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将破晓,余忧思顿释,自谓觅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讫,于是就案搦管构思,怃然少间,力疾书数语于笺素云: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书毕,即易急装,将笺暗纳于靾骨细盒之内。盒为静子前日盛果媵余,余意行后,静子必能检盒得笺也。摒挡既毕,举目见壁上铜钟,锵锵七奏,一若催余就道者。此时阿母、阿姨咸在寝室,为余妹理衣饰。静子与厨娘、女侍,则在厨下都弗余觉。余竟自辟栅潜行。行数武,余回顾,忽见静子亦匆匆踵至,绿鬓垂于耳际,知其还未栉掠,但仓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适?夜来积雪未消,不宜出行。且晨餐将备,曷稍待乎?”
余心为赫然,即脱冠致敬,恭谨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却为阿姊道晨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观白泷不动尊神,须趁雪未溶时往耳。敬乞阿姊勿以稚弟为念。”
静子趣近余前,愕然作声问曰:“三郎颜色,奚为乍变?
得毋感冒?”言毕,出其腻洁之手,按余额角,复执余掌言曰:
“果热度腾涌。三郎此行可止,请速归家,就榻安歇,待吾禀报阿母。”言时声颤欲嘶。
余即陈谢曰:“阿姊太过细心,余惟觉头部微晕,正思外出,吸取清气耳。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时后,余即宁家,可乎?”
静子以指掠其鬓丝,微叹不余答;久乃娇声言曰:“然则,吾请侍三郎行耳。”
余急曰:“何敢重烦玉趾,余一人行道上,固无他虑。”
静子似弗怿,含泪盼余,喟然答曰:“否。粉身碎骨,以卫三郎,亦所不惜,况区区一行耶?望三郎莫累累见却,即幸甚矣。”
余更无词固拒,权伴静子逡巡而行。道中积雪照眼,余略顾静子芙蓉之靥,衬以雪光,庄艳绝伦,吾魂又为之奭然而摇也。静子频频出素手,谨炙余掌,或扪余额,以觇热度有无增减。俄而行经海角砂滩之上,时值海潮初退,静子下其眉睫,似有所思。余瞩静子清癯已极,且有泪容,心滋恻怅,遂扶静子腰围,央其稍歇。静子脉脉弗语,依余憩息于细软干砂之上。
此时余神志为爽,心亦镇定,两鬓热度尽退,一如常时,但静默不发一言。静子似渐释其悲哽,尚复含愁注视海上波光。久久,忽尔扶余臂愀然问曰:“三郎,何思之深也?三郎或勿讶吾言唐突耶?前接香江邮筒,中附褪红小简,作英吉利书,下署罗弼氏者,究属谁家扫眉才子?可得闻乎?吾观其书法妩媚动人,宁让簪花格体?奈何以此蟹行乌丝,惑吾三郎,怏怏至此田地?余以私心决之,三郎意似怜其薄命如樱花然者。三郎今兹肯为我倾吐其详否耶?”
余无端闻其细腻酸咽之词,以余初不宿备,故噤不能声。
静子续其声韵曰:“三郎,胡为缄口如金人?固弗容吾一闻芳讯耶?”
余遂径报曰:“彼马德利产,其父即吾恩师也。”
静子闻言,目动神慌,似极惨悸,故迟迟言曰:“然则彼人殆绝代丽姝,三郎固岂能忘怀者?”
言毕,哆其唇樱,回波注睇吾面,似细察吾方寸作何向背。余略引目视静子,玉容瘦损,忽而慧眼含红欲滴。余心知此子固天怀活泼,其此时情波万叠而中沸矣。余情况至窘,不审将何词以答。少选,遽作庄容而语之曰:“阿姊当谅吾心,絮问何为?余实非有所恋恋于怀。顾余素鞅鞅不自聊者,又非如阿姊所料。余周历人间至苦,今已绝意人世,特阿姊未之知耳。”
余言毕,静子挥其长袖,掩面悲咽曰:“宜乎三郎视我,漠若路人,余固乌知者?”已而复曰:“嗟乎!三郎,尔意究安属?心向丽人则亦已耳,宁遂忍然弗为二老计耶?”
