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百花庵双尼私获隽 孤注汉得子更成名
刘毅家无担石储,一掷百万矜豪侈。自兹余风渐后世,鸱蒲博塞无休时。叫枭呼卢谁氏子,贤豪公子富家儿。散尽千金不少顾,家徒四壁犹甘之。更有贫穷恶年少,囊空若洗心尤痴。纸牌八片勾魂帖,色子一盆纳命休。娼优吏卒纵不分,子父兄弟俱一抹。惟知胜负无尊卑,但尚诈欺无品节。日以继夜恋不休,忘餐废寝心不歇。妻饥无食子无衣,大不为盗小为贼。直至侨仳似乞儿,此日此时方了结。聊作俚言问世人,刘毅以外谁英杰!
古今来第一个赌钱汉,莫如刘毅。他虽则豪放自雄,然却能谋王定霸,立业建功。今天下如刘毅者,曾有几个?大抵一入赌场,贫穷子弟未免啼饥号寒,出乖露丑;富贵子弟亦至废时失事,丧身亡家。故谓着此道儿的,毕竟是至愚极坌之辈,昧却本来知觉,所以迷而不出耳。
然我见赌钱的,又往往皆天下极聪明、极乖巧之人。却是谓何不知人乖巧?那个苍苍的天公更乖巧。他道世间那为富不仁的,小则在担头上克剥,大则轻出重入,浅出满入,盘放没人家产,吸人脑髓,不顾天理,积成巨万家私。偏与他生下一个极聪明、极乖巧的子弟,与他消浇那注不义之财。世间那居官虐民的,小则在血棒上搜括,大则欺君罔上,杀命本法,吓诈聚敛,不顾百姓流离,小民涂炭,只要囊橐充盈,堆金积玉。天又偏与他生下一个极聪明、极乖巧的子孙,与他分散那注贪污之物。此在花报数中,比官非火盗,更觉无形无迹些。至于贫穷子弟,亦偏因乖巧而著此道,这亦是父祖不积德,所以天公借此来消浇他的雄心,分散他的才智。虽然如此说,古语有云:败子回头便作家。他若能一旦醒悟,将这聪明乖巧用在正经上,则做生意的,自然储积如山;读书的,自然中举中进士了。在下近闻得一个赌汉,赌极了,一旦回头,反得成名的,述与看官们听着。
话说崇祯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有一人姓张,名广,字同人。自幼父母双亡,只因父亲是个穷秀才,他也能读得几句书。做人且自聪明伶俐,十五岁上边进了学。因此有父亲的好友李日章,独养一女,名曰琬娘,就入赘他家为女婿。那婉娘既生得齐整,女工中挑花刺绣,无所不能。妆奁又厚实。张同人住在丈人家,无忧无虑,少年又考得起,因此就骛外起来。初起穿了些鲜衣华服,红绣鞋,白绫袜,戴顶飘飘巾,童子跟随了,准日在街上摇摆。还在文社、诗社、酒社里边混帐,落后就不入好淘,竟同一班无赖,偷婆娘,斗叶子,嫖赌起来。不知子弟一入赌场,便如失心头的,不茶不饭,一心一念要钻在里头去了。那张同人赌起了头,那管钱财的有无,赌友的好歹,一味连日连夜的不是掷骰子,就是斗叶子。那李氏琬娘准日苦劝,只当耳边风。
一日,丈人、丈母染了疫病,相继而亡。同人还在赌场里,琬娘叫人寻了数次,才得回家。身边并无半文,婉娘只得将首饰去抵了个棺木,盛殓了。晚间,只见张同人又不见了。你道在那里?又去棺木店上,找绝琬娘的首饰,找了二三两银子,又下赌场,掷孤注去了。琬娘得知,气得头晕眼花。然自丈人死了,一发肆无忌惮,赌里睡,赌里眠,不上一年,家私倾尽。连琬娘几件身面上随行的首饰,也赌空了。但琬娘赋性软淑,又极贤慧,心中虽气闷,毫不出怨言。一日因累次赌输,没处设法,竟偷了琬娘一只宝簪去赌。琬娘不知,扒墙剜壁去寻,只道老鼠衔去,连老鼠窠角也搜得到,谁知他偷去了。不半日又赌输了,因归来坐在家里,只管叹气。琬娘道:“我没了一只宝簪叹气,你为何叹气?”同人道:“不瞒你说,两日输极了,见你宝簪,只得偷一只去,指望翻本,谁知色神不利,又输了。你如今这一只,左右戴不得,给我去翻翻本,翻转本来,连那只也还你。”琬娘道:“我原疑你,只是你该与我说声,罚我寻得眼也花,头也晕,这一只拿去也由你,只是倘然又输了,却如何处?家中柴米一些也无,留在这里做了抵头,也强如输掉了。”同人道:“悔气话,难道只管输的。”见他有肯的意思,抢了就走。
一走走到场里,便嚷道:“先打二千码子来。”拈头的道:“拿梢来看。”张同人将宝簪一丢,道:“难道不值四十千。”拈头的收了,道:“先打二十千。”去他一库,斗得高兴,副副双超十千码子,一卷而光。他见完了,道:“今日牌脚不好,我们掷骰子罢。”又拿十千,掷了一回。他道:“不耐烦。”将十千码子一推,道:“索了出个孤孤注,谁人敢受我这一掷?”一个人道:“我受。”道犹未了,提起来一掷,叫道:“快。”谁知越极越输,竟掷了个幺二三。那人将十千码子,对身边一罗,同人急了,向拈头的道:“再找二十千来。”拈头的找与他。同人又道:“谁敢掷我二十千,来一个孤孤注。”一个人道:“我来,我来一掷。”喝声:“快!”竟掷一个四五六,又被他一拉拉去了。张同人一时面如土色,着了急,只得对拈头的道:“有心再打一二千,待我翻翻本。”拈头的道:“梢来。”同人无法,只得脱下海青来,又抵二千来掷。他将骰子浪了两浪,这一掷竟赢了二三千。他道:“索性若我不着,再出一个孤孤注,谁敢来?”那人道:“我来。”一掷竟掷一个绝。同人这一回又赢了十数千。那人道:“我也出一个孤孤注,你掷我。”同人一掷,又是一个快,连前共赢得了二三十千。众人道:“今日张同人得采。”拈头的道:“张相公,如今赎了两件梢回去罢,伏了本,又赢了几千,彀了。”同人听了大怒起来,囔道:“偏我赢不得的,就要我去了。”拈头的道:“我是好言,你有兴,凭你。”就不则声。同人出一孤孤注,道:“再来,再来。”众人你一掷,我一掷,没有碗饭时久,把同人二三十千卷得精光。他没法,只得又对头上道:“再借一二千,这回复了就去。”头上道:“没梢不打的。”同人左思右想,只得道:“借海青与我穿了回去,拿梢来翻本。”头上道:“我已与赢家拿去了,那里放了马步行。”只见众人多散了,同人没奈何,只得出了门,又难回去,自恨道:“悔不听他就住了,如今海青又无,宝簪输了,又要埋怨,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正在踌躇间,只见头上淅淅沥沥,飘下几点雨来。他身上无海青,天色又晚,雨又下,只得向旷野中乱跑,跑到一个荒庵,雨越大起来。他便门槛上坐着躲雨,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叹口气道:“我这一个人,弄得有家难奔,不如死休,家中又无米,身上又无衣,万难归去。”正在那里要寻个自尽,只见庵里走出一个年少的尼姑来,因天晚了出来关门。原来这庵名“百花庵”,有两个尼姑,一个法名妙能,一个法名妙有,原是院子里名妓出身。因受了缙绅凌辱,姊妹两个愤气,在这庵里出家的,年纪俱不上三十岁。当日妙能出来,见同人头带飘飘巾,脚穿红鞋儿,身上又不穿海青短绸夹袄,坐在门槛上垂泪,只得向前一个问讯道:“相公,里边奉茶便好,如何坐在槛门上?”同人慌立起来一揖,面上羞惭,肚里又饥饿,只得答道:“只是不好搅扰,正要到宝庵借杯茶吃。”那妙能不过随口而请,谁知他竟走进来,只得同到佛堂前坐了,斟杯便茶吃了。那同人竟坐定,师父长,师长短,不肯动身。妙能道:“天晚了,相公请回罢,我们出家人要闭门了。”张同人见尼姑回他,心上着了急,便以实告道:“不瞒师父说,今日这里来,是我尽命之日。我自然出去,只是我缢死在外边树上,烦师父们报个信与我娘子。”说罢,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妙能见他说缢死树上,吃一惊,便道:“相公为何说这吓人的话,我个出家人,又是女身,可当得相公死在这里的?且我看相公这样少年,又是个读书君子,为何起这样短见?”同人道:“我其实是个饱学秀才,不瞒师父说,只因两日斗叶子输了,家里又贫乏,我们娘子又连累得多次了,无处措办半分三厘度日,此只得寻这条路。”那妙能见他说得苦楚,唤妙有出来,道:“好笑这位相公,又是个秀才,只管在我庵里说死说活,叫他别处去便好。”
那妙有比妙能更生得齐整,他就来问道:“相公尊姓,如今住在那里,为何短见起来?”张同人将赌输宝簪、衣服,细细说了。又道:“我姓张,贱号同人,住在城内,是松江府学秀才。”妙有劝道“相公既是个秀才,巴得一日发达,就是贵人了。何苦将这一腔锦绣文章,断送在黄泉路上。”因道:“相公,你倘若今后有了几文钱,你还去赌也不?”同人见他问得有些意头,便道:“如今若再赌,这便是禽兽畜生,也不是个人养的了。”妙有道:“偷鸡猫儿性不改,只怕没法时是这等说,有了一分半分,又忘了。”同人恨恨的道:“我如今已自悔之无及,说也无用,总是死罢了。”妙有见他如此,又道:“若再赌,便没下梢了。既然回心转意,不必愁烦,你若只要家中柴米,我们虽是出家人,或可少助一二。常言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倘搭救个相公,做了官的时节,岂不是本庵一个大檀越么?”因道:“相公今晚且回去,我们有米将几斗送你,去再处。”张同人道:“极承搭救,真是大恩人了。只是身上又没了衣服,清晨吃了一碗粥,直到如今归去,又没面皮受娘子的埋怨。”正是:
无食无衣不自由,思量没个下梢头。
纵然决尽黄河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那两个尼姑见他眼泪汪汪,只管不肯去,天又黑了,只得道:“既如此,有便夜粥在此,请碗去。”张同人又肚里饥得荒,只得道:“多谢。”两个尼姑同张同人吃粥。谁知那两个尼姑,从小读书识字,又会做两句歪诗的,因与同人细谈,同人见他谈吐甚是文雅,便吟诗一首,酬谢他道:
一饮醍醐百感生,可怜潦倒负幽情。
倚蒙大士垂慈荫,愿假莲生覆鲋生。
妙有一看,笑道:“好诗,好诗。只是男女各途,实难混杂,除非前佛堂侧首客座尽空,可在此权宿一宵罢。”同人得了这句,又谢了几声,竟到客座里去。两尼就去拿条被来,放在榻上道:“相公请便。”拽转门去了。
谁知妙有眼中,已看得同人中意了,私自道:“他又是有才的秀才,目下一时落魄,后边有些大望,也不可知。我如今趁他落魄中,结识他,我的终身岂不有靠么?”私自送杯茶来道:“相公请茶。方才的诗,有斗方在此,意欲来录出请教何如?”同人道:“使得,使得。”即将笔录出,递与妙有,细细反复看了,口中啧啧的道:“好诗。小尼也效颦奉和一首在此,只是不敢班门弄斧。”同人道:“妙级。正欲请教,也求一斗方录上。”那妙有谦逊道:“献丑,要求直言斧正便好。”提笔也一挥而就道:
柳絮沾泥风不惊,无端邂逅若关情。
春花秋月年年换,忍向无生度此生。
张同人见了这首诗,见他已有意了,便大赞道:“真珠玉在前觉,我形秽了。”笑道:“但据小生,莫说此生不怨空度,就是此夜也不忍空度他。”妙有笑道:“若度惯也就不觉了。”同人笑道:“度不惯的多。”口中说,身子挨坐妙有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妙有假意一推:“师兄在此,尊重些好。”同人便去偎他脸儿,只见他热烘烘的,同人搂他做个吕字。妙有道:“莫罗唣,你今夜将门虚掩,夜深了我来会你。”说犹未了,只见妙能走来道:“相公请睡罢,师弟,我们去佛前做工课。”于是做了工课,点好了香灯,各进房去了。
却说妙能一头睡,一头想道:“这张同人是年少秀才,且又乖巧,我本欲留他房里谈谈,只是妙有在此不雅相。方才见他两个说得热闹,我去就住了口,莫不他先着手了。”看官们听说,大凡人欲心一动,不是跳虱叮,就是老鼠响,再也睡不着了。不道妙有已约同人,便悄悄开了房门,竟到客座里来。同人人正寂寞之际,见他来,就捧他在被窝里。妙有道:“相公,可怜你冷,特来伴你。”同人道:“多谢。”即将手去摸他那牝儿,肥细光暖,道:“你自从幼出家的么?”妙有道:“奴家十五岁被人拐入烟花,在南京院子里二年,花案上考了个状元。奈徐国公家请我,去迟了些,被他百般凌辱,因此一口气同师兄落发修行,今已六七年了。我愿随个读书人,巴个出身,吐这口气。不道相公落魄至此,所以愿委身于相公,倘见怜不弃,愿为婢妾。”同人道:“极承美意,但我是个穷秀才,怎敢望如此错爱?”两人说得情浓,就云雨起来。正是:
一个是久旷的惯家,一个是偶旷的宿积。一个恣意的不休,一个放心的迎敌。一个禅榻上,重整旧生涯;一个佛灯旁,好结新相识。一个吁吁的,只图茅庵久占春风;一个酣酣的,那顾山寺忽高红日。
两个足足顽了半夜。那知睡不着的妙能,已隐隐听着,道:“为甚的客座里淅淅的响?”即跳起身来,悄悄开门去听。方开门,只见妙有房中微微透出火光,他一步步挨到门边,轻轻把妙有房门一推,竟推开了。他悄悄到妙有床上一张,帐儿揭起,并无半个人影儿。妙能私恨道:“我说他先去了,如今不要管,且将他门儿轻轻锁了,看他怎么进去。”竟将他房门锁着,却自去睡了。
却说妙有与同人酣战一场,两个呼呼失了睡,直到日高不醒。妙能清晨起来,将报钟打了二下,妙有在梦中惊醒,道:“不好了,师兄起来了,如何是好?”同人道:“不妨。待我先去与妙能在佛堂前讲话,你竟悄悄走到房中去睡,这不是不知不觉的。”那同人忙穿了衣服,到佛堂前来。只见妙能道:“相公起得恁早。”同人道:“师父这样认真。”妙能道:“因有不认真的做了样,见得认真了。”同人见他说话来得跷蹊,便故意道:“妙有师父还未起身么?”妙能冷笑了笑道:“想是他不曾睡,每日打了钟,他随到佛前同做工课的,如今竟不见他来。”只这一句,说得同人脸上通红起来。谁知那妙有指望张同人搭住了师兄,悄悄到房里去,一闪闪到自己房前,只见门儿锁着,因暗暗大惊道:“他晓得了,如今怎么处?”左思右想道:“罢!我们左右是妓女出身,权得他骂我几声没廉耻罢了。虽然如此,却没面孔走出来,只得倒缩身向妙能房里去,睡在他床上不提。
却说妙能走出来左张右望,寻妙有不见,只道他没趣走出去了。因走进来对张同人道:“吃了早粥再处因。”同张同人吃粥,妙能埋怨道:“相公,好好一个师弟,被相公赶走了。”同人局无地。妙能道:“我们本是杨花性儿,但不该瞒我做事,做了也与我无干。但竟不来陪个话儿,反走出去,是何道理?”张同人见也如此说,料想没甚大事,就思一箭射双雕起来。随口接道:“真正不知那里去了?我同师父再寻一寺。”妙能道:“也说得是。□□□张同人看左右无人,只有一老妪又在厨下,大着胆,向前一搂道:“师父,不叫你生得恁样标致,又恁有情。小生左右拼死的人,若师父见怜,肯舍一舍,我就死也彀了。”那妙能假意怒道:“相公怎么不尊重起来。”将手推了两推,怎当同人皮着脸搂紧不放。妙能说了两句,见左右无人,便低低含笑道:“我非不爱你,但青天白日,不好意思,我同你到房里去。”于是两个竟到房里,关上房门,在侧边挨着大干起来。两个干得高兴,不道妙有睡在妙能床上惊醒来,听得了,方才放心。因悄悄听,他只听得同人道:“其实昨夜妙有伴我睡的,睡得浓了,被你识破。”妙能道:“你一进门,我已有心了,我道慢慢与你通个情,谁知被他占了先。你如今可爱我么?”那同人极力奉承,妙能便痴痴谜谜的去了。同人笑道:“可惜妙有不知走向那里去,寻他回来,看看做个一团和气。”妙能醒来道:“放我起来,我去寻他来。说通了,同做你的侍妾。”只见妙有在床上接应道:“师兄,虽占先得罪,如今也不消寻我,把钥匙开了我房门,让你来床上睡。”那妙能大吃了一惊,只得带笑道:“你这乖贼头,倒睡在这里,我的丑态倒教你看得仔细了。”自古道: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窗下私情事,床中怎不闻。
