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观音寺夫妻重聚面
话说石生自发身之后,一年捷取,就放了南阳府的刑厅。三年俸满,转升了四川成都府的知府。到任两月,秋英春芳二位夫人因路上经了些险阻,许下在观音堂还愿。先差衙役来对庙中老尼说知。那老尼就打扫了殿宇,预备下茶果。分付翠容道:“闻说这两位太太,俱系妙年。我年迈耳沉,应答恐不利便。一会来时,我只在神前伺候。一切照应,俱托付给你罢。”翠容应过。住不多时,衙役进来说道:“太太的轿已到山门口了。师傅们速出去迎接迎接。”翠容听说整容而出。两位夫人已经下轿。翠容向前禀道:“小尼失误远迎,乞太太见谅。”秋英答道:“俺特来还愿,还要仗托师傅的法力。如何怪你。”翠容陪着两位太太,先到了佛前拜过。然后到观音殿内上了香烛。发了钱箔。老尼诵平安经一卷。两位太太方才磕头起来。向老尼谢道:“有劳师傅祝赞。”老尼答道:“太太到此,理应伺候。但老尼年迈耳沉,叫小徒陪太太禅堂里吃茶罢。”
翠容陪两位太太,到了禅堂里坐下。把茶果献上,自己却在下面站着相陪。秋英心中打量,暗忖道:“看这个尼姑举动有些官样大方,分明是个宦家的气象。如何落在庙中?”因问道:“师傅贵庚几何了?”翠容答道:“虚度三十岁了。”秋英太太又问道:“你是从小出家的,还是半路里修行的?”翠容答道:“是半路投来的。”秋英又问道:“你系何处人?为什么来到这里?”翠容道:“说起来话长,恐二位太太厌听。”秋英道:“这却无妨,你说俺才明白哩。”翠容道:“小尼是黄州府罗田县人氏。”秋英又问道:“你曾有丈夫吗?”翠容道:“有。”秋英道:“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家?”翠容答道:“拙夫姓石名茂兰,是个廪生。公公石峻峰,系两榜出身,做过长安县知县。后升广西柳州府的知府。”秋英太太便道:“这等说来,你真是个宦家的娘子了。失敬失敬。”就让他在旁边里坐下。春芳听见提起石茂兰三字,心中诧异。两眼不住的向秋英尽觑,秋英只当不睬。又问道:“你为何一个女流就来到这里?”翠容答道:“公婆不幸早逝,后被奸人陷害。因公公在长安居官时,有河一道失误挑修。文提石郎变产修河,一去二年并无音信。后有长安县的关移说石郎已经病故了。对门有个王诠,要娶小尼为妾。暗地着人,把小尼的母亲治死。小尼欲报母仇,因假为应承。幸有观音老母,赐给神药一包,名为催命丹。及至到了他家,把这药向那人面上洒去,那人就立时死了。小尼那时正要逃走,忽被一阵狂风,刮到这里。因此修行,不能回家,已数年了。”这正是:
诉尽从前艰苦事,渐启后来亨通缘。
秋英太太道:“你丈夫姓石,我家老爷也姓石。你是黄州罗田县人,我家老爷虽居襄阳,原籍也是黄州罗田县人。你丈夫既然是个秀才,说起来我家老爷未必不认的他。回去向我家老爷说知,如有人上罗田县去,叫他把你丈夫或存或没,再打听个的确。设法送你回籍如何?”翠容谢道:“多蒙二位太太垂怜。”两位夫人各送了二两银子的香资。翠容送出山门,上轿而去。
两位夫人回到内宅。秋英向春芳道:“今日在庙中见的这个尼姑,定是翠容姐姐无疑了。”春芳道:“若不是他,如何知得这般清楚。”晚间石生归房问道:“你两个还过愿了。”秋英答道:“愿是还过了,俺却见了一桩异事。”石生问道:“什么异事?”秋英道:“今日庙中,见了一个连毛的尼姑。年纪不过三十。问其来历,他丈夫的姓名籍贯却与相公一般。你说前妻翠容姐不知死在何处?据今日看来,还是活在这里哩。何不速去接来,以图完聚。”石生沉吟道:“接是不难,恐未必的确。尤不可造次,下官职到黄堂,属下有多少官员,城中有多少绅衿。突然认一尼姑为妻,恐惹人耻笑。”秋英答道:“相公差矣,夫妇一伦,本诸性天。避小嫌,而忘大伦,何以为人。公祖统驭万民,不认断使不的。你若是信不真,明日权当斋僧,亲去一看。如果然不错,就接来罢了。”石生依允。
