣!宣圣命作《性道论》, 视之色喜,谓可司文。阎罗穆簿,欲以‘口孽’见弃。宣圣争 之乃得就。某伏谢已,又呼近案下,嘱云:‘今以怜才,拔充 清要;宜洗心供职,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于文 学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积善勿懈可耳。”王曰:“果尔,余 杭其德行何在?”曰:“不知。要冥司赏罚,皆无少爽。即前 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抛弃字纸过多,罚作瞽。 彼自欲医人疾苦,以赎前愆,故托游廛肆耳。”王命置酒,宋 曰:“无须。终岁之扰,尽此一刻,再为我设水角足矣。”王 悲怆不食,坐令自啖。顷刻,已过三盛,捧腹曰:“此餐可饱 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后,已成菌矣。藏作药饵, 可益儿慧。”王问后会,曰:“既有官责,当引嫌也。”又问 :“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达否?”曰:“此都无益。九 天甚远,但洁身力行,自有地司牒报,则某必与知之。”言已, 作别而没。王视舍后,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坟起, 则水角宛然在焉。
王归,弥自刻厉。一夜,梦宋舆盖而至,曰:“君向以小 忿误杀一婢,削去禄籍,今笃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进 也。”是年捷于乡,明年春闱又捷。遂不复仕。生二子,其一 绝钝,啖以菌,遂大慧。后以故诣金陵,遇余杭生于旅次,极 道契阔,深自降抑,然鬓毛斑矣。
异史氏曰:“余杭生公然自诩,意其为文,未必尽无可观 ;而骄诈之意态颜色,遂使人顷刻不可复忍。天人之厌弃已久, 故鬼神皆玩弄之。脱能增修厥德,则帘内之‘刺鼻棘心’者, 遇之正易,何所遭之仅也。”
◎丑狐
穆生,长沙人,家清贫,冬无絮衣。一夕枯坐,有女子入, 衣服炫丽而颜色黑丑,笑曰:“得毋寒乎?”生惊问之,曰: “我狐仙也。怜君枯寂,聊与共温冷榻耳。”生惧其狐,而厌 其丑,大号。女以元宝置几上,曰:“若相谐好,以此相赠。” 生悦而从之。床无裀褥,女代以袍。将晓,起而嘱曰:“所赠 可急市软帛作卧具,余者絮衣作馔足矣。倘得永好,勿忧贫也。 ”遂去。
生告妻,妻亦喜,即市帛为之缝纫。女夜至,见卧具一新, 喜曰:“君家娘子劬劳哉!”留金以酬之。从此至无虚夕。每 去,必有所遗。年余,屋庐修洁,内外皆衣文锦绣,居然素封。 女赂贻渐少,生由此心厌之,聘术士至,画符于门。女啮折而 弃之,入指生曰:“背德负心,至君已极!然此奈何我!若相 厌薄,我自去耳。但情义既绝,受于我者须要偿也!”忿然而 去。
生惧,告术士。术士作坛,陈设未已,忽颠地下,血流满 颊;视之,割去一耳。众大惧奔散,术士亦掩耳窜去。室中掷 石如盆,门窗釜甑,无复全者。生伏床下,蓄缩汗耸。俄见女 抱一物入,猫首猧尾,置床前,嗾之曰:“嘻嘻!可嚼奸人足。 ”物即龁履,齿利于刃。生大惧,将屈藏之,四肢不能动。物 嚼指爽脆有声。生痛极哀祝,女曰:“所有金珠,尽出勿隐。” 生应之。女曰:“呵呵!”物乃止。生不能起,但告以处。女 自往搜括,珠钿衣服之外,止得二百余金。女少之,又曰:“ 嘻嘻!”物复嚼。生哀鸣求恕。女限十日偿金六百,生诺之, 女乃抱物去。
久之,家人渐聚,从床下曳生出,足血淋漓,丧其二指。
视室中财物尽空,惟当年破被存焉;遂以覆生令卧。又惧十日 复来,乃货婢鬻衣,以足其数。至期女果至,急付之,无言而 去。自此遂绝。生足创,医药半年始愈,而家清贫如初矣。 狐适近村于氏。于业农家不中资,三年间援例纳粟,夏屋 连蔓,所衣华服半生家物。主见之,亦不敢问。偶适野,遇女 于途,长跪道左。女无言,但以素巾裹五六金,遥掷之,反身 径去。后于氏早卒,女犹时至其家,家中金帛辄亡去。于子睹 其来,拜参之,遥祝:“父即去世,儿辈皆若子,纵不抚恤, 何忍坐令贫也?”女去,遂不复至。
异史氏曰:“邪物之来,杀之亦壮;而既受其德,即鬼物 不可负也。既贵而杀赵孟,则贤豪非之矣。夫人非其心之所好, 即万锺何动焉。观其见金色喜,其亦利之所在,丧身辱行而不 惜者欤?伤哉贪人,卒取残败!”
◎吕无病
洛阳孙公子名麒,娶蒋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夭殂,悲不 自胜。离家,居山中别业。
适阴雨昼卧,室无人,忽见复室帘下,露妇人足,疑而问 之。有女子褰帘入,年约十八九,衣服朴洁,而微黑多麻,类 贫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须宜白家人,何得轻入 !”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东,吕姓。父文学士。 妾小字无病。从父客迁,早离顾复。慕公子世家名士,愿为康 成文婢。”孙笑曰:“卿意良佳。但仆辈杂居,实所不便,容 旋里后,当舆聘之。”女次且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敌体 ?聊备案前驱使,当不至倒捧册卷。”孙曰:“纳婢亦须吉日。 ”乃指架上,使取通书第四卷——盖试之也。女翻检得之。先 自涉览,而后进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孙意少动, 留匿室中。女闲居无事,为之拂几整书,焚香拭鼎,满室光洁。 孙悦之。
至夕,遣仆他宿。女俯眉承睫,殷勤臻至。命之寝,始持 烛去。中夜睡醒,则床头似有卧人;以手探之知为女,捉而撼 焉。女惊起,立榻下,孙曰:“何不别寝,床头岂汝卧处也?” 女曰:“妾善惧。”孙怜之,俾施枕床内。忽闻气息之来,清 如莲蕊,异之;呼与共枕,不觉心荡;渐于同衾,大悦之。念 避匿非策,又恐同归招议。孙有母姨,近隔十余门,谋令遁诸 其家,而后再致之。女称善,便言:“阿姨,妾熟识之,无容 先达,请即去。”孙送之,逾垣而去。孙母姨,寡媪也。凌晨 起户,女掩入。媪诘之,答云:“若甥遣问阿姨。公子欲归, 路赊乏骑,留奴暂寄此耳。”媪信之,遂止焉。孙归,矫谓姨 家有婢,欲相赠,遣人舁之而还,坐卧皆以从。久益嬖之,纳 为妾。世家论婚皆勿许,殆有终焉之志。女知之,苦劝令娶; 乃娶于许,而终嬖爱无病。许甚贤,略不争夕,无病事许益恭, 以此嫡庶偕好。许举一子阿坚,无病爱抱如己出。儿甫三岁, 辄离乳媪,从无病宿,许唤不去。无何许病卒,临诀,嘱孙曰 :“无病最爱儿,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既葬, 孙将践其言,告诸宗党,佥谓不可;女亦固辞,遂止。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来求婚。孙雅不欲娶,王再请之。媒 道其美,宗族仰其势,共怂恿之。孙惑焉,又娶之。色果艳; 而骄已甚,衣服器用多厌嫌,辄加毁弃。孙以爱敬故,不忍有 所拂。入门数月,擅宠专房,而无病至前,笑啼皆罪。时怒迁 夫婿,数相闹斗。孙患苦之,以多独宿。妇又怒。孙不能堪, 托故之都,逃妇难也。妇以远游咎无病。无病鞠躬屏气,承望 颜色,而妇终不快。夜使直宿床下,儿奔与俱。每唤起给使, 儿辄啼,妇厌骂之。无病急呼乳媪来抱之,不去,强之益号。 妇怒起,毒挞无算,始从乳媪去。儿以是病悸,不食。妇禁无 病不令见之。儿终日啼,妇叱媪,使弃诸地。儿气竭声嘶,呼 而求饮,妇戒勿与。日既暮,无病窥妇不在,潜饮儿。儿见之, 弃水捉衿,号啕不止。妇闻之,意气汹汹而出。儿闻声辍涕, 一跃遂绝。无病大哭。妇怒曰:“贱婢丑态!岂以儿死胁我耶 !无论孙家襁褓物;即杀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无 病乃抽息忍涕,请为葬具。妇不许,立命弃之。