余聆其言,良不自适,更不忍伤其情款。所谓藕断丝连,不其然欤?余遂自绾愁丝,阳慰之曰:“稚弟胡敢者?适戏言耳,阿姊何当介蒂于中,令稚弟皇恐无地。实则余心绪不宁,言乃无检。阿姊爱我既深,尚冀阿姊今以恕道加我,感且无任耳!阿姊其见宥耶?”
静子闻余言,若喜若忧,垂额至余肩际,方含意欲申,余即抚之曰:“悲乃不伦,不如归也。”
静子愁愫略释,盈盈起立,捧余手重复亲之,言曰:“三郎记取:后此无论何适,须约我偕行,寸心释矣。若今晨匆匆自去,将毋令人悬念耶?”
余即答曰:“敬闻命矣。”
静子此时俯身,拾得虹纹贝壳,执玩反复,旋复置诸砂面,为状似甚乐也。已而骈行,天忽阴晦,欲雪不雪,路无行人。静子且行且喟。余栗栗惴惧不已,乃问之曰:“阿姊奚叹?”
静子答曰:“三郎有所不适,吾心至慊。”
余曰:“但愿阿姊宽怀。”
此时已近由脚孤亭之侧,离吾家只数十武,余停履谓曰:
“请阿姊先归,以慰二老。小弟至板桥之下,拾螺蛤数枚,归贻妹氏,容缓二十分钟宁家。第恐有劳垂盼。阿姊愿耶?否耶?”
静子曰:“甚善。余先归为三郎传朝食。”
言毕,握余手略鞠躬言曰:“三郎,早归。吾偕令妹伫伺三郎,同御晨餐。今夕且看明月照积雪也。”
余垂目细瞻其雪白冰清之手,微现蔚蓝脉线,良不忍遽释,惘然久立,因曰:“敬谢阿姊礼我。”
第二十章
余目送静子珊珊行后,喟然而叹曰:“甚矣,柔丝之绊人也!”
余自是力遏情澜,亟转山脚疾行。渐前,适有人夫牵空车一辆,余招而乘之,径赴车站。购票讫,汽车即发。二日半,经长崎,复乘欧舶西渡。余方豁然动念,遂将静子曩日所媵凤文罗简之属,沉诸海中,自谓忧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余即日入城,购僧衣一着易之,萧然向武林去,以余素慕圣湖之美,今应顺道酬吾夙愿也。既至西子湖边,盈眸寂乐,迥绝尘寰。余复泛瓜皮舟,之茅家埠。
既至,余舍舟,肩挑被席数事,投灵隐寺,即宋之问“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处也。余进山门,复至客堂,将行李放堂外左边,即自往右边鹄立。
久久,有知客师出问曰:“大师何自而来?”