张同人也笑道:“如今大家不要说了。”两个揩抹起来。扯起妙有道:“如今我们要算个长策。”妙能道:“张相公穷,娘娘在家里又吃苦,我们若通知他,他捻酸吃醋起来,就不便了。我有一计,不知相公道好么?”同人道:“什么计策?使我家娘子有饭吃,我日里有工夫读书,夜间与你们作乐,就好了。”妙能道:“不能。你今日回去,我有一件玄色直身,制条护领,与你穿了。我把十两银子与你,只说我赢的,如今我戒了赌,再不去了,娘娘自然欢喜。到晚间你便说,宗师如今要岁考,我要借百花庵里坐了,用用功。你来住两日,我更有计送柴米银子你家去。”同人道:“好便好,还不是长策。”妙能道:“且隔两日,还你个常便就是了。你只依我行,莫要管。”果然张同人穿了玄色直身,袖十两银子归家,依妙能的话说了。琬娘果然欢喜道:“只要你如今不去赌,就是极好的事了。但是庵里读书,只是不便,未免要供给,我又无银子贴他。”同人道:“娘子不要愁,我自有个道理,且去坐两日再处。”张同人说了,竟到百花庵来,两个尼姑轮流取乐。
光阴如箭,不觉又是月余。只见一日,妙有茶饭厌餐,低眉作呕,同人急了道:“莫不身子有些不快么?”妙有道:“不知为甚么,月信不来了。”同人道:“如此有胎了,快活快活。我又无子,这番养来,我便有儿子了。料想我们娘子,日后得知,必定喜欢的。”妙能道:“只是身子惭粗起来,不便出门,怎么处?”同人道:“如今叫他住在庵里,不要出门,外边施主人家,你自去应酬应酬罢。”妙能道:“若施主人家问道,为何妙有师父再不见出来,我只说有病还好遮掩,万一差个女使们到庵里来,怎么回避?”妙能因扯了妙有,附耳低声道:“除非如此如此,又不疑惑,且又两便。只是且瞒着张相公,恐他道拘束,不肯从我。”妙有道:“甚妙,甚妙。师兄竟是这等罢。”同人道:“你们有甚么妙计?”妙能道:“如今相公也不是常在庵里来,我教妙有择个日子,在施主人家说:妙有誓愿,要坐三年关房,以报母奉经。如此目下可以避得来的人眼目,日后分娩在关里,又无人得知,岂非绝妙计策。”同人道:“如此我常要会他,如何好进去。”妙能道:“相公,他有了孕,左右是你的人了,何必准日相聚。就是我一个在外边,你坐在这里,也惹外边人谈论,不好看相。你如今且回去,我在施主人家寻一个好馆,荐你去坐。如此家里又有盘缠,自己又好用功,一心去干功名。回家时,在我这里走遭,也不惹人口舌。”张同人听了道:“罢也。只是我来时,必要钻进关里去的。”妙能笑道:“不妨,待我留个狗洞与你钻就是。”三人笑了一回,同人竟回去了。
且说同人一日正与琬娘在房里吃饭,只见妙能走到面前,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相公、娘娘俱在这里用早膳么?小尼惊动,甚是得罪。”张同人见了,忙立起身道:“娘子,这位就是百花庵里妙能师父。”琬娘也立起身来道:“师父请坐,我家相公在你上房打搅,甚是不当。”妙能道:“娘娘好说。我们出家人,时常在外,茶水也不能周到,甚是怠慢。只是我们是个女尼庵,外人看见读书相公坐在里头,口嘴不好,觉不稳便些。今日因有一句话,特来说与相公娘娘得知。我们有个施主人家,要请一位先生,只有两个学生子,束修肯出四十两,分外还有节仪盘盒相送。但是住在乡间,往来不便,只好一节归家一次,使得么?”那张同人见说,一节归一次,看着妙能,忙嚷道:“这个使不得,我是常要朋友人家走走的。”琬娘道:“怎么使不得?明年又是科举年时,只要束修寄归来,做在盘缠,便一年归一次也何妨?你性子又活动,难道倒是在外闲荡的好。”同人着了急,只管将妙能来看,妙能故意道:“只恐娘娘不允,若娘娘允了,不怕相公不肯。我明日就去持聘来。”同人问得道:“今年原在庵里坐坐,过明年正月十五到馆里去。”琬娘道:“论起我来,目下不知可就坐得么?若得就坐坐更好,省得上房打搅。”妙能道:“那施主家的亲娘最听我言的,若我说他就允的,学生子又在外边顽,有何不可。”
那妙能说定了,明早果然拿了聘帖、聘礼来,又叫同人打发个回帖。妙能道:“我说就坐,施主家道极妙,明日就是吉日,他叫船来接了。”同人道:“恁的急促。”琬娘即将聘金送与妙能,妙能道:“托在相知,怎么娘娘也拘俗套起来?只要吩咐相公在施主家有坐性,便于汤有光了。”推还了就走。只见明早妙能同一童子,摇一只船在门首接张同人,同人只得吩咐了琬娘几句。琬娘道:“你放心去着实用功,图个出身,束修你托妙能师父寄来就是。”于是收拾书箱,下了船,竟去到馆。同人在船里,低声埋怨妙能道:“我与你们正好相与,怎么当真寻个馆来制度我,使我不得常常相聚。”妙能也不则声,只见那船一摇摇出了城,湾湾的,摇到一个空野丛丛野竹的所在。妙能笑道:“小门里就是了,船家,你挽好船,我先上去。”同人道:“这像个后门。”妙能道:“他家一向不在前门出入,且前门到馆地,必要经由内里,所以在后门进去便些。”只见妙能进去不多时,即出来叫童子搬了书箱进去,就将一包船钱打发了去,然后来请张同人进去。
同人随妙能进了小门,小门转弯就是一条漆黑深巷。在深巷内又转了两个弯,又有一扇小门,乃是一间小小座起。过了座起,又有一条小黑巷,巷口露出两扇竹门,推竹门进去,乃是绝妙三间,精空白染,遮堂上一联,对云:
煎茶烧落叶,扫径动闲云。
庭中四株绝大梧桐,一带野栏石,野栏石内,耸出牡丹台。台边太湖石,玲珑如一朵翠云。后窗俱是紫竹,竹屏外,又是一所竹园。只见妙能道:“请坐了,待我进去,请主人出来。”进去了一回,妙能出来笑道:“先生请宽坐,主人就出来了。”少顷,只见侧边廊下,又走一个人出来,看看就是妙有。同人吃惊道:“怎么你也在这里?”妙有笑道:“师兄荐你与我,我出束修请你,我是主人,怎么不来接见先生。”张同人方才明白,大笑道:“妙计,妙计。只是这里什么所在?”妙能道:“就是庵后的屋前边,从浴堂后侧里进来,从无人到这里的,内边又与妙有的关房相通的。”原来那日与同人别后,即化施主打个斋,叫妙有进了关,将封皮封好了。同人道:“好甚好,只是供给要吃素,不耐烦,怎么处?”妙有道:“包你有荤有酒吃。”于是同人恰像与妙有坐关的一般,日里妙能在外念经礼忏应卦,妙有里边服侍同人读书,夜间妙能从关洞里钻进来,三人同来作乐。今日你买鱼,明日我买肉,通叫厨下的老佛去买。在老佛面前,只说送与张家娘娘的。那老佛年虽七十三四,强健步履如飞,那事有些觉着,也不去管他,落得口头肥鲜。隔了几日,妙能又到琬娘那边去送柴来,俱说馆中主人家托他送来的。因此妙能与琬娘,遂成相知。到了节中,依然买了节盘,封了束修,送张同人归家,只是叮咛同人不可泄漏。同人口紧,只不说出。隔了数日,又请他到馆了,因此琬娘再不觉着。张同人心上快活,静坐了,又好作文用功,因此感激他两个不尽。因对他道:“我若有个好日,当与娘子说明,将你两个多做夫人。”因此两人一意照顾他,百依百顺。
忽一日,妙能在施主人家念经,听得说宗师发牌要考科举,又说是岁考兼科举。妙能打听确了,归来报与同人得知。同人道:“如此,我要归家,收拾行李起身。”妙能道:“不消你费心,你只顾读书,船儿我已替你叫了,出外安家的盘缠,我已替你料理了。你归去别了娘娘,只打点下船就是。”同人谢道:“费你这样心,怎么补报你。”于是归家别了琬娘,又来别了妙能、妙有,一径到江阴去了,独寻个下处,那些朋友遇见了,道:“老张一向在那里用功,影儿也不见你的。”同人支吾道:“其实在山里舍亲家读书。”那些朋友道:“明日考松江府了。”张同人收拾进场。是日考过了,正欲归家,只见宗师又挂一牌道:
督学察院示:一应考过生员,俱留寓听肄业,候本院三日内,当面发落。特谕。
同人看了,只得在寓等着。
谁知三日后,门斗来报,竟是一等科举,当日发落。领了花红赏银,心上得意,星夜赶回家来,与琬娘欢喜不胜。过了两日,又到庵中见了妙能、妙有,说:“我有了科举。”两尼亦喜地欢天道:“如今再用功去,中了就好了。”妙有道:“今年必中的,我昨夜得一梦,梦见庭中桂花甚开,清香扑鼻,我去折一枝来供佛。一折折来看看,只见桂花中间,结极大一个青梅子在里边。”妙能道:“不但相公中,你又要养个大胖儿子哩。”三个又笑了一回。话休繁絮。
同人又在庵里用功。看看六月将尽,外边纷纷说要送科举,南京乡试去了。妙能又去支持盘缠,择了吉日,与同人送行。恰好临行这日,妙有竟只管攒眉蹙额,口称腹痛,走到床上睡不觉,腹痛一阵紧一阵。妙能慌了,连忙去与他抱腰,竟私养了一个大胖孩子。欢喜得张同人了不得。同人道:“我不管中不中,归来一定要与娘子说知,先领他回去了。”他因吩咐妙有道:“分娩后,须小心谨慎。”并别了妙能,归家别了琬娘,竟到南京进场。他因心境好,又在庵中工夫用足,三场一挥而就,甚是得意。
场事完了,走到书铺里,买了些南京人事,星夜回家。先去庵中会了两尼,又看了儿子,然后住在家中等报。琬娘道:“此番不中,我们活不成了。如今清苦,又亏得妙能荐这馆,然馆是常靠得的。”正在家中与同人愁个不了,只见外边纷纷道:“今夜一定要报举人了。”琬娘准准坐了一夜,同人哭了一夜,那妙能、妙有在庵中听了一夜,再不见个动静。只见天儿渐渐亮了,外边有人道:“今年解元姓张,再无报处。”听此一句,张同人急开门走出问道:“那一学?”那人道:“想是府学。县学门斗不晓得,如今又去府学里查了。”道犹未了,只见一起报人打进门来,把张同人一把揪住道:“写!写!写三千!”张同人那时又惊又喜,众人乱嚷道:“解元要上赏的。”于是不由同人做主,只得写了赏银一千。报人扯碎了,再写,又写赏银二千。然后报人坐了一屋里,只见叫喜的,送酒的,送米的,送柴的,送猪羊的,送银子的,认族通谱的,好不热闹。少顷,又有如花一般的美妇人来叩头,立在琬娘身旁服侍了。
于是琬娘对同人道:“人要知恩报恩。若无妙能师父扶持,焉有今日!怎么今日倒不见他来走走,与我们料理料理,照管照管。”张同人只是笑。琬娘道:“为甚你笑起来?”同人道:“你怎晓得,妙能、妙有师弟两个,如今不好轻意来了。”琬娘道:“他虽是出家人,我们赛过至戚,为何不肯轻意来?”同人笑道:“如今要他来,须用驼骨花轿抬他方肯来。”琬娘道:“阿弥陀佛,休说这罪过的话。他是出家人,怎肯做这等事。”同人道“不如此,他也不肯来。”琬娘道:“莫不你与他们有约么?”同人笑道:“不瞒你说,一向你贤慧,两上俱佩服久了,只是不曾对你说得。如今我胡说了罢。”即将赌输寻死留宿,假聘送银周全等语,细细述与琬娘听了。琬娘道:“可知他不论钱财结识我。虽然如此,也难得他两个一片心。到底我今有个主意,你既有约,今中了,少不得要个小,如今将他两个蓄了发,抬他过门,相熟的倒好过些。”同人道:“还有一桩喜事,我已有了儿子了。是今年六月二十五日,妙有养的。”琬娘道:“这个更妙。我不生育,傲个儿子。”即着家人去领了来,只说远处过继的,同娘来了更好。
于是择个吉日,琬娘随即唤两个家人,到庵里去请。谁知妙有头发预蓄年余已长了,悄悄先收拾停当,别了妙能,先同儿子私下过门。妙能在庵里,同人嘱他卖了这庵,将银子另买一所大厅房,连琬娘、同人俱搬入来。妙能也蓄发起来,竟同坐产招夫的一般。当时琬娘与妙能、妙有各叙了礼。两个道:“我们是妾,娘娘是正。”琬娘道:“前日相公的性命,亏你们救的。况且平日亏得你们周济,妙有替我养了儿子。我感你两人的恩情,愿姊妹相称,勿以妻妾介怀。”于是同人与两尼,愈加欢喜钦敬他。于是琬娘叫齐家人妇女,俱叩了头,叙称琬娘大娘娘,妙能称二娘娘,妙有称三娘娘。
他日,相公中了进士,俱称奶奶。名位已定,妙能、妙有又谢了琬娘,一家团圆庆喜。同人送过举人,领了牌坊,即上北京会试,又中了会魁。殿试二甲,家中报捷,三个俱称奶奶。同人选了推官,三人同到任所,帮助做官,甚有贤名,行取了吏部。三位奶奶后来各有一子,俱封了夫人。一时人俱传二个尼姑,因救一个赌钱汉的命,后来得做夫人,以为慈心之报云。
第六回 活花报活人变畜 现因果现世偿妻
莫好淫,好淫丧却人伦,丧却人伦成兽形,灵山活世尊,笑杀贪人面吃,谁知换去馄饨,弄人不道弄其身,还债有夫人。
昔有人到阴司里去,见森罗殿上,柱上帖着诗联一对。左边的道:万恶淫为首;右边的道:百行孝居先。因此还魂转来,专劝世人,切莫要不孝,孝乃德行中第一件事。在父则有教诲抚育、提携顾恋之恩;在母则有十月怀胎、三年乳哺之苦。所以不论贫富贵贱,孝顺的,则神人钦敬;不孝的,则雷霆共击。然孝顺的道理,人还易晓,独有淫之一字,人则不知不觉,犯之最易。随你读书君子,贞良妇女,一有所触,即有一点贪邪好色之心,从无明中,炽然难遏,将平日一段光明正大的念头,抛向东洋大海里去了。正是:
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
虽然好淫之性,男女难免,然男子之淫,本于好色者多。若无美色在前,淫性也就减了一半。惟妇人之性,一淫则不论好歹,不顾人伦,其淫最为阴毒。智最巧,计最狠,心最险,手最辣,口最硬。内不管丧心,外不管悖理,逆伦犯法之事,公然为之,直同儿戏。所以吕太后以戚夫人为人彘,绣榻野史上的麻、金二氏,直至身为母驴。此二事,一是因淫生妒,将人做畜的;一是因淫至死,死去变畜的。这犹不足为奇,在下今述一个因淫上犯了忤逆大罪,现身活活变畜的,为世人警戒一警戒。
话说镇江府丹阳县落乡地方,村名曰‘仁善村’。那村去城二三十里,村中有一人,姓魏名化,号奉溪。原是乡间小户,种田为业。妻陶氏,做人极其善淑。养了两个儿子,长名魏大,次名魏二,两个种租田。魏大娶了个同伙做工的女儿为妻,甚是孝顺;偏是魏二,从小陶氏爱他,百依百顺。那魏二就放刁起来,父母说的话,他便要相拘。
