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穷秀才故入阴魔障
话说石茂兰看守河工三年,方才回家。进的城来,无处投奔。只得先往岳丈家去看看。到了房宅门口,见物是人非。甚是惊异,打听旁人说:“房守备夫妇俱没了。他家小姐被王诠设法娶去。王诠已死,房小姐并不知归往何处去了。这宅子是奉官变卖填补亏空了。”茂兰闻说,大惊失色。回想:“不听翠容之言,所以致有今日。”暗地里痛哭一场。前瞻后顾,无处扎脚。遂投城外客店里宿下。反复思想,欲还在此处住罢,这等落寞难见亲朋。不如暂往襄阳,以便再寻生路。店里歇了一夜,次早就往襄阳府去了。到得襄阳,见那城郭宏整,人烟辐凑。居然又是个府会,比黄州更觉热闹。落到店中,歇了两日。买了些纸来,画了几张条山,写了几幅手卷。逐日在街头上去卖,也落得些钱,暂且活生。一日,走到太平巷来,东头路北第三家,是胡员外的宅子。路南错对门是个酒铺,门上贴一付对联道: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石生走近前来,就进酒铺里坐下。酒保问道:“老客是要吃酒的吗?”石生答道:“只要吃四两。”那酒保把热酒取过四两来,给石生斟上,就照管别的客去了。石生把酒吃完,还了酒钱。正要起身出去,忽从店里边跑出一个人来。却是个长随的打扮。问石生道:“你这画是卖的吗?”石生答道:“正是。”那人把画展开一看,夸道:“画的委实不错,这是桩什么故事?”石生道:“是朱虚后诛诸吕图。”那人究问详细,石生把当年汉家的故事说了一遍。并上面的诗句也念给他听了。那人道:“你这一张画要多少钱?”石生答道:“凭太爷相赠便了。”那人从包里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三钱,递给石生。拣了一张画,卷好拿在手中。仍上里边吃酒去了。
此时,适值胡员外,在门首站着。把石生上下打量一番。想道:“我相此人,终须大贵。”遂走过来问道:“尊客是那边来的呢?”石生答道:“在下是从黄州府罗田县来的。”胡员外问道:“罗田县有个石岚庵,你可认得他吗?”石生答道:“就是先严。”胡员外道:“既然这样,世兄是位公子了,如何流落到此处?”此时,石生不知道,方才那个买画的是魏太监私访的家人。就把他父亲生前弃官,死后修河的事情逐一说了个清楚。都被那买画的人,听在心里去了。胡员外也把字画拿过来一看,称赞道:“世兄写画俱佳,甚属可敬。若不相弃,到舍下少叙片刻何如?”石生略不推辞,就随着胡员外走过去了。
进得胡员外的院来,让在西书房里坐下。叫人打整酒饭。胡员外问道:“世兄曾进过学否?”石生答道:“已徼幸过了。”胡员外又道:“世兄既经发轫,还该努力读书,以图上进,区区小成,何足终身。”石生答道:“晚生非不有志前进,无奈遭际不幸,父母双亡,夫妻拆散。家业凋零,不惟无以安身,并且难于糊口。读书一事,所以提不起了。幸承老先生垂顾,相对殊觉赧颜。”胡员外道:“穷通者人之常,这是无妨的。从来有志者事竟成。世兄果有意上进,读书之资,就全在老夫身上。何如?”石生当下致谢不尽。待饭已毕,胡员外道:“念书须得个清净书房,街西头我有一处闲房,甚是僻净。先领你去看看,何如?”石生答道:“如此正妙。”
