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386.王货郎
387.罢龙
388.真生
389.布商
390.彭二挣
391.何仙
392.神女
393.湘裙
394.三生
395.长亭
396.席方平
397.素秋
398.贾奉雉
399.胭脂
400.阿纤
401.瑞云
402.仇大娘
403.曹操冢
404.龙飞相公
405.珊瑚
406.五通
407.申氏
408.恒娘
409.葛巾
●卷十
◎王货郎
济南业酒人某翁,遣子小二,往齐河索贳价。出西门,见 兄阿大。时大死已久,二惊问:“哥那得来?”答云:“冥府 一疑案,须弟一证之。”二作色怨讪。大指后一人如皂状者, 曰:“官役在此,我岂自由耶!”但引手招之,不觉从去,尽 夜狂奔,至泰山下。忽见官衙,方将并入,见群众纷出。皂问 :“所事何如矣?”一人曰:“勿须复入,结矣。”皂乃释令 归。大忧弟无资斧。皂思良久,即引二去,走二三十里,入村 至一家檐下,嘱云:“如有人出,便使相送;如其不肯,便道 王货郎言之矣。”遂去。二冥然而僵。既晓第主出,见人死门 外大骇。守移时微苏,扶入饵之,始言里居,即求资送,主人 难之,二如皂言。主人惊绝,急雇骑送之归。偿之不受,问其 故亦不言,别而去,
◎罢龙
胶州王侍御出使琉球。舟行海中,忽自云际堕一巨龙,激 水高数丈。龙半浮半沉,仰其首,以舟承颔;睛半含,嗒然若 丧。阖舟大恐,停桡不敢少动。舟人曰:“此天上行雨之疲龙 也。”王悬敕于上。焚香共祝之,移时悠然遂逝。舟方行,又 一龙堕如前状。日凡三四。又逾日,舟人命多备白米,戒曰: “去清水潭不远矣。如有所见,但糁米于水,寂无哗。”俄至 一处,水清澈底。下有群龙,五色,如盆如瓮,条条尽伏。有 蜿蜒者,鳞鬣爪牙,历历可数。众神魂俱丧,闭息含眸,不惟 不敢窥,并不能动。惟舟人握米自撒。久则见海波深黑,始有 呻者。因问掷米之故,答曰:“龙畏蛆,恐入其甲。白米类蛆, 故龙见辄伏,舟行其上,可无害也。”
◎真生
长安士人贾子龙,偶过邻巷,见一客风度洒如,问之则真 生,咸阳僦寓者也。心慕之。明日往投刺,适值其出;凡三谒 皆不遇。乃阴使人窥其在舍而后过之,真走避不出;贾搜之始 出。促膝倾谈,大相知悦。贾就逆旅,遣僮行沽。真又善饮, 能雅谑,乐甚。酒欲尽,真搜箧出饮器,玉卮无当,注杯酒其 中,盎然已满;以小盏挹取入壶,并无少减。贾异之,坚求其 术。真曰:“我不愿相见者,君无他短,但贪心未净耳。此乃 仙家隐术,何能相授。”贾曰:“冤哉!我何贪?间萌奢想者 徒以贫耳。”一笑而散。由此往来无间,形骸尽忘。每值乏窘, 真辄出黑石一块,吹咒其上,以磨瓦砾,立刻化为白金,便以 赠生;仅足所用,未尝赢余。贾每求益,真曰:“我言君贪, 如何,如何!”贾思明告必不可得,将乘其醉睡,窃石而要之。 一日饮既卧,贾潜起,搜诸衣底。真觉之,曰:“子真丧心, 不可处也!”遂辞别,移居而去。
后年余,贾游河干,见一石莹洁,绝类真生物。拾之,珍 藏若宝。过数日真忽至,目脩然若有所失。贾慰问之,真曰:“ 君前所见,乃仙人点金石也。曩从抱真子游,彼怜我介,以此 相贻。醉后失去,隐卜当在君所。如有还带之恩,不敢忘报。 ”贾笑曰:“仆生平不敢欺友朋,诚如所卜。但知管仲之贫者, 莫如鲍叔,君且奈何?”真请以百金为赠。贾曰:“百金非少, 但授我口诀,一亲试之无憾矣。”真恐其寡信。贾曰:“君自 仙人,岂不知贾某宁失信于朋友者乎!”真授其诀。贾顾砌石 上有巨石,将试之。真掣其肘,不听前。贾乃俯掬半砖置砧上 曰:“若此者非多耶?”真乃听之。贾不磨砖而磨砧;真变色 欲与争,而砧已化为浑金。反石于真。真叹曰:“业如此,复 何言。然妄以福禄加人,必遭天谴。如逭我罪,施材百具、絮 衣百领,肯之乎?”贾曰:“仆所欲得钱者,原非欲窖藏之也。 君尚视我为守钱虏耶?”真喜而去。
贾得金,且施且贾,不三年施数已满。真忽至,握手曰: “君信义人也!别后被福神奏帝,削去仙籍;蒙君博施,今幸 以功德消罪。愿勉之,勿替也。”贾问真:“系天上何曹?” 曰:“我乃有道之狐耳。出身綦微。不堪孽累,故生平自爱, 一毫不敢妄作。”贾为设酒,遂与欢饮如初。贾至九十余,狐 犹时至其家。
长山某,卖解砒药,即垂危灌之无不活。然秘其方,不传 人。一日以株连被逮。妻弟饷狱食,隐置砒霜。坐待食已乃告 之,不信。少顷腹中溃动,始大惊,骂曰:“畜生!速向城中 物色薜荔爪为末,清水一盏,将来!”妻弟如言。觅至,某已 呕泻欲死,急服之,立刻而愈。其方始传。此亦犹狐之秘其石 也。
◎布商
布商某,至青州境,偶入废寺,见其院宇零落,叹悼不已。 僧在侧曰:“如有善信,暂起山门,亦佛面之光。”客慨然自 任。僧喜,邀入方丈,款待殷勤。僧又举内外殿阁,并请装修 ;客辞不能。僧固强之,词色悍怒。客惧,请倾囊倒装,悉以 授僧。欲出,僧止之曰:“君竭资实非所愿,得毋甘心于我乎 ?不如先之。”遂持刀相向。客哀求切,不听。请自经,许之。 逼置暗室,且迫促之。适有防海将军经寺外,遥自缺墙外望见 一红裳女子入僧舍,疑之。下马入寺,遍搜不得。至暗室所, 严扃双扉,僧不肯开,托有妖异。将军怒,斩关入,则见客缢 梁上。救之,复苏,诘得其情。又械问僧女子所在,实为乌有, 盖神佛现化也。杀僧,财物仍以归客。客重募修庙宇,从此香 火大盛。赵孝廉丰原言之最悉。
◎彭二挣
禹城韩公甫言:与邑人彭二挣并行于途,忽回首不见之, 惟空蹇随行,但闻号救甚急,细听则在被囊中。近视囊内累然, 虽偏重不得堕。欲出之,而囊口缝纫甚密;以刀断线,始见彭 犬卧其中,出而问之,亦不自知其何以入。盖其家有狐为祟, 乃狐之所为也。
◎何仙
长山王公子瑞亭,能以乩卜。乩神自称何仙,乃纯阳弟子, 或云是吕祖所跨鹤云。每降,辄与人论文作诗。李太史质君师 事之,丹黄课艺,理绪明切;太史揣摹成,何仙力居多焉,故 文学士多皈依之。每为人决疑难事,多凭理,不甚言休咎。
辛未,朱文宗案临济南,试后,诸友请决第等。何仙索试 艺,悉月旦之。有乐陵李忭,乃好学深思之士,其相好友在座, 出其文代为之请。乩批云:“一等。”少间,又批云:“适评 李生,据文为断。然此生运气大晦,应犯夏楚。异哉!文与数 适不相符,岂文宗不论文耶?诸公少待,试往探之。”少顷, 又书云:“适至提学署中,见文宗公事旁午,所焦虑者殊不在 文也。一切置之幕客,客六七人,粟生、例监都在其中,前生 全无根气,大半饿鬼道中游魂,乞食于四方者也。曾在黑暗狱 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则天地异色, 无正明也。中有一二为人身所化者,阅卷分曹,恐不能适相值 耳。”众问挽回之术,书云:“其术至实,人所共晓,何必问 ?”众会其意以告李。李惧,以文质孙太史子未,且诉以兆。 太史赞其文,为解其惑。李心益壮,乩语不复置怀。案发,竟 居四等。太史大骇,取其文复阅之,殊无疵摘。评云:“石门 公祖素有文名,必不悠谬至此。此必幕中醉汉,不识句读者所 为。”于是众益服何仙之神,共焚香祝谢之。乩又批云:“李 生勿以暂时之屈,遂怀惭怍。当多写试卷,益暴之,明岁可得 优等。”李如言布之。久而署中亦闻,悬牌特慰之。科试果列 优等,其灵应如此。
异史氏曰:“幕中多此辈客,无怪京中丑妇巷中,至夕无 闲床也。”
◎神女
米生,闽人,偶入郡,饮醉过市,闻高门中有箫声。询知 为开寿筵者,然门庭殊清寂。醉中雅爱笙歌,因就街头写晚生 刺,封祝寿仪投焉。人问:“君系此翁何亲?”米云:“并非。 ”人又云:“此流寓于此,不审何官,甚属骄倨。既非亲属, 又将何求?”生悔之,而刺已投矣。
未几两少年出迎,华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入。见一叟 南向坐,东西列数筵,客六七人,皆似贵胄;见生至,俱起为 礼,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与周旋,叟殊不离席。两少年致 词曰:“家君衰迈,起拜良难,予兄弟代谢高贤之枉驾也。” 生逊谢。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未几女乐作于下。座后设 琉璃屏,以幛内眷。鼓吹大作,座客无哗。筵将终,两少年起, 各以巨杯劝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难色,然见客受,亦受。顷 刻四顾,主客尽釂,生不得已亦强尽之。少年复斟;生觉惫甚, 起而告退。少年强挽其裾。生大醉逖地,但觉有人以冷水洒面, 恍然若寤。起视,宾客尽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别而归。 后再过其门,则已迁去矣。
自郡归,偶适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饮。并不识;姑从之 入,则座上先有里人鲍庄在焉。问其人,乃诸姓,市中磨镜者 也。问:“何相识?”曰:“前日上寿者,君识之否?”生曰 :“不识。”诸曰:“予出入其门最稔。翁,傅姓,不知其何 籍、何官。先生上寿时,我方在墀下,故识之也。”日暮饮散。 鲍庄夜死于途。鲍父不识诸,执名讼生。检得鲍庄体有重伤, 生以谋杀论死,备历械梏;以诸未获,罪无申证,禁系之。年 余直指巡方,廉知其冤,释之。
家中田产荡尽,衣巾革褫,冀可开复,于是携囊入郡。日 将暮,休憩路侧。遥见小车来,二青衣夹随之。既过忽命停舆, 车中命一青衣问生:“君非米姓乎?”生曰:“诺。”问:“ 何贫窭若此?”生告以故。问:“安往?”又告之。青衣向车 中语;复返,请生至车前。车中以纤手搴帘,微睨之,乃绝代 佳人也。谓生曰:“君不幸得无妄之祸,甚为太息。今日学使 署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无可为赠,??”乃于髻上摘珠花 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请缄藏之。”生下拜,欲问 官阀,车发已远,不解何人。执花悬想,上缀明珠,非凡物也。 珍藏而行。至郡投状,上下勒索甚苦;生又不忍货花,遂归依 于兄嫂,幸兄贤,为之经纪,贫不废读。
过岁赴郡应试,误入深山。时值清明,游人甚众。有数女 骑来,内一女郎,即向年车中人也。见生停骖,问:“何往?” 生具对。女惊曰:“君衣顶尚未复耶?”生惨然出珠花,曰: “不忍弃此,故未复也。”女郎晕红上颊,嘱云:“且坐待路 隅。”款段而去。久之一婢驰马来,以裹物授生,曰:“娘子 说:如今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生辞曰 :“娘子惠我多矣!自公掇芹不难,重赐所不敢受。但告以姓 名,绘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顾,委金于地,上马 而去。生得金,终不屑夤缘。旋入邑庠第一。乃以金授兄;兄 善行运,三年旧业尽复。适有巡抚于闽者乃生祖门人,优恤甚 厚。然生素清鲠,虽属通家,不肯少有干谒。
一日有客裘马至门,家人不识。生出视,则傅公子也。揖 入,各道间阔。治具相款,肴酒既陈,公子起而请间;相将入 内,公子拜伏于地。生惊问故,则怆然曰:“家君适罹大祸, 欲有求于抚台,非兄不可。”生力辞曰:“渠虽世谊,而以私 干人,生平从不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厉色曰:“小生与 公子,一饮之知交耳,何遂以丧节强人!”公子大惭,起而别 去。越日方独坐,有青衣人入,视之即山中赠金者。生方惊起, 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不敢忘。”曰:“昨公子, 即娘子胞兄也。”生闻之窃喜,伪曰:“此难相信。若得娘子 亲见一言,则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乃驰马去。 更半复返,扣扉入曰:“娘子来矣。”言未几,女郎惨然入, 向壁而哭,不出一语。生拜曰:“小生非娘子,无以有今日。 但有驱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骄人,求人者常 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复何言!” 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诺者,恐过此一见为难耳。使卿夙 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隐抑搔之。女怒曰:“子诚 敝人也!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予过矣!予过分!” 忿然而出,登车欲去。生追出谢过,长跪而要遮之。青衣亦为 缓颊,女意稍解,就车中谓生曰:“实告君:妾非人,乃神女 也。家君为南岳都理司,偶失礼于地官,将达帝庭;非本地都 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旧义,以黄纸一幅为妾求之。” 言已,车发遂去。
生归,悚惧不已。乃假驱祟言于巡抚。巡抚以事近巫蛊, 不许。生以厚金赂其心腹,诺之,而未得其便。乃归,青衣候 门,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归 告娘子:如事不谐,我以身命殉之!”归而终夜思维,计无所 出。适院署有宠妾购珠,生乃以珠花献之。姬大悦,窃印为生 嵌之。怀归,青衣适至。笑曰:“幸不辱命。但数年来贫贱乞 食所不忍鬻者,今仍为主人弃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黄 金抛置,我都不惜:寄语娘子:珠花须要偿也。”逾数日,傅 公子登堂申谢,纳黄金百两。生作色曰:“所以然者,为令妹 之惠我无私耳;不然,即万金岂足以易名节哉!”再强之,生 色益厉。公子惭退,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 进明珠百颗,曰:“此足以偿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 贵珠也。设当日赠我万镒之宝,直须卖作富家翁耳;什袭而甘 贫贱何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报洪恩于万一, 死无憾矣!”青衣置珠案间,生朝拜而后却之。
越数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酒。公子使从人入厨下,自行烹 调,相对纵饮,欢若一家。有客馈苦糯,公子饮而美,引尽百 盏,面颊微赪。乃谓生曰:“君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 有愧裙钗多矣。家君感大德,无以相报,欲以妹子附为婚姻, 恐以幽明见嫌也。”生喜出非常,不知所对。公子辞出,曰: “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钩辰,天孙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备 青庐。”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无异常人。三日后,女自兄嫂 以及仆妇,皆有馈赏。又最贤,事嫂如姑。数年不育,劝纳妾, 生不肯。
适兄贾于江淮,为买少姬而归。姬,姓顾,小字博士,貌 亦清婉,夫妇皆喜。见髻上插珠花,酷似当年故物;摘视,果 然。异而诘之,答云:“昔有巡抚爱妾死,其婢盗出鬻于市, 先人廉其值,买归。妾爱之。先父止生妾,故与妾。后父死家 落,妾寄养于顾媪家。顾,妾姨行,见珠屡欲售去,妾死不肯, 故得存也。”夫妇叹曰:“十年之物,复归故主,岂非数哉。” 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无偶矣!”因并赐之,亲为簪 于髻上。姬退,问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讳言之。阴语生曰: “妾视娘子非人间人也,其眉目间有神气。昨簪花时得近视, 其美丽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见长耳。”生笑之。 姬曰:“君勿言,妾将试之;如其神,但有所须,无人处焚香 以求,彼当自知。”女郎绣袜精工,博士爱之而未敢言,乃即 闺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检箧中出袜,遣婢赠博士。生见而 笑。女问故,以实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怜爱之 ;然博士益恭,昧爽时必薰沐以朝。
