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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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录


●序

  缅寻太古之初,真源一味,自然朴略,不同浮华,虽垂不载。至轩辕征蚩尤,而廓清四海;帝舜黜有苗,而绥定万邦。逮乎三王则吊人伐罪,暴秦则兼并天下。汉高夷凶静难,光武讨叛惩奸;魏武破袁绍,晋武灭苻坚。宇文氏破高欢,普六茹平陈国;太宗擒王、窦,肃宗定安史。故曰:乱者,理之源;失者,得之府。法令施而逆子诛,《春秋》书而贼臣惧。建中四祀,朱泚作乱,居我凤巢。忠臣义士,身死王事,可得而言者,咸悉载之,使后来英杰贵风义而企慕。乘危伺隙与时浮?沈者,其徒非一。正史备书,故不复赘录,志怀问鼎者不敢漏网,失简书。直笔直言,无矫无妄,欲使朱蓝各色清浊分流,质而不文,焉敢润色,恐史笔遗漏,故备阙也。李忠臣三朝名将,忽为叛主之臣;洪经纶累代通儒,乃作趋时之士。其余源休、蒋镇之辈,敬忠、日月之徒,盖屑屑者,何足道哉!每思南史之笔,班马之作,莫不废食仰叹,且洪流壤堤犹可塞也,烈火燎原尚可扑也,逆臣贼子难可迩也。睹此妖孽,摇动中原,莫不痛心疾首。是用书之简素,使好我者慕,恶我者惧。元一代居关右,世业三秦,亲睹欃枪,媸妍必记。虽形阙奉亲,而内怀其孝;身乖事主,而心荷圣恩。每览嵇绍、纪信之高义,感千载而仰慕;寻淖齿、王敦之遗迹,思奋剑而誓心。疾恶之志,不忘寤寐。起自建中四祀孟冬月上旬三日,泾原叛命,终兴元元年孟秋月中旬有八日,皇帝再复神都。于中可否,总纪其事也。夫史官之笔,才、识、学也;苟无三端,难以措其手足。元一不敏,敢窃凤皇之一毛,以效麒麟之千里。独学而无知,孤陋而寡闻,迹不践于邱门,文有惭于先哲。轻尘罕增于巨岳,坠露无益于广川。辄中萤烛之光,将助太阳之照。述而不作,有愧老彭。冀革前非,用警来祀云尔。

●卷一

  建中四祀,先是,襄阳节度使检校右仆射梁崇义自阻兵不朝二十年矣。上在春宫,情深愤惋,及登宝位,有诛四凶之志焉,诏剑南节度检校工部尚书张延赏、东川节度御史大夫王邕、梁洋节度御史大夫贾耽、江陵节度检校工部尚书张伯仪、淮扬节度司徒陈少游、淮宁节度同平章事汉南汉北招讨使李希烈,充都统诸军平襄大总管。王命颁行,分路齐进,兽奋龙骧,谋臣盈幕,武族云萃,旗鼓才施,凶徒瓦解。乘胜逐北,如巨海之沃荧光;汉水浮尸,似秋风之吹落叶。崇义之首悬于朝矣。世祖昆阳,谢安淝水,各一时也。《诗》云:“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斯之谓矣。

  都统李希烈自谓有克敌之功名,居然有都襄之志。有诏勒归本镇,然生不譓之心,乃劫其郡,席卷而归淮宁。凡掠良家子姓,悉为贱隶;六畜资财,扫地而尽。昔太武瓜步,回师六州,无鸡犬之响;游子望舍,不识旧庐。元凶之拔襄阳,甚于斯酷。遂纵师陷我汝州,河南尹郑叔则表奏之。上命工商尚书兼右仆射哥舒曜,总禁兵五万而讨之。师谋士锐,所向莫敢有争衡者,长驱筑垒于襄城县焉。

  时国家多故,河北幽冀,猥毛蜂起;三辅两畿,征兵日继。皇赫斯怒,爰整其族。诏河阳节度御史大夫李芃、太原节度检校工部尚书马燧、泽潞节度检校工部尚书李抱真、朔方节度太子少师李怀光、神策制将御史大夫异姓王李公晟、华原镇遏使御史大夫赵令珍,分路长驱,深入贼境。虽王师频胜,而寇亦未衰;胜负相参,杀伤万计。时军用既多,不遑远略。户部侍郎赵赞上封事,请税三辅、两畿居宇间架,及取两市富商大贾,于西明、慈恩二寺置院检纳。贪吏深文,怨及社稷。太史奏曰:“窑门出天子。”有诏“去城七里内诸窑尽废之”。及泚称兵,乃是泾原节度姚令言为谋主也。

  时哥舒曜孤军无援,粮储不继。贼得其便,重围数周,甲士日惟半菽,马淘墙皮而刍焉。潜表请济师。诏神策制将行营兵马使御史大夫刘德信、御史大夫高秉哲,各马步共一十万,来救襄城。敕大梁节度司徒李公勉发师,犄角而攻之。军书往来,同会于汝州之薛店。军令不严,为伏兵所败,三将之师望旗大溃,戎器委数百里,铁马一万蹄没焉。洛阳士庶惶骇,北走河阳,西奔崤黾,东都尹郑叔则入保西苑。唐汉臣奔于大梁,高秉哲、刘德信收离集散,驻军于汝州。

  诏泾原节度姚令言赴援,总师五千,东至浐水。时京兆尹王翃属吏置顿,牛酒俭薄,将士色厉,遂传箭而回。十月三日巳时也。

  令言尚在紫宸殿,授以枢密,并赐赍金帛。时御史壶左巡奏云:“泾原士马,违命回戈。”令言星驰至长乐坂,逢之。有引弓射令言者,遂拥令言而回。上又使使劳问,贼已列方阵于通化门,门卫欲拒使者,强之而未及。宣旨言加不顺。上又诏普王及诸王侍书等宣尉劳之,许以重赏。又载金银帛绣等二十余车,普王才出禁城门,贼已至于丹凤门。诏召六军,久无至者。

  时关东、河北频战不利,屡发禁兵相次东征,警卫遂虚。上乃出白苑北门,六军羽卫才数十骑。或曰:“朱泚是失意之臣,恐怀侥幸,不如遣十骑捕之,使陪銮辂。若脱于泉,为害滋甚。不然,以卒诛之。养兽招祸,立可俟矣。”上与储官经略不遑,而贼已犯禁门,遂以普王为先驱,皇太子为殿,韦淑妃、唐安公主、亲王、贵妃等一百余人,策骑而去。乘舆次于咸阳,咸阳令李衡俯集其妻亲奉御膳。上命贵妃以下接以恩礼,传食而过,神策军使御史大夫白志贞等十数人扈従,门下侍郎平章事卢杞、中书侍郎平章事关播、御史中丞刘従一、户部侍郎赵赞、右领军使御史大夫令狐建、京兆尹王翃、驾部郎中郭雄、翰林学士陆贽、吴通微等,悉于咸阳而及焉。

  郭曙与家仆数十人于苑中猎射,闻跸,伏谒道左。上宣劳之,志愿翊従,上従之。

  驸马郭暧先与公主失意,上收公主在内,隔绝经年。及此,暧驰往觅得公主,策骑俱赴行在。三日夜四更,至骆驿,奔及乘舆。

  四日平明,至于奉天,丞、尉惶惧,拜舞于县门。其日,上幸县令宅,宰臣、近侍各居廨署。时右金吾将军御史大夫浑公瑊讨贼之回戈也。浑公与家仆数十骑自夹城入北门,收集后殿与敢死之士欲击贼。乘舆既出,遂奔行在。上以浑公为工部尚书、行在兵马使。浑公有胆略,泚素惮之,既而乘舆乃安。时奉天备御防守皆浑公之谋也。君子曰:“高祖困于彭城,而用陈平之策,汉祚兴焉。晋武得谢安石,晋室无替。古之君子,亦有是夫!”

  浑公虽武勇绝伦,而谦让无匹,乃以令狐建为行在中军鼓角使,嗣滕王湛然为金吾大将军,嗣郇王寓为右卫大将军,前神策军京西都虞候侯仲庄为金吾卫将军兼御史中丞、奉天防城使兼右厢兵马使。仲庄有刚勇,善谋略,保卫之功,次瑊之勋也。

  初,建中之始,卫士桑道茂奏云:“国家不出三年,暂有离宫之象。臣望奉天有天子气,宜制度为垒,以备非常。”上以道茂言事数验,遂令京兆尹严郢充筑城使,具畚锸,抽六军之士督策之。时上初即位,刑清俗泰,盛夏而士功大兴,远近不知其旨,及此都焉。

  上初幸凤翔,依都府而谋克复。或曰:“张镒虽陛下信臣,莅职日浅,所管劲卒皆朱泚部曲,本渔阳突骑凶众。城中既立朱泚,本军必生大变,以臣度之,非万全之计也。敢以死请!”上亦悟道茂之言,遂改幸奉天。至其月六日,李楚琳杀张镒而归朱泚。

  初,令言阵于五门,禁兵不出,百姓观者巨亿,遂整旗吹角入含元殿。前先锋自龙尾道上,于中间周呼,曰:“天子已出,今日共取富贵!”凶徒大呼。有顷,入宜春院及诸宫。时仓忙之际,本朝禁卫骑士及坊市百姓担负财帛,填街塞陌,连日竟夜。既而群盗与令言谋议,虑难持久,或曰:“太尉朱泚久囚,必生异志,若迎而为主,事可捷矣。”遂于招国里,以礼迎之。泚畜奸伺隙,久怀非望,群盗既至,伪让不従,而命为使者设食。久之,以观众心。于是火烛星罗,观者万计。

  泚人居含元殿,四日平晨出榜,榜曰:“太尉权临六军,国家有事东郊,征泾原师旅衔命赴难。将士久处边陲,不闲朝礼,军惊御驾,乘舆已出。应定见神策六军、金吾、威远、英武并百司食粮者,三日内并赴行在。不去者,即于本司著到。如三日后移牒勘,彼此无名,当按军令,义无容贷。”