胡员外领着石生,家人拿着钥匙,开了大门。进去走到客位,东山头上有个小角门,里边是一个大院子。正中有个养鱼池,池前是一座石山子。山子前是两大架葡萄。池北边有前后出廊的瓦房三间,是座书房。前面挂着“芸经堂”三字一面匾。屋里东山头上,有个小门,进去是两间暖书房,却甚明亮。后边有泥房三间是个厨屋,厨屋前有两珠垂杨,后边有几棵桃树,两株老松,一池竹子。石生看完,胡员外道:“这个去处,做个书房何如?”石生答道:“极好。”胡员外道:“世兄若爱中了此处,今晚暂且回店。明日我就着人打扫,后日你就搬过来罢了。但大门时常关锁,出入不便。从东边小胡同里,另开一门,你早晚出入便可自由了。”石生谢道:“多烦老先生操心。”遂别过胡员外而去,不题。
却说胡员外到了次日,就叫人另开了一个小门。把书房里打扫干净,专候石生搬来。到了第三日,石生从新买的书籍笔砚,自家拿着。叫人担着铺盖,直走到书房里边,方才放下,时当炎暑天气。西山头上铺着一张小床,把铺盖搁在上面。前檐上,一张八仙桌子,把书籍笔砚摆在上头。胡员外进来看了一看,说道:“这却也罢了。”又道:“世兄既在此住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晴明天气卖些字画,或可糊口。倘或阴天下雨,难出门时,老夫自别有照应,断勿相拘。”石生再三致谢,说完同着胡员外锁了门,仍往街上去了。
胡员外回到家来,向夫人冯氏说道:“我看石公子日后定是大发。佳婿之说,大约应在此人了。但不知二女从何而出?”夫人答道:“渺冥之事,未必果应,这也不必多说。”再说石生到了街上,又卖了几张字画。天色已黑,买了一枝蜡烛,泼了一壶热茶,来到门首,开了锁进来。关上门,走到屋里。把烛点上一看,书籍笔砚俱没有了。心中惊异道:“门是锁着,何人进来拿去?”吃着茶,坐了一会。谯楼上,已鼓打二更了。忽听得,东山头上角门响了一声。从里边走出一个女子来,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两手捧着书籍,姗姗来前,仍旧把书籍放在桌上。你说这女子是什么光景?
人材一表,两鬓整齐。乌云缭绕,柳腰桃腮。美目清皎,口不点唇,蛾眉淡扫。金莲步来三回转,却只因鞋弓袜小。何等样标致,怎般的窈窕。细看来,真真是世上绝无人间少。
——右调《步步娇》
又见一个女子,年不过二八。双手捧着笔砚,袅袅而至。照样放在原旧去处。你说这个女子是何等模样?
面庞员漫细长身,鬓发如云。鬓匀髻高半尺头上戴,金莲三寸不沾尘。口辅儿端好,眸子儿传神。丰姿甚可人。又虽不是若耶溪边浣纱女,却宛似和番出塞的王昭君。
——右调《耍孩儿》