后博士一举两男,两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犹如处子。 生病,女置材,倍加宽大。及死,女不哭;男女他适,女已入 材中死矣。因合葬之。至今传为“大材冢”云。
异史氏曰:“女则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术欤?乃 知人之慧,固有灵于神者矣!”
◎湘裙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伯三十而卒, 无嗣;嫂亦继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继兄后。甫 举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继娶不贤,将购一妾。邻村有货婢 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被友人留酌醉归。途中遇故窗友梁 生,邀至其家。竟忘其已死,随之而去。入其门,并非旧第, 问之。曰:“新移于此。”入谋酒,又告竭,嘱仲坐待,挈瓶 往沽。仲出立门外以俟之。忽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八九岁童 子随之,其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恻然动,急委缀之,便问 :“意子何姓?”童曰:“姓晏。”仲惊,又问其父名。曰: “不知。”叙问间,已至其家,妇人下驴入。仲执童子曰:“ 汝父在家否?”童入问。少顷一媪出窥,则其嫂也。讶叔何来。 仲大悲,随入。见庐落整顿,问:“兄何在?”嫂曰:“责负 未归。”问:“骑驴者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男矣。 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醒,始悟所见皆 鬼。然以兄弟情切,亦不甚惧。嫂治酒饭。仲急欲见兄,促阿 小觅之。良久,哭而归云:“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仲 闻之,与阿小奔去,见两人方ㄏ兄地上。仲怒,奋拳直入,人 尽踣。急救兄起,敌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执 兄手,顿足哀泣。兄亦泣。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 相庆。忽一少年入,年约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 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子,而坟墓不扫;弟又无妻子,奈 何?”伯亦凄恻。嫂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阿小闻言, 依叔肘下,眷恋不去。仲抚之,问:“汝乐从否?”答云:“ 乐从。”仲念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伯曰:“ 从去但勿娇惯,宜啖以血肉,驱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六七 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寿耳。” 言间有少女在门外窥听,意致温婉。仲疑为兄女,因问兄。 兄曰:“此名湘裙,吾妾妹也。孤而无归,寄食十年矣。”问 :“已字否?”伯曰:“尚未。近有媒议东村田家。”女在窗 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颇心动,未便明言。既 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仲本不欲留,意恋湘裙,将探兄 意,遂别兄就寝。时方初春,天气尚寒,斋中夙无烟火,森然 冷坐。思得小饮,俄见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问 :“谁为?”答曰:“湘姨。”酒将尽,又以灰覆盆火置床下。 仲问:“爹娘睡乎?”曰:“睡已久矣。“汝寝何所?”曰: “与湘姨同榻耳。”阿小俟叔步眠,乃掩门去。仲念湘裙慧而 解意,愈爱慕之;且能抚阿小,欲得之心更坚,辗转床头,终 夜不寐。
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愿大哥留意。”伯曰:“ 吾家非一瓢一担者,物色当自有人。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 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会意,曰:“ 湘裙亦佳。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何 得草草。”仲曰:“得湘裙抚阿小,亦得。”伯但摇首。仲求 不已,嫂曰:“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遂握针出门 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犹湿。盖闻伯言时,已自试之矣。 嫂释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尚为之代虑耶 ?”妾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眶而骂曰:“淫婢不羞!欲 从阿叔奔走耶?我定不如其愿!”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 腾沸。仲乃大惭,别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 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仲曰:“诺。”
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众以其貌酷肖, 亦信为伯遗体。仲教之读,辄遣抱书就日中诵之。初以为苦, 久而渐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戏且读,殊无少怨。儿甚 慧,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叔甚慰。又以不忘湘 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
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姻,中馈无人,心甚躁急。忽甘嫂自 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 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更欲从何人者?”见湘裙立其后, 心甚欢悦。肃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少间复入,则甘 氏已去。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胾罗列,烹饪 得宜。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至晚, 女仍欲与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 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湘裙抚前子如己出, 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 答曰:“未见。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 修饰耳。与妾往还最久,心中窃鄙其激荡也。如欲见之,顷刻 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见。女把笔似欲作书, 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 ”仲诺之。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少时帘动钩鸣, 吃吃作笑声。女起曳入,高髻云翘,殆类画图。扶坐床头,酌 酒相叙间阔。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纵谈;数盏后,嬉 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仲心迷乱,魄荡魂飞。目前唯碍湘 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 裙从之,仲亦从之。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湘裙甚恨,然而无 可如何,愤愤归室,听其所为而已。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 “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乐而散。次夕 葳灵仙不召自来。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 去。如此数夕。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月余仲病 不能起,始大悔,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之防稍懈, 则人鬼已在阳台。湘裙操杖逐之,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 皆为所伤。仲浸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乎!”
又数日仲冥然遂死。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至途患 无资斧,邀隶便道过兄所。兄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 作?”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实告之。兄曰:“是矣。 ”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吾弟罪不应死,请释 归,我使豚子从去,或无不谐。”便唤阿大陪隶饮。返身入家, 便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俄至见仲欲遁,伯揪返骂 曰:“淫婢!生为荡妇,死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又祟吾弟 耶!”立批之,云鬓蓬飞,妖容顿减。久之一妪来,伏地哀恳。 伯又责妪纵女宣淫,呵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
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至卧室,豁然若寤,始 知适间之已死也。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 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设非名分之嫌,便当挞楚!”湘裙惭 惧啜泣,望伯伏谢。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湘裙 欲出作黍,伯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渐 知恋父;见父出,零涕从之。伯曰:“从叔最乐,我行复来耳。 ”转身便逝,从此不复相闻问矣。
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三十而卒。仲抚其孤如侄生时。 仲年八十,其子二十余矣,乃析之。湘裙无出。一日谓仲曰: “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盛妆上床而殁。仲亦不哀,半年 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 年也。阳绝阴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 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 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三生
湖南某,能记前生三世。一世为令尹,闱场入帘。有名士 兴于唐被黜落,愤懑而卒,至阴司执卷讼之。此状一投,其同 病死者以千万计,推兴为首,聚散成群。某被摄去对质。阎王 问曰:“尔既衡文,何得黜佳士而进凡庸?”某辨曰:“上有 总裁,某不过奉行之耳。”阎罗即发一签,往拘主司。勾至, 阎罗即述某言。主司曰:“某不过总其大成;虽有佳章,而房 官不荐,吾何由见之?”阎罗曰:“此不得相诿,其失一也, 例合笞。”方将施刑,兴不满志,戛然大号;两墀诸鬼,万声 鸣和。阎罗问故,兴抗言曰:“笞罪太轻,是必掘其双睛,以 为不识文字之报。”阎罗不肯,众呼益厉。阎罗曰:“彼非不 欲得佳文,特其所见鄙耳。”众又请剖其心。阎罗不得已,使 人褫去袍服,以白刃蠡刂胸,两人沥血鸣嘶。众始大快,皆曰 :“吾辈抑郁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气者;今得兴先生,怨气都 消矣。”哄然而散。
某受剖已,押投陕西为庶人子。年二十余,值土寇大作, 陷入盗中。有兵巡道往平贼,俘掳其众,某亦在中。心犹自揣 非贼,冀可辩释。及见堂上官亦年二十余,细视则兴也。惊曰 :“吾合休矣!”既而俘者尽释,惟某后至,不容置辨,立斩 之。某至阴司讼兴。阎罗不即拘,待其禄尽。
迟之三十年兴方至,面质之。兴以草菅人命罚作畜。稽某 所为,曾挞其父母,其罪维均。某恐后世再报,请为大畜。阎 罗判为大犬,兴为小犬。某生于顺天府市肆中。一日卧街头, 适有客自南携金毛犬来,大如狸。某视之,兴也。心易其小, 龁之。小犬咬其喉下,系缀如铃。大犬摆扑嗥窜,市人解之不 得。两犬俱毙。
并至阴司,互有争论。阎罗曰:“冤冤相报,何时可已? 今为若解之。”乃判兴来世为某婿。某生庆云,二十八举于乡。 生一女,娴静娟好,世族争委禽焉;皆不许。过临郡,值学使 发落诸生,其第一卷李生;即兴也。遂挽至旅舍优待之。问其 家适无偶,遂订姻好。人皆谓怜才,而不知其有夙因也。及完 娶,相得甚欢。然婿恃才辄侮翁,恒隔岁不一至其门。翁亦耐 之。后婿中岁淹蹇,苦不得售,翁为百计营谋,始得连捷。从 此和好如父子焉。
异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阎罗 之调停固善;然墀下千万众,如此纷纷,毋亦天下之爱婿,皆 冥中之悲鸣号动者耶?”