  泚移居白华殿,朝臣见者悉劝迎驾,泚顾望错愕,知未得众心。源休入,移时筹之,言多不顺,劝以僭伪。泚甚悦之,犹尚未决。

  上初巡幸京城,朝官莫知上所在,分路探候,然后乃知。源休既陈矫计,切勒十城门不许出入。时六日夜也。

  上初入奉天,有上封事言叛兵共立朱泚,凶徒必来攻城,请为备御。门下侍郎卢杞切齿言曰:“太尉忠贞,朝野共知,奈何有此,伤大臣之心!安可令泚闻之,请以百口,保泚不反。”后三日,泚变枭獍,至于城下。

  上料近藩兵马可以赴难者,颁下手诏谕之,皆如期至。帝尚以忠臣待泚,又知公卿劝迎,且令诸道军士三十里下营。时京兆府功曹姜公辅赴行在,拜门下侍郎平章事,俯伏而奏曰:“王者不严卫,无以重威灵。今禁旅单寡,翊卫未备,若泚忠孝奉国,固不以兵多为虑;若狼心已变,则有备无患。今士马在外,深为陛下危之。”即日召兵入城,逮泚攻城,已戒严矣。

  朱泚既纳源休僭伪之说,又得幽陇三千人与哥舒曜。救援者行至渑池县,闻朱泚僭伪,返旆投泚。泚自谓众望所集,于是以源休为京兆尹,判度支李忠臣为皇城留后。

  泚以段秀实为心膂,发锐卒三千奉迎乘舆,阴起逆谋。秀实潜谓刘海宾曰:“朱泚是蓟门一卒,去逆效顺。先帝嘉之,位登台辅,不能见危授命,而乃宴安凶丑。吾位历司会,策名九寺,雪国之耻,虽死犹生。尔能従乎?”海宾曰:“忠臣节义,死而不亡,敢不惟命是听!”因择能行者追贼兵,曰:“城中有变。”使者六日一更行,及骆驿,虏劫而回,验符乃秀实诈为贼帅姚令言帖,用司农寺之印也。

  贼泚用仇敬忠为同华等州节度、拓东王以御王师,用异姓王李日月为西道诸军事先锋经略使。

  上初至奉天,用御史中丞高重杰为平虏使,屯兵于梁山之西隅也。时与李日月频战,官军大捷,后被伏兵死于锋刃。朱泚出榜两市及置两坊门,曰:“奉天残党,蚁聚京畿。重杰等仍敢执迷,拒我天命,朕使偏师小将,果复败亡。观此孤城,不日当破。云罗布网,无路鸟飞;铁釜盘鱼,未过瞬息。宣布遐迩,各使闻知。”伪兵部员外古之奇词也。

  初,重杰纵骑追贼,独出于三军之首。凶徒埋伏邀之,落其奸,便被凶徒生擒。亲事数十人,以伏事之情,亡躯而夺之。凶渠虽众,追者气锐志坚,奋然不顾,遂被逆党斫重杰头而弃其身。亲事收其神柩,入奏于奉天。帝见之,抚尸而哭。或谏曰:“裨将死,抚尸而哭,越礼也。”帝曰:“大礼,非卿所知也。艰虞之际,死于王事,敏恻岂拘常论!”遂尽哀而哭之,命有司造蒲头安之颈而埋之。朱泚得高重杰头,又集伪百官,大哭曰:“忠于彼者,亦义于此。为朕之无礼,杀我忠臣。”又命伪有司作蒲人身,而安其首,以三品葬之。皇帝再克京师,诏有司发旧二茔,取其首,别为封树,赠工部尚书,丧葬官给。

  时李日月凶威甚锐,烧爇陵庙,帝甚患之,谓浑公曰:“朕不能保守宗祀,克平多难,致使六合沸腾,宗庙失主,焚我陵阙,凶威转炽,应是殷忧之时,代终百六。唐尧禅舜,虞舜禅禹。自古有德者进,无德者让,有自来矣。今天地鼎沸,淮楚摇荡,幽冀蜂起,万方震惧。请従禅代,以救苍生,卿等如何?”浑公泣涕如雨,身被铁甲,举身自扑。君臣悲泪久之,浑公奏曰:“夫圣人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昔高祖迫于项籍,世祖窘于昆阳,隋帝厄于雁门,魏武保于南郡。三王五帝,其犹患诸,况陛下承百王之末,威灵迈往古,小有迍否,而怀扼腕,臣下之罪也。愿陛下以社稷为念,无以小贼为忧。臣请自出一行,枭逆贼之首,即冀宗社永安,唐尧垂拱。臣之愿足矣!”上曰:“朕在蒙尘,卿为肺腑,别募裨将,卿不可也!”浑公曰:“北狄恃金牙之威武,频犯郊畿,鄂公取之若指掌。臣若不行,凶威转甚。”上许之。

  浑公先以数十骑従西门出,埋伏于漠谷之隅。公自将数十骑従东门而出,直抵朱泚营垒。泚惊,不觉坠榻,群盗大溃。公以骑少,不足逞锐,遂引而西。李日月纵骑追之,至城西门。浑公谓家仆曰:“立功立事,只在今日。与卿此捷,何不取之!”仆人弯弧?射之,李日月应弦而毙。朱泚锋刃十亡八九焉。家仆者,即浑公之所役人也,字小金。有诏令公赐姓李氏,封异姓王,以赏飞矢之捷,用旌武功也。

  初,李日月中矢而死,朱泚备礼送于长安休祥私第,母氏苛克而不哭,厉声骂曰:“奚奴,国家负汝何事敢生悖逆,死犹晚矣!”朱泚备礼而葬之,母氏始终不哭一声。皇帝行在亦知之。及李晟收长安,诸党并従夷戮,惟李日月母存而不问。君子曰:“马服君妇,有知子之鉴而免祸;李日月母,以子叛恩存大义而不哭。殊有古人之风。”

  初,朱泚谋变大事,李忠臣、源休等并皆同坐,司农卿段秀实与刘海宾伏匕首于靴中,内官觉之。时圣上行幸,群臣疑贰,草乱之间,段公以戎服见泚,共议匡复,往返三四焉。泚情泄于言,段色厉夺休之笏,击泚之首,群凶骇愕,溅血数步,凶党持兵而至,段公被害。泚一手承血,一手指群凶曰:“义士,勿杀之。”声手相及,段公已害。泚之甚哀,封忠义侯,以三品礼葬之。海宾因兵乱而逸于通化门外,被役驴者败之,并见害。故京师号朱泚为“热热尧舜”,号希烈为“当年桀纣”。时有风情女子李季兰,上泚诗,言多悖逆,故阙而不录。皇帝再克京师,召季兰而责之,曰:“汝何不学严巨川?”有诗云:“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遂令扑杀之。赠段秀实太尉,谥曰:“忠烈”,赐实封五百户,庄宅一所,嗣子授三品正员官,诸子各授五品正员官,旌其门闾,丧葬官给,为立庙,御制碑铭。君子曰:“昔臧氏劝事君之节,空传其名,不睹其人。千载之后,见乎段君,代有之矣。伯仁抗节,钟雅咄嗟,有是哉!《诗》云:‘淑人君子,其德不回。’其段公之谓乎!”

  八日,泚于宣政殿僭即大位,愚智莫不血怒,卫者多是军人,周行不过数十。自称“大秦皇帝”,年号“应天”,伪赦书云:“幽囚之中,神器自至。岂朕薄德,所能经营。”彭偃之词,册文太常少卿樊系之撰,文成,服药而卒。故严巨川诗,诗曰:“烟尘忽起犯中原,自古临危贵道存。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落日胡笳吟上苑,通宵虏将醉西园。传烽万里无师至,累代何人受汉恩。”

  九日,李忠臣、姚令言并为侍中,仍以令言为关内副元帅,以光禄卿源休为同平章事兼京兆尹判度支、工部侍郎,蒋镇同平章事,蒋炼为御史中丞、太党卿,敬釭为御史大夫,洪经纶为中书舍人、礼仪使。

  是日夜三更,歌舒曜拔襄城,保于洛阳。初公援东郊也,上谓公曰:“卿行师出阵,与卿父何如?”公再拜而对曰:“先臣,臣不敢比也。只如斩长蛇,殪封豕,静氛雾,扫欃枪,然后待罪私室,则臣之愿也。”上曰:“伊尹去而伊陟嗣,文王殁而武王兴。卿父在开元,无西面之忧。朕今得卿,无东郊之虑。”及发师之日,上亲送于通化门,百官翼戴,观者万计,则曰:“茫茫楚塞,遥瞻上将之星;霭霭秦郊,自有登坛之客。岂惟汉称定远,晋有征南而已哉!”及乎出师于通化门外,无故门枪自折,识者卜其不利,以其父翰天宝之末,师至乎北门,无故门旗自折。翰遂斩门旗官而发师旅,终有火拔控辔之难。公此行踵父之征,遂有襄城重围之难矣。

  初,公驻军于襄城也,希烈莫不慑惧焉,有枝梧之象。时公亦以名父之子,不忝其役,实欲立功成事,待罪私室。但国军多故,粮尽援绝,三将败绩于薛店,城中战士中矢者十有八九焉。城外凶众中,飞矢抛木者,壕堑俱满。公坚守孤城,粮竭于内,援绝于外,军志曰:“设有金城汤池,带甲百万,无粟者不可守也。”公遂拔城而遁焉。《诗》曰:“昊天不佣,降此鞫凶。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时希烈兵势渐盛,南破张伯仪,北败哥舒曜,纵师攻汴州。都统司徒李公勉弃城而逸,拥众而投宋州,大梁遂陷。江淮震惧,贼既入城,资贿山积,河路断绝。长安以东,飞书不遂。南方朝贡使,皆自宣、池、洪、饶、荆、襄,抵武关而入,江西节度嗣曹王皋,严邮驿,厚其供亿,虽有深溪绝桥,而驿骑不病,四方赖焉。司徒李公既以败绩,诏以宋汴节度刘公洽,充河南道都统诸军事,悉以司徒所管配隶焉。