妇去,窃抚儿,四体犹温,隐语媪曰:“可速将去,少待 于野,我当继至。其死也共弃之,活也共抚之。”媪曰:“诺。 ”无病入室,携簪珥出,追及之。共视儿,已苏。二人喜,谋 趋别业,往依姨。媪虑其纤步为累,无病乃先趋以俟之,疾若 飘风,媪力奔始能及。约二更许,儿病危不复可前。遂斜行入 村,至田叟家,倚门侍晓,叩扉借室,出簪珥易资,巫医并致, 病卒不瘳。女掩泣曰:“媪好视儿,我往寻其父也。”媪方惊 其谬妄,而女已杳矣,骇诧不已。
是日孙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孙惊起曰:“才眠 已入梦耶!”女握手哽咽,顿足不能出声。久之久之,方失声 而言曰:“妾历千辛,与儿逃于杨——”句未终,纵声大哭, 倒地而灭。孙骇绝,犹疑为梦;唤从人共视之,衣履宛然,大 异不解。即刻趣装,星驰而归。既闻儿死妾遁,抚膺大悲。语 侵妇,妇反唇相稽。孙忿,出白刃;婢妪遮救不得近,遥掷之。 刀脊中额,额破血流,披发嗥叫而出,将以奔告其家。孙捉还, 杖挞无数,衣皆若缕,伤痛不可转侧。孙命舁诸房中护养之, 将待其瘥而后出之。妇兄弟闻之。怒,率多骑登门,孙亦集健 仆械御之。两相叫骂,竟日始散。王未快意,讼之。孙捍卫入 城,自诣质审,诉妇恶状。宰不能屈,送广文惩戒以悦王。广 文朱先生,世家子,刚正不阿。廉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 为天下之龌龊教官,勒索伤天害理之钱,以吮人痈痔者耶!此 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孙公然归。王无奈之,乃 示意朋好,为之调停,欲生谢过其家。孙不肯,十反不能决。 妇创渐平,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
妾亡子死,夙夜伤心,思得乳媪,一问其情。因忆无病言 “逃于杨”,近村有杨家疃,疑其在是;往问之并无知者。或 言五十里外有杨谷,遣骑诣讯,果得之。儿渐平复,相见各喜, 载与俱归。儿望见父,嗷然大啼,孙亦泪下。妇闻儿尚存,盛 气奔出,将致诮骂。儿方啼,开目见妇,惊投父怀,若求藏匿。 抱而视之,气已绝矣。急呼之,移时始苏。孙恚曰:“不知如 何酷虐,遂使吾儿至此!”乃立离婚书,送妇归。王果不受, 又舁还孙。孙不得已,父子别居一院,不与妇通。乳媪乃备述 无病情状,孙始悟其为鬼。感其义,葬其衣履,题碑曰“鬼妻 吕无病之墓”。无何,妇产一男,交手于项而死之。孙益忿, 复出妇;王又舁还之。孙乃具状控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 后天官卒,孙控不已,乃判令大归。孙由此不复娶,纳婢焉。 妇既归,悍名噪甚,三四年无问名者。妇顿悔,而已不可 复挽。有孙家旧媪,适至其家。妇优待之,对之流涕;揣其情, 似念故夫。媪归告孙,孙笑置之。又年余妇母又卒,孤无所依, 诸娣姒颇厌嫉之,妇益失所,日辄涕零。一贫士丧偶,兄议厚 其奁妆而遣之,妇不肯。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泣告以悔,孙 不听。一日妇率一婢,窃驴跨之,竟奔孙。孙方自内出,迎跪 阶下,泣不可止。孙欲去之,妇牵衣复跪之。孙固辞曰:“如 复相聚,常无间言则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离 逖,岂可复得!”妇曰:“妾窃奔而来,万无还理。留则留之, 否则死之!且妾自二十一岁从君,二十三岁被出,诚有十分恶, 宁无一分情?”乃脱一腕钏,并两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 “此时香火之誓,君宁不忆之耶?”孙乃荧眦欲泪,使人挽扶 入室;而犹疑王氏诈谖,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妇曰:“妾 私出,何颜复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请断指以 自明。”遂于腰间出利刃,就床边伸左手一指断之,血溢如涌。 孙大骇,急为束裹。妇容色痛变,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 日黄粱之梦已醒,特借斗室为出家计,何用相猜?”孙乃使子 及妾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来于
两间。又日求良药医指创,月 余寻愈。 妇由此不茹荤酒,闭户诵佛而已。居久,见家政废弛,谓 孙曰:“妾此来,本欲置他事于不问,今见如此用度,恐子孙 有饿莩者矣。无已,再腆颜一经纪之。”乃集婢媪,按日责其 绩织。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窃相诮讪,妇若不闻。既而课 工,惰者鞭挞不贷,众始惧之。又垂帘课主计仆,综理微密。 孙乃大喜,使儿及妾皆朝见之。阿坚已九岁,妇加意温恤,朝 入塾,常留甘饵以待其归,儿亦渐亲爱之。一日,儿以石投雀, 妇适过,中颅而仆,逾刻不语。孙大怒,挞儿;妇苏,力止之, 且喜曰:“妾昔虐儿,中心每不自释,今幸销一罪案矣。”孙 益嬖爱之,妇每拒,使就妾宿。居数年,屡产屡殇,曰:“此 昔日杀儿之报也。”阿坚既娶,遂以外事委儿,内事委媳。一 日曰:“妾某日当死。”孙不信。妇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 而卒。颜色如生,异香满室;既殓,香始渐灭。
异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嫱、西施,焉 知非自爱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贤不彰,几令人与嗜痂 者并笑矣。至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证菩提 ;若地狱道中,皆富贵而不经艰难者矣。”
