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祁子富问罪充军 过天星扮商买马
话说祁子富怒骂了王媒婆一场,这玉狐狸回来气了一夜,正没处诉冤,恰好次日清晨,侯登等不得便来讨信。王媒婆道:“好了,好了,且待我上他几句,撮弄他们鹬蚌相争,少不得让我渔翁得利。”主意已定,忙将脸上抓了两条血痕,身上衣服扯去两个钮扣子,睡在床上,叫丫鬟去开门。
丫鬟开了门,侯登匆匆进来问道:“你家奶奶往哪里去了?”丫鬟回道:“睡在房里呢。”侯登叫道:“王大娘,你好享福,此刻还不起来?”王媒婆故意哭声说道:“得罪大爷,请坐坐,我起来了。”她把乌云抓乱,慢慢地走出房来,对面坐下,叫丫鬟捧茶,侯登看见王媒婆乌云不整,面带伤痕,忙问道:“你今日为何这等模样?”王媒婆见问,故意儿流下几点泪来,说道:“也是你大爷的婚姻带累我吃了这一场苦。”侯登听得此言,忙问道:“怎么带累你受苦?倒要请教说明。”王媒婆道:“不说的好,说出来只怕大爷要动气。何苦为我一人,又带累大爷同人淘气。”侯登听了越发疑心,定要她说。
王媒婆道:“既是大爷要我说,大爷莫要着恼我。只因大爷再三吩咐叫我去做媒,大爷前脚去了,我就收拾,到祁家豆腐店里去为大爷说媒,恰好他一家儿都在家中。我问他女儿还未有人家,我就提起做媒的话,倒有几分妥当。后来那祁老儿问我是说的哪一家,我就将大爷的名姓、家世并柏府的美名,添上几分富贵说与他听,实指望一箭成功。谁知他不听得是大爷犹可,一听得是大爷就心中大怒,恶骂大爷。我心中不服,同他揪扯一阵,可怜气个死。”侯登听得此言,不觉大怒,问道:“他怎生骂的?待我去同他说话。”王媒婆见侯登发怒,说道:“大爷,他骂你的话难听得很呢,倒是莫去讲话的好。”侯登道:“有甚么难听,你快快说来。”王媒婆说道:“骂你是狐群狗党、衣冠禽兽,连表妹都放不过,是个没人伦的狗畜生,他不与你做亲,我被他骂急了,我就说道:‘你敢当面骂侯大爷一句?’他便睁着眼睛说道:‘我明日偏要当面骂他,怕他怎的?’我也气不过,同他揪在一堆,可怜把我的脸都抓伤了,衣裳都扯破了,回到家中气了一场,一夜没有睡得着,故尔今日此刻才起来。”
侯登听了这些话,句句骂得狠心,哪里受得下去,又恼又羞,跳起身来说道:“罢了,罢了,我同他不得开交了。”王媒婆说道:“大爷,你此刻急也无用,想个法儿害了他,便使他不敢违五拗六,那时我偏叫他把女儿送过来与你,才算个手段。”侯登道:“他同我无一面之交,叫我怎生想法害他?只有叫些人打他一顿,再作道理。”王媒婆道:“这不好,况他有多岁年纪,若是打伤了他,那时反为不美,为今之计,大爷不要出名,转出别人来寻他到官司里去,就好讲话了。”侯登道:“好好的,怎得到官呢?”
二人正在商议,忽听有人叩门,王媒婆问道:“是哪一个?”外面一个小书童问道:“我家侯大爷可在这里?”侯登见是家人口音,便叫开了门,只见那书童领了四个捕快走将进来,见了侯登将手一拱说道:“侯大爷好耐人,我们早上就在尊府,候了这半日,原来在这里作乐呢。”侯登说道:“来托王大娘找几个丫鬟,是以在此,失迎,失迎,不知诸位有何见教?”众人道:“只因令亲府上盗案的事,太爷点了我们在外捉拿,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好不苦楚,昨日才拿到两个,那些赃物都分散了,太爷审了一堂,叫我来请侯大爷前去认赃,我们奉候了一早上,此刻才会见大爷的驾。”侯登道:“原来如此,倒难为你们了,事后少不得重重谢你们。”众人道:“全仗大爷提挈才好呢。”
王媒婆见是府里的差人,忙叫丫鬟备了一桌茶来款待,众人吃了茶,侯登同他一路进城,路上问道:“不知这两个强盗是哪里人?叫甚么名字?”捕快道:“就是你们镇上人,一个叫张三,一个叫王四,就在祁家豆腐店旁边住。”侯登听得祁家豆腐店,猛然一触,想道:“要害祁子富,就在这个机会。”心中暗喜,一路行来,到了府门口,侯登向捕快说道:“你们且慢些禀太爷,先引我到班房里,让我问问他看。”
捕快也不介意,只得引侯登到班房里去。扯了两个贼来,是镇上的二名军犯,一向认得侯登,一进了班房,看见了侯登,就双膝跪下道:“可怜小人是误入府里去的,要求太爷开恩活罪。”侯登暗暗欢喜,便支开众人,低低问张三道:“你二人要活罪也不难,只依我一件事就是了。”张三、王四跪在地下叫道:“随大爷有甚么吩咐,小人们总依,只求大爷莫要追比就是了。”侯登道:“谅你们偷的东西都用完了,如今镇上祁家豆腐店里同我有仇,我寻些赃物放在他家里,只要你们当堂招个窝家,叫人前去搜出赃来,那时你们就活罪了。”张三大喜道:“莫是长安搬来的那个祁子富么?”侯登道:“就是他。”张三道:“这个容易。只求大爷做主就是了。”侯登大喜,吩咐毕,忙叫捕快说道:“我才问他二人,赃物俱已不在了,必定是寄在哪里。托你们禀声太爷,追出赃来,我再来候审,倘若无赃,我家姑丈柏大人却不是好惹的。”捕快只得答应,领命去了。