余曰:“从广州来。”
知客闻言欣然曰:“广东富饶之区也。”
余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审视牒讫,复欣然导余登南楼安息。余视此楼颇广,丁方可数丈,楼中一无所有,惟灰砖数方而已。
迄薄暮,斋罢,余急就寝,即以灰砖代枕。入夜,余忽醒,弗复成寐,又闻楼中作怪声甚厉。余心惊疑是间有鬼,惨栗不已,急以绒毡裹头,力闭余目,虽汗出如瀋,亦弗敢少动。漫漫长夜,不胜苦闷。天甫迟明,闻钟声,即起,询之守夜之僧,始知楼上向多松鼠,故发此怪声,来往香客,无不惊讶云。
晨粥既毕,主持来嘱余曰:“师远来,晨夕无庸上殿,但出山门扫枯叶柏子,聚而焚之。”
余曰:“谨受教。”
过午,复命余将冷泉亭石脚衰草剔净。如是安居五日过已,余颇觉翛然自得,竟不识人间有何忧患,有何恐怖。听风望月,万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无憾:以是间风景为圣湖之冠,而冠盖之流,往来如鲫,竟以清净山门,为凡夫俗子宴游之区,殊令人弗堪耳。
第二十一章
余一日无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见壁上新题,墨痕犹湿。余细视之,即《捐官竹枝词》数章也,其词曰:
二品加衔四品阶, 皇然绿轿四人抬。
黄堂半跪称卑府, 白简通详署宪台。
督抚请谈当座揖, 臬藩接见大门开。
便宜此日称观察, 五百光洋买得来。
大夫原不会医生, 误被都人唤此名。
说梦但求升道府, 升阶何敢望参丞。
外商吏礼皆无分, 兵户刑工浪挂名。
一万白银能报效, 灯笼马上换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华, 蓝顶花翎到处夸。
直与翰林争俸满, 偶兼坐办望厘差。
大人两字凭他叫, 小考诸童听我枷。
莫问出身清白否, 有钱再把道员加。
工赈捐输价便宜, 白银两百得同知。
官场逢我称司马, 照壁凭他画大狮。
家世问来皆票局, 大夫买去署门楣。
怪他多少功牌顶, 混我胸前白鹭鹚。
八成遇缺尽先班, 铨补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还夙债, 掩将妻耳买新欢。
若逢苦缺还求调, 偏想诸曹要请安。
别有上台饶不得, 一年节寿又分餐。
补褂朝珠顶似晶, 冒充一个状元郎。
教官都作加衔用, 殷户何妨苦缺当。
外放只能抡刺史, 出身原是做厨房。
可怜裁缺悲公等, 丢了金钱要发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 素珠金顶亦荣身。
也随编检称前辈, 曾向王公作上宾。
借与招牌充薙匠, 呼来雅号冒儒臣。
衔条三字翰林院, 诳得家人唤大人。
余读至此,谓其词雅谑。首章指道员,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县,其六光禄寺署丞,其七待诏,惜末章为风雨剥灭,不可辨,只剩:
天丧斯文人影绝,官多捷径士心寒。
一联而已。此时科举已废,盖指留学生而言也。
余方欲行,适有少年比丘,负囊而来。余观其年,可十六七,面带深忧极恨之色。见余即肃容合十,向余而言曰:
“敬问阿师,此间能容我挂单否乎?”
余曰:“可,吾导尔至客堂。”
比丘曰:“阿弥陀佛。”
余曰:“子来从何许?观子形容,劳困已极,吾请助子负囊。”
比丘颦蹙曰:“谢师厚意。吾果困顿,如阿师言。吾自湖南来者,吾发愿参礼十方,形虽枯槁,第吾心中懊恼,固已净尽无余,且勿知苦为何味也。”
第二十二章
晚上比丘与余同歇楼上,余视其衣单,均非旧物,因意其必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实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
“子出家几载?”