◎长亭
石太璞,泰山人,好厌禳之术。有道士遇之,喜其慧,纳 为弟子。启牙签,出二卷,上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 之曰:“虔奉此书,衣食佳丽皆有之。”问其姓名,曰:“吾 汴城北村玄帝观王赤城也。”留数日,尽传其诀。石由此精于 符??,委贽者接踵于门。
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石闻病危,辞不受贽,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 家,廊舍华好。入室,见少女卧縠幛中,婢以钩挂帐。望之年 十四五许,支缀于床,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云:“良医 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矣。石乃出,因诘病状。 叟曰:“白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间复至,意 其为鬼。”石曰:“其鬼也驱之不难;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 知矣。”叟曰:“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于其家。夜 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曰:“ 我鬼也。翁家尽狐。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 无伤,君何必离人之缘而护之也?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 留全壁,以待高贤。彼如许字,方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 ”石诺之。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天明,叟喜告石,请石 入视。石焚旧符,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如天人,心知其 长亭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间,意 动神流。石生此际,心殊不在鬼矣。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 不返。鬼益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被淫惑。又以仆马招石, 石托疾不赴。
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问故,曰: “此鳏之难也!曩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 叟问:“何久不续?”石曰:“恨不得清门如翁者。”叟默而 出。石送嘱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又数日叟复来, 石跛而见之。叟慰问曰:“顷与荆人言,君如驱鬼去,使举家 安枕,小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石喜,顿首于 地。乃曰:“雅意若此,病躯何敢复爱。”立刻出门,并骑而 去。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负约,请与媪盟。媪出曰:“先生何 见疑也?”随拔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喜拜受,乃遍集 家人,悉为祓除。惟长亭深匿不出,遂写一佩符,使持赠之。 是夜寂然,惟红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起辞, 叟挽留殷恳。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切。漏二下,主人辞去。 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仓皇告曰:“吾 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走!”言已径返身去。石战惧失色,越 垣急窜。遥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喜,待猎已, 从与俱归。心怀怨愤,无路可伸,欲往汴城寻师治之。奈家有 老父,病废在床,日夜筹思,进退莫决。
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 胡再不谋?”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隐不发。媪促两人庭拜 讫。石欲设筵,媪曰:“我非闲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 昏髦,倘有不悉,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登车遂 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与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心 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长亭亦涕泣不食。媪强送女来,非翁 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 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余生一子,名慧儿, 雇乳媪哺之。儿好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以舆来,言媪思 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 自归。别时以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 僦宅久空。
又二年余,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父又 病卒,倍益哀伤;因而病惫,苫次弥留,不能受吊。方昏愦间, 忽闻妇人哭入。视之,则縗绖者长亭也。石大悲,一恸遂绝。 婢惊呼,女始啜泣,抚之良久渐苏。曰:“我疑已死,与汝相 聚于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得严父心,尼归三载, 诚所负心。适家人由东海过此,得翁凶信。妾遵严命而绝儿女 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 言间,儿投怀中。言已,始抚而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 儿亦噭啕,一室掩泣。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备,石乃 大慰。然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唁。丧既闭, 石始能杖而起,相与营谋殡葬。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 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未几,有人来言母病,乃谓石曰: “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归耶?”石许之。女使乳媪抱 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渐亦忘之。
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 叹曰:“生长闺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 细诘之,女欲言复止。固诘之,乃哭曰:“今为君言,恐妾之 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徙居晋界,僦居赵缙绅之第。主客 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子。公子数逋荡,家庭颇不相安。妹归 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 遣神绾锁缚老父去。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石闻之,笑不 自禁。女怒曰:“彼虽不仁,妾之父也。妾与君琴瑟数年,止 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宁 不为妾吊乎!闻之忭舞,更无片语相慰藉,何不义也!”拂袖 而出。石追谢之,亦已渺矣。怅然自悔,拚已决绝。
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女俱伏。惊问其故, 又俱哭。女曰:“妾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要求人复何颜 面!”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敢忘。然闻 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女曰:“顷于途中遇母, 始知絷吾父者,乃君师也。”石曰:“果尔,亦大易。然翁不 归,则卿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媪矢以 自明,女亦誓以相报。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询至玄帝观,则赤 城归未久。入而参拜,师问:“何来?”石视厨下一老狐,孔 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魅。”赤城诘之,曰 “是吾岳也。”因以实告。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 始许之。石因备述其诈,狐闻之,塞身入灶,似有惭状。道士 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 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之曰: “翁痛乎?勿抽可耶!”狐睛ㄦ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 观而去。石辞归。
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 而伏。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 :“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问可以不梗。妾欲归省, 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而无母,未便殇折。我日 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以为卿者 尽矣。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 不信之与有?”女去,二日即返。问:“何速?”曰:“父以 君在汴曾相戏弄,未能忘怀,言之絮叨;妾不欲复闻,故早来 也。”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云。
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 辙,诡可知矣。然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犹在初也。且婿既爱 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何 怪其没齿不忘也!天下之有冰玉而不相能者,类如此。”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 有隙,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 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 朴讷,今见凌于强鬼;我将赴冥,代伸冤气矣。”自此不复言, 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 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 目见子,潸然流涕,曰:“狱吏悉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 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 死魅所能操耶!”遂出,写状。趁城隍早衙,喊冤投之。羊惧, 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愤气无 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诸郡司。迟至半月始得 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赴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 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
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 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 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 进,恐事殆矣。”席犹未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 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 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 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ㄏ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 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 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 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 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 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 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 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 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曰:“必讼!” 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 顶脑渐辟,痛不可忍,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 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 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 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 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 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 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 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隶率 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
席念阴曹之昧暗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 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二隶已去, 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 然矣。”ㄏ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 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 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 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 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反复,使 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 “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令我 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 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 半开,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 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 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 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 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 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 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 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 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 髯,不类世间所传。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 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 隍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 援笔立判;顷刻,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 “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 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 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斫,斫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 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江西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 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 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 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 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 !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 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 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 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 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以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 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 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 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 即押赴东岳施行。”
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 使两人送之归里。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至家,席 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又 索抄词,则已无矣。 自此,家道日丰,三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 田产尽为席有。即有置其田者,必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 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 是复鬻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 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 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素秋
俞慎字谨庵,顺天旧家子。赴试入都,舍于郊郭。时见对 户一少年,美如冠玉。心好之,渐近与语,风雅尤绝。大悦, 捉臂邀至寓所,相与款宴。问其姓氏,则金陵俞士忱也,字恂 九。公子闻与同姓,更加浃洽,订为昆仲;少年遂减名字为忱。 明日过其家,书舍光洁;然门庭踧落,更无厮仆。引公子 入内,呼妹出拜,年约十三四,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少 顷托茗献客,家中似无臧获。公子异之,数语遂出。自后友爱 如胞。恂九无日不来,或留共宿,则以弱妹无伴为辞。公子曰: “吾弟流寓千里,曾无应门之僮,兄妹纤弱,何以为生?计不 如从我去,有斗舍可共栖止,如何?”恂九喜,约以场后。试 毕,恂九邀公子去,曰:“中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 勿违其意。”竟挽入内。素秋出,略道温凉,便入复室,下帘 治具。少间自出行炙。公子起曰:“妹子奔波,情何以忍!” 素秋笑入。顷之搴帘出,则一青衣婢捧壶;又一媪托柈进烹鱼。 公子讶曰:“此辈何来?不早从事而烦妹子?”恂九微笑曰: “妹子又弄怪矣。”但闻帘内吃吃作笑声,公子不解其故。既 而筵终,婢媪撤器,公子适嗽,误咳婢衣;婢随唾而倒,碎碗 流炙。视婢,则帛剪小人,仅四寸许。恂九大笑。素秋笑出, 拾之而去。俄而婢复出,奔走如故,公子大异之。恂九曰:“ 此不过妹子幼时,卜紫姑之小技耳。”公子因问:“弟妹都已 长成,何未婚姻?”答云:“先人即世,去留尚无定所,故此 迟迟。”遂与商定行期,鬻宅,携妹与公子俱西。既归,除舍 舍之;又遣一婢为之服役。
公子妻,韩侍郎之犹女也,尤怜爱素秋,饮食共之。公子 与恂九亦然。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试作一艺,老宿不能 及之。公子劝赴童试,恂九曰:“姑为此业者,聊与君分苦耳。 自审福薄,不堪仕进;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故 不为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恂九大为扼腕,奋然曰:“ 榜上一名,何遂艰难若此!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故宁寂寂耳。 今见大哥不能发舒,不觉中热,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公 子喜,试期送入场,邑、郡、道皆第一。益与公子下帷攻苦。 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恂九名大噪,远近争婚之,恂九 悉却去。公子力劝之,乃以场后为解。
无何,试毕,倾慕者争录其文,相传颂;恂九亦自觉第二 人不屑居也。及榜发,兄弟皆黜。时方对饮,公子互作噱;恂 九失色,酒盏倾堕,身仆案下。扶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 至,张目谓公子曰:“吾两人情虽如胞,实非同族。弟自分已 登鬼??。衔恩无可相报,素秋已长成,既蒙嫂抚爱,媵之可也。 ”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乱命也!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 !”恂九泣下。公子即以重金为购良材。恂九命舁至,力疾而 入,嘱妹曰:“我没后即阖棺,无令一人开视。”公子尚欲有 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伤,如丧手足。然窃疑其嘱异,俟素 秋他出,启而视之,则棺中袍服如蜕;揭之,有蠹鱼径尺僵卧 其中。骇异间,素秋促入,惨然曰:“兄弟何所隔阂?所以然 者非避兄也;但恐传布飞扬,妾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 礼缘情制,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妹宁不知我心乎?即中馈 当无漏言,请勿虑。”遂速卜吉期,厚葬之。初,公子欲以素 秋论婚于世家,恂九不欲。既殁,公子商于素秋,素秋不应。 公子曰:“妹子年已二十,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对曰: “若然,但惟兄命。然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门,寒士而可。” 公子曰:“诺。”不数日,冰媒相属,卒无所可。先是,公子 妻弟韩荃来吊,得窥素秋,心爱悦之,欲购作小妻。谋之姊, 姊急戒勿言,恐公子知。韩心不释,托媒风示公子,许为买乡 场关节。公子闻之,大怒诟骂,将致意者批逐出门,自此交往 遂绝。又有故尚书孙某甲,将娶而妇卒,亦遣冰来。其甲第人 所素识,公子欲一见其人,因使媒约,使甲躬谒。及期。垂帘 于内,令素秋自相之。甲至,裘马驺从,炫耀闾里;人又秀雅 如处子。公子大悦,而素秋殊不乐。公子竟许之,盛备装奁。 素秋固止之;公子亦不听,卒厚赠焉。既嫁,琴瑟甚敦。然兄 嫂系念,月辄归宁。来时,奁中珠绣,必携数事付嫂收贮。嫂 不解其意,亦姑听之。
甲少孤,寡母溺爱太过,日近匪人,引诱嫖赌,家传书画 鼎彝,皆以鬻偿戏债。韩荃与有瓜葛,日招甲饮而窃探之,愿 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韩固求之,甲意摇动,恐 公子不甘。韩曰:“彼与我至戚,此又非其支系,若事已成, 彼亦无如我何;万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谨 庵哉!”遂盛妆两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约,此即君家人 矣。”甲惑之,约期而去。至日,虑韩诈谖,夜候于途,果有 舆来,启帘验照不虚,乃导去,姑置斋中。韩仆以五百金交兑 明白。甲奔入,诳素秋曰:“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妆, 草草遂出。舆既发,夜迷不知何所,??行良远,殊不可到。忽 见二巨烛来,众窃喜其可以问路。及至前,则巨蟒两目如灯。 众大骇,人马俱窜,委舆路侧;将曙复集则空舆存焉。意必葬 于蛇腹,归告主人,垂首丧气而已。