这侯登一口气却跑到胡家镇上,到了王媒婆家,将以上的话儿向王媒婆说了一遍。王媒婆大喜,说道:“好计,好计,这就不怕他飞上天去了,只是今晚要安排得好。”侯登道:“就托你罢。”当下定计,别了王媒婆走回家中,瞒住了书童,瞒过了姑母,等到黄昏后,偷些金银古董、绸缎衣服,打了一个包袱,暗暗出了后门,乘着月色,一溜烟跑到王媒婆家。
玉狐狸预先叫他一个侄子在家伺候,一见侯登到了,忙忙治酒款待。侯登只吃到人静之后,悄悄地同王媒婆的侄子拿了东西,到祁家后门口,见人家都睡了,侯登叫王媒婆的侄子爬进土墙,带进包袱。月色照着,望四下里一看,只见猪旁边堆着一大堆乱草,他轻轻地搬起一个乱草,将包袱摁将进去,依旧将草堆好了,跳出墙来。见了侯登,说了一遍。侯登大喜,说道:“明日再来说话罢。”就回家去了。
按下侯登同王媒婆的侄子做过了事,回家去了不表,且说那祁子富次日五更起来,磨了豆子,收拾开了店面,天色已明,就搬家伙上豆腐,只听得那乌鸦在头上不住地叫了几声。祁子富道:“难道我今日有祸不成?”言还未了,只见来了四个捕快、八个官兵走进来,一条铁索不由分说就把祁老爹锁将起来。这才是:
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当下祁子富大叫道:“我又不曾犯法,锁我怎的?”捕快喝道:“你结连江洋大盗,打劫了柏府,昨日拿到两个,已经招出赃物窝藏在你家里,你还说不曾犯法?快快把赃物拿出来,省得费事。”祁子富急得大叫道:“平空害我,这桩事是从哪里说起?”捕快大怒道:“且等我们搜搜看。”当下众人分头一搜,恰恰地搜到后门草堆,搜出一个包袱来,众人打开一看,都是些金银古董,上有字号,正是柏府的物件。众人道:“人赃现获,你还有何说。”可怜把个祁子富一家儿只吓得面如土色,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又不知赃物从何而来,被众人一条铁索锁进城中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过天星暗保含冤客 柏文连义释负辜人
话说众捕快锁了祁子富,提了包袱,一同进城去了。原来臧知府头一天晚堂,追问张三、王四的赃物,他二人就招出祁子富来了。故尔今日绝早就来拿人起赃。众捕快将祁子富带到府门口,押在班房,打了禀帖,知府忙忙吩咐点鼓升堂。各役俱齐,知府坐了堂,早有原差带上张三、王四、祁子富一干人犯,点名验过赃物。知府喝问祁子富说道:“你窝藏大盗,打劫了多少金银?在于何处?快快招来,免受刑法。”祁子富爬上几步哭道:“小人是冤枉,求太老爷详察!”知府大怒,说道:“现搜出赃物来,你还赖么?叫张三上来对问。”那张三是同侯登商议定了的,爬上几步,向着祁子富说道:“祁子富,你老实招了,免受刑法。”祁子富大怒,骂道:“我同你无冤无仇,你扳害我怎的?”张三道:“强盗是你我做的,银子是你我分的,既是我扳害你的,那赃物是飞到你家来的么?”张三这些话把个祁子富说得无言回答,只是跪到地下叫喊冤枉,知府大怒,喝道:“谅你这个顽皮,不用刑法,如何肯招。”喝令左右:“与我夹起来。”
两边一声答应,拥上七八个皂快,将祁子富拖下,扯去鞋袜,将他两只腿望夹棍眼里一踹,只听得格扎一声响,脚心里鲜血直冒。祁子富如何受得住,大叫一声,早已昏死过去了,左右忙用凉水迎面喷来,依然苏醒。知府喝道:“你招也不招?”祁子富叫道:“太老爷,小人真是冤枉,求太老爷详察。”知府大怒,喝令:“收足了。”左右吆喝一声,将绳早已收足,可怜祁子富受当不起,心中想说:“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招了,且顾眼下。”只得叫道:“求太老爷松刑。”知府问道:“快快招来。”那祁子富无奈,只得照依张三的口供一一地招了,画完了口供。知府飞传侯登来领回失物,将祁子富收了监,不表。
单言祁巧云听得这个消息,魂飞魄散,同张二娘大哭一场。悲悲切切,做了些狱食,称了些使费银包带在身边,锁了店门,两个人哭哭啼啼到府监里来送饭。