一日,魏奉溪、陶氏道:“二郎年纪长大了,前村施家有一女儿,我看他甚勤俭,插秧、踏车、积麻、纺纱,件件多会,年纪又相仿,我央顺拐子去作媒,持用五六两茶礼讨与二郎,完了我两人一件事”。那魏二听得,便接口乱嚷道:“不要爵蛆,施家的大女,我也常常看见,又麻又黑又蠢,一世没老婆,也不要这个歪货。”陶氏道:“这儿,这样你知我见的到不要,你心上要怎么样的?”魏二道:“娘,我前日去还租米那家,有一个通房阿姐,叫做桃花,又白又标致,脚又不大不小,我心上甚爱他。不道昨日进城,去还他家的债米,只见那家主婆打了他一顿,他带哭走出来要寻死。我对他说:‘你有吃有着,家主婆打也是常事,谓甚就想寻死觅活起来。’他带了哭说:‘你那里晓得我的苦?上管头,下管脚,不是打,便是骂。前日家主公偶然对我笑了一笑,不道家主婆看见,直打骂到如今。你道苦也不苦!那如得你乡下人,自由自在过日子。’我问他道:‘你有对头么?’他口里囔道:‘什么对头,对头!我要出去的。要乡下一夫一妇,去之做自由自在人儿,强如在此伴好人过世。’我见他说得有些入耳,就被我嘻着脸道:‘我正要寻个城里人做老婆,你肯随我么?’那桃花两边一看,见没人来,就低声道:‘你果有心,我就嫁了你。家主婆妒忌家主公,巴不得即时卖我出去哩。我身价原只十两银子,你若出不起,我有些私房贴你。’于是即跑到里边去,将五六两一包碎银,暗暗递与我。我说:‘我回去凑足了银子来。’他说:‘千万就来,央宅里王阿叔进去,一说就是的,不要忘了。’临出门,又叮嘱了几次。我如今一定要讨他的了。”魏奉溪听了这句话,对陶氏道:“好便好,也要去卜卜,又恐怕他城里人,乡间住不惯。”魏二道:“你不要管。”竟替父亲要了七八两银子,到城里一跑,先买酒请了王阿叔,央他进去说。
谁知那家主婆,正为家主公要去偷他淘气,见说了,欣然道:“既是我家的户魏二郎,就让他些。只要六两茶礼,备盛些的担盘进来,即讨了去就是。”那王管家回复了。魏二便封了银两,买了桃、枣、鹅肉、茶叶送进去,随撑只乡间小船,几个亲戚来接亲,那桃花也欣欣然剃了面,穿了两件新衣服,拜别了家主下船。
到了仁善村魏家,原叫了一乘小轿,三四个吹手,高灯篾(上竹下亶)来到船边,娶亲娶上岸了。在草屋里边拜了堂,拜了公婆,一时乡邻亲叙共请来吃杯喜酒。那魏奉溪,因两日陪客,劳碌了,又多吃了几杯酒醉了,先睡了。众人酒散,陶氏自己收拾完了,对魏二道:“你收拾新人睡罢。”魏二关了房门,笑嘻嘻对新人道:“夜深了,我们去睡。”那桃花当时吃打了,道嫁到乡下自由自在的好。谁知一到他家,见了钻头不进的草屋,不是牛屎臭,定是猪粪香,房里又气闷,出门又濠野,心上甚是不像意。但取魏二虽是乡下人,又精壮,又是童身,自己已与家主公破体过。见魏二脱衣解带,随手成其云雨。原来这魏二虽油嘴油脸,从不知此味的,桃花是经过狂风骤雨的,两个准准狂了一夜,直至五更,方鼾睡去了。
那陶氏和衣睡了一觉,五更头他即起身,打扫家里,唤长工顾拐子田里收拾,只不见魏奉溪起身。陶氏忙去叫他道:“人都下田,像死狗睡了一夜,还不起身。二郎是新做亲贪睡,你为甚不走起来。”叫了几次,则不见则声。那陶氏道:“奇怪。”又去推他两推,动也不动,即忙去摸他一摸,只见冷气直冲,身体直直的硬了。正是:
昨日红鸾,今朝白虎。
一天喜事,变成愁苦。
吓得陶氏号啕大哭起来,道:“好端端,为甚死了?”那魏大夫妻两个听见,吓得一跳,乱嚷乱哭道:“昨夜先睡,我只道他醉了,谁知他身子不快,如今怎么处?为第二个使空了银子,棺木那里来,快叫他来商量。”陶氏带哭叫道:“二郎快起来,爷死了,你只顾睡。”魏二狂了一夜,正睡得浓,那里听得。陶氏打着门道:“莫不也死了,为何这样好困。”魏二梦里哝道:“你为甚如此叫命。”陶氏道:“你爷为你这天杀的,使费着急,又劳碌,多吃了急酒,死了。你还要自由自在!”魏二听得说父亲死了,吃一跳,摸着头道:“为甚死了。”只得起身。陶氏哭道:“刚讨得媳妇进门,就无病急死,莫不媳妇的脚气不好。”那桃花在房里听得,接口道:“既是脚气不好,为甚你们讨我?好笑。”口里哝哝道:“不说你自己老骚,看他儿子做亲动了兴,与老公射捣,不顾他的性命,死了到来埋怨我。如今趁好撒开,我受不得这些不像人,不像鬼的腌臜气。”那陶氏原是极善淑的,偶然气苦中,说了这句,缩口不迭。那魏二见说撒开二字慌了,就道:“休放闲屁!爷没命死了,与媳妇什么相权干?”魏大道:“不要淘闲气,如今棺木那里银子来买。”魏二道:“跟非前村许家庄上何敬山处,借几两印钱,来买棺入了殓再处。”魏大道:“我同你去合借罢。后日合还,省力些。”魏二道:“事不宜迟,如今就去。”
两个走到许家庄上,只见何敬山正在家里收银子算帐。魏大向前道:“何阿叔两日忙得紧。”何敬山抬头一看,道:“魏二老,恭喜了。为甚有工夫走到这里来?”魏二道:“何阿叔,说也不肯信,有这样怪事。”何敬山笑道:“有甚怪事?莫是新娘子讨了个石女么?”魏二道:“不是。我昨夜做了亲,今早好端端父亲死了,你看奇也不奇。”何敬山吃惊道:“昨日我遇见他,在城里请和合纸,这真正奇。如今你们弟兄来甚么?”魏大道:“其实要与何阿叔借几两印钱,买个棺木,我弟兄两个合借罢,后来同还。”那何敬山是惯放印钱的,便道:“要几两?”魏大道:“借得四两,便宽转些。”何敬山道:“今日不能这许多,若要足这数,今日先拿二两五钱去,买起棺木来,后日找一两五钱。”魏二道:“承阿叔应我之急,任凭阿叔罢了。”兄弟两个写了借约,言定十个月连本利清还,当下秤了银子。何敬山又除了叩头,他两个袖了银子回来,就买棺木,将父亲入了殓。是日男男女女,号啕哭了一场,各自安息。
至次日清晨,魏大对魏二道:“我们到何敬山处找了两半头来,大家分了,我明日要另租几亩田到别处去了。屋这边几亩,你如今有了妻室,你自种罢。何敬山的印钱,各人多种几亩田,抵当得这一主,娘住在你身边,我自支持盘缠来,来合养她。”陶氏听见,垂下泪来道:“我如今没了你的爷,我吃素修行了。大媳妇既要别处去,二媳妇又利害,我老人家自己过活。你弟兄两个贴我些柴米,先与我请一轴观音菩萨来,朝夕礼拜,在家出家的意思。”那桃花就口里哝道:“不要做张做势。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吃什么素,修什么行。”魏大道:“二娘子,老人家随他心上罢了,不要去管他。”桃花道:“我怎么管他?他说我利害,不知吃了多少人,正该请尊佛来,咒杀我这脚气不好的。”魏大道:“二娘子,如今大家不要计论了。”那魏大竟去租了十亩田,约悬仁善村十四五里;又租了三间草房,搬去不题。
却说魏二见阿哥去了,竟与桃花困晏朝,买鱼买肉受用作乐。不几日,手中空了。桃花道:“我是城里出身,田是不种的,你莫若挑条担,日日进城去做些生意,日日见钱不好,倒去翻这泥块。”魏二道:“娘子说得是。我如今挑条鱼担罢。”两个商议定了,写一张退田契退了田,竟行鱼来卖。卖了数日,果然日日赚得几分。忽一日,魏二早起行鱼去了,那何敬山因是还利日上了,不见他送来,拿了一本帐,走到后村,来到魏家道:“有人么?”只见屋里走出一人来,乃是魏二的老婆。方梳了头,头上带了顶孝髻儿,身上穿一领白布衫,玄色绸背褡,搁搁的酱色汗巾,当胸束了。白绢裙褶,齐齐着起,露出了一双半小不大的脚儿,穿着玄色的小靴头鞋子。漂白膝裤,上玄色阔线带,拖在一边。一双梢眼儿,往外一睃,就道:“可是何阿叔么?”何敬山见了,连忙深深唱个肥喏道:“正是。”随接口问道:“娘子可是魏二阿弟的夫人么?”那桃花笑一笑道:“正是。”何敬山道:“昨日因不见他拿银子来,今日走过,带便来问声。”那桃花道:“因两日生意艰难些,所以不曾送得来,反复劳何阿叔拖步。请宽坐坐,吃了茶去。”忙去把一条凳出来道:“请坐。”口里说,眼里看那何敬山,头上带一顶京骚玄缎帽,身上穿一领黑油绿绸直身,拖出了蜜令绫绸绵袄,绵绸衫子衬里,脚上漂白绵袜,玄色辽鞋,白面,三牙须,甚是齐整。肚里转道:“不道乡间原有这样俊俏的人儿。”于是满面堆下笑来,把眼儿只顾睃他,那敬山本是许家幸童出身,又是□妇人的班头,竟来挨肩擦背。不道那陶氏正在观音前拜佛,拜完即忙出来道:“二娘子你进去,我去陪何阿叔说话。”那妇人只得进去了。何敬山就起身道:“老亲娘,魏二舍回来,千万说声,我还要出去,转来再会他罢。”于是佯佯的去了。他就一路胡思乱想道:“这雌儿竟生得齐整,好块羊肉,落在狗口里。我看他将我不住的睃。甚有我的意思,且慢慢括他,不怕他不上我的钩。”一步步归去,不题。
却说那妇人心里道:“这个人我一定要结识他,可惜正要引他亲近一亲近,怎奈老贼婆出来打断了。虽然不怕他,也只觉碍眼不便,可恨,可恨!”正是气冲冲的坐着,只见魏二买了斤肉归来道:“娘把来烧烧,我们吃夜饭。”陶氏道:“今日何敬山来要印钱。”魏二道:“有在腰里,我明早送去。”那妇人就接口道:“有了银子,他自然会来拿的。你送去,可不又担阁一朝的生意。”魏二道:“说得有理。我明日放在家里,等他来拿罢。”陶氏将肉括净了,放在镬里,不见媳妇来烧,只得自己去替他烧。魏二与桃花在房里作乐了一回,待烧熟了,那妇人竟盛在房里去了。烫了酒,大啖,也不来问婆婆吃夜饭也不。两个吃完了,竟去睡了。魏二极力奉承,谁知那妇人一心挂在何敬山身上,当夜不题。
明早,魏二起来道:“娘子,我去行鱼了,印钱二钱五分足纹,放在你处。若何敬山来,叫婆婆递与他。”那妇人道:“多说二三钱银子,见了鬼,要你娘递。难道我老娘,从不曾见这东西,托不得的。”魏二陪了笑道:“我恐怕你后生家,不便见他,故此我这等说。”妇人道:“羞也不羞,开了大门就是房,说你看,便见不便见。”说得魏二顿口无言,道:“我去了。”魏二才出门,那妇略睡了一回,扒起来梳洗打扮了,便待何敬山来。谁知那陶氏见儿子出去,起来开了门,烧了面汤,又炷熟了饭,盖住镬里,自己去观音前点了香,拜了佛,随即坐在门口绩麻。那妇人走出来,见他坐在门口,好生不然。陶氏道:“二娘子,我等你同吃朝饭。”那妇人把眼一瞅道:“我不要吃,你自先吃。”陶氏只得去灶前,自己坐了吃饭。
那妇人走在场上,不住的远望,望不多时,果然远远见何敬山,从前村树林边来。那妇人见了,心里转道:“他来了,只是这老厌物在面前,怎么处?”心生一计,见场上的鸡,就扯一只来藏在柴堆里,口里浪道:“单吃粮,不管事。场上的鸡不见了,多因走在后门坟墩里去了,也不去寻一寻。那砍头的归来,不见了鸡,只道我在家里不当心。”陶氏听得不见了鸡,慌忙走到后门来寻,毫不见个影儿,只得一步步到坟里去,细细里寻。那何敬山远远道:“二娘子,在场上耍子。”那妇人道:“鸡不见了,在这里寻鸡。”何敬山道:“家鸡只在家里。”妇人带着笑答道:“家鸡团团战,那晓得野鸡要着天飞。”那何敬山见妇人说话有些跷蹊,便笑笑道:“若是野鸡,一定去寻野食吃了。”那妇人人把眼一瞅道:“眼前食吃不够,家鸡也要寻野食吃哩。”何敬山听得他言语,句句卖春,便近身来,低了道:“我来与魏二舍讨银子,他在家么?”妇人道:“不在家,银子在我处。”何敬山又道:“婆婆怎么不见?”妇人道:“我使他坟里寻鸡去了。”敬山道:“既如此,我同你屋里秤银子去。”妇人道:“你随我来。”只见妇人领了何敬山进门,便笑一笑,对敬山道:“银子我放在那枕头边,待我去拿来。”敬山见屋里无人,便笑着道:“我同你到房里秤何如?”妇人道:“恐怕人来,你关着门。”那何敬山见叫他关门,便大着胆儿竟把妇人一搿,手舞足踏起来。那妇人毫无拒意,也迎了何敬山的愿,亲一个嘴道:“我一见你,直想到如今。”敬山道:“我也见你,想得魂不附体。”两人竟在床上云雨起来。
难道正高兴之时,那陶氏口里呼鸡,后门进来道:“天杀的,罚我老人家那一处不寻得到,不知躲在何处,并不见个影儿。”何敬山在床上听见,慌了道:“你婆婆归来了,如今怎么处?”女人道:“不要忙,待我打发他去。”口里嚷道:“我也寻了半日,寻得头晕起来,睡在这里。你如今再到柴堆里,细细寻寻,若迟了,恐怕鸡被偷了去。”那婆子果然又开了前门,往场上柴堆边寻。妇人对敬山道:“你如今快从后门出去罢,银子你明日来拿。”敬山慌忙向后门一溜烟去了。
却说那老婆婆寻着了鸡,归来道:“二娘子,你猜我在那里寻着的?那只鸡自己钻在柴里。”那桃花因惊去了汉子,在床上恨恨声也不应他。陶氏把鸡罩了,又去念佛。那婆娘肚里思量道:“怎得这老厌物死了,我方遂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只听得老鼠在床下数钱。他口里道:“是了,是了。”道犹未了,魏二忽走进房来道:“怎么睡在此?何敬山可曾来拿银子去。”妇人道:“不曾来,我不见了鸡,寻倦子,暂困片时。”魏二道:“今日剩得一活鱼在此,起来煮一煮,吃吃么。”叫道:“娘可拿去刷一刷。”于是陶氏将鱼去刷净了,下锅煮熟了,分与媳妇吃。那妇人一头吃,一头道:“桑中老鼠多得紧,你明日千万买些老鼠药回来。”魏二道:“老鼠药是没用的,药不死老鼠的。莫若你明日去坟墩里,旧桫方棺木砒霜最利害,放在饭里,不要说个老鼠,就是人吃了,就要呜呼的。”桃花听了道:“有理,有理。”两个吃完了,上床去睡。明早魏二起来,依旧行鱼去了。
却说何敬山逃了归去,一夜睡不着,一心想着那妇人。清早又摇摇摆摆走来。桃花正在房里梳头,陶氏看见他来了,忙叫道:“二娘子,何阿叔来讨银子了。”妇人应道:“怎么这样早。”那妇人听得婆婆看见他来,甚不快意,何敬山假意道:“魏二弟在家么?”陶氏道:“卖鱼去了,银子放在二娘子处。”桃花只得走出门外,叫妇人道:“进士子一个。”敬山故载状元落花,何口人。叫妇人道:“你是人悟了,怎么处。”那妇人会意,走去了。罗的衣带在行捏去了,婆婆可到婆村去,行人把手用婆婆题,使陶氏去了。不子那敬山忙勾着妇人,把一个你道:“我虽明日又曾岂来也。你婆婆打史了,我一夜间不若尧走,逆你去了,我也甚只怏这。我兄今想一个这里,在于叫明日午间来,思打重兴快流,且彼本建怏活公事,你史小姐怎么得这寺遂意。”妇人道:“你莫管,我自有处,明日千万来。”说鼻子是,又做了几个品字,那急忙借了戥子回家。敬山拿戥子行行道:“还轻些,二舍回家对他说声。”敬山竟去了。妇人见去了,口里哼哼的道:“娘子,弟兄两个合借的,让我们先还,做大儿子的,少鼻子大彼倩的,安坐在家受用。我们整日上门上户的受累,你的娘的也忒欺心,单会吃二媳妇。大小妇是小娘出来,你吃不得一碗半碗的,把婆婆聒絮个不了。”陶氏不开口。那妇人见婆婆不开口,又道:“明日走去对大儿子说,如今利钱你该凑去,钟不打不鸣,人不说不知。”陶氏只得应道:“我去说便了。”妇人道:“你明日早些去,吃他一两顿,也不为罪过。难道单养一个儿子的。若等朝饭不及,我做两个饼,路上当点心就是。”于是暗将砒霜放在饼里。
那婆婆果然明日清晨起来,拜了观音,点了香,即便对媳妇道:“我去了就来。”魏二自行鱼去了。妇人慌忙起来,将饼与婆婆袖了,又道:“半路上肚饥就吃。”陶氏一径望大儿子家走。原来这魏大家,去仁善村有十四三里路,陶氏走得不耐烦,望见一个林子里,见一块长石头横着,他就坐着。口里道:“观世音菩萨,这些路就走不动了。”肚里转道:“我且将饼吃了再走。”袖中摸出来一看,只见又冷又硬,如石块一般。陶氏又道:“观音菩萨,我老人家怎吃得这个饼。”自言自语的说犹未了,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道姑立在面前。那道姑怎么样的?
