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新刻《粉妆楼》小序(竹溪山人)
◎主要人物表
◎第一回 系红绳月下联姻 折黄旗风前别友
◎第二回 柏文连西路为官 罗公子北山射虎
◎第三回 粉金刚义识赛元坛 锦上天巧遇祁子富
◎第四回 锦上天花前作伐 祁子富柳下辞婚
◎第五回 沈廷芳动怒生谋 赛元坛原情问话
◎第六回 粉金刚打满春园 赛元坛救祁子富
◎第七回 锦上天二次生端 粉金刚两番救友
◎第八回 玉面虎三气沈廷芳 赛元坛一别英雄友
◎第九回 胡奎送友转淮安 沈谦问病来书院
◎第十回 沈谦改本害忠良 章宏送信救恩主
◎第十一回 水云庵夫人避祸 金銮殿奸相受惊
◎第十二回 义仆亲身替主 忠臣舍命投亲·
◎第十三回 露真名险遭毒手 托假意仍旧安身
◎第十四回 祁子富带女过活 赛元坛探母闻凶
◎第十五回 侯公子闻凶起意 柏小姐发誓盟心
◎第十六回 古松林佳人尽节 粉妆楼美女逃灾
◎第十七回 真活命龙府栖身 假死人柏家开吊
◎第十八回 柏公长安面圣 侯登松林见鬼
◎第十九回 秋红婢义寻女主 柏小姐巧扮男装
◎第二十回 赛元坛奔鸡爪山 玉面虎宿鹅头镇
◎第二十一回 遇奸豪赵胜逢凶 施猛勇罗焜仗义
◎第二十二回 写玉版赵胜传音 赠黄金罗焜寄信
◎第二十三回 罗焜夜奔淮安府 侯登晓入锦亭衙
◎第二十四回 玉面虎公堂遭刑 祁子富山中送信
◎第二十五回 染瘟疫罗焜得病 卖人头胡奎探监
◎第二十六回 过天星夜请名医 穿山甲计传药铺
◎第二十七回 淮安府认假为真 赛元坛将无作有
◎第二十八回 劫法场大闹淮安 追官兵共归山寨
◎第二十九回 鸡爪山招军买马 淮安府告急申文
◎第三十回 祁子富怒骂媒婆 侯公子扳赃买盗
◎第三十一回 祁子富问罪充军 过天星扮商买马
◎第三十二回 孙彪暗保含冤客 柏公义释负辜人
◎第三十三回 祁巧云父女安身 柏玉霜主仆受苦
◎第三十四回 迷路途误走江北 施恩德险丧城西
◎第三十五回 镇海龙夜闹长江 短命鬼星追野港
◎第三十六回 指路强徒来报德 投亲美女且安身
◎第三十七回 粉金刚云南上路 瘟元帅塞北传书
◎第三十八回 贵州府罗灿投亲 定海关马瑶寄信
◎第三十九回 圣天子二信奸臣 众公爷一齐问罪
◎第四十回 长安城夜走秦环 登州府激反程珮
◎第四十一回 鲁国公拿解来京 米吏部参谋相府
◎第四十二回 定国公平空削职 粉金刚星夜逃灾
◎第四十三回 米中粒见报操兵 柏玉霜红楼露面
◎第四十四回 米中粒二入镇江府 柏玉霜大闹望英楼
◎第四十五回 孙翠娥红楼代嫁 米中粒锦帐遭凶
◎第四十六回 柏玉霜主仆逃灾 瘟元帅夫妻施勇
◎第四十七回 小温侯京都朝审 赛诸葛山寨观星
◎第四十八回 玉面虎盼望长安 小温侯欣逢妹丈
◎第四十九回 米中砂拆毁望英楼 小温侯回转兴平寨
◎第五十回 鸡爪山胡奎起义 凤凰岭罗灿施威
◎第五十一回 粉金刚千里送娥眉 小章琪一身投柏府
◎第五十二回 众英雄报义订交 一俊杰开怀畅饮
◎第五十三回 打五虎罗灿招灾 走三关卢宣定计
◎第五十四回 盗令箭巧卖阴阳法 救英豪暗赠雌雄剑
◎第五十五回 行假令调出罗公子 说真情救转粉金刚
◎第五十六回 老巡按中途迟令箭 小孟尝半路赠行装
◎第五十七回 鸡爪山罗灿投营 长安城龙标探信
◎第五十八回 谋篡逆沈谦行文 下江南廷华点兵
◎第五十九回 柏玉霜误入奸谋计 锦上天暗识女装男
◎第六十回 龙标巧遇柏佳人 烈女怒打沈公子
◎第六十一回 御书楼廷芳横尸 都堂府小姐遭刑
◎第六十二回 穿山甲遇过天星 祁巧云替柏小姐
◎第六十三回 劫法场龙标被捉 走黑路秦环归山
◎第六十四回 柏公削职转淮安 侯登怀金投米贼
◎第六十五回 柏文连欣逢众爵主 李逢春暗救各公爷
◎第六十六回 边头关番兵入寇 望海楼唐将遭擒
◎第六十七回 众奸臣乘乱图君 各英雄兴兵伐怨
◎第六十八回 谢应登高山显圣 祁巧云平地成仙
◎第六十九回 粉脸金刚枪挑王虎 金头太岁锏打康龙
◎第七十回 沈谦议执众公爷 米顺技穷群爵主
◎第七十一回 祁巧云驾云入相府 穿山甲戴月出天牢
◎第七十二回 破长安里应外合 入皇宫诉屈伸冤
◎第七十三回 众爵位遇赦征番 各英雄提兵平寇
◎第七十四回 玉面虎日抢三关 火眼虎夜半入寨
◎第七十五回 小英雄八路进兵 老公爷一身归国
◎第七十六回 献地图英雄奏凯 顺天心豪杰收兵
◎第七十七回 明忠奸朝廷执法 报恩仇众士娱怀
◎第七十八回 满春园英雄歇马 飞云殿天子封官
◎第七十九回 结丝萝共成花烛 乘鸾凤同遂姻缘
◎第八十回 凌烟阁上千秋标义 粉妆楼前百世流芳
●主要人物表
罗 增—罗成之后,世袭越国公。
罗 灿—罗增长子。绰号粉脸金刚。
罗 焜—罗增次子。绰号玉面虎。
秦 双—秦琼之后,世袭褒国公。
李逢春—李靖之后,世袭卫国公。礼部尚书。
尉迟庆—尉迟恭之后,世袭鄂国公。
程 凤程咬金之后,世袭鲁国公。
柏文连—陕西西安府都指挥使。
马文龙—云南贵州府知府,封定国公,后拜定边大元帅。
段 忠—保国公。
李 全—镇江府参将。
秦 环—秦双之子,绰号金头太岁。
程 珮—程风之子,绰号火眼虎。
尉迟宝—尉迟庆之子,绰号南山豹。
徐国良—徐锐之子,绰号北海龙。