◎崔猛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性刚毅,幼在塾中,诸童稍有 所犯,辄奋拳殴击,师屡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赐也。至十 六七,强武绝伦。又能持长竿跃登夏屋。喜雪不平,以是乡人 共服之,求诉禀白者盈阶满室。崔抑强扶弱,不避怨嫌;稍逆 之,石杖交加,支体为残。每盛怒,无敢劝者。惟事母孝,母 至则解。母谴责备至,崔唯唯听命,出门辄忘。比邻有悍妇, 日虐其姑。姑饿濒死,子窃啖之;妇知,诟厉万端,声闻四院。 崔怒,逾垣而过,鼻耳唇舌尽割之,立毙。母闻大骇,呼邻子 极意温恤,配以少婢,事乃寝。母愤泣不食。崔惧,跪请受杖, 且告以悔,母泣不顾。崔妻周,亦与并跪。母乃杖子,而又针 刺其臂,作十字纹,朱涂之,俾勿灭。崔并受之,母乃食。 母喜饭僧道,往往餍饱之。适一道士在门、崔过之。道士 目之曰:“郎君多凶横之气,恐难保其令终。积善之家,不宜 有此。”崔新受母戒,闻之,起敬曰:“某亦自知;但一见不 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道士笑曰:“姑勿问可 免不可免,请先自问能改不能改。但当痛自抑;如有万分之一, 我告君以解死之术。”崔生平不信厌禳,笑而不言。道士曰: “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不类巫觋,行之亦盛德;即或不 效,亦无妨碍。”崔请教,乃曰:“适门外一后生,宜厚结之, 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盖赵氏儿, 名僧哥。赵,南昌人,以岁祲饥,侨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结, 请赵馆于其家,供给优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约为弟昆。 逾岁东作,赵携家去,音问遂绝。
崔母自邻妇死,戒子益切,有赴诉者,辄摈斥之。一日崔 母弟卒,从母往吊。途遇数人絷一男子,呵骂促步,加以捶扑。 观者塞途,舆不得进。崔问之,识崔者竞相拥告。先是,有巨 绅子某甲者豪横一乡,窥李申妻有色欲夺之,道无由。因命家 人诱与博赌,贷以资而重其息,要使署妻于券,资尽复给。终 夜负债数千,积半年,计子母三十余千。申不能偿,强以多人 篡取其妻。申哭诸其门,某怒,拉系树上,榜笞刺剟,逼立“ 无悔状”。崔闻之,气涌如山,鞭马前向,意将用武。母搴帘 而呼曰:“唶!又欲尔耶!”崔乃止。既吊而归,不语亦不食, 兀坐直视,若有所嗔。妻诘之,不答。至夜,和衣卧榻上,辗 转达旦,次夜复然。忽启户出,辄又还卧。如此三四,妻不敢 诘,惟慑息以听之。既而迟久乃返,掩扉熟寝矣。
是夜,有人杀某甲于床上,刳腹流肠;申妻亦裸尸床下。
官疑申,捕治之。横被残梏,踝骨皆见,卒无词。积年余不堪 刑,诬服,论辟。会崔母死,既殡,告妻曰:“杀甲者实我也, 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之罪殃他人? 我将赴有司死耳!”妻惊挽之,绝裾而去,自首于庭。官愕然, 械送狱,释申。申不可,坚以自承。官不能决,两收之。戚属 皆诮让申,申曰:“公子所为,是我欲为而不能者也。彼代我 为之,而忍坐视其死乎?今日即谓公子未出也可。”执不异词, 固与崔争。久之,衙门皆知其故,强出之,以崔抵罪,濒就决 矣。会恤刑官赵部郎,案临阅囚,至崔名,屏人而唤之。崔入, 仰视堂上,僧哥也。悲喜实诉。赵徘徊良久,仍令下狱,嘱狱 卒善视之。寻以自首减等,充云南军,申为服役而去,未期年 援赦而归。皆赵力也。
既归,申终从不去,代为纪理生业。予之资,不受。缘橦 技击之术,颇以关怀。崔厚遇之,买妇授田焉。崔由此力改前 行,每抚臂上刺痕,法然流涕,以故乡邻有事,申辄矫命排解, 不相禀白。
有王监生者家豪富,四方无赖不仁之辈,出入其门。邑中 殷实者,多被劫掠;或迕之,辄遣盗杀诸途。子亦淫暴。王有 寡婶,父子俱??之。妻仇氏屡沮王,王缢杀之。仇兄弟质诸官, 王赇嘱,以告者坐诬。兄弟冤愤莫伸,诣崔求诉。申绝之使去。 过数日,客至,适无仆,使申瀹茗。申默然出,告人曰:“我 与崔猛朋友耳,从徙万里,不可谓不至矣;曾无廪给,而役同 厮养,所不甘也!”遂忿而去。或以告崔,崔讶其改节,而亦 未之奇也。申忽讼于官,谓崔三年不给佣值。崔大异之,亲与 对状,申忿相争。官不直之,责逐而去。又数日,申忽夜入王 家,将其父子婶妇并杀之,粘纸于壁,自书姓名,及追捕之, 则亡命无迹。王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悟前此之讼,盖恐 杀人之累己也。关行附近州邑,追捕甚急。会闯贼犯顺,其事 遂寝。及明鼎革,申携家归,仍与崔善如初。
时土寇啸聚,王有从子得仁,集叔所招无赖,据山为盗, 焚掠村疃。一夜,倾巢而至,以报仇为名。崔适他出,申破扉 始觉,越墙伏暗中。贼搜崔、李不得,据崔妻,括财物而去。 申归,止有一仆,忿极,乃断绳数十段,以短者付仆,长者自 怀之。嘱仆越贼巢,登半山,以火爇绳,散挂荆棘,即反勿顾。 仆应而去。申窥贼皆腰束红带,帽系红绢,遂效其装。有老牝 马初生驹,贼弃诸门外。申乃缚驹跨马,衔枚而出,直至贼穴。 贼据一大村,申絷马村外,逾垣入。见贼众纷纭,操戈未释。 申窃问诸贼,知崔妻在王某所。俄闻传令,俾各休息,轰然?? 敫应。忽一人报东山有火,众贼共望之;初犹一二点,既而多 类星宿。申坌息急呼东山有警。王大惊,束装率众而出。申乘 间漏出其右,返身入内。见两贼守帐,绐之曰:“王将军遗佩 刀。”两贼竞觅。申自后斫之,一贼踣;其一回顾,申又斩之。 竟负崔妻越垣而出。解马授辔,曰:“娘子不知途,纵马可也。 ”马恋驹奔驶,申从之。出一隘口,申灼火于绳,遍悬之,乃 归。
次日崔还,以为大辱,形神跳躁,欲单骑往平贼。申谏止 之。集村人共谋,众忄匡怯莫敢应。解谕再四,得敢往二十余 人,又苦无兵。适于得仁族姓家获奸细二,崔欲杀之,申不可 ;命二十人各持白梃,具列于前,乃割其耳而纵之。众怨曰: “此等兵旅,方惧贼知,而反示之。脱其倾队而来,阖村不保 矣!”申曰:“吾正欲其来也。”执匿盗者诛之。遣人四出, 各假弓矢火铳,又诣邑借巨炮二。日暮,率壮士至隘口,置炮 当其冲;使二人匿火而伏,嘱见贼乃发。又至谷东口,伐树置 崖上。已而与崔各率十余人,分岸伏之。一更向尽,遥闻马嘶, 贼果大至,繦属不绝。俟尽入谷,乃推堕树木,断其归路。俄 而炮发,喧腾号叫之声震动山谷。贼骤退,自相践踏;至东口, 不得出,集无隙地。两岸铳矢夹攻,势如风雨,断头折足者枕 藉沟中。遗二十余人,长跪乞命。乃遣人絷送以归。乘胜直抵 其巢。守巢者闻风奔窜,搜其辎重而还。崔大喜,问其设火之 谋。曰:“设火于东,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尽,恐侦知其 无人也;既而设于谷口,口甚隘,一夫可以断之,彼即追来, 见火必惧:皆一时犯险之下策也。”取贼鞫之,果追入谷,见 火惊退。二十余贼,尽劓刖而放之。由此威声大震,远近避乱 者从之如市,得土团三百余人。各处强寇无敢犯,一方赖之以 安。
异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车,崔之谓哉!志意慷慨,盖鲜 俪矣。然欲天下无不平之事,宁非意过其通者与?李申,一介 细民,遂能济美。缘橦飞入,剪禽兽于深闺;断路夹攻,荡幺 魔于隘谷。使得假五丈之旗,为国效命,乌在不南面而王哉!”