这两个女子站在桌前,石生麾之不去。问道:“你莫非是两个鬼吗?”彼此相视而笑。少顷,走近前来,把石生双目封住。石生全然不怕,极力挣开。又把烛吹灭,石生从新点上。闹有半夜,石生身觉困倦,倒在床上。二女子把他抬着屋里走了一遭,依旧放在床上。石生只当不觉。时将鸡叫,二女子方回竖头屋里去了。只听得两个女子笑着说道:“石郎如此胆量,定当大成。吾等得所托矣。”到了次晚,石生又在外回来。点上烛时,二女子仍旧在桌旁站候。石生问道:“你两个是要做么?”二女子答道:“俺要念书。”石生道:“我且问你,你二人是何名姓?”只见那个大的答道:“我叫秋英。”小的答道:“我叫春芳。”再问其姓氏,俯而不答。石生道:“你既要念书,须得书籍。”二女子答道:“都有。”石生先写字数行,叫两女子来认一遍。认去无不字字记得清楚。石生道:“你两个却也念的书。”二女子转入屋里,各拿四书一部出来上学。石生问道:“你各人能念多少呢?”二女子答道:“能念两册。”号上两册,一个时辰就来背书,却是甚熟。教他写字,出手就能成个。石生甚是惊讶。
又一日晚间,春芳领着一个唇红齿白七八岁的幼童走进门来。见了石生就跪下磕头。石生问道:“这又是谁?”春芳答道:“这是我的兄弟,名唤馗儿,特来上学。望先生收留下他。”石生道:“这那有不收之理。”春芳送一红纸封套给石生。石生问道:“这是什么?”春芳答道:“是馗儿的贽见,先生收下罢。日后还有用处。”石生打开一看却是金如意一支。遂叫馗儿过来号书。念的比那两个女子更多。叫他写字,写的比那两个女子更好。没消一月的工夫,三个的四书俱各念完。号上经典没消半年,五经皆通。讲书作文,开笔就能成章。一年之后,文章诗赋,三个俱无不精通。一日晚间,石生向三个徒弟道:“尔等从我将近二年,学问料有近益。我各出对联一句,你们务要对工,以见才思。遂先召春芳出一联云:
红桃吐葩艳阳早占三春日,
春芳不待思想顺口对道:
绿柳垂线繁阴遍遮四夏天。
又召秋英出一联云:
竹有箭松有筠历风霜而叶柯不改,
秋英也顺口对道:
金在熔石在璞经琢炼而光彩弥彰。
又召馗儿出一联云:
设几席以程材提耳命面幸逢孺子可教,
馗儿也接口对道:
望门墙而受业淑陶渐摩欣被先生之风。
石生夸道:“你三个对的俱甚工稳,足见竿头进步。”自此以后,师徒四人相处,倏忽间二载有余。这石生在外鳏居已久,见二女子又是绝色美貌。未免有些欣羡之意,时以戏言挑之。二女子厉色相拒道:“你我现系师徒,师徒犹父子也。遽萌苟且之心,岂不有忝名教,自误前程。劝先生断勿再起妄念。”石生见其词严义正,游戏之言,从此不敢说了。石生与二女子,虽有幽明,却同一家。只石生自己知道,总不向人说出。
但不知后来终能隐昧否?再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富监生误投陷人坑
话说石生夜间教书一事,虽不肯向人说出,然亦终难隐昧。太平巷东北鼓棚街上,有一个黉门监生,姓蔡名寅字敬符。家道殷富。太平巷西头面北大街有他绸缎铺一个,本钱约有六七千金。日逐上铺,定经过石生斋前。又常买他的字画,因此与石生相熟。一日晚上回家,走至石生书斋。闻里面书声朗朗,并非一两人的声音。蔡寅心中异样道:“石九畹只他自己,何念书者之多也?莫非收了几个徒弟吗?”到了次日,街上遇见石生问道:“九畹兄近日收了几位高徒?”石生答道:“只弟孤身一人,有甚徒弟?”蔡寅道:“莫要瞒我。”石生道:“你若不信,自管来看。”蔡寅终是疑惑。又一日晚间来到此处,竟把门叫开,到屋里看了一看。果然只是石生,并无别人,心上愈加惊异。暗暗想道:“石九畹器宇轩昂,学殖深厚,或者后当发迹,默有鬼神相助,也说不定。”从此见了石生分外的亲敬。