比丘聆余言,沉思久之,凄然应余曰:“吾削发仅月余耳。
阿师待我殊有礼义,中心宁弗感篆?我今且语阿师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贪利,鬻余于邻邑巨家为嗣。一日,风雨凄迷,余静坐窗间,读《唐五代词》,适邻家有女,亦于斯时当窗刺绣。余引目望之,盖代容华,如天仙临凡也。然余初固不敢稍萌妄念。忽一日,女缮一小小蛮笺,以红线轻系于蜻蜓身上,令徐徐飞入余窗。盖领窗与余窗斜对,仅离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余得笺,循还雒诵,心醉其美,复艳其情,因叹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由是梦魂,竟被邻女牵系,而不能自作主持矣。此后朝夕必临窗对晤,且馈余以锦绣文房之属。吾知其家贫亲老,亦厚报之以金,如是者屡矣。
“一日,女复自绣秋海棠笔袋,实以旃檀香屑见贶。余感邻女之心,至于万状,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无以自对良心也。顾此时阮囊羞涩,遂不获已,告贷于厮仆。不料仆阳诺而阴述诸吾义父之前。翌晨,义父严责余曰:‘吾素爱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断无容似汝败行之人,汝去!’义父言毕,即草一函,嘱余挈归,致吾叔父。余受函入房,女犹倚窗迎余含笑。余正色告之曰:‘今日见摈于老父,后此何地何时,可图良会耶?’“女聆余言,似不欢,怫然竖其一指,逡巡答余曰:‘今夕无月,君于十一句钟,以舴艋至吾屋后。君能之乎?’余亟应曰:‘能之。’“余既领香谕,自以为如天之福也,即归至家。叔父诘余曰:‘汝语我,将钱何所用,赌耶?交游无赖耶?’余惟恭默,不敢答一辞,恐直言之,则邻女声名瓦解,是何可者?俄顷,叔父复问曰:‘汝究与谁人赌耶?’余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烟斗,乱剥余肩。余忍痛不敢少动,又不敢哭。
“黄昏后,余潜取邻舍渔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将负诺,则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摇舟,欸乃而去。
及至其宅,刚九句钟,余心滋慰,竟忘痛楚。停桡于屋角。待久之,不见人影,良用焦忧。忽骤雨如覆盆,余将孤艇驶至墙缘芭蕉之下,冒风雨而立,直至四更,亦复杳然。余心知有变,跃身入水,无知觉已。
“迄余渐醒,四瞩竹篱茅舍,知为渔家。一翁一媪,守余侧,频以手按余胸次,甚殷。余突然问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然余诚无面目,更生人世。’“媪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祐客平安无事,吾谢天地。’“余闻媪言辞温厚,不觉堕泪,悉语以故。媪白发婆娑,摇头叹曰:‘天下负心人儿,比比然也。客今后须知自重。’“叟曰:‘勉乎哉,客今回头是岸,佳也。’“余收泪跪别翁媪而行,莫审所适,悲腾恨溢,遂入岳麓为僧。乃将腰间所系海棠笔袋并香屑葬于飞来钟树脚之侧。后此附商人来是间。今兹茫茫宇宙,又乌睹所谓情,所谓恨耶?”
余闻湘僧言讫,历历忆及旧事,不能宁睡。忽依稀闻慈母责余之声,神为耸然而动,泪满双睫,顿发思家之感。翌朝,余果病不能兴。湘僧晨夕为余司汤药粥施各事,余辄于中夜感极涕零,遂与湘僧为患难交。后此湘僧亦备审吾隐恫,形影相吊,无片刻少离。余病兼旬,始护清健,能扶杖出山门眺望,潭映疏钟,清人骨髓。
第二十三章
忽一日,监院过余言曰:“明日中元节,城内麦家有法事,首座命衲应赴,并询住僧之中,谁合选为同伴者。衲以师对,首座喜甚。道师沉静寡言,足庄山门风范,能起十方宗仰。且麦氏亦岭南人,以师款洽,较他人方便,此吾侪不得不借重于吾师也。”
余答曰:“余出家以来,未尝习此,舍《香赞》、《心经》、《大悲咒》而外,一无所能,恐辱命,奈何?”
监院曰:“瑜伽炮口,只此亦够。尚有侍者三人,于诸事殊练达。师第助吾等敲木鱼及添香剪烛之外,无多劳。万望吾师勿辞辛苦,则常住增光矣。”
余不获已,允之。监院欣然遂去。余语湘僧曰:“此无益于正教,而适为人鄙夷耳。应赴之说,古未之闻。昔白起为秦将,坑长平降卒四十万。至梁武帝时,志公智者,提斯悲惨之事,用警独夫好杀之心,并示所以济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陆道场七昼夜,一时名僧,咸赴其请。应赴之法,自此始。
“余尝考诸《内典》:昔佛在世,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间天上,莫不以五时八教,次第调停而成熟之;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灭度后,阿难等结集《三藏》,流通法宝。至汉明帝时,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后,渐入浇漓,取为衣食之资,将作贩卖之具。嗟夫,异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与而不取之谓;今我以法与人,人以财与我,是谓贸易,云何称施?况本无法与人,徒资口给耶?纵有虔诚之功,不赎贪求之过。若复苟且将事,以希利养,是谓盗施主物,又谓之负债用。律有明文,呵责非细。”
湘僧曰:“阿师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词也。第余又不解志公胡必作此忏仪,延误天下苍生耶?”