◎化男
苏州木渎镇,有民女夜坐庭中,忽星陨中颅,仆地而死。 其父母老而无子,止此女,哀呼急救。移时始苏,笑曰:“我 今为男子矣!”验之果然。其家不以为妖,而窃喜其得丈夫子 也。此丁亥间事。
◎禽侠 天津某寺,鹳鸟巢于鸱尾。殿承尘上,藏大蛇如盆,每至 鹳雏团翼时,辄出吞食尽。鹳悲鸣数日乃去。如是三年,人料 其必不复至,次岁巢如故。约雏长成,即径去,三日始还,入 巢哑哑,哺子如初。蛇又蜿蜒而上。甫近巢,两鹳惊,飞鸣哀 急,直上青冥。俄闻风声蓬蓬,一瞬间天地似晦。众骇异,共 视一大鸟翼蔽天日,从空疾下,骤如风雨,以爪击蛇,蛇首立 堕,连催殿角数尺许,振翼而去。
◎诗谳
青州居民范小山,贩笔为业,行贾未归。四月间,妻贺氏 独居,夜为盗所杀。是夜微雨,泥中遗诗扇一柄,乃王晟之赠 吴蜚卿者。晟,不知何人;吴,益都之素封,与范同里,平日 颇有佻达之行,故里党共信之。郡县拘质,坚不伏,惨被械梏, 诬以成案;驳解往复,历十余官,更无异议。
吴亦自分必死,嘱其妻罄竭所有,以济茕独。有向其门诵 佛千者,给以絮裤;至万者絮袄。于是乞丐如市,佛号声闻十 余里。因而家骤贫,惟日货田产以给资斧。阴赂监者使市鸩, 夜梦神人告之曰:“子勿死,曩日‘外边凶’,目下‘里边吉 ’矣。”再睡又言,以是不果死。
未几,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录囚至吴,若有所思。因问 :“吴某杀人,有何确据?”范以扇对。先生熟视扇,便问: “王晟何人?”并云不知。又将爰书细阅一过,立命脱其死械, 自监移之仓。范力争之,怒曰:“尔欲妄杀一人便了却耶?抑 将得仇人而甘心耶?”众疑先生私吴,俱莫敢言。
先生标朱签,立拘南郭某肆主人。主人惧,莫知所以。至 则问曰:“肆壁有东莞李秀诗,何时题耶?”答云:“旧岁提 学案临,有日照二三秀才,饮醉留题,不知所居何里。”遂遣 役至日照,坐拘李秀。数日秀至,怒曰:“既作秀才,奈何谋 杀人?”秀顿首错愕,曰:“无之!”先生掷扇下,令其自视, 曰:“明系尔作,何诡托王晟?”秀审视,曰:“诗真某作, 字实非某书。”曰:“既知汝诗,当即汝友。谁书者?”秀曰 :“迹似沂州王佐。”乃遣役关拘王佐。佐至,呵问如秀状。 佐供:“此益都铁商张成索某书者,云晟其表兄也。”先生曰 :“盗在此矣。”执成至,一讯遂伏。
先是成窥贺美,欲挑之恐不谐。念托于吴,必人所共信, 故伪为吴扇,执而往。谐则自认,不谐则嫁名于吴,而实不期 至于杀也。逾垣入逼妇;妇因独居,常以刃自卫。既觉,捉成 衣,操刀而起。成惧夺其刀。妇力挽。令不得脱,且号。成益 窘,遂杀之,委扇而去。
三年冤狱,一朝而雪,无不诵神明者。吴始语“里边吉” 乃“周”字也。然终莫解其故。后邑绅乘间请之,笑曰:“此 最易知。细阅爰书,贺被杀在四月上旬,是夜阴雨,天气犹寒, 扇乃不急之物,岂有忙迫之时,反携此以增累者,其嫁祸可知。 向避雨南郭,见题壁诗与箑头之作,口角相类,故妄度李生, 果因是而得真盗。”闻者叹服。
异史氏曰:“入之深者,当其无有有之用。词赋文章,华 国之具也,而先生以相天下士,称孙阳焉。岂非入其中深乎? 而不谓相士之道,移于折狱。易曰:‘知几其神。’先生有之 矣。”
◎鹿衔草
关外山中多鹿。土人戴鹿首伏草中,卷叶作声,鹿即群至。 然牡少而牝多。牡交群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众牝嗅之, 知其死,分走谷中,衔异草置吻旁以熏之,顷刻复苏。急鸣金 施铳,群鹿惊走。因取其草,可以回生。
◎小棺
天津有舟人某,夜梦一人教之曰:“明日有载竹笥赁舟者, 索之千金;不然,勿渡也。”某醒不信。既寐复梦,且书“屃、 屭、贝”三字于壁,嘱云:“倘渠吝价,当即书此示之。”某 异之。但不识其字,亦不解何意。次日留心行旅;日向西,果 有一人驱骡载笥来,问舟。某如梦索价,其人笑之。反复良久, 某牵其手,以指书前字。其人大愕,即刻而灭。搜其装载,则 小棺数万余,每具仅长指许,各贮滴血而已。某以三字传示遐 迩,并无知者。未几吴逆叛谋既露,党羽尽诛,陈尸几如棺数 焉。徐白山说。
◎邢子仪
滕有杨某从白莲教党,得左道之术。徐鸿儒诛后,杨幸漏 脱,遂挟术以遨。家中田园楼阁,颇称富有。至泗上某绅家, 幻法为戏,妇女出窥。杨睨其女美,归谋摄取之。其继室朱氏 亦风韵,饰以华妆,伪作仙姬;又授木鸟,教之作用;乃自楼 头推堕之。朱觉身轻如叶,飘飘然凌云而行。无何至一处,云 止不前,知已至矣。是夜,月明清洁,俯视甚了。取木鸟投之, 鸟振翼飞去,直达女室。女见彩禽翔入,唤婢扑之,鸟已冲帘 出。女追之,鸟堕地作鼓翼声;近逼之,扑入裙底;展转间, 负女飞腾,直冲霄汉。婢大号。朱在云中言曰:“下界人勿须 惊怖,我月府姮娥也。渠是王母第九女偶谪尘世。王母日切怀 念,暂招去一相会聚,即送还耳。”遂与结襟而行。
方及泗水之界,适有放飞爆者,斜触鸟翼;鸟惊堕,牵朱 亦堕,落一秀才家。秀才邢子仪,家赤贫而性方鲠。曾有邻妇 夜奔,拒不纳。妇衔愤去,谮诸其夫,诬以挑引。夫固无赖, 晨夕登门诟辱之,邢因货产僦居别村。有相者顾某善决人福寿, 刑踵门叩之。顾望见笑曰:“君富足千钟,何着败絮见人?岂 谓某无瞳耶?”邢嗤妄之。顾细审曰:“是矣。固虽萧索,然 金穴不远矣。”邢又妄之。顾曰:“不惟暴富,且得丽人。”
邢终不以为信。顾推之出,曰:“且去且去,验后方索谢耳。” 是夜,独坐月下,忽二女自天降,视之皆丽姝。诧为妖,诘问 之,初不肯言。邢将号召乡里,朱惧,始以实告,且嘱勿泄, 愿终从焉。邢思世家女不与妖人妇等,遂遣人告其家。其父母 自女飞升,零涕惶惑;忽得报书,惊喜过望,立刻命舆马星驰 而去。报邢百金,携女归。邢得艳妻,方忧四壁,得金甚慰。 往谢顾,顾又审曰:“尚未尚未。泰运已交,百金何足言!” 遂不受谢。
先是绅归,请于上官捕杨。杨预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 发牒追朱。朱惧,牵邢饮泣。邢亦计窘,始赂承牒者,赁车骑 携朱诣绅,哀求解脱。绅感其义,为竭力营谋,得赎免;留夫 妻于别馆,欢如戚好。绅女幼受刘聘;刘,显秩也,闻女奇邢 家信宿以为辱,反婚书与女绝姻。绅将议姻他族,女告父母誓 从邢。邢闻之喜;朱亦喜,自愿下之。绅忧邢无家,时杨居宅 从官货,因代购之。夫妻遂归,出曩金,粗治器具,蓄婢仆, 旬日耗费已尽。但冀女来,当复得其资助。一夕,朱谓邢曰: “孽夫杨某,曾以千金埋楼下,惟妾知之。适视其处,砖石依 然,或窖藏无恙。”往共发之,果得金。因信顾术之神,厚报 之。后女于归,妆资丰盛,不数年,富甲一郡矣。
