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姜张词之弊
古人文字,难可吹求,尝谓杜诗国初以来画马句,何能着一鞍字,此等处绝不通也。词句尤甚,姜尧章齐天乐咏蟋蟀,最为有名,然开口便说庚郎愁赋,捏造故典。诗四字,太觉呆诠。至铜铺石井,堠馆离宫,亦嫌重复。其扬州慢纵豆蔻词工三句,语意亦不贯。若张玉田之南浦咏春水一首,了不知其佳处,今人和者如牛毛,何也。
○词中四声最为着眼
词中四声句,最为着眼,如扫花游之起句,渡江云之第二句,解连环、暗香之收句是也。又如琐窗寒之小唇秀靥,冷薰沁骨,月下调之品高调侧,美成、君特无不用上平去入,乃词中之玉律金科。今人随手乱填,又何也。
○词中侧协
词中侧协,如梦窗西半乐:“叹废绿平烟带苑。幽渚尘香荡晚。”苑、晚为韵。美成云:“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去,当是远之脱文。若淮海八六子词之断晚与减,本不同部,必非韵协。凌次仲效之,则又强解事耳。
○周美成西平乐
周美成西平乐一首,和者方千里、杨泽民、陈西麓,三家句法长短互异,万红友、杜筱舫诸家,亦不能考定。尝疑此调下段十五句,三用韵,未免失拍。及读梦窗画船为市,夭妆照水,始悟美成之过换处“道连三楚,天低四野”,楚、野固互协也。持语沤尹、叔问,皆亟以余为知言。
○柳词隔句协
隔句协,始于诗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萧、悠为韵。而古风之“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老、道继之。词则柳耆卿倾杯乐云:“动几许伤春怀抱。念何处韶阳偏早。”许、处为韵也。又云:“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度、手亦隔协。方音否读如釜,宋词往往以否协处,此即其例。
○用字当知上去入
词调分上去入,用字则知平仄,此大误也。一词中有少数入声字,如高阳台、扫花游之类。有多数入声字,如秋思耗、浪淘沙慢之类。又如莺啼序中有少数上声字,千万不可通融者。今人不知上去,况入声乎。
○东风第一枝不宜作入声
东风第一枝,前人有作入声者,窃讼其不宜。吾友郑叔问於雨霖铃、
琵琶仙,偶填上去韵,其词绝佳,殆亦不能割爱。
○清真梦窗守律严
清真词大云:“墙头青玉旆。”玉字以入代平。下文云:“邮亭无人处。”皆四平一仄。梦窗此句第四字,亦用入声,守律之严如此,今人则胡乱用之矣。
○清真平阳客未知何指
清真大云:“未怪平阳客。”又月下笛云:“最感平阳孤客。”按平阳帝都,见於春秋史汉,此平阳客未知何指。唐陈嘉言宴高氏园诗云:“人是平阳客,地即石崇家。”或所本也。
○梦窗八字连叠
词中偶句有双声字,必用叠韵字对者,近人均未讲求及此。梦窗甲稿探芳新上阕收二句云:“叹年端连环转烂漫,游人如绣。”叹至漫八字连叠,则创见也。
○选韵
学填词先知选韵,琴调尤不可乱填,如水龙吟之宏放,相思引之凄缠,仙流剑客,思妇劳人,宫商各有所宜。则知塞翁吟能用东锺韵矣。
○换头
换头处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来、何事之类。有添字承接者,如因甚、回想之类,亦各有所宜。若美成之塞翁吟,换头忡忡二字,赋此者亦能叠韵以和琴声。学者试熟思之,即得矣。
○填词一义