头上戴着古色幅巾,身上穿着纟耳色的道服。腰间束着黄色丝绦,耳边垂着银丝细坠。臂上挂着菩提数珠,脚上穿着僧鞋僧袜。纵然不是灵山治世专,也必定是救命主菩萨。
话说那道姑手中携了一只篮,篮里放着一件背褡兜,向陶氏作个问讯道:“女菩萨,借坐一坐。”陶氏回礼道:“我也是过路的,同坐何妨。”那道姑口里念声:“观世音菩萨,老了,没用了。今早要紧到施主人家去,空心出门的,走了三十里多路,肚里又饥,腿里又酸。”陶氏便道:“我走得五六里,就倦起来,莫说三十里。我点心也带些在此,只是冷硬难吃。”道姑道:“我饿极了,就是冷硬的,我情愿将这背褡换来免饥,不知女菩萨看慈悲否?”陶氏道:“若是吃得,我就舍与你吃,怎么要换。”一头说,一头在袖里摸出两个饼来,递与道姑。道姑道:“我生平不肯白吃人的东西。”就在篮里将这背褡送与陶氏。陶氏那里肯要他的。道姑道:“女菩萨,你若不拿我的,我宁饿死不吃你的饼。”陶氏见他推得真切,又见背褡是绒的,心上道:“我拿回去与媳妇穿,也可讨他欢心。”转转念头道:“我还有两个饼,一总与你吃罢,背裕权留我处。”那道姑见陶氏收了背褡,方肯将饼来吃。不吃犹可,一吃吃了,只见道姑大喊一声,往后便倒,七窍中鲜血迸流,吓得陶氏面如土色。口中:“救苦观音,为甚这道姑将饼子吃了,就死了,想是又冷又硬,咽坏了咽喉?虽然如此,我又不能救他。趁此无人看见,我只得走去罢,省得人来看见,惹是招非。”心上担了一肚皮惊惶,回身便走。话分两头。
却说那桃花专等婆婆出了门,便去梳好了头,望何敬山来作乐。敬山因满口约定了,急忙忙早起出门,不道走得数步,只见一个人挑了担,撞着何敬山,便道:“何阿叔,清早那里去?”敬山一看,乃是惯卖犬肉的狗王二,何敬山道:“王二挑的是戌物么?”王二道:“我特特留一大块腰窝送来。”敬山转身道:“既如此,你随我来。”于是转身又到家里道:“通折倒与我罢。”王二见说,即将桶盖开了,拿出来。敬山道:“为何都是精的。”王二道:“不瞒何阿叔说,昨晚正打一只肥狗,遇着一个老妪,要我的狗皮与儿子做暖帽,肯出三钱银子,所以剥了皮去,纯是精肉了。”何敬山也称三钱银子与了他,王二去了。烫热一壶酒,空心吃了,又醉又饱,乘酒兴竟到魏家来。
只见那妇人望着了何敬山,如获珍宝一般,满脸堆着笑容道:“真正不失信的冤家。”即携了手进门,随将门关了。何敬山火又动,狗肉性又发,酒兴又作,托在床上,脱下裤子,竖起两股就干。那妇人迎着,似渴龙见水,两个滚作一团。这一场好杀,怎见得:
一个是偷汉子的都头,一个是撩妇人的宿积。一个恣意的不休,一个尽情的出力。一个是舍了缘砖抛黄金,一个是撇了家鸡偷野食。一个在柴仓窝里趁风流,一个在粪扫堆边矜出色。
说话两人正在高兴之际,忽听听得外面有人扣门。何敬山慌忙道:“你婆婆回来了。”妇人道:“他要回来,今生不能够了。”说犹未了,只见门外叫道:“二娘子,开了门。”敬山道:“这个不是你婆婆的声音?”那妇人听见,吃一惊道:“怎么回来得,有如此奇怪。莫不是他的魂灵么?”于是只得起身来,遂叫何敬山从后门去了。然后开了门,只见陶氏手拿背褡道:“我走倦了,快取条凳子来坐坐。”气急急自言自语:“老来没用,吃力得紧。”那妇人即拿凳子与陶氏坐,随手即拈此背褡看看道:“在那里来的?”陶氏一一从头说知道:“今早出门,一径望大儿家走。走到五六里不耐烦,望见一个林子里横着一块长石头,我就坐着。不多时忽见一个道姑立在面前,打一个问讯,同坐在石上道:‘我今早空心出门,走到如今肚饿极了。’我道:‘有点心在此,只是冷硬难吃。’他将篮里背褡来换我点心吃,我不肯要他的,他道:‘你若不拿我背褡,我不吃你的饼。’我见此背褡是绒的,你着倒也对身,于是与他拿了。不道他将饼去吃了,想是他肚又饿,饼又硬又冷,一吃吃了,登时大喊一声,扑地跌倒,手脚也直直死了。慌忙起来,走也走不动,只得带跌跑到这,大儿家不去了。”那妇人听见吃一惊,即将陶氏拿回的绒背褡欣然穿在身上,相了又相,昏乱起来,不识人事。陶氏见媳妇两眼定了,神色如狂,走向观音佛前,口便哼哼道:“是我心最毒,只为贪淫好色,欲药死婆婆,与何敬山结永远私好。不想做这样事,天怒神殛,触独犯了菩萨。”说完这几句,身子只顾向佛台下钻进去,口再不语了,只管将舌头伸出来舔鼻子。那陶氏听他说,见他这模样,吓呆了。忙去扶他,只见媳妇在台底下蹲着足,摇着头,抖着身子,口不喷声。仔细看来,宛然变了一只肉色狗。正是:
兽心人面,相由心变。两眼抛斜,四脚出现。
嘴长耳耸,牙尖颈短。舌长三寸,尾呈一股。
话说陶氏听他媳妇自称淫恶,见他变相,更是诧异。对着观音那个神位,蟠旋地下。于是传闻了,邻舍村坊,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来看这个妇人变狗。有的道:“这是忤逆样子。”有的道:“这是偷汉的下场。”正在喧闹之际,只见魏二挑着担回来。见家中挤满了人,先吃一吓,及到家中,陶氏对儿子细说一番,又见妻子变了狗,不觉垂泪起来。那只狗见魏二,便摇头洒耳,攒住魏二,鼻子只管叫。魏二叹道:“你也是自作自受,我不道你起这样歹心。既背我偷汉,又去药死婆婆,天不容,地不载,怎的不做狗?如今养在家里,看者如市,也不像样,不如送他到放生庵里去,再念些经来超度他。”于是送他庵里不题。
却说何敬山自后门逃归,正冒了风寒,染阴症在家。外边又纷纷传说新闻道:“魏家媳妇变了狗。”听见一吓,又变了夹惊伤寒,三四日一病而亡了。那何敬山原是城中许乡宦家管庄的。许家知他死了,即着人唤他妻子常氏进去,问他帐目。常氏年纪止廿五六岁,为人倒也伶利,将帐目一一交付清楚。但因何敬山最好包婆娘,所以缺少了一百余两本钱。常氏不待家主开口,即将自己首饰家火连夜变卖,清完零星。欠在人头的,留着自己慢慢的将他填空。家主盘清了帐目,另拨家人管了庄。常氏连忙化了棺木,自己寻间屋儿搬了。
自此光阴如箭,不觉又是年余。常氏独自守寡,虽则一口,甚觉烦难,思量着道:“前村魏家弟兄,还欠我们四两银子,旧帐利钱,虽有些本钱,一毫未还。我去讨来,也可过得半年六个月。于是锁了门,望魏家来。那魏二自妻子变了狗,送在放生庵里,不多时死了埋了。他自后与母亲陶氏同住,甚是孝顺,随母亲念佛吃素,依旧卖鱼,甚有生意。
是日,正同母亲吃饭,只见一个半中年妇人,带一身孝进门,道:“这里是魏家么?”陶氏道:“正是。”常氏道:“何敬山是我丈夫,前日你们借四两银子,利钱又年余没有了。我因丈夫故世,所以不曾来讨得。今日欲与你算算,连本利还我罢。”魏二道:“银是有的,只是如今来不及,只好先还些利钱。”常氏道:“不瞒你说,我如今孤身,专靠此项作纺绩的本钱。那一宗银子原是你与哥子合借的,你一时没有,闻得你哥子近来甚有生意,就央你与我讨一讨。”魏二道:“我去就是。何阿婶,你宽坐坐,娘你去烧烧茶。”魏二出了门,陶氏去烧茶,常氏道:“不必起动你。”陶氏道:“家里没人,这样不便。”常氏道:“妈妈,我正要问你,怎么你家二娘子有这样奇事。”陶氏道:“正是。不道他起这样淫恶的念头,佛菩萨也不容他,老身性命,几乎被他害了。”常氏叹口气,肚里暗转道:“我家丈夫也送在他手里。”陶氏道:“叔若在,今年几岁了?”常氏道:“长我二年,今年二十八岁了。”常氏道:“二娘子几岁?”陶氏道:“二十一岁,二郎长他三年。自古道‘无妇不成家。’我又老了,过几时也要寻个对头,完他终身之事。”常氏道:“正该如此。”陶氏道:“何阿婶有儿子么?”常氏道:“没有”陶氏道:“如此也难守。”常氏道:“且过十年五年再处。”正在话间,魏二归来了,道:“阿哥的一半有了,本钱贰两,利钱五钱,还有五分,隔两三日就送来,要将原契收一笔在上面。”常氏道:“只是我不识字,烦二舍写,我写个十字罢。”于是写了,常氏作谢回去不题。
却说陶氏收拾夜饭吃了,又到观音前点了香,上了床,不觉睡去。梦见前日林子里的道姑走来,对陶氏道:“我有一偈付你,记着,记着。”念道:
得妻失妻,失妻得妻。
尔得我妻,我得尔妻。
一点一滴,勿得差遗。
陶氏乱叫道:“女菩萨,我正要谢你。”那道姑把他一推去了。魏二听得娘在那里魇,叫道:“娘醒醒。”觉转来,乃是南柯一梦。陶氏道:“奇怪。”因述梦中之语与儿子听,便说:“何阿婶我去问他,年纪正好,又无男女,又齐整,又老实,又不像贪吃懒做的。你得这样一个为妻,也不枉了菩萨脱梦。莫不是姻缘。”魏二道:“我也不想天鹅肉吃,他自大人家受用过的,我们那里容得他?不如还了银子撒开。”隔了两日,魏二果然凑足本利,自己去到何家。只见常氏坐在门前纺纱,魏二道:“何阿婶,银子在此。”常氏见送银子来,便道:“二舍,你这样至诚,难得难得,里边请坐。”就把戥子来秤一秤,一厘也不轻。即走房里去寻借契出来,道:“借契还了你,但你哥子还有五钱,一发劳你说声。送还了我,省得我穿了孝,又到你家来不稳便。”魏二道:“这个容易。”一头说,一头出门道:“我去了。”只见一个人走来,劈面撞见,便道:“魏二舍,你在何家做甚么?”魏二道:“我有句话儿会何阿婶。”那人笑笑道:“何不再坐一坐去。”魏二道:“我没工夫。”魏二去了。
那人即来靠在何家矮墙上,叫声:“何阿婶,魏二来什么?”常氏道:“他来还我些旧帐头。”那人道:“如此何阿婶手头肥泛了。”常氏道:“二三两银子,干得什么正经?”看官,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惯卖戌物的狗王二。他是个破落户,卖完了戌肉,时常在村里闲荡,做些不三不四的事。不合常氏露了二三两这一句话,也就动了念头,因接口道:“你一个人又没使个,也够个把月用了。”常氏见他歪缠,不应他。王二见他不睬,回身一头走,口里一头唱唱去了。他唱这山歌道:
好日去仔思日来,那料介眉头锁仔哩。弗开怀,冷落仔介个眼前快活。弗快活,再去迢乡隔县介娶侈侈。
那王二口里唱,心里想道:“魏二这厮,借还银子为由,想他要搭上那婆娘。那婆娘竟有些意思,我不如先下手为强,今夜乐得先去上一工,他孤身一个在此,不怕他不从。从了时,这银子一定是我的了。”算计已定,到夜来,约有二更天气,月明如昼,他就捏手捏脚的,走到何家门首来。见四面无人,竟去掘他的门。那常氏因单丁独一,到晚来就闭了门睡了。到二更时分,已睡醒了。听得门响,常氏便咳嗽一声道:“什么响?”那王二竟不睬他,只顾将门掘。那门历拉声,常氏慌了,忙起身穿了衣服去缝里张,月光之下认得王二的模样,肚里道:“不好了,日里不合说了银子也,见财起意了,如今怎么处?”常氏只得轻轻将根木顶住了门,自己靠着。不道王二掘不开门,便将矮闼来摇,又将指头拨开管闩儿。常氏急了,将手四面一摸,并没有东西,止摸得个研酱的槌儿在手。常氏就躲在闼边,只见王二两三拨,拨开了管闩,上边吊闼开了,那王二大着胆,先奖右脚跨进,常氏急了,不顾命的一把扯住他的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将研酱槌尽力就打,像敲木鱼的一般,口里嚷道:“我孤身有什么东西在家,你来掘我的闩?”那王二左脚在外,右脚被他扯牢,进又不能,缩又不得,登时脚骨子像发酵了的馒头,红肿起来。又不敢啧声,疼不过,口里嚷道:“饶我狗命罢。”常氏直打个气喘,将他脚往外一推,忙将闼儿闩好。王二往外一跌,跌得头晕眼花,口里恨恨的道:“不要慌。”忍着痛,一步步颠了去。
常氏坐到天明,村中有两个近邻走过来道:“何阿婶,你怎么起得恁早?”常氏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两人道:“果然孤身难住。”常氏自去烧饭吃,一头垂泪道:“没男没女,吃这苦亏。倘然这天杀的脚好了又来,那时就要被他害了。我如今说不得,不是我没廉耻,守寡这样难的,只得寻个对头去罢了。”想了一回,饭熟了,正盛饭吃,只见门前顾拐子来道:“何阿婶吃饭了。”常氏道:“正是,往那里来?”顾拐子道:“魏大舍寄五钱银子,央我还你。昨日因二舍说了凑来的。”常氏道:“你们二舍这样至诚。”顾拐子道:“如此比前大不相同了,侍娘又孝顺,做人又老成,卖鱼又赚钱,依旧种租田,顾我相帮种,人口又少,甚是好过日子。昨日他娘劝他道:“无妇不成家,还是娶一个的是。”二舍说:“冬间再处。”常氏道:“他后生家,自然要讨的。”拐子道:“我听他常说:人不论头婚二婚,只要会作家,不忤逆就罢了。”那拐子说得高兴,嘻着脸道:“我有句取笑的话,何阿婶,你又没男没女,料想节妇牌坊抡不到你,不如以近就近,嫁了他罢。他人物又不甚粗蠢,又后生,又勤俭,做人又和气,婆又好,你知我见,你道何如?”常氏叹口气道:“不瞒你说,我已前指望守十年八年再处,不道近日被人公然欺负,我孤身,我如今一个也难住,只得要做这没廉耻的事了。若是魏二舍,只怕他嫌我年纪大些。”顾拐子道:“你今年纪几十岁?”常氏道:“二十六岁。”拐子笑笑道:“常言道:‘妻大二,米铺地。’绝妙的了,待我做着不着去说说看。”立起身就走。常氏收了银子,见顾拐子走,叫一声:“老顾,你既是这等说,好歹就来回复我一声。”拐子应道:“自然。”