异史氏曰:“白莲歼灭而杨独不死,又附益之,几疑恢恢 者疏而且漏矣。孰知天留之,盖为邢也。不然,邢即否极而泰, 亦恶能仓卒起楼阁、累巨金哉?不爱一色,而天报之以两。呜 呼!造物无言,而意可知矣。”
◎李生
商河李生,好道。村外里余有兰若,筑精舍三楹,趺坐其 中。游食缁黄,往来寄宿,辄与倾谈,供给不厌。一日,大雪 严寒,有老僧担囊借榻,其词玄妙。信宿将行,固挽之,留数 日。适生以他故归,僧嘱早至,意将别生。鸡鸣而往,扣关不 应。逾垣入,见室中灯火荧荧,疑其有作,潜窥之。僧趣装矣, 一瘦驴絷灯檠上,细审不类真驴,颇似殉葬物;然耳尾时动, 气咻咻然。俄而装成,启户牵出。生潜尾之。门外原有大池, 僧系驴池树,裸入水中,遍体掬濯已;着衣牵驴入,亦濯之。 既而加装超乘,行绝驶。生始呼之。僧但遥拱致谢,语不及闻, 去已远矣。王梅屋言:李其友人。曾至其家,见堂上额书“待 死堂”,亦达士也。
◎陆押官
赵公,湖广武陵人,官宫詹,致仕归。有少年伺门下,求 司笔札。公召入,见其人秀雅,诘其姓名,自言陆押官,不索 佣值。公留之,慧过凡仆。往来笺奏,任意裁答,无不工妙。 主人与客弈,陆睨之,指点辄胜。赵益优宠之。
诸僚仆见其得主人青目,戏索作筵。押官许之,问:“僚 属几何?”会别业主计者约三十余人,众悉告之数以难之。押 官曰:“此大易。但客多,仓卒不能遽办,肆中可也。”遂遍 邀诸侣,赴临街店。皆坐。酒甫行,有按壶起者曰:“诸君姑 勿酌,请问今日谁作东道主?宜先出资为质,始可放情饮啖; 不然,一举数千,哄然都散,向何取偿也?”众目押官。押官 笑曰:“得无谓我无钱耶?我固有钱。”乃起,向盆中捻湿面 如拳,碎掐置几上,随掷遂化为鼠,窜动满案。押官任捉一头 裂之,啾然腹破,得小金;再捉,亦如之。顷刻鼠尽,碎金满 前,乃告众曰:“是不足供饮耶?”众异之,乃共恣饮。既毕, 会直三两余,众秤金,适符其数。
众索一枚怀归,白其异于主人。主人命取金,搜之已亡。 反质肆主,则偿资悉化蒺藜。仆白赵,赵诘之。押官曰:“朋 辈逼索酒食,囊空无资。少年学作小剧,故试之耳。”众复责 偿。押官曰:“某村麦穗中,再一簸扬,可得麦二石,足偿酒 价有余也。”因浼一人同去。某村主计者将归,遂与偕往。至 则净麦数斛,已堆场中矣。众以此益奇押官。 一日赵赴友筵,堂中有盆兰甚茂,爱之。归犹赞叹之。押 官曰:“诚爱此兰,无难致者。”赵犹未信。凌晨至斋,忽闻 异香蓬勃,则有兰花一盆,箭叶多寡,宛如所见。因疑其窃, 审之。押官曰:“臣家所蓄,不下千百,何须窃焉?”赵不信。 适某友至,见兰惊曰:“何酷肖寒家物!”赵曰:“余适购之, 亦不识所自来。但君出门时,见兰花尚在否?”某曰:“我实 不曾至斋,有无固不可知。然何以至此?”赵视押官,押官曰 :“此无难辨:公家盆破有补缀处,此盆无也。”验之始信。 夜告主人曰:“向言某家花卉颇多,今屈玉趾,乘月往观。但 诸人皆不可从,惟阿鸭无害。”——鸭,宫詹僮也。遂如所请。 公出,已有四人荷肩舆,伏候道左。赵乘之,疾于奔马。俄顷 入山,但闻奇香沁骨。至一洞府,见舍宇华耀迥异人间,随处 皆设花石,精盆佳卉,流光散馥,即兰一种约有数十余盆,无 不茂盛。观已,如前命驾归。押官从赵十余年,后赵无疾卒, 遂与阿鸭俱出,不知所往。
◎蒋太史
蒋太史超,记前世为峨嵋僧,数梦至故居庵前潭边濯足。 为人笃嗜内典,一意台宗,虽早登禁林,常有出世之想。假归 江南,抵秦邮,不欲归。子哭挽之弗听。遂入蜀,居成都金沙 寺;久之,又之峨嵋,居伏虎寺,示疾怛化。自书偈云:“?? 然猿鹤自来亲,老衲无端堕业尘。妄向镬汤求避热,那从大海 去翻身。功名傀儡场中物,妻子骷髅队里人。只有君亲无报答, 生生常自祝能仁。”
◎邵士梅
邵进士名士梅,济宁人。初授登州教授,有二老秀才投剌, 睹其名,似甚熟识;凝思良久,忽悟前身。便问斋夫:“某生 居某村否?”又言其丰范,一一吻合。俄两生入,执手倾语, 欢若平生。谈次,问高东海况。二生曰:“狱死二十余年矣, 今一子尚存。此乡中细民,何以见知?”邵笑云:“我旧戚也。 ”先是,高东海素无赖,然性豪爽,轻财好义。有负租而鬻女 者,倾囊代赎之。私一媪,媪坐隐盗,官捕甚急,逃匿高家。 官知之,收高,备极搒掠,终不服,寻死狱中。其死之日,即 邵生辰。后邵至某村,恤其妻子,远近皆知其异。此高少宰言 之,即高公子冀良同年也。
王阮亭云:“邵前生为栖霞人,与其妻三世为夫妇,事更 奇。高东海以病死,非狱死,邵自述甚详。”
◎顾生
江南顾生客稷下,眼暴肿,昼夜呻吟,罔所医药。十余日 痛少减。乃合眼时辄睹巨宅,凡四五进,门皆洞辟;最深处有 人往来,但遥睹不可细认。
一日方凝神注之,忽觉身入宅中,三历门户,绝无人迹。 有南北厅事,内以红毡贴地。略窥之,见满屋婴儿,坐者、卧 者、膝行者,不可数计。愕疑间,一人自舍后出,见之曰:“ 小王子谓有远客在门,果然。”便邀之。顾不敢入,强之乃入。 问:“此何所?”曰:“九王世子居。世子疟疾新瘥,今日亲 宾作贺,先生有缘也。”言未已,有奔至者督促速行。俄至一 处,雕榭朱栏,一殿北向,凡九楹。历阶而升,则客已满座, 见一少年北面坐,知是王子,便伏堂下。满堂尽起。王子曳顾 东向坐。酒既行,鼓乐暴作,诸妓升堂,演“华封祝”。才过 三折,逆旅主人及仆唤进午餐,就床头频呼之。耳闻甚真,心 恐王子知,遂托更衣而出。仰视日中夕,则见仆立床前,始悟 未离旅邸。
心欲急返,因遣仆阖扉去。甫交睫,见宫舍依然,急循故 道而入。路经前婴儿处并无婴儿,有数十媪蓬首驼背,坐卧其 中。望见顾,出恶声曰:“谁家无赖子,来此窥伺!”顾惊惧, 不敢置辩,疾趋后庭,升殿即坐。见王子颔下添髭尺余矣。见 顾,笑问:“何往?剧本过七折矣。”因以巨觥示罚。移时曲 终,又呈出目。顾点《鼓祖娶妇》。妓即以椰瓢行酒,可容五 斗许。顾离席辞曰:“臣目疾,不敢过醉。”王子曰:“君患 目,有太医在此,便合诊视。”东座一客,即离坐来,两指启 双眦,以玉簪点白膏如脂,嘱合目少睡。王子命侍儿导入复室, 令卧;卧片时,觉床帐香软,因而熟眠。
居无何,忽闻鸣钲锽聒,即复惊醒。疑是优戏未毕,开目 视之,则旅舍中狗舐油锁也。然目疾若失。再闭眼,一无所睹 矣。
◎陈锡九