  司徒公制将曲环,前后数陈行列军事,司徒公多不従其计。环以司徒公行军司马陈履华、兵马使唐汉臣、李载等用事,多阻环计,及与诸将同语,司徒公以不従其策,自惟败绩,但唯唯然。环因叱履华曰:“都统置公腹心,遂辱吾军!”命左右掣之下马,极加责让。司徒李公、大夫刘公皆释辔错愕,司徒深自抑退,以爱憎不明,无所逃于国典。大咎在勉,非陈中丞之过也。大夫刘公谓环曰:“军有利顿,时有否泰,昔孟明三败以成功,良史称其美也。曲大夫岂得失礼于上公?”环乃止。司徒公以军败失土,上表请罪。上已出宫,览表潸然,谓勉曰:“朕亦不能上保宗庙,越在畿甸。军国之事,一胜一负。卿其自安。”因待之如初。

  十日,制将刘德信、高秉哲闻帝蒙尘,遂拔汝州,星夜兼驰于沙苑监,取官马五百匹。先收东渭桥,于是天下转输食粮在此焉。军次昭应,列阵于见子陵之西隅,二将执酹,号令三军,曰:“今主上蒙尘,神器无主,长蛇逸网,鱼脱于泉,临难成功,冀在忧危之日。翦除凶鬻,克复乘舆,勋流子孙,万代之贵。”言讫,左右戒严,三军贾勇,鼓声一振,奋戟前冲,三覆其军,王师大捷。乘胜筑垒于东渭桥。时十月十九日也。

  初,十日,朱泚自统众攻奉天,率群不逞;蚁聚之众,军势渐雄。以姚令言为伪元帅、伪右仆射同平章事,张光晟属焉。以李忠臣为京都留守。

  十二日,贼次骆驿,上使中使翟文秀追论惟明邠宁留后兵马使,韩游环士马三千八百人。二将受诏,夕而奔命,夜到泥泉,迟明即路。游环等命其军士分部巡探,东道游奕人为贼所获,将送泚。泚问:“救军多少?”泚左右抑令蹈舞,赐衣一副,付伪诏书,宣尉先归者,待以高爵厚赏。游奕人驰还,当夜发,至四更,关门纳之。惟明、游环等再拜蹈舞,悲喜交见。上膝之前席,谓惟明曰:“凶孽滔天,宗社不守。忠贞之节,见于艰危。卿等急于国难,朕无虑也!”二将宣布圣旨,将士莫不感激。

  时泾原都知兵马使冯河清,进戎服甲楯垂十万焉。上大悦,立颂将卒,军声遂振。

  十三日辰时,贼军大合城下交战。自辰接战,至于申酉之间,贼徒大败,杀伤万计。是夜贼于城东三十里下营,周遍原野,击柝之声,相闻广陌。又修攻具,上亦命造战楼,拆佛寺及仇敬忠宅,而丰其用。若乘城而战,贼多败衄;若出师战,王师少利。

  十七日,灵盐节度留后御史中丞杜希全,及鄜坊节度工部尚书李建徽,各率甲士三千人,趋奉天。贼气方锐,设伏于漠谷,三军深入,探候失备,奸人得便,夹而击之,为贼所败。希全等收离集散,再振其军。

  初,泚于奉天城东南隅下营,立表高百尺,造木槛,人藏其身,缒而上之,窥我城阙。帝患之,召善走抛者,拜御史中丞,实封三百户。有崇福寺僧昭悟应召而中之,人槛俱碎。泚不复更置,遂白日移帐于乾陵。上南望之,遂有云梯之役。车驾还京,与昭悟官爵。昭悟恳辞不受,请充别敕崇福寺主,有诏“依请”。

  时刘德信、高乘哲因守渭桥,往往出师游奕,于望春楼下,贼设伏,皆败绩。伪皇城留后李忠臣,移牒奉天城下,请救兵。时姚令言等士马败绩,伤者众,恐百姓乘弊而俘之,所抽救援将士皆匿刀箭,夜行昼伏。泚既迫急,召机巧之匠,设以云梯,刻日而就。其梯高百尺,阔十二丈,梯上可置五百力士。城中士庶,莫不惶骇。上深怀忧,顾问百官。时神武军使御史大夫韩澄拜而奏曰:“臣昔在剑南西山八州,防守战具,备谙云梯小伎,不足上劳神虑,请御之。”上曰:“昔沛公困于项籍,而得韩信;寡人迫于重围,上天以卿赐朕。千载一时,卿其勉之。”时韩澄亲受圣策,潜穿地道,向彼来路,布干马粪二百车,以为火备。城上更广城墙,当去梯相对三十步,以大镬十口,各煎膏油,散布城墙之上。细剉松脂五十车,内库陌刀五千口,白刃如雪,排次如鳞。城外群凶,三军齐叫,云梯既动,锋镝雨集,城中木石,飞声雷震。俄顷之间,去梯脚陷,前不得进,后不得退。初,梯上有湿毡,矢不得入。梯脚将陷,烟火焰然,従地而出。去梯之上,人自去毡。于是苇缚云飞,松脂乱下,热膏雨散,中者逼人,脂傍流。凡数百步,烘焰千尺,白日为之韬光;沸声若雷,知汉将之谋也。纵田单有火牛之策,不可同年;陆伯言有白帝之功,方堪季孟。此韩澄之计也。拜盐夏节度、左三统军。

  初,云梯之动也,风势不利,咸以为忧。浑公亲率列将,酹酒临火坑而咒曰:“天道助顺,志诚感神。贼泚凶悖,围逼君父,乾坤不昧,宜降大罚。”因流涕被面,精神感激。拜讫,须臾,大风起,吹贼军,势益加(缺一字),泼油下脂,鼍鼓齐震,王师大捷,贼败衄焉。时十一月上旬也。

  城中虽有云梯之捷,素无稿草,粮储罄竭,贼围益急,战士多损伤。皇太子亲为封裹,巡城尉劳。有顷,贼射百张驽,于上前三步而下。上大惊,谓浑公曰:“云梯虽捷,贼势尚强。位历之数有穷,三皇五帝尚有革易。朕自无德,上失天心,请従禅代,则百姓免涂炭之苦,战士无伤夷之患。朕之愿足。”浑公雨泪而奏曰:“昔皇帝战于涿鹿,帝舜征于有苗,沛公于项氏争天下,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太宗六年,擐甲克平多难,况陛下承丕业之余庆,握皇图而受箓,万方同轨,八表恃赖。岂以一小竖,厌弃皇家百六之灾,得为天谴,而系圣心哉!臣下之罪也。今请更三五日间,若不枭泚首献捷,则臣等甘受鼎镬之罪。”上曰:“张陈尚在,吾其困哉!”君子曰:“临大难而不困者,其惟圣人乎百度惟贞,始终无替者,其惟良臣乎《诗》云:‘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其浑公之谓乎?”

●卷二

  时李怀光自魏博练精兵五万,越太行席卷而救奉天也。晋、绛、蒲、陕、慈、隰、同、华等州,并补授郡牧,顿军于泾阳,子父相继可十五万。朱泚闻泾阳战鼓,不觉坠榻,遂抽军却守长安。时十一月十八日也。朱泚围我奉天四十余日,用我金帛,食我牛酒,劳我百姓,三辅两畿,转无投义者。惟李楚琳,先事朱泚,独为外应。余四镇将帅,尽是王臣。及泚抽军江东、剑南,贡赋山积,争功效死,如百川之赴沧海。《诗》云:“趯趯毚兔,遇犬获之。”此之谓也。

  初,怀光至泾阳,自以为君父之仇,星夜救援,方展臣子。将用表成,被门下侍郎卢杞阴中之,便令赴咸阳顿军。怀光知被宰臣所中,不得已遂发赴泾阳,军士怏怏然不得其志。其月二十日到咸阳,夜造浮桥而济,筑垒于九子泽城,周回四十里。中使相继于路,金帛、宝贝、美人相望,继踵加宰相中书令、收城都统。

  至其月二十八日,制将御史大夫异姓王李公晟,自赵州拔城,従飞狐口,越白马津,闻难骏奔,军次栎阳县。有诏加工部尚书、神策军行营节度,驻军于东渭桥。斩刘德信,而并其军。公身与士卒同甘苦,家无私蓄,夏不操扇,雨不张盖,寒不备裘;军气益盛,三札之将也。初,刘德信军礼不备,失仪于公,公斩之。孔子曰:“何以为身曰恭敬忠信而已。恭则远于患,敬则人爱之,忠则和于众,信则人信之。”犯此先诫,其刘公之谓乎?

  时李希烈兵威大盛,南败张伯仪,北败哥舒曜,纵师下汴州也。都统司徒李公勉不能抗,即弃城而遁。郑滑节度李澄谓诸将曰:“乘胜之军不可敌,今以诡计羁縻而取之,以图万全。”遂飞表行在,送启元凶。

  时李纳号齐王,田悦号魏王,王武俊号赵王,朱滔号燕王。

  时神策军兵马使御史中丞尚可孤,率兵五千自襄邓收蓝田而入。同华节度骆元光,领锐卒五千自昭应长驱而入。河东节度马燧,使行军司马御史中丞王权,率卒三千,镇于中渭桥,与贼相持。泚惟据城,重赐金帛,而四隅之外,尽是王师。泚初据乾陵,使一骑于城下招公卿,士庶以为不识天命,城上伏驽射之,立死。时驸马都尉郭暧守东北角,手射杀数十人,无不应弦而毙,贼众披靡而退。暧即汾阳王尚父子仪之子也。

  先是,朱泚典郡凤翔,有猫乳鼠,表奏称境有祥。诏下中书详议可否,欲编青史。众议皆以为不然。或曰:“鼠者,坎精,主为窃盗,猫者之食,是吾君利器服下之义也。今返食其乳,是空我腹,贼之征也。”果有十月三日之难矣。

  以其年,剑南西山节度都知兵马使张沛,举镇五千人,叛张延赏而攻成都,纵兵至于石笋街。延赏无备,不暇枝梧,弃城而遁,投于东川。沛以温据为谋主,据素无才略,三军酒色而已。延赏使谍者察其不虞,知其无备,假东川之师,出其不意,掩而取之,枝叶皆伏诛。君子曰:“颜氏云:‘力猛于德,而得其死者,鲜矣。’张沛当之。”又曰:“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以骑将之张沛,所帅奴才之温据,攀危辅朽,不败何待!”