到了次日,石生率领人役,往观音堂内斋僧。进的庙来,先参拜了佛像。惊异道:“这尊佛像,好与襄阳化缘的老僧相似。转入后殿行礼已毕,走到公案前坐下。把庙中几个尼姑叫出来从头点名。点到翠容跟前,石生一看,果然是他前妻房翠容。翠容一见石生,明认的是他的丈夫,却不敢相认。石生问道:“夜日太太回宅,说有一个出家的尼姑,系黄州府罗田县人。就是你吗?”翠容答道:“正是小尼。”石生道:“现今有本府的一个亲戚姓吴。他是罗田县城里人,不久他的家眷回家。本府接你到我衙中,叫他携带你同船回去。你意下如何?”翠容谢道:“多蒙太老爷的恩典。”石生斋僧已过,回到宅中。对秋英、春芳说道:“果然是我前妻房翠容。我已许下,明日去接他。”秋英道:“如此才是。”石生道:“但恐来到,有些不妥,叫下官却作难了。”秋英道:“天下原有定礼,妾虽无知,颇晓得个尊卑上下。接来时,自能使彼此相安。相公无容多虑。”闲言提过。
到了次日,石生适值抚台提进省去。秋英便着人役,打着全付执事,抬着四人大轿。差了两个管家婆去接翠容太太。他与春芳姊妹二人,却在宅内整容相候。及至接回来,轿到宅门,翠容方才下轿。秋英、春芳两个向前紧走几步,伏身禀道:“贱妾秋英春芳,迎接太太。”翠容连忙上前,两手拉住。说道:“奴乃出家贱尼,石郎还未知肯相认否?二位太太,如何这等恭敬。”秋英道:“妾等已与老爷说明,那有不认之理。但老爷适值进省,妾等先把太太接进宅来。俟老爷回署,好合家完聚。”就把翠容让到中堂,延之上座。地下铺上毡条。秋英春芳两个转下,并肩而立。让道:“太太请上,受妾等一拜。”房翠容回礼道:“奴家也有一拜。”彼此拜礼已毕。翠容向秋英春芳道:“奴家若非二位妹子引进,何由得见天日,嗣后只以姊妹相称,切莫拘嫡庶形迹。使我心下不安。”秋英道:“尊卑自有定分,何敢差越。”三个从此,彼此相敬相爱。转眼间,不觉数日了。
石生自省回署,进得后宅,秋英迎着说道:“房氏太太已经接来数日了。老爷进来相认罢。”石生见了翠容抱头大哭,秋英春芳在傍亦为落泪。翠容向石生道:“你为何捎书叫我改嫁?”石生道:“书是假的。”翠容又道:“长安县的来文,说你已经死了。”石生道:“文也是旁人做的。”石生问翠容道:“怎么你能来到这里?”翠容把从前情由,自始至终,说给石生听了。石生也把秋英春芳配合的情由,也说给他听。翠容道:“我只说这两位妹子是你另娶的,却不料世间竟有这等出奇的姻缘。”石生向翠容道:“你为我受尽折磨,他两个的灵魂与我同过患难,情意一也。大小之分,任凭夫人所命罢。”翠容说道:“妾虽妄居□□,幸得离而复合,吾愿足矣。嗣后家中一切大小事务,俱叫他两个执掌。俺总以姊妹相处,讲什么大小嫡庶。”石生道:“夫人既能这样,日后下官定请三付冠诰,封赠尔等。”
翠容又向石生道:“妾在患难之时,曾蒙菩萨点化,到得此处。又多承老尼照理。曾许下团圆后,重修庙宇,酬谢师恩。望相公先领妾去参拜一番。不知准否?”石生应允。着衙役先去向庙中老尼说知。衙役回来禀道:“观音寺只剩得一座中殿,两边廊房、前面的佛殿、后面的禅堂俱成空地。连老尼也走去杳无踪影了。”翠容方知这老尼就是菩萨变成的。佛殿禅堂俱是菩萨布置的虚景。遂叫人重修庙宇。不题。
石生一日在衙中无事,与三位夫人坐着闲谈。庭前有老槐一株,石生以此为题。叫三位夫人联句,作诗一首。石生先咏道:
回忆当年徒奔波(兰),古槐影下堪婆娑(翠)。
劲枝虽被春光早(英),柔条还沾雨露多(芳)。
绿作复云叶茂密(兰),黄应秋日气冲和(翠)。
势成连理有缘定(英),何必诵诗慕伐柯(芳)。
又一日,石生登峨眉山。到了山上,往下一看,形势崇高,如在半虚空中。又向四下里一望,但见层峦叠峰,袤延八百余里。石生一时兴发,遂拈笔题诗一首道:
悬崖万丈梯难升,峭壁转回须攀藤。
一带连冈形险,两峰对峙不骞崩。
白龙日绕池中跃,夜晚遥望放锦灯。
四蜀固多丛茧处,此较剑阁尤■テ。
题诗已完,往前走到一座古刹前,名叫华林禅院。意欲进去一看,和尚听说,打扫了一座干净禅室。把石生迎到里边去。经过大殿山头旁,有一个小角门。忽闻一阵异香,从中吹出。石生到禅室里坐定,问和尚道:“你前边小门里锁的房子,盛着什么东西,气味如此馨香。”和尚禀道:“无甚东西,内有一座禅堂。相传百余年前,有一位老师傅坐化到里面,至今并未葬他。里外门俱是他亲自叫人锁的,说下不准人开。这些年来,也没人敢动。又相传这位师傅已经成佛。常与观音老母虚设法象,点化愚人。留下四句禅语,并无人解得。石生道:“取来我看。”和尚从柜中,取出一个红纸帖来,递与石生。拆开一看,上写道:
似我非真我,见我才是我,烦我曾留我,遇我岂负我。
石生暗想道:“这莫不是襄阳化缘的老僧吗?”叫和尚开了角门,进里一看。见禅堂门上,贴着一道封皮。上写着“门待有缘开”五个字。揭去封皮,开了房门。当门一张大床,床上有一位坐化的老僧。浑身尽是尘土,背后贴着个纸条。写着道:“坐化人即是化缘人。”叫人扫去土尘,仔细一看,就是那化缘的老僧,面貌如生。石生拜道:“此乃罗汉点化我也。”下了山来,就命人立时重修殿宇。把坐化的老僧妆塑金身,送在里面,焚香供养。石生一家团聚不题。
不知馗儿转生还能相见否?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藩司衙师徒再谈心
却说石生在成都,做知府三年。转升了四川粮道,做道三载。屡有奇绩,选迁了浙江的布政。是时馗儿,已转生十三岁了。石生到任,簿书之暇,行文观风。取的钱塘县首卷就是程覃。石生喜其写作俱佳,赏赐的甚是优厚。一日程覃来谢藩台。石生闻其年幼,有些羡慕。请到内书房里相会。程覃进得书房,向石生行礼已毕,石生让他坐下,着人献茶。石生上下打量,宛然是馗儿的模样。开口问道:“贤契青春几何?”程覃答道:“生员虚度十三岁了。”石生又问道:“入泮几年?”程覃答道:“侥幸五载了。”石生又问道:“贤契如此妙年,佳章居然老手,可是宿构,却出新裁呢?”程覃答道:“生员虽拙于作文,然深耻抄录。”石生道:“文章既系尽出心裁,异日所造,应难相量。贤契的先生果是何人?”程覃答道:“生员幸承庭训,并未曾投师。”石生听其言谈,又毕真像馗儿的声口。心中愈发惊异。程覃细看石生依然是昔日的光景。但身系转生,难以遽认。程覃因说道:“生员年幼无知,陡胆冒渎,敢问大人籍贯何处?”石生答道:“本司原籍黄州,寄居襄阳。”程覃又问道:“住在襄阳那街?”石生答道:“住在太平巷内。”程覃又问道:“太平巷有个胡员外,大人可曾认识他吗?”石生答道:“此人本司的岳丈,贤契你如何知得这般清楚?”程覃答道:“胡员外与家君曾在京中同寓,是以知其端底。”随即又问道:“胡员外有闲宅一处,里面住着一位石先生,大人可曾会过吗?”石生见程覃句句道着自己,便答道:“此人本司却合他甚熟。”就转问道:“我部他有个徒弟名唤馗儿,后来转生钱塘,不知归落谁家了?”说到此处,程覃便不得不认,□道:“大人莫非就是九畹石先生吗?”石生道:“你莫非就是馗儿所转的吗?前世之事还记得否?”程覃答道:“月下赋诗,当堂质讼,为时几何?竟至忘记耶?门生今日,幸得再见先生。但不知二位姐姐,还在彼处否?”石生答道:“他两个已转成人身,与本司结成夫妇了。”程覃道:“门生虽系转世,两位夫人意欲还求一见,不知肯相容否?”石生道:“那有不容之理,但须本司先为说明,以便请你进去。”