数日后,公子遣人诣妹,始知为恶人赚去,初不疑其婿之 伪也。陪娶婢归,细诘情迹,微窥其变,忿极,遍诉都邑。某 甲惧,求救于韩。韩以金妾两亡,正复懊丧,斥绝不为力。甲 呆憨无所复计,各处勾牒至,俱以赂嘱免行。月余,金珠服饰 典货一空。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邑官皆奉严令,甲知不能复 匿,始出,至公堂实情尽吐。宪票拘韩对质。韩惧,以情告父。 父时已休职,怒其所为不法,执付隶。及见官府,言及遇蟒之 变,悉谓其词枝梧;家人搒掠殆遍,甲亦屡被敲楚。幸母日鬻 田产,上下营求,刑轻得不死,而韩仆已瘐毙矣。韩久困囹圄, 愿助甲赂公子千金,哀求罢讼。公子不许。甲母又请益以二姬, 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寻访;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许 之。甲家綦贫,货宅办金,而急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来,乞 其延缓。
逾数日,公子夜坐斋中,素秋偕一媪,蓦然忽入。公子骇 问:“妹固无恙耶?”笑曰:“蟒变乃妹之小术耳。当夜窜入 一秀才家,依于其母。彼亦识兄,今在门外。”公子倒屣出迎, 则宛平名士周生也,素相善。把臂入斋,款洽臻至。倾谈既久, 始知颠末。初,素秋昧爽款生门,母纳入,诘之,知为公子妹, 便欲驰报。素秋止之,因与母居。甚得母欢,以子无妇,窃属 意素秋,微言之。素秋以未奉兄命为辞。生亦以公子交契,故 不肯作无媒之合,但频频侦听。知讼事已有关说,素秋乃告母 欲归。母遣生率一媪送之,即嘱媪为媒。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 亦有此心;及闻媪言大喜,即与生面订姻好。先是,素秋夜归, 欲使公子得金而后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愤无所泄,故索 金以败之耳。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哉!”即遣人告诸两家罢 之。又念生家故不甚丰,道又远,亲迎殊难,因移生母来,居 以恂九旧第;生亦备币帛鼓乐,婚嫁成礼。
一日,嫂戏素秋曰:“今得新婿,从前枕席之爱犹忆之否 ?”素秋笑顾婢曰:“忆之否?”嫂不解,研问之,盖三年床 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笔画其两眉,驱之去,即对烛独坐,婿亦 不之辨也。益奇之,求其术,但笑不言。次年大比,生将与公 子偕往。素秋曰:“不必。”公子强挽而去。是科,公子中式, 生落第归。逾年母卒,遂不复言进取矣。一日,素秋谓嫂曰: “向求我术,固未肯以此骇物听也。今将远别,请秘授之,亦 可以避兵燹。”嫂惊问故,答曰:“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妾 荏弱不堪惊恐,将蹈海滨而隐。大哥富贵中人,不可以偕,故 言别也。”乃以术悉授嫂。数日又告别,公子留之不得,至泣 下,问:“何往?”又不言。鸡鸣早起,携一白须奴,控双卫 而去。公子阴使人尾送之,至胶莱之界,尘雾幛天,既晴,已 迷所住。
三年后闯寇犯顺,村舍为墟。韩夫人剪帛置门内,寇至, 见云绕韦驮高丈余,遂骇走,以是得保无恙。后村中有贾客至 海上,遇一叟似老奴,而髭发尽黑,猝不能认。叟停足笑曰: “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语:秋姑亦甚安乐。”问其居何里, 曰:“远矣,远矣!”匆匆遂去。公子闻之,使人于所在遍访 之,竟无踪迹。
异史氏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其来旧矣。初念甚明,而 乃持之不坚。宁如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冥 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雄飞不如雌伏。”
◎贾奉雉
贾奉雉,平凉人。才名冠世,而试辄不售。一日途中遇一 秀才,自言姓郎,风格飘洒,谈言微中。因邀俱归,出课艺就 正。郎读之,不甚称许,曰:“足下文,小试取第一则有余, 大场取榜尾亦不足。”贾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 而??支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须鄙人言哉!”遂指一二 人、一二篇以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贾笑曰:“ 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如 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郎曰:“不然。文章虽 美,贱则弗传。君将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 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 终默然。郎起笑曰:“少年盛气哉!”遂别去。
是秋入闱复落,邑邑不得志,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 强读之。未至终篇,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又三年,场 期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出拟题七使贾作文。及咸索阅, 不许,令复作;作已,又訾之。贾戏于落卷中,集其{艹??}茸 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示之。郎喜曰:“得之矣!” 因使熟记,坚嘱勿忘。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中,转瞬 即去,便受夏楚,不能复忆之也。”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遍; 因使袒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阁群书矣。” 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
入场七题无一遗者。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 历历在心。然把笔终以为羞;欲少窜易,而颠倒苦思,更不能 复易一字。日已西坠,直录而出。郎候之已久,问:“何暮也 ?”贾以实告,即求拭符;视之已漫灭矣。回忆场中文,浑如 隔世。大奇之,因问:“何不自谋?”笑曰:“某惟不作此等 想,故不能读此等文也。”遂约明日过其寓。贾曰:“诺。” 郎去,贾复取文自阅,大非本怀,怏怏自失,不复访郎,嗒丧 而归。榜发,竟中经魁。复阅旧稿,汗透重衣,自言曰:“此 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乎!”正惭怍间,郎忽至曰:“求中即 中矣,何其闷也?”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真 无颜出见同人。行将遁迹山林,与世长辞矣。”郎曰:“此论 亦高,但恐不能耳。若果能,仆引见一人,长生可得,并千载 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贾悦,留与共宿,曰: “容某思之。”天明,谓郎曰:“吾志决矣!”不告妻子,飘 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有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 叟曰:“来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 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得。”贾唯唯听命。 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始去。房亦精洁;但户无 扉,窗无棂,内惟一几一榻。贾解履登榻,月明穿射;觉微饥, 取饵啖之,甘而易饱。因即寂坐,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 脉络皆可指数。忽闻有声甚厉,似猫抓痒,自牖窥之,则虎蹲 檐下。乍见甚惊;因忆师言,收神凝坐。虎似知有其人,寻入 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少间闻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 出。
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 :“我来矣。”一言之间,口脂散馥。贾瞑然不少动。又低声 曰:“睡乎?”声音颇类其妻,心微动。又念曰:“此皆师相 试之幻术也。”瞑如故。美人曰:“鼠子动矣!”初,夫妻与 婢同室,狎亵惟恐婢闻,私约一谜曰:“鼠子动,则相欢好。” 忽闻是语,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问:“何能来?” 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归,遣一妪导我来。”言次,因贾出 门不相告语,偎傍之际,颇有怨怼。贾慰藉良久,始得嬉笑为 欢。既毕,夜已向晨,闻叟谯呵声,渐近庭院。妻急起,无地 自匿,遂越短墙而去。俄顷郎从曳入。叟对贾杖郎,便令逐客。 郎亦引贾自短墙出,曰:“仆望君奢,不免躁进;不图情缘未 断,累受扑责。从此暂别,相见行有日矣。”指示归途,拱手 遂别。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滞途间。疾趋里余, 已至家门,但见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 者,心始骇异。忽念刘、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门, 于对户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贾揖之,问:“贾某家何 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无欲闻奇事耶?仆悉知之。 相传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后至十四五岁,母忽 大睡不醒。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迨后穷踧,房舍拆毁,惟 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远近闻其异, 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贾豁然顿悟,曰:“翁不知贾奉雉 即某是也。”翁大骇,走报其家。
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以贾年少,疑有诈伪。 少间夫人出,始识之。双涕霪霪,呼与俱去。苦无屋宇,暂入 孙舍。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长孙 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妇,与已同室,除舍舍祖 翁姑。贾入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居数日,懊惋殊不可耐。 两孙家分供餐饮,调饪尤乖。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 人恒不得一饱。吴氏故士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祥家给 奉渐疏,或呼而与之。贾怒,携夫人去,设帐东里。每谓夫人 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不得已,复理旧业,若心 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居年余,吴氏犹时馈赠,而祥父子 绝迹矣。是岁试入邑痒。宰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祥 稍稍来近就之。贾唤入,计曩所耗费出金偿之,斥绝令去。遂 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杲颇慧, 使与门人辈共笔砚。
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遂连捷登进士。又数年,以侍 御出巡两浙,声名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贾为人鲠峭, 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贾屡疏恬退,未蒙俞允,未几 而祸作矣。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皆窃余势 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 娶为妾。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当道交章劾 贾。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贾奉旨充辽 阳军。
时杲入泮已久,人颇仁厚,有贤声。夫人生一子,年十六, 遂以嘱杲,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贾曰:“十余年之富贵,曾 不如一梦之久。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 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殷作, 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贾见 惊喜,踊身而过,押吏不敢禁。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 遂愤投海中。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隶命篙师 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杳。仆 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书艺既成,吟诵数四, 叹曰:‘亦复谁人识得!’遂弃而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 贾生羞而遁去,盖亦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 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胭脂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 之,欲占卜清门,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所以及笄未字。 对户庞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 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动,秋波萦转之。少 年俯首趋去。去既远,女犹凝眺。王窥其意,戏谓曰:“以娘 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憾。”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 王问:“识得此郎否?”女曰:“不识。”曰:“此南巷鄂秀 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 婉。近以妻服未阕,故衣素。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 女无语,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女疑王氏未往,又疑宦裔不肯俯就。邑邑徘徊, 渐废饮食;萦念颇苦,寝疾惙顿。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由。 女曰:“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渐觉不快,延命假息,朝暮 人也。”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 芳体违和,莫非为此?”女赪颜良久。王戏曰:“果为此,病 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宁不肯可?”女叹气 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贱,即遣冰来,病当愈 ;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而去。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 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 窃喜其有机可乘。欲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问女 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女问:“谁 何?”答曰:“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 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当速遣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 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玉腕为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 入,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 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 当相怜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 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 为期。宿以为远,又请。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女 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复何 吝惜?但恐‘画虎成狗’,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 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 心不忘履,阴摸衣袂,竟已乌有。急起篝灯,振衣冥索。诘王, 不应。疑其藏匿,王又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 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犹意深夜无人,遗落当犹 在途也。早起寻,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 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下,踏 一物软若絮绵,拾视,则巾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 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 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大怒,操刀直出。毛大 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刃;媪 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翁。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 翁脑裂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 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不忍贻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 明讼于邑。
官拘鄂。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人羞涩如处子。被执 骇绝。上堂不能置词,惟有战栗。宰益信其情实,横加梏械。 生不堪痛楚,遂诬服。及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 与女面质;及相见,女辄诟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 经数官复讯无异。
后委济南府复审。时吴公南岱守济南,一见鄂生,疑其不 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尽得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 冤。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曰: “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曰:“无之。”乃唤生 上,温语慰问。生曰:“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同一少女 出,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 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 无关涉。”公罢质,命拘王氏。拘到,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 便问王:“杀人者谁?”王曰:“不知。”公诈之曰:“胭脂 供杀卞某汝悉知之,何得不招?”妇呼曰:“冤哉!淫婢自思 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 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 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 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 :“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 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王曰:“丈夫久客未归。”公 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 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 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 非良士!”严械之。宿供曰:“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 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曰:“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 宿不任凌藉,遂亦诬承。招成报上,咸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 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然宿虽放纵无行,实亦东国名士。闻学 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且又怜才恤士,宿因以一词控其冤枉, 语言怆恻。公乃讨其招供,反复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 !”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问宿生:“鞋遗何所?”供曰 :“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外, 奸夫有几?”供曰:“无之。”公曰:“淫妇岂得专私一人?” 又供曰:“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 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挑者,供云:“同里毛大,屡挑屡 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命搒之。妇顿首出血, 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 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 盖甲、乙皆巷中游荡之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 其名,并拘之。既齐,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讯曰:“曩 梦神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 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虚者廉得无赦!”同声言无杀人之事。 公以三木置地,将并夹之。括发裸身,齐鸣冤苦。公命释之, 谓曰:“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 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投盆水,一一命自盥讫; 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 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 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 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 尽吐其实。判曰:
“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缘两 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 心。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开。 感??兑惊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 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 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 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假中之假以生, 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 于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 冤气。是宜稍宽笞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彼自新之 路。