一路走,走不上一里路,只听得一间草屋里,有叫喊痛楚之声。拐子道:“这是狗王二家里。”因他门首过,叫一声:“王二舍,为甚的叫喊?”那王二道:“不要说起,脚上生了个肿毒,两日腐烂,熬不得这样痛。”问拐子道:“你那里来?”拐子道:“还了何婶帐头,在此走过。”“这妇人,两日你们魏二舍在这里搭他。”拐子口中不说,心里道:“可知那妇人,我说了,欣然就允嫁他,如此我今去说,正打在拳窠里去了。”于是回头答他,即抽身就走,走到魏家来。对陶氏说其备细,又将狗王二如此说,陶氏笑笑道:“既如此,二郎瞒在我面前假撇清,如今不要管,我要他成一桩事就是。”
正说间,只见魏二回来,见了顾拐子道:“你田里不去做,坐在此什么?”拐子笑道:“你喜事到了,我特与你作媒。”魏二道:“是那家?”拐子道:“我不对你说,问大娘便是。”陶氏道:“二郎,那何阿婶,因人欺负他,急要嫁人,顾拐子说了你,竟有肯的意思,你不要错过了。况菩萨脱梦,如今应验,也不可知。”魏二道:“好是好的,那里来银子用?”陶氏道:“待拐子去说,既做夫妻,两省些就是了。”拐子道:“只要花红重些,我自会说,包你省就是。”魏二道:“你索性说一决裂,要朝晨种树,晚间乘凉的。”果然拐子明早,径走去对常氏说道:“魏大娘与二舍听我说了,俱各欢喜,只恐何阿婶嫌我家寒,讨他不起。”常氏道:“我又不要他一厘财礼,只要送盘茶枣来,我就悄悄过去了。羞答答,转嫁人,甚么好事,费费扬扬。”顾拐子得了这句,即道:“既如此,我们定了明日是吉,自然送盘来,晚间就悄悄过门罢。”常氏道:“说定了,先叫两个人来,只免我搬场,先扛了箱笼家什去。”拐子道:“有理,有理。”急忙忙来回复了魏二。魏二即央两个乡间人,去扛家伙会物。不料常氏竟有一二百金私蓄。魏二快活不过。忙去场上捉了两只鸡,买了大腿肉,并茶枣之类,一色端正。陶氏又将银宝簪、银千记、红棉袄、天蓝绸袄、月白绸袄,放在盘里送去。常氏收了。到晚间,常氏只说往亲戚人家去的光景,悄悄竟走到魏家来。只是魏家供了和合天地纸,魏二穿了新青布直身,新帽子,新鞋袜,同拜天地和合,又拜了观音四拜,然后拜了母亲,就进房坐一床,吃杯合欢酒。走出房来,就邀近邻与顾拐子同吃喜酒,又央人去接魏大夫妇来。是夜好不热闹,准准乱了一个更次,然后两人进房同睡,各聚己怀。
一个道我的夫被你妻占;一个道我的妻被你夫偷。一个道我如今将身赔了你的妻,你道好不好,一个道我如今将身还了你的夫,你可休不休。他两个死去的姻缘,犹如胶漆;我两人现前的匹配,岂不风流。
于是两人欢然睡了一夜。明日起来,魏二又备了酒,请众亲友。
自此之后,魏二竟从容起来,常氏又连生二子,又随婆婆吃了长斋,买檀香塑了一尊观音菩萨,朝夕礼拜。陶氏寿至九十六岁,无病而终。魏二、常氏勤俭作家,后俱做了财主。可见淫恶之报,如影随形。正是: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一报还一报,点滴不差遗。
第七回 伉俪无情丽春院元君雪愤 淫冤得白蕊珠宫二美酬恩
夫妻两足赤绳羁,嫁狗何能更逐鸡。
女恋男与男恋女,到头恩怨不相离。
这首诗说夫妇人伦之始,其相聚也,多在五百年前,绝非无因而合的。故世间恩怨不一,也有夫爱妻的,视妻如珍宝,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也有妻爱夫的,敬夫如父母,解衣推食,你恩我爱。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异。更有一种妻忌夫的,做丈夫的原没有什么不好,不知为甚缘故,见了他,如眼中之钉,随尔百般趋奉。他只道嫁丈夫不着愁个不了,不是分床独宿,定是吃个怨命长斋。又有一种夫怨妻的,做妻子的,或荆钗裙布,或粉白黛绿,也没甚么惹厌处。不知为甚缘故,做丈夫的见了,便千憎万厌,老实了,又道他蠢坌;活动了,又道他轻薄,毫无一些恩爱之情。不是待他冷落,定是将他磨灭,甚且有骂当说话,打当商量的。如此种种不齐,这等看来,不是天公错配,实是前世一段因缘果报,三生石上,定然注得明明白白的。遇此者,直须欢喜领受,切莫怨天尤人,叫神叫佛,若不安分,咒诅怨尤,不惟无益,适足贾祸。至于有才的人,有情而无缘,亦是前世未结良因。故令今有世情莫遂,尤切不可恃己之才,造作绮语,污人名节,何也?才人绮语,往往恨己之有情无缘,也偏要巧语花言,将无作有,勒成一篇美丽诗词,动人观听,竟不知诬陷多少的人,使千古沉冤不白。所以笔铭说得好,道:
毫毛茂茂,陷水可脱,陷文不活。
在下今说一个绮语诬人,因而招夫妻不相得的果报,以为世警。话说明朝万历年间,杭州钱塘县,有一个秀才姓山,名隽,字子佳,也是数一数二少年饱学之士。只是为人生得猜忌多疑,且傲睨纵性不拘,家中出外,俱要人去奉承他,他再不肯奉承人的。妻弁氏,小名真娘,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做人极其贤慧。但有一事作怪,偏与山子佳一做了亲,便生成不相投,你往东,我便往西;你要长,我偏要短。子佳才学虽有,面貌颇生得丑陋,真娘生得花枝一关,身材又俊俏,言语又伶俐,更且吃得温吞,耐得热,众亲戚无不赞其贤慧,喜欢他活动。外貌好像轻薄的,其实心里甚是正经。山子佳待他,偏一日冷落一日,然真娘却能曲尽妇道。
一日,子佳的母亲,见儿子自做了亲,见了妻子如同陌路,终日往书房里去睡,全无缱绻之情,便道:“我劝他不转,待我请侄儿商量,劝他进房。”那内侄是子佳极相好的表弟,姓桓,名酉,字心伯。见姑娘请他,便走到山家来。那姑娘道:“你两日为甚不来走走,你表兄的性子,甚是作怪,你表嫂的性子,又甚温存、极其贤慧,工容言德四件,我道是俱全的了。不知为甚,偏不相合,一句说话,两句就是相骂,你入东,我入西。看他准日这样,我老身也没法,我如今请你来劝他一劝,或者听你也可不知。”桓心伯道:“这个容易,表兄极听我言语的,我到书房里去慢慢劝他,只是姑娘也要里边劝劝表嫂。”那桓心伯即往书房中去,见了山子佳。子佳道:“表弟何来?”心伯道:“姑娘请我来与你闲话。”子佳道:“我猜着了。我猜猜你来劝我进房,可是么?”心伯笑笑道:“进房要人劝的。”就诓他道:“天下有得美妻而不进房者,除了木石之人,若有一窍的,恐断不如此。”子佳道:“我原非木石,不知为甚见了这婆娘,气就冲起来,就要骂他。他见了别人,欢容笑口,见了我就像铁面夫人。所以觉得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心伯大笑道:“没正经,少年夫妇,又无甚冤仇,却为甚如此!我如今其实特来劝你,凡有事体,要心上道,是好就好了。譬如吃件东西,心上道是他好吃,吃来就觉有滋味,若心上先厌他,上口就说无味了。你心上如今道,我与他又无冤仇,他又原生得标致,又不粗蠢,如此作想,进去包你就好起来了。今日你听我,我与姑娘说重新斋个和合纸,作成我吃杯和合酒。”于是子佳的母亲,果然去请和合纸来斋了,将福物留心伯吃,两个说些闲话,心伯道:“我送你进房,我今夜要住在你书房里了。”子佳被劝不过,勉强进去。
虽知天下事,再吃不得有心对有心的。两个你不睬我,我不睬你。自古道:佳人有意村郎俏,才子无情美女蠢。”真娘又不好先开口,先开口恐怕道他轻贱了;子佳见他不瞅不睬,心上又似不值得下气的一般,因此你不动,我不动,又和而不和的,一夜各自睡了。明日清晨,子佳起身,对书房就走,桓心伯正在床上翻身,见子佳出来,笑道:“怎么恁早,可不道欢娱嫌夜短么。”子佳道:“你怎晓得?倒是个寂寞恨更长哩。”心伯道:“为甚你们如此,我想来,只是你不是。做了男子汉,自然你先该陪个笑脸。”子佳猴急起来道:“他不睬我,怎么反要我去奉承他。”心伯道:“蠢才全不晓半点闺房情趣的。可知表嫂不喜欢你?”子佳听得,说了他这句,就嚷道:“你不蠢,你知趣。”两个恰似相骂的一般,桓心伯起来道:“我是好意劝你,与我何干。”
于是梳洗罢,进去见姑娘,说了些闲话,姑娘道:“我们儿子不好,媳妇也太执性,侄儿你与我劝他表嫂。”那心伯就同姑娘进去,唱了个喏道:“表嫂,如今与表兄还是和气的好。自古道:‘家和万事兴’。又道:‘是你也好,我也好,三好合到老’。”真娘道:“多谢叔叔,便这样说。我是无脚蟹,嫁鸡随鸡了。怎奈他只硬欺负我,动不动不是骂,就是打,见了他如铁面一般,睬也不睬我一睬。九年不见三笑。若像叔叔这样活动,我不睬,他便打死我也甘心的。”只这一句,子佳在房门外听见了,私心便疑惑道:“可知心伯只管来歪缠,原来这淫妇倒有意他了。我如今待他去后,吃醉了酒,打骂他一场,赶他回去。”只见桓心伯说完了,道:“表嫂耐心,我也去。”那真娘道:“同婆婆在外面再坐坐,吃杯茶了去。”真娘于是忙点茶三盅,叫丫环掇出,与婆婆、心伯、子佳吃。
却说子佳口中不语,心里道:“我到房里,便如哑子木头一般,心伯出房,还会送茶出来吃。”一发火星爆出大阳,恼怒得紧。一等桓心伯出了门,忙对娘道:“我要吃壶酒。”他一碗冷,一碗热,闷闷的一吃,吃得大醉,也不言语,竟走进房去寻衅。千娼根,万淫妇的海骂。那真娘也无好气,接口道:“你这臭亡八,臭乌龟,你欺负得我也够了,为何今日囔了些脑浆,又来骂我。”山子佳道:“不要说骂,我就打死你这娼根,便怎么。”真娘骂道:“我也要说个明白,为甚的你要打我。”山子佳骂道:“臭淫妇,你见我做这鬼脸,见了桓心伯,便绒上也是笑脸儿。”真娘大怒道:“你这臭乌龟,人来劝我,点个茶与他吃,谢他声,婆婆也在这里,有甚笑脸。”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怎当得他酒在肚里,事在心头,子佳赶上,竟把真娘一巴掌,打得势重。真娘脚又小,一交跌了去。真娘爬起大哭,子佳又提拳头来,三四拳,把真娘丫髻宝簪都打落来,牡丹头,披了一背。真娘哭道:“爹娘养我从不曾受这样凌辱,我如今待死了罢。”把头撞到子佳怀里去。一个撞,一个打,那做婆婆的慌忙进来解劝。你揪住我,我揪住你,绞做一团。婆婆横身劝开,子佳千娼根,万淫妇,恨恨的骂进书房里去了。那真娘连忙寻剪刀去剪头发,婆婆夺住了;又去寻汗巾头来,寻个自尽,婆婆慌了,又叫家人妇女守住他。因此叫天叫地,哭个不了。他恨一回,骂一回,怨一回,哭一回看看到下半夜,渐渐倦起来,慌忙把身子和衣倒在床上,不觉呼呼的睡去了。
只见一个青衣丫环,走进门来道:“娘娘有旨,唤你说话。”真娘听见,连忙起来,随他就走。出了门,走到一个半村半野的所在,只见一个白发的老儿,手里拿着两本书,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丫环走去,他即问道:“娘娘唤他么?”丫环道:“正是。你先把簿子与他看明白了,省得他肚里不明亮,或言语间挺撞,使娘娘发恼。”那老儿笑道:“使得,使得。”真娘见老子,便问丫环道:“这个什么人?”丫环道:“是月下老人。”又问:“他手中拿着甚么书?”丫环道:“这是姻缘簿。”真娘道:“既是姻缘簿,我正要借他看了。”老人道:“是书有两本,你还是要看那一本。”真娘道:“何故有两本?”老人道:“姻簿一本,缘簿一本。姻簿计人前世所作的,缘簿计人后世所受的。”真娘恨恨道:“我今世为何受恁的苦,先借缘簿我看个明白。”老人笑笑,竟把缘簿与他。真娘揭开了数页,只见一页上,劈头一行写道:“弁真娘,应配山子佳为妻。三十年夫妇,应磨折一年,更因桓心伯受冤一次,恶而后好,后生二子。”真娘看了吓惊道:“即该三十年夫妇,又为何磨折受冤,恶而后好。”老人笑道:“你不晓得。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你要明白这个缘故,须再去看那姻簿。”又把姻簿与他,真娘揭开,只见上写道:“唐朝元稹绮语陷崔莺莺贞烈被污一案。下注道:“元稹,字微之,与博陵崔莺莺中表兄妹。崔有才色,元稹心慕焉。崔氏缘应与郑恒为夫妇。元稹慕而不得,就遂诡作会真诗三十韵,又假作慰情书,污蔑莺莺。后又诡吟决绝诗,以互相见意,使莺莺受淫奔之名于后世。元稹应罚作女身,受崔氏磨折以报负枉不白之罪。但情之所钟,不可泯灭,仍令作夫妻三十年,恶而后好,以了其缘。”真娘看了,叹口气道:“原来如此,难道我就是什么元稹?”