蔡寅有个妹子,年届十六。姿色倾城,尚未许人。蔡寅向他母亲说道:“石公子目下虽然厄穷,日后定然发迹,不如托人保亲,把妹子许了他为妥。”其母答道:“石生半世沦落,何时运转。婚姻大事,不可苟且。我自留心,给他择配。这事你却不必多管。”蔡寅闭口而退。
一日蔡寅在铺内算账,过晚回家,时已鼓打二更。走到石生斋前,听得内里书声,不忍舍去,又听了半个时辰。转身走到太平巷东头,刚才往北一拐,路旁过来了四个棍徒,上前拦住道:“蔡大爷怎晚才回家吗?”蔡寅答道:“正是。”那一个说:“天还不甚晚,请蔡大爷到舍下坐坐,俺去送你。”遂把蔡寅领到一个背巷里去。那人叫开大门,让蔡寅进去。蔡寅留心一看,见不是个好去处,撤身要走。那里容得,只见四个人把蔡寅推推搡搡,架到屋里。外边的门户俱关锁了。蔡寅见他四个甚是凶恶,也就不敢十分强走了。
那人把蔡寅延至上座,他四个在两旁相陪。大酒大肉,登时吃起。蔡寅说道:“弟与兄等虽系同城,未曾识面。叨承厚扰,何以相报。请问兄等尊姓大名,异日好相称呼。”这个说:“我叫秦雄西。”那一个说:“我叫楚旺南。”一个说:“我是鲁挟山。”一个说:“我是齐超海。”秦雄西道:“俺四个系拜的把子,俱是肝胆义气朋友,素闻蔡爷的大名,故斗胆邀来一叙。”说话中间从里面走出两个妓女来。楚旺南叫道:“你两个过来,陪着蔡爷吃酒。俺们转一转来。”二妓女走到蔡寅面前,深深道了个万福。就坐在两旁。那四人转入里面去了。蔡寅问道:“二位美人尊姓台号呢?”大的答道:“贱妾姓白名唤玉琢。”小的答道:“贱妾姓黄名唤金镶。”蔡寅见了这两个妓女,不觉神魂飘荡。二妓女又极力奉承,就吃的酒有七八分了。蔡寅道:“你我三人猜枚行令,还未尽兴。如有妙调见赐一二,方畅予怀。”玉琢道:“蔡爷若不嫌聒噪,贱妾就要献丑了。”遂口唱一曲道:
纱窗儿照照,卸残妆,暂把熏笼靠。好叫我心焦躁。月转西楼,还不见才郎到。灯光儿闪闪,漏声儿迢迢。怎长夜几时,叫奴熬到鸡三号。
——右调《蝶恋花》
玉琢唱完金镶也道:“贱妾也相和一曲。蔡爷千万莫笑。”蔡寅道:“阳春白雪倾耳不暇,那有相笑之理。”金镶遂口唱一曲道:
盼玉人不来,玉人来时,闯满怀。解解奴的罗襦,托托奴的香腮。你好风流,我好贪爱。顾不得羞答答上牙床,暂且勾了这笔相思债。
——右调《满江红》
唱完。蔡寅夸奖不已。又略饮几杯,遂把蔡寅引到后边一座房子里去。两边俱是板断间,俱有铺的床铺。当门桌上,一边放着骰盆,一边放着牌包。二妓女道:“妾等闻蔡爷仗义疏财,是个丈夫。无非邀来玩玩,以求相帮之意。请蔡爷上座,俺们下面奉陪。”蔡寅只得过去坐下。两个妓女紧靠着蔡寅。秦雄西在旁打头,那三个在下面衬局。把骰盆搁在当中,十两一柱。从蔡寅起首轮流掷去。骰是铅的,三个搭勾,同局一个,蔡寅如在梦中。待到五更时分蔡寅已输了一千二百余两。二妓道:“夜已太深,叫蔡爷歇息歇息罢。”就叫蔡寅在东间里床上睡了。那四人各自散去。二妓女把门关了,解衣上床,与蔡寅相偎相抱而睡。蔡寅熬的已是困乏,又被二妓缠身。直睡到次日饭后,方才起来。意欲要走,二妓道:“蔡爷早饭未用,前账未结断,走不的。”