当下来到监门口,哀求众人说道:“可怜我家含冤负屈,求诸位伯伯方便,让我父女见见面罢。”腰内忙拿出一个银包,送与牢头说道:“求伯伯笑纳。”众人见她是个年少女子,又哭得十分凄惨,只得开了锁,引她二人进去,见了祁子富,抱头大哭一场。祁子富说道:“我今番是不能活了,我死之后,你可随你干娘嫁个丈夫过活去罢,不要思念我了。”祁巧云哭道:“爹爹在一日是一日,爹爹倘有差池,孩儿也是一死。”可怜他父女二人大哭了一场,张二娘哭着劝道:“你二人少要哭坏了身子,且吃些饭食再讲。”祁巧云捧着狱食,勉强喂了她父亲几口。早有禁子催她二人出去,说道:“快走,有人进来查监了。”她二人只得出去。
离了监门,一路上哭回家中,已是黄昏时候。二人才进了门坐下,只见昨日来的那个王媒婆穿了一身新衣服走进门来,见礼坐下,假意问道:“你家怎么弄出这场事来的?如何是好?”祁巧云说道:“凭空的被瘟贱陷害,问成大盗,无处伸冤。”王媒婆说道:“你要伸冤也不难,只依我一件事,不但伸冤,还可转祸为福。”祁巧云说道:“请问王奶奶,我依你甚么事?请说。”王媒婆说道:“如今柏府都是侯大爷做主,又同这府太爷相好,昨日见你老爹不允亲事,他就不欢喜。为今之计,你可允了亲事,亲自去求他不要追赃,到府里讨个人情放你家老爹出来,同他做了亲,享不尽的富贵,岂不是一举两得了?”祁巧云听了此言,不觉满面通红,开言回道:“我爹爹此事有九分是侯登所害,他既是杀父的冤仇,我恨不得食他之肉。你休得再来绕舌。”王媒婆听了此言,冷笑道:“既然如此,倒得罪了。”起身就走。正是:
此去已输三寸舌,再来不值一文钱。
不表祁巧云,单言王媒婆回去,将祁巧云的话向侯登说了一遍。侯登大怒,说道:“这个丫头,如此可恶,我有本事弄得她家产尽绝,叫她落在我手里便了。”就同王媒婆商议定了。
次日清晨,吩咐家人打轿,来会知府,知府接进后堂。侯登说道:“昨日家姑丈有书回来,言及祁子富乃长安要犯,本是犯过强盗案件的,要求太父母速速追他的家产赔赃,发他远方充军,方可消案,不然家姑丈回来,恐与太父母不便。”知府听了,只得答应说道:“年兄请回府,本府知道了。”
当下侯登出了衙门,知府就叫点鼓升堂,提了祁子富等一干人犯出来,发落定罪。当下祁子富跪在地下,知府回道:“你劫了柏府的金银,快快缴来,免得受刑。”祁子富哭道:“小人真是冤枉,并无财物。”知府大怒,说道:“如今上司行文追赃甚紧,不管你闲事,只追你的家产赔偿便了。”随即点了二十名捕快:“押了祁子富同去,将家产尽数查交,本府立等回话。”一声吩咐,那二十名快手押了祁子富回到家中。
张二娘同祁巧云听见这个风声,魂飞魄散,忙忙将金珠藏在身上带出去了。这些快手不由分说,把定了门户,前前后后,细细查了一遍。封锁已定,收了账目,将祁子富带到府堂,呈上账目。知府传柏府的家人,吩咐道:“明早请你家大爷上堂领赃。”家人答应回去,不表。
且言知府将祁子富发到云南充军,明日就要启程,做了文书,点了长解,只候次日发落。
且言柏府家人回来,将知府的话对侯登说了一遍,侯登听见这个消息,心中大喜,次日五更,就带了银两到府前找到两个长解,扯到酒楼内坐下。那两个公人,一个叫做李江,一个叫做王海,见侯登扯他俩吃酒,忙忙说道:“侯大爷,有话吩咐就是了,怎敢扰酒。”侯登道:“岂有此理,我有一事奉托。”不一时,酒肴捧毕,吃了一会,侯登向李江说道:“你们解祁子富去是件苦差,我特送些盘费与二人使用。”说罢,忙向怀中取出四封银子说道:“望乞笑纳。”二人道:“小人叨扰,又蒙爷的厚赐,有甚吩咐,小人代大爷办就是了。”侯登道:“并无别事,只因祁子富同我有仇,不过望你二位在路上代我结果了他,将他的女儿送在王媒婆家里,那时我再谢你二位一千两银子。倘有祸事,都是我一人承管。”二人欢喜,说道:“这点小事,不劳大爷费心,都在我二人身上就是了。”
当下二人收了银子,听得发梆传衙役,伺候知府升堂,三人忙忙出了店门。进府堂点名已毕,知府将祁子富家产账单交与侯登,一面将祁子富提上堂来发落道:“上司行文已到,发配云南,限今日同家眷上路。”喝令打了二十,带上刑具,叫长解领批文下堂去了;又将张三、王四打了三十,枷号两日。一一发落后,然后知府退堂。
且言祁子富同了两个解差,回家见了张二娘、祁巧云。三人大哭一场,只得收拾行李,将家私交与柏府,同两名长解、两名帮差,张二娘、祁巧云一齐七八个人,凄凄惨惨离了淮安,上路去了。