道犹未了,只见又有两个丫环来道:“娘娘有旨,唤你快来发落。”真娘随着又走一个去处。只见门楼高大,两边一带粉墙,中间东西栅门,门内两个石狮子,门楼上三个大金字牌额,题:“丽春院。”进了门楼,只见又有二座大门,门前俱是青松翠柏。又进此门,然后中间一座大殿,殿外四周围俱是白石栏杆,中间一座罗台,台两班俱是仙女奏乐,仪仗甚是整肃。殿檐前又有六个大金字,题曰:“碧霞元君之宫。”宫前有无数仙女侍立。见那两个丫环,带了真娘到门内丹墀里,喝道:“不许上来!着他跪在左边伺候。”少顷,只听得仙乐齐鸣,喝一声道:“卷帘,元君升殿了。”即持珠帘半卷,只见里边宝烛辉煌。那元君鸣銮佩玉,凤别翠翩,两旁七宝日月掌扇分开,面貌如玉,美丽风艳,非人间所有。乐声一止,只见前来的那青衣丫环,上前跪下,禀道:“絪缊使者叩头,启奏娘娘,元稹拿到了。”只见那元君睁圆星眼,即喝道:“快宣元稹这厮上来。”真娘未及应声,青衣丫环扯他上去跪着,元君又喝道:“元稹,你前日与崔莺莺为中表,见他貌美,即起奸心。他缘在郑恒,你有情未遂,怎么便冤他与你有染,捏造私书,污他清节,使他受枉千载。今日罚你为他妻子,使他少伸冤气,你却呼天叫地,不安果报,惊动本宫,是何道理?”真娘叩头道:“小妇人适才见月下老人两个簿上的果报,已甚明白。前因不知,所以怨天怨地,实为得罪,伏乞娘娘怜悯无知。况平日原是受他磨折的,只因冤我与桓心伯有情,难当诬陷。”元君道:“你做女身,这样将无作有的事,移在你身上,原是受不起的么?怎么将个相国小姐,断送在失节里边。”真娘叩头不止。元君道:“你如今知罪了么?我怜你原是多情才子,故着崔氏弃前冤,寻后好,命中注有两个贵子,许你后边原做夫人。你回世间,将这因果说明,使莺莺此冤得白,乃胜诵解冤释苦咒耳。”说罢,只见仙乐齐鸣,佩声璆然,退宫去了。”青衣丫环道:“我带你出宫去罢。”真娘走出丽春院栅门,又有一个丫环道:“我们娘娘闻得元相公回去,并欲寄语世间,乞借一步。”真娘又随丫环走到一个所在。
只见又是一个宫门,门上有三个石青大字,曰:“蕊珠宫”。进了宫门,只见四面俱是琪花野草,中间一带水池,环绕池上一座白石朱栏的方桥。过了桥,见一带粉墙,墙上两扇石门,门檐又有两个石青字,题曰:“琼楼”。进了石门,只见一带珠楼,四面俱垂了珠帘绣锦,中间立着两个仙女,一个轻盈绝世,如出水芙蕖;一个风艳柔腻,如牡丹含露。真娘向前叩头,两个齐来扶起道:“不消行礼。适才的元君,专司昭雪沉冤之主,所以古今不白沉冤,俱是他掌握。我们与令夫君,同是受冤之人。但他今日此冤得白,我们的冤,幽冥已昭,阳世未白,敢烦为一雪,当效结草衔环之报。”真娘道:“不敢动问两位娘娘,是谁家宝眷,那处夫人?”一个道:“我是吴宫西子,施姓,夷光名。”。真娘道:“原来如此。但娘娘宝忄吴王专宠,晚随范蠡仙游,更有何冤?”西子道:“正因此句,沉冤莫白。当时妾浣纱于苎萝村中,范大夫不过为越王访国色,聘妾到宫。越王教妾歌舞,送到吴国。蒙吴主宠爱专房,贮妾于姑苏台上。走马闻鸡,朝歌暮舞,妾亦一心侍奉。殆吴国既亡,妾身亦投湖而死。奈何世人好事,妄谓妾与范蠡成其夫妇,道妾始许身于范蠡,既又蛊惑于吴王,后又忘恩事仇,则世人视妾为狗彘不如之人矣。岂不冤哉!”
道犹未了,只见那风艳柔腻的,长吁接口道:“就如我,生长杨家,唐宗因武惠妃死,后宫无当意者,高力士荐我入宫,赐号贵妃,宫中称为娘子。且七月七日与唐宗在长生殿设誓,订生生世世为夫妇。安禄山一胡儿耳,唐宗道是他猪婆龙,故着意尊宠他。且欲厌其欲心,以消其帝王之福,因拜唐宗为父,拜妾为母。一时取笑,岂母与子有淫媾之理。后禄山叛,不说禄山为吾兄杨国忠所激而成,反说妾与有染,实思媾妾,岂非极冤之事。”两个哓哓说个不了。且道:“你若能为我白此冤于民间,我两个情愿托生做你儿子,以报恩德。”说完,即叫两个青衣仙女捧出茶来,又请坐了。只见西子对杨贵妃道:“元稹原是做风流才子,他不过亦是少年习气,如今悔过,我两人何妨请崔家小姐出来,面劝一番,待他两人速好。”贵妃道:“如此极妙。”即唤了丫环道:“去琼花宫请崔家小姐过来。”
去不多时,只见一位仙子,内家妆束,脸若凝脂,幽韵扑人,飘然而至。一见了真娘,怒容顿起,往后就走。西子太真忙拉他转来道:“不妨,你听我们相劝罢。”只见崔小姐骂道:“元稹,你这薄幸狂徒,言之可恨。”两人忙劝道:“他今日受你磨折,也是偿前日之冤了。况元君将因果说明,他已欢喜领受,毫无怨心了。但他前日一段妄情,今生已为老人赤绳系定,冤报之后,还该完此情缘。倘今生不释,生生世世相缠,便无穷极了。”只见崔莺莺向下道:“元稹,你知罪么?”真娘道:“知罪。”莺莺道:“只可恨你有情,既不能遂,我已许郑家,既假作我情书传世,又假决绝诗诬我,如今你万转千回,懒下床的滋味已尝遍了么?”真娘俯首无言,只是叩头。西子、太真又说道:“崔小姐,你恨终不释然,乌得有脱尘缘,成正果,入仙班的日子。”莺莺道:“既承两位娘娘劝解,如今罢了。”竟走下来,扶真娘道:“起来,我如今与你是好夫妻了。”那真娘抬头一看,就是山子佳的模样,只道他又来打,慌忙一闪,立脚不定,一跌跌去,醒转来,乃是南柯一梦。
却说真娘昏昏的做梦,看守他的,俱道是气死了,忙去报了婆婆。那婆婆连忙走来,见他一丝半气,慌了道:“快去书房里,报与相公得知,请他来看看。”谁知山子佳闹了一场,酒又多了,一到书房,闭了门熟睡去了。睡到夜里,梦见一个美妇人来劝他道:“你妻子弁氏,有两个贵子在命里,你今后若不睬他,他气死了,要坐三十年牢狱。”子佳听罢,末及回答,只见背后是一个牛头青面赤发獠牙的人,向他一把扯住,将他眼珠揠去,又把肚肠心肝抽出;又一个鬼,血淋淋提一付来换。子佳痛极大喊起来,再喊不响,爬又爬不动。正在这里叫,外面一片打门声响,忽然惊觉醒来,呆了半晌,甚是惊疑。
只见两个丫环走来道:“不好,娘娘气死去了。”惊得山子佳一身冷汗,慌忙到房里去了,口对口子打气,灌姜汤,叫道:“娘子苏醒苏醒。”又将砂仁汤灌下去,然后渐渐醒转来。山子佳坐在真娘身边,自己想道:“原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我怪他?万一叫他不醒,方才这梦,就要应了。”真娘醒来,睁眼一看山子佳,叹道:“有这样奇绝之事。如今我看得明明白白,一些也不气你了。我自合该受你的磨折,怨不得你。”可见夫妇之恩仇,皆有一定之数。那婆婆见真娘醒了,又有贤晓的话,便对子佳道:“你如今性子也要改一改,娘子原是极贤慧的,你今后再不可如此,又来吓我。”真娘道:“婆婆,我方才睡去,得一梦,甚是奇怪。”因细细述与子佳、婆婆听。听真娘说完了,子佳不觉失声道:“天下有此奇事!适才我在书房里睡去了,也得一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从前其实不知为甚见了娘子,即冲起气来,方才得了这抽肠换眼的梦,便觉娘子娇媚可爱,与前大不相同了,说来自己也不肯信。”真娘道:“这个缘故,我已明白。”又述西子、贵妃一段奇事,共相骇异。子佳即扶起真娘来,就觉亲熟,唤小厮即请桓心伯来,竟述夜来所梦,并西子、贵妃冤事。心伯道:“原来有如此缘故,可见事非偶然。怨毒之干人,甚矣哉!太史公这句,再不差的。”当日重新买三牲斋和合纸,并虚空祭了碧霞元君,两个双拜谢了,吃了酒。这番不要桓心伯送进房了。
黄昏时,真娘打扮得齐整,欢天喜地,那山子佳进房,你恩我爱,脱衣解带,成其云雨。做了一二年亲,这是第一夜,况真娘前世原是慕子佳的,子佳前世亦是有深情的,所以极其欢爱。正是:
你有情,我有情,一夜夫妻百夜恩。颠鸾倒凤,般般有,握雨握云事事新。一个爱根深,亲亲热热;一个情缘重,款款轻轻。笑当之情怀,如沙作饼;羡今时之恩爱,似芥投针。
却说山子佳与真娘亲热一夜,清晨起来,真娘梳洗了道:“我前世会做诗,今世虽不甚会,也学得一二句。我做来,以说今日之事,你须和我。”子佳道:“极妙,极妙。我正要看看娘子的才学。”真娘援笔吟诗一绝。云:
昔年曾弃置,今日何相亲。
赖得惊时梦,还为再世人。
子佳看了道:“妙,妙!我也依韵和你一绝。”遂援笔直书,云:
恩中俄作怨,疏后念逾亲。
所异今时宠,依然昔日人。
自此之后,桓心伯来愈加亲密,山子佳与真娘夫妻两个,极其恩爱。不道第一夜,一个连枝炮,竟得了个双胎。十月满足,竟生下一对孩子来,俱生得眉清目秀,无致异常。真娘一发惊异道:“必定是西子、太真转世了。”对子佳道:“你今务要将此二事,布告相知。”不道隔了两日,桓心伯家中妻妾两个,连举二女,子佳道:“既是前生与我有因,就将两个儿与他为婿,可不道是三好合到老么。”当日就与心伯说知,心伯欣然从命,将礼物聘定了。
不觉光阴如箭,子佳两个儿子渐渐长大起来,竟成一对玉人。一个取名山左玉,一个取名山右玉。里中人见了,无不称为再世的潘安,当时的卫。于是两个十五岁,俱进了学,在学中考得起。又隔一科,俱中了进士,考庶吉士,做了少年翰林。不道是科状元,姓李名明,字又明,也是一个风流年少,不但吟诗作赋,又且精于音律,夙有龙阳之好。自琼林宴上,见山氏弟兄,他大惊道:“世上有这等美男。”因而与他叙话,问:“山年兄妙龄。”左玉答道:“小弟一十八岁。”李状元道:“如此小弟痴长一年,令弟年兄妙龄。”左玉笑道:“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李状元笑道:“年兄又来取笑了,弟兄那有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左玉将双生的缘故,述了一遍,李状元啧啧称羡道:“贤昆玉生得如此俊秀丰姿,不要说别的,只小弟幸叨同榜,得一观玉颜,也便是无量的福分了。”一千三百人中,独与山氏弟兄两个异样绸缪。那李明宴罢归寓,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想道:“怎么世上有如此美男,我李又明若得与他同睡一宵,就死也甘心了。”因踌躇了一夜,忽然道:“是了是了,如此如此,必着我手无疑。”天明了,遂爬起来,写个请酒帖儿,又将花笺写着几行。云:
庭中牡丹甚盛,不数魏紫姚黄,然名花必得主人相对,始不虚负春光也。两年翁拨冗过我,弟且速红裙,发春醅以待。
名具正肃
却说山氏弟兄是日宴罢归来,也同羡李又明的风流年少,不道山左玉天性不饮,因心上得意,勉强在琼林宴上,多饮了两杯,不胜酒力,明日竟中酒,呕吐了一回,沉沉倦睡。忽见长班禀道:“李老爷今日请两位老爷赏花,且有书在此,一定要去的。”山左玉道:“我身子甚倦。”因对山右玉道:“二弟你去扰了他,我极欲去,因头尚疼痛,为我多多致谢罢。”那山右玉是个年少,又见了红裙两字,便欣然道:“我去,我去。”随唤家人打轿,到李状元寓所来。李又明接着忙着道:“令兄为何见却?”山右玉道:“家兄因病酒不能赴召,容日趋谢。”又明口中答道:“既如此,另日再屈。”心上却转道:“他一个来,更好行事。”茶罢,遂拉山右玉到花前赏花,两人说说笑笑。右玉爱又明是少年鼎甲,又明爱右玉是少年翰林,两个渐渐相狎起来。始称年翁,继呼老李,谑浪笑傲,无所不至。又明遂将手勾了右玉颈,亲道:“我若得你这样美人为妻,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右玉也反手将又明一搿,道:“我若得你这样人为妻,愿以金屋贮之。”两人取笑了一回。
长班报院中一娘到了。却原来这个姣女,名唤董苹香,是李又明新结识的婊子。他进门与山右玉相见了,带笑向李又明道:“这位老爷是男老爷,女老爷?”又明带笑道:“你猜。”苹香道:“若男定潘安、卫;女必是织女、天仙,不然世上那有这般国色。”右玉道:“我是织女,你便做个牛郎配我何如?”又明支个眼色,对苹香道:“来,我有句私房话说。”两人携手到僻静处,附耳对,苹香道:“晓得。”遂唤家人排酒上席。苹香将山右玉百般调弄,眉来眼去,捏手捏脚,右玉遂魂不附体起来。正是:
座中若有一点红,斗筲之量饮千盅。
那山右玉酒量原窄,被苹香弄得烂醉,身子渐渐东倒西横。又明道:“山年兄,我们如今行一口令耍子。”右玉笑:“我要说一个字后,查合式者免饮,不合式者三大觥再说。”自己饮大杯道:“品字酒干。”又明已早会意,也饮一大杯道:“州字酒干。”随斟一杯,递与苹香,苹香接酒饮了道:“患字酒干。”右玉道:“不合式者听罚。”苹香道:“两位爷的字,说得有理,我便受罚。”右玉遂立起身来,左手将苹香搿着,右手去搿了李又明,将嘴一凑道:“这不是品字。”苹香道:“李老爷的州字,怎么解?”又明遂将苹香推在山右玉怀里,自己伏在右玉背后,笑道:“这不是个州字。”右玉笑道:“好便好,只是少了一点,要罚一大杯。”苹香带笑翻转身,即将右玉搿住,又扯又明在右玉背后,嚷道:“你两个做了一串,我将心对了你,这不是个患字么。”右玉与又明大笑道:“妙,妙!有窍,有窍!俱免罚。”又饮了一回,右玉不觉大醉。又明道:“年兄住在小寓罢,若寂寞,留苹娘陪榻何如?”右玉道:“使得,使得。”口中说,将手扯苹香往床上,一交跌去睡了。
那苹香即将他衣服轻轻脱去,自己也脱了,与他一窝儿睡着。李又明与苹香俱留心未醉,见右玉睡浓,又明即脱下衣服,也向被窝里轻轻钻进。抚摩他的身子,真是羊脂玉一般;摸着他后庭,不觉兴动难遏,便轻轻以唾抹之,将那话儿一顶,竟秃地进了半根。石玉醉醒道:“什么东西?”又明与苹香紧紧搿住了他,苹香笑道:“是我。”右玉忙要翻身,再翻不得。又明求告道:“年兄,我爱得你紧,不觉得罪,必要求你包容。”右玉心上已爱又明,又被苹香搿住,即将右玉那物儿插入牝中,上边与他亲嘴笑道:“不叫你行这个令,如今三个字都应了。”右玉前生原是杨贵妃,又明前生乃是唐玄宗转世,因此宿缘未断,乃不觉顺从了。于是三人弄了一回,各人揩抹干净,睡到天明。又明起来,重整杯盘,三人说说笑笑。
正在热闹间,不道山左玉见兄弟昨夜不归,他就悄悄步到李状元寓所来看,竟撞见与苹香饮酒。左玉道:“你们这样快活,可知昨夜不归?”又明道:“昨候年兄,年兄见却,今日也必要尽欢。”右玉道:“年兄,晓得我今早有圣旨下么?因扶余国作乱,要弟同兵部官领兵赍诏去招安他,刻不可缓,星夜起身前去。”又明与右玉俱吃惊道:“如此远行,怎么处?”又明道:“今日便酌,就算饯行罢。”叫家人排起酒来。四人共饮了一回。饮罢,即回寓所。山左玉同兵部官收拾行李,下了海鳅船,一程竟到扶余国去。
却说扶余国王,自虬髯公做了国王,不道后边子孙绝了。近有个打鱼的渔人姓范,名雄,乃是范蠡生十一世的云孙,有万夫不当之勇。知国王已绝,他即领几千渔船,各执器械,占了此国,竟不服王化。因此防海总兵官奏闻,特着山左玉同兵部郎中杨云、总兵徐健,相机行事,或战或抚。不日兵船到了扶余国,国王大惊,集众倭臣商议,众臣道:“我国僻处海隅,堂堂天朝,恐难抵敌,不如归顺讨封,乃为上策。”国王道:“寡人意立如此。”遂率众臣出城迎接,道:“僻隅弱国,并不敢有抗天朝,但不能及时朝贡。”山左玉见王如此有礼,即请上船,与他相见道:“贵国若不失来王之礼,及时贡献,我当力奏封汝,使汝国永安,长享富贵。”国王唯唯听从。于是国王回国,即设宴相请山左玉同兵部杨云、总兵徐健,三人同去赴宴。
扶余国中,以天使到来,尽国男子妇人俱拥挤观看,不道惊动了国王爱女,名唤珠莹,年方一十六岁,尚未有配,也是海外的绝色。闻说天使赴宴,即便同宫蛾彩女,于后殿垂帘观看。看见了如花如玉的山左玉,他竟手舞足蹈,口中咿咿喔喔个不了。夜间即出左玉道:“我若不嫁这一个天使,我就缢死了,将魂灵儿随他到中国去。”国王大惊道:“既如此,我明日即将你送与他。我有了中国女婿,有何不可,何出此言。”明日国王即到船上,将女儿言语对左玉细说,左玉道:“极承厚爱,只是在下已有妻室了,恐难从命。”国王道:“想小女之意,就是侧室,他也情愿。在寡人,譬如女儿死了,一定要求慨允。”那山左玉被国王逼不过,又被杨、徐二人极力怂恿,只得应允了。国王见允,大喜回去,即将十万两银子,一万两金子,无数珍珠宝贝,以为妆奁。又写归顺奏章一道,贡献珍奇宝贝,国王迎山左玉到宫中,与珠莹公主成亲。山左玉本意勉强,及见了珠莹公主,貌比嫦娥,颜如姑射,便不觉欢喜无量。但见车骑无数,鼓乐喧天,国王亲自送公主上船。即别了国王,一程竟回到北京。
山左玉见了朝,面奏国王奉旨归顺,遂将表章、贡物献上;又奏国王见臣逆旅孤寂,赐臣公主为妾。圣上大喜道:“卿为国王之婿,扶余承顺,海外可保无虞矣。”于是以山左玉招安扶余有功,父母俱封赠了。那李状元感山右玉不胜之情,将千金买苹香奉赠为妾。即日圣旨特赐回籍就婚。弟兄两个奉旨立刻起程,各带一妾到了家中,拜见了山子佳、弁氏,遂择吉娶桓心伯二女,同日成亲。先向北拜了阙,又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山子佳、弁氏。两个儿子俱做少年翰林,娶了一对媳妇,又添两个美妾,俱极其孝顺,准准又做三十年夫妇,同享荣华。杭州莫不传为美事奇闻。
第八回 买媒说合盖为楼前羡慕 疑鬼惊途那知死后还魂
词曰:
才各一方,相思莫释,美分两地,眷恋难忘。蹈逾墙钻,大丧身伤,心幸劫尸,撬棺回生遂意。不料好事多磨。离因走乱,讵知良缘有定,名就圆亲。始笑不守香闺,后羡传侵烈志,受无穷享用,历不尽荣华。
却说情之一字,假则流荡忘返,真则从一而终。初或因情以离,后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镜重圆,香勾再合,有自来也。
在下说元朝姑苏,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顽。生来天资敏捷,博洽好学。但因元朝轻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愿隐于山林,做些词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诗酒之情浓。到至正年间,已是二十过头,因慕西湖佳丽,来到杭州,于前塘门外昭庆寺前,寻了一所精洁书院。安顿了行李书籍,却整日去湖上遨游。信步闲行,偶然步至断桥左侧,见翠竹林中,屹立一门,门额上有一扁曰:“乔木世家。”世高缓步而入,觉绿槐修竹,清阴欲滴,池内莲花馥郁,分外可人。世高缘景致佳甚,盘桓良久,忽闻有人娇语道:“美哉,少年。”世高闻之,因而四顾,忽见池塘之左台榭之东,绿阴中小楼内有一小娇娥,倾城国色,在那里遮遮掩掩的偷看。世高欲进不敢,只得缓步而出,意欲访问邻家,又不好轻易问得。