蔡寅没法叫齐超海拿着他的手帖,到绸铺中,兑了一千二百多两银子,把前账结清。抽身走时,又被二妓女拉住不准出门。蔡寅在此一连住了十昼十夜,把一个绸缎铺的本钱尽输给四个棍徒了。二妓女向那四人道:“蔡爷在咱家破钞已多,晚上叫他回家去罢。”到得一更多时,楚旺南打灯笼,那三个两旁相跟。蔡寅与二妓作别,出门而去。走了一会,蔡寅见走的不是旧路。问道:“这是往那里去的?”楚旺南答道:“从这里上东去,再走一道南北街,往东一拐就是宅上了。”正走着,只见一个人问道:“蔡大爷来了么?”鲁挟山指着蔡寅道:“这就是。”那人先跑下去了。蔡寅问道:“这是何人?”楚旺南答道:“那是敝友。”秦雄西道:“天还早着哩,咱到他家吃会子茶,再送你未迟。”
蔡寅就跟他们,进了那家的大门,从里边走出一个老妈来,问道:“那是蔡爷?”蔡寅答道:“区区便是。”老妈便让到客位里,蔡寅进得客位一看,见灯烛辉煌。却像个请客的光景。老妈陪着蔡寅茶未吃完,那四个人俱偷溜了。蔡寅抬身要走,老妈留道:“蔡爷既肯下顾,那有走的道理?”蔡寅看看外门又俱锁了,只得回来坐下。因问道:“妈妈尊姓呢?”老妈答道:“老身姓沈叫做三妈,原是门户人家。因小女桂娘,羡慕蔡爷才貌,知今晚从此经过,特留下一会。秀香,叫你三姑娘出来。”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打着灯笼,后面跟着一个女子,年纪不过二十以上。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走近前来,拜了一拜。就在蔡寅旁边坐了。说道:“贱妾久慕蔡爷的才貌,今得一会。可谓三生有幸。”蔡寅答道:“陋貌俗态,何堪上攀仙子。”老妈道:“请坐席罢。”
于是延蔡寅上座,桂娘在旁,老妈下面相陪。酒是好酒,菜是好菜。霎时,席冷。蔡寅把桂娘仔细看来,比那两个妓女更觉标致。早有心猿意马拴索不住之意。老妈到也知趣,叫道:“秀香,夜深了,送你姑爷姑娘上楼去罢。”丫鬟前边引着,蔡寅与桂娘携手并肩,登入楼中。是夜,颠鸾倒凤妙难备述。自此以后,你贪我爱。蔡寅那里还想的起家来。是月梨花正开,院内有白梨花一树。蔡寅向桂娘指着道:“美人能作诗否?即以白梨花为题。”桂娘答道:“颇晓大略,聊且草就,再乞蔡爷斧政。”遂拈笔题七言律一首。上写道:
冰肌焕彩凝柔条,玉骨喷香散早朝。
淡妆无烦洛下沈,粉葩宁许画工描。
一枝带雨姿诚秀,万朵临风色更娇。
雪态纷披人耀目,艳红那些比桃天。
题完,蔡寅看了称赞不已。住有月余。桂娘道:“蔡爷到此已久,也该往家里看看去了。”蔡寅道:“美人说得极是。”遂叫了老妈来算账。老妈道:“姑爷咱是下样的亲,如何提的起钱来?”让到十分尽头,老妈说道:“姑爷既然不肯,给老身回几票当罢。”午间设席,给蔡寅饯行。席终之后,老妈拿出几个当票来,递与蔡寅。蔡寅接过一看,本利共该银三千余两。只得应允道:“我回家不过半月,就赎出送来。”又与桂娘留恋了一会,彼此才洒泪而别。蔡寅回到家中,他母亲还不怎样。室人褚氏,因其花费银钱,贪恋妓女,心中暗恼,自缢而死。发送已过。