  贼泚初至奉天,凤翔节度判官、殿中侍御史韦皋领陇州留后。时所在阻绝,未知适従。皋密谋将帅,励以忠诚,览其雄心,皆愿效死。贼将王文奖赍伪牒诱皋,皋欲斩之,虑其速祸,乃礼而遣之。因令其将高光仪往观形势。既还,具扬奸计。郝通等寻破汧阳县,义宁军使李旻以兵会之。新兴二州将王震,举镇归皋,皋军容益壮。

  朱泚以卢龙旧卒五百人在陇州,兵马使牛云光伪有疾,邀皋将谋大变。皋兵马使翟晔以白皋,云光之党张月桂、刘原长驰入告变,云光乃领其众赴泚,次于汧阳。逢泚伪中使苏玉赍伪诏,以皋为御史中丞。玉谓云光曰:“太尉已登宝位,韦侍御已拜中丞,便为吾党,可于此还。”遂卷甲而回。皋伪托心膂,迎而劳之,因谓之曰:“皋受新命,更无猜阻。若先纳器仗,方见赤心。”云光素以书生待皋,遂敛戎器付皋。皋纳之于库,遂椎牛聚酒,期以宴赏。明日,密召队仗入,引众就马坊,而悉斩之。次引诸贼就席,酒未行,而伏军发,凶党无遗,上深赖之,拜皋御史大夫、陇州刺史,特置奉义军节度以旌殊能也。奉天士众闻之,咸增勇气,不复有西面之忧。皋又命堂兄弇,间道陈请。朝廷以为虽有诛云光之举,贼忽并来,终恐后败。皋使继到,知已保全,乃有敕赐金印紫绶,军中功赏自御史中丞以下咸许承制授之。皋虑奸人反间,以阻忠诚,乃筑坛刑牲刺血誓众,吏不拒焉。叶番闻之,使赠名马并及珍异等,寻加皋检校礼部尚书。

  时伪皇城使李忠臣,每坊团练,人心大扰。泚自奉天行回,悉令废置。经三五日间,即使人伪従城外来布告坊市,曰:“奉天已破。”百姓闻者,莫不饮泣焉。

  初,泚自号其宅为“潜龙宫”,移琼林库国宝以实之。识者曰:“《易》称:‘潜龙勿用’,此败之征也。”未几百姓劫其珍异,泚不能禁。朝士多在奉天,泚班列不备。宦竖朱重曜白泚曰:“可将家属往城下,使其招百官来。若不来,并对彼夷戮。”伪中使孙知古谏泚曰:“不可,且陛下初有宝位,当以柔服为心,使远近忻戴。若将彼妻子对之残害,是绝万方向慕之心,人人与之为仇。窃谓不可。”于是并获安全。贼党既败,城内称庆。

  时淮南节度陈少游,领卒戍于盱眙,闻难即日还广陵,深沟高垒,缮甲完守。镇海军浙东西节度使、润州刺史韩滉,闭关梁,筑石头五城,自京口距玉山,禁驴马出境。以战舰三十艘,舟师五千人,自海门扬威武至于申浦而还。拆上元县佛寺观宇四十六所,造坞壁,自建业,抵京岘,楼雉不绝。穿大井,深数十丈,下与京江平,凡数百处。滉将邱岑,严酷士卒,日役数千人,去城数百里内先贤邱墓,多被侵毁。故老以为自孙权、东晋、宋、齐、梁、陈,兵垒之故,未始有也。滉下三千人先戍宋州,即日追还,以其所亲吏卢复为宣州刺史、采石军使。增置营垒,部内佛寺铜钟并铸戎器。本司取处分,韩公判云:“佛本无形,有形非佛。泥龛塑像,任其崩颓;铜铁之流,各还本性。”既而并付炉焉。

  少游以甲士三千人,临江大阅,与滉境会。滉亦三千人临金山,与少游相应。以楼船金帛交聘于江中。时滉以中国多难,翠华不守。淮西、幽燕并为敌国,公虑敖仓之粟不继,忧王师之绝粮,遂于浙江东西市米六百万石,表奏御史四十员,以充纲署。淮汴之间,楼船万计。中原百万之师,馈粮不竭者,韩公之力焉。与大汉之酂公各一时也。

  时少游出军五十里,日午不得食,遂行掠瓜州、扬子,鸡犬无遗。盐铁使御史中丞包佶,以财帛一百八十万匹转输入京,少游尽取之。佶自诣少游止之。少游长揖而遣之,又遣幕佐责佶扬子院财帛孔目。佶先有守附三千人,被少游隶焉,又加何隙,佶心不安,遂急棹渡江,妻子伏于案牍中。佶使使飞表于蜡丸中,论少游收财事。上深不平,信宿,少游使继至,上问使者,少游收包佶财帛有之乎对曰:“臣发扬州则无,臣发来后,非臣所知也。”上以国步多艰,恐更生一秦,但従容谓使者曰:“少游是国家之守臣,或防他盗,不尔,实军府,收亦何伤!”时方隅阻绝,国命未振,远近闻之大惊,咸以睿情达于通变,明见万里之外。少游闻之乃安。

  时诸方闲境自守,江西节度使嗣曹王皋,东拒李希烈,身在蕲阳,数遣赍珍异间道进献,故当时推重焉。上寻命盐铁使包佶自扬州达荆襄,转输东南征赋。舟船万计,到蕲口,希烈贼众二万掩至。嗣曹王皋与骑将御史中丞伊慎,擐甲力战于永安栅,大破之,杀伤殆尽。是日,若微皋、慎之功,佶之所统,并为盗资。

  以其月二十五日,中书侍郎卢杞贬夷州司马;白志贞以宿卫不警,贬恩州司马;户部侍郎赵赞贬播州司马。寻免间架之赋,而下罪已己躬诏,去“圣神文武”之号。于是李希烈、李纳、田悦、王武俊及所管将吏皆以官爵待之如初,分道宣尉,海内忻忻,若登春台矣。其扈従奉天将士,并赐名“定难功臣”;身有过犯,罪减三等。升奉天为赤县,给复五年;在县城者,给复十年;京城减收两税之半。即兴元元年在月一日也。

  是月,朱泚亦改伪号曰“天皇元年”,国号“大汉”。泚以国家府库之殷,重赏应在京城公卿家属,皆月给俸料,以安众心。泚外赐军士,中抚班列,兼修戎械之具;攻守器备,费用巨万计。洎泚之败,而府藏不竭。识者以前后主计大臣,不思万姓之殚竭,而转辗相资,务损于人;为国生患,皆是庙算无良,陷君之罪也。

  时赦令既行,诸方莫不向化,惟李希烈覆车不改,以蓝染滑石为玉玺,以折车釭为瑞,诳惑其众。年号“武成”,国号“大楚”。以张鸾子为宰相,孙广为中书令,郑贲为侍中、充汴州留后,司徒刘公下汴州,并従夷戮。希烈以蔡州为宫,广设门额,分其境内为四节度,以安州为南关,外生刘诫虚为南关都统。诫虚武勇绝伦,希烈凭之而反,后被嗣曹王皋骑将徐诚生获,送于朝廷。

  初,朱泚僭位,使走矫趫捷者,曰驰数百里,送书于朱滔。书曰:“昔文王囚于羡里,终王八百之基;殷汤系于夏台,后有解网之颂。吾顷典郡四镇,藩夷战慑。唐王不察,信谄谀之说,吾罹奸臣之祸,便夺兵权,虽位列上公,诏书继至,情怀恍忽,百虑攒心。何期天道盈虚,五运更代,物极则返,忧极欢来。历数在躬,以登宝位。泾原四镇士马争驱,陇右凤翔献书继至。三秦之地指日克平,吴蜀之间已令宣示。河北一路用卿殄除,布新令以示之,推利害以诱之,悬爵赏而招之,张皇威而逼之,驱铁骑以临之。横行洛阳,与卿大会于定鼎。”朱滔得书,西向拜舞,宣示伪诏,晓谕三军,使令有司,条流移牒诸道。曰:“今月八日,大秦皇帝已登宝位,关西四镇应时款附,请为臣妾。惟奉天孤城,危同累卵,不有废也,将何以兴今披谶应图,则鼎新之兆先也;同天夏俗,待我后以来苏。今发突骑元戎四十万,奋剑与夕火争光,挥戈与秋月竞色。长驱河北,至洛阳与皇帝会跸于上阳宫。牒魏博、恒冀等州将士,即宣拥节归朝,达于先觉,必使勋流奕叶,荣及子孙。如或固守穷城,不识天命,必使覆巢破卵,易子析骸。请看今日之长安,竟是谁家之宫阙太山如砺,可知非石之言;秋日丽天,不易勤王之意。”