适见花粉店中,坐着一个老妇人,世高走近前,陪个小心道:“老娘娘,借宝店坐一坐。”老妇人道:“任凭相公坐不妨,只没有好茶相款。”世高见这老妪说话贤而有礼,便问道:“老娘娘高姓?”老妇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与施家,先夫亡过十年,只生一个小女。因先夫排行第十,人都称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乡何处,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苏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来一游。”施十娘道:“相公特特来游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世高见他通文达礼,料道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门楼,是甚么样人家?”施十娘道:“是乡宦刘万户家。可惜这样人家,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姐,叫名秀英,已是十八岁了,尚未吃茶。”世高故意惊讶道:“男大当婚,女大须嫁,论起年纪十八岁,就是小户人家,也都嫁了,何况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刘万户只因这小姐生得聪明伶俐,善能吟诗作赋,爱惜他如掌上之珍,不肯嫁与平常人家,必要嫁与读书有功名之人,赘在家里,与他撑持门户。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差错过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见小姐过么?”施十娘道:“老身与他是紧邻,时常卖花与他,怎么不见。”世高听见,暗暗道:“合拍得紧,今日且未可说出。”遂叫声:“咶噪。”起身回去。细细思想道:“这姻缘,准在此老妇人身上有些针线。但这老妇人卖花粉过日,家道料不丰腴,我须破些钱钞,用些甜言美话,以图侥幸。”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闺门处女,如何就轻易出口称赞我?他既称赞,必有我的意思,况又道:‘美哉,少年。’尤为难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不知不觉,梦到城隍庙里,一心牵挂着秀英小姐,便就跪在城隍面前,祷告道:“不知文世高,与刘秀英有婚姻之缘否?”城隍吩咐判官,查他婚姻簿籍,判官查出呈上。城隍看了,便就朱笔写下四句,与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细一看,上道:
尔问婚姻,只看香勾。
破镜重完,凄惶好仇。
文世高正在详审之际,旁边判官高声一喝,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仔细思量,此梦实为怪异,但“破镜重圆,凄惶好仇”二句,其中有合而离,离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区处。
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带了两锭银子,踱到施十娘店中来。那施十娘正在那里整理花粉,抬起头来见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么事又来?”文世高道:“有件事央说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当得效劳。”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银子来,塞在施十娘袖中道:“在下并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个媒人。”施十娘见他口气,明明是昨日说了秀英小姐身上来的,却故意问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说的刘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别家,便可领命,若是刘家,这事实难从命。只因刘万户生性古执,所以迟到于今,多少在城乡宦,求他为婚,尚且不从,何况你是异乡之人?不是老身冲撞你说,你不过是个穷酸,如何得肯?尊赐断不敬领。”便去袖中摸出那两锭银子来,送还文世高。世高连忙道:“老娘娘,你且收着,在下还有一个话要说。”即将店前椅子,移近柜边道:“不是在下妄想,只因昨日步入刘万户园庭,亲见小姐坐在小楼之内,见了我时,说一声道:‘美哉,少年。’看将起来,小姐这一句说话,明明有些缘故,今日特恳老娘进去,见一见小姐,于中见景生情。得使时,试问小姐,可曾有一句话说否?然而他是深闺小姐,如何就肯应承?这句话,毕竟要面红耳赤。老娘是个走千家,踏万户,极聪明的人,须看风使船,且待他口声何如?在下这几两银子,权作酬劳之意,不必过谦。在下晚间再来讨回话。”施十娘听了,笑嘻嘻的道:“刘小姐若没这句话,你再也休想;若果有这句说话,老身何惜去走一遭。但你不可吊谎,若吊了谎,却不是老身偌大的罪过,反说是轻薄他,日后再难见他的面。这关系非同小可,你不可说空头话。”文世高道:“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说谎?若是在下说谎,便就天诛地灭,前程不吉。”施十娘见他发了咒,料道未必是谎,即忙转口道:“老身特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缘何如?若果是你姻缘,自然天从人愿;若不是你姻缘,你休痴想,缠我也是无益的。”文世高点首道:“自然晓得。”便回下处。正是:
眼观旌捷旗,耳听好消息。
却说施十娘着落了袖里这两锭银子,安排午饭吃了,拣取几枝奇巧时新花儿,将一个好花篮儿来盛着,慢慢的走到刘家来。正是:
本为卖花老妪,权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入,斯言永远当遵。
却说这刘小姐,自见文世高之后,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我看他一表非俗,断不是寻常之辈,若得与他夫妻谐老,不枉我这一只识英雄的俗眼儿。我今年已十八,若不嫁与此等之人,更拣何人。但我爹爹执古,定要嫁势要之人,不知势要之人,就是贫贱之人做起的。拣到如今,就把青春耽误过了,岂不可叹。但不知所见少年,是何姓名,恐眼前错过了,日后难逢。”这是小姐的私念。大抵女人,再起不得这一点贪爱之念,若起了时,便就心猿意马,把捉不定。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篮儿,来到刘家。见了老夫人,道个万福,夫人还礼道:“施妈妈,久不见你了。”施十娘道:“因家困穷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几枝好花儿,送与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儿戴,你来的好。”
吃了茶,就走到小姐绣房门口,掀开帘儿,走将入去。只见小姐,倚着栏杆,似一线两气模样,上前忙道个万福。恰值小姐思忆少年,一时不知,见施十娘道了万福,方才晓得有人到来,急转身回礼道:“妈妈,为何几时不来看我,可有什么时新巧色花头儿么?”施十娘道:“有,有。”连忙开了花篮儿,都是崭新花样,一枝枝取出来,放在桌上。却取起一朵,喜踏连科的金枝金梗异样好花儿,插在小姐头上,道:“但愿小姐明日嫁个连中三元的美少年,带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么?”小姐笑笑,便随他戴了。
恰好丫环春娇送进茶来,施十娘接杯在手,顺口儿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几时吃小姐的喜酒哩!常时受小姐的好处,一些也不曾补报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头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小姐口中虽不做声,却也不怪他说。施十娘看房中无人,便走近小姐身边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敢在小姐面前说么?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说,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说了。”小姐道:“妈妈,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话但说不妨。”施十娘便轻说道:“小姐,你前日楼上可曾见一个少年的郎君么?”小姐脸色微红,慢慢的道:“没有。”口中虽然答应,那意思甚懈。施十娘见他像个不嗔怪的意思,料道是曾见过来,因又说道:“你休瞒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来见我,说前日见了小姐,小姐称赞他美少,可是有的么?”小姐不觉满面通红,便不则声。施十娘知窍,便说道:“那少年郎君,是苏州人,姓文,真个好一个风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何如?”那小姐把头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见小姐这般光景,料道十拿九肯,又说道:“那文相公思想小姐,自从昨日至今日,一连来数次,要老身访问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说话?”那小姐道:“没有什么说话,但不知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施十娘接口道:“他说不曾娶妻,所以央老身做媒。据我看起来,这人不是个薄幸之人。论相貌,与小姐恰好是一对儿,不可错过了这好亲事。小姐若肯应允,老身出去就与他说知。”小姐将头点了一点,施十娘会意,忙收拾花篮儿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妈妈,谨言。”施十娘道:“不必吩咐。”出来见老夫人道:“小姐还要几枝好花儿,明日再送来。”说罢自去。正是:
背地商量无好语,私房计较有奸情。
施十娘出得门来,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见了施十娘,面色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个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细细讲述一遍,喜得那世高浑身如虫钻骨痒一般,非常快乐。道:“小姐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日做首诗,劳老娘寄与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诗,或求他信物一件,以为终身之计,全仗维持。”施十娘依允了。文世高回寓,当晚一夜无眠,次日早起,取出白绫汗巾一方,磨浓了墨,写七言绝句一首于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
一语三生缘已定,莫教锦片失当前。
写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与施十娘道:“愿老娘寄一寄去,千万讨小姐一个回信,事成重重相谢。”
施十娘袖了诗,又拣几枝好花儿,假意踱到刘家来。见了老夫人道:“今选上几枝花儿,比昨日的又好,特送与小姐。”说完了,便望小姐卧楼上走。小姐见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见礼。施十娘四顾无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条汗巾儿递与小姐,小姐打开一看,却是一首诗,仔细看来,大是钟情的意思。又见他写作俱妙,越发动了个爱才之念,看了不忍释手。施十娘见他这般不舍,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他一首。”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还要问你求件信物儿,以为终身之计。”小姐听罢,便走到箱子内取出亲手绣的一条花汗巾,拿起一枝紫毫笔,就题一诗于上:
英英自是风云客,儿女娥眉敢认仙。
若问武陵何处是,桃花流水到门前。
题完诗,就递与施十娘。十娘道:“你两个既是这般相爱,定是前生结下的夫妻,但不知这诗中,可曾约他几时相会?”小姐道:“我诗中之意,虽未有期,却随他早晚来会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铜墙铁壁,门户深沉,却教他从何处进来?”小姐听了,没做理会。施十娘是偷香窃玉的老作家,推开窗,四围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后门,紧靠着这花园墙内栖云石边。小姐你晚间可到石上,垂过一条索子来,教文相公执着索子攀着树枝,便可进来。”小姐道:“恰好有条秋千索在此,且喜这石畔有一株老树,尽可攀援,谅无失足之虞。”两个计较得端端正,小姐又取出一只穿得半新不旧的绣鞋儿,递与妈妈道:“以此为验。”施十娘袖了绣鞋儿并花汗巾,起身作别。临行时,小姐去奁妆里,取出金钗一股,赠与施妈妈,道:“权作谢仪,休嫌菲薄。”又叮嘱了几句,送至楼门口。正是:
情到相关处,身心不自由。
和盘都托出,闺阁惹风流。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许久了。施十娘道:“文相公,恭喜贺喜,天赐良缘。我今日为你作合,你休负了小姐一片苦心。”遂取出汗巾绣鞋儿,递与文世高。世高一时见了,就如平地登天,喜之不胜。再看诗意,不独情意绸缪,而词采香艳风流,更令人爱慕。看了绣鞋儿,纤小异常,又令人爱杀。正在仔细玩弄之际,忽然想起梦中城隍之言,若问婚姻,只看香勾之句,遂叹一声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见夫妻真五百年结就的,不然一见何便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巾、绣鞋,放入袖中。施十娘道:“还有好处哩!约你晚间相会。”并从墙上挂索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开眼笑,连叫谢天谢地。
走到寓所换了一套新鲜衣服,到黄昏街鼓微动,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侯不多时,只听得墙头上果有秋千索放过来,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吊住索子,扒上墙头,慌慌张张攀着一枯树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那枯枝一断,从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时丧命。只道是:
两地相思今会面,谁知乐事变成悲。
施十娘见文生跨过了墙,只道落了好处,竟自闭门而睡,不题。小姐见文生已上墙头,正欲相迎,忽然跌下,竟不动了。急走近身边一看,见牙关紧闭,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气息也无。小姐慌了手脚,一霎时满身寒颤起来。欲待救他,又无计策,只得又去口鼻边摸一摸,气息全无,身上愈冷了。凄惶无措,不觉两泪交流。一则恐明早父母看见尸首,查究起来,谴责难逃,二则文生因我而亡,我岂有独生之理?千思百想,只得将秋千索自缢而死。正是:
可怜嫩蕊娇花女,顿作亡生殒命人。
且说春娇这丫环,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几次叫他,也不就起来。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缢而死,竟睡得过不亦乐乎。老夫人不见春娇出来取面汤,随即自上楼来,叫春娇:“这时节,怎以还不拿面汤与小姐洗面?”那春娇从睡梦中惊醒起来,见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便呆了。老夫人只道小姐贪睡,口里道:“女儿,你也忒娇养了,这时候还不起来,莫非身子有些不快么?”总不见则声,急急走到床前一看,并不见影响,忙问春娇道:“小姐在那里?”春娇梦梦不知。下楼四周一看,只见栖云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举头一看,树上吊着的却是秀英女儿。一时吓倒,口里只叫道:“怎么好!怎么好!”急叫春娇,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间解了秋千索子,放将下来,已是直挺挺一毫气息都无了。慌忙走到房中,见了刘万户,两泪如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刘万户不知甚么缘故,问道:“为何事,这般慌张?”夫人咽了半日,方说得一句出道:“女儿缢死。”刘万户听了,惊得面如土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边,看见两个死尸,便则声不得,点点头,叹一口气道:“这般丑事怎处?”细问春娇,知是施婆做脚,刘万户对夫人道:’女儿之死,到也罢了,但这贼尸,却怎么处。”因又想道:“这事既是施婆做的,须叫他来设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唤施婆。