李 定—李全之子,绰号小温侯。
马 瑶—马成尤之子,绰号九头狮子。
马金锭—马成龙之女,后为罗灿妻。
柏玉霜—柏文连之女,后嫁罗焜。
程玉梅—程凤之女,后嫁罗焜。
祁巧云—祁子富之女,后嫁罗焜。
谢灵花—升仙现观女,后嫁罗焜。
秋 红—柏玉霜使女,后为罗焜侧室。
裴天雄—裴元庆之后,鸡爪山义军主帅,绰号铁阎王。
谢 元—谢应登之后,鸡爪山义军军师,绰号赛诸葛。
胡 奎—江湖豪杰,后为鸡爪山义军主将,绰号赛元坛。
鲁豹雄—鸡爪山义军肯领.绰号独眼重瞳。
孙 彪—鸡爪山义军首领,绰号过天星。
王 坤—鸡爪山义军首领,绰号两头蛇。
李 仲—鸡爪山义军肯领,绰号双尾蝎。
龙 标—猎户,绰号穿山甲。
赵 胜—江湖好汉,绰号瘟元帅。
孙翠娥—赵胜妻,绰号母大虫。
王 越—江湖好汉,绰号独角龙。
史 忠—江湖好汉,绰号金面兽。
洪 恩—艄公,绰号镇海龙、狗脸。
洪 惠—洪恩之弟.绰号出海蛟。
王 俊—马府家将,绰号飞毛腿。
卢 宣—卧虎山真人,人称赛果老。
卢 龙—卢宣之子,绰号独火星。
卢 虎—卢宣之侄,绰号毛头星。
戴 仁—卢宣外甥,绰知巡山虎。
戴 义—戴仁之弟.绰号守山虎。
齐 纨—卢宣心腹,绰号小孟尝。
齐 绮—卢宣心腹,绰号赛孟尝。
杨 春—江湖好汉,绰号锦毛狮子。
石 忠—江湖好汉,绰号金钱豹。
章 宏—沈府家人,后投罗家。
章 琪—章宏之子。
王 氏—章宏之妻。
沈 谦—文华殿大学士,右丞相。
沈廷芳—沈谦之子。
沈廷华—沈谦之侄,江南总督。
米 顺—沈谦妹夫,吏部尚书。
钱 来—沈谦表弟,兵部尚书。
吴 林—沈谦学生,户部尚书。
吴 法—沈谦学生,刑部尚书。
雍 傩—沈谦学生,工部尚书。
谢 恩—沈谦内弟,通政司使。
锦上天—沈廷芳随从。
米 良—镇江府定海将军。
米中粒—米良之子。
米中砂—米良之侄。
侯 氏—柏文连之妻。
侯 登—侯氏之侄。
宗 信—边关守将。 ·
王 虎—沈廷华帐下大将。
康 龙—沈廷华帐下大将。
马 通—钱来帐下大将。
王 顺—钱来帐下大将。
沙 龙—番兵主帅。
八 虎—沙龙的八个儿子;沙云、沙雷、沙雹、沙露、沙电、沙雯、沙霖、沙震,均为番兵主将。
木花姑—番兵主将。
◇新刻《粉妆楼》小序
罗贯中
所编《隋唐演义》一书,售于世者久矣。其叙次褒公鄂公与诸勋臣世业,炳炳麟麟,昭若列星,令千载而下,犹可高瞻远瞩,慨然想见其人。故谓官有世功,则有官族。乃阅唐史,惟徐敬业时武曌一檄,脍灸人间。其他忠臣孝子,变复不鲜,未有如此之盛传矣。
予前过广陵,闻世俗有《粉妆楼》旧集,取而观之,始知罗氏纂辑,而什袭藏之,未有出以示人者也。予既喜其故家遗俗犹有存者,而又喜其八十卷中洋洋溢溢。所载忠男烈女,侠士名流,慷慨激昂,令人击节歌呼,几于唾壶欲碎卒之,锄奸削佞,斡转天心,使人鼓掌大笑。虽曰年湮世浸,征信无从,然推作者命意,则一百尽之曰:不可使善人无后,而恶者反昌之心耳。
呜呼!世禄之家鲜克由礼,而秦罗诸旧族乃能世笃贞忠,服劳王家,继起象贤,无忝乃祖乃父。此固褒鄂诸公乐得有是子而有是孙,即千裁以下,亦乐得有是人也。余故谱而叙之,抄录成帙,使后世人有同嗜好者,于篝灯蕉雨之暇,调琴诗酒之余,少助昼永宵长之岑寂耳。◎第恐此书遗存既久,难免鱼鲁相讹,爰重加厘正,芟繁薙芜,付之剞劂,以为劝善敬邪之—道云。
道光壬辰孟春 竹溪山人识
第一回 系红绳月下联姻 折黄旗风前别友
诗曰:
光阴递嬗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
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驽骀群。
却缘否运姑埋迹,会遇昌期早致君。
为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从来国家治乱,只有忠佞两途。尽忠的为公忘私,为国忘家,常存个致君的念头,那富贵功名总置之度外。及至势阻时艰,仍能守经行权,把别人弄坏的局面从新整顿一番,依旧是喜起明良,家齐国治。这才是报国的良臣、克家的令子。惟有那奸险小人,他只图权震一时,不顾骂名千载,卒之,天人交怒,身败名裂;回首繁华,已如春梦,此时即天良发现,已悔不可追。从古到今,不知凡几。
如今,且说大唐一段故事,出在乾德年间。其时,国家有道,四海升平。那一班兴唐世袭的公侯,有在朝为官的,有退归林下的,这都不必细表。
单言长安有一位公爷,乃是越国公罗成之后。这公爷名唤罗增,字世瑞。夫人秦氏所生两位公子:长名唤罗灿,年一十八岁,生得身长九尺,臂阔三停,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有万夫不当之勇;那长安百姓见他生得一表非凡,替他起个绰号,叫做粉脸金刚罗灿。次名罗焜,生得虎背熊腰,龙眉凤目,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文武双全,英雄盖世;这些人也替他起个绰号,叫做玉面虎罗焜。他二人,每日里操演弓马,熟读兵书,时刻不离罗爷左右。正是:
一双玉树阶前秀,两粒骊珠颔下珍。