且言那二名解差是受过侯登嘱托的,哪里管祁子富的死活,一路上催趱行程,非打即骂,可怜他三个人在路上也走了十数日,那一日到了一个去处,地名叫做野猪林,十分险恶,有八十里山路并无人烟,两个解差商议下手,故意错走过宿店,奔上林来。走了有三十多里,看看天色晚了,解差说道:“不好了,前后俱无宿店,只好到林中歇了,明日再走。”祁子富三人只得到林中坐下,黑夜里在露天地下,好不悲切。李江道:“此林中没得关栏,是我们的干系,不是玩的,得罪你,要捆一捆才好。”就拿绳子将祁子富捆了,就举起水火棍来喝道:“祁大哥,你休要怪我,我见你走得苦楚,不如早些归天,倒转快活。我是个好意,你到九泉之下,却不要埋怨我。”说罢,下棍就打。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祁巧云父女安身 柏玉霜主仆受苦
话说两个解差将祁子富送进野猪林,乘着天晚无人,就将他三人一齐捆倒。这李江拿起水火棍来,要结果祁子富的性命。祁子富大叫道:“我与你无仇,你为何害我性命?”李江道:“非关我事,只因你同侯大爷作了对头,他买嘱了淮安府,一定要绝了你的性命。早也是死,迟也是死,不如送你归天,免得受那程途之苦。我总告诉了你,你却不要怨我,你好好地瞑目受死去罢。”
可怜祁巧云捆在旁边,大哭道:“二位爷爷饶我爹爹性命,奴家情愿替死去罢。”李江道:“少要多说,我还要送你回去过快活日子呢,谁要你替死。”说罢,举起水火棍提起空中,照定祁子富的天灵盖劈头打下来。只听得一声风响,那李江连人带棍反跌倒了。王海同两个帮差忙忙近前扶起,说道:“怎生地没有打着人,自己倒跌倒了?”李江口内哼道:“不,不,不好了。我,我这肩窝里受了伤了。”
王海大惊,忙在星光之下一看,只见李江肩窝里中了一枝弩箭,深入三寸,鲜血淋淋。王海大惊,说道:“奇怪,奇怪,这枝箭是从哪里来的?”话言未了,猛听又是一声风响,一枝箭向王海飞,拍的一声,正中右肩,那王海大叫一声,扑通地一跤跌在地下。那帮差唬得魂飞魄散,做声不得。正在惊慌,猛听得大树林中一声唿哨,跳出七八个大汉,为首一人手提一口明晃晃的刀,对着星光,寒风闪闪,赶将来大喝道:“你这一伙倚官诈民的泼贼干得好事,快快都替我留下头来。”
那李江、王海是受了伤的,哪里跑得动,况且天又黑,路又生,又怕走了军犯。四个人慌做一团,只得跪下哀告道:“小的们是解军犯的苦差,并没有金银,求大王爷爷饶命。”那大汉喝道:“谁要你的金银,只留下你的驴头,放你回去。”李江哭道:“大王在上,留下头来就是死了,怎得回去?可怜小的家里都有老母妻子,靠着小的养活,大王杀了小的,那时家中的老小活活地就要饿死了。求大王爷爷饶了小的们的命罢。”那大汉呼呼地大笑道:“我把你这一伙害民的泼贼,你既知道顾自己的妻孥,为何忍心害别人家的父女?”李江、王海听得话内有困,心中想道:“莫不是撞见了祁子富的亲眷了?为何他件件晓得?”只得实告道:“大王爷爷在上,这事非关小人们的过失,只因祁子富同侯大爷结了仇,他买嘱了淮安府,将祁子富屈打成招,问成窝盗罪犯发配云南,吩咐小人们在路上结果了他的性命,回去有赏。小人是奉太爷差遣,概不由己,求大王爷爷详察。”那大汉听了,喝骂道:“好端端的百姓,倒诬他是窝盗殃民。你那狗知府和你一班泼贼,一同奸诈害民,才是真强盗,朝廷的大蠹。俺本该着斩你们的驴头,且留你们回去传谕侯登和狗知府,你叫他把头系稳了,有一日俺叫他们都像那锦亭衙毛守备一样儿就是了。你且代我把祁老爹请起来说话。”李江同众人只得前来放走了祁子富等三人。
看官,你道这好汉是谁?原来是过天星孙彪。自从大闹了淮安,救了罗焜上山之后,如今寨中十分兴旺,招军买马,准备迎敌官兵,只因本处马少,孙彪带了八个喽兵、千两银子,四路买马,恰恰地那一天就同祁子富歇在一个饭店。夜间哭泣之声,孙彪听见,次日就访明白了,又见两个解差心怀不善,他就暗暗地一路上跟定。这一日跟到了野猪林,远远地望见解差要害祁子富,这孙彪是有夜眼的,就放了两枝箭,射倒了李江、王海。真是祁子富做梦也想不到的。
闲话少叙。且说那李江等放了祁子富等三人,走到星光之下来见孙彪。孙彪叫道:“祁大哥可认得我了?”祁子富上回在山中报信,会过两次的,仔细一看:“呀,原来是孙大王,可怜我祁子富自分必死,谁知道幸遇英雄相救。”说罢,泪如雨下,跪倒尘埃。孙彪扶起,说道:“少要悲伤,且坐下来讲话。”当下二人坐在树下,祁子富问问山中之事,胡奎、罗焜的消息,又问孙彪因何到此。孙彪就将扮商买马之事,说了一遍,祁子富把他被害的原因,也说了一遍。二人叹息了一会,又谈了半天的心事,只把李江、王海吓得目瞪口呆,说道:“不好了,闯到老虎窝里来了,如何是好?倘若他们劫了人去,叫我们如何回话?”