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淫心不 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 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浪乘 槎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 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 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 遂教鱼脱网而鸿罹。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 即断首领,以快人心。
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 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睢而念好逑,竟 绕春婆之梦;怨扌票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为因一线缠 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之 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 几破连城之玉。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 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 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 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案既结,遐迩传颂焉。 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 痛惜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 其出身微贱,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 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贴。邑宰为之委禽,送 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 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 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 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绸被放衙,下情民艰,更不肯 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靖之, 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施愚山先生校士山左,爱才如命,奖励后进,非止衡文无 屈士也。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焉”文,误认作“水”; 录毕而始悟之,料无不黜之理。因作词文后云:“宝藏在山间, 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 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先生 阅而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 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 那曾见,会水淹杀?”此亦怜才一事也。
◎阿纤
奚山者,高密人。贸贩为业,常客蒙沂间。一日途中阻雨, 至歇处,夜已深,遍叩无应。徘徊底下。忽二扉豁开,一叟出, 邀客入,山喜从之。絷蹇登堂,堂上并无几榻。叟曰:“我怜 客无归,故相容纳。我实非卖食沽饮者。家下止有老荆弱女, 已眠熟矣。虽有宿肴,苦少烹鬻,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 少顷,以足床来置地上,促客坐;又携一短足几至:往来蹀躞。 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暂息。
少间,一女郎出行酒。叟顾曰:“我家阿纤兴矣。”视之, 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风致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窃属意焉。 因问叟清贯尊阀,答云:“士虚,姓古。子孙夭折,剩有此女。 适不忍搅其酣睡,想老荆唤起矣。”问:“婿家阿谁?”答云 :“未字。”山窃喜。既而品味杂陈,似所宿具。食已,致谢 曰:“萍水之人,遂蒙宠惠,没齿所不敢忘。缘翁盛德,乃敢 遽陈朴鲁:仆有弟三郎,十七岁矣。读书肆业,颇不冥顽。欲 求援系,不嫌寒贱否?”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侨寓。倘 得相托,便假一庐,移家而往,庶免悬念。”山都应之,遂启 展谢。叟殷勤安置而去。鸡既鸣,叟出,呼客盥沐。束装已, 酬以饭金。固辞曰:“留客一饭,万无受金之理;矧附为婚姻 乎?”既别,客月余乃返。去村里余,遇老媪率一女郎,冠服 尽素。既近,疑似阿纤。女郎亦频转顾,因把媪袂,附耳不知 何辞。媪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乎?”山曰:“然。”媪 惨容曰:“不幸老翁压于败堵,今将上墓。家虚无人,请少待 路侧,行即还也。”遂入林去,移时始来。途已昏冥,遂与偕 行。道其孤弱,不觉哀啼,山亦酸恻。媪曰:“此处人情大不 平善,孤孀难以过度。阿纤既为君家妇,过此恐迟时日,不如 早夜同归。”山可之。
既至家,媪挑灯供客已,谓山曰:“意君将至,储粟都已 粜去;尚存二十余石,远莫致之。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门有 谈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惮劳,先以尊乘运一囊去,叩门而 告之,但道南村中古姥有数石粟,粜作路用,烦驱蹄躈一致之 也。”即以囊粟付山。山策蹇去,叩门,一硕腹男子出,告以 故,倾囊先归。俄有两夫以五骡至。媪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 山下为操量执概,母放女收,顷刻盈装,付之以去。凡四返而 粟始尽。既而以金授媪。媪留其一人二畜,治任遂东。行二十 里,天始曙。至一市,市头赁骑,谈仆乃返。既归,山以情告 父母。相见甚喜,再以别第馆媪,卜吉为三郎完婚。媪治奁装 甚备。阿纤寡言少怒,或与言,但有微笑,昼夜绩织无停晷, 以是上下俱怜悦之。嘱三郎曰:“寄语大伯:再过西道,勿言 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旧邻,偶及曩年无归,投宿翁媪之事。主人 曰:“客误矣。东邻为阿伯别第,三年前居者辄睹怪异,故空 废甚久,有何翁媪相留?”山讶之,而未深信。主人又曰:“ 此宅向空十年无敢入者。一日第后墙倾,伯往视之,则石压巨 鼠如猫,尾在外尚摇。急归,呼众往视,则已渺矣。群疑是物 为妖。后十余日复入试,寂无形声;又年余始有居人。”山益 奇之。归家私语,窃疑新妇非人,阴为三郎虑;而三郎笃爱如 常。久之,家人竞相猜议。女微察之,至夜语三郎曰:“妾从 君数年,未尝少失妇德;今置之不以人齿,请赐离婚书,听君 自择良偶。”因泣下。三郎曰:“区区寸心,宜所夙知。自卿 入门,家日益丰,咸以福泽归卿,乌得有异言?”女曰:“君 无二心,妾岂不知;但众口纷纭,恐不免秋扇之捐。”三郎再 四慰解,乃已。
山终不释,日求善扑之猫以觇其异。女虽不惧,然蹙蹙不 快。一夕谓媪小恙,辞三郎省侍之。天明三郎往讯。则室已空 矣。骇极,使人四途踪迹,并无消息。中心营营,寝食都废。 而父兄皆以为幸,将为续婚;而三郎殊不怿。又年余,绝无音 问。父兄辄相诮责,不得已,勉买一妾,然思阿纤不衰。又数 年,奚家日渐贫,由是咸忆阿纤。
有叔弟岚以事至胶,迂道宿表戚陆生家。夜闻邻哭甚哀, 未遑诘问。及返,又闻之,因问主人。答云:“数年前有寡母 孤女,僦居于此。月前姥死,女独处无一线之亲,是以哀耳。” 问:“何姓?”曰:“姓古。尝闭户不与里社通,故未悉其家 世。”岚惊曰:“是吾嫂也!”遂往款扉。有人挥涕出,隔扉 问曰:“客何人?我家故无男子。”岚隙窥而遥审之,果嫂, 便曰:“嫂启关,我是叔家阿遂。”女拔关纳入,诉其孤苦、 忆怆悲怀。岚曰:“三兄忆念颇苦,夫妻即有乖迕,何遂远遁 至此?”即欲赁舆同归。女怆然曰:“我以人不齿数故,遂与 母偕隐;今又返而依人,谁不加白眼?如欲复还,当与大兄分 炊;不然,行乳药求死耳!”
岚归以告三郎。三郎星夜驰去,夫妻相见,各有涕洟。次 日告其屋主。屋主谢监生,窥女美,阴欲图致为妾,数年不取 屋直,频风示媪,媪绝之。媪死,窃幸可媒,而三郎忽至。通 计房租以留难之。三郎家故不丰,闻金多,有忧色。女曰:“ 不妨。”引三郎视仓储,约粟三十余石,偿租有余。三郎喜以 告谢,谢不受粟,故索金。女叹曰:“此皆妾身之恶幛也!” 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将讼于邑。陆氏止之,为散粟于里 党,敛资偿谢,以车送两人归。
三郎实告父母,与兄析居。阿纤出私金,日建仓廪,而家 中尚无儋石,共奇之。年余验视,则仓中满矣。又不数年,家 中大富;而山苦贫。女请翁姑自养之;辄以金粟周兄,习以为 常。三郎喜曰:“聊可谓不念旧恶矣。”女曰:“彼自爱弟耳。 且非兄,妾何缘识三郎哉?”后亦无甚怪异。
◎瑞云
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年十四。其母蔡媪,将使出 应答。瑞云曰:“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 客则听奴自择之,”媪曰:“诺。”乃定价十五金,逐日见客。 然见者必以贽:贽厚者接以弈,酬以画;薄者一茶而已。瑞云 名噪已久,富商贵介,接踵于门。
余杭贺生,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资。素仰瑞云,固未敢拟 同鸳梦,亦竭微贽,冀得一睹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 酸在意;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坐语良久,眉目含情, 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 在人间。”生得诗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来白“客至”,生 仓猝遂别。既归,吟玩诗意,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不自已, 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坐近生,悄然曰:“能图一宵之 聚否?”生曰:“穷踧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一丝之贽, 已竭绵薄。得近芳容,私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 ”瑞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 瑞云以促之,生乃归。心甚悒悒,思欲罄家以博一欢,而更尽 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不得一当,媪恚,将强夺之。一日有秀才 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 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 日墨痕益阔;年余连额彻准矣,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 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悴。 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举目见生,面壁自隐。 贺怜之,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以归。 入门,牵衣揽涕,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贺 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 !”遂不复娶。闻者又姗笑之,而生情益笃。居年余偶至苏, 有和生与同主人,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曰 :“适人矣。”问:“何人?”曰:“其人率与仆等。”和曰 :“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其价几何?”贺曰:“缘有 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 又问:“其人果能如君否?”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 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 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才者之真赏耳。” 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 ?但须其人一诚求耳!”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 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请从君 归,便赠一佳人。”遂同返杭。
抵家,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 有欢心也。”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 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喜谢,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 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 遍觅之不得,意其其仙欤?
◎仇大娘
仇仲,晋人也。值大乱,为寇俘去。二子福、禄俱幼;继 室邵氏,抚双孤,遗业能温饱。而岁屡祲,豪强者复凌藉之, 遂至食息不保。仲叔尚廉利其嫁,屡劝驾,邵氏矢志不摇。廉 阴券于大姓,欲强夺之;关说已成,并无人知。里人魏名夙狡 狯,与仲家积不相能,事事思中伤之。因邵寡,伪造浮言以相 败辱。大姓闻之,恶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阴谋与外之飞语, 邵渐闻之,冤结胸怀,朝夕陨涕,四体渐以不仁,委身床榻。 福甫十六岁,因缝纫无人,遂急为毕姻。妇,姜秀才屺瞻之女, 颇贤能,百事赖以经纪。由此用渐裕,仍使禄从师读。
魏忌嫉之,而阳与善,频招福饮,福倚为心腹交。魏乘间 告曰:“尊堂病废,不能理家人生产,弟坐食一无所操作,贤 夫妇何为作牛马哉!且弟买妇,将大耗金钱。为君计不如早析, 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福归谋诸妇,妇咄之。奈魏日以微言 相渐渍,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诟骂之。福益恚,辄 视金粟为他人物而委弃之。魏乘机诱赌,仓粟渐空,妇知而未 敢言。及粮绝,母骇问,始以实告。母怒,遂析之。幸姜女贤, 旦夕为母执炊,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无顾忌,大肆淫赌, 数月间田屋悉偿赌债,而母与妻皆不知。福资既罄,无所为计, 因券妻代资,苦无受者。邑人赵阎罗,原系漏网大盗,武断一 乡,竟不畏福言之食,慨然假资。福持去,数日复空。意踟蹰, 将背券盟。赵横目相加。福惧,赚妻付之。魏闻窃喜,急奔告 姜,实将倾败仇也。姜怒,讼兴;福惧甚,亡去。
姜女至赵家,方知为婿所卖,大哭,但欲觅死。赵初慰谕 之,不听;既而威逼之,愈骂;大怒,鞭挞之,终不肯服。因 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赵急以帛束其项, 犹冀从容而挫折焉。明日拘票已至,赵行行不置意。官验女伤, 命重笞之,隶相顾不敢用刑。官久知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 唤家人出,立毙之。姜遂舁女归。自姜之讼也,邵氏始知福不 肖状,一号几绝,冥然大渐。禄时年十五,茕茕无主。
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于远郡,性刚猛,每归宁,馈 赠不满其志,辄迕父母,往往以愤去,仲以是怒恶之;数载已 不往置问。邵氏垂危,魏欲使招之来而启其争。适有贸贩者与 大娘同里,便托寄信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图。数日大娘果与少 子至。入门,见幼弟侍病母,景象凄惨,不觉恻然。因问弟福, 禄实告之。大娘闻之,忿气塞吭,曰:“家无成人,遂任人蹂 躏至此!吾家田产,诸贼何得赚去!”因入厨下,爇火炊糜, 先供母,而后呼弟及子啖之。啖已,忿出,诣邑投状,讼诸博 待。众惧,敛金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官拘甲、乙等, 各加杖责,田产殊置不问。大娘率子赴郡讼之。郡守最恶赌博。 大娘力陈孤苦,及诸恶局骗之状,情词慷慨。守为之动,判令 知县追田给主;仍惩仇福以儆不肖。到县,邑令奉命敲逼,于 是故产尽反。
大娘已寡,乃遣少子归,且嘱从兄务业,勿得复来。大娘 从此止母家,养母教弟,内外井然。母大慰,病渐瘥,家务悉 委大娘。里中豪强少见陵暴,辄握刀登门,侃侃争论,罔不屈 服。居年余,田产日增。时市药饵珍肴,馈遗姜女。见禄渐长 成,嘱媒谋姻。魏告人曰:“仇家产业,悉属大娘,恐将来不 可复返矣。”人咸信之,故无肯与论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园为晋第一。园中名花夹路,直通 内室。或不知而误入之,公子怒,执为盗,杖几死。会清明, 禄自塾中归,魏引与遨游,遂至范园。魏故与园丁相熟,放令 入,周历亭榭。俄至一处,溪水汹涌,有画桥朱栏,通一漆门 ;遥望门内,繁花如锦,盖即公子内斋也,魏绐禄曰:“君请 先入,我适欲私焉。”禄信之,寻桥入户,至一院落,闻女子 笑声。方停步间,一婢出,窥见之,旋踵即返。禄始骇奔。无 何公子出,叱家人绾索逐之。禄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为 笑,命仆引出。见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诘 其姓氏。蔼颜温语,意甚亲昵。俄趋入内;旋出,笑握禄手, 过桥渐达曩所。禄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强曳之入,见 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既坐,则群婢行酒。禄辞曰:“童子 无知,误践闺闼,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释令早归,受恩 匪浅。”公子不听。俄顷,肴炙纷纭。禄又起,辞以醉饱,公 子捺坐,笑曰:“仆有一乐拍名,若能对之,即放君行。”禄 请教。公子曰:“拍名‘浑不似’。”禄默思良久,对曰:“ 银成‘没奈何’。”公子大喜曰:“真石崇也!”禄殊不解。
盖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书,日择良偶。夜梦一人告之 曰:“石崇,汝婿也。”问:“何在?”曰:“明日落水矣。” 早告父母,共以为异。禄适符梦兆,故邀入内舍,使夫人女婢 共觇之也。公子闻对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拟,屡思而 无其偶,今得属对,亦有天缘。仆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 第宅,更无烦亲迎耳。”禄惶然逊谢,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 公子姑令归谋,遂遣园人负湿衣,送之以马。既归告母,母惊 为不详。于是始知魏氏险;然因凶得吉,亦置不仇,但戒子远 绝而已。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终不敢应。大娘应之, 即倩双媒纳采焉。未几禄赘入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 妻弟长成,敬少弛;禄怒,携妇而归,母已杖而能行。频岁赖 大娘经纪,第宅完好。新妇既归,仆从如云,宛然大家矣。 魏既见绝,嫉妒益深,恨无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诬禄 寄资。国初立法最严,禄依令徙口外。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 蕙娘免行;田产尽没入官。幸大娘执析产书,锐身告理,新增 良沃若干顷,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遂写离 书付岳家,伶仃自去。
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有丐子怔营户外,貌绝类兄; 亲往讯诘,果兄。禄因自述,兄弟悲惨。禄解复衣,分数金, 嘱令归。福泣受而别。禄至关外,寄将军帐下为奴。因禄文弱, 俾主文籍,与诸仆同栖止。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内一人 惊曰:“是吾儿也!”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 旗下,时从主屯关外。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头大哭, 一室俱为酸辛。已而愤曰:“何物逃东,遂诈吾儿!”因泣告 将军。将军即命禄摄书记;函致亲王,付仲诣都。仲伺车驾出, 先投冤状。亲王为之婉转,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业归仇。仲 返,父子各喜。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乃知仲入旗下,两易 配而无所出,时方鳏居。禄遂治任归。
初,福别弟归,匍匐投大娘。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问之 :“汝愿受扑责,便可姑留;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啖饭 之所,请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笞。大娘投杖曰:“卖妇 之人,亦不足惩。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人往告 姜,姜女骂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频述告福 而揶揄之,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 同厮养。福操作无怨词,托以金钱辄不苟。大娘察其无他,乃 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其不可复挽,大娘曰:“不然。渠如 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负 荆。岳父母诮让良切。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请之再 四,坚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地自 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问归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 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 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 母,较胜披削足矣。”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而别。
次日,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 娘劝止,置酒为欢,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 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 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乃止。居 无何,昭雪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故, 自恨无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而往,暗以 编菅爇禄第,风又暴作,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 聚其中。未几禄至,相见悲喜。初,范公子得离书,持商蕙娘。 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强。禄归闻其未嫁, 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 有藏金,出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 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 拟于世胄。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因遣健仆辅 之以去。禄乃迎蕙娘归。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大娘自居 母家,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 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 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 共居焉。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 “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福 禄闻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与己等。魏自计十余年,祸 之而益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欢之,因以贺仲阶进, 备物而往。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鸡酒焉。鸡以布缕缚足, 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栖积薪,僮婢不察。俄而薪焚灾舍,一 家惶骇。幸手指众多,一时扑灭,而厨中已百物俱空矣。兄弟 皆谓其物不祥。后值父寿,魏复馈牵羊。却之不得,系羊庭树。 夜有僮被仆殴,忿趋树下,解羊索自经死。兄弟叹曰:“其福 之不如其祸之也!”自是魏虽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缕,宁厚酬 之而已。后魏老,贫而作丐,仇每周以布粟而德报之。
异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 彼机诈者无谓甚矣。顾受其爱敬;而反以得祸,不更奇哉?此 可知盗泉之水,一掬亦污也。”
◎曹操冢
许城外有河水汹涌,近崖深黯。盛夏时有人入浴,忽然若 被刀斧,尸断浮出;后一人亦如之。转相惊怪。邑宰闻之,遣 多人闸断上流,竭其水。见崖下有深洞,中置转轮,轮上排利 刃如霜。去轮攻入,中有小碑,字皆汉篆。细视之,则曹孟德 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宝尽取之。
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 君尸。’宁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瞒也!然千余年而朽 骨不保,变诈亦复何益?呜呼,瞒之智正瞒之愚也!”