话说罗爷见两位公子生得人才出众,心中也自欢喜,这也不在话下。只因罗爷在朝为官清正,不徇私情,却同一个奸相不睦。这人姓沈,名谦,官拜文华殿大学士、右丞相之职。他平日在朝,专一卖官鬻爵,好利贪财,把柄专权,无恶不作。满朝文武,多是他的门生,故此无一个不惧他的威势。只有罗爷秉性耿直,就是沈太师有甚么事犯在罗爷手中,却秋毫不得饶过,因此他二人结下仇怨。这沈谦日日思量要害罗爷的性命,怎奈罗爷为官清正,无法可施,只得权且忍耐。
也是合当有事。那一日,沈太师正朝罢归来,忽见众军官传上边报。太师展开一看,原来边头关鞑靼造反,兴兵入寇,十分紧急,守边将士申文求救。太师看完边报,心中大喜,道:“有了!要害罗增,就在此事。”
次日早朝,会同六部上了一本,就保奏罗增去镇守边头关,征剿鞑靼。圣上准本,即刻降旨,封罗增为镇边元帅,限十日内起程。
罗爷领旨回家,与奏氏夫人说道:“可恨奸相沈谦,保奏我去镇守边关,征讨鞑靼。但是尽忠报国,也是为臣分内之事。只是我万里孤征,不知何时归家,丢你们在京,我有两件事放心不下。”太太道:“有哪两件事,这般忧虑?”罗爷道:“头一件事,奸臣当道,是是非非,我去之后,怕的是两个孩儿出去生事闯祸。”太太道:“第二件是何事?”罗爷道:“第二件,只为大孩儿已定下云南贵州府定国公马成龙之女,尚未完姻;二孩儿尚且未曾定亲。我去不知何日才回,因此放心不下。”夫人道:“老爷言之差矣。自古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作马牛。但愿老爷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早归来。那时再替他完姻,也未为晚。若论他二人在家,怕他出去招灾惹祸,自有妾身拘管,何必过虑。”当下夫妻二人说说谈谈,一宿晚景已过。
次日清晨,早有合朝文武并众位公爷,都来送行。一齐忙了三日,到第四日上,罗爷想着家眷在京,必须托几位相好同僚的好友照应照应,想了一会,忙叫家将去请三位到来。看官,你道他请的哪三位?头一位,乃是兴唐护国公秦琼之后,名唤秦双,同罗增是嫡亲的姊舅;第二位,乃是兴唐卫国公李靖之后,名唤李逢春,现任礼部大堂之职,第三位,乃陕西西安府都指挥使,姓柏,名文连,这位爷乃是淮安府人氏,与李逢春同乡,与罗增等四人最是相好。
当下三位爷闻罗爷相请,不一时都到越国公府前,一同下马。早有家将进内禀报,罗爷慌忙开正门,出来迎接。接进厅上,行礼毕,分宾主坐下。
茶罢,卫国公李爷道:“前日多多相扰,今日又蒙见召,不知有何吩咐?”罗爷道:“岂敢,前日多多简慢。今日请三位仁兄到此,别无他事,只因小弟奉旨征讨,为国忘家,理所当然;只是小弟去后,舍下无人,两个小儿年轻,且住这长安城中,怕他们招灾惹祸。因此办杯水酒,拜托三位仁兄照应照应。”三人齐声道:“这个自然,何劳吩咐?”
当下吩咐家将,就在后园摆酒。不一时酒席摆完,叙坐入席。酒过三巡,食供两套。忽见安童禀道:“二位公子射猎回来,特来禀见。”罗爷道:“快叫他们前来见三位老爷。”只见二人进来,一一拜见,垂手侍立。李爷与柏爷赞道:“公郎器宇不凡,日后必成大器。老夫辈与有荣施矣。”罗爷称谢。秦爷命童儿,另安杯箸,请二位少爷入席。罗爷道:“尊长在此,小子理应侍立,岂可混坐?”李爷与柏爷道:“正要请教公郎胸中韬略,何妨入座快谈?”罗爷许之,命二人告罪入席,在横头坐下。
那柏文连见两位公子生得相貌堂堂,十分爱惜。原来柏爷无子,只有原配张氏夫人所生一女,名唤玉霜小姐,爱惜犹如掌上珍珠。张氏夫人早已去世,后娶继配侯氏夫人,也未生子。故此柏见了别人的儿女,最是爱惜的。当下见了二位公子,便问罗爷道:“不知二位贤郎青春多少,可曾恭喜?”罗爷道:“正为此焦心。大孩儿已定下云南马亲翁之女,尚未完娶;二孩儿未曾匹配。我此去,不知何日才得回来,代他们完娶?”柏文连道:“小弟所生一女,意欲结姻,只恐高攀不起。”罗爷大喜,道:“既蒙不嫌小儿,如此甚好。”遂向李逢春道:“拜托老兄执柯,自当后谢。”正是:
一双跨凤乘龙客,却是牵牛织女星。
李逢李道:“柏兄既是同乡,罗兄又是交好,理当作伐。只是罗兄王命在身,后日就要起马,柏兄不久也要往陕西赴任,此会之后,不知何时再会。自古道: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求柏兄一纸庚帖,岂不更妙?”罗爷大喜,忙向身边解下一对玉环,双手奉上,道:“权为聘礼,伏乞笑留!”柏爷收了玉环,便取三尺红绫,写了玉霜小姐年庚,送与李爷。李爷转送罗爷,道:“百年和合,千载团圆,恭喜!”罗爷谢之不尽,收了庚帖。连秦爷也自欢喜,一面命公子拜谢,一面重斟玉,再展金樽。四位老爷只饮得玉兔西沉,方才各各回府。
罗爷自从同柏爷结亲之后,收拾家务。过了两天,那日奉旨动身,五鼓起马,顶盔贯甲,装束齐整,入朝辞过圣上。然后回府,拜别家堂祖宗,别了秦氏夫人。有两位公子跟随,出了越国公府门。放炮动身。来到教场,点起三万人马,大小三军摆齐队伍,祭过帅旗,调开大队,出了长安,呐喊摇旗,一个个盔明甲亮,一队队人马高强。真正号令严明,鬼神惊怕。怎见得他十分威武,有诗为证:
大将承恩破虏臣,貔貅十万出都门。
捷书奏罢还朝日,麟阁应标第一人。