不提众公人在旁边暗暗地叫苦,且说孙彪欲邀祁子富上山,祁子富再三不肯,只推女儿上山不便。孙彪见他不肯,说道:“既是如此,俺送你两程便了。”祁子富说道:“若得如此,足感盛意。”当下谈说谈说,早已天明了。孙彪见李江、王海站在那里哼哩,说道:“你二人若不回再不改心肠,我这一箭便勾了。且看祁大哥面上,过来,俺替你医好了罢。”二人大喜。孙彪在身边取出那小神仙张勇合的金疮药来,代他二人放在箭口上,随即定了疼。孙彪喝令两个帮差,到镇上雇了三辆车儿,替祁子富宽了刑具,登车上路。孙彪同八个喽兵前后保着车子,慢慢而行,凡遇镇市村庄、酒饭店,便买酒肉将养祁子富一家三口儿。早晚之间,要行要歇,都听孙彪吩咐,但有言词,非打即骂。李江、王海等怎敢违拗,只得小心,一路伏侍。
那孙彪护送了有半个多月,方到云南地界,离省城只有两三天的路了。孙彪向祁子富说道:“此去省城不远,一路人烟稠集,谅他们再不敢下手,俺要回山去了。”祁子富再三称谢:“回去多多拜上胡、罗二位恩公,众多好汉,只好来世报恩了。”孙彪道:“休如此说。”又取出一封银子送与祁子富使用,转身向李江、王海等说道:“俺寄下你几个驴头,你们此去倘若再起歹心,俺叫你一家儿都是死。”说罢,看见路旁一株大树,掣出朴刀来,照定那树一刀分为两段,扑通一声响,倒过去了。吓得解差连连答应。孙彪喝道:“倘有差池,以此树为例。”说罢,收了朴刀,作别而去。
祁子富见孙彪去了,感叹不已,一家三口,俱一齐掉下泪来,只等孙彪去远了,方才转身上路。那两个解差见祁子富广识英雄,不敢怠慢,好好地伏侍他走了两天。到了省城都察院府了,只见满街上人马纷纷,官员济济,都是接新都察院到任的,解差问门上巡捕官说道:“不知新任大人为官如何?是哪里人氏?”巡捕官问了解差的来历,看了批文,向解差说道:“好了,你弄到他手里就是造化,这新大人就是你们淮安锦亭衙人氏,前任做过陕西指挥,为官清正,皇上加恩封他三边总镇,兼管天下军务。巡按大老爷姓柏名文连,你们今日来投文,又是为他家之事,岂不是你们造化。快快出去,三日后来投文。”
解差听了,出来告诉祁子富,祁子富道:“我是他家的盗犯,这却怎了?”正在忧愁,猛听三声炮响,大人进院了,众人退出辕门。这柏大老爷行香放告,盘查仓库,连连忙了五日。将些民情吏弊扫荡一清,十分严紧,毫无私情。那些属下人员,无不畏惧。到了第六日,悬出收文的牌来,早有值日的中军在辕门上收文,李江、王海捧了淮安府的批文,带了祁子富一家三口来到辕门。不一时,柏大人升堂,头一起就将淮安府的公文呈上。柏大人展开从头至尾一看,见是家中的盗案,吃了一惊,喝令带上人犯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迷路途误走江北 施恩德险丧城西
话说柏文连一声吩咐,早有八名捆绑手将祁子富等三人抓至阶前,扑通地一声,掼在地下跪着。柏老爷望下一看,只见祁子富须眉花白,年过五旬,骨格清秀,不像个强盗的模样,再看籍贯是昔日做过湖广知府祁凤山的公子,又是一脉书香。柏爷心中疑惑,岂有此人为盗之理?事有可疑。复又望下一看,见了祁巧云,不觉泪下。你道为何?原来祁巧云的面貌与柏玉霜小姐相似,柏爷见了想起小姐,故此流泪。因望下问道:“你若大年纪,为何为盗?”祁子富见问,忙向怀中取出一纸诉状,双手呈上,说道:“求太老爷明察深情,便知道难民的冤枉了。”