蔡寅当地数顷,把当票赎出。亲自跟着,叫人送去。老妈喜其信实,又留他住下。晚间上的楼来,桂娘问道:“蔡爷你穿的谁的服孝?”蔡寅答道:“拙荆新亡,出殡未久。”说罢,不觉泣下。桂娘道:“你人亡家败,俱是被俺这老妈所致。”蔡寅问道:“这却怎说?”桂娘道:“自始至终,俱是这个老妈串通那四个棍徒,先着玉琢金镶两个下脚货,引你入沟。后叫贱妾把你占住,坑你的银子,共计起来大约有万金了。我却不没良心,我本良家女子,误落水中。你若肯把我赎出,你奋志去读书。这花费的银子,我俱照数还你。”蔡寅道:“目下手中无钱奈何?”桂娘道:“我是八百银子买的,但能结(借)得八百银子来,把我赎出,我自有银子还他。”
蔡寅念恋桂娘的才色,次日回到家里托人结了八百银子,亲自带到桂娘家来。桂娘就转托魏二姑向沈三妈赎身。沈三妈应允。蔡寅把八百两银子交清。桂娘向沈三妈道:“孩儿给母亲弄钱多年,今日出去,别的不要。两个头面箱子井铺盖枕头我要带去。”沈三妈道:“这值几何,任凭你带。”桂娘当下谢过三妈,收拾了,上了轿子。直投鼓棚街而来。到了蔡寅家中,桂娘把箱子打开,枕头拆破,叫蔡寅一看。尽是金珠等物,共值万有余金。蔡寅从此恢复家产,奋志读书。这桂娘在蔡寅家改邪归正,也极善于事奉婆婆,接待小姑,合家之人无不欢喜。蔡寅遂以继室相视,终身不再娶了。蔡寅之事已毕。
但不知石生在书房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应考试系身黄州狱
却说魏太监的家人,买得石生墨画一张。原要回京献给主人。及私访已完,回到京中,把这幅画献上。魏太监着人悬之“芳草轩”中。家人把石生告诉胡员外的话,详细说了一遍。魏太监却也不搁在心上。一日,光禄寺正卿马克昌谒见。魏忠贤引至轩中,来观此画。马克昌遂把上面诗句,口中一一念道:
安邦自古赖贤豪,群奸杂登列满朝。
幸得手持三尺剑,愿为当代锄草茅。
马克昌把诗念完,向魏忠贤冷笑道:“大人你看这诗,分明是以群奸讥殚吾等。以朱虚侯、刘章自任。如此轻薄,殊属可恶。但没落款,不知是谁人写画的?”家人在旁便答道:“这人姓石名茂兰,是罗田县秀才。他父亲曾做过长安县知县。后升广西柳州府知府。”魏忠贤道:“这一定是石峨的儿子了。罢了,罢了。他父亲违吾钧旨,弃官窃逃,我却不十分追究。他反敢这样刻薄,我断不与他干休。”马克昌劝道:“些须小事,漫图报复。”彼此相别而去。
却说湖广,选了一个学院。姓韩名嵋字仰山。为人甚无行止,是魏忠贤的门生。临赴任时,来参见老师。魏忠贤嘱托道:“黄州府罗田县有个秀才姓石名茂兰。他与我有夙嫌,你考黄州时,替我拿获,解到京来。”韩嵋应诺而去,不题。到了八月中秋,石生此日,在街上卖字画。见一伙赶棚的人,商量起身的日期。石生问道:“众位是要上那府里去的?”那人答道:“学院按临黄州,行文九月十二日调齐,十六日下马。”石生道:“这信果真吗?”那人道:“俺亲使管的闩师傅说,如何不真?”