话说罗爷整齐队伍,调开大兵,出了长安。前行有蓝旗小将报道;“启元帅,今有文武各位老爷,奉旨在十里长亭饯别,请令施行。”罗爷闻言,传令大小三军,扎下行营,谢过圣恩。一声令下,只听得三声大炮,安下行营。
罗爷同二位公子勒马出营,只见文武两班一齐迎接,道:“下官等奉旨在此饯行,未得远接,望元帅恕罪。”罗爷慌忙下马,步上长亭与众官见礼。慰劳一番,分宾主坐下。早有当职的官员摆上了皇封御酒、美味珍肴。罗爷起身向北谢恩,然后与众人序坐。
酒过三巡,食■九献。罗爷向柏爷道:“弟去之后,姻兄几时荣行?”柏爷道:“多则十日总要去了。”罗爷道:“此别不知何时才会?”柏爷道:“吉人天相,自有会期。”罗爷又向秦爷指着两位公子道:“弟去之后,两个孩儿全仗舅兄教训。”秦爷道:“这个自然,何劳咐咐。但是妹丈此去,放开心事,莫要忧愁。要紧!”罗爷又向众人道:“老夫去后,国家大事全望诸位维持。”众人领命。罗爷方才起身,向众人道:“王命在身,不能久陪了。”随即上马众人送出亭来。
一声炮响,正要动身,只见西南巽地上,刮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忽听得一声响亮,将中军帅旗折为两段。罗爷不悦,众官一齐失色。
不知吉凶如何,下回再看。
第二回 柏文连西路为官 罗公子北山射虎
话说罗爷见一阵怪风,将旗吹折,未免心中不悦,向众人道:“老夫此去,吉少凶多。但大丈夫得死沙场,以马革裹尸还,足矣!只是朝中诸事,老夫放心不下,望诸位好自为之。”众人道:“下官等无不遵命。但愿公爷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早得胜还朝。我等还在此迎接。”
大家安慰一番,各各回朝覆旨。只有两位公子同秦双、柏文连、李逢春三位公爷不舍,又送了一程。看看夕阳西下,罗爷道:“三位仁兄,请回府罢。”又向公子道:“你二人也回去罢。早晚侍奉母亲,不可在外游荡。”二位公子只得同三位老爷,洒泪牵衣而别。罗爷从此去后,只等到二位公子聚义兴兵,征平鞑靼,才得回朝。此是后话,不表。
单言二位公子回家,将风折帅旗之事告诉了母亲一遍。太太也是闷闷不乐。过了几日,柏文连也往陕西西安府赴都指挥任去了,罗府内只有秦、李二位老爷常来走走。两位公子,是太太咐无事不许出门,每日只在家中闷坐。
不觉光阴迅速,秋去冬来,二位公子在家闷了两个多月,好坐得不耐烦。那一日,清晨起来,只见朔风阵阵,瑞雪飘飘。怎见得好雪。有诗为证:
满地花飞不是春,漫天零落玉精神。
红楼画栋皆成粉,远水遥岭尽化银。
话说那雪下了一昼夜,足有三尺多深。须臾天霁,二位公子红炉暖酒,在后园赏雪,只见绿竹垂梢,红梅放蕊。大公子道:“好一派雪景也。”二公子道“我们一个小小的花园,尚且如此可观,我想那长安城外,山水胜景再添上这一派雪景,还不知怎样可爱呢!”
二人正说得好时,旁边有个安童插嘴道:“小的适在城外北平山梅花岭下经过,真正是雪白梅香,十分可爱。我们长安这些王孙公子,都去游玩,有挑酒肴前去赏雪观梅的,有牵犬架鹰前去兴围打猎的,一路车马纷纷,游人甚众。”
二位公子被安童这一些话动了心,商议商议,到后堂来禀一声。太太道:“前去游玩何妨?只是不要闯祸,早去早回。”公子见太太许他出去赏雪,心中大喜,忙忙应道:“晓得。”遂令家人备了抬盒,挑了酒肴,换了衣装,牵了马匹,佩了弓箭。辞了太太出了帅府,转弯抹角,不一时出了城门。
到了北平山下一看,青山绿水如银,远浦遥村似玉。那梅花岭下,原有老梅树,大雪冠盖,正在含香半吐,果然春色可观。当下二位公子,往四下里看看梅花,玩玩雪景。只见香车宝马,游人甚多。公子拣了一株大梅树下,叫家人放下桌盒,摆下酒肴,二人对坐,赏雪饮酒。
饮了一会,闷酒无趣。他是在家闷久了的,今番要出来玩耍个快乐。当下二公子罗焜放下杯来,叫道:“哥哥,俺想这一场大雪,下得山中那些麋麂鹿兔无处藏身,我们正好前去射猎一回。带些野味回家,也不枉这一番游玩。”大公子听了,喜道:“兄弟言之有理。”遂叫家人:“在这里伺候,我们射猎就来。”家人领命。二位公子一起跳起身来,上马加鞭,往山林之中就跑。
跑了一会,四下里一望,只见四面都是高山。二位公子勒住了马,道:“好一派雪景。”这荒山上倒有些凶恶,观望良久,猛地一阵怪风,震摇山岳。风过处,山凹之中跳出一只黑虎,舞爪张牙,好生利害。二位公子大喜,大公子遂向飞鱼袋内取弓,走兽壶中拔箭,拽满弓,搭上箭,喝声“着”,飕地一箭,往那黑虎项上飞来。好神箭,正中黑虎顶上,那虎吼了一声,带箭就跑。二公子道:“哪里走。”一齐拍马追来。
只见那黑虎走如飞风,一齐赶了二里多路,追到山中,忽见一道金光,那虎就不见了。二人大惊,道:“分明看见虎在前面,为何一道金光就不见了,难道是妖怪不成?”二人再四下观看,都是些曲曲弯弯小路,不能骑马。大公子道:“莫管他,下了马,我偏要寻到这虎,除非他飞上天去。”二公子道:“有理。”遂一齐跳下马来,踏雪寻踪,步上山来。
行到一箭之地,只见枯树中小小的一座古庙。二人近前一看,只见门上有匾,写道“元坛古庙”。二人道:“我们跑了半日寻到这个庙,何不到这庙中歇歇?”遂牵着马,步进庙门。一看,只见两廊破壁,满地灰尘,原来是一座无人的古庙。又无僧道香火,年深日久,十分颓败。后人有诗叹曰:
古庙空山里,秋风动客哀。
绝无人迹往,断石横荒苔。
二人在内玩了一回,步上殿来。只见香烟没有,钟鼓全无,中间供了一尊元坛神像,连袍也没有。二人道:“如此光景,令人可叹。”正在观看之时,猛然当的一声,落下一枝箭来。二人忙忙进前拾起来看时,正是他们方才射虎的那一枝箭。二人大惊,道:“难道这老虎躲在庙里不成?”二人慌忙插起雕翎,在四下看时,原来元坛神圣旁边,泥塑的一只黑虎,正是方才射的那虎,脑前尚有箭射的一块形迹。二人大惊,道:“我们方才射的,是元坛爷的神虎!真正有罪了。”慌忙一起跪下来,祝告道:“方才实是弟子二人之罪!望神圣保佑弟子之父罗增,征讨其鞑靼,早早得胜回朝。那时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前来还愿。”祝告已毕,拜将下去。
拜犹未了,忽听得咯喳一声响,神柜横头跳出一条大汉,面如锅底,臂阔三停,身长九尺,头戴一顶玄色将巾,灰尘多厚;身穿一件皂罗战袍,少袖无襟。大喝道:“你等是谁?在俺这里胡闹!”二位公子抬头一看,吃了一惊,道:“莫非是元坛显圣么?”那黑汉道:“不是元坛显圣,却是霸王成神。你等在此,打醒了俺的觉头,敢是送路费来与我老爷的么?不要走,吃我一拳!”抡拳就打。罗焜大怒,举手来迎,打在一处。正是:两只猛虎相争,一对蛟龙相斗。只一回,叫做:英雄队里,来了轻生替死的良朋;豪杰丛中,做出搅海翻江的事业。
不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粉金刚义识赛元坛 锦上天巧遇祁子富
且言公子罗焜同那黑汉交手,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了八九个解数。罗灿在旁,看那人的拳法不在兄弟之下,赞道:“倒是一位好汉!”忙向前,一手格住罗焜,一手格住那黑汉,道:“我且问你:你是何人?为甚么单身独自躲在这古庙之中?作何勾当?”那人道:“俺姓胡,名奎,淮安人氏。只因俺生得面黑身长,因此江湖上替俺起个名号,叫做赛元坛。俺先父,在京曾做过九门提督,不幸早亡。俺特来谋取功名,不想投亲不遇,路费全无,只得在此庙中,权躲风雪,正在瞌睡,不想你二人进来,吵醒了俺的瞌睡,因此一时动怒,相打起来。敢问二公却是何人?来此何干?”公子道:“在下乃世袭兴唐越国公罗门之后,家父现做边关元帅。在下名叫罗灿,这是舍弟罗焜,因射虎到此。”胡奎道:“莫不是粉脸金刚罗灿、玉面虎罗焜么?”罗灿道:“正是。”那胡奎听得此言,道:“原来是二位英雄!我胡奎有眼不识,望乞恕罪!”说罢,翻身就拜。正是:
俊杰倾心因俊杰,英雄俯首为英雄。
二位公子见胡奎下拜,忙忙回礼。三个人席地坐下,细问乡贯,都是相好;再谈些兵法武艺,尽皆通晓。三人谈到情密处,不忍分离。罗灿道:“想我三人今日神虎引路,邂逅相逢,定非偶然!意欲结为异姓兄弟,不知胡兄意下如何?”胡奎大喜,道:“既蒙二位公子提携,实乃万幸,有何不可!”公子大喜。当时序了年纪,胡奎居长,就在元坛神前撮土为香,结为兄弟。正是:
桃园义重三分鼎,梅岭情深百岁交。
当下三个拜毕,罗灿道:“请问大哥,可有甚么行李?就搬在小弟家中去住。”胡奎道:“愚兄进京,投亲不遇。欲要求取功名,怎奈沈谦当道,非钱不行。住在长安,路费用尽,行李衣裳都卖尽了。日间在街上卖些枪棒,夜间在此地安身,一无所有。只有随身一条水磨钢鞭,是愚兄的行李。”罗灿道:“既是如此,请大哥就带了钢鞭。”
拜辞了神圣,三位英雄出了庙门,一步步走下山来。没有半箭之路,只见罗府跟来的几个安童寻着雪迹,找上山来了。原来,安童们见二位公子许久不回,恐怕又闯下祸来,因此收了抬盒,寻上山来,恰好两下遇见了。公子令家人牵了马,替胡奎抬了钢鞭,三人步行下山,仍在梅花岭下赏雪饮酒。看看日暮,方才回府,着家人先走,三人一路谈谈说说,不一时进得城来。
到了罗府,重新施礼,分宾主坐下。公子忙取一套新衣服与胡奎换了,引到后堂。先是公子禀告了太太,说了胡奎的来历乡贯后,才引了胡奎入内,见了太太,拜了四双八拜,认为伯母。夫人看胡奎相貌堂堂,是个英雄模样,也自欢喜,安慰了一番,忙令排酒。
胡奎在外书房歇宿,住了几日。胡奎思想老母在家无人照应,而且家用将完,难以度日。想到其间,面带忧容,虎目梢头流下几点泪来,不好开口。正是:
虽安游子意,难忘慈母恩。
那胡奎虽然不说,被罗灿看破,问道:“大哥为何满面忧容?莫非有甚么心事么?”胡奎叹道:“贤弟有所不知,因俺在外日久,老母家下无人。值此隆冬雪下,不知家下何如,因此忧心。”罗焜道:“些须小事,何必忧心!”遂封了五十两银子,叫胡奎写了家书,打发家人连夜送上淮安去了。胡奎十分感激,从此安心住在罗府,早有两月的光景,这也不必细说。