填词二字不知何始,填之训筑土,孟子曰:“填然鼓之。”亦是一义。
○词如古诗
词如诗,可摸拟得也。南唐诸家,回肠荡气,绝类建安。柳屯田不着笔墨,似古乐府。辛稼轩俊逸似鲍明远。周美成浑厚拟陆士衡。白石得渊明之性情。梦窗有康乐之标轨。皆苦心孤造,是以被弦管而格幽明,学者但於面貌求之,抑末矣。
○宋以後无词
宋以後无词,犹之唐以後无诗,词故诗之馀也。晏、范、欧、苏、後山、山谷、放翁,皆极一时之盛。
○宋四君相合
读姑溪词,而後知清真之大。读友古词,而後叹淮海之清。四君者,极相合者也。由其合以求其分,庶见庐山真面。
○宋词如唐诗
词有南北宋,如诗之有中晚唐,界限分明。独周公谨之於程书舟,微觉波澜莫二。
○百年以来无人道柳
阳湖派兴,流宕忘返,百年以来,学者始少少讲求雅音。然言清空者喜白石,好稼艳者学梦窗,诸婉工致,则师公谨、叔夏。独柳三变,无人能道其只字已。
○柳三变纯乎其为词
词源于诗,而流为曲。如柳三变,纯乎其为词矣乎。
○以院本喻周柳
屯田词在院本中如互琶记,清真词如会真记。
○以小说喻周柳
屯田词在小说中如金瓶梅,清真词如
红楼梦。
○评近人词
王幼遐词,如黄河之不,泥沙俱下,以气胜者也。郑叔问词,剥肤存液,如经冬老树,时一着花,其人品亦与白石为近。朱古微词,墨守一家之言,华实并茂,词场之宿将也。文道羲词,有稼轩、龙川之遗风,惟其敛才就范,故无流弊。张次珊词,轩豁疏朗,尤有守律之功。宋芸子词,非颛门,要自情韵不匮。夏剑丞词,秀韵天成,似不经意而出,其锻炼仍具苦心。胡研孙词,标格在梅溪、玉田之间,往往风流自赏。蒋次香词,伊郁善感,信笔写出,亦铁中之铮铮。况夔
笙词,手眼不必甚高,字字铢两求合,其涉猎之精,非馀子可及。萧琴石词,老气横秋,乃时有拖沓之态,今遗稿不知流落何许矣。洪未聃词,聪明绝世,亦复沉着有馀音。程子大词,源於三十六体,粉气脂光,令人不可逼视。易实甫词,才大如海,惟忍俊不禁,犹有少年豪气未除。王梦湘词,工於赋愁,长於写艳,故亦卓荦偏人。之数君者,投分既深;故能管窥及之,而窃叹为不可及。客曰:“君词自谓何如。”余曰:“天分太低,笔太直,徒能以作诗之法作词耳。”
○同光三家词
同光间,乡人填词者三家,杨蓬海恩寿、杜仲丹贵墀、张雨珊祖同也。雨珊尝语余曰:“江浙人舌柔,开口便作昆腔,湘人不能及也。”执是而论,吾湘人之词,将谓优於闽广人耶。
○郑文焯论柳词
近年词家推郑文焯氏,殚精覃思,每一调成,必三五易稿,其意境格趣,殆不仅冠绝本朝而已。而虚衷服善,於余发明柳词,尤引为同志。比重阳前夕,损书惠余,节录於下:“前诵■碧斋词话,感君真知,实异世士之延誉增重者。且独於下走,论及品格,益叹数十年来朋契之深微,无以逾是。毕生荷一知己,可以无憾矣。即以词言,觉并世既少专家,求夫学人之词,亦不可得,宜吾贤自况,以能诗馀力为诗馀。如欧、苏诸贤,皆恢恢有馀,柳三变乃以专诣名家,而当时转述其俳体,大共非訾,至今学者,竟相与咋舌瞠目,不敢复道其一字。独梦华推为北宋巨手,扬波於前,又得君推澜於後,遂使大声发海上,亦足表微千古。凡有井水处,庶其思源泉混混,有盈科後进之一日乎。下走自去春奉教於君子,沈毅以求之,为岁已积,百读不厌,极意玩索,自谓近学,稍稍有获。复取曩所校定私辑柳词之深美者,精选三十馀解。更冥扌覃其一词之命意所注,确有层折,如画龙点睛,神观飞越,只在一二笔,便尔破壁飞去也。盖能见耆卿之骨,始可通清真之神。不独声律之空积忽微,以岁世绵邈而求之至难。即文字之于音,切于情,发而中节,亦非深于文章,贯串百家,不能识其流别。