  兴元元年春三月九日,朱滔发兵临河北地,士马宏壮,有骄伐之色。以先有救田悦之功,希为内应,谓悦开壁迎滔,因此欲有吞并之势。相魏若下,河北悉为朱氏所有。王武俊机谋者,料彼敌情,防其不意,闭垒清野,驰使往来,身且不与滔相见。滔亦戒严,秋毫无犯,军次魏境,卒惰将骄,欲有城下之意。时贝州刺史刑曹俊,武勇绝伦,英威自若,励兵秣马,固敌是求。朱滔围城,日夜攻战。时武俊致书于昭义、魏博等,书曰:“自古通贤,见机而作。主上明明,二百年之令主,宗枝百代,帝子帝孙。吾徒顷因谗臣罔上触藩之际,遂惧倾危,拒境抗兵,偷存瞬息。今朱泚窃据于宫阙,朱滔长驱于河北;圣上巡狩于畿甸,希烈侏张于淮楚。昔班彪之智,知汉祚之未衰;马援书生,识光武之可辅。今请转祸为福,以过为功,戮力勤王,共匡时难。牒昭义、魏博、沧景等州,即请部署,四镇齐驱:魏博击其前,沧景掩其后,易定乘其左,昭义夺其石。扫荡妖孽,廓清寰宇。然后奉表紫宸,献书北阙,荣家荣国,岂不休哉!”诸军得书,各进表行在。有诏令魏冀、昭义进军击朱滔也。诸将受诏,各遂攻敌。武俊谓二将曰:“仆才非廉、蔺,今遇时来,请效先锋。诸公勒辔,一观成败。”二将勒兵据险,为武俊军援。朱滔与武俊自辰交兵,至于午未之间,气色两衰。武俊为流矢所中,遂各抽军归营垒。武俊谓二将曰:“军势两衰,各请骑士。”昭义、相魏各率精骑五千,昭义节度李抱真使马军兵马使御史大夫来皓为军正,皓令三军曰:“今以骑士一鼓而摧之,其势必败。贼营若动,便请三军齐驱,如覆巢之破卵,百战百胜之情也。”晓示讫皓,领三军骑士一万,当锋而冲之,乍聚乍散,军势弥盛。贼恍忽草测其算,且武俊伏兵要害,李抱真使行军司马卢元真勒兵一万,袭其营垒。滔闻后军有变,左右顾望,军势不安,遂抽军奔垒,军势亦动,被王师追逐,军遂大溃,弃甲而遁。武俊伏兵邀之,诛斩略尽。三十万之突骑,随霜剑而星飞;数百里之浮尸,有长平之冤气。朱滔挺身奔于幽州,天丧渠魁,遂发背而死。于戏!天道恶盈,其朱滔之谓乎于是河北诸帅,献书行在,悉为王臣。皇恩普沾,咸蒙洗雪。《诗》云:“我徒我御,我师我旅;我行既集,盖云归处。”

  初,田悦叛王命,有表请贷绢八万匹,赐赉三军。此为不道之萌矣。圣上以天鉴孔明,无幽不烛,谓悦使者曰:“君臣父子,义无贷假;四海之内,皆是我家。日月所照,悉为臣妾。卿彼将士,即朕股肱。若信贷假,切伤物议。今遣将绢八万匹,以充三军牛酒之贶。”便令宣示晓喻三军,三军愕然知有逆顺。田悦不遂其谋,矫诈遂息。旋因于邵、令孤峘、鲜于叔明等上封事,拣练僧道。恩制既行,宣示天下。田悦因此得展逞谋,伪称恩制,拣点三军,老少中人已下,多怨谤焉。田悦遂调说三军,拒我王命,全军围我临洺。守将张丕练卒三千,坚壁深垒,号令严肃,甘苦皆同,吏士莫不效其死节。围泾五月,粮储罄竭,贼围不解。丕先出私家牛马用充军食,三军莫不感激焉。干牛韦弓,并充军食;易子析骸,亦已甚矣。

  时太原、昭义、河阳并顿军于狗、明二山。时田悦壁垒严肃,马公不果前进,问乡老曰:“按《图经》此山有名否?”乡老曰:“一名明山,一名狗山。”公曰:“即此顿军,必胜之地!”谓田悦是兔相也。丕已粮竭,计无所出,晨夜举火与马公相应,飞书不遂。有东风形势甚便,遂作纸老鸱而致书焉。直放上高数百尺,风势愈急,直上至马公中营。田悦命善射者数人,射之不及。马公三军大叫呼,击鼓迎之,马公得书。书意甚急,如三日内不救,全军必陷。马公见危赴难,遂进军救临洺。田悦丧师十有六七焉,遂奔洺州。马公与诸军进围洹水,于城西南列三大营。悦自洺州拔归,南至顿邱县也。

●卷三

  李怀光返旆,解奉天重围,实救雁门之急,功无与议也。然而大驾再迁,亦怀光之反覆也。嗟乎!火焚昆山,玉石同烬;阻兵颉颃,臣节遂亏。功高太山而不能守,名参伊吕而不能全。何终始之不一也怀光既招朝议,自居反侧,降吴不可,归蜀无路。谓三军曰:“吾进无王翦益兵之过,退无李广失利之愆。吾心惟勤王,而圣主见疑,锡之铁券。吾骑虎捻耳,掎鹿是困。自古列地封王,各为盟主,今是时也。吾观兵河中,晋之旧壤;秣马训士,以候天时。看其形势,见机而取之。卞庄子刺虎之事也,不亦休哉!”军吏大呼。春三月,拔咸阳城,掠三原等十二县,鸡犬无遗,老少步骑百余万。时上幸梁洋,关中四镇各屯兵戒严,自固封境,更相疑阻,莫知适従。

  时检校右仆射李公晟,以怀光进军于东北,李公晟严于西南,以卒五千广张旗帜,列阵于浐水之阳,灞水之阴,游骑至于望春楼下。泚闭垒而守,不敢枝梧。

  李公又使大将御史大夫莫仁擢,以步兵七千,袭怀光辎重。骑将阳重问等五千余人,悉来款附。李公谓诸将曰:“公等久著勤劳,有垂成之功。太尉忽乖臣节,何也公等若执迷不返,则功劳并弃,颠而不扶,焉用彼相!龟玉之毁,谁之过欤用兵之害,犹豫为大;合杀不杀,天赋乃发。诚能见机,转祸为福,谅可嘉也!请去戎器,方表素心。”诸将士等喜跃,并弃戈矛,器仗山积,以礼见。李招集叛亡之士,收募豪杰,军容日盛。关中四镇知忠义而归附也。则东北之役,不战而成功;西南灵旗,丑虏以丧魄。断二凶之势,不敢相附,皆李公之谋也。《诗》云:“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以二凶之间,两面受敌,遂密表行在,论怀光不臣之状,陈孤军腹背用军之谋。臣请死节王事,愿陛下天威远借,死日生年,臣之愿也。上览表潸然,谓公使者曰:“晋帝北伐刘元海,公私单乘以従行役,曲三十饼以充御食。寻览史册,莫不潸然为之流涕。朕今此行,备尝斯苦。卿独存臣节,无物申得朕怀。今将先帝血脉与卿为信,悉朕深意,卿其勉之。”遂剪发方寸,付公使者。使者将命,具宣圣旨。公举身自扑,溅血洒地,三军恸哭,山震兽惊。陈云横冲,鱼跃沸渭;将士拔距,争效死节。公谓三军曰:“昔逢蒙善射,弓不调而不射;吴起善战,兵不教而不战。今飨士练师,然后可用。夫中国者,天地之秀气也,明主之所化也,圣贤之所聚也。千官跄跄,百辟翼翼。皇上行幸,为贼所乘;周鼎未轻,臣死君难。司马公之食汝,只在今日;平原君之好客,终闻颖脱。”

  公精勇感人,神雄略出天地。先声一吐,威名震于贼庭;号令既行,逆命悬于鬼录。三军贾勇,若赴私仇。公知士卒可用,以行军司马郑云达为军正,察军情焉;用张彧侍郎为都知粮料使,知转输焉;军帅孟日华、王贲等为心膂,搜乘补卒,各有司存焉。军容大盛,与亚夫柳营各一时也。

  坊州刺史窦觎,征召百姓防城,拟充行役,管内铁钟铸为戎器。临者盗其钟铁用充铸铧,及铧成而作钟鸣响,人谓之妖怪。遂闻其州县,鞫问其故,乃钟铁也。觎自忖为发机之首,遂取铧置于净室,焚香礼拜供养焉。

  时蔡人纵兵,已下汴州,遂有吞江淮之志,三吴股栗,其游骑达于襄邑县。宣武军先锋、宁陵襄邑两城都知兵马使兼御史中丞高翼,统卒一万固守襄邑,有转输之粟,利器山积,为贼所乘,不逾旬日,军败城陷,戎装委粟,悉为盗资矣。襄邑为蔡人所有。高翼有勇无谋,不思孟明之败,遂愤惋投河而卒。君子曰:“夫绠短者不可以汲深,智小者不可以谋大。斯言信矣。”

  蔡人侥幸,遂欲长驱,自谓莫敢有争衡者。时都统副使、右仆射兼御史大夫宋亳节度刘公洽,幽陇兵马使、御史大夫曲环,淄青兵马使御史大夫李克信,并永平、同华等军,有诏以刘公为都统诸军事,五军步骑十五万大会,决战于汴水之阳,白塔之地。自辰至于申酉之间,胜负相半。贼益生兵,我师不利,夜后抽军,各不相救。都统刘公宵迷细柳,纵骑奔于敌营也。去贼稍近,步卒桓少清谓刘公曰:“仆射是万里长城,国家天柱,军有先虚而后实。今少有不利,纵骑奔敌,以愚度之,恐非计也。”便逼刘公而控其辔。刘公谓少清曰:“若审尔者,终不相负,假我戎器,意乃决也。”少清以戎器授于刘公,遂控辔而回,三更达于宋州。刘公收离集散,保守城池,秣马厉兵,以俟后举。