陈锡九,邳人。父子言,邑名士。富室周某,仰其声望, 订为婚姻。言累举不第,家业萧条,游学于秦,数年无信。周 阴有悔心。以少女适王孝廉为继室,王聘仪丰盛,仆马甚都。 以此愈憎锡九贫,坚意绝婚;问女,女不从。怒,以恶服饰遣 归锡九。日不举火,周全不顾恤。
一日,使佣媪以榼饷女,入门向母曰:“主人使某视小姑, 姑饿死否。”女恐母惭,强笑以乱其词。因出榼中肴饵,列母 前。媪止之曰:“无须尔!自小姑入人家,何曾交换出一杯温 凉水?吾家物,料姥姥亦无颜啖??敢得。”母大恚,声色俱变。 媪不服,恶语相侵。纷纭间锡九自外入,讯知大怒,撮毛批颊, 挞逐出门而去。次日周来逆女,女不肯归;明日又来,增其人 数,众口呶呶,如将寻斗。母强劝女去。女潸然拜母,登车而 去。过数日,又使人来逼索离婚书,母强锡九与之。惟望子言 归,以图别处。
周家有人自西安来,知子言已死,陈母哀愤成疾而卒。锡 九哀迫中,尚望妻归;久而渺然,悲愤益切。薄田数亩,鬻治 葬具。葬毕,乞食赴秦,以求父骨。至西安遍访居人,或言数 年前有书生死于逆旅,葬之东郊,今冢已没。锡九无策,惟朝 丐市廛,暮宿野寺,冀有知者。
会晚,经丛葬处,有数人遮道,逼索饭价。锡九曰:“我 异乡人,乞食城郭,何处少人饭价?”共怒,ㄏ之仆地,以埋 儿败絮塞其口。力尽声嘶,渐就危殆。忽共惊曰:“何处官府 至矣!”释手寂然。俄有车马至,便问:“卧者何人?”即有 数人扶至车下。车中人曰:“是吾儿也。孽鬼何敢尔!可悉缚 来,勿致漏脱。”锡九觉有人去其塞,少定细认,真其父也。 大哭曰:“儿为父骨良苦。今固尚在人间耶!”父曰:“我非 人,太行总管也。此来亦为吾儿。”锡九哭益哀。父慰谕之。 锡九泣述岳家离婚,父曰:“无忧,今新妇亦在母所。母念儿 甚,可暂一往。”遂与同车,驰如风雨。
移时至一官署,下车入重门,则母在焉。锡九痛欲绝,父 止之。锡九啜泣听命。见妻在母侧,问母曰:“儿妇在此,得 毋亦泉下耶?”母曰:“非也,是汝父接来,待汝归家,当便 送去。”锡九曰:“儿侍父母,不愿归矣。”母曰:“辛苦跋 涉而来,为父骨耳。汝不归;初志为何也?况汝孝行已达天帝, 赐汝金万斤,夫妻享受正远,何言不归?”锡九垂泣。父数数 促行,锡九哭失声。父怒曰:“汝不行耶!”锡九惧,收声, 始询葬所。父挽之曰:“子行,我告之:去丛葬处百余步,有 子母白榆是也。”挽之甚急、竟不遑别母。门外有健仆,捉马 待之。既超乘,父嘱曰:“日所宿处,有少资斧,可速办装归, 向岳索妇;不得妇,勿休也。”锡九诺而行。马绝驶,鸡鸣至 西安。仆扶下,方将拜致父母,而人马已杳。寻至旧宿处,倚 壁假寐,以待天明。坐处有拳石碍股,晓而视之,白金也。市 棺赁舆,寻双榆下,得父骨而归。
合厝既毕,家徒四壁。幸里中怜其孝,共饭之。将往索妇, 自度不能用武,与族兄十九往。及门,门者绝之。十九素无赖, 出语秽亵。周使人劝锡九归,愿即送女去,锡九还。初,女之 归也,周对之骂婿及母,女不语,但向壁零涕。陈母死,亦不 使闻。得离书,掷向女曰:“陈家出汝矣!”女曰:“我不曾 悍逆,何为出我?”欲归质其故,又禁闭之。后锡九如西安, 遂造凶讣以绝女志。此信一播,遂有杜中翰来议姻,竟许之。 亲迎有日,女始知,遂泣不食,以被韬面,气如游丝。周正无 法,忽闻锡九至,发语不逊,意料女必死,遂舁归锡九,意将 待女死以泄其愤。锡九归,而送女者已至;犹恐锡九见其病而 不内,甫入门委之而去。邻里代忧,共谋舁还;锡九不听,扶 置榻上,而气已绝。始大恐。正遑迫间,周子率数人持械入, 门窗尽毁。锡九逃匿,苦搜之。乡人尽为不平;十九纠十余人 锐身急难,周子兄弟皆被夷伤,始鼠窜而去。周益怒,讼于官, 捕锡九、十九等。锡九将行,以女尸嘱邻媪,忽闻榻上若息, 近视之,秋波微动矣,少时已能转侧。大喜,诣官自陈。宰怒 周讼诬。周惧,啖以重赂始得免。锡九归,夫妻相见,悲喜交 并。
先是,女绝食奄卧,自矢必死。忽有人捉起曰:“我陈家 人也,速从我去,夫妻可以相见,不然无及矣!”不觉身已出 门,两人扶登肩舆。顷刻至官廨,见公姑俱在,问:“此何所 ?”母曰:“不必问,容当送汝归。”一日,见锡九至,甚喜。 一见遽别,心颇疑怪。公不知何事,恒数日不归。昨夕忽归, 曰:“我在武夷,迟归二日,难为保儿矣,可速送儿归去。” 遂以舆马送女。忽见家门,遂如梦醒。女与锡九共述曩事,相 与惊喜。从此夫妻相聚,但朝夕无以自给。锡九于村中设童蒙 帐,兼自攻苦,每私语曰:“父言天赐黄金,今四堵空空,岂 训读所能发迹耶?”
一日自塾中归,遇二人问之曰:“君陈某耶?”锡九曰: “然”。二人即出铁索絷之,锡九不解其故。少间村人毕集, 共诘之,始知郡盗所牵。众怜其冤,醵钱赂役,途中得无苦。 至郡见太夺,历述家世。太守愕然曰:“此名士之子,温文尔 雅,乌能作贼!”命脱缧绁,取盗严梏之,始供为周某贿嘱, 锡九又诉翁婿反面之由,太守更怒,立刻拘提。即延锡九至署, 与论世好,盖太守旧邳宰韩公之子,即子言受业门人也。赠灯 火之费以百金;又以二骡代步,使不时趋郡,以课文艺。转于 各上官游扬其孝,自总制而下皆有馈遗。锡九乘骡而归,夫妻 慰甚。
一日,妻母哭至,见女伏地不起。女骇问之,始知周已被 械在狱矣。女哀哭自咎,但欲觅死。锡九不得已,诣郡为之缓 颊。太守释令自赎,罚谷一百石,批赐孝子陈锡九。放归出仓 粟,杂糠秕而辇运之,锡九谓女曰:“尔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矣。乌知我必受之,而琐琐杂糠覈耶?”因笑却之。锡九家虽 小有,而垣墙陋蔽。一夜群盗入,仆觉大号,止窃两骡而去。 后半年余,锡九夜读,闻挝门声,问之寂然。呼仆起视,则门 一启,两骡跃入,乃向所亡也。直奔枥下,咻咻汗喘。烛之, 各负革囊,解视则白镪满中。大异,不知其所自来。后闻是夜 大盗劫周,盈装出,适防兵追急,委其捆载而去。骡认故主, 径奔至家。
周自狱中归,刑创犹剧;又遭盗劫,大病而死。女夜梦父 囚系而至,曰:“吾生平所为,悔已无及。今受冥谴,非若翁 莫能解脱,为我代求婿,致一函焉。”醒而呜泣。诘之,具以 告。锡九久欲一诣太行,即日遂发。既至,备牲物酹祝之,即 露宿其处,冀有所见,终夜无异,遂归。周死,母子逾贫,仰 给于次婿。王孝廉考补县尹,以墨败,举家徙沈阳,益无所归。 锡九时顾恤之。
异史氏曰:“善莫大于孝,鬼神通之,理固宜然。使为尚 德之达人也者,即终贫,犹将取之,乌论后此之必昌哉?或以 膝下之娇女,付诸颁白之叟,而扬扬曰:‘某贵官,吾东床也。 ’呜呼!宛宛婴婴者如故,而金龟婿以谕葬归,其惨已甚矣; 而况以少妇从军乎?”