石生说罢,转入内宅。春芳便问道:“听说老爷外边会客,不知会的何客?”石生答道:“下官观风,取中了钱塘的一个廪生,年纪才十三岁。今日特来谢我,下官仔细盘问,方知他就是馗儿所转。问到你姊妹二人,他还要求见一面,不知该怎么样?”秋英说道:“既是这般,就该请进来一会才是。”石生便着家人,把程覃请入内宅。秋英、春芳两位夫人,早在檐下相候。三个见面,彼此落泪。春芳道:“兄弟你转生才几年,就长的怎模大了。”程覃道:“弟已系转世为人,不料与二位姐姐,尚能相会一面。”秋英道:“这是数该如此,你我焉能作主。”秋英春芳领着程覃并参见了翠容夫人。程覃就要告辞。石生道:“今日这样奇逢,那有遽去之理。”就在内宅里设席款待程覃。石生作诗一首,相夸道:
聚首一堂尚可提,校书灯下仿青□,
形骸虽变元神在,素□依然一木鸡。
程覃也作诗一首,相和道:
天形下覆如张弓,世事百年一梦中。
桃李公门犹在列,前缘宁敢付东风。
席终以后,春芳向石生道:“昔年馗儿上学,曾以金如意为许,老爷今日还他的罢。”石生道:“正该还他。”秋英道:“我收着哩。”立时取出,交与程覃。春芳道:“这是你程家传世之宝,你前世上学时,无以为贽,我暗与程太夫人借用。许下十年以后,定去还他。今日带去,务要交个清楚。”说完程覃辞谢石生而归。到了家中,程翰林与夫人问道:“你为何在衙门里就住了一天。”程覃答道:“石大人见孩儿年轻,甚是喜欢。设席款待,所以未能早回。三位太太俱准我见。孩儿临来时,三太太给了一件宝物。叫我回家交给母亲。”夫人道:“是何宝物?”程覃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递与夫人。展开一看,却是金如意一枝。夫人大惊道:“奇怪,奇怪,这金如意是咱家传世之宝。十数年前,梦一女子借去。左右找寻,并无踪影。生你之后,讨得一签,说此物不久还家。今日果然原物还来。但不知这枝如意,缘何落到石太太手中。我将来一定要问个明白。”这且不提。
却说石生得了程覃这个门生,虽系新交,实属故人。不时的请到衙门里来叙谈。是时正当春月,天气清朗,人烟和煦。石生向程覃道:“闻得天台山,雁荡系贵省的名山。同贤契一游何如?”程覃答道:“大人既肯屈驾,门生理应奉陪。”石生于是拣了一个良辰。带得程覃径往天台山去。上的山来,一看,真正是奇峰插天,长溪绕地,名秀之致。与别山大不相同。石生道:“胜地不可空游。你我须各人赋诗一首,以志登赏。石生遂口咏一诗道:
□茨遗踪不复留,石梁胜景犹堪游。
飞峰壁立可回雁,激湍奔腾似龙湫。
华顶宠从胜熊耳,玉宵凿秀喻牛头。
桃花洞远无人到,误入至今传阮刘。
程覃也口咏一诗道:
昙华亭迹至今留,骚客梯岩时一游。
玉阁参差堪宿雁,瑶楼层转锁灵湫。
碧林风动震人耳,瑶草缤纷满岭头。
寒拾二仙足尝到,一方蒙佑免虔刘。
吟咏已毕。石生夸道:“贤契此诗,可谓英年之作,倍胜老成。”程答覃道:“门生在大人面前,不揣固陋,何异雷门击鼓。”山上有一座古庙,名为天台神观。观内有道士,听说藩台大人上山,观内打整的甚是干净。就请到里面献茶。石生说道:“此山佳景甚多,一时难以遍览。不知别处还有古迹吗?”道士禀道:“小观东南里半许,有太白金星的行宫。庙门前有石碑一统,上面有长就的律诗一首,风吹日晒,多少年来,字书总不磨灭。这却是此处的一景。大人请屈驾一览。”石生听说,遂同程覃跟定道士,出了观门,直上东南而去。走不多时到了庙前,见山门上挂着“太白金星行宫”六个大字的一面竖匾。门前果然有一统碑,碑上的诗句,真如长就的一般。却又甚是□亮。石生向前读其诗道:
时运亨通不厌迟,两阴相助尤为奇。
天台虽异贤孝坊,须忆当年相面时。
石生念完了诗句,恍然大悟。才知道曹半仙是太白金星变成的,并非俗人。遂进到庙中,礼拜了。游玩一会,石生遂下了山。回入衙中,向三位夫人说知此事。秋英说道:“太白金星既这样的点化老爷,老爷不可不仰答神庥。”遂立时把庙宇盖的焕然一新。这且不题。
再说程覃,那日同石生上了天台,回到家中,把石生上山的事情,一一告诉他父亲程翰林。说道:“石大人乃当代文人,一生却有这些异事。”苏氏夫人遂接口道:“咱的金如意,多年不见,忽然还家。难道就不是一桩异事吗?恨我不能亲见石太太,问个详细。终叫我心里发闷。”程翰林道:“这也不难,覃儿既是石大人的门生,便与石大人即系通家兄弟般。就彼此来往,也是无妨的。明日下三个请帖,请三位太太过来赴席。你当面问他,便见分晓。次日,程夫人果下启来请。秋英禀知石生。石生道:“门生家不同别人,去也无妨。”
到了那日,程夫人又着人速请了三次。这三位太太盛饰仪容,午间乘轿过去。到得程宅门首,才落轿时。程夫人早出二门来迎。三位太太,走入内宅。程夫人看这三位太太,真真是个个俊如天仙。又仔细把春芳太太端相,却与当年梦中所见的女子一般。又与程覃的神情相彷,心下更加疑闷。让入中堂,相见叙礼让坐献茶已毕。说话之间,程夫人渐渐言及金如意一事。秋英太太说道:“今日蒙程太太厚爱,正该彼此谈笑。从前已过之事,莫须深究。”程夫人转问春芳,春芳总是笑而不言。席终以后,程夫人把翠容太太让到别处,再三的根问。翠容太太,方把秋英春芳借尸还魂并馗儿投生钱塘的事,一一说了一番。程夫人才知道程覃与秋英春芳原系前世姊妹,合石大人原系师生。平日提起师徒、姊妹四字,程覃不胜怆戚,正是为的这个缘故。自此以后,程夫人与石大人家三位太太,彼此往来不绝。
但不知石生在浙江后来做官如何?再看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狼虎店义仆救主难
话说石生做浙江布政,适值代理按察事务。滁州地方有一座老山,山上多洞,洞中聚集有两三千人,欲谋不轨。地方官秘秘报知巡抚,巡抚与石生商议。石生道:“事系风闻,未见确据。不可冒为题奏,亦不可轻行剿没。必须打听个真实,方可相机行事。”巡抚道:“就烦贵司前示私访一番,回来再作计较。”石生依允。回衙只得换上便服,带了一个茶房。妆作算卦的模样,出了省城。一路私访前去。不多些时,到了滁州地方。日逐在镇店上卖卜。忽有一个贼眉贼眼的,上来算卦。石生观其气象,分明是个反叛。那人问道:“先生是子平,是六壬?”石生答道:“两件都会。”那人道:“既是两件都会,我一定算算。但此处不甚僻静,你跟我到家里算上一天。如果算的好,封资情愿加倍奉送。”石生答道:“我就跟你去。”
那人把石生领到一座山上,进入洞中。同伙的问道:“这是何人?”那人答道:“是个六壬先生。”又指茶房问道:“这系先生的何人?”石生答道:“这是小徒。”石生偷眼一觑,见刀枪旗帜,无不俱备。真真是谋反无疑了。石生问道:“既要算命,请写出贵造来一看。”那人说道:“实不瞒你,俺们要举行大事。特请先生来,给俺择一个兴兵的日期。以便起手。”石生把六壬书展开一看说道:“这三个月以前,并无兴兵的日期。必须过这三个月以后,方好。现今是四月尽间,过了五六七三个月,到得八月十六,是个黄道吉辰。下山定获全胜。”那人道:“俺也看着必到那时才好。”方才算完要走,那人道:“先生既到我山中,有来的路,没去的路。洞中正缺少一个军师,俺就拜你做个军师罢。若要强回去,殊觉不便。”石生恐丧性命,只得假为依从。