◎龙飞相公 安庆戴生,少薄行,无检幅。一日醉归,途中遇故表兄季 生。醉后昏眊,竟忘其死,问:“向在何所?”季曰:“仆已 异物,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醉亦不惧,问:“冥间何作?” 答曰:“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戴曰:“人世祸福当必知之?” 季曰:“此仆职也,乌得不知?但过繁不甚关切,不能尽记耳。 三日前偶稽册,尚赌君名。”戴急问其何词,季曰:“不敢相 欺,尊名在黑暗狱中。”戴大惧,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 “此非仆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之。然君恶籍盈指,非大善不 可复挽。穷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余不能相准,今 已晚矣。但从此砥行,则地狱或有出时。”戴闻之泣下,伏地 哀恳;及仰首而季已杳矣。悒悒而归。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 跌。
先是,戴私其邻妇,邻人闻之而不肯发,思掩执之。而戴 自改行,永与妇绝;邻人伺之不得,以为恨。一日遇于田间, 阳与语,给窥眢井,因而堕之。井深数丈,计必死。而戴中夜 苏,坐井中大号,殊无知者。邻人恐其复上,过宿往听之;闻 其声,急投石。戴移避洞中,不敢复作声。邻人知其不死,?? 土填井,几满之。
洞中冥黑真与地狱无异。况空洞无所得食,计无生理。葡 匐渐入,则三步外皆水,无所复之,还坐故处。初觉腹馁,久 竟忘之。因思重泉下无善可行,惟长宣佛号而已。既见磷火浮 游,荧荧满洞,因而祝之曰:“闻青磷悉为冤鬼;我虽暂生, 固亦难返,如可共话,亦慰寂寞。”但见诸磷渐浮水来;磷中 有一人,高约人身之半。诘所自来,答云:“此古煤井。主人 攻煤,震动古墓,被龙飞相公决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我 皆鬼也。”问:“相公何人?”曰:“不知也。但相公文学士, 今为城隍幕客,彼亦怜我等无辜,三五日辄一施水粥。思我辈 冷水浸骨,超拔无日。君倘再履人世,祈捞残骨葬一义冢,则 惠及泉下者多矣。”戴曰:“如有万分之一,此更何难。但深 在九地,安望重睹天日乎!”因教诸鬼使念佛,捻块代珠,记 其藏数。不知时之昏晓:倦则眠,醒则坐而已。
忽见深处有笼灯,众喜曰:“龙飞相公施食矣!”邀戴同 往。戴虑水沮,众强曳扶以行,飘若履虚。曲折半里许,至一 处,众释令自行;步益上,如升数仞之阶。阶尽,睹房廊,堂 上烧明烛一支,大如臂。戴久不见火光,喜极趋上。上坐一叟, 儒服儒巾。戴辍步不敢前,叟已睹见,讶问:“生人何来?” 戴上,伏地自陈。叟曰:“我子孙也。”因令起,赐之坐。自 言:“戴潜,字龙飞。向因不肖孙堂,连结匪类,近墓作井, 使老夫不安于夜室,故以海水投之。今其后续如何矣?”盖戴 近宗凡五支,堂居长。初,邑中大姓赂堂,攻煤于其祖茔之侧。 诸弟畏其强莫敢争。无何地水暴至,采煤人尽死井中。诸死者 家群兴大讼,堂及大姓皆以此贫;堂子孙至无立锥。戴乃堂弟 裔也。曾闻先人传其事,因告翁。翁曰:“此等不肖,其后焉 得昌!汝既来此,当勿废读。”因饷以酒馔,遂置卷案头,皆 成、洪制艺,迫使研读。又命题课文,如师教徒。堂上烛常明, 不剪亦不灭。倦时辄眠,莫辨晨夕。翁时出,则以一僮给役。 历时觉有数年之久,然幸无苦。但无别书可读,惟制艺百首, 首四千余遍矣。翁一日谓曰:“子孽报已满,合还人世。余冢 邻煤洞,阴风刺骨,得志后当迁我于东原。”戴敬诺。翁乃唤 集群鬼,仍送至旧坐处。群鬼罗拜再嘱。戴亦不知何计可出。 先是家中失戴,搜访既穷,母告官,系缧多人,杳无踪迹。
积三四年,官离任,缉察亦弛。戴妻不安于室,遣嫁去。会里 中人复治旧井,入洞见戴,抚之未死。大骇,报诸其家。舁归 经日,始能言其底里。自戴入井,邻人殴杀其妻,为妻翁所讼, 驳审年余,仅存皮骨而归。闻戴复生,大惧亡去。宗人议究治 之。戴不许;且谓曩时实所自取,此冥中之谴,于彼何与焉。 邻人察其意无他,始逡巡而归。井水既涸,戴买人入洞拾骨, 俾各为具,市棺设地,葬丛冢焉。又稽宗谱名潜,字龙飞,先 设品物祭诸冢。学使闻其异,又赏其文,是科以优等入闱,遂 捷于乡。既归,营兆东原,迁龙飞厚葬之;春秋上墓,岁岁不 衰。
异史氏曰:“余乡有攻煤者,洞没于水,十余人沉溺其中。 竭水求尸,两月余始得涸,而十余人并无死者。盖水大至时, 共泅高处,得不溺。缒而上之,见风始绝,一昼夜乃渐苏。始 知人在地下,如蛇鸟之蛰,急切未能死也。然未有至数年者。 苟非至善,三年地狱中,岂复有生理哉!”
◎珊瑚
安生大成,重庆人。父孝廉,早卒。弟二成,幼。生娶陈 氏,小字珊瑚,性娴淑。而生母沈,悍不仁,遇之虐,珊瑚无 怨色。每早旦靓妆往朝。值生疾,母谓其诲淫,诟责之。珊瑚 退,毁妆以进。母益怒,投颡自挝。生素孝,鞭妇,母少解。 自此益憎妇。妇虽奉事维谨,终不与一语。生知母怒,亦寄宿 他所,示与妇绝。久之母终不快,触物类而骂之,意总在珊瑚。 生曰:“娶妻以奉姑嫜,今若此,何以妻为!”遂出珊瑚,使 老妪送归母家。
方出里门,珊瑚泣曰:“为女子不能作妇,归何以见双亲 ?不如死!”袖中出剪刀刺喉。急救之,血溢沾襟。扶归生族 婶家。婶王氏,寡居无偶,遂止焉。媪归,生嘱隐其情,而心 窃恐母知。过数日探知珊瑚创渐平,登王氏门,使勿留珊瑚。 王召生入;不入,但盛气逐珊瑚。王乃率珊瑚出见生,问:“ 珊瑚何罪?”生责其不能事母。珊瑚默默不作一语,惟俯首呜 泣,泪皆赤,素衫尽染;生惨恻不能尽词而退。又数日母已闻 之,怒诣王,恶言诮让。王傲不相下,反述其恶,且曰:“妇 已出,尚属安家何人?我自留陈氏女,非留安氏妇也,何烦强 与他家事!”母怒甚而穷于词,又见王意气讻讻,惭沮大哭而 返。
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适。先是生有母姨于媪,即沈姊也。 年六十余,子死,止一幼孙及寡媳;又尝善视珊瑚。遂辞王, 往投媪。媪诘得故,极道妹子昏暴,即欲送之还。珊瑚力言其 不可,兼嘱勿言,乃与于媪居,如姑妇焉。珊瑚有两兄,闻而 怜之,欲移归另嫁。珊瑚执不肯,惟从于媪纺绩以自度。生自 出妇,母多方为生谋婚,而悍声流播,远近无与为偶。积三四 年,二成渐长,遂先为毕姻。二成妻臧姑,骄悍戾沓,尤倍于 母。母或怒以色,则臧姑怒以声。二成又儒,不敢为左右袒。 于是母威顿减,莫敢撄,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犹不能得臧姑欢。 臧姑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涤器洒扫之事皆与 焉。母子恒于无人处,相对饮泣。无何,母以郁抑成病,委顿 在床,便溺转侧皆须生;生昼夜不得寐,两目尽赤。呼弟代役, 甫入门,臧姑辄唤去。
生于是奔告于媪,冀媪临存。入门泣且诉;诉未毕,珊瑚 自帏中出。生大惭,禁声欲出。珊瑚以两手叉扉。生窘极,自 肘下冲出而归,亦不敢以告母。无何于媪至,母喜止之。从此 媪家无日不有人来,来必以甘旨饷媪。媪寄语寡媳:“此处不 饿,后无复尔。”而家中馈遗卒无少间。媪不肯少尝食,缄留 以待病者。母病亦渐瘥。媪幼孙又以母命将佳饵来问病。沈叹 曰:“贤哉妇乎!姊何修者!”媪曰:“妹以去妇何如人?” 曰:“嘻!诚不至夫臧氏之甚也!然乌如甥妇贤。”媪曰:“ 妇在,汝不知劳;汝怒,妇不知怨,恶乎弗如?”沈乃泣下, 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答云:“不知,请访之。” 又数日病愈,媪欲别。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媪乃 与生谋,析二成居。二成告臧姑。臧姑不乐,语侵兄,兼及媪。 生愿以良田悉归二成,臧姑乃喜。立析产书已,媪始去。 明日以车来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见甥妇,亟道甥妇德。 媪曰:“小女子百善,何遂无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妇如 吾妇,恐亦不能享也。”沈曰:“冤战!谓我木石鹿豕耶!具 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媪曰:“被出如珊瑚,不知 念子作何语?”曰:“骂之耳。”媪曰:“诚反躬无可骂,亦 恶乎而骂之?”曰:“瑕疵人所时有,惟其不能贤,是以知其 骂也。”媪曰:“当怨者不怨,则德焉者可知;当去者不去, 则抚焉者可知。向之所馈遗而奉事者,固非予妇也,尔妇也。” 沈惊曰:“如何?”曰:“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供,皆渠夜 绩之所贻也。”沈闻之,泣数行下,曰:“我何以见我妇矣!” 媪乃呼珊瑚。瑚瑚含涕而出,伏地下。母惭痛自挞,媪力劝始 止,遂为姑媳如初。
十余日偕归,家中薄田数亩,不足自给,惟恃生以笔耕, 妇以针耨。二成称饶,然兄不之求,弟亦不之顾也。臧姑以嫂 之出也鄙之;嫂亦恶其悍置不齿。兄弟各院居。臧姑时有凌虐, 一家尽掩其耳。臧姑无所用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经死。婢 父讼臧姑,二成代妇质理,大受扑责,仍坐拘臧姑。生上下为 之营脱,卒不免。臧姑械十指肉尽脱。官贪暴,索望良奢。二 成质田贷资,如数纳入,姑释归。而债家责负日亟,不得已, 悉以良田鬻于村中任翁。翁以田半属大成所让,要生署券。生 往,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业!”又顾 生曰:“冥中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暂归一面。”生出涕曰:“ 父有灵,急救吾弟!”曰:“逆子悍妇不足惜也!归家速办金, 赎吾血产。”生曰:“母子仅自存活,安得多金?”曰:“紫 薇树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问之,翁已不语;少时而醒, 茫不自知。
生归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已率人往发窖,坎地四五尺, 止见砖石,并无金,失意而去。生闻其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视。 后知其无所获,母窃往窥之,见砖石杂土中,遂返。珊瑚继至, 则见土内悉白镪;呼生往验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遗,不忍私, 召二成均分之。数适得揭取之二,各囊归。二成与臧姑共验之, 启囊则瓦砾满中,大骇。疑二成为兄所愚,使二成往窥兄,兄 方陈金几上,与母相庆。因实告兄,兄亦骇,而心甚怜之,举 金而并赐之。二成乃喜,往酬债讫,甚德兄。臧姑曰:“即此 益知兄诈。若非自愧于心,谁肯以瓜分者复让人乎?”二成疑 信半之。次日债主遣仆来,言所偿皆伪金,将执以首官。夫妻 皆失色。臧姑曰:“何如!我固谓兄贤不至于此,是将以杀汝 也!”二成惧,往哀债主,主怒不释。二成乃券田于主,听其 自售,始得原金而归。细视之,见断金二锭,仅裹真金一韭叶 许,中尽铜耳。臧姑因与二成谋:留其断者,余仍反诸兄以觇 之。且教之言曰:“屡承让德,实所不忍。薄留二锭,以见推 施之义。所存物产,尚与兄等。余无庸多田也,业已弃之,赎 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让之。二成辞甚决,生乃受。称之 少五两,命珊瑚质奁妆以满其数,携付债主。主疑似旧金,以 剪刀夹验之,纹色俱足,无少差谬,遂收金,与生易券。