原来祁子富知道柏老爷为官清正,料想必要问他,就将侯登央媒作伐不允,因此买盗扳赃的话,隐而不露细细地写了一遍,又将侯登在家内一段情由,也暗写了几句。这柏老爷清如明镜,看了这一纸诉词,心中早明白了一半,暗想道:“此人是家下的邻居,必知我家内之事。看他此状,想晓得我家闺门之言。”大堂上不便细问,就吩咐:“去了刑具,带进私衙,晚堂细审。”左右听得,忙代祁子富等三人除去刑具,带进后堂去了。这柏老爷一面批了回文,两个解差自回淮安,不必细说。
且说柏老爷将各府州县的来文一一的收了,批判了半日。发落后,然后退堂至后堂中,叫人带上祁子富等前来跪下。柏爷问道:“你住在淮安,离我家多远?”祁子富道:“太老爷府第隔有二里多远。”柏爷道:“你在那里住了几年?做何生意?”祁子富回道:“小的本籍原是淮安。只因故父为官犯罪在京,小的搬上长安住了十六年,才搬回淮安居住,开了个豆腐店度日。”柏爷道:“你平日可认得侯登么?”祁子富回道:“虽然认得,话却未曾说过。”柏爷问道:“我家中家人,你可相熟?”祁子富回道:“平日来买豆腐的,也认得两个。”柏爷说道:“就是我家侯登与你结亲,也不为辱你,为何不允?何以生此一番口舌?”祁子富见问着此言,左思右想,好难回答,又不敢说出侯登的事,只得回道:“不敢高攀。”柏爷笑道:“必有隐情,你快快从直说来,我不罪你,倘有虚言,定不饶恕。”祁子富见柏爷问得顶真,只得回道:“一者,小的女儿要选个才貌的女婿,养难民之老;二者,联姻也要两相情愿;三者,闻得侯公子乃花柳中人,故此不敢轻许。”柏爷听了暗暗点心,心中想道:“必有原故。”因又问道:“你可知道我家可有甚事故么?”祁子富回道:“闻得太老爷的小姐仙游了,不知真假。”柏爷闻得小姐身死,吃了大惊,说道:“是几时死的?我为何不知?莫非为我女婿罗焜大闹淮安,一同劫了去的么?”
原来罗焜大闹淮安之事,柏爷见报已知道了。祁子富回道:“小姐仙游在先,罗恩公被罪在后。”柏爷听了此言,好生疑惑:“难道我女儿死了,家中敢不来报信么?又听他称我女婿为恩公,其中必有多少情由,谅他必知就里,不敢直说,也罢,待我吓他一吓,等他直说便了。”柏爷眉头一皱,登时放下脸来,一声大喝道:“看你说话糊涂,一定是强盗,你好好将我女儿、女婿的情由从直说来便罢,倘有支吾,喝令左右将上方剑取来斩你三人的首级。”一声吩咐,早有家将把一口上方宝剑捧出。
祁子富见柏爷动怒,又见把上方剑捧出,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说道:“求太老爷恕难民无罪,就敢直说了。”柏爷喝退左右,向祁子富说道:“恕你无罪,快快从直诉来。”祁子富道:“小人昔在长安,只因得罪了沈太师,多蒙罗公子救转淮安,住了半年,就闻得小姐被侯公子逼到松林自尽。多亏遇见旁边一个猎户龙标救回,同他老母安住。小姐即令龙标到陕西大人任上送信,谁知大人高升了,龙标不曾赶得上。不知侯公子怎生知道小姐的踪迹,又叫府内使女秋红到龙标家内来访问,多亏秋红同小姐作伴,女扮男装,到镇江府投李大人去了。恰好小姐才去,龙标已回。接手长安罗公子,到大人府上来探亲,又被侯公子用酒灌醉,拿送淮安府,问成死罪。小的该死,念昔日之恩,连日奔走鸡爪山,请了罗公子的朋友,前来劫了法场救了去。没有多时,侯公子又来谋取难民的女儿,小的见他如此作恶,怎肯与他结亲?谁知他怀恨在心,买盗扳赃,将小人问罪到此。此是实话,并无虚诬,求大人恕罪开恩!”