到了次日,山中筑起一坛。叫石生登在坛上,众贼罗拜于下。那些贼人认真石生住下,自此以后,任所指挥,无不奉命。住有十数多天,一日天气清明,众贼齐下山去打猎。只剩得石生、茶房二人在洞中看守。石生分付茶房道:“你看看这些贼人下山是往那里去,即来禀我。”茶房出去一看,见洞中两三千人,张弓挟矢,牵狗架鹰,下山俱往西南一路去了。茶房速进洞,禀知石生。石生道:“咱访查已真,还不速走,更待何时。”茶房遂扶着石生下山,往东北而去。这石生一路走着,遂口咏古风一首,单单自道其苦云:
山势■岩石径斜,草木丛冗乱如麻。穷■绝鸟难投步,左盼右顾堪咨嗟。嗟私行太伶仃,仓皇误入险陂中。万丈崇岭藏虎豹,千层深洞伏蛇龙。君不见,白云笼罩影缥缈,红日照射色暗淡。子规声叫高树头,孤猿哀啼长溪岸。一路行来多崎岖,气竭力尽肝肠断。
却说石生怕贼人追赶,走的甚是忙迫。直走到红日西沉,并未住脚。忽然山上跑下来一只猛虎,把茶房一爪叨去。吓得石生魂不附体,半日心神方定。往前又走,天色渐黑,见一个樵夫担着一担山柴,从旁而过。石生问道:“前面何处有店?”樵夫答道:“前去三十五里,方才有店。左近是没有的。”石生甚是担忧,黑影里又走了五七里路。抬头一看,远远望见山坡下有一道火光,像个庄村的模样。就望着那火光投去。到了跟前,却是一个小独庄。外边门户高大,里面楼阁层层。石生把门一敲,内有十四五岁的一个幼童开门问道:“是做什么的?”石生道:“是借宿的。”幼童道:“相公少待,我去禀知主母,再回你信。”住了一会,出来说道:“主母已知,请相公客舍里坐。”
石生进到客位里面,见灯烛灿列,摆设齐整。从背靠后转出一位少年妇人,花容艳妆,缓步来前。与石生见了礼。分宾主坐下。向石生问道:“相公从何处而来?”石生答道:“在下姓梁,往山中治买木料。下山过晚,赶店不及,欲借贵舍暂宿一宵。”妇人答道:“房子尽有,但恐屈驾。”石生问道:“娘子尊姓?”妇人答道:“贱妾姓薛,拙夫叫薛呈瑞。是个茶商,往山东登州府贸易,去已数年,并无信息。落得妾身,茕茕无依,甚是凄凉。相公适投寒舍,这是前世有缘了。”遂命人收拾桌张,让石生上座,自己在旁相陪。美酒佳肴,登时陈上。叫出两个头发眉齐的女童,在桌子以前歌舞,舞的甚是好看。只听得口歌古风一章道:
野有蔓草兮,零零壤壤。有美一人兮,宛如清阳。邂逅相遇兮,与子潜藏。
歌罢,石生看那妇女,甚是风流。不觉的引动了春心。席终,两个同入卧室。观其床帐、器皿,并非寻常人家所有。是夜,石生与那女子同枕共寝。到鸡将叫时,那女子向石生道:“此处非君久恋之所,天色渐明,作速起来出去罢。”石生起的身来,还有些留恋之意。两个女童,前面拉着。这个女子后边推着,把石生一直送出门外,就把大门紧紧关上,再叫也无人答应了。石生甚是漠然,往前走不多时,回头看时,却是一冢大坟。坟前以上,写着宋贵妃卞氏之墓。石生叹道:“吾幸得该入桃源,宁复许后人问津耶。”
往前走到日夕,落到一个店中。院子甚深,房子甚稠。石生进来拣了一间干净小屋住下。到了掌灯已后,忽有一个卖绒线的,背着包袱进店来投宿。店主道:“别无闲房,只有半间草屋,你将就着住一夜罢。”这人就进屋去睡了。石生那知道这是贼店,约有半更天时,也就放心睡去。到得夜静众贼齐出,把别房里住的几个行客,俱经害讫。后到石生屋中,石生正在梦中,这贼上去,用绳紧紧捆住。石生方醒来,求道:“我与你无仇,行李内还有三五十两银子,任你拿去,饶我的性命罢。”那贼道:“银子是要拿的,这个馄饨汤你也是要吃了。”那一个贼道:“夜未甚深,江上打渔的还未散尽,俟四更后送他去未迟。”众贼拿了银子,仍转回院内。却把个草屋里卖绒线的忘下了。