二成还金后,意其必有参差;既闻旧业已赎,大奇之。臧 姑疑发掘时,兄先隐其真金,忿诣兄所,责数诟厉。生乃悟反 金之故。珊瑚逆而笑曰:“产固在耳,何怒为?”使生出券付 之。二成一夜梦父责之曰:“汝不孝不弟,冥限已迫,寸土皆 非己有,占赖将以奚为!”醒告臧姑,欲以田归兄。臧姑嗤其 愚。是时二成有两男,长七岁,次三岁。未几长男病痘死。臧 姑始惧,使二成退券于兄,生不受。无何次男又死。臧姑益惧, 自以券置嫂所。春将尽,田芜秽不耕,生不得已种治之。
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敬嫂亦至。半年母病卒。臧 姑哭之恸,勺水不入口。向人曰:“姑早死,使我不得事,是 天不许我自赎也!”育十胎皆不存,遂以兄子为子。夫妻皆寿 终。生养二子皆举进士。人以为孝友之报云。
异史氏曰:“不遭跋扈之恶,不知靖献之忠,家与国有同 情哉。逆妇化而母死,盖一堂孝顺,无德以戡之也。臧姑自克, 谓天不许其自赎,非悟道者何能为此言乎?然应迫死,而以寿 终,天固已恕之矣。生于忧患,有以矣夫!”
◎五通
南有五通,犹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可驱遣;而江 浙五通,则民家美妇辄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 有赵弘者吴之典商也,妻阎氏颇风格。一夜有丈夫岸然自 外入,按剑四顾,婢媪尽奔。阎欲出,丈夫横阻之,曰:“勿 相畏,我五通神四郎也。我爱汝,不为汝祸。”因抱腰,如举 婴儿,置床上,裙带自开,遂狎之。而伟岸甚不可堪,迷惘中 呻楚欲绝。四郎亦怜惜,不尽其器。既而下床,曰:“我五日 当复来。”乃去。弘于门外设典肆,是夜婢奔告之。弘知其五 通,不敢问。质明视之,妻惫不起,心甚羞恨,戒家人勿播。 妇三四日始就平复,惧其复至。婢媪不敢宿内室,悉避外舍; 惟妇对烛含愁以伺之。无何四郎偕两人入,皆少年蕴藉。有僮 列肴酒,与妇共饮。妇羞缩低头,强之饮亦不饮;心惕惕然, 恐更番为淫,则命合尽矣。三人互相劝酬,或呼大兄,或呼三 弟。饮至中夜,上坐二客并起,曰:“今日四郎以美人见招, 会当邀二郎、五郎醵酒为贺。”遂辞而去。四郎挽妇入帏,妇 哀免;四郎强合之,鲜血流离,昏不知人,四郎始去。妇奄卧 床榻,不胜羞愤,思欲自尽,而投缳则带自绝,屡试皆然,苦 不得死。幸四郎
不常至,约妇痊可始一来。积两三月,一家俱 不聊生。 有会稽万生者,赵之表弟,刚猛善射。一日过赵,时已暮, 赵以客舍为家人所集,遂宿赵内院。万久不寐,闻庭中有人行 声,伏窗窥之,见一男子入妇室。疑之,捉刀而潜视之,见男 子与阎氏并肩坐,肴陈几上矣。忿火中腾,奔而入。男子惊起, 急觅剑;刀已中颅,颅裂而踣。视之则一小马,大如驴。愕问 妇;妇具道之,且曰:“诸神将至,为之奈何!”万摇手,禁 勿声。灭烛取弓矢,伏暗中。未几有四五人自空飞堕,万急发 一矢,首者殪。三人吼怒,拔剑搜射者。万握刀依扉后,寂不 动。一人入,剁颈亦殪。仍倚扉后,久之无声,乃出,叩关告 赵。赵大惊,共烛之,一马两豕死室中。举家相庆。犹恐二物 复仇,留万于家,炰豕烹马而供之,味美异于常馐。万生之名, 由是大噪。
居月余,其怪竟绝,乃辞欲去。有木商某苦要之。先是, 木有女未嫁,忽五通昼降,是二十余美丈夫,言将聘作妇,委 金百两,约吉期而去。计期已迫,合家惶惧。闻万生名,坚请 过诸其家。恐万有难词,隐不以告。盛筵既罢,妆女出拜客, 年十六七,是好女子。万错愕不解其故,离席伛偻,某捺坐而 实告之。万生平意气自豪,遂亦不辞。至日某乃悬彩于门,使 万坐室中。日昃不至,疑新郎已在诛数。未几见檐间忽如鸟坠, 则一少年盛服入,见万,返身而奔。万追出,但见黑气欲飞, 以刀跃挥之,断其一足,大嗥而去。俯视,则巨爪大如手,不 知何物;寻其血迹,入于江中。某大喜,闻万无偶,是夕即以 所备床寝,使与女合卺焉。
于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请一宿其家。居年余始携妻而去。 从此吴中止有一通,不敢公然为害矣。 异史氏曰:“五通、青蛙,惑俗已久,遂至任其淫乱,无 人敢私议一语。万生真天下之快人也!” 金生字王孙,苏州人。设帐于淮,馆缙绅园。园中屋宇无 多,花木丛杂。夜既深,僮仆尽散,辄吊孤影。
一夜三漏将残,忽有人以指弹扉。急问之,对以“乞火”, 声类馆僮。启户则二八佳丽,一婢从之。生意妖魅,穷诘甚悉。 女曰:“妾以君风雅之士,枯寂可怜,不畏多露,相与遣此良 宵。恐言其故,妾不敢来,君亦不敢纳也。”生又以为邻之奔 女,惧丧行检,敬谢之。女横波一顾,生觉神魂都迷,忽颠倒 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女颔之。既 而呵之曰:“去则去耳,甚得云耶、霞耶!”婢既去,女笑曰 :“适室中无人,遂偕婢从来。无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闻矣。 ”生曰:“卿深细如此,故仆惧有祸机。”女曰:“久当自知, 保不败君行止,勿忧也。”上榻缓其装束。见臂上腕钏,以条 金贯火齐,衔明珠二粒;烛既灭,光照一室。生益骇,终莫测 其所自至。生于女去时遥尾之,女似已觉,遽蔽其光,树浓茂, 昏不见掌而返。
一日生诣河北,笠带断绝,风吹欲落,辄于马上以手自按。 至河,坐扁舟上,飘风堕笠,随波竟去。意颇自失。既渡,见 大风飘笠,团转空际;渐落,以手承之,则带已续矣。异之。 归斋向女缅述;女不言,但微笑之。生疑女所为,曰:“卿果 神人,当相明告,以祛烦惑。”女曰:“岑寂之中,得此痴情 人为君破闷,妾自谓不恶。纵令妾能为此,亦相爱耳。苦致诘 难,欲相绝耶?”生不敢复言。
先是生有甥女既嫁,为五通所惑,心忧之而未以告人。缘 与女狎昵既久,肺膈无不倾吐。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驱 除之。顾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诸严君?”生苦哀求计。女沉思曰 :“此亦易除,但须亲往。若辈皆我奴隶,若令一指得着肌肤, 则此耻西江不能濯也。”生哀求不已,女曰:“当即图之。” 次夕至,告曰:“妾为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诛却 耳。”次夜方寝,婢来叩户,生急内入,女问:“何如?”答 曰:“力不能擒,已宫之矣。”笑问其状,曰:“初以为郎家 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灯火已张,入见娘子坐灯下, 隐几若寐,我敛魂覆瓿中。少时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 寓生人!’审视无他,乃复入。我阳若迷。彼启衾入,又惊曰 :“何得有兵气!’本不欲以秽物污指,奈恐缓而生变,遂急 捉而阄之。物惊嗥遁去。乃起启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 生喜谢之,女与俱去。
后半月余,女不复至,亦已绝望。岁暮解馆欲归,女复至。 生喜逆之,曰:“卿久见弃,念必有获罪处;幸不终绝耶?” 女曰:“终岁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终属缺事。闻君卷帐,故 窃来一告别耳。”生请偕归,女叹曰:“难言之矣!今将别, 情不忍昧。妾实金龙大王之女,缘与君有夙分,故来相就。不 合遣婢江南,致江湖流传,言妾为君阄割五通。家君闻之,以 为大辱,忿欲赐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数。 妾一跬步,必使保母从之,投隙一至,不能尽此衷曲,奈何!” 言已欲别,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尔,后三十年可复相聚。 ”生曰:“仆年三十矣;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颜复见?” 女曰:“不然,龙宫无白臾也。且人生寿夭,不在容貌,如徒 求驻颜,固亦大易。”乃书一方于卷头而去。
生旋里,甥女始言其异,云:“当晚若梦,觉一人捉塞盎 中;既醒,则血殷床褥而怪绝矣。”生曰:“我曩祷河伯耳。” 群疑始解。
后生六十余,貌犹类三十许人。一日渡河,遥见上流浮莲 叶大如席,一丽人坐其上,近视则神女也。生跃从之,人随荷 叶俱小,渐渐如钱而灭。此事与赵弘一则,俱明季事,不知孰 前孰后。若在万生用武之后,则吴下仅遗半通,宜其不为害也。
◎申氏
泾河之间,有士人子申氏者,家屡贫,竟日恒不举火。夫 妻相对,无以为计。妻曰:“无已,子其盗乎!”申曰:“士 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门户、羞先人,跖而生,不如夷而死!”妻 忿曰:“子欲活而恶辱耶?世不田而食者,止两途:汝既不能 盗,我无宁娼乎!”申怒,与妻语相侵。妻含愤而眠。
申念:为男子不能谋两餐,至使妻欲娼,固不如死!潜起, 投缳庭树间。但见父来,惊曰:“痴儿,何至于此!”断其绳, 嘱曰:“盗可以为,须择禾黍深处伏之。此行可富,无庸再矣。 ”妻闻堕地声,惊寤:呼夫不应,爇火觅之,见树上缳绝,申 死其下。大骇。抚捺之,移时而苏,扶卧床上。妻忿气少平。 既明托夫病,乞邻得稀酏饵申。申啜已,出而去。至午负一囊 米至。妻问所从来,曰:“余父执皆世家,向以摇尾羞,故不 屑相求也。古人云:‘不遭者可无不为。’今且将作盗,何顾 焉!可速炊,我将从卿言往行劫。”妻疑其未忘前言不忿,含 忍之。因渐米作糜。申饱食讫,急寻坚木,斧作梃,持之欲去。 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申曰:“子教我为,事败相累,当 无悔!”绝裾而出。
日暮抵邻村,违村里许伏焉。忽暴雨上下淋湿,遥望浓树, 将以投止。而电光一照,已近村垣。远外似有行人,恐为所窥, 见垣下有禾黍蒙密,疾趋而入,蹲避其中。无何一男子来,躯 甚壮伟,亦投禾中。申惧不敢少动,幸男子斜行去。微窥之, 入于垣中。默忆垣内为富室亢氏第,此必梁上君子,伺其重获 而出,当合有分。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用武。 自度力不敌,不如乘其无备而颠之。计已定,伏伺良专。直将 鸡鸣,始越垣出,足未至地,申暴起,挺中腰膂,踣然倾跌, 则一巨龟,喙张如盆。大惊,又连击之,遂毙。
先是亢翁有女绝惠美,父母甚怜爱之。一夜有丈夫入室, 狎逼为欢。欲号则舌已入口,昏不知人,听其所为而去。羞以 告人,惟多集婢媪,严扃门户而已。夜既寝,更不知扉何自而 开,入室则群众皆迷,婢媪遍淫之。于是相告各骇,以告翁; 翁戒家人操兵环绣闼,室中人烛而坐。约近夜半,内外人一时 都瞑,忽若梦醒,见女白身卧,状类痴,良久始寤。翁甚恨之, 而无如何。积数月女柴瘠颇殆,每语人:“有能驱遣者,谢金 三百。”申平时亦悉闻之。是夜得龟,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 也。遂叩门求赏。翁喜,筵之上座,使人舁龟于庭脔割之。留 申过夜,其怪果绝,乃如数赠之。
负金而归。妻以其隔夜不还,方且忧盼;见申入,急问之。 申不言,以金置榻上。妻开视,几骇绝,曰:“子真为盗耶!” 申曰:“汝逼我为此,又作是言!”妻泣曰:“前特以相戏耳。 今犯断头之罪,我不能为贼人累也。请先死!”乃奔。申逐出, 笑曳而返之,具以实告,妻乃喜。自此谋生产,称素封焉。 异史氏曰:“人不患贫,患无行耳。其行端者,虽饿不死 ;不为人怜,亦有鬼祐也。世之贫者,利所在忘义,食所在忘 耻,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见谅于鬼神乎!”