余曰:“志公本是菩萨化身,能以圆音利物。唐持梵呗,已无补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云栖广作忏法,蔓延至今,徒误正修,以资利养,流毒沙门,其祸至烈。至于禅宗本无忏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顾吾与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广说其四谛八正道,岂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语哉?”
湘僧曰:“善哉!马鸣菩萨言:诸菩萨舍妄,一切显真实,诸凡夫覆真,一切显虚妄。”
第二十四章
明日,余随监院莅麦氏许,然余未尝询其为何名,隶何地,但知其为宰官耳。
入夜,法事开场,此余破题儿第一遭也。此时男女叠肩环观者甚众。监院垂睫合十,朗念真言,至“想骨肉已分离,睹音容而何在”,声至凄恻。及至“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又“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又“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等句,则又悲健无论。斯时举屋之人,咸屏默无声,注瞩余等。
余忽闻对壁座中,有婴宛细碎之声,言曰:“殆此人无疑也。回忆垂髫,恍如隔世,宁勿凄然?”时复有男子太息曰:
“伤哉!果三郎其人也。”
余骤闻是言,岂不惊但?余此际神色顿变,然不敢直视。
女郎复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难言之隐耳。”
余默察其声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麦家兄妹,为吾乡里,又为总角同窗。计相别五载,想其父今为宦于此。回首前尘,徒增浩叹耳。忆余羁香江时,与麦氏兄妹结邻于卖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极可亲,御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于此,实属前缘。余今后或能借此一讯吾旧乡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飘零否耶?余心于是镇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见僮仆至余前揖曰:“主人有命,请大师贲临书斋便饭。”
余即随之行。此时,同来诸僧咸骇异,以彼辈未尝知余身世,彼意谓余一人见招,必有殊荣极宠。盖今之沙门,虽身在兰阇,而情趣缨茀者,固如是耳!
及余至斋中,见餐事陈设甚盛:有莼菜,有醋鱼、五香腐干、桂花栗子、红菱藕粉、三白西瓜、龙井虎跑茶、上蒋虹字腿,此均为余特备者。余心默感麦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长者之风,于此炎凉世态中,已属凤毛麟角矣。
少须,麦氏携其一子一女出斋中,与余为礼。余谛认麦家兄妹,容颜如故,戏采娱亲;而余抱无涯之戚,四顾萧条,负我负人,何以堪此?因掩面哀咽不止。麦氏父子,深形凄怆,其女公子亦不觉为余而作啼妆矣。
无语久之,麦氏抚余庄然言曰:“孺子毋愁为幸。吾久弗见尔。先是闻乡人言,吾始知尔已离俗,吾正深悲尔天资俊爽,而世路凄其也。吾去岁挈家人侨居于此,昨夕儿辈语我,以尔来吾家作法事,令老夫惊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犹能会尔,宁谓此非天缘耶?尔父执之妇,昨春迁居香江,死于喉疫。今老夫愿尔勿归广东。老夫知尔了无凡骨,请客吾家,与豚儿作伴,则尔于余为益良多。尔意云何者?”