◎放蝶
长山王进士{山斗}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 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 梦一女子,衣裳华好,从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 故。当使君先受风流之小谴耳。”言已化为蝶,回翔而去。明 日,方独酌署中,忽报直指使至,皇遽而出,闺中戏以素花簪 冠上,忘除之。直指见之,以为不恭,大受诟骂而返。由是罚 蝶令遂止。
青城于重寅,性放诞。为司理时,元夕以火花爆竹缚驴上, 首尾并满,牵登太守之门,击柝而请,自白:“某献火驴,幸 出一览。”时太守有爱子患痘,心绪方恶,辞之。于固请之。 太守不得已,使阍人启钥。门甫辟,开火发机,推驴入。爆震 驴惊,踶趹狂奔;又飞火射人,人莫敢近。驴穿堂入室,破瓯 毁甑,火触成尘,窗纱都烬。家人大哗。痘儿惊陷,终夜而死。 太守痛恨,将揭劾之。于浼诸司道,登堂负荆,乃免。
◎男生子
福建总兵杨辅有娈童,腹震动。十月既满,梦神人剖其两 胁去之。及醒,两男夹左右啼。起视胁下,剖痕俨然。儿名之 天舍、地舍云。
异史氏曰:“按此吴藩未叛前事也。吴既叛,闽抚蔡公疑 杨欲图之,而恐其为乱,以他故召之。杨妻夙智勇,疑之,沮 杨行,杨不听。妻涕而送之。归则传齐诸将,披坚执锐,以待 消息。少间闻夫被诛,遂反攻蔡。蔡仓皇不知所为,幸标卒固 守,不克乃去。去既远,蔡始戎装突出,率众大嗓。人传为笑 焉。后数年,盗乃就抚。未几蔡暴亡;临卒见杨操兵入,左右 亦皆见之。呜呼!其鬼虽雄,而头不可复续类!生子之妖,其 兆于此耶?”
◎黄将军
黄靖南得功微时,与二孝廉赴都,途遇响寇。孝廉惧,长 跪献资。黄怒甚,手无寸铁,即以两手握骡足,举而投之。寇 不及防,马倒人堕。黄拳之臂断,搜橐而归孝廉。孝廉服其勇, 资劝从军。后屡建奇功,遂腰蟒玉。
◎医术
张氏者,沂之贫民。途中遇一道士,善风鉴,相之曰:“ 子当以术业富。”张曰:“宜何从?”又顾之,曰:“医可也。 ”张曰:“我仅识之无耳,乌能是?”道士笑曰:“迂哉!名 医何必多识字乎?但行之耳。”既归,贫无业,乃摭拾海上方, 即市廛中除地作肆,设鱼牙蜂房,谋升斗于口舌之间,而人亦 未之奇也。
会青州太守病嗽,牒檄所属征医。沂故山僻少医工,而令 惧无以塞责,又责里中使自报。于是共举张,令立召之。张方 痰喘不能自疗,闻命大惧,固辞。令弗听,卒邮送去。路经深 山,渴极,咳愈甚。入村求水,而出中水价与玉液等,遍乞之 无与者。见一妇漉野菜,菜多水寡,盎中浓浊如涎。张燥急难 堪,便乞余沈饮之。少间渴解,嗽亦顿止。阴念:殆良方也。 比至郡,诸邑医工已先施治,并未痊减。张入求密所,伪作药 目,传示内外;复遣人于民间索诸藜藿,如法淘汰讫,以汁进 太守。一服病良已,太守大悦,赐赉甚厚,旌以金匾。 由此名大噪,门常如市,应手无不悉效。有病伤寒者,言 症求方。张适醉,误以疟剂予之。醒而悟之,不敢以告人。三 日后有盛仪造门而谢者,问之,则伤寒之人,大吐大下而愈矣。 此类甚多。张由此称素封,益以声价自重,聘者非重资安舆不 至焉。
益都韩翁,名医也。其未著时,货药于四方。暮无所宿, 投止一家,则其子伤寒将死,因请施治。韩思不治则去此莫适, 而治之诚无术。往复跮踱,以手搓体,而汗成片,捻之如丸。 顿思以此绐之,当亦无所害。晓而不愈,已赚得寝食安饱矣。 遂付之。中夜主人挝门甚急,意其子死,恐被侵辱,惊起,逾 垣疾遁。主人追之数里,韩无所逃始止。乃知病者汗出而愈矣。 挽回,款宴丰隆;临行,厚赠之。
◎藏虱
乡人某者,偶坐树下,扪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中而 去。后二三年,复经其处,忽忆之,视孔中纸裹宛然。发而验 之,虱薄如麸。置掌中审顾之。少顷,掌中奇痒,而虱腹渐盈 矣。置之而归。痒处核起,肿数日,死焉。
◎夜明
有贾客泛于南海。三更时舟中大亮似晓。起视,见一巨物, 半身出水上,俨若山岳;目如两日初升,光明四射,大地皆明。 骇问舟人,并无知者。共伏瞻之。移时渐缩入水,乃复晦。后 至闽中,俱言某夜明而复昏,相传为异。计其时,则舟中见怪 之夜也。
◎夏雪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苏州大雪。百姓皇骇,共祷诸大王之 庙。大王忽附人而言曰:“如今称老爷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 神为小,消不得一大字耶?”众悚然,齐呼“大老爷”,雪立 止。由此观之,神亦喜谄,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车多矣。异史氏 曰:“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诌,上者益骄。即康熙四十余年中, 称谓之不古,甚可笑也。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士称老爷, 三十年始;司、院称大老爷,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谒中丞, 亦不过老大人而止;今则此称久废矣。即有君子,亦素谄媚行 乎谄媚,莫敢有异词也。若缙绅之妻呼太太,裁数年耳。昔惟 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林乔耳, 他未之见也。唐时上欲加张说大学士,说辞曰:‘学士从无大 名,臣不敢称。’今之大,谁大之?初由于小人之谄,而因得 贵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纷纷者遂遍天下矣。窃意数年以后, 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匪 夷所思已!”
丁亥年六月初三日,河南归德府大雪尺余,禾皆冻死,惜 乎其未知媚大王之术也。悲夫!
◎周克昌
淮上贡士周天仪,年五旬,止一子,名克昌,爱昵之。至 十三四岁,丰姿益秀;而性不喜读,辄逃塾从群儿戏,恒终日 不返。周亦听之。一日既暮不归,始寻之,殊竟乌有。夫妻号 啕,几不欲生。
年余昌忽自至,言:“为道士迷去,幸不见害。值其他出, 得逃而归。”周喜极,亦不追问。及教以读,慧悟倍于畴曩。 逾年文思大进,既入郡庠试,遂知名。世族争婚,昌颇不愿。 赵进士女有姿,周强为娶之。既入门,夫妻调笑甚欢;而昌恒 独宿,若无所私。逾年秋战而捷,周益慰。然年渐暮,日望抱 孙,故尝隐讽昌,昌漠若不解。母不能忍,朝夕多絮语。昌变 色出曰:“我久欲亡去,所不遽舍者,顾复之情耳。实不能探 讨房帷以慰所望。请仍去,彼顺志者且复来矣。”媪追曳之, 已踣,衣冠如蜕。大骇,疑昌已死,是必其鬼也。悲叹而已。 次日昌忽仆马而至,举家惶骇。近诘之,亦言:为恶人略 卖于富商之家,商无子,子焉。得昌后,忽生一子。昌思家, 遂送之归。问所学,则顽钝如昔。乃知此为昌;其入泮乡捷者 鬼之假也。然窃喜其事未泄,即使袭孝廉之名。入房,妇甚狎 熟;而昌腼然有愧色,似新婚者。甫周年,生子矣。
异史氏曰:“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间具有少庸,而后 福随之;其精光陆离者鬼所弃也。庸之所在,桂籍可以不入闱 而通,佳丽可以不亲迎而致;而况少有凭借,益之以钻窥者乎!”