  孟夏之月,蔡人有白塔之捷,纵兵攻宁陵。自襄邑达于宁陵,路经七十里外,水陆荐至。楼船河中,鱼贯相次;步骑两岸,猬毛蜂起。蔡人骁捷,自谓功在顷刻。时宁陵两城都知镇遏使兼御史中丞高彦昭,宣武军马步都虞候、先锋救援兵马使兼御史中丞刘昌,御史端公张昌等,筑垒清野,秣马训兵,愤气填胸,誓雪国耻。蔡人恃众,攻逼城邑。自秦汉出师,攻战之具未足多也。公等御之,九攻九拒,百战百胜。元凶使道术之士,置士坛,祈诸风伯,承风放火,焚爇战棚。凡数百步间,烟焰冲然,风势逾急。凶徒顺风上城,攻掘女墙,百堵皆尽,战士多难之。高公按剑,登陴而望之,见凶丑方盛,将士不安,乃仰天而叹曰:“今逆竖冯陵,凶威转甚,皇天后土,岂无灵应者哉!昔吕光伐龟兹也,尚感神兽呈质,而军师大兴;宋祖之伐慕容,苍鹅入幕。今仗皇天之威,为国除残去害,若运数有终,彦昭请死于此城,以励臣节。如其国祚再昌,上天降鉴,便请回风,知神理之幽赞也。”言讫而风回,三军贾勇,请求死斗。女墙高处,公令旋立木棚,与贼交锋。狂虏奸谋,一夕万变,公皆随而应之。棚上鸟衣者,如光武之鸦路焉。

  时中丞刘昌潜谓左右曰:“乘胜之军不可敌,况彼众我寡,倍兵不战,军机所诫。不如拔城以示弱,东至宋州与仆射连辔,出其不意,攻必易成。”遂令厮养之卒策骑而备焉。高公知之,敕诸守人各固封界,无令失机。遂自往下城,先谓公曰:“顷为女墙战棚,未得用机。今战棚已烧,女墙又尽,乃可展其方略也。天下功勋,在此城取之。”刘公有所惧,强请高公曰:“淮节昌取之,中丞勋业何啻淮西也。”二将言讫,高公登城,号令三军,曰:“刘中丞意欲拔城示弱,覆而取之。且中丞是救援之军,彦昭是两城之主,得失只在城主。”又:“将士身中刀箭者,并于诚内养之。彦昭弃城而遁,则伤者死于内,逃者死于外,何以能安三军忝与儿郎为主,不能坚守城池,忍遣儿郎颈犯白刃,吾不为也。且军令在,和不在众;谋主在,德不在勇。商周之不敌也。昔谢安石以羸兵七万,败苻秦百万之师;鲁姑女子之义,尚能罢齐军之众。况丈夫食人之禄,死人之事,匪石之心,确乎不拔,臣节有在!”三军将士,或号或泣,喜跃兼并,咸曰:“我公若在,儿郎等死日生年于是!”距跃曲踊,请求死战。

  自此已前,分番上城,更直巡探。自此之后,并皆上城。三军同心,万人一德。刘公见公色多愧赧,高公谕曰:“昔贤之用兵也,任贤才,布德政,不战而胜,不攻而取。今之用兵也,尚奇策,重权谋,守必全,战必胜。今以国步未清,皇上巡狩,大盗移都,且须散金帛,犒师旅,使闻鼓而蹈汤赴火,闻金而星布云合。赏给之备,请中丞条流。城外小虏,不足为虑。”

  时围益急,西北角女墙悉尽贼居。平坐顾视,城中无不委悉,军士皆有难色。高公精贯白日,神情自若,谓三军曰:“今是壮士封侯之始,忠臣效节之秋。明主立赏以待贤,悬爵以锡功。彦昭身先士卒,有异议者,当按军令。”言讫,按剑前进,慷慨咄嗟。畏我忠诚,贼军稍解。高公取私家牛马,大会将士,肉山酒池,三军皆醉。高公为三札之将,战士为万死之人,天下安危,寄在兹日。贼虽小退,兵众尚强。高公命幕佐修状,请益兵。判官尚华状称:“贼于西北垒道更高,左击右攻,平视城内。日夜交战,以棚为墙;锋刃相持,不逾咫尺。伏惟仆射去食存信,救此孤城。游魂之年,返骸之日。谨录状上,伏听处分。”判官将呈高公,高公见之为尚华曰:“判官轻我军士,卑我将帅。若值六国争衡,吾则与廉、蔺齐驱;如逢佐汉开基,吾则与韩、彭并进。今城外小虏,可以权道取之。尚华未尽?深意,焉得壮贼凶威,易我王师乎!”索纸自修其状,高公状云:“看此贼势,朝夕西遁,以今月十八、十九日,频日出师,乘其不意,生擒大将等三十五人。今见令所由,锢身送上,斩首三千二百级。贼徒胆破,军势不安,逃遁有迹,日夜枝梧,免落奸便。伏惟高枕,不用远忧。谨录状上。”刘仆射得状,忻然慰怀,谓将士曰:“良将在西,吾无患矣!”选骁雄之士八百人,重加锡赍,戎械鲜洁,令赴宁陵。半夜而入,蔡人不知。平明,蔡人逼我城邑,且貔虎之士,一以抗百。鞞鼓一振,万矢在弦;鸣笛一吹,千弩齐发。凶徒瓦解,何牧野之类焉;遍野积尸,岂昆阳之可匹!蔡人谓我救军従天上来,遂亡旗而遁。高公练其骑士追之,俘斩万计。自宁陵至于襄邑,楼船宝贝悉为我有,仓瘐辎重实我资粮。汴河之阴,枕尸数十里,皆高以义勇之功也。

  时刘公书与高公劳之曰:“宣武者,天下咽喉,国家之襟带。元凶杰逆,窃弄神器,洽与五军大战,几落奸便,走马奔驰,分为擒虏。昔燕昭王收燕之余人,欲报强齐,雪先人之耻,折节下士卒,招贤俊,筑坛拜节,郭隗为师。于是乐毅自魏而至,燕国既安,人民乐为用也。以乐毅为上将军,纠合诸侯,共伐齐,下其七十城。今治为国除残去害,天借贼机,官军不振,赖中丞异代间生,夷凶翦暴。心贯白日,功高一时。请回洽官爵,并与中丞。”事甯,刘公表奏焉。诏拜公御史大夫,实封一百五十户。

  公英谋独断,为天下纪纲;武略雄图,有济世之策。变化在乎方寸,神鬼不测奇谋。拔濮阳,则齐鲁亡魂;守宁陵,则独正王室。赵魏燕齐之列将,争来款附。呜呼!天降凶孽,祸乱相寻,蚊虻乱飞,处处皆有。高公独守孤城,奋不顾命。徘徊叹息,嗟汉祚之暂衰;慷慨怀忠,知唐运之复振。烈士临难而尽节,忠臣见危而致命。力竭弓剑,血殷朱轮,杖戟咄嗟,懦夫增勇。积尸成观,岂宁陵之足高;流血为池,嫌汴河之不广。元凶遁走,江淮乂安,千载之后,寻巨唐良臣传,知高公盛德之不朽也。何必寇恂河内,酂侯关中而已哉!夫子曰:“丹漆不文,白玉不雕,质有余也。”公之元勋硕德,巧思奇谋,随机应敌,战必胜,守必全,实旷代罕俦也。

  时寿州刺史、御史张建封,总师五千,屯于霍邱。时希烈兵威大盛,一战而伯仪弃甲,再战而哥舒拔城。大梁雄藩,不暇自守;维扬巨防,屡申款附。公用轸于怀,谓三军将士曰:“今大盗移国,京师不守,公私涂炭,皇帝蒙尘。未见申包胥恸哭于秦庭,但见姚令言称兵于肘腋。希烈屡胜,胜则必骄,骄则可图也。军虽小,仗顺可立大功,在于此时也!”

  公虽外示威武,而内攻守之计,未知所出。百姓李通,耽玩之士也,闻之,谓之弟曰:“吾闻君侯勋庸久著,才业甚高,众所具瞻,远近景慕。今以西邻杰逆,密迩封疆。有勤王报国之心,无曹翙、蒯通献奇之士。于是策蹇足,造军门,请谒于公。将吏问其故通以情告谒者,乃见之。公谓通曰:“来我辕门,有异见乎?”曰:“然。”公曰:“子试言之。”通曰:“昔沛公拔足挥洗,玄德三诣亮庐,韩信请计于左车,此数者求贤之谓也。夫决安危之策,定理乱之机;佐造化之功,揽英雄之士;除天下之祸,议万全之计。不在思贤,而在知贤。今天下安危,在于淮楚。师律振,则三吴安;三吴安,则国家不失外府。君侯即宜收集子弟,礼遇豪杰,阅子房、黄石之书,披淳风、卫公之术。夺贼马以益骑,收贼粮以益储。殄灭元凶,致君尧舜。若不然,则闭壁深垒,按甲养兵,自保封疆;外假英雄,内修文德;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如是纵不能牧马申蔡,岂使虏入封境哉!”张公曰:“子少止,吾知之。夫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又曰:‘聚兵十万,日费千金。’又曰:‘师克在和不在众。’昔者李陵提步卒五千,深入绝漠,当单于莫量之众。吾今兵数不减于陵矣,贼又擅帝王之号,假诸侯之力。已下襄阳,而令若秋霜;尽归本镇,而飞走无遗。杀戮不辜,过于赤眉黄巾矣。及攻州郡,剥丧黎元,涂炭士女;夺人之妻,离人之亲;劫人之财,孤人之子。王孙之室,翻为原宪之贫;糜竺之家,乃作邓通之鬼。天怒神怨,此可取乎!今当图万全之计,不知一战之策也。张公深识远虑,潜图密谋,人所不测也。知本道必有与贼通好之事,贼必有往来传命之使。欲因斩之,以建功业;大兴师旅,以成其勋。是以匿锐沈精,通不之知也。”

  未几,本道扬州节度司徒陈少游,见元凶兵威日盛,谓三军将士曰:“扬楚之人,故多怯懦;淮宁凶勇,难与争锋。今可以权计,羁縻而取之。”遂表行在,使讨击副使温术于元凶,涂出寿阳。张公知之,乃絷术于官舍,而搜其行旅,果获款状,使使上进。有诏追术,帝亲问其故。温术虽即言之,犹为鲁讳。帝谓术曰:“张建封据一州之地,驰半县之卒,当贼大冲。少游居维扬雄藩,脂膏之地,十万之师,吟啸可致。窦融河西乏节,应为汉网疏也。”帝居行在,且复含垢而已。