石生闻得此信,因是节下,买了几样菜果,打了一瓶煮酒。拿到斋中,晚间点上烛时。秋英等已在席前侍立。石生俱命坐下,把酒肴摆上,幽明均享了一会。石生见秋英容颜姣好,心中到底有些羡慕。因说道:“今晚星月皎洁,诚属佳境。每人咏诗一首,以写雅怀。或从月光生情,或就星辰寓意。起句内或明用或暗用,定要有个照字。韵脚不必拘定。秋英道:“请从先生起韵,俺们随后步去。”石生遂口咏一诗道:
一轮明月照天中,欲会女霜路莫通。
玉杵空有谁送去,窃思跳入广寒宫。
此诗言虽慕二女之容,终苦无缘到手。秋英口咏一诗道:
汉光散彩射楼墙,织女投梭不自忙。
桥填须当乞巧日,愿君暂且效牛郎。
此诗言虽有佳期,还须待时。春芳也口咏一诗道:
一天列宿照当头,妄羡中宫命不犹。
奉赋小星三五句,何嫌宵行抱衾。
此诗言正房既有人占去,即列侧室亦所甘心。馗儿口咏一诗道:
月光东上映西厢,金殿风飘桂子香。
但得侧身王母宴,应看仙娥捧寿觞。
此诗言果能读书前进,何患二女终难到手。咏诗已毕。石生道:“你们各自散去。我歇息半夜,明日好打点回家。”秋英问道:“先生回家何干?”石生答道:“我去应岁考。”馗儿道:“先生断不可去,一去定有大祸。俟转岁补考罢。”石生不听,一定要去。三个极力相劝,直说到鸡叫头遍。见石生到底不允,三个方才散去。石生也方就寝。到了次日,石生收拾妥了行李,又为三徒派下些工夫。把门锁上,钥匙交与胡宅收着,天夕出城落店。次早起五更,直回黄州去了。
却说这个韩学院,下马来到黄州,下学放告已毕。挂牌考人,罗田县就是头棚。五鼓点名时,点到石生,茂兰接过卷子要走。学院叫住问道:“原任柳州府知府石峨是你何人?”石生应道:“是生员的父亲。”学院道:“你现今身负重罪,可知道吗?”石生应道:“生员委系不知。”学院道:“此时也不暇与你细说。”传黄州府着人押去送监。俟考竣时,审问解京。黄州府就着人把石生押送监中去了。这石生坐在监中,白日犹可,到了晚间,锁拷得甚是难受。欲要打点,手无半文。暗想:“自己无甚过犯,缘何遭此奇祸。”直哭到三更时分,方才住声。
是时监内人犯,俱各睡熟。禁卒也暂去安歇。石生忽听得门外一阵风响,睁眼一看,却是秋英、春芳领着馗儿,三个从外哭泣而来。走到跟前,秋英道:“先生不听俺劝,果有此祸。俺也不能替你了。俺回去代先生告状鸣冤罢。先生务要保重自己,勿起短见。这是银子二十多两,先生收住,以便买些茶饭,打点打点禁卒。”石生道:“我不听良言,自投法网,反蒙尔等来照看,愧悔无及了。”秋英道:“这也不必,原是先生前定之数。俺们回去罢,说话太长,惊醒旁人,反觉不便。”石生把银子收下,他三个又哭着去了。石生在监不题。
却说三个鬼徒回到家中,秋英写了一张阴状,往城隍台下去告,状云:
具禀秋曲,为代师鸣冤。乞天电察,以正诬枉事,切照。身师石茂兰,系黄州府罗田县廪生。今被学宪大人,拿送监中。寻其根由,实系太监魏贼所唆。似此无故被冤,法纪安在。哀恳本府城隍太老爷垂怜苦衷,施以实报,焚顶无既。
馗儿写了一张阳状,上巡抚案下去告。上写道:
具禀馗儿,为辨明冤枉,以救师命事。切照。身师石茂兰系黄州府罗田县廪生。与魏太监,素无宿嫌,竟唆拨学台大人,拿送监内,性命难保。为此哀恳本省抚宪大人,辨明冤枉,救出师命,衔感无既。