且说长安城北门外有一个饭店,是个寡妇开的,叫做张二娘。店中住了一客人,姓祁,名子富,平日却不相认。只因他父亲祁凤山做广东知府,亏空了三千两库银,不曾谋补,被奸相沈谦上了一本,拿在刑部监中受罪。这祁子富无奈,只得将家产田地卖三千多金,进京来代父亲赎罪。带了家眷到了长安,就住在张二娘饭店。正欲往刑部衙中来寻门路,不想祁子富才到长安,可怜他父亲受不住沈谦的刑法,头一天就死在刑部牢里了。这祁子富见父亲已死,痛哭一场,哪里还肯把银子入官,只得领死尸埋葬。就在张二娘店中过了一年,其妻又死了,只得也在长安埋了。并无子息,只有一女,名唤巧云,年方二八,生得十分美貌,终日在家帮张二娘做些针指。这祁子富也与张二娘照应店内的账目。张二娘也无儿女,把祁巧云认做了干女儿,一家三口儿倒也十分相得。只因祁子富为人古执,不肯轻易与人结亲,因此祁巧云年已长成,尚未联姻,连张二娘也未敢多事。
一日,祁子富偶得风寒抱病在床,祁巧云望空许愿,说道:“若得爹爹病好,情愿各庙烧香还愿。”过了几日,病已好了,却是清明时节,柳绿桃红,家家拜扫。祁巧云思想要代父亲各庙烧香了愿,在母亲坟上走走;遂同张二娘商议,备了些香烛、纸马,到各庙去还愿上坟。那祁子富从不许女儿出门,无奈一来为自己病好,二来又却不过张二娘情面,只得备了东西,叫了一只小船,扶了张二娘,同女儿出了北门去了。
按下祁子富父女烧香不表。单言罗府二位公子自从结义了胡奎,太太见他们成了群,越发不许出门,每日只在家中闷坐。公子是闷惯了的,倒也罢了,把这个赛元坛的胡奎闷得无奈,向罗焜道:“多蒙贤弟相留,在府住了两个多月,足迹也没有出门,怎得有个开眼地方畅饮一回也好!”罗焜道:“只因老母严紧,不能请大哥。若论我这个长安城外,有一个上好的去处,可以娱目骋怀。”胡奎问:“是甚么所在?”罗焜道:“就是北门外满春园,离城只有六里,乃是沈太师的花园,周围十二三里的远近,那里面楼台殿阁、奇花异草,不计其数。此园乃是沈谦谋占良民的田地房产起造的,原想自己受用,只因公子沈廷芳爱财,租与人开了一个酒馆,每日十两银子的房租。今当桃花开时,正是热闹时候。”胡奎笑道:“既有这个所在,俺们何不借游春为名前去畅饮一番,岂不是好!”罗焜看着胡奎,想了一会,猛然跳起身来说:“有了,去得成了。”胡奎忙问道:“为何?”罗焜笑说道:“要去游春,只得借大哥一用。”胡奎道:“怎生用俺一用?”罗焜道:“只说昨日大哥府上有位乡亲,带了家书前来拜俺弟兄三个,俺们今日要去回拜。那时,母亲自然许我们出去,岂不是去得成了?”当下胡奎道:“好计,好计。”
于是大喜,三个一齐到后堂来见太太。罗焜道:“胡大哥府上有位乡亲,昨日前来拜了我们,我们今日要去回拜。特来禀告母亲,方敢前去。”太太道:“你们出去回拜客,只是早去早回,免我在家悬望。”三人齐声说道:“晓得。”
当下三人到了书房,换了衣服,带了三尺龙泉,跟了四个家人,备了马,出了府门,一路往满春园去。
不知此去如何,下回便晓。
第四回 锦上天花前作伐 祁子富柳下辞婚
话说罗府三人带了家将,一直往城外满春园来。一路上,但见车马纷纷,游人如蚁。也有王孙公子,也有买卖客商;岸上是香车宝马,河内是巨舰艨艟,都是望满春园来游春吃酒的。三位公子无心观看,加上两鞭,早到了花园门首。
胡奎抬头一看,只见依山靠水一座大大的花园,有千百株绿柳垂杨,相映着雕墙画壁,果然话不虚传,好一座花园。罗焜道:“哥哥还不知道,这花园里面有十三处的亭台,四十二处楼阁,真乃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景。”胡奎道:“原来如此。”当下三人一齐下马,早有家将牵过了马,拴在柳树之下。前去玩耍,三人往园里就走,正是:
双脚不知生死路,一身已入是非门。
话说三人步进园门,右手转弯有座二门,却是三间。那里摆着一张朱红的柜台,里内倒有十数个伙计,旁边又放了一张银柜,柜上放了一面大金漆的茶盘,盘内倒有一盘子的银包儿。你道此是为何?原来,这地方与别处不同。别的馆先吃了酒,然后会账;惟有此处,要先会下银包,然后吃酒。为何?一者,不赊不欠;二者,每一桌酒都有十多两银子,会东惟恐冒失鬼吃下来银子不够,故此预先设法,免得淘气。
闲话休提。单言胡奎、罗灿、罗焜进了二门,往里直走。旁边有一个新来的伙计,见他三人这般打扮,知道他是长安城里的贵公子,向前陪笑道:“三位爷还是来吃酒的,还是来看花的?若是看花的,丢了钱走耳门进去;若是吃酒的,先存下银子,好备下菜来。”这一句话,把个罗焜说动了气,圆睁虎目,一声大喝道:“把你这瞎眼的狗才,连人也认不得了!难道我们少你钱么?”当下罗焜动怒时,旁边有认得的,忙忙上前陪礼道:“原来是罗爷,快请进去。他新来,小的系我家伙计,认不得少爷,望乞恕罪!”这一番说话,公子三人方才进去,说道:“饶你个初犯罢了。”那些伙计、走堂的吓了个半死。
看官,你道开店的伙计为何怕他?原来,他二人平日在长安,最会闯祸,专爱抱不平。凡有冲撞了他的,便是一顿拳头,打得寻死。就是王侯、驸马有甚不平的事撞着他,也是不便的。况他本是世袭的公爷、朝廷的心腹,家有金书铁券,就打死了人,天子也不准本,苦主也无处伸冤。因此,长安城没一个不怕他。
闲话少说,单言三位公子进得园来一看,只见千红万紫,一望无边,西边楼上笙歌,东边亭上鼓乐。三人看了一会,到了一个小小的亭中。那亭子上摆了一席,上有一个匾,写了“留春阁”三个字,左右挂了一付对联,都是长安名士写的,上写着:
月移疏柳过亭影,风送梅花入座香。