  寻元凶使、伪殿前散将兼衙前虞候杨丰,送伪赦书于扬州。张公察知而获之,乃集三军将士、百姓士庶等,谓之曰:“李希烈起自戎行,骤迁台鼎,素无才行,偶遇时来,而不能思致身之所,敢肆滔天之祸。物极则返,木秀则摧,不守窟穴,恣其非望。杨丰敢与凶谋,构我节使。昔汉将寇恂斩隗嚣使,而下其城。今是时也。”斩丰而表闻。帝览表大悦,加公御史大夫、濠寿庐等州都团练观察处置使。敕书手诏继踵而至,军声大振。

  公于是敞大幕,立义旗,赏英贤,练士马。大豪杰俊,争来效节。公皆随其才而用之,君予小人,咸尽其能。幕府无遗才矣。远近向慕,元凶慑气,将士皆乐死战。公乃搜三军之实,听舆人之颂。少长有礼,知其可用。因元凶北下汴州,东破襄邑,全师攻逼宁陵,土山垒道,瞰临城内。公乃悉锐蹑其后,师次固始。贼顾望宁陵,返旆至于大梁,不敢安席。席卷南驰,以赴固始之急。张公既解宁陵之围,复全军归保于霍邱,所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武之善经也。既而饮至策勋,庆赏遂行,无不忻然。元凶自此不得其志,汴州覆败,后寻亦愤恚而卒。诏拜公检校右仆射兼徐泗濠节度观察处置使,锡赍继至,御札盈箱。其见宠遇如此。

●卷四

  上初拔奉天,而车驾至宜寿县北,渭水之阳,谓侍臣曰:“朕之此行,莫同永嘉之势。”因潸然流涕。时工部尚书浑公耸辔而对曰:“《易》称:‘先号兆而后笑’,素王之至言。肃宗幸灵武,代宗幸陕郡,尼父遭匡人之难,弦歌不辍其声。故曰:‘临大难无忧惧者,圣人之勇也。’”言讫济河,六师巡狩,驾次骆谷。青山有八十四头盘,直上千仞,山势岧峣。攀萝登陟。见蓬莱之远岫;遥望五峰,似一拳之培塿。山顶无草木,直下望烟霞。时闻春莺关关,往往山鸟叫啸。日旰,万乘思食,前路尚遥,踌躇之间,忽有一径,不容乘骑,人可才通。循此而行,过数百岁,忽见僧房严肃,廊宇清闲,石砌散花,金铺曜日。彩素丹雘,楼殿遍谿;宝铎喧空,和铃杂吹。地逾高胜,境界难思;池沼澄虚,下含烟雾。异果呈实,殊香满空;千叶莲开,万年花发。芬芳菡萏,相映林泉。又见老僧,年逾八十,貌古神秀,气清体闲。先驰稽首,谓老僧曰:“皇帝巡狩,路阻崎岖,谿谷万重,杉松拂汉。修途尚赊,日旰须食。帝将憩驾,御膳如何?”老僧曰:“圣人行幸,回驾在近。左右扈従,其数几何?”先驱曰:“若在路従驾,其数莫量。今在左右,才有千数。”老僧曰:“千数之膳,何足介意。”先驱见山中人物既少,虑难修办。老僧心知,谓先驱曰:“昔左慈,术士也,尚卮酒片脯,犒劳三军醉饱。况香积之饭,戒定慧之薰修,百万人天,尚犹不尽,况乎一千人数,何足多矣!”于是饭莹殊光,羹鲜玉液,明逾丽雪,香夺芳兰。扈従千人,无不饱足。圣人憩驾,欢情见容。心思圣言,“载忻载跃。”食此饭者,身安体轻,皮光色润。知是圣人无作,作则感动天地灵祗。百应(缺字)是亡机,自然而至也。老僧曰:“山中小径,路僻人稀;山顶孤峰,惟闻猿啸。清风明月,空伴经行之时;流水行云,岂知坐禅之劫。”圣上回驾,循路南征,俄忽之间,回首返顾。但见空山万仞,石壁千寻,草木不生,罕逢人迹。皇帝倍生惊异焉。遂向山稽首而言曰:“朕知诸佛圣化也,国祚之所恃,苍生之所仰。愿朕早克京师,天下通流,必无留难。”言讫,循此数百步,南望汉江;仲春草青,俯临细水。目送归鸟,心怀汉宫。皇帝潸然不觉挥涕,百官扈従强笑含哭。従此南行,不过三五里,即入崆峒之谷,直下万寻。风水潺潺,似鸣琴之逸韵;云萝蓊郁,状仙洞之幽栖。石壁红崖,自然锦障;猿声鹤唳,过客伤心。于时三秦遗老,雪涕而望乘舆,行路咨嗟,相视而思汉德。赵魏之将,返旆而讨贼臣;恒冀诸侯,携手而归德化。三吴、三楚,稽首而捧纶言;三蜀、三秦,罄节而宣王命。驾次汉中,梁洋节度严震,草创朝廷,尽忠社稷,位兼中外,铨叙群材。行在肃然,远近忻慕。四方贡赋,如百川之奔东海也;南方士庶,如岐阳之辐辏焉。

  上以伪号未翦,志复中原。尽礼接垂钓之宾,罄恩感拔山之将。皇帝曰:“万方有罪,责在朕躬。今社稷不守,播在山谷,缅思七庙无主,八陵绝飨,莫不痛心疾首。今须择名将,拣良臣,授钺专征,谁可任者?”朝廷众议,以工部尚书浑公可充此役。乃择日斋戒,设坛场。皇帝先居正位,浑公北面而立。帝亲操钺,授公曰:“上至于天,下至于泉,将军制之。勿以受命而重死,勿以怯退而丧躯。审候敌情,善观时变。务在全军济众,顺天除害。”公乃卜吉日,备军仪,凿囚门而出师。帝自推毂,乃辞而行。是日,军中不闻天子诏,但听将军令。介胄之士,愕然相谓曰:“万国苍生之命,悬于将军矣!”

  浑公身擐黄金甲,领步骑三万,従斜谷出师。李楚琳虽与朱泚通好,畏我奇谋,不敢出战。浑公自渭桥(缺一字)水之阳,引师东上,至武功县。会泚以步骑四千人,玉帛三千驮,自长安而来,欲往凤翔、泾原充三军结好,共拒天命,会公于武亭之川。泚卒素丰金革,先来挑战。浑公以士马远来,未(缺一字)遂,抽军于武功西陂下营,以挫其锐气。浑公先与羌军和好,使其游骑引之,取路于东原而入。?牍珷自将麾下,従西陂而进,合势蹙之,贼军大败,斩获殆尽,积尸填谷,白渠水咽而不流,骁卒四千一无遗脱。所获金帛,并充羌军赏给。礼而退之,公一无所取。然后引军入奉天城,移牒诸道。渭北、灵盐、邠宁、泾原、凤翔等诸道继至,中原克复,自此而始。《诗》云:“原隰既平,泉流既清。邵伯有成,王心则宁。”又曰:“刚亦不吐,柔亦不茹。”其浑公之谓矣。

  夏五月二十有八日,右仆射李公晟、金商节度尚可孤、同华节度骆元光、神策制将高秉哲、潼关大使御史大夫唐朝臣等,自东渭桥至终南山,百有余里,南北布兵。骑士行列,前后如鱼鳞焉。李公従苑东北角坏垣而入,泚不之觉。泚用张光晟为门下平章事,委以心膂。光晟势穷,因为内应。李公纵骑至于白华殿,泚方知官军大入,不敢枝梧,策马而遁。李公搜索宫苑,殄扫群凶,然后使之号令,都人不知,军令肃如也。

  浑公使河东节度兵马使王权,従中渭桥而入,公与李建徽、韩游环、戴休颜、张献甫等,西至茂陵,东至周市坡,夜半下营,迟明就路,逮乎日出,连骑齐驱。朱旗焰天,元甲鳞地,咸阳孤城,一鼓而下。

  浑公使先锋游骑东入长安,然后大军继至,与李公同枭凶党。先锋至三桥,逢李公使者赍牒与浑公。令取北路追泚,浑公却入咸阳,与诸将计会。诸将皆云:“李公使者言従东面收城,国家金帛宝贝,三军丰足。而我诸军,跋涉山川,侍卫乘舆;草创建朝廷,返旆破残贼。李公下长安,赖我武功之捷。李公不自追贼,移牒此军,是轻我也!且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见机不取,更欲何为且李公士马,不过十五万。金帛既丰,必有骄伐之色;宫苑彩女,悉为仆妾。各自顾金帛,守妻子,谁为战者今我此军,且有朔方、神策、幽陇,宿卫不下二十万,若卷旗而取之,如饿狼之逐跛兔,鹰隼之擒困雀也,骐骥之逐驽骀也。今若不取,后难图也。”浑公愕然而谓三军曰:“将士徒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昔蔺相如驻军避廉颇,分路而行,车下之人请归穑养。相如问其故,对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相府避路廉颇,有不强之色。臣下无依,请归田里。’相如谓従者曰:‘廉颇威武猛勇何如秦昭王?’曰:‘不如也。’相如曰:‘吾尚不惧秦昭王,岂难于廉颇耶今诸侯不敢加兵于赵者,为吾与廉颇。若我与廉颇相得失,势不两全,诸侯乘危而进军,赵必危矣。吾是以避路,为赵国社稷,非难于廉颇也。’従者曰:‘君子之智,非下臣所知也。’遂再拜受命。廉颇闻之,负荆请罪,为刎头之交。吾今亦然也,吾有保卫之功,亦神理之不昧。李公抗二凶之势,亦有莫大之功,今蔡人窃号于梁国,怀光不宾于晋府;圣主巡幸而未返,楚琳伺隙而进军。怀光得志于蒲晋,希烈侵淫于河洛,齐魏抗兵于封境。即人臣道丧,圣主何安根本未宁,枝叶何寄吾是用勤王,志存社稷。上在奉天,功臣将士,优赏至高,足丰其用。公等父母妻子,并在长安。今若与驰逐,则白刃之下,孰辨贤良;黄尘之中,宁分贵贱昆山纵火,玉石俱焚;霜飞上林,芳兰同陨。流血积尸之地,宁分父母之容;千军万马之中,孰察妻孥之状。公等血属岂不殆哉!今若戮力同心,共成王事,诛斩凶党,献捷王朝;子孙荣庆于前,恩光更流于后。岂不休哉!”三军将士曰:“君子所幸,小人之不幸也。非臣下所知也,敬奉命。”引师西上。朱泚奔西戎,至宁州官屯。従者枭首,送于汉中。浑公拥节与诸将返旆迎驾,而归于国都也。孔子曰:“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震代,守之以怯。”《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又曰:“哀我人斯,亦孔之将。”岂不然乎!