写完,彼此细看了一遍。秋英向春芳道:“妹子,你年纪尚小,不可出门,在家里看家罢。我先去城隍台下告一张状,看是如何?再叫馗儿上抚院衙门里去。”笼了笼头面,整了整衣襟。把状子藏在怀里,出门往城隍庙前去了。凡在城隍台下告状者,必先到土地司里挂了号,方才准送。秋英来到土地司里挂了号,拿着状子往外正走。遇见一个鬼卒,问道:“这位娘子如此妙年,又这等标致,难道家中就无别人,竟亲自出来告状?”秋英把代师鸣冤的情由说与他听。那鬼卒称道:“看来,你却是女中的丈夫,这状子再没有不准的。但城隍老爷今日不该坐堂,面递是没成的了。一会收发状词,必定是萧判爷。我对你说,萧判爷性子凶暴。倘或问话,言语之间须要小心。如惹着他,无论男女,尽法究处,甚是利害。”说完,这个鬼卒就走了。秋英听得这话,欲待回去,来是为何?欲去递时,恐难近前。筹度再三,硬着胆子,径向城隍庙门口去了。
住不多时,从里往外喊道;“判爷已坐,告状的进来,挨次投递。再候点名。”秋英听说跟着众人,往里直走,抬头一看,只见仪门旁边,坐着一位判官。铁面紫髯,□目皤腹。杀气凛凛,十分可畏。秋英递过状去,站在一边伺候。却说这位判官,姓萧名秉刚。乃汉时萧何之后,生前为人粗率,行事却无私曲。死后以此成神。家中有一位夫人名叫俏丢儿,原是个疥癞女鬼。容颜虽好,身上总有些瘢痕。因此萧判官颇不称心,意欲物色一个出色的女子,招为二房。屡次寻觅,总是没有。那夫人窥透其意,往往家中不安。今晨正从家中斗气而来,心中不静。故秋英递状时,未暇观其容色。及挨次点名,点到秋英。抬头一看,惊讶道:“何物殊尤,幸到吾前。”停笔问道:“你是那里的女鬼,为何在此告状?一一说清,方准你的状词。”秋英跪下禀道:“奴乃浙江绍兴府,焦宁馨之女,奴父同姑丈秦可大作幕襄阳。住在太平巷徐家房子内,表妹春芳、表弟馗儿,俱系与奴同病而亡。走至阎王殿前,阎王爷分付道:你姊妹二人日后该在此处成一段奇缘,不该你们脱生。奴等回来,在此处专候。并表弟馗儿,现今还同在一块里居住。生员石茂兰是奴等的业师,无故被魏贼陷害。所以奴家代师鸣冤,望判爷千万垂怜。”判官道:“我看你这般的容颜,恁小的年纪。正该嫁人投主,以图终身的大事。奇缘之成,是在何时。况且你身又系女流,读什么诗书,认什么师长。一派胡说。你的状是断然不准的。”叫鬼卒把这个女子扶入我衙门里去。
鬼卒得令,就拉的拉,扯的扯,把一个秋英女子,直推到判官衙内去了。萧判官收状发放已过,回到本衙内,叫过秋英来。分付道:“本厅叫你到此,别无他意。因你的容颜,颇中我心。我意欲招你为二房夫人,同享富贵,断莫错了主意。”秋英并不答应,说之再三,秋英方回道:“判爷你系居官,安得图谋良家女子为妾,致干天条。且奴与石生系有夙缘,岂忍从此而舍彼。这桩事是再没有说头的。”萧判官见秋英不从,便当下威逼道:“我的刑罚,甚是利害。料你一个女流,如何当得。我百般拷打,不如早早的从下罢。”秋英听了大怒,便厉声道:“判爷你若是强相逼迫,我虽不能当下雪恨,宁无异日。万一我若得见了城隍,定然叫你粉尸万段。”说罢大骂不止。判官听说大怒,要着人来打。又恐夫人里面听见,再惹气生。分付鬼卒,把秋英且监在别处一座闲房里。一日三次拷打,且按下不题。
却说春芳馗儿在家候至两日,并不见秋英回去。心里发闷,亲自来到城隍府前打听。才知秋英被萧判官监在屋里不能回家了。春芳回来向馗儿一说,馗儿拿着状子,径投抚院门前去了。
不知馗儿一去如何?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