当下柏爷听了这番言词,心中悲切,又问道:“你如何知得这般细底?”祁子富道:“大人府内之事,是小姐告诉龙标,龙标告诉小人的。”柏爷见祁子富句句实情,不觉地怒道:“侯登如此胡为,侯氏并不管他,反将我女儿逼走,情殊可恨!可惨!”因站起身来,扶起祁子富说道:“多蒙你救了我的女婿,倒是我的恩人了,快快起来,就在我府内住歇,你的女儿我自另眼看待,就算做我的女儿也不防。”祁子富道:“小人怎敢?”柏爷道:“不要谦逊。”就吩咐家人取三套衣服,与他三人换了。遂进内衙,一面差官至镇江问小姐的消息;一面差官到淮安府,问家内的情由。因见祁子富为人正直,就命他管些事务,祁巧云聪明伶俐,就把她当做亲生女一般。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柏玉霜小姐同那秋红,女扮男装,离了淮安。走了两日,可怜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从没有出过门,哪里受得这一路的风尘之苦。她鞋弓袜小,又认不得东南西北,心中又怕,脚下又疼,走了两日不觉地痛苦难当,眼中流泪说道:“可恨侯登这贼逼我出来,害得我这般苦楚。”秋红劝道:“莫悲伤,好歹挨到镇江就好了。”当下主仆二人走了三四天路程,顺着宝应沿过秦邮,叫长船走江北这条路。过了扬州,到了瓜州上了岸。进了瓜州城,天色将晚,秋红背着行李,主仆二人趱路,要想搭船到镇江,不想也二人到迟了,没得船了。二人商议,秋红说道:“今日天色晚了,只好在城外饭店里住一宿,明日赶早过江。”小姐道:“只好如此。”
当下主仆回转旧路,来寻宿店,走到三叉路口,只见一众人围着一个围场。听得众人喝采说道:“好拳。”秋红贪玩,引着小姐来看,只见一个虎行大汉在那里卖拳,玩了一会,向众人说道:“小可玩了半日,求诸位君子方便方便。”说了十数声,竟没有人肯出一文。那汉子见没有人助他,就发躁说道:“小可来到贵地,不过是路过此处到长安去投亲,缺少盘费,故此卖卖拳棒,相求几文路费。如今耍了半日,就没有一位抬举小可的;若说小可的武艺平常,就请两位好汉下来会会也不见怪。”
柏玉霜见那人相貌魁伟,出言豪爽,便来拱拱手,说道:“壮士尊姓大名,何方人氏?”那大汉说道:“在下姓史,名忠,绰号金面兽便是。”柏玉霜说道:“既是缺少盘缠,无人相赠,我这里数钱银子,权为路费,不可嫌轻。”史忠接了说道:“这一方的人,也没有一个相助肯如此仗义的,真正多谢了。”正在相谢,只见人中间闪出一个大汉,向柏玉霜喝道:“你是哪里的狗男女?敢来灭我镇上的威风,卖弄你有钱钞。”抡着拳头,奔柏玉霜就打。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镇海龙夜闹长江 短命鬼星追野港
话说柏玉霜一时拿了银子,在瓜州镇上助了卖拳的史忠,原是好意;不想恼了本镇一条大汉,跳将出来就打柏玉霜。玉霜惊道:“你这个人好无分晓,我把银子与他,关你甚事?”那汉子更不答话,不由分说,劈面一拳,照柏玉霜打来。玉霜叫声:“不好。”望人丛里一闪,回头就跑。那大汉大喝一声:“望哪里走。”抡拳赶来,不防背后卖拳的史忠心中大怒,喝道:“你们镇上的人不抬举我便罢了,怎么过路的人助我的银子,你倒前来寻事?”赶上一步,照那汉后胯上一脚。那汉子只顾来打玉霜,不曾防备,被史忠一脚踢了一跤,爬起来要奔史忠,史忠的手快,拦腰一拳,又是一跤。那汉爬起身来向史忠说道:“罢了,罢了,回来叫你们认得老爷便了。”说罢,分开众人,大踏步一溜烟跑回去了。
这史忠也不追赶,便来安慰玉霜。玉霜吓得目瞪口呆,说道:“不知是个甚么人,这等撒野,若非壮士相救,险些受伤。”史忠说道:“是小可带累贵官了。”众人说道:“你们且莫欢喜,即刻就有祸来了。快些走罢,不要白送了性命。”玉霜大惊,忙问道:“请教诸位,他是个甚么人,这等利害?”众人说道:“他是我们瓜州有名的辣户,叫做王家三鬼,弟兄三个都有十分本事,结交无数的凶徒,凡事都要问他方可无祸。大爷叫做焦面鬼王宗,二爷叫做扳头鬼王宝,三爷叫做短命鬼王宸。但有江湖上卖拳的朋友到此,先要拜了他弟兄三人,才有生意。只因他怪你不曾拜他,早上就吩咐过镇上,叫我们不许助你的银钱,故此我们不敢与钱助你。不想这位客官助了你的银子,他就动了气来打。他此去一定是约了他两个哥哥同他一党的泼皮,前来相打。他都是些亡命之徒,就是黑夜里打死人望江心里一丢,谁敢管他闲事?看你们怎生是好?”