余闻父执之妻早年去世,满怀悲感,叹人事百变叵测也。
第二十五章
余收泪启麦氏曰:“铭感丈人,不以残衲见弃,中心诚皇诚恐,将奚以为报?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离之。后此孺子当时叩高轩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麦氏少思,霭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尔。”
余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谢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麦氏喜形于色,引余入席。顾桌上浙中名品咸备,奈余心怀百忧,于此时亦味同嚼蜡耳。饭罢,余略述东归寻母事。
麦氏举家静听,感喟无已。麦家夫人并其太夫人,亦在座中,为余言,天心自有安排,嘱余屏除万虑。余感极而继之以泣。
及余辞行,麦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余,嘱曰:“孺子莫拒,纳之用备急需也。”
余拜却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时,已备二百金,至今还有其半,在衣襟之内。此恩吾惟心领,敬谢夫人。”
余归山门。越数日,麦家兄妹同来灵隐,视余于冷泉亭。
余乘间问雪梅近况何若。初,兄妹皆隐约其辞,余不得端倪。
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余闻言儿踣,退立震慑,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搀余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实则……”语至此,转复慰余曰:“吾爱友三郎,千万珍重。女弟此言非确,实则人传彼姝春病颇剧耳。然吉人自有天相,万望吾爱友切勿焦虑,至伤玉体。”余遂力遏其悲。
是日,麦家兄妹复邀余同归其家。翌晨,余偶出后苑嘘气,适逢其妹于亭桥之上,扶栏凝睇,如有所思。既见余至,不禁红上梨涡,意不忍为陇中佳人将消息耳。余将转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娇声问曰:“三郎其容我导君一游苑中乎?”
余即鞠躬,庄然谢曰:“那敢有劳玉趾?敬问贤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与否?贤妹可详见告欤?”
其妹嘤然而呻,辄摇其首曰:“谚云:‘继母心肝,甚于蛇虺。’不诚然哉?前此吾居乡间,闻其继母力逼雪姑为富家媳,迨出阁前一夕,竟绝粒而夭。天乎!天乎!乡人咸悲雪姑命薄,吾则叹人世之无良,一于至此也!”
余此时确得噩信,乃失声而哭,急驰返山门,与法忍商酌,同归岭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贞魂。明日午后,麦氏父子,亲送余等至拱宸桥,挥泪而别。
第二十六章
余与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间银票,均已不翼而飞,故不能买舟,遂与法忍决定行脚同归。沿途托钵,蹭蹬已极。逾岁,始抵横蒲关,入南雄边界。既过红梅驿,土人言此去俱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达始兴。余二人尽出所蓄,尚可141小说B苏曼殊:断鸿零雁记敷舟资及粮食之用,于是扬帆以行。风利,数日遂过浈水,至始兴县,余二人忧思稍解。
是夕,维舟于野渡残扬之下。时凉秋九月矣,山川寥寂,举目苍凉。忽有西北风潇飒过耳,余悚然而听之,又有巨物呜呜然袭舟而来,竟落灯光之下,如是者络续而至。余异而瞩之,约有百数,均团脐胖蟹也。此为余初次所见,颇觉奇趣。
法忍语余曰:“吾闻丹凤山去此不远,有张九龄故宅,吾二人明晨当纡道往观。”又曰:“惜吾两人不能痛饮,否则将此蟹煮之,复入村沽黄醑无量,尔我举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忧感其心耶?”
语次,舟子以手指枫林旷刹告余二人曰:“此即怀庵古兰若也,金碧飘零尽矣。父老相传,甲申三月,吾族遗老誓师于此,不观腐草转磷,至今犹在?嗟乎!风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宁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余等将睡,忽而黑风暴雨遽作。余谓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风雨,明日重行。”法忍曰:
“善。”余二人遂辞舟子,向枫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门,缭垣倾记殆尽,扉亦无存者。及入,殿中都无声响,惟见佛灯,光摇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余意其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扪碑上题诗,读曰:
十郡名贤请自思,座中若个是男儿。
鼎湖难挽龙髯日,鸳水争持牛耳时。
哭尽冬青徒有泪,歌残凝碧竟无诗。
故陵麦饭谁浇取,赢得空堂酒满巵。
余曰:“此澹归和尚贻吴梅村之诗也。当日所谓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于群胡,残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归和尚固是顶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呜呼!丹霞一炬,遗老幽光,至今犹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愦愦也?”