  李公晟,电扫关中,欃枪已灭,风行草靡;车轨攸同。凶党伏诛,枝叶皆尽;逆人之迹,并令削除。天府神都,咸称万岁。李公军政郑云逵,时为行军司马,收长安为前驱焉。畜锐被坚,拔距摧敌。上知文武绝伦,深谋迈古,屡有诏旨,宠锡殊常。初收京师,充搜获宫殿、斩决解补皇城留后、洒扫禁卫如此等使,逾三旬焉。车驾归复京师,寻迁给事中、卫尉卿、兵部侍郎、度支副使。公文武上才,声名藉甚。执事不平之,令公朝堂谓诸执事曰:“晟有渭桥之捷,并是郑云逵之功。今天下无为,方欲指陈得失。莫见皇帝还京,有乖雅意。”众俱芒然,惟称“不敢”。其见推功之切如此。张彧侍郎,令公子之婿也,见机之士也。请固守渭桥仓,转输诸军,粮储有继。秘略元勋,忠诚决命,赞令公义勇。参佐帏幄,大兴王师,扫清宫掖,可谓佐略之雄也。王贲侍郎,即令公之宅相也,志大气雄,酷似其舅。佐渭阳而主定大业,功冠乎时;统师旅而雄勇绝伦,忠义宏代。累受诏旨,谁曰不然,立事立功,是崇台鼎。可谓大丈夫处其厚而不处其薄矣!军帅孟日华,胆勇殊伦,谋猷罕匹,以战必胜,所谓兴王以守必全,所谓宁国七擒七纵。深知敌情,负戟前驱,当锋瓦解。帝嘉其诚节,宠锡殊常,寻拜工部尚书,渥恩屡至,可谓中兴之良将也!令公辅天地,正星辰,实此四公之力也。虽古用贤,不啻过也!

  令公崇重刑法不贷。时伪门下平章事张光晟,恃内应之功,辞公先往迎驾,拟立功于众臣之上。李公知其奸诈,乃集三军而让之曰:“君子蹈道以全身,小人反是以伺隙。吾闻忠不恶君,智不叛上,勇不逃死。光晟且同谋不终其义,佐汉又非纯臣。事迫势穷。返噬其主。晟方扫除妖孽,洗涤宫闱,四凶碎首于王阶,三苗屏除于天外。光晟返覆其君,乱我邦国,将付大戮以戒将来。岂可使首鼠竖子与我同天乎?”付都虞候赐之极刑。光晟临死而言曰:“传语后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此乃贼臣之词,君子曰:“神策秘算,岂昔智而今愚俱为汉臣,何前忠而后乱二心事主,豫让之不为;三思而行,季孙之善志。李公一清宫掖,德比伊、周;再殄凶渠,功超卫、霍。社稷立,宗庙安,命有记言之官。百司不紊。”表奏行在,诏命公自苑囿、畿甸、皇城、诸镇,各量功补授,其廊庙资格,制于行在。

  工部尚书浑公自下咸阳,追捕逆党,与四镇节度迎驾于梁洋。大驾还京,威仪辇毂。前后部伍,兼四镇、六军,神策、威远,并浑公为总政,而归于长安也。《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又云:“厥德不回,以受方国。”浑公有焉。

  皇帝发自南朝,来归凤阙;雨师洒润,风伯清尘。玉柱金绳,御路星布。金吾、六军,神策、四镇,三台、八座,九寺公卿,十二卫将军,省阁郎署,先驱后殿,旌旗蔽野,雅兵喧空,丽日披云,绿山被谷。驾次陈仓县,凤翔节度李楚琳与九县官吏、耆老第五千余人,拜舞于上前。上令中使宣劳官吏耆老等,楚琳一无所问,以其贰于我也。

  初,楚琳与张镒腹心,见泚僭伪,遂贼杀镒而归泚。泚授楚琳凤翔节度。泚攻奉天,楚琳供应,及李怀光救援,军次泾阳,泚却守长安,楚琳势穷,遂进节奉天。帝不悦,命左右焚之,即欲(此缺一字)议。上以天步犹阻,含垢匿瑕,且为容忍,遂发使赐楚琳节,羁縻而取之。后怀光阻兵,帝幸梁洋,楚琳又与泚通耗,帝闻之,深不平。皇帝还京,楚琳従驾至长安,诏授右卫将军,表请出家。有诏“依请”。遂不得志,愁愤而卒。

  上至咸阳县,李公以金商、同华、神策等军马,自丹凤桥至于便门六十余里,御路两旁,前后鱼贯;锦绣交错,朱紫相辉。铁马排空,霜戈曜日。工部尚书浑公、嗣郇王寓、京师都防城使侯仲庄、灵盐节度杜希全、渭北节度李建徽、驸马都尉郭暧、邠宁节度韩游环、羽林军使令孤建、金吾将军论惟明等五十余人,并是柳营上将,麟阁功臣,为前驱焉。

  上发自咸阳县,都人士女,僧道耆老,兆庶迎驾于路。宝幢幡盖,金炉辇舆,排空塞野。驾至三桥,中书令李公与同华节度骆元光、金商节度尚可孤、潼关节度御史大夫唐朝臣、神策制将高秉哲等,奉迎于乘舆。李公见上,自扑于地号哭,良久气绝。上亦悲不自胜,诏令左右洒水救之,方得苏息。文武大臣,莫不掩面雪涕。李公含悲而奏曰:“臣在朔方与河北叛将,锋刃交驰,将必清宇宙之沴气,洗朝坤之瑕垢。然后返旆归朝,致君尧舜。不期事在萧墙,祸生不意,泾原作难,朱泚乱常。大驾播迁,宗庙无主。此则国无谋臣,致有期祸。”言讫哽咽,举身自扑,流血洒地。亿兆之众,莫不潸然。

  孟秋月十有八日,皇帝再复神京。百姓衣冠,或号或泣,或喜或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暗夜之遇明灯,状婴儿之逢慈母。是知龙蟠虎踞之地,非蚯蚓之所居;麟穴凤巢之场,岂鸺鹠之所止。庆云腾而万方喜,丽日升而六合明。散宝玉以赍功臣,改秦科而用汉法。吴山楚岫,云雾廓清;碧海沧溟,波澜肃静。文无不尽?罻錉无不甄。尧风流而四海和,舜雨行而万方泰。于是议封赏,礼山川,蒲轮结辙于幽岩,茅士分封于将相。皇帝巡狩,知稼穑之艰难;大驾亲征,悉军旅之劳苦。玉移荆岫,阴德潜通;桂馥幽林,芳香更远。

  于是御正殿,率百僚,降鸿恩于大赦。率土大同,群生遂性。然后圣上坐紫极而问政,考青史以求贤。千官指日以献诚,万方重译而来贡。旧梁污俗,咸与维新。雷霆息怒,明煦妪而为心;日月所临,知圣德之光大。修神农之播植,垂尧舜之衣裳。凡在生人,孰不庆幸。方复责躬,克让庶绩。咸熙协和万邦,平章百姓。察璇玑而齐七政,调律吕以畅八风。疏山奠川,任土作贡;休征允集,惟德动天。《书》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

  时太极殿前紫荆树,直下数仞,偃盖盘旋,枝叶蔓延,傍荫百驷。群凶窃据,磨牙喷毒。物由人感,其树劲死。皇帝归复,荣茂如初。则知圣泽滂流,恩沾草木。时金吾将军论惟明上诗曰:“豺狼暴宫阙,叛徒凌丹墀。花木久不芳,群凶亦自疑。既为皇帝枯,亦为皇帝滋。草木尚多感,报恩须及时。”皇帝披玩久之,龙颜大悦,令中官马钦淑宣旨劳尉,赐绢一百匹,杂彩二百段,金盘一。信宿,帝谓惟明曰:“朕心即终南之不移,卿志如寒松之不变。不惟吾答卿勤王,别有茅土报卿志义。”寻除渭北观察,惟明受旨而色不畅。帝知之,谓惟明曰:“卿家有讳,所以受卿此任也。”惟明受诏赴任,续有诏旨谓惟明曰:“卿父成节,但讳‘成’,不须讳‘节’。寻加渭北节度兼观察处置等使。中使继踵,其宠遇如此。”

  时洛阳定鼎,肃穆而禁苑生风;西汉秦宫,垂拱而神光满室。九州八表鼓腹而歌中兴,万姓千官接袂而沾圣化。方且大引时望,广树腹心。兰菊无遗,幽滞必举;远安迩肃,俗阜民康;分建诸侯,维城作镇。浑公殄怀光而镇河中,李公抚泾原而镇凤翔。然后知邦国有难,忠义挺生。则天欲崇武氏,狄公为死谏之臣;韦庶人构祸宫闱,刘幽求定策枭戮。安史继逆,汾阳王功济乾坤。建中之孽,功臣扫定妖沴,而清帝室美矣哉!松筠之节,经寒霜而转秀;英雄之士,对白刃而弥坚。凌风守义,破胆隳腹;不吝平生,志神主辱。故能使凶徒瓦解,不忘战将之功;丑类殄歼,足表濮皇之德。美矣,善矣,实社稷之臣也。

不详   文章录入:旨卿    责任编辑:旨卿 更新时间:2008/2/3 4:33:52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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