近之作者,思如玉田所云妥溜者,尚不易得,况语以高健邪。其故在学人则手眼太高,不屑规规于一艺。不学者又专于此中求生活,以为豪健可以气使,哀艳可以情喻,深究可以言工。不知比兴,将焉用文。元、明迄今,迷不知其门户,噫亦难已。近略有奥悟,惟君可以折中。慈先写上新制一解,切乞诲音,幸有以和之。犹记十年前,在京师连句,和美成此曲,未审君曾存稿无。忽忽一纪,世变纷岐,忄兄若昨梦,仍为江南词客,相与寂漠终老耳。思之泫然,听雨寄声,聊次詹对。”其时郑君函视新制竹马子,故笺末及之。观此,则其自负可知也。
○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字字可宝
词选旧鲜善本,王兰泉祖述竹,以南宋为极诣,其词综率人录一二首,尤多咏物之作,不足以知升降也。本朝词选,周止最精,张皋文最约,若冯梦华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可谓囊括先民之矩,开通後学之津梁,字字可宝矣。
○姜吴双峰并峙
白石拟稼轩之豪快,而结体于虚。梦窗变美成之面貌,而炼响於实。南渡以来,双峰并峙,如盛唐之有李、杜矣,顾词人领袖必不相轻。今梦窗四稿中,屡和石帚,而姜集中不及梦窗,疑不可考。至草堂诗馀不选石帚一字,则又咄咄一怪事。
○小令是天籁
词有天籁,小令是已。本朝词人,盛称纳兰成德,余读之,但觉千篇一律,无所取裁。鹿虔、冯正中之流,不如是也。余学词,不敢作小令,学诗不敢作五言截句,心知其意而已。
○宋元词用方言古语
宋、元以来,词用方言古语,如杨西樵“白袷春来学意钱”,周美成“便ㄐ撮九百身心”,[陈无己曰:“世人以痴为九百。”]刘言史“迸却琉璃义甲声”,[弹筝所以护甲者,如假髻曰义髻,笛有义嘴,衣有义衤阑,皆言外也。]字义皆不可解。
○梦窗用堍字
梦窗自度腔西子妆慢云:“凌波断桥西堍。”堍字习用,而今字书、韵书皆未搜。
○白话诗词
古诗“行行重行行”,寻常白话耳,赵宋人诗,亦说白话,能有此气骨否。李後主词,“帘外雨潺潺”,寻常白话耳,金、元人词亦说白话,能有此缠绵否。
○周词继柳
上三下五八字句,惟屯田独擅,继之者美成而已。
○柳词从古乐府出
柳词云:“算人生悲莫悲於轻别。”又云:“置之怀袖时时看。”此从古乐府出。美成词云:“大都世间最苦惟聚散。”乃得此意。
○梦窗用柳词法
柳词夜半乐云:“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画、翩翩过南浦。”此种长调,不能不有此大开大阖之笔。後吴梦窗莺啼序云:“长波妒ツ,遥山羞黛,渔镫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三四段均用此法。
○柳词夜半乐二首不同
柳词夜半乐二首,时令虽不同,而机杼则一。盖一系初作,一系随时改定稿,而并存之。其他重文误字,不一而足,说见於审定柳词本。
○清真绮寮怨
周清真绮寮怨第三四句“映水曲、翠瓦朱帘,垂杨里、乍见津亭”。元人王竹涧则云:“疏帘下、茶鼎孤烟,断桥外、梅豆千林。”纯作对偶语,不成绮寮怨矣,此不明句调之失。鄙人尝论词有单行,有俪体,学者不可不考。至陈西麓和作失去清字一韵,尤为疏忽。
○订正词律