石生身上捆的难受,口中长叹道:“我石茂兰不料死在此处。”那卖绒线的听见,心中暗道:“这莫不是我故主吗?”起身出来,走到窗前。小声问道:“□客,方才说你姓名,你是那里人?”石生答道:“我是黄州府罗田县永宁街上人。”卖绒线的道:“这样说起来,分明是我家大爷了。”石生问道:“你系何人?”卖绒线的道:“我是来喜。”石生道:“你快来救我。”来喜把屋门治开,进去解了石生。回到草屋把包袱背在身上。领着石生到外边一看,那房子后边,有一小墙与当街相靠。就把石生扶过墙去,他也随后跳出。
是夜,月色光明,如同白昼。二人往前紧走。石生道:“倘或贼人随后赶来,这却怎处?”来喜道:“大爷放心,小的新学成一个拳棒,就有三二十人,还不是小的的敌手。请问大爷,缘何来到这里?”石生把他私访的来由说了。来喜磕头道:“大爷高发,小的那里知道。小的自从宅内出来流落此处。以卖线为生,至今还未成家哩。今日幸逢大爷,不知还肯收留小的否?”石生道:“你是我的故人,就跟我去罢,不必在此住了。”又往前走,约有五更时分,已到江边了。月下看见江中一只渔船,船上站着一个渔翁。头戴斗笠,身披茅蓑,正在那里下网。听得他口中唱道:
驾小艇兮,鼓桧桨。击空明兮,溯流光。侣鱼虾兮,凌万顷。念故主兮,来一方。
来喜这边叫道:“快撑船来。”那渔翁问道:“是做什么的?”来喜答道:“是过江的。”那渔翁把船摇到岸前,来喜向上一望,讶道:“你莫不是赵哥吗?”那渔翁看了一看,说道:“你莫不是来喜吗?奇遇,奇遇。”又问道:“那一个是谁?”来喜道:“是咱家大爷,目下做这省的布政司了。出来私访,误投贼店,被我救出。同跑到这里来,你快接上船去。”那渔翁双手把石生搀入舱中,来喜随后跳上。渔翁跪下道:“赵才给老爷叩头。”石生道:“你且起来,作速送我过江去,咱再说话。”赵才道:“老爷已经上船,料贼赶来也无妨了。”开船走不多时,见有三四十个人从后赶来。见船已到江心,无可奈何而回。过得江来,石生问赵才道:“你在此打渔为生,成了家没有?”赵才道:“小的一身一口还不能从容,那有余钱娶老婆。”石生道:“既是这样,你也跟我去罢。”
却说石生带着赵才来喜走到一座山前,是个南往北来的总路口。见两个少年妇人哭的甚是可怜。石生分付来喜道:“你去问他为何这等悲楚?”那妇人道:“俺家姓李,系邵州府人,颇有家私。于前月间,忽有大盗入宅,将几个男人尽情杀害。拿了俺许多金银,虏了俺妯娌两个,来到此处。嫌俺带脚,抛下俺走了。欲要鸣冤,不知官在何处?欲待回家,不知从那路走?只得在此哀告往来行人,能代俺报此仇者情愿嫁他为妻。”石生叫来喜找小轿二乘,把两个妇人带回衙门。
次日,石生把私访的真信,禀报巡抚。巡抚统兵前去,把洞中的叛贼尽行剿没。石生差役把贼店中一干人犯拿到。仔细审究,打劫李姓一案,就是这人。俱各照律正法。石生分付二妇人道:“你大仇已报,送你回籍去罢。”那妇人道:“小妇人有誓在先,能代为报仇者,情愿嫁他为妻。今既蒙大老爷天恩,情愿住在内宅,任凭大老爷赏人罢。落入贼手,已经月余,有何颜面见人?”石生劝之再三,两妇人死不肯去。石生就把大的配了赵才,小的配了来喜。朝夕在宅内伺候。石生私访已毕。
但不知秋英在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