时暴雨忽歇,余与法忍无言,解袱卧于殿角。余陡然从梦中惊醒,时万籁沉沉,微闻西风振箨,参以寒虫断续之声。
忽有念《寥莪》之什于侧室者,其声酸楚无伦。听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句,不禁沉沉大恫,心为摧折。
晨兴,天无宿翳。余视此僧,呜呼,即余乳媪之子潮儿也!余愕不止;潮儿几疑余为鬼物,相视久之,悲咽万状曰:
“阿兄归几日矣?”
余曰:“昨夕抵此,风雨兼天,故就宿殿内。贤弟何故失容?阿母无恙耶?”
潮儿未及发言,已簌簌落泪,白余言曰:“慈母见背,吾心悲极为僧,庐墓于此,三经弦望矣。”
余闻言,震越失次,趋前抱潮儿而恸哭曰:“吾意归南海必先见吾媪。余自襁褓,独媪一人怜而抚我,不图今已长眠。
天乎!吾媪养育之恩,吾未报其万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儿导余等出西院门,至其亡母墓前,黄土一杯,白杨萧萧,山鸟哀鸣其上。余同法忍,俯伏陨涕。潮儿根泪言曰:“亡母感古装夫人极矣!舍古装夫人而外,欲得一赐惠之人,无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笑,不知阿兄遄归。今会阿兄于此,亦余梦魂所不及料,宁非苍天垂愍?先母重泉慰矣。”
第二十七章
余等暂与潮儿为别,遂向雪梅故乡而去。陆行假食,凡七昼夜,始抵黄叶村。读者尚忆之乎?村即吾乳媪前此所居,吾尝于是村为园丁者也。顾吾乳媪旧屋,既已易主,外观自不如前,触目多愁思耳。余与法忍,投村边破寺一宿。晨曦甫动,余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当行阡陌间。此时余心经时百转,诚无以对吾雪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余伫立,回念当日卖花经此,犹如昨晨耳。谁料云鬓花颜,今竟化烟而去!吾憾绵绵,宁有极耶?嗟乎!雪梅亦必当怜我于永永无穷!余羁縻世网,亦恹恹欲尽矣。惟思余自西行以来,慈母在家,盼余归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余诚冲幼,竟敢将阿姨、阿母残年期望,付诸沧渤。思之,余罪又宁可逭耶?此时余乃战兢而前,至门次,颤声连呼:“施主,施主!”
少选,小娃出,余审视之,果前此所遇侍儿,遗余以金者。侍儿忽而却立,面容丧失,凝眸盼余二人,若识若不识。
余未发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儿曰:“子还忆卖花人否耶?
雪姑今葬何许?幸子导吾一往,则吾感子恩德弗尽。吾今急不择言,以表吾心,望子怜而恕我。”
侍儿闻余言,始为凛然,继作怒容,他顾久之,厉声曰:
“异哉!先生,人既云亡,哭胡为者?曾谓雪姑有负于先生耶?
试问鬻花郎,吾家女公子为谁魂断也?”言至此,复相余身,双颊殷然,含憯言曰:“和尚行矣,恕奴无礼,以对和尚。”语已返身,力阖其扉。
余立垂首,无由申辩,不图竟为僮娃峻绝,如剚余以刃也。余呆立几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余不觉自缓其悲,乃转身行,法忍随之。既而就村间丛冢之内遍寻,直至斜阳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诸天曛黑,深沉万籁,此际但有法忍与余相对呼吸之声而已。余低声语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怆矣!吾其了此残生于斯乎?”
法忍闻余言,仰首瞩天,少选,以悲哽之声,百端慰解,并劝余归寺,明日更寻归途。余颓僵如尸,幸赖法忍扶余,迤逦而行。
呜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读者思之,余此时愁苦,人间宁复吾匹者?余此时泪尽矣!自觉此心竟如木石,决归省吾师静室,复与法忍束装就道。而不知余弥天幽恨,正未有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