正中挂了一幅丹青画,上面摆了两件古玩。公子三人就在此亭之上,耍了一回,序了坐。三位才坐下,早有酒保上来问道:“请问三位少爷,还是用甚么菜,还是候客?”公子道:“不用点菜,你店上有上色的名酒、时新的菜,只管拣好的备来。”酒保答应下去,去不多时,早将小菜放下,然后将酒菜、果品、牙箸酒杯一齐捧将上来,摆在亭子上去了。
三人正欲举杯,忽见对过亭子上来了两个人:头一个,头戴片玉方巾,身穿大红绣花直裰,足登朱履,腰系丝绦;后面的,头戴玄色方巾,身穿天蓝直裰,一前一后,走上亭子。只见那亭中,约有七八桌人,见他二人来,一齐站起,躬身叫道:“少爷,请坐。”他二人略一拱手,便在亭子口头一张大桌子前坐下。你道是谁?原来前面穿大红的,就是沈太师的公子沈廷芳;后面穿天蓝的,是沈府中第一个蔑客,叫做锦上天。每日下午无事,便到园中散闷。他又是房东,店家又仗他的威风。沈大爷每日来熟了的,这些认得他的人,谁敢得罪他,故此远远就就请教了。
当下罗公子认得是沈廷芳,心中骂道:“好大模大样的公子!”正在心里不悦,不想沈廷芳眼快,看见了他三人,认得是罗府中的,不是好惹的,慌忙立起身来,向对过亭子上拱手道:“罗世兄。”罗灿等当面却不过情,也只得将手一拱,道:“沈世兄请了,有偏了。”说罢坐下来饮酒,并不同他交谈。正是:
自古薰犹原异器,从来冰炭不同炉。
却表两家公子,都是在满春园饮酒,也是该应有祸,冤家会在一处。
且言张二娘同祁子富带领了祁巧云,备了些香纸,叫一只小小的游船,到庵观寺院烧过了香,上过坟,回来尚早,从满春园过。一路上游船挤挤的,倒有一半是往园中看花去的。听得人说,满春园十分景致,不可不去玩耍。那张二娘动了兴,要到满春园看花,便向祁子富说道:“前面就是满春园,我们带女儿进去看看花,也不枉出来一场。”祁子富道:“园内人多,女孩儿又大了,进去不便。”张二娘道:“你老人家太古执了。自从你祁奶奶去了,女儿长成一十六岁,也没有出过大门,今日是烧香路过,就带她进去玩耍,也是好的,就是园内人多,有老身跟着,怕怎的?”祁子富无言回答,也是合当有事,说道:“既是二娘这等说来,且进去走走。”就叫船家把船靠岸:“我们上去看花呢。船上东西看好了,我们就来。”
当下三人上了岸,走进园门,果然是桃红柳绿,春色可观。三个人转弯抹角,寻花问柳。祁巧云先是就从沈廷芳亭子面前走过来。那沈廷芳是好色之徒,见了人家妇女,就如苍蝇见血的一般,但是她有些姿色,必定要弄她到手方罢。当下忙忙立起身来,伏在栏杆上,把头向外望道:“不知是哪家的,真正可爱!”称赞不了。正是:
身归楚岫三千丈,梦绕巫山十二峰。
话说沈公子在那里观看,这祁巧云同张二娘不介意,也就过去了。不防那锦上天是个撮弄鬼,见沈廷芳这个样子,早已解意,问道:“大爷莫非有爱花之意么?”沈廷芳笑道:“爱也无益。”锦上天道:“这有何难!那妇人乃是北门外开饭店的张二娘。后面那人想必是她的亲眷,不过是个贫家之女,大爷乃相府公子,威名甚大,若是爱她,待我锦上天为媒,包管大爷一箭就中。”沈廷芳大喜道:“老锦,你若是代我做妥了这个媒,我向爹爹说,一定放个官儿你做。”
那锦上天好不欢喜,慌忙走下亭子来,将祁子富肩头一拍道:“老丈请了。”那祁子富回头见一个书生模样,回道:“相公请了。”当下二人通了名姓。那锦上天带笑问道:“前面同张二娘走的那位姑娘是老丈的甚么人?”祁子富道:“不敢,就是小女。”锦上天道:“原来是令爱,小生倒有一头好媒来与姑娘作伐。”祁子富见他出言唐突,心中就有些不悦,回头便说道:“既蒙见爱,不知是甚么人家?”这锦上天说出这个人来,祁子富不觉大怒。正是:
满面顿生新怒气,一心提起旧冤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沈廷芳动怒生谋 赛元坛原情问话
且说那祁子富问锦上天道:“既是你相公代我小女做媒,还是哪一家?姓甚名谁,住在何处?”锦上天道:“若说他家,真是人间少二,天下无双,说起来你也晓得,就是当朝宰相沈太师的公子,名叫沈廷芳。你道好是不好?我代你把这头媒做了,你还要重重地谢我才是。”那锦上天还未说完,祁子富早气得满面通红,说道:“莫不是沈谦的儿子么?”锦上天道:“正是。”祁子富道:“我与他有杀父之仇,这禽兽还要与我做亲?就是沈谦亲自前来叩头求我,我也是不依的!”说罢,把手一拱,竟自走了。那锦上天被他抢白了一场,又好气又好笑,见他走了,只得又赶上一步道:“祁老爹,我是好意,你不依,将来不要后悔。”祁子富道:“放狗屁!肯不肯由我,悔甚么!”气恨恨地就走了。
那锦上天叫了一声,回到亭子上来。沈廷芳问道:“怎么的?”锦上天道:“大爷不要提起,先前没有提起名姓倒有几分,后来说起大爷的名姓、家世,那老儿登时把脸一翻,说道:‘别人犹可,若是沈……,”这锦上天就不说了。沈廷芳急问道:“沈甚么?”锦上天道:“门下说出来,怕大爷见怪。”沈廷芳道:“但说不妨。”锦上天道:“他说:‘若是沈谦这老贼,他想要同我做亲?就是他亲自来叩头求我,我也不情愿。’大爷,你道这老儿可恶是不可恶?叫门下也难再说了。”沈廷芳听见了这些话,他哪里受得下去,只气得两太阳中冒火,大叫道:“罢了,罢了,亲不允倒也罢,只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锦上天道:“大爷要出这口气也不难。这花园是大爷府上的,只须吩咐一声开店的,叫他散了众人,认他一天的生意,关了园门。叫些打手前来,就抢了他的女儿,在园内成了亲,看他从何处叫屈?”沈廷芳道:“他若出去喊冤,如何是好?”锦上天道:“大爷,满城文武都是太师的属下,谁肯为一个贫民同太师爷作对?况且,生米煮成熟饭了,那老儿也只好罢了。那时大爷再恩待他些,难道还有甚么怕他不悦?”沈廷芳道:“说得有理,就烦你前去吩咐店家一声。”