柏玉霜听得此言,魂飞魄散,说道:“不料遇见这等凶徒,如何是好?”史忠说道:“大爷请放心,待俺发付他便了。”秋红说道:“不可,自古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倘若受了他的伤,到哪里去叫冤?不如各人走了罢,远远地寻个宿店歇了,明日各奔前行,省了多少口舌。”玉霜说道:“言之有理,我们各自去罢。”那史忠收拾了行李,背了枪棒,谢了玉霜,作别去了。
单言柏玉霜主仆二人连忙走了一程,来寻宿店。正是:
心慌行越慢,性急步偏迟。
当下主仆二人顺着河边,走了二里之路,远远地望见前面一个灯笼上写着:“公文下处”。玉霜见了,便来投宿,向店小二说道:“我们是两个人,可有一间空房我们歇歇?”店家把柏玉霜上下一望,问道:“你们可是从镇上来的?”柏玉霜说道:“正是。”那店家连忙摇手,说道:“不下。”柏玉霜问道:“却是为何?”店家说道:“听得你们在镇上把银子助卖拳的人,方才王三爷吩咐,叫我们不许下你们,若是下了你们,连我们的店都要打掉了哩。你们只好到别处去罢。”柏玉霜吃了一惊,只得回头就走。
又走了有半里之路,看见一个小小的饭店,二人又来投宿,那店家也是一般回法,不肯留宿,柏玉霜说道:“我多把些房钱与你。”店家回道:“没用,你就把一千两银子与我,我也不敢收留你们,只好别处去罢。”柏玉霜说道:“你们为何这等怕他?”店家道:“你们有所不知,我们这瓜州城内外有三家辣户;府县官员都晓得他们的名字,也无法奈何他。东去三十里扬州地界,是卢氏弟兄一党辣户;西去二十里仪征地界,是洪氏弟兄一党辣户,我们这瓜州地界,是王氏兄弟一党辣户。他们这三家专一打降,报不平,扯硬劝,若是得罪了他,任你是富贵乡绅,也弄你一个七死八活方才歇手。”
柏玉霜听了,只是暗暗地叫苦,回头就走。一连问了六七个饭店都是如此。当下二人又走了一会儿,并无饭店容身,只看天又晚了,路又生,脚又疼,真正没法了。秋红说道:“我想这些饭店,都是他吩咐过的,不能下了,我们只好赶到村庄人家借宿一宵,再作道理。”柏玉霜说道:“只好如此。”主仆二人一步一挨,已是黄昏时分,趁着星光往乡村里行来。
走了一会,远远望见树林之中现出一所庄院,射出一点灯光来。秋红说道:“且往那庄上去。”当下二人走到庄上,只见有十数间草房,却只是一家,当中一座庄门,门口站着一位公公,年约六旬,须眉皆白,手执拐仗,在土地庙前烧香。柏玉霜上前为礼,说道:“老公公在上,小子走迷了路了,特来宝庄借宿一宵,明早奉谢。”那老儿见玉霜是个书生模样,说道:“既如此,客官随老汉进来便了。”那老儿带他主仆二人进了庄门,叫庄客掌灯引路,转弯抹角,走到了一进屋里,后首一间客房,紧靠后门。秋红放下行李,一齐坐下,那老儿叫人捧了晚饭来,与他二人吃了,那老儿又说道:“客人夜里安歇莫要做声,惟恐我那不才的儿子回来,听见了又要问长问短的,前来惊动。”柏玉霜说道:“多蒙指教,在下晓得。”
那老儿自回去了。柏玉霜同秋红也不打行李,就关了门,拿两条板凳,和衣而睡,将灯吹灭。没有一个时辰,猛听得一声嘈嚷,有三四十人拥进后门,柏玉霜大惊,在窗子眼里一看,只见那三四十人一个个手执灯球火把、棍棒刀枪,捆着一条大汉扛进门来。柏玉霜看见捆的那大汉却是史忠。柏玉霜说道:“不好了,撞到老虎窝里来了。”又见随后来了两个大汉,为头一个头扎红巾,手执钢叉,喝令众人将史忠吊在树上。柏玉霜同秋红看见大惊,说道:“正是对头王宸。”只见王宸回头叫道:“二哥,我们一发去寻大哥来,分头去追那两个狗男女,一同捉了,结果了他的性命,才出我心头之怒。”众人说道:“三哥哥说得是,我们快些去。”当下众人哄入中堂,听得王宸叫道:“老爹,大哥往哪里去了?”听得那老儿回道:“短命鬼,你又喊他做甚么事?他到前村去了。”
柏玉霜同秋红见了这等凶险,吓得战战兢兢说道:“如何是好?倘若庄汉告诉他二人,说我们在他家投宿,回来查问,岂不是自投其死?就是挨到天明,也是飞不的。“秋红说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乘他们去了,我们悄悄地开了门出去,拚了走他一夜,也脱此祸。”柏玉霜哭道:“只好如此。”主仆二人悄悄地开了门,四面一望,只见月色满天,并无人影,二人大喜。秋红背了行李,走到后门口,轻轻地开了后门,一溜烟出了后门,离了王家庄院。乘着月色只顾前走,走了有半里之路,看看离王家远了,二人方才放心,歇了一歇脚。
望前又走了四里多路,来到一个三叉路口,东奔扬州,西奔仪征。他们不识路,也不奔东,也不奔西,朝前一直就走。走了二里多路,只见前面都是七弯八折的蝣蜒小路,荒烟野草不分南北,又不敢回头,只得一步步顺着那草径往前乱走。又走了半里多路,抬头一看,只见月滚金波,天浸银汉,茫茫荡荡,一片大江拦住了去路。柏玉霜大惊,说道:“完了,完了,前面是一片大江,望哪里走?”不觉地哭将起来。秋红说道:“哭也无益。顺着江边且走,若遇着船只就有了命了。”正走之时,猛听得一片喊声,有三四十人,火把灯球飞也似赶将来了,柏玉霜吓得魂不附体,说道:“我命休矣!”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