那时施十娘起五更,就立在后门首等文生下来。再不见秋千索子,好生疑虑,不住的走进走出,绝不见影儿,心里委决不下。忽然间刘家两个人走到面前,道:“施妈妈,奶奶立等你说句话。”那施妈妈听了这句话,吓得面上就像开染坊的,一搭儿红,一搭儿紫,料道:“这事犯出来了。”又没法儿做个脱身之计,只得硬着胆来见夫人。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妈妈道:“并不关我事,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赋诗相约,自家做出来的。”老夫人道:“如今两个都死了,怎么处?”施妈妈听了这一句,一发魂都没有了,同到山石边一看,连施妈妈也哭起来。刘万户道:“做得好事,谁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家丑声,岂可外扬,却怎么弄得两个尸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厮得知,人多口多,不当稳便。”施妈妈接口道:“我有个侄儿李夫,原卖棺木为生,他家有两三个工人,待我去叫他晚间寂寞,抬一口大些的棺木来,把他二人共殓了。悄悄抬到山里埋葬了,谁人得知。”刘万户与夫人俱点头会意,取了三十两银子与施妈妈,叫他速去打点。又吩咐道:“切莫声张。来扛抬的人,都莫与他说真话,若做得干净,前情我也不计较你了。棺木须要黄昏人静,从后门抬进,不可与一人知觉。凡事谨言,不可漏泄。”说罢,施妈妈自出。
暗暗的打点停妥,到得人静,刘万户只叫春娇开了后门,放那抬棺木的悄悄而入,扛抬的人留在外厢,单叫李夫进来,把两个尸首放做一柩。老夫人不敢高声大哭,因爱惜这个女儿,虽有家资,已死无靠,遂将房中金银首饰,尽数都搬在棺内,方将棺材盖上钉好。老夫人又赏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开土来,把棺材放下。李夫吩咐众人道:“你们抬了这半夜也辛苦了,你们先自回去买些酒吃,我受人之托,当终人之事,我自埋好了方回。”众人取了扛索而回,独李夫心怀歹意,因殓时见老夫人将金银首饰放在棺内,约莫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见过这许多东西,一时眼热,恨不尽数拿来揣在怀里。故先打发了这几个人回去,再四顾无人便将铁锄把棺盖着实打了几下,那棺盖就松开一条缝。原来李夫先前用了贼智,便预准备着这个意思,于钉钉时节,就不着实钉紧,所以一敲就开。再将铁锄去子口边撬将开来,把棺盖掀开,放在一边。正要伸手去小姐头上拔那首饰,你道世上有这样遇巧的事,一边李夫去取首饰,一边文世高还魂转来,哱息一声,那李夫着实吃了一惊,只道是死鬼作怪,慌了手脚,连忙便跑。只见听见呼呼的有鬼从后赶来,愈觉心慌。负极的往前奔走,一连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回转头一看,并没一个人影。低头一看,原来脚上带了一条大荆棘草,索索的不住拖着四边荒草乱响,不觉疑心生暗鬼起来。李夫原不是久惯劫坟之人,所以一惊便走,回去那里还再来。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且说文世高还魂转来,周身疼痛难当,又不知何处,举目茫然。但见淡月弯弯,残星点点,荒蒿满眼,古木参天。见自己存身棺内,谁知棺内又有一尸,乃是秀英小姐了。抱看小姐的尸首,哭道:“我固为卿而死,卿必为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对面抱着只是哭。见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寻死地。忽见了孔中微有气息三生,急按耳哀呼,以气接气,良久,秀英星眼微开。文生大喜,慌忙扶起,觉音容如旧。二人既醒,非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复生,实出意表,这是天意不绝尔我之配。但我父母谓尔我已陷入死亡,无复再生之理,不可骤归,不若妾与君同去晦迹山林,待守清贫何如?”文生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将人从圹中走出。文生因跌坏,步履艰难,秀英只得帮着文生将棺内被褥打了一包,又将自己金银首饰收拾藏好,再将棺盖盖好,把铁锄锄些浮土掩了棺木,携了包裹,二人你搀我扶,乘着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来。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文生雇了一只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与船家长几钱银子,买些鱼肉酒果之类,烧个平安神福纸,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缆开船而去。正是:
偷去须从月下移,好风偏似送归期。
旁人不识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细知。
这文生载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载西施游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欢悦。又是死而复生之后,重做夫妻,尤觉不同。只是身体被跌伤之后,少不畅意,每到了村镇,便买些酒肉将息。过了三日,早到了苏州地面。文生先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轿下来,收拾了包裹,放在轿内。两人抬到家里,歇一轿子,请那新娘子出来,那时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说是仙子临凡。
原来文生父母双亡,他独自当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内房,打扫洁净,立时买一花烛纸马,拜起堂来。吃了交杯酒,方才就寝。从此夫妻相敬如宾,自不必说。
且说老夫人当日打发了这棺材出门,暗暗啼哭不住。只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与他早定得亲,以致今日做出丑事来,没紧要把一块肉屈屈断送了。心里又懊恨,又记挂,不知埋葬的如何?次日去寻施妈,正要问他埋葬的事,叫人去问,并无人答应,推开门看时,细软俱无,只剩得几件粗家伙。家人忙回复了夫人,夫人愈加伤感道:“恐我与他日后计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
千方百计虔婆子,逃向天涯灭影踪。
那文生与秀英在家,正自欢娱,谁知好事多磨。其时至正末年,元顺帝动十七万民夫,浚通黄河故道,一时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刘福通以红巾倡乱,军民遇害,刘万户以世胄人才,钦取调用。刘万户无可奈何,只得同夫人进京。经过苏州,又值张士诚作耗,路途骚动。那些军士们纷纷四散劫掠,遇着的便杀,有行李的便夺行李,到处父南子北,女哭儿啼,好不惨凄。刘万户欲进不能,暂羁吴门。过不几日,那张士诚乘战胜之势,沿路侵犯到苏州地面,合郡人民惊窜。文生在围城中,亦难存济,只得打叠行囊,挈了秀英,同众奔出,也投泊到驿中。
秀英小姐远远望见一人,竟像父亲模样,急对丈夫道:“那是我父亲,不知为何在此?但我父亲不曾认得你,你可上前细细访问明白。”那文生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刘万户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么?”刘万户答道:“学生正是钱塘。”文生又问:“老先生高姓?”万户道:“姓刘,家下原系世胄,近因刘福通作乱,学生因取进京调用,并家眷羁滞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满眼之际,不能前进,奈何。”文生听了这一番话,别了回来,对秀英小姐道:“果系是我泰山,连你母亲也来在此。”小姐听得母亲也在这里,急欲上前一见。文生止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复生之人,恐一时涉疑,反要惹起风波,更为不美,且慢慢再作区处。”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只得忍耐。然至亲骨肉一朝见了,如何免强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暂宿馆驿间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呜呼大哭,声彻远近。刘万户与夫人细听哭声,宛然亲女秀英之声,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独刘万户尚然不信,因说女已死久,必然是个鬼祟变幻惑人。秀英闻言,细细说明前事,父亲只是不信。秀英见父亲古执,无计可施,只得说:“父亲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天竺峰下,原旧葬埋之处,掘开一看。若是空棺,则我二人不是鬼了。”刘万户依言,命仆速往天竺峰下面,同施婆侄儿李夫掘开旧葬之处,看其有无,速来回报。
刘道领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寻李夫,谁知李夫当夜开棺,怕日后事露,夜间就同姑娘逃走了,没处寻下落。却问得原先李夫手下一个抬材之人,领了刘道到山中掘开土来,打开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刘道方信还魂是真,急急奔到苏州,细细说知。刘万户始信以为实。然夫人见女儿重生,喜之不胜,独刘万户见女婿是个穷酸,辱没了家谱,心中只是不乐。几次要逐开他去,因干戈扰攘,姑且宁耐。
到得癸巳六月,淮南行省平章福寿击□了张士诚,会伯颜帖木儿等,合兵进蕲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刘万户恐王命久羁,急于趋赴,遂携了夫人、女儿同上京师,文生亦欲同行,怎奈丈人是个极势利的老花脸儿,竟弃逐文生,不许同往。文生却与妻子依依不舍。那万户大怒,登时把秀英小姐扶上车儿,便对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赘白丁,汝既有志读书,须得擢名金榜,方许为婚。”说罢,登程如飞而去。气得那文生嚎啕大哭,珠泪填胸,昏晕几绝。又思量道:“这老势利如此可恶,而我妻贤淑,生死亦当相从。”遂缓步而进,到得京师。
那时刘万户新起用,好不声势赫奕,世高穷酸,如何敢近?旁边又没个传消递息的红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况客中金尽,东奔西去,没个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腊月,朔风凛凛,彤云密布,悠悠扬扬,下起一天雪来。文生冒雪而往,只见前面一个婆婆,捉着一壶酒,冒雪而来,就像施十娘模样。渐渐走到面前,施十娘抬头一看,见是文生,好生惊恐。啐了一声,也不开言,连忙提了壶酒,往前乱跑,口里只管不住的念:“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文生见他如此害怕,晓得他疑心是鬼,便连赶上几步道:“施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话与你说。”那施十娘心慌也不听得他的话,见他从后面赶来,越发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儿丢翻在地,连忙扒起,那酒已翻泼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须怕得,我不是鬼。”连声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细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说谎,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实是人,并非虚谬,你却不晓得我还魂转来的缘故,所以疑心。我与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钉的,棺上又有土盖了,如何走得出来?”文生道:“不知那时有甚么人撬开棺木,要盗小姐首饰,却值我气转还魂,那人就惊走了去。我见小姐尸首,知是为我而亡。”并小姐亦活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施十娘道:“如今相公进京来何干?”文生道:“谁知小姐父亲上京做官,驿中遇着小姐,岳丈嫌我穷酸,竟强携了女儿进京,将我撇下。我感小姐情义,不忍分离,只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冲寒出来,又访不得一个音问,却好撞着老娘,不知老娘为何也到此住?”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后,我却心慌惧罪,连夜与侄儿搬移他处。后因我女儿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儿来此,尽可过活。相公既如此无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花淡饭,权住几时,一边温习经书,待功名成就,再图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际,见施十娘留他,真个是他乡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数十家门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来见了,分宾主而坐。说其缘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妈妈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壶酒,烫得大热,拿两碟小菜儿,与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厢,收拾了一间书房,叫文生将行李搬来。文生从此竟在施妈妈处作寓,凡三餐酒食之类,都是施妈妈搬与他吃。文生本是不求闻达之人,因见世态炎凉,若不奋迹巍科,如何得再续婚姻,以报刘小姐贞洁。因此下老实读书。
那刘万户在京,人皆趋他富贵,知他只此一女,都来求他为婚。刘万户也不顾旧日女婿,竟要另许势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从,父母若劝他,便道:“若有人还得我香勾的,我就与他为婚。”万户见女儿立志坚贞,只得罢了。
一日黄榜动,选场开,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巍科。那榜上明写着苏州文世高,岂有刘万户不知的。只因当日轻薄他,只知姓文,那里去问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这穷酸,如何得有这一日。在文世高中,也是本分内事,但刘万户小人心肠,只道富贵贫贱是生成的,不知富贵贫贱更翻迭变,朝夕可以转移的。但晓得富贵决不贫穷,不晓贫穷也可富贵,但时运有迟早耳!奉劝世人,不可以目前穷途认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后,人见他年少,未有妻室,纷纷的来与他拟亲。他一概回绝,仍用着旧媒人施妈妈,取了刘小姐原赠他的汗巾一方,香勾一只,递与施妈妈,烦他到刘万户家去,看他如何回话。施十娘即刻领了文老爷之命,喜孜孜来到刘万户衙内。衙内人见了施妈妈,俱各惊喜。施妈妈见了老夫人和小姐,真个如梦里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诗句香勾,一五一十说了文老爷圆亲之事,合家欢喜道:“小姐果然善识英雄,又能守节。”刘万户也便掇转头来道:“女儿眼力不差,守得着了。”一面回复施妈妈,择日成亲,一面高结彩楼,广张筵席,迎文生入赘。说不尽那富贵繁华,享用无穷。
文世高是个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头的事,一笔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义,厚酬之以金帛,并他女婿也都时常照管他。后来张士诚破了苏州,文世高家业尽散,无复顾恋,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归于断桥旧居,逍遥快乐,受用湖山佳景。当日说他不守闺门的,今日又赞他守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称羡,个个道奇,传满了杭州城内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谈,至今脍炙人口不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