◎某乙
邑西某乙,故梁上君子也。其妻深以为惧,屡劝止之;乙 遂翻然自改。居二三年,贫窭不能自堪,思欲一作冯妇而后已 之。乃托贸易,就善卜者问何往之善。术者占曰:“东南吉, 利小人,不利君子。”兆隐与心合,窃喜。遂南行抵苏、松间, 日游村郭凡数月。偶入一寺,见墙隅堆石子二三枚,心知其异, 亦以一石投之,径趋龛后卧。日既暮,寺中聚语,似有十余人。 忽一人数石,讶其多,因共搜之,龛后得乙,问:“投石者汝 耶?”乙诺。诘里居、姓名,乙诡对之。乃授以兵,率与共去。 至一巨第,出软梯,争逾垣入。以乙远至,径不熟,俾伏墙外, 司传递、守囊橐焉。少顷掷一裹下,又少顷缒一箧下。乙举箧 知有物,乃破箧,以手揣取,凡沉重物,悉纳一囊,负之疾走, 竟取道归。由此建楼阁、买良田,为子纳粟。邑令匾其门曰“ 善士”。后大案发,群寇悉获;惟乙无名籍,莫可查诘,得免。 事寝既久,乙醉后时自述之。
曹有大寇某,得重资归,肆然安寝。有二三小盗逾垣入, 捉之,索金。某不与;棰灼并施,罄所有乃去。某向人曰:“ 吾不知炮烙之苦如此!”遂深恨盗,投充马捕,捕邑寇殆尽。 获曩寇,亦以所施者施之。
◎钱卜巫
夏商,河间人。其父东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辄弃其 角,狼藉满地。人以其肥重,呼之“丢角太尉”。暮年家甚綦, 日不给餐,两肱瘦垂革如囊,人又呼“募庄僧”--谓其挂袋 也。临终谓商曰:“余生平暴殄天物,上干天怒,遂至冻饿以 死。汝当惜福力行,以盖父愆。”
商恪遵治命,诚朴无二,躬耕自给。乡人咸爱敬之。富人 某翁哀其贫,假以资使学负贩,辄亏其母。愧无以偿,请为佣, 翁不肯。商瞿然不自安,尽货其田宅,往酬翁。翁请得情,益 怜之。强为赎还旧业;又益贷以重金,俾作贾。商辞曰:“十 数金尚不能偿,奈何结来世驴马债耶?”翁乃招他贾与偕。数 月而返,仅能不亏;翁不收其息,使复之。年余贷资盈辇,归 至江,遭飓,舟几覆,物半丧失。归计所有,略可偿主,遂语 贾曰:“天之所贫,谁能救之?此皆我累君也!”乃稽簿付贾, 奉身而退。翁再强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叹曰:“人生 世上,皆有数年之享,何遂落魄如此?”会有外来巫,以钱卜, 悉知人运数。敬诣之。巫,老妪也。寓室精洁,中设神座,香 气常熏。商入朝拜讫,便索资。商授百钱,巫尽纳木筒中,执 跪座下,摇响如祈签状。已而起,倾钱入手,而后于案上次第 摆之。其法以字为否,幕为亨;数至五十八皆字,以后则尽幕 矣。遂问:“庚甲几何?”答:“二十八岁。”巫摇首曰:“ 早矣!官人现行者先人运,非本身运。五十八岁方交本身运, 始无盘错也。”问:“何谓先人运?”曰:“先人有善,其福 未尽,则后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祸未尽,则后人亦受之。” 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齿已老耆,行就木矣。”巫曰:“五 十八以前,便有五年回润,略可营谋;然使免饥寒饿耳。五十 八之年,当有巨金自来,不须力求。官人生无过行,再世享之 不尽也。”别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贫自守,不敢妄求。后 至五十三岁,留意验之。时方东作,病┲不能耕。既痊,天大 旱,早禾尽枯。近秋方雨,家无别种,田数亩悉以种谷。既而 又旱,养菽半死,惟谷无恙;后得雨勃发,其丰倍焉。来春大 饥,得以无馁。商以此信巫,从翁贷资,小权子母,辄小获; 或劝作大贾,商不肯。迨五十七岁,偶葺墙垣,掘地得铁釜; 揭之,白气如絮,惧不敢发。移时气尽,白镪满瓮。夫妻共运 之,称计一千三百二十五两。窃议巫术小舛。邻人妻入商家, 窥见之,归告夫。夫忌焉,潜告邑宰。宰最贪,拘商索金。妻 欲隐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贾祸。”尽献之。宰得金, 恐其漏匿,又追贮器,以金实之,满焉,乃释商。居无何,宰 迁南昌同知。逾岁,商以懋迁至南昌,则宰已死。妻子将归, 货其粗重;有桐油如干篓,商以直贱,买之以归。既抵家,器 有渗漏,泻注他器,则内有白金二铤;遍探皆然。兑之,适得 前掘镪之数。
商由此暴富,益赡贫穷,慷慨不吝。妻劝积遗子孙,商曰 :“此即所以遗子孙也。”邻人赤贫至为丐,欲有所求,而心 自愧。商闻而告之曰:“昔日事,乃我时数未至,故鬼神假子 手以败之,于汝何尤?”遂周给之。邻人感泣。后商寿八十, 子孙承继,数世不衰。
异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况庶人乎!生暴天物, 死无饭含,可哀矣哉!幸而鸟死鸣哀,子能干蛊,穷败七十年, 卒以中兴;不然,父孽累子,子复累孙,不至乞丐相传不止矣。 何物老巫,遂宣天之秘?鸣呼!怪哉!”
◎姚安
姚安,临洮人,美丰标。同里宫姓,有女子字绿娥,艳而 知书,择偶不嫁。母语人曰:“门族风采,必如姚某始字之。” 姚闻,给妻窥井,挤堕之,遂娶绿娥。雅甚亲爱。
然以其美也,故疑之。闭户相守,步辄缀焉;女欲归宁, 则以两肘支袍,覆翼以出,入舆封志,而后驰随其后,越宿促 与俱归。女心不能善,忿曰:“若有桑中约,岂琐琐所能止耶 !”姚以故他往,则扃女室中,女益厌之,俟其去,故以他钥 置门外以疑之。姚见大怒,问所自来。女愤言:“不知!”姚 愈疑,伺察弥严。一日自外至,潜听久之,乃开锁启扉,惟恐 其响,悄然掩入。见一男子貂冠卧床上,忿怒,取刀奔入,力 斩之。近视,则女昼眠畏寒,以貂覆面上。大骇,顿足自悔。 宫翁忿质于官。官收姚,褫衿苦械。姚破产,以具金赂上 下,得不死。由此精神迷惘,若有所失。适独坐,见女与髯丈 夫狎亵榻上,恶之,操刃而往,则没矣;反坐又见之。怒甚, 以刀击榻,席褥断裂。愤然执刃,近榻以伺之,见女面前,视 之而笑。遽斫之,立断其首;既坐,女不移处,而笑如故。夜 间灭烛,则闻淫溺之声,亵不可言。日日如是,不复可忍,于 是鬻其田宅,将卜居他所。至夜偷儿穴壁入,劫金而去。自此 贫无立锥,忿恚而死。里人藁葬之。
异史氏曰:“爱新而杀其旧,忍乎哉!人止知新鬼为厉, 而不知故鬼之夺其魄也。呜呼!截指而适其屦,不亡何待!”
◎采薇翁
明鼎革,干戈蜂起。於陵刘芝生,聚众数万,将南渡。忽 一肥男子诣栅门,敞衣露腹,请见兵主。刘延入与语,大悦之。 问其姓名,自号采薇翁。刘留参帷幄,赠以刀。翁言:“我自 有利兵,无须矛戟。”问:“兵所在?”翁乃捋衣露腹,脐大 可容鸡子;忍气鼓之,忽脐中塞肤,嗤然突出剑跗;握而抽之, 白刃如霜。刘大惊,问:“止此乎?”笑指腹曰:“此武库也, 何所不有。”命取弓矢,又如前状,出雕弓一;略一闭息,则 一矢飞堕,其出不穷。已而剑插脐中,既都不见。刘神之,与 同寝处,敬礼甚备。
时营中号令虽严,而乌合之群,时出剽掠。翁曰:“兵贵 纪律;今统数万之众,而不能镇慑人心,此败亡之道。”刘喜 之,于是纠察卒伍,有掠取妇女财物者,枭以示众。军中稍肃, 而终不能绝。翁不时乘马出,遨游部伍之间,而军中悍将骄卒, 辄首自堕地,不知其何因。因共疑翁。前进严饬之策,兵士已 畏恶之;至此益相憾怨。诸部领谮于刘曰:“采薇翁,妖术也。 自古名将,止闻以智,不闻以术。浮云、白雀之徒,终致灭亡。 今无辜将士,往往自失其首,人情汹惧;将军与处,亦危道也, 不如图之。”刘从其言,谋俟其寝,诛之。使觇翁,翁坦腹方 卧,息如雷。众大喜,以兵绕舍,两人持刀入断其头;及举刀, 头已复合,息如故,大惊。又斫其腹;腹裂无血,其中戈矛森 聚,尽露其颖。众益骇,不敢近;遥拨以槊,而铁弩大发,射 中数人。众惊散,白刘。刘急诣之,已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