万红友词律一书,光绪初年杜文澜氏重加校刊,灿然大备。鄙见所及,偶有订正。如第五卷,叶少蕴应天长,万注柳词,于渺字意字俱协韵,而不知起句老字,柳已领韵,此叶词之失也。九卷垂丝钓注,饮字不是韵,杜校疑为宴字之误。按饮、掩声转韵近,并非误字。十三卷塞翁吟算终是注,终宜仄,疑是纵之讹。按此字平仄,似可不拘,梦窗又一作好花,是花字亦平也。法曲献仙音注,梦窗冷字不叶韵,而以宛相向连上读。不知吴音冷读如朗也。十六卷迷神引回向烟波路注,疑回字上下多一字。按回字因向字形近而重出。下段怪竹枝歌声声苦,又重一声字。此调本七十九字,去此二字,与柳词合也。至卷二相见欢下注,即秋夜月,不知何据。而卷十二,又有正调秋夜月。浪淘沙下录浪淘沙慢,木兰花下录森寺花慢,木兰花令,而雨中花慢,又不录于雨中花下。双雁儿即醉红妆,万以其一押韵为又一调。锦帐春即锦堂春,燕飞忙、莺语乱,乱字是韵。观水词,问何人留得住,住亦韵也,而万以为两调。柳词雨中花慢,宋本作锦堂春,宜从宋本,今列于雨中花慢。凡此之类,疏略尚多。若杜校编韵,三觉之乐,与十药之乐字不甚分明。至以驻马听入青韵,而隔帘听入径韵,则亦强为分别矣。
○贺双卿词
史震林西清散记载贺双清颇详,余幼时酷爱其词,曾作文吊之。黄韵珊词选亦取以为本朝闺秀之冠,如孤雁残镫,尤其擅名者也。近阅董东亭东皋杂钞,[见艺海珠尘。]则以为金坛田家妇张氏庆青之作,里居则同,姓名互异,殆不可考矣。
○历代诗馀词人姓氏之误
御选历代诗馀,王奕清奉敕编定,录词人姓氏者,率以是为蓝本,其中颠倒错误,不可枚举。如晁补之,神宗时进士,元初为太学正,则谓元初应进士。程泌、陈亮皆绍熙时进士,则误作绍兴。魏了翁,庆元五年进士,则误为元年。刘光祖,庆元中官侍御史,则误为绍兴。至王观,官翰林学士赋应制词,为宣仁太后所谪,自系神宗时,而以为元二年进士。又张本传,云第进士,而以为大中祥符八年进士,不知何据也。
○钞本梦窗词
光绪己亥,半唐给谏胪举五例校定梦窗词。迄戊申,古微先生重加校刻,极为精审。最後於沪上得明万历二十六年太原张氏手钞本,题目下均载宫调,篇次亦小有不同,足订毛本之失。其他空字处补字处,皆极精当,得此乃为足本。诸公搜讨之勤,固梦窗之灵也。其最可宝贵者,如秋思耗自来无第二首,意者为梦窗自度腔,而耗字殊费解。既观钞本,曲名秋思二字。至耗字之衍,则题下荷塘上应有毛字,而隔行第三字为香字,以香字之禾配以毛字,遂成大错,又如疏影赋墨梅,殊不似疏影。钞本则题上有“前用暗香腔,後用疏影腔”十字,盖前段“数点酥钿”下,本不空四字,而收句少一微字,乃暗香腔也。亟录之,以告海内之读梦窗词者。
○梦窗夜飞鹊词
半唐五例第二条有云:“若幽芬之作幽芳,绣被之作翠被,浪费楮墨,何关校雠。”今按夜飞鹊词“人影断幽芬,深闭千门”。钞本芬作坊,与芬芳字义有尺咫之别。此必一本有幽芳作幽芬,而芳又坊之讹,读书顾可恃乎哉。使半唐得此,必跃然以喜矣。
○白石词沿旧本之误
庚戌之秋,沈子培提学以仿刻姜白石词见遗,其後题嘉泰壬辰。辰当为戌,以嘉泰无壬辰也。至词中误字,亦往往而有,如角招起句云:“为春瘦,何堪更,绕湖尽是垂柳。”按此调第三句本六字,不知何时湖上多一西字,遂使旁注少一宫谱,此皆沿旧本之误。
○词贵清空尤贵质实
姜白石长亭怨慢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王碧山云:“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似觉轻俏可喜,细读之豪无理由。所以词贵清空,尤贵质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