锦上天领命,慌忙走下亭子来,吩咐家人,回去传众打手前来听命;后又吩咐开店的,叫他散去众人,讲明白了,认他一千两银子,快快催散了众人。慌得那店内的伙计,收拾了家伙,催散了游客。那些吃酒的人,也有才坐下来的,也有吃了一半的,听得这个消息,人人都是害怕的,站起身来往外就走,都到柜上来算账找银包。开店的道:“这是沈大爷有事,又不是我们不卖银子,银子都备下棹来了,哪里还有得退还你们?除非向太师爷我去。”那些人叹了口气,只得罢了,随即走了。开店的欢喜道:“今日倒便宜了我了。”
那里面还有罗公子三人,坐在那里饮酒。酒保各处一望,见人去得也差不多了,只有留春阁还有罗府三个人,没法弄他出去。想了一会,无奈只得走到三人面前,不敢高声,陪看笑脸说道:“罗少爷,小人有句话来秉告少爷,少爷莫要见怪。”罗焜道:“有话便说,为何这样鬼头鬼脑的?”酒保指着对过说道:“今日不知哪一个得罪了沈大爷,方才叫我们收了店。他叫家人回去传打手来,那时惟恐冲撞了少爷,两下不便。”罗焜道:“你好没分晓。他打他的,我吃我的,难道我碍他的事不成?”酒保道:“不是这等讲法,这是小的怕回来打架吵了少爷,恐少爷不悦,故此请少爷今日早早回府,明日再请少爷来饮酒赏花,倒清闲些。”罗焜道:“俺不怕吵,最喜的是看打架,你快些去,俺们不多事就是了,要等黑了才回去呢。”酒保想来拗他不过,只得求道:“三位少爷既不回去,只求少爷莫管他们闲事才好。”三人也不理他,酒保只得去了。
再言罗焜向胡奎说道:“大哥,青天白日要关店门,在这园子里打人,其中必有原故。”胡奎道:“且等俺去问问,看是甚的道理。”那胡奎走下亭子,正遇着锦上天迎面而来。胡奎将手一拱道:“俺问你句话”锦上天道:“问甚么?”胡奎道:“足下可是沈府的?”锦上天道:“正是。”胡奎道:“闻得你们公子要关店打人,却是为何?是谁人冲撞了你家公子?”锦上天知道他是同罗公子在一处吃酒的,便做成个话儿,就将祁子富相骂的话告诉一番。胡奎道:“原来如此,该打的。”将手一拱,回到席上。罗灿问道:“是甚么话说?”胡奎道:“若是这等说法,连我也要打他一顿。”就将锦上天的话,告诉二人一遍。罗焜道:“哥哥,你休听他一面之词,其中必有原故,大凡乎人家做亲,允不允,还要好好地回覆;岂有相府人家要同一个贫民做亲,这贫民哪有反骂之理。”胡奎道:“兄弟说得有理,等我去问问那老儿,看他是何道理。”胡奎下了亭子,前来问祁子富的曲直,这且不表。
且说祁子富同锦上天说了几句气话,就同张二娘和女儿各处去游玩。正在那里看时,忽见那吃酒的人一哄而散,鬼头鬼脑地说道:“不知哪一个不允他的亲,还敢反骂他,惹出这场大祸来,带累我们白白地去了银子,连酒也吃不成了,这是哪里说起?”有的说道:“又是那锦上天这个天杀的挑的祸。”有的说:“这个人岂不是到太岁头上去动土了!”有的说:“想必这个姓祁的其中必有原故。”有的说:“莫管他们闲事,我们快走。”
不言众人纷纷议论,且说那祁子富听见众人的言语,吃了一惊,忙忙走来,这长这短告诉了张二娘一遍。张二娘闻言吃了一惊:“都是你为人古执,今日惹出这场祸来,如何是好?我们快快走后门出去罢!”三人转弯抹角,走到后门,后门早已封锁了。他三人一见,只吓得魂不附体,园内又无别处躲避,把个祁巧云吓得走投无路,不觉地哭将起来。正是:
鱼上金钩难入水,雀投罗网怎腾空?
张二娘道:“莫要哭,哭也无益,只好走到前门,闯将出去。”当下三个人战战兢兢往大门而来。心中又怕,越发走不动了。
及至赶到前门,只见那些吃酒看花的人都纷纷散去了,只有他三人。才走到二门口,正遇着沈廷芳,大喝一声道:“你们往哪里走?左右与我拿下。”一声吩咐,只听得湖山石后一声答应,跳出三、四十个打手,一个个都是头扎包巾,身穿短袄,手执短棍,喝一声,拦住了去路,说道:“你这老儿,好好地写下婚书,留下你的女儿,我家大爷少不得重重看顾你,你若是不肯,休想活命!”那祁子富见势不好,便拼命向前骂道:“青天白日,抢人家妇女,该当何罪?”把头就向沈廷芳身上撞来。沈廷芳喝声:“拿下!”早拥上两个家丁,向祁子富腰中就是一棍,打倒在地。祁子富挣扎不得,只是高声喊道:“救命。”众打手笑道:“你这老头儿,你这老昏颠!你省此力气,喊也是无用的。”
此处且按下众打手将祁子富捺在地下不表,单言沈廷芳便来抢这个祁巧云。祁巧云见他父亲被打手打倒在地,料想难得脱身,飞身就往金鱼池边,将身就跳。沈廷芳赶上一步,一把抱住,往后面就走,张二娘上前夺时,被锦上天一脚踢倒在地,护沈廷芳去了。可怜一家三口,命在须臾。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