邑有贫民某乙,残腊向尽,身无完衣。自念:何以卒岁? 不敢与妻言,暗操白梃,出伏墓中,冀有孤身而过者,劫其所 有。悬望甚苦,渺无人迹;而松风刺骨,不可复耐。意濒绝矣, 忽见一人伛偻来。心窃喜,持梃遽出。则一臾负囊道左,哀曰 :“一身实无长物。家绝食,适于婿家乞得五升米耳。”乙夺 米,复欲褫其絮袄,臾苦哀求,乙怜其老,释之,负米而归。 妻诘其自,诡以“赌债”对。
阴念此策良佳,次夜复往。居无几时,见一人荷梃来,亦 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道。乙乃逡巡自冢后出。其人惊问 :“谁何?”答云:“行道者。”问:“何不行?”曰:“待 君耳。”其人失笑。各以意会,并道饥寒之苦。夜既深,无所 猎获。乙欲归,其人曰:“子虽作此道,然犹雏也。前村有嫁 女者,营办中夜,举家必殆。从我去,得当均之。”乙喜从之。 至一门,隔壁闻炊饼声,知未寝,伏伺之。无何,一人启关荷 杖出行汲,二人乘间掩入。见灯辉北舍,他屋皆暗黑。闻一媪 曰:“大姐,可向东舍一瞩,汝奁妆悉在椟中,忘扃??未也。” 闻少女作娇惰声。二人窃喜,潜趋东舍,暗中摸索得卧椟;启 复探之,深不见底。其人谓乙曰:“入之!”乙果入,得一裹 传递而出。其人问:“尽矣乎?”曰:“尽矣。”又给之曰: “再索之。”乃闭椟,加锁而去。乙在其中,窘急无计。未几 灯火亮入,先照椟。闻媪云:“谁已扃矣。”于是母及女上榻 息烛。乙急甚,乃作鼠啮物声。女曰:“椟中有鼠!”媪曰: “勿坏尔衣。我疲顿已极,汝宜自觇之。”女振衣起,发扃启 椟。乙突出,女惊仆。乙拔关奔去,虽无所得,而窃幸获免。 嫁女家被盗,四方流播。或议乙。乙惧,东遁百里,为逆 旅主人赁作佣。年余浮言稍息,始取妻同居,不业白梃矣。此 其自述,因类申氏,故附志之。
◎恒娘
都中洪大业,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后洪纳婢宝 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嬖之。朱不平,遂致反目。洪虽不敢 公然宿妾所,然益嬖妾,疏朱。
后徙居,与帛商狄姓为邻。狄妻恒娘,先过院谒朱。恒娘 三十许,姿仅中人,言词轻倩。朱悦之。次日答拜,见其室亦 有小妾,年二十许,甚娟好。邻居几半年,并不闻其诟谇一语 ;而狄独锺爱恒娘,副室则虚位而已。朱一日问恒娘曰:“予 向谓良人之爱妾,为其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今乃知 不然。夫人何术?如可授,愿北面为弟子。”恒娘曰:“嘻! 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其离滋 甚耳!其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一月后当再为子谋 之。”朱从其谋,益饰宝带,使从丈夫寝。洪一饮食,亦使宝 带共之。洪时以周旋朱,朱拒之益力,于是共称朱氏贤。
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恒娘喜曰:“得之矣!子归毁若妆, 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一月后可复来。” 朱从之。衣敝补衣,故为不洁清,而纺绩外无他问。洪怜之, 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
如是者一月,又往见恒娘。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后 日为上巳节,欲招子踏春园。子当尽去敝衣,袍裤袜履,崭然 一新,早过我。”朱曰:“诺。”至日,揽镜细匀铅黄,一如 恒娘教。妆竟,过恒娘,恒娘喜曰:“可矣!”又代挽凤髻, 光可鉴影。袍袖不合时制,拆其线更作之;谓其履样拙,更于 笥中出业履,共成之,讫,即令易着。临别饮以酒,嘱曰:“ 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三度呼可一度 纳。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半月后当复来。”朱归,炫妆 见洪,洪上下凝睇之,欢笑异于平时。朱少话游览,便支颐作 情态;日未昏,即起入房,阖扉眠矣。未几洪果来款关,朱坚 卧不起,洪始去。次夕复然。明日洪让之,朱曰:“独眠习惯, 不堪复扰。”日既西,洪入闺坐守之。灭烛登床,如调新妇, 绸缪甚欢。更为次夜之约;朱不可长,与洪约以三日为率。
半月许复诣恒娘,恒娘阖门与语曰:“从此可以擅专房矣。 然子虽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况下者乎!” 于是试使睨,曰:“非也!病在外眦。”试使笑,又曰:“非 也!病在左颐。”乃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 凡数十作,始略得其仿佛。恒娘曰:“子归矣,揽镜而娴习之, 术无余矣。至于床第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 可以言传者也。”
朱归,一如恒娘教。洪大悦,形神俱惑,惟恐见拒。日将 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闼,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 朱益善遇宝带,每房中之宴,辄呼与共榻坐;而洪视宝带益丑, 不终席,遣去之。朱赚夫入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 于是宝带恨洪,对人辄怨谤。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宝带忿, 不自修,拖敝垢履,头类蓬葆,更不复可言人矣。
恒媳一日谓朱曰:“我之术何如?”朱曰:“道则至妙; 然弟子能由之,而终不能知之也。纵之,何也?”曰:“子不 闻乎: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 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纵而饱之,则珍错亦厌, 况藜羹乎!”“毁之而复炫之,何也?”曰:“置不留目,则 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梁肉,则视脱粟非 味矣。而又不易与之,则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难,此即子易 妻为妾之法也。”朱大悦,遂为闺中密友。
积数年,忽谓朱曰:“我两人情若一体,自当不昧生平。
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别,敢以实告:妾乃狐也。幼遭继母 之变,鬻妾都中。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绝,恋恋以至于今。 朋日老父尸解,妾往省觐,不复还矣。”朱把手唏嘘。早旦往 视,则举家惶骇,恒娘已杳。
异史氏曰:“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易难之情,千古 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古佞臣事 君,勿令人见,勿使窥书。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
◎葛巾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心向往 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缙绅之园居焉。时方二月,牡丹未华, 惟徘徊园中,目注勾萌,以望其拆。作“怀牡丹”诗百绝。未 几花渐含苞,而资斧将匮;寻典春衣,流连忘返。一日凌晨趋 花所,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疑是贵家宅眷,遂遄返。暮往又 见之,从容避去;微窥之,宫妆艳绝。眩迷之中,忽转一想: 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急返身而搜之,骤过假山,适 与媪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顾失惊。妪以身幛女,叱曰:“狂 生何为!”生长跪曰:“娘子必是仙人!”妪咄之曰:“如此 妄言,自当絷送令尹!”生大惧,女郎微笑曰:“去之!”过 山而去。
生返,复不能徒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相加。偃 卧空斋,甚悔孟浪。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 集,终夜而病。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回忆声 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烛夜分,仆已熟眠。 妪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 生骇然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既为娘子手调, 与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遂引而尽之。妪笑接瓯而去。 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俄觉肺膈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 去。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仙。无可夤缘, 但于无人时,虔拜而默祷之。
一日行去,忽于深树内觌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 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 使人骨节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后,南指曰 :“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匆匆而去。生怅 然,魂魄飞散,莫知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 喜而下,果有红窗。室中闻敲棋声、伫立不敢复前,姑逾垣归。 少间再过之,子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 弈,老妪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复,漏已三催。生 伏梯上,闻妪出云:“梯也,谁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 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
次夕复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思 者,见生惊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分福薄,恐于天人无 分,亦有今夕也!”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曰 :“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言未已,遥 闻人语。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 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业已烹 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惰,玉版固请之,女郎坚 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强拉出 门而去。生出恨极,遂搜枕簟。室内并无香奁,惟床头有一水 精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 香犹凝,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 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不知其为寇盗 也,”生曰:“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 揽体入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 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 幸蒙垂盼,缘在三生。但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女 笑曰:“君虑亦过。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此事宜 要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则 祸离更惨于好别矣。”生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女曰 :“既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问:“妪何人?”曰 :“此桑姥。妾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等。”遂起欲去, 曰:“妾处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临别,索如意, 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问:“玉版为谁?”曰:“ 妾叔妹也。”付钩乃去。
去后,衾枕皆染异香。从此三两夜辄一至。生惑之不复思 归,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 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妾有私蓄,卿可助装。 ”生辞曰:“感卿情好,抚臆誓肌,不足论报;而又贪鄙以耗 卿财,何以为人乎!”女固强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 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生从之。又拔头上簪,刺 土数十下,又曰:“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入, 出白镪近五十余两,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数十铤,生强分 其半而后掩之。
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 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 之失守,不复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 !”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治任旋里,拟先归而 后迎之;比至,则女郎车适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 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生窃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无论 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孙当无如长卿 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胜于 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 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称佳偶。”生请作伐,女 曰:“是亦何难。”生曰:“何术?”曰:“妹与妾最相善。 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往返耳。”生恐前情发,不敢从其谋, 女曰:“不妨。”即命桑妪遣车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婢 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 发。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其时日,使大器盛服而 迎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成礼。由 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富。
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 楼。生俯问:“有仇否?”答云:“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 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 ”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 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下阶, 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 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众一齐仰拜,喏声“ 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女闻之,反身伫立, 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 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 人。”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置之不问?未 敢穷诘,心窃怪之。遂托故复诣曹,入境谘访,世族并无魏姓。 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 诘主人。主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 问所由名,则以其花为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何种” ?曰:“葛巾紫也。”愈骇,遂疑女为花妖。既归不敢质言, 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 曰:“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 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 矣。悔恨不已。后数日,堕儿处生壮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 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较寻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 数年茂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 之盛,洛下无双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 也。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 惜常生之未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